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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身记忆中竟然没有康师傅的长相,只有各种料子的袍角……和尺码不小的脚底板子。   悄悄看过去,方荷只看到南书房紧闭的殿门,在守门太监看过来之前,她赶紧垂下脑袋,匆匆进了敬事房。   刚进门,就听一道阴柔的嗓音叠声问——   “嘿我说,你哪个宫的?做甚来?懂不懂事?怎的不吱声就楞往里闯,擎等着挨皮爪篱了是不是?”   方荷学着原身模样,怯生生福了一礼。   “谙达恕罪,御茶房方荷,寻乔副侍,伤愈销假上值。”   门里左侧桌前的太监撩起耷拉着的眼皮子,上下一打量,记起来了,这是乔副侍那便宜侄女。   太监脸上的刻薄神色略收了收。   “往后记着门口问安的规矩,乔谙达外库清点单子去了,你跟那儿站会儿等着。”   方荷还没习惯这动辄规矩的地界,但听人劝,小声道了谢,挪到了角落里规矩站着。   足足站了小半个时辰,她后脚跟都开始发麻的时候,乔诚带着干儿子进了门。   没用值守太监提醒,乔诚余光瞧见挺直身板低着头的瘦削身影,就认出方荷了。   他声音平静问:“好些了?”   方荷余光也瞧见便宜姑爹了,慢吞吞转过身福礼,头点得更低,声音也争取跟蚊子媲美。   “回乔副侍,奴婢好了,可从明日开始上值。”   乔诚抬起眼皮子,想打量方荷确认一番,摔着脑袋可不是开玩笑的。   只不等细看,门外蓦地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从敬事房廊庑下路过,引得乔诚干儿子和值守太监同时伸长了脖子轻嘶。   乔诚心下一紧,顾不得多说,“行我知道了,尽心些好好当值,没事儿你先回耳房,别在外头逛荡。”   方荷本还打算去膳房取早膳,但也听出那脚步声蹊跷,敬事房俩太监的反应也奇怪……   她心下一转,轻诶了声,垂着脑袋踮起脚往外走。   一出门,方荷根本不往日精门外的宫人膳房去,以走路最快的速度直冲月华门。   还没等她到门口,就听到身后隔墙传来‘嘭’一声巨响,接着就是隐约的噼里啪啦碎裂声。   方荷心头微惊,稍稍扭头,余光瞧见一个脸上分不清血泪的小太监,被人架着胳膊拖出来,还自个儿捂着嘴,浑身都透露着绝望。   她猛地打了个哆嗦,从心底迸发的冷意,叫她突然有了穿越的真实感。 第2章   乾清宫内,过年时刚换的宫灯在寒风中摇曳,映着各处当值的宫人,他们安静中透露着压抑的神情格外明显。   方荷销假碰见皇上杖毙毓庆宫的太监,乃至将毓庆宫的奴才换了个遍的事儿,不出两日在前朝后宫就都传遍了。   甭管后妃还是王公大臣,都想知道皇上怎的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想方设法地打听。   虽没传出什么话儿来,可后宫的娘娘们这几日特别安静,一个往御前来送汤水的都无。   御前伺候的宫人们伴君侧,为着自个儿的脑袋,更伸长耳朵瞪圆了眼,想把这口瓜给吃明白,可惜宫规森严,瓜田迷离,到底没吃出个所以然。   方荷依着原主的性子在角落里咸鱼躺,隐约听了一耳朵,只知道太子坠马摔断了腿,连太皇太后都惊动了,还训斥了孙儿一番。   前朝的事儿宫人无从得知,知道的梁九功和李德全嘴巴比河蚌还紧,但皇上短短两日功夫,御前有好几个挨打挨罚的,都瞧得见。   这叫宫人们人人自危。   尤其今日,半下午时候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进了趟弘德殿,额头上带着伤出的宫。   康熙连晚膳都没用,独自在昭仁殿里,夜深了也不见就寝。   乾清宫风声鹤唳,上百个伺候的宫人,愣是安静得坟场一般。   *   昭仁殿的压抑,一路传进御茶房,白日当值的奉茶宫女,有一个已经被发配到了辛者库。   今儿个轮到夜里当值的茹月和巧雯,忐忑地在御茶房压着嗓音说话。   “只要毓庆宫那头不见好,主子爷这气一时半会儿怕是消不下去……”茹月绞着手指急促道。   倒不用她再想法子应付浆洗上的管事嬷嬷,这会子御茶房有空缺。   茹月怕就怕,自己指不定什么时候也给人腾出地方来了。   “樱红去了辛者库,就咱们四个轮值,秦姑姑不会再允假了。”巧雯水蜜桃似的芙蓉面上也满是愁意。   御茶房里总共六个宫女,三人一伍早晚轮值,偶尔有人沐休的时候是两个人一伍,不能再请假。   巧雯越说脸越白:“秦姑姑还叮嘱我,说叫咱这几日都紧着皮子,千万别惹事儿,否则被慎刑司往安平堂送,她是拦不住的。”   安平堂是紫禁城西北角,负责安置生了重病或者受重伤宫人的地儿,进去了再想出来,躺着容易竖着难。   茹月听得抿唇靠在茶柜上,正心焦地拿手抠边缘,眼神往御茶房角落里一扫,顿住了。   她轻戳巧雯的胳膊,轻飘飘道:“不说咱都忘了,这不还有一个呢。”   巧雯顺势看向角落的烧水泥炉……旁边瘦削又沉默的身影。   哦对,芳荷销假了,跟她们一起值夜呢。   只怪方荷素日话太少,又爱缩角落里,寻常察觉不到还有这么个人,乾清宫有上进心的宫女欺负人都想不起她。   巧雯眼神闪了闪,口中呢喃着问能行吗,脸上却明明白白松了口气。   茹月没回答,抠着茶柜的手却渐渐放了下来。   方荷坐在昨天刚挑出来的木墩子上,歪靠在墙上盯着烧水的小泥炉子,像什么都没听到。   其实她耳朵可好使了,背对着两人,她眉梢微挑起来。   看来原身存在感还是不够低,这种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时候,倒叫人想起来了。   唉!   穿过来半个月,去敬事房那天方荷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穿越到了一个人命如草芥的糟糕地儿。   想起被拖走的那个小太监,看着才刚上初中的年纪,她心里说不出是怎么个难受法儿,只更坚定苟住出宫的心思。   方荷父母在她四岁时就离了婚,两边跟甩包袱一样将她勉强养到十八,给了一笔学费叫她自立门户,她从小就很能随遇而安。   就算她死了,有赔偿在,算还了父母的生养恩情,没人会为她伤心。   在哪儿都是过日子,还年轻几岁呢,只要在御茶房躺好,出了宫换个地儿继续躺,怎么也比上班的时候强。   因此,从一开始,她就很注意,没叫人发现自己跟原身有任何不同的地方。   只是麻烦事儿在紫禁城这种地方,简直防不胜防。   她倒也不慌,在酒店行业干了四年,从大堂服务员干到前厅经理,她处理过的麻烦数不过来,习惯了。   就连穿越,都是在解决麻烦的时候,碰上俩喝多酒争女人的傻逼闹事。   女的脚踏两条船,被发现后莲花似的坐沙发上哭。   俩人高马大的汉子前一秒哥哥弟弟喊得亲热,下一秒就一个拿着男小三买的包要往壁炉里扔,一个知三当三拿着酒瓶子叫嚣扔一个试试。   包,扔了,酒瓶子,也砸了,偏特娘地没砸准。   她怎么就那么想不开,非要过去拦那扔包的呢?   呜呜实在是爱马仕稀有鳄鱼皮的金钱芳香味儿太浓了!   现在可好,爱马仕没保住,被砸进康熙朝,快叫人把天灵盖掀了,只能在心里喊哎呀妈了。   *   方荷正在心里呜呜渣渣的时候,门口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巧雯和茹月瞬间站直了身板,脸色僵硬地福礼。   见到来人,茹月虚着声儿问:“李侍监,可是万,万岁爷要进茶?”   乾清宫大总管梁九功的干儿子李德全绷着脸点头。   “万岁爷想喝君山银针,赶紧的!”   巧雯飞快跑到柜子前,麻利地拿出茶叶来,嘴里不住应着。   “马上就好,我最擅泡南地茶,立刻就叫人呈上去。”   茹月则紧着往外走,口中也讨巧:“银针配咸口的饽饽最好,万岁爷没用晚膳,我这就去御膳房跟毛师傅说一声,叫他备着。”   李德全不管这些,扭身就走,干爹还等他再去趟毓庆宫瞧瞧太子呢。   先前龙抬头时候,太子和大阿哥跟随康熙去南苑赛马,守着诸多王公大臣,更擅文的太子略输了一筹。   比太子大两岁的大阿哥胤褆,回程路上得意地刺了太子胤礽几句。   才刚刚十一的太子格外要强,从回宫起就不得开颜,私下里顶着寒风拼了命的练马,上书房的课业都落下了些。   康熙本觉得太子争强好胜不是坏事,一时也没拦,想等太子冷静下来,再好好跟他分说。   本来康熙那日打算从南书房出去,就叫太子去弘德殿说话。   岂料太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前夜里偷偷饮了酒,耍了半宿酒疯,底下宫人怕被惩罚,给瞒下了。   翌日又去练马,酒劲未消,竟从马上摔了下来,断了一条腿。   前朝后宫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早朝上御史就太子失德叽叽歪歪个没完,甚至还指责子之过乃父不教,是康熙这个汗阿玛教子无方。   康熙心里憋着一股子火,有心训斥太子,但太子在毓庆宫跟天塌了一样不吃不喝,太皇太后吩咐孙儿暂时别训斥太子,怕孩子绷不住。   偏索额图这会子来充当亲姥爷,在御前口口声声都是大阿哥的错,替太子哭孩子没娘,气得康熙恨不能砍了这教唆兄弟阋墙的混账。   梁九功和李德全亲眼看着上好的白瓷茶盏碎片划过索中堂的额头,心下紧着弦儿,时刻打探着毓庆宫的消息。   生怕万岁爷随时会问起来,万一说不清楚,一顿板子估摸着跑不了。   *   李德全一走,巧雯就忙活起来。   她在御茶房一年多,泡茶功夫可谓行云流水,只在将玉泉山水冲进茶盏之前,狠了狠心,手背重重贴在滚烫的水壶上。   “嘶……”巧雯疼得低呼出声。   她噙着泪扭头看方荷,“芳荷,我手烫伤了,恐冲撞了万岁爷,茹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念着前几日我照顾你的情分,你替我送回茶行吗?”   泡茶的水需要的温度不同,却不能叫皇上等着现烧水,所以御茶房全天都烧着水,分别放在不同的刻漏之前估算温度。   方荷刚才过去放刚烧开的水壶时,见巧雯多看了几眼,就大概知道她要做什么。   虽然原身在乾清宫没怎么进殿伺候过,但作为御茶房宫女,规矩都学过,实在需要她,硬着头皮也得上。   她又在心里唉了声,垂着眸子低头站起身,慢吞吞走到巧雯身边。   “你……”   巧雯将托盘不容拒绝地放在方荷手里,不叫她说话。   “多谢你芳荷,快把茶进上去,耽搁了主子爷喝茶,咱们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方荷便顺势将草木灰能缓解烫伤的法子咽回去,人家急着叫她去送死,她又不是犯贱,非得体贴不行。   御茶房就在昭仁殿边上,沿着廊庑走,不足百米的距离。   方荷按着‘奉者当心’的规矩,将茶盘与胸口平齐,转身出来门,就瞧见梁九功站在门口,眼神跟要下刀子一样。   按照往常上茶的速度,今儿个算慢的。   方荷脑袋扎地更低了些,眼不见为净,看似平稳却快速地向她人生的转折点走过去。   苟得住,一手男人一手娃指日可待。   苟不住,火化和乱葬岗盲盒随便挑。   说实话,方荷其实挺怕死,但心跳该死的平稳,没办法,都是开过瓢的人了。   她心里腹诽,里头那位鼎鼎大名的康师傅,总不至于比酒店那俩傻逼还离谱吧?   梁九功看脑袋快扎茶盏上的宫女过来,心里的火快赶上里头的主子爷了。   他上前几步,低声急促训斥,“你新来的?火上房了你倒沉得住气,回头我得问问秦姑姑怎么挑的宫女,你自个儿想死,别带着咱家一起!赶紧着!”   方荷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欧兮兮一回,轻声道:“秦姑姑教过,茶盏交给殿内伺候的侍监,宫女无故不得……”   梁九功直接打断她的废话,“叫你进去你就进去,哪儿那么多废话!叫万岁爷等急了,咱家扒了你的皮!”   他不长脑子吗?   不知道里头那位现在谁沾谁倒霉吗?   横不能叫万岁爷憋着火就寝,这火气总得有个发泄的地儿,他梁九功的命还得留着伺候万岁爷呢。   方荷心下冷笑,大概清楚梁九功什么想法,却没有别的选择,只得无奈地‘哆嗦’一下,继续低着头轻手轻脚往里走。   只进门前,她深吸了口气,轻提起了后脚跟,以脚尖踏入了大殿。   昭仁殿说是康熙的寝殿,实则大殿中央也摆着御案,偶尔在这里处理政务,东西暖阁用来就寝。   她进殿后,没敢抬头,只余光看到带着霭霭郁气的轩昂身影,侧坐在窗口的罗汉榻上,一条大长腿落地,另一只腿曲起,膝上摆着本棋谱。   瞧不见脸,但身形看起来应是个大高个。   都说研究棋谱的人是理性思维大于感性思维,这位爷估计自己能把怒火消化下去,他可是大清朝情商最高的皇帝。   方荷心下稍定,放轻了脚步,又没有完全藏起脚步声,每一步都跟量过似的,节奏稳定地走上前。   康熙早听见有人进门了,听着不是梁九功,半抬起丹凤眸淡淡睨过去一眼,瞧见是奉茶宫女,便没再多给方荷眼神。   方荷从入殿到罗汉榻边,脚步声丝毫不变,稳稳站住,一手端住茶盏底托,以康熙眼角余光能看到的范围,快而不乱地将茶放在矮几上。   将茶盏放好后,她规矩将托盘守在肘下,以跟刚才一样的频率,缓缓后退,转身,行至殿门口,眸底闪过一丝得意。   她曾给酒店里各行各业的高端客户服务过现场,深谙高位大佬不喜欢有突然的动静。   只要节奏合适,符合白噪音的韵律,并一直处在对方视线范围内,大概率会成为背景板一样的存在,不会引起对方丝毫注意。   她可是自己就职的那家五星酒店,唯一一个以服务员身份直升经理的服务冠军呢!   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方荷轻缓往外吐一直提着的那口气——   “回来。”   康熙微哑的嗓音淡淡在殿内响起,叫方荷那口气猛地噎在了嗓子眼。 第3章   方荷心头猛地一跳,硬憋着那口气,被噎得眼前发黑。   上辈子不听顾客的话最多被辞退,这儿不听使唤可是要命喂。   还好服务行业主打一个细心听话,她条件反射立刻转身,按照先前的节奏,往回缓行几步,安静蹲身。   康熙看都没看方荷一眼,他只是估摸着差不多到时候,喝了口茶下肚儿,感觉出饿来了。   “什么时辰了?”   方荷眼角余光扫了眼殿内水漏,以柔和匀速的声音回答这位可能眼瞎的爷。   “回万岁爷,还有一刻到亥时。”   康熙听着声儿陌生,倒漫不经心垂眸扫了方荷一眼,心知这是刚换上来的宫人,有些不悦。   其实这几日处置的乾清宫宫人,不是被迁怒。   震怒是给后宫和外头人瞧的。   他已是十几个孩子的阿玛,两个孩子之间的龃龉还不至于接受不了,好好训导便是。   可他重视太子,毓庆宫的宫人时不时就被敲打,怎的就叫太子喝了酒?   演武场的动静瞒不住还情有可原,连他在乾清宫摔了几个茶盏,还没过夜就传到了后宫。   前朝那长篇大论的弹劾折子怕是熬夜写的,那些女人闹不完的小心思这几日倒收了个干净,真真叫他着恼。   在他和太子身边安插钉子,想做什么康熙再清楚不过,他恼的就是这些人敢如此算计,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没承想刚处置了一批宫人,又叫眼生的进了殿内。   梁九功这狗奴才真是愈发会当差了!   脑海中的想法一闪即逝,康熙见方荷蹲得稳当,安静得稍不留神就叫人忽略她的存在,倒没如梁九功想得那般,将邪火发作出来。   他淡淡挥手,示意方荷退下。   “叫梁九功滚进来。”   方荷偷偷松了口气,跟刚才一样节奏稳定地出来殿门。   对上梁九功,她心里哼了声,一字不漏地蚊子哼哼似的传了话。   “万岁爷叫梁谙达滚进去。”   梁九功:“……”这宫女是傻还是活腻了?   “万岁爷还说什么了?”到底是更担心自个儿的脑袋,他压着火气小声问。   “问了时辰。”方荷压低了脑袋,喏喏道。   “我们御茶房茹月说银针适合咸口的点心,御膳房应该备着了。”   梁九功闻言,下意识就觉得主子爷是饿了。   哎哟,可不能叫万岁爷饿坏了身子!   他顾不得跟方荷多说,摆摆手赶紧进了殿。   *   康熙听到梁九功急促的脚步声,不自禁微微蹙了下眉,抬起眼皮子冷冷瞥他一眼。   “顾太监回来了吗?”   “还在慎刑司,估摸着也该审得差不多了。”梁九功也不知怎的,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赔着小心回话。   毓庆宫的奴才,除方荷看到的贴身太监被杖毙,其他人都提到了慎刑司去严加拷问。   太子往日最注重自个儿的身份,小小年纪恨不能将清风霁月刻脑门儿上,突然喝酒就是一桩怪事儿,怕是有人教唆。   康熙最恨这起子引太子学坏的混账,不打算轻轻放过,叫敬事房总管顾问行亲自去审。   听到梁九功回话,他吩咐:“等他回来,无论什么时辰,叫他立刻来见朕。”   梁九功赶忙应下,又试探着问:“主子爷,御膳房准备了点心,还熬着鸡汤呢,您稍用点可好?”   “您可怜可怜奴才,要是太子得知您晚膳都没用,熬坏了龙体,怕是更愧疚难过,老祖宗都得扒了奴才的皮。”   康熙笑骂,“你这狗奴才倒敢拿朕跟个孩子比,腚痒了直说,朕成全你!”   梁九功只管嘿嘿笑,“若能叫主子进膳香一些,奴才拼着被打烂了腚也高兴!”   这是陪着自个儿长大的哈哈珠子,康熙不至于不叫人说句调皮话,哼笑了声。   “那就叫人进些好克化的上来吧。”   顿了下他又吩咐,“这几日乾清宫再进人,你仔细着查清楚,要是再出纰漏,你就去辛者库当差吧,朕这里不要无用的奴才。”   梁九功心下思忖着,这吩咐是因为刚才那宫女还是旁的?   难不成是刚才那小宫女没伺候好?   梁总管立时就决定,要跟秦姑姑说道说道。   他可不是小心眼,只为了主子爷的安危,新来的宫人得严加教导,该打就打,该罚就重重地罚!   宫里又不缺想来乾清宫伺候还会说话的宫人!   *   方荷拖着绵软的腿脚回到御茶房。   再见过大风大浪,小太监捂着嘴被拖走的画面还刻在她脑海里,刚才康师傅心血来潮的眼瞎,真是有点吓人。   蹲在炉子跟前的茹月和给手上涂药膏子的巧雯,听见动静,立刻站起身凑过来。   茹月迫不及待问:“茶进上去了?”   方荷心想,难道她还能生吞茶碗?   她依旧照着原身的性子,轻轻将空着的托盘放回茶柜,无声胜有声。   两人:“……”   巧雯仔细瞧着方荷的表情,“你可看清了,万岁爷心情如何?”   “姑姑教导,不可妄议主子。”方荷恰到好处地晃了晃身子,脸色忐忑地呢喃着,就着惊魂未定的后劲儿,一步一哆嗦往小泥炉子那边挪。   “我,我还是去烧水。”   茹月和巧雯见方荷这貌似虚脱的模样,心下有了计较。   巧雯扶着手腕,“我烫伤了手,这几日没法往御前去,只能辛苦茹月姐姐了。”   茹月心里啐了一声,往常怎么不见你辛苦我呢。   她皮笑肉不笑地随口应了,余光却落到方荷身上。   翌日再上值,茹月抢在方荷前头蹲坐木墩子上,可怜巴巴冲方荷央求——   “我昨儿个没盖好被子着了凉,头疼,见不了风,这几日劳烦芳荷姐姐你去上茶吧。”   方荷憋着笑:“……好。”她可太喜欢这种玩心眼子的小傻瓜了。   原身随她母亲,性子极软,没什么主心骨。   徐嬷嬷叫她老实本分不要惹事儿,原身这些年从没拒绝过别人,愣是能做到九年都没涨过月例。   每个月拿到手的二两银子,要么听徐嬷嬷的交给掌事姑姑讨个巧儿,要么都交给徐嬷嬷,自己只留了七钱银子并二十个铜板应急。   徐嬷嬷是得了急病,死在安平堂,银子也没见着。   以乾清宫的物价,买道点心都还差十个铜板呢,这比穿越叫方荷还心慌。   她是想苟,不是想穷窝囊。   御前得去,起码得赏银的机会比在茶房多,操作好了也可以查无此人,俗话叫灯下黑,这才是苟的最高境界。   接下来几日轮值,上茶就成了方荷的活儿。   御茶房宫女也得在殿外站桩,以防主子换茶,或者有大臣来觐见,负责上茶。   只不过这回她进不去殿内,茶都交到了御前太监的手上。   倒是偶有赶着康熙进出时,方荷以上辈子就练出的广角余光,好歹看清了这位爷的脸。   她还惊了一下子,不是说康熙脸上有麻子吗?   可她看得分明,那张略瘦削的脸上干净得很,丹凤眸高鼻梁,眉若远山,有点轻微混血的意思,高且精壮,怪不得宫人前赴后继往上扑。   见鬼的是看起来比她还白,完全没有时下普遍古铜色的男子气概。   若非习武练出的犀利和属于帝王的气场,完全是个金牌会所的标配呢。   她在心里啧啧了好半天,瞧着自己如今只勉强算得上干净细腻的黄皮子,有股子折腾面膜和手膜的冲动。   康熙没察觉有人在酸他那身好皮子,只思忖着太子的交代,跟顾问行审出来的证词对上了。   有人在胤礽耳边散播谣言,说康熙更看重长子,更因满人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觉得他比不过胤褆,有心换太子。   胤礽有理有据地信了。   他觉得,如果不是汗阿玛有此心思,为何纳兰明珠如今越来越受重用,甚至还跟他三姥爷针锋相对,叫索额图吃了好几次亏,汗阿玛都不管。   康熙清楚太子喝酒这事儿跟索额图脱不了干系,将太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是朕从襁褓里一手拉扯大的,你那些兄弟们有哪个是朕亲自教导的?”   “朕花费了多少心思教你为君之道,换个太子,叫江南文人骂爱新觉罗蛮夷不化,再耗费更多工夫去教你大哥,你当朕跟你一样蠢?”   “朕教了你那么多道理,怎就没叫你记住为君切不可耳根子过软,旁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脑子叫狗吃了吗?”   胤礽被骂得乖乖认了错,也肯用膳喝药了。   都说爱之深责之切,就脸上的唾沫星子来看,汗阿玛应该没放弃他。   解决了太子这边的闹剧,康熙从毓庆宫回来,就将顾问行又找了过来。   没过几日,佟皇贵妃和钮祜禄贵妃的宫里少了几个宫人,惠妃的长春宫洒扫上也没了两个粗使嬷嬷。   此事就算压下去了,乾清宫又恢复了天朗气清。   *   茹月和巧雯看方荷每天慢慢悠悠来往御前,除了上茶什么都不用做,心里再鼓不住气。   她们觉得,先前方荷第一次去奉茶回来,定是故意装害怕唬她们。   碰上方荷回御茶房,茹月凉飕飕开了口,“我说芳荷呀,你这几日可是春风得意了。”   “莫不是靠山没了,倒催生出了上进心吧?这人还是得有自知之明才好。”   “话不能这么说。”巧雯满脸不认同地怼茹月,但面向方荷时,眸底还是藏不住的咄咄逼人。   “芳荷姐姐,按理说先前我照顾你,不该挟恩图报,只是一时不小心烫了手,没法子的事儿。”   “现在我也好了,茹月头也不疼了,总不能一直劳累你,你说是吧?”   方荷腹诽,孩子大了,知道出来奶了。   早几天御前没消息传出来的时候,舌头忘耳房里了吗?   但她也不拒绝,为了保持低调,一时半会儿的她不可能让自己的性子跟原身相差太大。   她只忐忑不安地绞着手指往小泥炉子跟前去,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听你们的,我继续烧水就好。”她扶着茹月站起身,瞧着小泥炉子满脸欢喜。   “这几日才知你们辛苦,在外头吹了几天风,我总觉得浑身皮子发痒。”   嗯?茹月满脸趾高气扬起身的动作僵住了。   也不知怎的,她突然也觉得脸上有些痒。   两人都下意识看向方荷,可别说,芳荷长得寡淡,露出来的皮子却干净澄透,很是叫人嫉妒。   巧雯勉强扯出一抹笑,试探着问:“芳荷姐姐可是有什么保养的法子?”   方荷状似不解地啊了声,不安地坐在小泥炉前,指着烧水壶。   “我没有保养的法子,倒是姑姑跟我说,每日用滚水水雾蒸蒸脸,拍打拍打,皮子自然会干净细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茹月心下一动,怪不得芳荷听徐嬷嬷的话,老老实实待在茶房烧水呢。   她仔细回忆,好像芳荷的皮子一直比她们这些在外头风吹雨打的宫女细腻。   这叫她和巧雯心下犯了难。   把去御前的机会扔出去是不能够的,可她们又想要细腻皮肤的法子,实在两难全。   巧雯脑子更灵活些,她笑着冲茹月眨眨眼,“其实身为御茶房宫女,去御前奉茶和烧水,本就是咱们所有人轮换着来,总不能一直辛苦芳荷姐姐在炉子跟前。”   茹月眼神一亮,立马附和:“咱们在茶房当值,自然什么都得干,不如咱们分时辰,每个人轮换着烧水如何?”   蒸脸需要持之以恒,总在炉子跟前烤也不是办法。   轮换着来,每天都蒸一会儿,有没有用早晚看得出来,也不耽误去御前奔前程。   至于芳荷在御前会不会抢了她们的机会……呵!   就凭芳荷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懦弱性子,万岁爷怎么可能看得上,给她登天梯都爬不上去!   两人心下讥讽着,笑眯眯把事儿定了下来,谁也没问方荷的意思。   *   两人还没商量出个先后,就见梁九功亲自出现在茶房。   “梁谙达,您怎么来了?”茹月立马起身,热情笑着上前蹲安。   巧雯脸上的笑也真切了许多,声音娇柔问:“是不是御前要茶?万岁爷要喝什么茶,我这就进上去。”   梁九功没理会两人,反倒朝茶房里头瞧。   看到站炉子边慢吞吞行礼的身影,他嘬了嘬牙花子,冲方荷招招手,叫她近前来。   “芳荷是吧?先前你也不说你叫什么,咱家都没认出来。”   他笑眯眯道:“咱家和徐嬷嬷是老交情,如今徐嬷嬷虽不在了,情分没不了。”   “当年我生病的时候,徐嬷嬷还给我送过汤药呢,这份情咱家总记着还,可惜没碰上机会。”   “现在可巧御前有了缺,你想不想去御前伺候?这咱家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巧雯和茹月瞬间僵住,脸有些微微发疼,震惊的目光刀子一样扎向方荷。   凭什么?   她怎么配有这样的造化! 第4章   方荷呆住,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她以为自个儿苟得挺好,这些天在外头当值没引起过旁人的注意。   怎么会……梁九功的话,方荷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他要真念徐嬷嬷的情分,能叫原身在耳房住上九年?   哪怕是涨个月例呢,也不过是梁九功一句话的事儿。   她不是埋怨,毕竟乔诚和徐嬷嬷也没为此运作过,一门心思想叫原身鸟悄待到出宫,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只觉得梁九功这嘴能跟鬼比,看来男人缺不缺家伙事儿,都一个鸟样儿。   她没有丝毫迟疑,在巧雯和茹月的虎视眈眈下,倒退几步,扑通坐在地上。   “我,我不敢,让巧雯去吧,茹月也挺好……”她像是快哭出来一样,脑袋直往胸口扎,谁也不看。   “姑姑说我,我笨手笨脚,会连累别人丢了命……我想在御茶房。”   巧雯和茹月的眼神和缓了些,倒是心里的嘲讽劲儿更足,她们说什么来着,给芳荷登天梯她也上不去。   两人都满怀期待,殷切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看着被吓瘫在地的方荷,神色格外复杂。   今儿个这事儿是他自作主张。   这些日子皇上偶尔会莫名皱眉,尤其凝神静气思量事儿的时候。   旁人没发现,梁九功打小在主子身边伺候,一眼就看出不对了。   前儿个他瞅着主子爷看起来心情好,问了一嘴。   康熙不会轻易叫人知道喜怒,更不会为了点细枝末节,开金口提拔个记不住脸的宫女。   他只淡淡吩咐:“朕记得内务府小选完了?挑几个手脚灵活的来御前伺候。”   康熙不喜欢做没规矩的事儿。   后宫妃嫔那么多,乾清宫围房里也有不少小答应,就寝时有尚寝嬷嬷挑选好的宫女伺候。   他没必要饥不择食吃窝边草,身边一直是太监伺候。   这是他头回要宫人近身,梁九功不自禁就想得多了些。   御前那些兔崽子身上几块胎记他都如数家珍,唯一的例外是那日叫方荷进殿内上茶,还好好出来了。   他忖度着主子爷心思,只是个不要钱的人情,过来试探一番也无妨。   结果……他只确认了一件事,先前方荷在昭仁殿门口传话,是真笨嘴笨舌。   至于巧雯和茹月,他没看在眼里。   想去御前伺候的多着呢,大把的银子往他手里塞,他何必提拔两个瞧着不怎么聪明的破落户。   “随你吧。”梁九功兴致缺缺地摆摆手,“回头咱家会跟秦姑姑提,若是御茶房忙得过来,少不了你们的前程。”   说完他拍屁股走人,丝毫不管会给方荷留下什么隐患。   *   方荷心里骂了句死太监,人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往小泥路子跟前缩,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呢喃着。   “我,我哪儿也不去,我泡茶的手艺比不过你们,也不会说话……还是我烧水吧。”   巧雯和茹月嫌弃地瞪方荷背影一眼,嘴边的刻薄话儿倒咽了回去。   跟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说再多都是浪费唾沫星子,有什么用,还不如想想怎么去御前伺候。   至于方荷不想出去当值,两人刚才也想过,但看方荷这样儿,又丢在脑后,出不出去她说了可不算。   反正是个不中用的,她们要蒸脸的时候,叫她在外头顶一会儿就是了,还敢拒绝不成?   方荷听两人又凑到一边嘀咕奔前程的章程,半句风凉话都无,唇角微微勾了勾。   在酒店行业从事跟麻烦沾边的岗位,唱作念打本事都不小。   只要能解决麻烦,卖可怜算什么。   要是被顾客或上司差评,半个月的绩效工资就没了,想想荷包,人均影后一点不稀奇。   但下一刻,她抹掉额角沁出的冷汗,小脸儿又有些发苦。   好家伙,果然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先前她还是想当然了。   后世服务行业都有非常完善的流程,不可能因为一次服务就有什么机会,要开卷得看履历学历和社畜程度。   可这儿是封建王朝,紫禁城里真正的主人就那么几个,主观性导致的变故太多。   她一改先前往御前奔的想法。   真不小心被康师傅看到眼里,成了旁人的拦路石,就她这种没有靠山的,分分钟叫人剥皮抽筋,骨头渣子都熬了油。   条条大路通罗马,此路不通,换条路就是了。   方荷眼神落到水壶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的水蒸气上,若有所思提着壶,安静放到刻漏那边的案几上。   几步路的功夫,就有了新思路。   宫里最多不是主子,是宫女。   连太监都要退后一射之地,毕竟那些娘娘身边的得意人要贴身伺候,太监也不方便。   是女人就爱美。   宫女不能描眉画眼,穿红戴绿,最多扎头发用根红绒绳,过年过节地涂点唇脂都是恩典,想美都没地儿美。   方荷有招啊!   她上学的时候爹不疼娘不爱的,拼了命打工也只能把生活费赚出来,想买化妆品和好看衣服是想屁吃,只能想方设法自己滴哎歪。   想保养,自制面膜和美白中草药丸必不可少。   想化妆,素颜妆的水粉做起来其实没那么难。   想看起来好看,衣服小细节设计了解一下?   越想方荷越觉得靠谱,走群众路线比往主子身边儿凑安全多了,还不少挣银子。   行事低调一些,等到了时候,托请便宜姑爹抬抬手就出去了。   *   她心下大定,立刻就准备开始忙活。   首先得考虑的是启动资金,总得先做点样品,当孝敬送到能带货的人手里。   方荷数了数手里的七钱银子并二十铜板,多少雄心壮志都没了。   就这点钱,还不够买一种草药。   进了三月没过几天,方荷领到了月例。   因为休息了好几日,她只拿到手一两五钱银子。   方荷把五钱银子拿出来,忍着肉疼把一两的小银块塞进秦姑姑手里。   她可怜巴巴看着秦姑姑,眼角含泪,“秦姑姑,我姑走得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您知道她的东西去哪儿了吗?”   “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我……我旁的也不要,想留点她的旧物做个念想。”   原身这些年交上去的银子,总得看看能不能要回点儿来!   好几年下来,秦姑姑也基本了解芳荷的性子,知道她不是个敢胡思乱想的,必然是真想留点念想。   这叫她向来严肃的面容都柔和了些,眸底闪过怜悯。   “徐嬷嬷得的是痨病,东西都叫敬事房拿去烧了。”   方荷:“……”   那银子就指不定落谁口袋里,保管一个铜板都拿不回来了。   略算了下这些年大概交上去的银子,方荷真切地捂着心窝子,抹着泪儿浑身萧索回耳房。   呜呜原身留给她的银子,白花花的,近百两银子啊……   “芳荷姐姐?嘿!”有人拍了拍方荷的肩。   “想什么呢,喊你也不答应,魂儿丢啦?我跟你说这样可不好,回头要是冲撞了主子,叫人发现指不定是要吃板子……”   方荷吓了一跳,接着叫眼前小太监唐僧一样的念叨,打断了悲伤情绪。   来人是乔诚的干儿子,叫魏地生,听说是他娘在地头上打了个滑一不小心就生出来了,才有了这名字。   原身记忆里,这小子也没这么能念叨啊。   她赶紧打断魏地生的话,“你这是打哪儿来?”   魏地生拍拍自己的额头,“干爹知道你今儿个不上值,吩咐我请你过库房那边说话。”   方荷微微挑眉,她这便宜姑爹可不是个热情的性子。   原身刚入乾清宫那会儿,碰上乔诚收拾手脚不干净的小太监,面无表情拿着竹挠子就打得对方皮开肉绽,自此一直很怕乔诚。   说来也怪,原身入宫后,徐嬷嬷和乔诚对原身都不冷不热,只每个月叫原身去徐嬷嬷的配房一回,拿点子绣活儿做。   其他时候,三人见了面也不怎么说话。   这位姑爹怕不是要接徐嬷嬷的棒,正好发了月例,让她上交?   方荷想了想,还是跟着魏地生走。   银子她自然不想交,但也不能一点不交,还是得把关系维持住,否则碰上事儿只能麻爪。   *   穿越后,方荷根据原身记忆才知道,敬事房不是举个绿头牌的盘子往皇上跟前一戳就完事了。   跟内务府打交道,掌管乾清宫乃至东西六宫无主的宫人,杂事礼节、调补巡察、外库钱粮,火烛关防等都归敬事房。[注]   敬事房首领大太监是顾问行,底下还有宫殿监正侍两人,管着六个负责具体差事的副侍总管。   乔诚是负责外库钱粮收核发放的副侍总管,发月例的就是他手底下的太监,所以方荷才能足数将月例领到手。   否则凭原身的性子,月例早叫人克扣没了。   快到库房时,方荷小声问,“今儿个乔副侍不是应该忙着吗?”   魏地生嗐了声,讨喜的小圆脸满是骄矜。   “不过发放月例罢了,哪儿就用得着干爹忙活了,底下那么多吃干饭的兔崽子干吗使……”   方荷:“……”知道了知道了,师父别念了!   魏地生念念叨叨将方荷带到了库房西北角的倒座房里。   进门就见乔诚坐在小兀子上,面前摆着张方几,上头摆着一盘酱牛肉并细口大肚儿的银壶。   微弱的酒香从桌前传出来,显然是正享受呢。   方荷:“……”宫里头牛肉可不好得,敬事房这日子也太潇洒了。   呜呜,她都快一个月没吃着肉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混上这种日子哟。   “来了,坐。”乔诚不是个话多的,可能话都叫干儿子说了。   “伤怎么样了?”   方荷垂着头,挨小兀子的边儿坐了,低低回话。   “好得差不多了,劳您挂记。”   不等乔诚继续说话,方荷从荷包里取出那五钱银子,局促地放在矮桌上推过去。   蚊子哼哼似的解释,“这个月月例一两五钱,大头听姑姑的,给了秦姑姑,下个月再给您送来。”   听方荷提起姑姑,乔诚脸上闪过一丝落寞,叹口气闷了杯中酒。   魏地生这会儿倒是不说话了,灵巧地替干爹满上酒,安静退后。   乔诚抹了把脸,没再动酒杯。   他心里难受,浅饮几口上头不会说什么,要是喝多了耽误差事,有的是人惦记库房这点子油水。   他将银子给方荷推回去,又从身上掏出个鼓囊囊的荷包。   “往后你月例银子自个儿拿着,两三个月给秦姑姑送一回就行,这是你姑留下的,你收着。”   方荷眼神一亮,峰回路转啊,启动资金有了哇!   这肯定是亲姑爹!   她差点没忍住笑出来,赶紧咬着舌尖,脑袋扎得更低。   “我,我没亲人了,往后只剩您这一个长辈,您收着,我不要……”   我要我要我要!再劝劝我啊!   乔诚没听到她心里的呐喊,但也没把银子收回去。   “叫你拿着就拿着,回头去膳房买点好的补一补,别落下病根,银子不凑手就来找我。”   “既然你认我这个长辈,往后我也得替你操心,你姑当年救过我的命,我不能叫你姑到了地底下还放心不下。”   方荷心想,还有这种过往?   那我可不客气了嘿……回头挣了银子给姑爹养老送终!   她拿帕子往眼底下杵了杵,抽泣几声,咬着唇尽量矜持地慢吞吞往荷包方向伸手。   正在这时,乔诚又道:“你姑不在了,我这个姑爹替你做回主,你跟地生结对食吧,等你出宫,我差不多也到时候退下去了。”   “回头看看乔家或魏家还有没有人,过继个孩子,咱爷仨一起过。”   方荷的手猛地僵住,对食?   那她还咋快活? 第5章   方荷下意识看向魏地生,发现他还挺期待,招子闪着害羞又期盼的光,叫人唇角想抽抽。   怪不得这小子来的路上小唐僧一样呢,是当跟自家媳妇闲磕牙了?   可这小子才十五,她就算要嫁人,也不想给人家当娘。   还有……嗯,方荷承认自己是个俗人,她还是喜欢更传统些的快活。   她低头装思考,过了会儿稍稍抬头,露出为难到快哭的表情。   “乔副侍……姑爹,我姑以前什么打算,您是知道的,徐佳氏没人了,往后香火都没人供奉,我,我实在难以心安。”   “摔着脑袋这些日子,我日夜都在想往后该怎么办,我还是想招赘。”她眼含热泪扫了眼魏地生。   “往后您就是我亲姑爹,我把地生当亲弟弟,等你们也出宫,咱们带着徐佳氏的血脉一起过日子,再过继乔家或魏家的孩子也挺好,更热闹些。”   魏地生失望地垂下脑袋,他听出来了,芳荷姐姐不想给他做媳妇。   乔诚却叫方荷这番话说得格外动容。   其实太监甭管在宫里多体面,出去了日子大多都艰难。   他跟徐嬷嬷早就想过养老的问题,都更看好招赘进门,实在是芳荷太听话,性子也软,嫁出去怕是要叫婆家磋磨死。   可他在紫禁城这一亩三分地儿尚算熟悉,甭管谁的根底都能查个清楚。   宫外头要选人家,哪怕他能出宫,查起来也没那么容易。   乔诚提议对食,也是为了不出岔子的无奈之举。   方荷现在想要给徐佳氏延续血脉,他不能拦。   “那就慢慢看,你还有三年才出宫,回头我有机会出去办差,提前托人打听着,尽量给你找个好的。”乔诚温和道,看方荷的眼神很欣慰。   “你姑没了,你倒比以前长进些,我就托个大认你这声姑爹,往后就指着你和女婿养老了。”   方荷利落点头,多个在宫里都能混得开的长辈镇宅,绝不是坏事儿。   “姑爹放心,往后我只有您和地生两个亲人,不能跟以前一样得过且过,我会努力当差,以后出去了才能过好日子!”   她不可能永远跟原主一样,正好为改变打个伏笔。   乔诚闻言迟疑了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有些事还是带进棺材的好,徐嬷嬷没说,他也不该开这个口。   他只叮嘱,“你别看着宫里人人笑脸儿就以为都是和善的,一不小心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宁可不奔前程也得小心谨慎。”   “你好不容易在宫里安稳了十年,好日子就是眼巴前儿的事儿,别叫外物蒙了心,你姑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有什么要紧事儿,你就来找我或者地生,托人传话儿也使得,记住了?”   方荷眼眶真真滚烫起来,认真应下。   上辈子都没人对她这么掏心掏肺,虽有所图,却也真心换真心,真正的亲人也不过如此。   *   等方荷要走,魏地生赶忙起身,“干爹您再吃点喝点,我出去送送姐姐,这边偏僻,别叫人给冲撞了。”   乔诚知道干儿子的心思,只挥挥手就叫两人出了倒座房。   一出来,魏地生就鼓着腮帮子将方荷拉到角落里。   “我是真心喜欢姐姐的,即便你比我大,往后我肯定也不会辜负你,要不然下辈子还叫我做太监!”   方荷有点头疼:“啊这……”   魏地生根本用不着她搭话,他自个儿就能唱一整出戏。   他抹了把泪,红着眼问:“芳荷姐姐是不喜欢我还是瞧不上我?”   康熙十四年河南大旱,他家里遭了灾,亲人死的死,散的散,他被人骗进宫里净了身,满心惶苦。   干爹将他带到身边,起先只当个玩意儿带着,是芳荷姐姐默默为他熬药缝衣,叫他真正安下心来。   别人觉得芳荷不好,他却特别喜欢这个温柔沉默的姐姐,跟他饿死的娘一般。   他想跟她一辈子做家人。   “我想过了,姐姐要给徐佳氏传宗接代,回头挑人借个种就行,旁人肯定没我对姐姐这番真心!”   方荷:“……”这小子心还挺宽。   “要是你瞧不上我,我……我比姐姐想得厉害多了,真的!”魏珠拉着方荷要往回走。   “不信你问干爹,前些日子顾太监还跟干爹夸我伶俐,想送我去御前跑腿儿呢!”   “顾太监还给我改了名字,让我叫魏珠,说是字字珠玑的珠,往后地生当我的小名儿,旁人可没有这个体面!”   听才到她胸口的小太监一个劲儿夸自己,被猛地一拉,方荷差点左脚绊右脚栽下去。   她扶住墙,魏什么?!   好家伙,方荷眼神复杂看着魏地生,就这叭叭不停的嘴……估计是没体会到顾问行的苦心。   她对清朝历史说不上熟悉,但后世小说电视剧太多了,除了那些有名的妃子,御前也有那么几号名字熟悉的。   在梁九功因为勾结大臣,贪污受贿被幽禁后,继承他总管之位的魏珠,比李德全还出名。   魏地生还在念叨,“姐姐只管放心,干爹都夸我仔细谨慎会伺候人,等以后我有了前程,给姐姐买大宅子,叫姐姐做夫人……”   “姐姐想生几个孩子就生几个孩子,我都当亲生的养……”   方荷:“……”虽然但是,她真有点心动。   不是心动对食,而是……多么值得天使投资的资优股哇!   *   别说乔诚多加叮嘱,就梁九功先前造访御茶房的事儿,都给方荷敲了不小的警钟。   她是想多挣钱,也不敢大大咧咧做东西张牙舞爪去卖,这里可没有试错的机会,动辄就是投胎套餐。   万一被后宫哪个主子看重,牵扯进宫斗里,就康师傅后宫的热闹劲儿,囫囵着出宫堪比做白日梦。   原本她打算慢慢攒钱,把药材和其他材料买回来。   这段时间先悄悄打探市场前景,想个稳妥赚钱却不会暴露的法子。   现在嘛……   她冲魏地生露出狼外婆一样温柔的笑。   “地生啊,来来来,咱们往没人路过的地儿走走,姐姐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要跟你讲!”   魏地生的念叨戛然而止,瞪大了迷茫的双眼。   也不知怎的,明明芳荷姐姐比以前更温柔,却莫名叫人害怕呢。   不像他早死的娘了,像以前去村里拐孩子的老虔婆……   得亏方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也就给他个白眼,这可是她钱途无量的合伙人。   她拍着魏地生的肩膀:“地生……不,魏珠啊,你该知道,御前是个销金窝,没有金银往里填,就算你有通天本事,也很难站稳脚跟,甚至会叫人排挤得没了命。”   “我早就瞧出来你不是池中之物,长得招人喜欢,认识的人也多,我想把徐佳氏压箱底儿的本事教给你,咱们一起多赚养老银子!”   “等咱们都回了家,我定叫你的侄儿侄女给你颐养天年,怎么样?”   魏地生被哄得眉开眼笑,却到底是未来的大总管苗子,没被彻底忽悠住,一脸疑惑。   “可姐姐的阿玛不是在你三岁就没了?你十二进宫,干娘也没说有什么压箱底儿的本事,你从哪儿得知的?”   方荷面不改色地胡扯,“当然是我额娘临终前交给我的!”   “我姑再三警告不能叫人知道,说我笨,弄不好惹了旁人的眼,会葬送了性命。”   “现在有你这个异父异母的亲弟弟,本事也比我大多了,我当然得拿出来,横不能叫你一个人为了咱家拼命不是?”   魏地生:“……”他更迷糊了。   他不是要劝芳荷姐姐给他做媳妇儿吗?   怎么莫名就成了一家子……   算了,人贵在难得糊涂,只要结果一样,没必要非得做叫人不痛快的事儿。   方荷的这份亲近和信任,叫魏地生胸口滚烫着呢。   他拍着胸脯,“敬事房和东西六宫里有头脸的太监,我就没几个不认识的,姐姐想做什么,只管交给我!”   *   就在方荷喜笑颜开跟魏地生嘀咕如何市场调研的时候,内务府管事带着两排小宫女,进了敬事房。   前阵子万岁爷‘震怒’,撵了好些宫人出去,还有人丢了命,乾清宫人手上就有些不足。   顾问行和梁九功都亲自去内务府催过。   小选刚过一个月,按道理得过阵子才能学完规矩,往各处送。   可内务府也不敢叫皇上等,只能先挑着好的,叫负责教导宫规礼仪的姑姑手把手教了,先送过来一批。   茹月因着收了人银子,这阵子跑浆洗处不少趟,倒不是好心,是想提前打探清楚情况,有备无患,提防有人抢了她前程。   这会子正好从浆洗那头出来,过日精门进了乾清宫,茹月一眼就瞧见敬事房外那两排花骨朵似的宫女。   其中几个的颜色,甚至比后宫的小主儿都要出彩。   她脸色倏然一变,眼珠子转了转,扭身又出了日精门,直往耳房跑。   只过去半个时辰不到,巧雯穿着自己最新的一身衣裳,打扮得精致体面,唇上还抹了点浅色的唇脂,甩着黑黝黝的辫子急匆匆往御前去。   方荷她们的耳房在东边,也不是上朝时候,巧雯抄近路走的日精门。   与此同时,西六宫翊坤宫出来的宜妃,乘软轿自月华门进了乾清宫,跟巧雯走了个正对面。   巧雯虽贴着廊庑下头的墙角走,可她打扮得太出彩,还是叫宜妃的贴身婢女看到,立马凑到软轿旁边告诉了主子。   轿帘上出现一只保养得宜的白皙柔荑,浅浅掀起一角看过去,看到巧雯往御前去的背影。   软轿里传出一声慵懒的轻嗤,“去瞧瞧,这是哪个排面上的,如此上进,都抢在本宫前头了。”   站在软轿两旁的宫人,拱卫着软轿,带着杀气一路往大殿前去。   刚忽悠完人回来的方荷,躲在月华门角落里,心里喔嚯一声,眉眼藏不住瓜猹的兴奋。   挣钱急不来,要不……先吃个瓜? 第6章   瓜要吃,胎可不能投。   想跟上辈子一样嗑瓜子挤前排,那是想屁吃。   方荷自打穿越,每天对这深宫都有更深的体悟,得亏她做服务行业习惯了低调谨慎,换个人来怕是要崩溃。   她低眉顺眼从月华门角落里踏上廊庑,沿着墙角,飞快进了御茶房。   今儿个茹月、巧雯和方荷都不当值,但茶房里的翠微和乌鼐看到方荷并不意外。   翠微是先前巧雯说话时在耳房大翻身那个,是除方荷外在乾清宫最久的宫女,已是第七个年头,只等着接秦姑姑的班,素日里架子不小。   乌鼐是通嫔乌拉那拉氏的族妹,因通嫔入宫七年肚子都没消息,家里特地送进宫里,来帮通嫔生孩子的。   她就比巧雯早半年入宫,因通嫔不乐意,还没等到御前伺候的机会,但好歹背后有人,也没人敢招她。   先前两人当值,还有个樱红烧水,或者她们谁想休息了,都是直接叫原身来烧水,原身从来都没拒绝过。   若不是今儿个要去领月例,翠微和乌鼐早叫方荷过来干活儿了。   这会子见方荷识趣儿自己来了,翠微还直撇嘴。   “你怎么不等午膳后歇了晌儿再来?”   方荷:“……”要不是为了吃这口瓜,我该你奶奶个腿儿的哟!   她跟原身一般,不吭声,低着头凑到小泥炉子跟前,接过乌鼐的活计。   乌鼐也习惯了芳荷不爱说话闷头干活的性子,甚至都懒得刻薄几句。   她站在门口,掀开帘子往外看,“刚才听见动静,是宜妃娘娘过来了吧?”   翠微漫不经心擦着泡茶的工具,随口道:“应该是,听说九阿哥会叫人了,估摸着来请万岁爷去瞧呢。”   乌鼐眼神闪了闪,下意识伸手摸上肚子,再瞧外头,目光多了几分惆怅和复杂。   若不是为了生个阿哥,以她在娘家的受宠程度,小选可以走个过场落选,嫁个好人家。   可进了宫才发现,族姐肚子不争气,指不定是心眼子太小了导致的。   还在内务府时,通嫔就只当她不存在,还是家里使了劲儿将她分到乾清宫。   无论如何,她都得生个孩子日子才有盼头。   哪怕是个小公主呢,总比跟芳荷似的,在宫里熬成老姑娘,出去连给人做填房都要被人挑剔的强。   翠微眸底闪过嘲讽,没说话,她反正对伺候万岁爷不抱指望,没竞争何必给人泼凉水。   真当后宫日子那么好过呢?   两人聊得热闹,没注意角落里被拿比较的方荷,悄无声息打开靠近昭仁殿那一侧的窗户,做出通风的样子。   趁俩人背着身子,她迅速从一旁搬了个木墩子,摞到自己原来坐的那个上面,靠着窗台坐好,顺利露出半拉脑门。   看起来是一本正经烧水干活,实则眼珠子早飞窗外头去了。   宜妃坐软轿走得慢,她穿千层底绣鞋飞奔过来,应该能赶上个现场吧?   她目光一落到昭仁殿外,正好看到端着茶跟梁九功说话的巧雯。   *   巧雯知道茹月跟她说内务府送宫人来的目的,是为挑唆她去奔前程,提前蹚蹚水,再看自己有没有机会。   但茹月家里花光了银子也不过将她送到乾清宫,确实是破落户,巧雯却不然。   内务府小选不是所有旗户都能参加。   旗人分满蒙汉八旗,其下还有包衣八旗,是旗人的奴才。   满蒙汉八旗人家能参加选秀的秀女,可选择参加大选还是小选,但一般没人自甘堕落非去做伺候人的那个。   走正经小选路子的,只有包衣上三旗,即正黄旗、镶黄旗和正白旗,只有这三旗的旗主是皇帝。   包衣上三旗里,有普通的旗户,比如芳荷家,徐佳氏是正白旗包衣。   也有早就在权贵家里世代伺候的,比如巧雯的阿玛额娘在康亲王杰书府上办差,是镶黄旗包衣。   康亲王曾是康熙面前的红人,战功赫赫,可康熙二十一年上犯了大错,被剥夺军功并罚俸一年,勒令其在府里闭门思过。   康亲王想起复,自得想法子讨好康熙,提前叫底下人送了巧雯进来。   如果巧雯能进后宫,往后好歹有个在皇上面前追耳边风的。   如果她不争气,也没过明路,大不了就二十五出宫,死在宫里也没人为她张罗。   能被康亲王选中,巧雯的容貌自不必说,一进宫就叫乌鼐和樱红联手给了个下马威。   如果不是她拿康亲王府说话,差点栽跟头被秦姑姑撵出去。   她深知以她的容貌,早晚还会惹祸,只有爬上去才有活路,即便茹月不怀好意,她也没选择。   如果御前伺候的宫人送上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缺,女人花期就那么几年,她熬不起。   但她也没傻不楞地冲御前去,谨慎地先来御茶房泡了茶,咬牙拿出压箱底的一百两银票,才找到梁九功。   她话说得格外好听,“还没进宫时,我阿玛就说,听康亲王好多回夸赞梁谙达为人仔细,又处事公道,给万岁爷长脸呢。”   梁九功知道巧雯的来历,御前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否则主子能那么器重他吗?   可康亲王……打仗也就那样,年纪越大胆子越小,没什么出息了,说是破落户也不委屈。   他笑眯眯冲外头拱拱手,“能叫王爷惦记着,实在是奴才的福分,奴才愧不敢当啊!”   巧雯说怎么会,“御前哪个不知道,最能干的就是谙达您!”   “知道我通过了小选,前阵子康亲王还叫阿玛传话给我,叫我跟梁谙达问好呢。”她单手托着茶盘,灵巧地将装银票的荷包塞进梁九功手里。   “我阿玛还说,回头我要是有福分在御前伺候,定会记住梁谙达恩德,等您出去办差,肯定得报答您。”   梁九功熟练地抚了下荷包,轻飘飘的,是银票,没什么厚度,只要不是太抠,该是一百两。   还可以,他清楚大头在后头,只要巧雯进了御前,康亲王想起复,千两万两也是小意思。   毕竟他能叫人到御前来,就能叫人滚辛者库去。   他笑得和善许多,“听李德全那小子说,你最擅泡南地茶?”   巧雯赶忙道:“奴婢不只会泡南地茶,今儿个就专门泡了山东那边进上来的崂山茶,您给尝尝?”   梁九功还没说话,先听到台阶不远处传来声音。   一扭头,就认出是宜妃娘娘来了。   *   御茶房里,翠微和乌鼐远远瞧见巧雯去了御前,又见宜妃过去,闻着味儿忙不迭出去站桩(看热闹)。   方荷在泥炉子跟前不挪窝,小心将窗户打开得大了些,脑袋伸伸缩缩好不忙活,主打一个弹性吃瓜。   昭仁殿这边,梁九功顾不得跟巧雯说话,赶紧笑迎上去。   “请宜妃娘娘安,您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这都快用午膳了。   没皇上的召唤,妃嫔不得无故来御前。   即便是以宜妃的身份,无召也没资格侍候皇上用膳。   宜妃扶着婢女的手从软轿上下来,一笑起来,整个昭仁殿都好似亮了几分。   论起明艳妩媚,后宫再没人比得过宜妃,这也是梁九功客气的缘由。   宜妃只笑道:“还不是叫小九那皮猴儿闹的,他总闹觉,又不肯好好吃奶,可愁死我了。”   “冷不丁竟学会了叫阿玛,我过来讨个嫌,请万岁爷个恩典去瞧瞧,万岁爷可有空见我?”   九阿哥去岁八月出生,这会儿刚七个月,即便特意教了,开口也够早的!   梁九功知道宜妃受宠,九阿哥又瞧着是个聪慧的,也不敢拦。   “这可是好消息,娘娘稍后,容奴才进去禀报一声。”   宜妃笑着嗯了声,站在原地等。   梁九功转身的工夫,她收了笑,目光睨向蹲身在一旁的巧雯。   看到她手中的茶盏,宜妃好奇似的开口,“御茶房的宫女?抬起头来叫本宫瞧瞧。”   巧雯心底猛地打了个哆嗦,却不敢违拗宜妃的吩咐,苍白着脸微微抬起头,半点不敢错了规矩。   可她这一抬头,就叫宜妃含笑的凤眸冷下来三分。   旁人可能察觉不出来,宜妃在后宫多年,看得分明,这丫头竟长得有几分荣妃早年的影子。   虽荣妃这会子不受宠了,可宫里谁都没她生孩子多。   当年连赫舍里皇后都叫荣妃压得喘不过来气,可想而知荣妃的容貌有多不俗。   巧雯比不上荣妃那份气质,却胜在年轻,以她家主子爷的性子……要是叫这丫头到了御前,保管要下嘴。   宫里女人多没关系,可要再出个荣妃,谁也不乐意。   她蓦地笑出来,“是个好丫头,起来吧,正好本宫一路过来有些口渴,把茶端过来。”   巧雯迟疑了下,“可这是……”   宜妃和善,她的婢女却柳眉一竖,低声呵斥——   “放肆!你什么身份,敢在妃主儿面前推三阻四,还不赶紧端过来!”   巧雯不敢再说话,哪怕她是御前宫人,得罪了有子的宠妃,就算被打死,哪怕是康亲王府也不敢有二话。   她小心翼翼将托盘奉到眉心,躬身请宜妃喝茶。   宜妃渴极了似的上前几步,‘恰巧’撞上了巧雯手里的托盘。   “啊……”宜妃惊呼一声,碰倒的茶盏,茶水大半落在她那身香地色木槿花暗纹的旗装上。   宜妃的婢女一个巴掌就抽过去了。   “贱婢!会不会当差!”   “这可是太后娘娘赏的云霞锦,不能碰茶水,不长眼的东西!”   巧雯脸色煞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的时候,梁九功进了康熙看书的东暖阁。   “主子爷,宜妃娘娘来了,说是九阿哥会叫阿玛了,想请您个恩典过去看看呢,您看……”   康熙透过半开着透气的窗户,看向十几米外同样被打开的窗户,窗边有个越往外探越起劲儿的小脑袋。   跟田鼠一样,大概舍不得外头的动静,时不时探出脑袋,过不了几息又飞快缩回去,周而复始,看得人想笑。   不知这是胆儿肥还是胆儿小,瞧方向……是御茶房?   他不动声色问梁九功,“今儿个御茶房谁当差?”   梁九功愣了下,满头雾水地答话,“应是秦姑姑的表外甥女翠微,还有通嫔娘娘的族妹乌鼐。”   他是深谙自家主子爷性子的,康熙听到想知道的答案,眸底的兴致淡了下去。   “去看看外头闹什么,有不规矩的干脆处置了,叫宜妃进来。”   梁九功心下一惊,哪儿来不规矩的?   可他也不敢问,好在一出来殿门,看到带着巴掌印不住磕头的巧雯,还有满脸怒气让宫人擦衣裳的宜妃,瞬间了然。   他笑着上前躬身,“哎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丫头在乾清宫伺候一年了,原本奴才看着是个好的,没想到竟笨手笨脚,冲撞了娘娘。”   他打了个千儿,轻飘飘给自己一巴掌,“都怪奴才管教不严,还请娘娘责罚!”   宜妃不是个蠢的,听出梁九功话里的深意,御前的人,哪怕是个低贱的宫女,也不是她能处置的。   她只轻描淡写道:“梁谙达自是好的,碍不住有人心思大了。”   “冲撞我不要紧,可别丢了乾清宫的体面……万岁爷可愿意见我?”   梁九功心里啧啧几声,心知宜妃最是个得理不饶人的。   若不给她面子,回头就能捅到太后那里去,变成不给太后面子。   谁叫五阿哥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呢,只怪巧雯没那个命。   “万岁爷请您进去呢。”他笑着侧身往里面让,扭脸挥挥手,叫李德全将巧雯的嘴捂了拉走。   “既不会伺候,冲撞了主子,打三十板子,送辛者库去吧。”   “唔唔!”巧雯瞪大漂亮的杏眸,眼泪不住往外流,拼命挣扎着解释,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就被拖走了。   宜妃心下微松,笑眯眯进了东暖阁,含娇带嗔给康熙行蹲安礼。   “臣妾请万岁爷安,您快瞧瞧,来御前求见您一遭可真不容易,臣妾都快成落汤鸡了。”   窗外那地鼠似的小脑袋,吓住了一般,在窗边僵了好一会儿,慢吞吞缩回去,那扇窗户被轻轻关上。   康熙收回目光,没叫宜妃起来,只意味深长垂眸看她。   “既不容易,你少来几趟就行了,正好也给朕省点子醋缸和好茶。”   宜妃猛地僵住。   往常万岁爷不是很喜欢她这娇嗔拈酸模样吗?   今儿个是怎么了? 第7章   接连几日,方荷都被噩梦吓醒。   梦里有时她眼睁睁看着巧雯凄惨死,有时她甚至是被拉走的那个,还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哭。   哪怕她已经明白紫禁城的恐怖,亲眼所见的残酷还是叫她有点蔫巴。   先前被杖毙的小太监可以说没照顾好太子,使储君陷在危险中。   可巧雯……即便方荷知道她说得比做得好,到底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心眼子都是为了叫自己过得更好,她没害任何人。   被打三十大板扔到辛者库那种地方,哪怕能保住命,也活不长久,那副好容貌,在这深宫就是催命符。   这也是方荷做噩梦的最根本原因。   一大早爬起来,方荷恹恹地起身洗漱,趁着没人看她,摸着自己的脸,满是惆怅。   呜呜说起来谁信啊,有的人她有刘海和没刘海看起来天壤之别。   刚穿越时她就发现了,这身体的容貌跟她上辈子很像,细微处的骨相比她原本还优越。   被刘海掩藏的额头饱满还有美人尖儿,只因混油皮闷出了零星的痘。   眉色如黛,与睫毛一样浓密非常,但从没修过,看起来杂乱无章。   鼻头挺拔微翘,因为能被选拔入宫的没有丑人,最少也是清秀,才没见水花。   最要紧的是长了双鹿眼儿,如同一汪清泉沾染晨色雾霭,要无辜还是活泼靠一双眼就能说话似的。   只有嘴唇只称得上小巧,没什么唇珠微微上翘什么的,甚至颜色还有些暗淡,应该是营养跟不上导致。   乍一看寡淡,仔细看也只算清秀……可若露出整张脸,再白一点,眸光流转,樱唇微启,那纯中带欲的模样比巧雯这种妩媚挂更危险!   方荷可以很不要脸地说,上辈子她只凭容貌也能在五星酒店圈里如鱼得水。   实习做服务生的时候,不知道哪个混球把她小名叫果果的事儿传出去,又因为做了经理她总故作严肃,后来她甜果小师太的大名都出圈儿了。   在学校时,要打工没时间社交还要请人帮自己应到,拜托辅导员和学姐学长替她介绍工作,靠脸说话一往无利。   工作后,她一个差评都没得过,从服务员直升经理,也得亏她这张脸。   不能说跟她的能力没关系,但基本没人能跟她对视五秒钟还心狠手辣也是真的。   如果不是她自认脾气不好人又懒伺候不了金主,自己也不少挣钱,想过别墅跑车的日子其实很容易。   有人说清纯在性感面前不值一提,但清纯到性感的时候,杀伤力可不是翻倍那么简单。   现在她明白徐嬷嬷为什么叫侄女藏拙了,以原身的性子,即便爬上去也会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   洗漱完,方荷就着习惯顺手打扫好耳房,无精打采提着宫灯往御茶房去,越想越愁,甚至有些迷茫。   她肯定会努力苟到出宫,可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出去了没银子也很难过好日子。   要赚钱,总会有被人注意到的风险,她不会存侥幸心理,总要做最坏的打算。   等坐到小泥炉子跟前儿,方荷没理会茹月因忐忑和幸灾乐祸,在那儿嘀咕巧雯坏话,只沉默地将昨夜里攒下的草木灰小心筛了,收到旁边的瓮里。   御前宫女们月事带要用的草木灰,大多都是从茶房和膳房要。   打扫干净茶房,她继续蹲在炉子前头,在心里呜呜嗷嗷。   “姐姐,芳荷在吗?早上刚出锅的红豆糕,用去了皮的上好灵沙臛做的,姐姐赏脸尝尝?”魏地生热情的念叨声在门口响起。   递上一盘子点心,魏地生冲茹月笑得格外讨巧。   “敬事房乔副侍有点子事儿要我叮嘱芳荷,劳累姐姐盯一会儿,叫我们说几句话可好?”   乾清宫一碟子点心得七八钱银子,御膳房还未必爱搭理。   茹月叫魏地生奉承得高兴,冲里头撇撇嘴。   “芳荷,有人找!”   天儿越来越暖和,康熙因□□,并且在台湾设府的事儿龙心大悦,去南苑跑马了。   已经到御前却排不上号的魏地生,才有工夫过来找方荷。   他拉着方荷到拐角处能看到两边来人的地儿。   “芳荷姐叮嘱的事儿我都问清楚了,各宫的宫女确实会托能出宫的太监捎东西,没什么钱的叫人捎几根头绳也是有的。”   “手里稍微有点银子的,会叫人从外头带猪胰子和粗劣珠粉进来,顶多再加点猪油膏保养皮子。”   “那些小主儿娘娘身边的得意人,手里不缺好东西,融了金银首饰都是不小的进项,爱买些燕窝碎儿喝,还会买羊脂膏和普通珍珠、茯苓、白芷这些磨成粉养着。”   魏地生办事仔细,怕只靠说的姐姐心里没数,说一样就往外掏一样,叫人从外头收了个全乎。   他将两个小木盒塞方荷手里,“猪胰子和羊脂膏你拿回去用,别叫人抢了。”   “其他的我在干爹屋里弄好,回头瞅没人的时候拿给你吃用。”   方荷仔细看魏地生带回来的东西,猪胰子是黑的,微微有点发臭。   她小时候在姥姥家时也见过这东西。   姥姥是个讲究的,不喜欢这股子味儿,有做香胰子的法子,也不难,小改进一下猪胰子,应该没那么引人注意。   原本她想做美白丸和香体丸,这两样东西虽见效慢,但足够吸引宫里的女人,老少皆宜。   纯中药萃取对身体也没什么妨碍,销量肯定不错。   经历过巧雯的事儿,她有点怕了,这会子又有点意兴阑珊。   魏地生细心打量着方荷的表情,小声问:“芳荷姐,可是有人欺负你?”   方荷勉强打起精神,“没人欺负我,我就是愁,该怎么把药材给买全了,还得买花。”   想做香胰子,精油和花露少不了。   生意还得做,大不了就先不做太出格的。   只将宫女们用到的东西提升一个档次,大家肯定愿意买更好的,却不会细究原本就用的东西从哪儿来。   魏地生小声笑道:“我在内务府有个老乡,当年净身他差点活不下去,是我救的他,人可信,他在内务府也总有机会出去。”   “我找他打听了,外头的铺子,在内城稍偏点的地儿,百十两银子就能得,药材花草那些往外城乡下去收,用不了多少银子。”   “回头咱们提供方子,叫他在外头铺子做,请干爹走敬事房这头的路子采买进来,光明正大走西华门。”   “虽然挣得银子得少一半,还得打点西华门的禁卫,但这么一出一进,就查不到咱们身上了。”   “我觉得,无论如何咱得好好活着,等出去以后咱再找门路,凭着宫里攒下的关系总有好日子过,姐你说呢?”   方荷恍然一瞬,心里的迷雾哗啦啦被刮了个干净。   对头,细水长流,好好活着是第一要务,穷窝囊都是暂时的,没必要太着急挣钱,等出去以后怎么折腾都使得。   地生不愧是未来乾清宫大总管,心性比她还稳。   她是一碰上跟钱有关的事儿就容易上头,要不然也不能被砸大清朝来。   她冲魏地生竖起大拇指,“姐就知道咱们地生是个能干的,你比姐聪慧多了,咱这个家没你还真不行!”   魏地生高兴地咧出两排小白牙,他嘿嘿笑着摸后脑勺。   “那我先回去,这事儿得跟干爹通个气儿,趁万岁爷不在宫里,我赶紧把事儿办了。”   方荷拦住他,“等等,方子我尽快默出来给你,你找干爹给你念,回头你也得学着识字儿。”   宫里太监说是不许认字儿,可真得脸的管事都识文认字,否则还怎么看账本子?   他们家地生要做好接班准备,早学比晚学好。   见魏地生点头,方荷又道:“你得空帮我买些珍珠粉、粟米还有杏仁油,再多买些芝麻来,我有用。”   挣钱的事儿交给地生,她暂时还是得保证苟得万无一失才行。   万一刘海出现问题,或者她皮肤变好了,得多一层保障。   先把古法水粉给制作出来,这东西又能养皮肤还能控制颜色,是易容装扮的利器。   *   康熙在南苑没急着回来,大概是要跑马过了瘾才回宫。   按理说主子不在,乾清宫应该很安静,可这几日乾清宫内外虽听不到什么动静,却无声地热闹着。   御前少了伺候的人,太监是顾问行亲自从敬事房挑选诸如魏地生这种细致谨慎的补上去。   各处少的宫女,是叫内务府送过来的。   只是也不是所有宫女都能去御前伺候,这样的好差事,没点儿后台和银子是白日说梦。   御茶房的茹月和乌鼐都被提到御前伺候,除了翠微和方荷留下,御茶房一下子来四个新人。   乌鼐阿玛还在朝为官呢,又有个做嫔主儿的族姐,去御前是早晚的事儿。   可茹月能去御前,连秦姑姑和翠微都大吃一惊。   方荷心里隐约有些直觉,这应该跟巧雯先前去御前的事儿脱不开干系。   具体怎么回事儿谁也不知道,茹月也没说,只得意洋洋从交泰殿旁边的耳房,挪去了昭仁殿后头的配房。   新来御茶房的四个小宫女,大的十四,小的才十二,甭管身份如何,刚来还处在拜码头的阶段,抢着干活,连方荷手里烧水的活儿都抢。   翠微作为秦姑姑的表外甥女,被小宫女们当嬷嬷伺候,除了奉茶,甚至洗脚水都不用自个儿打。   没过几日,翠微就习惯了这提前做姑姑的瘾,笑得越来越张扬。   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在宫里太平常了。   方荷听魏地生说,巧雯没熬过去挨板子的伤,被挪到安平堂去了。   如果没人来想法子接她出宫,大概就是熬着日子去义庄的事儿。   方荷早把乔诚给的银子都叫魏地生拿着,方便他买东西,沉默许久,叫魏地生给巧雯送了十两银子,再没问后头的事儿。   在无能为力改变大环境的时候,她不会滥发好心,天真到觉得以一己之力可以将真善美带到人间。   她两辈子都只是个普通人,生存不易,保证自个儿问心无愧也就罢了。   *   御茶房来了新人,搁原身的性子,大概还闷不作声帮着干活儿,叫这些小宫女们明白她好欺负,潜移默化叫她继续做冤大头。   方荷却趁着换血的便利,不动声色移了性子。   她不抢翠微的风头,但也不抢小宫女的差事,只挪到茶柜旁,按平日里看巧雯和茹月泡茶的记忆,摸索着泡茶的手艺。   最主要的是,这是比泥炉子跟前儿更适合吃瓜的地儿。   还没到四月里,新瓜就从御前送到茶房里,甚至如春风般吹进了后宫。   三月二十八,是宜妃的生辰。   按照康熙的性子,低位妃嫔生辰,内务府会多发一个月月例,高位妃嫔生辰,他会去妃嫔宫里用顿晚膳,留宿一夜,第二天加倍赏赐。   但到了宜妃生辰这日,一大早刚下早朝,弘德殿就传出了康熙的口谕,叫梁九功开库房,封赏端嫔、敬嫔、安嫔,以嘉奖三人母家收缴台湾贡品一事上的功劳。   太皇太后则以后宫同喜为由,赏了嫔位以下的贵人、常在和小答应们三个月月例,也叫她们跟着乐呵乐呵。   倒是太后还记着宜妃是五阿哥的生母,叫身边的嬷嬷给她送了生辰礼。   一整天的时间,佟皇贵妃和钮祜禄贵妃并其他三妃,鸟毛都没得着一根,满宫都瞧着的,丢了个大脸。   到了晚间,及至掌灯时分,康熙才批完去南苑时积攒下的折子,捏着鼻梁问——   “什么时辰了?”   “回万岁爷,快酉时了。”娇俏妩媚的声音轻柔响起,是刚被提到御前来的乌鼐,语气中的关怀都快滴出水儿来了。   “万岁爷当心饿坏了身子,也该用晚膳了,您看可要叫御膳房传膳?”   康熙拧起眉心,看也不看乌鼐,冷声喊:“梁九功!”   梁九功赶忙从门口挪过来,“奴才在。”   “叫她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你要是不想要御前的差事,就滚辛者库去!”   如今的康熙刚三十一,除鳌拜,平三藩,□□,将皇权尽收手中,再无人可触他锋芒,正是最志得意满之时,最讨厌有人自作主张。   御前伺候的宫人只是奴才,不是妃嫔,哪儿来的胆子在他面前说三道四,反倒正经差事回答得不清不楚。   他突然想起曾有个眼生的宫女是如何回话的,心里就更恼梁九功这差事不会当。   梁九功都顾不得叫人,亲自捂了乌鼐的嘴将人拽出去,后背起了一层的细毛汗。   他就不该收乌拉那拉氏的银子,为了点银子要真是被从御前撵走,死他都得诅咒乌拉那拉氏的祖宗!   将乌鼐扔出门,梁九功压着声儿怒冲冲吩咐,“宫里要不起这么能干的宫女儿,禀了内务府,叫她家里人来领回家吧!”   乌鼐都吓傻了,她不知道自己只是尽职尽责关心主子爷,怎的就突然遭此大劫。   真被领回去,倒是不用在宫里熬了,可族里的人得笑话死她。   她还想说话,梁九功直接冷了脸,抬腿就给她一记窝心脚。   要不是看在乌拉那拉氏给的银子和通嫔的面子上,他不叫人打死这个蠢的,他跟万岁爷姓!   将乌鼐踹晕过去,他冷眼朝李德全斜过去,“还不赶紧拉走!等着咱家扒——”   他话还没说完,康熙抬腿从弘德殿出来了,梁九功赶紧冲背后挥手。   李德全叫人一起,飞快把乌鼐抬走。   梁九功小心翼翼问:“万岁爷可是要去翊坤宫?奴才已经叫人准备好了轿辇。”   康熙淡淡嗯了声,虽然要敲打上位妃嫔,可宜妃毕竟是他宠爱的妃子,还有五阿哥和九阿哥,他不会不给她这个脸面。   冷上这些时日,并着白日里的没脸,也就够了。   只跨上轿辇的时候,帘子将放未放的瞬间,他突然瞧见廊庑角落红漆柱后头,藏着颗小脑袋。   嗯……似曾相识。 第8章   方荷没发现到康熙看见她了,却也在角落里肝儿颤。   主要她站的地儿离昭仁殿太近了,稍不注意就容易叫人看在眼里。   可今儿个真不是她主动出来吃瓜的。   御茶房里虽进了新人,都刚入宫没多久,年纪也小。   秦姑姑怕她们规矩没学明白冲撞了贵人,在熬好了性子之前,不叫她们到处走动。   唯二的老人翠微和方荷成了领头羊。   秦姑姑清楚,方荷干活儿稳妥却不善言辞,特地安排她在夜里当值。   是心疼翠微熬夜还是人尽其用,方荷不得而知,但翠微有秦姑姑撑腰,每回都是天儿还没黑就叫方荷去茶房干活。   方荷不想跟翠微起争执,早早过来替翠微站桩,没想到就碰上乌鼐被架出来了。   一个月来都第三回了!   方荷为了保命,也得伸长耳朵尽量听清楚,乌鼐这又是犯了哪门子的规矩。   没承想这一听,叫她咬着帕子差点哭出来。   还有叫家里领回去这种好事儿?   乌鼐不愿意离宫被踹晕,她眼巴巴看着被人被抬走,恨不能替乌鼐晕出宫。   虽还没攒下什么银钱,可宫里有姑爹有弟弟,还要买铺子,再招个婿,这就是她理想当中小富即安的快活日子啊!   因为太羡慕,一时控制不住看久了点,没听到动静提前颠,就撞上康熙要出去。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她在心里菩萨耶稣玛利亚拜了个遍,皇辇怎么还不走?   当然,她祈祷对的不是康熙,而是梁九功这些在外头站着的人。   可巧的是,梁九功根本就没注意到柱子后头还站着个人。   各处都有侍卫把守,也不怕有刺客,在乾清宫外头站桩的宫人就跟那些死物的景儿似的,谁也不会放在心上。   偏康熙因为角度问题看到了,认出这是那只小地鼠,估摸着胆儿不大,脑袋都快扎胸膛里,只能看见黑黝黝的头发。   他微微挑了下眉,浑不在意敲了敲轿子,示意梁九功出发。   即便宫里的女子按道理说都是皇帝的女人,可他也不是什么样儿的都能下得去嘴。   宫里千娇百媚的花儿数不胜数,他不会浪费多余的情绪到无处不在的宫人身上,觉得不妥当的说打发就打发了。   即使对这只小地鼠有那么点子微不可察的兴致,他也不会开口。   康熙很清楚,只要他一句话,狮子老虎等猛兽都得伏在他脚下,御前伺候的人飞檐走壁都能学会,叫他处处妥贴舒坦。   但要是皇帝被人摸清了性子,就该轮到旁人来糊弄他了。   皇玛嬷教过他,身为皇帝不可轻易被人知道喜怒,否则就等于被人掐住了脖子。   一如他不会直接告诉梁九功,殿内伺候的宫人没有那陌生宫女稳妥,就是要让底下伺候的奴才时刻忖度主子的喜怒,保持敬畏战战兢兢办差。   有心思的自会想方设法往上凑,时候久了,总有那会伺候的。   之所以在原地顿上一瞬,是康熙突然发觉,御前的热闹确实不少,都成了景儿。   康熙那双丹凤眸微微阖起,藏起眸底深不可测的幽光。   之所以如此,是旁人还以为他仍是为了天下太平委屈求全的好性子呢。   可他们都忘了,三藩已平,台湾已降,四个顾命大臣都入了土,这天下已彻底属于他爱新觉罗玄烨,早不是当初光景。   没关系,忘了也好,假作不记得也罢,他自会叫这些看不清前路的蠢材明白眉眼高低。   *   方荷见皇辇出了乾清门,松了口气,立马飞快奔回御茶房,喝口泡坏了的凉茶压惊。   反正康熙今儿个应该会留宿翊坤宫,不会有人要茶,她打定主意,今儿个就是茶房下刀子她也不出去了。   还不如赶紧把美白丸和香体丸的方子默出来,瞅着空给地生送过去呢。   只是不能叫人发现,得等烧水的两个小丫头犯困的时候。   她便继续拿内务府送来给大臣和阿哥们喝的茶叶出来,练习泡茶。   康熙很快就到了翊坤宫。   寿星宜妃一反寻常那副明媚张扬的装扮,特地换了身月白色绣素白芍药的旗装,俏生生站在宫门口迎康熙。   一见康熙下轿辇,宜妃眼眶倏然就红了,丝毫不顾这是宫门口,张嘴便是哽咽。   “我还以为万岁爷再也不来了……”   康熙面容温和上前,搀起蹲着的宜妃,含笑以食指刮了下宜妃脸颊,调侃——   “朕今儿个过来是担忧小九,他刚会叫阿玛,还没学会凫水呢,可不能叫爱妃的眼泪淹了。”   先前宜妃去御前那次,没能讨着好,叫康熙不冷不热请了回去,闹了好大一个没脸,再也没敢拿九阿哥会叫阿玛说事儿。   没想到皇上还记得这一茬,宜妃红着脸跺脚,拉着康熙往里走。   “您来晚了,小九都会爬了,闹着要出去玩儿,臣妾抱他去跟小十玩儿了一下午,累得奶都没喝都睡着了。”   已二十四岁的宜妃像好不容易得见情郎的二八少女,将九阿哥在永寿宫玩耍的趣事脆生生讲给康熙听。   “钮祜禄姐姐这阵子身子骨不适,吃不好睡不香的,也顾不上带小十出来玩儿。”   宜妃笑着将康熙请到软榻上坐了,从婢女手里接过热帕子给康熙擦手。   “臣妾没想到,小九和小十差着两个月呢,一个话还都还不会说,竟能玩儿到一块去,您说有趣不有趣?”   康熙自入翊坤宫起便温和的笑淡了些,似笑非笑看着宜妃。   “既小九睡了,贵妃身子不好,你照顾两个孩子也累,那朕回去?”   宜妃笑脸儿一僵,一如既往的张扬,恨恨将帕子扔在旁边的铜盆里,气得眼泪直往下掉。   “我的爷诶,我这又哪句话没说对,叫您在这样的日子都不肯给我脸面?”   “我看您也甭回去,与其叫臣妾丢死个人,还不如撵我去冷宫,倒也省得我忐忑不安哭瞎了眼!”   康熙确实挺喜欢郭络罗氏爽利又爱娇的性子,往常她发点子小脾气,他都挺受用。   可这不代表他能容忍,宜妃将自己的宠爱放在替人试探帝心上。   于是出乎宜妃和所有宫人意料的,康熙收了笑站起身,居高临下睨宜妃一眼,抬脚出了主殿。   甚至连梁九功都瞠目没反应过来,被宜妃捂着脸冲进内殿的动作惊醒,赶忙跟出去。   他硬着头皮问:“万岁爷……您,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不管是回去,还是去旁的妃嫔宫里,他总得安排好轿辇,叫人开道,这会子可快下钥了。   至于宜妃娘娘还有没有脸见人梁九功顾不上,他只怕自己差事办不利索,惹得万岁爷更不快。   主子爷的心思是愈发深不可测了,他可没有宜妃那跺脚啐骂的底气。   康熙没说话,也没离开翊坤宫,脚步一转,去了后殿的东偏殿,那里住着宜妃的姐姐郭络罗常在。   她所生的四公主今年六岁,性子倒跟宜妃有些像,挺讨康熙喜欢,正好过去看看。   康熙是铁了心要敲打宜妃,却不打算叫翊坤宫失宠。   *   后殿又是请安又是叫人送膳的动静,隐约传进前头主殿里,叫还趴在床上流泪的宜妃偷偷松了口气。   她真怕康熙就那么走了。   失宠的妃嫔不只是无宠那么简单,往常争宠时做过的事儿,都会变成冷箭毫不留情往翊坤宫扎。   往后五阿哥、九阿哥和四公主都得受牵连,底下宫人最是会看碟子下菜。   宜妃的贴身宫女樱桃推开窗户听了会儿,欢喜凑过来哄主子高兴。   “奴婢瞧着,万岁爷还是将主子放在心上,这才叫常在伺候,寻常人家两口子还有吵架的时候呢。”   “主子您可不能灰心,收拾好了请主子爷回来要紧,万岁爷不会真生您气的,今儿个可是您的寿辰,小厨房还准备着长寿面呢。”   宜妃坐起身,沉默着挥挥手,不叫樱桃继续说。   她和万岁爷算什么两口子,她只是个妾罢了。   在昭仁殿和刚才两次碰钉子,叫宜妃再明白不过,万岁爷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不必再压着性子和稀泥,以图个表面安稳,安前朝的心。   今儿个三个嫔因母家功劳受赏,代表前朝留下的最后一处隐患也被消除,前朝的大臣再不能牵着万岁爷的鼻子走。   而后宫的妃嫔再想如以前那般,仗着家世和子嗣耀武扬威也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她以为今儿个自己生辰,无论如何皇上都会多给她几分体面,又因为交好的钮祜禄贵妃下了大本钱请她说情,她才大着胆子试探一番。   没想到万岁爷如此坚决,宜妃能受宠这么多年,还保下两个阿哥,从不是蠢人。   她很清楚,这紫禁城里马上要起大风了。   这时候什么宠爱,什么体面都是虚话,她最该做的是低调懂事,闭门反省,躲开这股子邪风。   *   果不其然,没等后宫将翊坤宫里的事儿拿出来,扔到宜妃脸上笑话,乾清宫就接连飞出了几道旨意。   第一道旨意进了储秀宫,册封庶妃赫舍里氏为平嫔,享妃位待遇。   第二道旨意是下令舒穆禄飞扬武为内务府副总管,接手内务府副总管钮祜禄图巴的差事。   飞扬武家是赫舍里皇后的外家,天然的太子一脉。   第三道旨意则是给乾清宫围房里的小答应,共计九人,三人晋位常在,三人得了封号,九个人齐齐迁入后宫。   其中佟皇贵妃所在的承乾宫两人,惠妃宫里两人,钮祜禄贵妃和荣妃宫中各一人,剩下三个分到德妃所在的永和宫。   后宫妃嫔噤若寒蝉,没人敢顶风儿多嘴多舌。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万岁爷这是要抬举太子,打压高位妃嫔,整顿后宫满族大姓儿出身的那股子不良风气。   热闹一出接一出,迁宫也狼烟动地的。   佟皇贵妃刚失了女儿还不足一年,本来就病歪歪的,这下子又躺下了。   慈宁宫里也不安生,钮祜禄贵妃还有四妃都跑到太皇太后面前或哭诉或表忠心,唯独乾清宫里安静如鸡。   后宫都能明白的事儿,朝中大臣自然更清楚。   不管是上朝还是下了朝后去衙门里,这阵子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生怕扫着台风尾。   在乾清宫里伺候的宫人就更老实了,包括御茶房这边。   原本有两个长得出色的,都打量着方荷性子好暗戳戳准备搞事,几道圣旨一出,全缩回去乖得猫儿也似的。   方荷一直安稳低调,每天除了站桩,其他时候都在茶柜跟前不挪窝,透过门帘子,里里外外瞧了不少人生百态,颇有些好笑。   大家都怕,方荷反倒不怕了。   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脑袋全别裤腰上,四舍五入好像没那么危险了哩。   她以为大家都有种无言的默契。   康师傅发飙,哪怕是装,也起码都得老实个十天半个月的,再往外探脚脚不是?   可她万万没想到,真就有那头铁的,十天半个月都等不了,圣旨颁布后的第二日,就在乾清宫打起来了。   地点离御茶房也不远,就在乾清门边上的上书房里。   斗殴选手以十三岁的大阿哥和十一岁的太子为首,参与选手包括八岁的三阿哥、七岁的四阿哥和六岁的五阿哥。   方荷带着新来的白敏去内务府取茶回来,走日精门,跨过门槛儿就瞧见了斗殴现场。   都从上书房打到外头来了。   哦,旁边还有五岁的六阿哥、七阿哥和四岁的八阿哥,弱弱地助威……啊不是,是口头阻拦。   乍看到一群半大的月亮头小子茬架,还有几个胖墩墩的豆丁挓挲着手,小大人似的跑来跑去,名为阻拦,实则暗戳戳拱火,方荷差点没笑出来。   她这是碰上数字团崽版夺嫡现场了?   啧啧,可惜有些还在襁褓里,有的还没出生。   她一边带着白敏慢吞吞往御茶房去,一边在心里感叹,这瓜有点淡啊。   康熙原本在弘德殿批折子,听梁九功禀报说胤禵和胤礽带着弟弟们打起来了,甚至连上书房的先生都不小心挨了一眼炮,晕倒被抬出去了。   他冷着脸杀气腾腾出来,一路往上书房去。   踏上廊庑的时候,康熙余光扫见往御茶房去的方向,有个眼熟到不能再眼熟的脑袋。   走路蜗牛似的,还侧着脑袋,在干什么猜都不用猜。   康熙气笑了,怎么哪儿都有她! 第9章   吃瓜人最重要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荷一发现康熙驾临上书房,立刻加快脚步钻进了御茶房。   康熙这会子也顾不上跟个小地鼠较劲儿。   阿哥们在上书房打架,此事可大可小,小了看是玩闹,往大了说只会叫旁人以为他这皇帝不会教儿子。   连孩子都管不好,何提治国。   他一到上书房,所有阿哥就都赶紧停了龃龉,给皇父请安。   康熙沉着脸走到上书房门口,看了眼里头的狼藉,轻呵了声,谁都没理,叫太监将人提到弘德殿。   等进了殿,殿门‘嘭’一声关上,阿哥们心底都打了个哆嗦,高低错落乖乖跪在御案前。   只大阿哥胤褆脸上全是不服气,因为康熙叫太子坐下了。   这混帐老二,招子里的得意都快溢出来了。   三阿哥胤祉倒无所谓,臊眉耷眼垂着脑袋,衬托得他旁边四阿哥胤禛小白杨似的,小脸儿上被胤褆打青的痕迹格外明显。   五阿哥胤祺和六阿哥胤祚都缩着脖子在旁边,七阿哥胤祐还有些懵,仿佛还没从热闹里清醒过来。   才四岁的八阿哥胤禩最周全,下巴半抬不抬,一脸愧疚反省模样。   可若康熙没记错,在上书房外偷偷伸脚绊胤礽的,也是这不省心的玩意儿。   他以扳指轻敲案几,淡淡问:“说吧,为什么打架?谁先动的手?”   胤褆抢在前头开口,“回汗阿玛,是儿臣先动的手,可太子先嘲讽我额娘偷鸡不成蚀把米,还骂我身份卑贱。”   他红着眼眶仰起头,“汗阿玛,我知道太子是嫡子,储君,我该尊他敬他,可我们都是您的血脉,儿臣到底哪儿卑贱了?”   “我额娘在长春宫安分守己,什么糟污事儿都没掺和,即便我额娘只是妃,也是太子的庶母,他这分明是不孝不悌,儿子身为人子,实在难忍!”   胤祉抬起头,张着嘴有些呆滞,啥时候大哥这么会说了?   康熙面色喜怒不辨,看向太子,“保成,你可有话说?”   胤礽慢慢站起身,小心跪下,他断腿还不足两月,伤筋动骨一百天,所以才得了个座儿。   可告状这事儿,坐着不如跪着方便。   他平静开口:“回汗阿玛的话,儿臣本意是劝大哥静下心来做学问,并无藐视惠母妃和大哥的意思。”   “汗阿玛可以问问其他人,刚开始晨读时,大哥因早上被陈常在和丽答应搬宫路过的动静吵醒,嚷嚷着要叫惠母妃将她们撵到倒座房去……”   胤褆急急忙忙分辨:“我那是没睡好还不清醒,说气话呢,再说我只是小声嘟囔,又没叫外人听到!”   胤礽好脾气地等他说完,才颔首道:“就算大哥晨读时辰已经过半,依然没有清醒,儿臣的原话只是叫大哥三思而后行,谨记自己为人子为阿哥的身份,不要给惠母妃惹麻烦,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叫外头人笑话。”   当然,原话的水分自然有,身为太子,胤礽学得最多的就是说话的艺术。   在场谁都不能说他不对,连气红了眼珠子的胤褆都无法分辨。   要是分辨,就会扯出当时的对话,胤褆自个儿也说了好些不该说的。   胤礽委屈地看向康熙,“汗阿玛,儿臣一片好心,哪怕大哥不理解,也没想跟他计较,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拿额娘说事儿……”   “快到清明了,儿臣一时情切,坏了上书房的规矩,请汗阿玛责罚。”   胤褆不说话了,不是他没话可辩,而是康熙脸色越来越冷,他不敢说,只一双手攥得死紧。   康熙淡淡点头:“朕的儿子真是好样的,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朕的儿子却是不敬长辈,不尊师长的混帐鼠辈。”   “你们太给朕长脸了,回头传到外朝去,百官都要夸朕一句为君勤勉,要不是当皇帝太心无旁骛,怎能连阿玛都不会当,教出你们这样几个小畜生!”   胤礽脸微微发白,接着又滚烫,跟其他兄弟一样,脸儿红红白白煞是好看。   过去汗阿玛发脾气骂他们的时候也有,可从没把话说得这么重过。   康熙却不打算轻拿轻放,保清和保成年纪不小了,再过几年都能成亲。   其他几个也渐渐长成,再不叫他们知道厉害,就真废了。   他冷着脸,把难听话说得明白,“甭管高位妃嫔还是官女子,都轮不着你们来置喙,难不成在你们心里,朕是个昏君,连赏罚分明都做不到?”   胤褆脸色煞白,知道汗阿玛这是在敲打他。   胤祉和胤禛并胤祚脸色也有些不自在,他们的母妃和养母在宫里也不少说这些事儿,他们私下里也说来着。   倒是额娘位分低的胤祐和胤禩没什么反应。   听底下几个惶恐道不敢,康熙冷笑。   “朕看你们很敢,可你们须知,这紫禁城轮不到你们做主。”   “真想当家做主,朕可以满足你们,叫你们滚出宫去开府,吃自己喝自己的,你们就是在府里翻天朕也当看不见的!”   胤礽不自觉抬了抬头,他可不用滚出宫。   康熙在上头,将几个儿子包括太子的表情都看得清楚。   “滚回去闭门思过,将《礼记·学记》抄百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出来。”   太子瞬间变了脸,《学记》有一千多字,十万多字没两个月抄不完。   可五月初三是额娘的冥诞,也是他的生辰,要是他不去祭拜额娘,前朝后宫怎么看他这个太子?   这一刻,胤礽和自己不对付的兄弟们,心底跟后宫一样有了明悟。   皇父,皇在前父在后,哪怕再情有可原,他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忤逆他的威严。   就是这只能仰望的威严,在所有阿哥心里都种下了更火热的种子,只待风急雨骤,生根发芽。   *   方荷完全想不到,康师傅会跟一颗都没看清长相的脑袋计较。   她将领回来的雨前龙井交给翠微,留白敏烧水,自个儿溜出去找魏地生。   方子她已经写好,甚至连魏地生拿回来的那些东西该如何改进,她也都写成了方子。   只要拿出去放在铺子里卖,在民间都是有销量的。   她找到魏地生的时候,他正蹲在交泰殿他坦的角落里刷靴子。   挨着墙角摆了好几双,尺码不一。   她微微蹙眉,“你今儿个不是不当值?”   魏地生见她过来,高高兴兴擦了手起身,将小兀子让出来,叫方荷坐。   闻言只嘿嘿笑,“闲着也是闲着,干爹这阵子总要出宫办差,废鞋,送去浆洗上还要花银子,我顺手就给刷出来了。”   方荷敲敲他脑袋,“我是不如你聪明,不是眼瞎,这分明就不是一个人的。”   她左右看了看,凑近魏地生,“是不是御前有人欺负你?”   魏地生到底没受得住方荷水汪汪的担忧眼神,鼓了鼓腮帮子,低下头藏起发红的眼眶。   “梁总管和李德全他们把着御前,不叫旁人有机会靠近,尤其我还是顾太监提拔的……”   越说他越下气,“连后宫有油水的差事都轮不上我,衙门和外城那边有事儿才叫我跑腿儿,不然就给我扔一堆杂活儿。”   方荷了然,她对宫里生存的法则没魏地生精通,但对职场倾轧那一套实在太熟悉了。   每个五星酒店后面的工作人员,都能组成一个刀光剑影的江湖。   梁九功虽是御前总管,可也只是因为打小伺候康熙的情分,实则按规矩仍受敬事房管辖。   就是在康熙面前的体面,梁九功也没有跟康熙有半师之谊的顾问行多。   表面上两个人看起来客客气气,井水不犯河水。   可就算地生扔一座金山给梁九功,梁九功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顾问行的人近前。   她想了想,小声道:“你跟你那老乡商量下,各拿出一成干利来给顾太监。”   “到了顾太监面前仔细着说话,挣钱只为给干爹和姐姐养老的忠义,这买卖的前景,还有离不开他庇护的可怜劲儿,该怎么忽……咳咳,该怎么诉衷肠你应该知道。”   顾太监虽地位不一般,连康熙都很尊敬他,但是个人就得有吃喝拉撒的需求,怎么也得为老了做打算。   自己提拔的小太监懂事儿,顾太监大概率不会拒绝这点子投诚。   只要叫顾问行看在眼里,早早晚晚在康熙面前不动声色提上几回,梁九功再拦都没用。   魏地生瞠目:“……芳荷姐,你是不是撞邪了?”他芳荷姐不可能这么有心眼子!   方荷翻个白眼,瞪他,“要不是为了你,我至于这么绞尽脑汁钻营吗?我跟梁总管又没仇。”   只不过是人家不拿她的命当人命看而已。   魏地生还年轻,晚点上位也不是坏事儿,能叫梁九功吃瘪,她还是很乐意等的。   魏地生想了想,心满意足点头:“也是,我记得姐姐的好,保管不叫你失望!”   *   世事难料,没过几日,方荷就恨不能重新穿回跟魏地生说话那天,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她刚说跟梁九功没仇,这死太监就贱嗖嗖办了件不叫人待见的事儿。   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没搭对,趁着康熙早朝的功夫,将所有不当值的乾清宫宫人叫到交泰殿左侧的夹道里,骂了小半个时辰。   “在御前当差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儿,有人不惜福,不好好当差,净是旁门左道的心思!”   “咱家话就放在这儿,要是叫咱家发现谁跟那臭虫似的钻营,有一个算一个全扔乱葬岗去喂狗!”   “各处的管事都给咱家提着点神儿,梦里也给我睁一只眼,谁叫咱家不痛快,咱家叫你去了地底下都闭不上眼!”   ……   方荷等人在后头,接梁九功口水的是那些管事姑姑和嬷嬷还有大太监们。   但刚值完夜,睡了还没一个时辰,她就被人从被窝里喊起来,这会子困得睁不开眼,跟着在心里骂,这死太监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   咋,来大姨妈啦?   她完全不知道,这事儿跟她还有点关系。   康熙确实只熟悉她的脑袋,因为儿子不省心,更没心思去查是谁,干脆发作到了梁九功身上。   梁九功前脚将那群小祖宗送回去,后脚回到御前,就得了阿哥们同款待遇,也叫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完,康熙叫他去内务府领十个板子。   “也好叫你长长记性,御前的规矩太松散,你要是不会管,等顾太监从热河回来,你就滚回内务府再重新学学规矩。”   可给梁九功吓坏了,他也寻思,要不是主子爷吃错了药,那就是御前有人不好好当差?   或者是先前巧雯和乌鼐叫主子爷不耐烦了?   无论如何,都是底下人办差不当心。   为了不叫顾问行看热闹,梁总管腚上的血肿都还没消呢,一大早就出来给御前宫人立规矩。   既是立规矩,自不是一顿骂就完事儿,那都对不起他挨的板子。   自这日开始,御茶房、御膳房、浆洗、洒扫等各处的宫人和太监就都遭了罪。   甭管当值不当值,原本提前两个时辰起的,都提前两个半时辰起,留半个时辰叫管事给底下人紧皮子,该赏赏,该罚罚。   不当值的也得起来听,听完了再回去睡。   虽然天儿一天天暖和起来,可康师傅他还是同样的时辰起。   每天大半夜就得爬起来,总结经验教训做计划……她在心里把梁九功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完了。   都穿越了,还特娘每天定点培训,没完没了,甚至还没有加班费,驴都不敢这么使啊!   *   这一培训就到四月底。   顾问行勘测完热河避暑山庄,画好建行宫的堪舆图回来,发现御前规矩比过去好了些。   到处都很安静,宫人们进出也轻手轻脚的,一言一行像比着尺子画出来的,比在内务府时还像样子。   顾问行心里替梁九功道了声长进,刚回敬事房,就碰上捧着彤史哭丧着脸过来的宫殿监正侍。   他亲自端着绿头牌的托盘进了昭仁殿。   自三月在翊坤宫临幸过郭络罗贵人后,康熙一个多月竟再没进过后宫。   乾清宫围房里新进的几个侍寝官女子他也没动。   这可是大事儿。   得亏太皇太后因为换季身体不舒服,去小汤山泡温泉,不在宫里。   否则敬事房肯定吃不了兜着走,高低得扒一层皮。   倒不是敬事房不想办事儿,他们也愁,每天把绿头牌的托盘往万岁爷眼皮子底下戳,皇上不翻牌子他们有什么招。   前朝后宫这阵子被敲打的,一个赛一个的乖巧,敬事房又不是头铁,敢在这当口捋老虎须。   连梁九功都不敢多话,最多就是叮嘱御茶房泡些下火的茶。   只有顾问行敢在御前进言,“奴才知道您是为震慑那些左了心思的,只是这大棒子敲下去,您怎么着也得给人喂点子甜头,也不会叫那起子混账有机会,在外头说什么兔死狗烹的混帐话不是?”   康熙眼尖,从顾问行端着的托盘下掏出堪舆图卷轴来看,闻言漫不经心笑着调侃——   “怎么着,顾太监是在外头听见有人嚼舌根子了?”   “记下来了没有?回头查清楚罪证,你去抄家,咱们三七分,给你多留点养老银子。”   顾问行:“……就算不为着外头的谣言,好歹您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这久不降雨露,有损龙体,要是叫老祖宗知道了,也要跟着担心。”   康熙哭笑不得地摆摆手,“得,朕说不过你。”   “朕没想素着,只是这召幸的人有些拿不准,正好这阵子忙着开海禁的事儿,没顾得上。”   敲打前朝后宫,九十九步都走了,最后一哆嗦不能坏了事儿。   甜枣要给,也不能叫人伤疤都还没好就忘了疼,这发作后第一个召幸的妃嫔就得掂量着。   最合适的是平嫔,可平嫔今年才叫十四,人都还没长开呢,他下不去嘴。   倒还有个僖嫔,她长得不合康熙喜好,还是个嘴碎的,康熙如今大权在握,是愈发不想委屈自个儿。   其他妃嫔,高位的他暂时不想动,位分太低的又不起作用,还容易养大了底下人的心思,倒叫康熙犯了难。   顾问行知道皇上的心思,面不改色:“内务府和敬事房又不是没有赫舍里氏的包衣,幸了过阵子送后宫去便是。”   要让人明白帝心在太子,赫舍里氏是正黄旗,旗下包衣也可以参加内务府小选,最合适不过。   康熙不清楚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这事儿本也用不着他操心,顾问行就给办了。   他收回绿头牌托盘,“奴才待会儿就挑好人,给尚寝嬷嬷送过去。”   康熙笑了,“行,朕先前还跟梁九功说,你回来朕就舒坦了。”   门外梁九功直嘬牙花子,眸底的酸意和狠劲儿藏都藏不住。   *   这日晚间,方荷一到御茶房,就见秦姑姑在茶房里跟翠微说话。   她心下一惊,半夜培训一回,不是上值还要训一回吧?   秦姑姑一看到她就招手,“芳荷,万岁爷晚上要临幸官女子,你没伺候过,能行吗?”   有妃嫔侍寝,太监一般不能进殿伺候,晚上就寝贴身的事儿有陪寝宫女呢。   这是御茶房唯一能进殿伺候的时候,以前轮不上原身。   但方荷清楚,如果这回拒绝,很快她就会叫新来的人继续压在下面当牛作马。   倒也没必要苟到这种程度。   她垂着眸子小声却坚定道:“回姑姑的话,奴婢可以的,若姑姑不放心,劳累翠微带我几日也好。”   “我离出宫日子也不算远了,想多攒点银子。”   秦姑姑了然,就是翠微也没觉得以芳荷的性子,能有什么上进心。   侍寝的妃嫔都愿意跟御前的人结善缘,很多时候都能拿赏银。   秦姑姑便道:“那今儿个叫翠微跟你一起值夜,翠微进殿伺候,你在殿外守着。”   啊?方荷愣了下,还要守着……那岂不是要听现场?   她突然有点后悔,倒不是害羞,而是……谁家看爱情片只听声儿啊?   这跟给烟不给火有啥区别! 第10章   虽然方荷上辈子从小就要为生存奔忙,但也不是没谈过恋爱。   虽然忙,可学长帮她答到还帮她做笔记哎!   学长还能在学生会帮她留意好的兼职哎!   学长还有八块儿腹肌,冬能暖床,夏有空调出租房哎!   等工作后,跟学长因为各奔东西分开,进了酒店后又碰上离异无娃的温雅大叔将她当闺女宠……   没办法,她就是个喜欢享受的俗人,挡不住这样的诱惑,爱情动作片儿没少看,也没少翻着花样演,实在难害羞得起来。   可看片儿不叫看画面有点欺负人了,方荷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到了时辰,还是乖怂站到昭仁殿外。   嗐,在生死面前,有声儿听就很不错了。   *   她跟翠微在昭仁殿外站着,白敏在茶房烧水。   待得皇上用过晚膳,没过多会儿,尚寝嬷嬷就带着个鹅蛋脸儿的漂亮官女子进了大殿。   看得方荷瓜猹劲儿一下子就上来了,说好的被褥卷美人呢?   怎么走进去了?   她本来还好奇,美人是怎么跟个粽子似的,还能从皇帝脚头钻进去的,这动作难度以方荷不算少的经验都想不出答案,本想着仔细看看粽子……不是,看看美人是怎么包的。   但这会子也不敢露出什么疑惑心思,只能低眉顺眼站原地,全神贯注等着伺候。   倒也没叫人等太久,里头很快就响起了暧昧的碰撞声。   方荷算了下时间,好家伙,这可是官女子头回伺候,都不做足前戏的咩?   神奇的是,女子偶尔溢出的声响听着还挺享受,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换个姿势,再来一次……   啧啧,真叫一个前途难挣那啥难吃,看来这世道宫里的女子演技也非常在线。   “啊……”好的,叫了,女方选手率先表示认输,嗓音开始沙哑了。   “万岁爷饶了……”哦豁,女方选手体力不支,想退出战场了。   她不会看天色算时辰,只能根据脚后跟的酸麻程度,估算大概得小半个时辰了。   可里头动静没停,方荷眼角余光直往窗户根儿底下瞅,没看到传说中会提醒皇上到时辰了的敬事房太监。   也是,这时候的康熙刚刚一统江山,比丁教主还霸气侧漏,敬事房估计没人敢。   梁九功也在殿外候着,眼角余光扫过面红耳赤,臊意直蔓进脖颈儿中的翠微,微微摇头。   目光一转,他又看到了方荷。   别说,从侧面看,要不是皮子差了点,肤色有点暗,方荷看着倒也还成。   而且她面色丝毫没变,要放在旁人身上,梁总管高低得在心里夸一声沉稳,是个御前伺候的好苗子。   可方荷……想起她在昭仁殿传话和茶房时的表现,他心里猜测,这丫头不会蠢到不知道里头的动静是在干啥吧?   徐嬷嬷也不可能教这个,啧啧,说不准这丫头嫁了人,都不知道孩子怎么来的。   方荷不知道梁九功把她当成了弱智,不然她看过的片儿掏出来,能吓死梁九功。   里头女子的声儿渐渐弱下去,方荷想想都替那官女子窒息,更觉得留在宫里不是什么好事儿。   野史关于康师傅一夜御八女的传闻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就这体力,活儿还不好,一般人真招架不住。   又过去好一会儿,里头动静更大了些,而后戛然而止,很快便传出了三声巴掌声。   翠微赶忙端着温茶往里走,方荷瞬间反应过来,哦对,里头还有陪寝宫女伺候着呢。   做主子的自不能大喊大叫,让外头的宫人伺候,陪寝宫女也不能喧哗惊着主子,就发明出了拍巴掌的暗号。   拍一下是叫水,拍两下是叫送膳进去,拍三下是叫送茶,这大概就叫……为爱鼓掌?   看到进去的翠微,方荷垂眸遮住幽光,感情看片儿没画面的就只有她这个大冤种呗。   *   其实一定程度上而言,翠微和方荷的性子有些相似,都有些咸鱼属性。   翠微从没想过要伺候皇上,她是个实在的,打小入宫就被秦姑姑带在身边,见多了前朝后宫女子的悲哀。   那些小答应和不受宠的常在,日子还没体面点的宫女好过呢。   如果不是家里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想用她的亲事换银子给后爹谋差事,她也不会想法子过小选入宫。   后爹有了差事,攒的银子又不留给她,她凭什么要给无良阿玛当牛作马?   还不如在宫里伺候主子,只要不犯错,不冒尖儿,日子比嫁人可舒坦多了。   也因此,翠微跟着方荷值了几次夜,见方荷还挺稳妥,她就不愿意值夜了。   反正她不缺银子,便又恢复翠嬷嬷的姿态,只叫方荷带着底下的小宫女儿值夜。   跟方荷一起值夜的,是白敏和一个叫冉霞的小宫女。   冉霞的阿玛是内务府佐领,她才十二岁年纪,暂时还说不上什么上进心。   可白敏不同,她正是茹月收了银子那位浆洗掌事嬷嬷的外甥女,姓那拉氏,跟方荷一样是正白旗包衣。   她已经十四了,正是花儿似的年纪,人长得不输巧雯,一双杏眸水灵灵的,银月似的脸盘儿是最受长辈喜欢的那种福气相。   这样好的条件,又在御前当差,上进心自是不少。   于是夜里再当值,白敏趁着冉霞不注意,往方荷手里塞了个轻飘飘的荷包,主动要求去守夜。   人家话还说得特别好听。   “芳荷姐姐在宫里待得久,指点我们多做些活计也罢了,哪儿能让姐姐受累,往后我和冉霞伺候姐姐。”   方荷捏着荷包乐了,这么轻,肯定是银票,至少也得五两吧?   这就叫正打瞌睡,来了枕头。   她听只有声儿的动作片也听累了,脚还疼,更不想入殿伺候。   先前乔诚趁着出宫办差的时候,采买好了她要的东西,魏地生已送到她手里,正好需要时间来做水粉。   所以她正气凛然道:“说伺候就客气了,咱都是伺候万岁爷的,没什么高低之分。”   “但你们要能有个好前程,往后我若离宫,别忘了咱们共事的情分就是了。”   这话白敏爱听,她笑得更灿烂,隐晦表示,“姐姐只管放心,等姐姐离宫那日,我亲自给姐姐添妆!”   只要她能飞黄腾达,早晚少不了你的好处,懂?   方荷太懂了,冉霞也懂,忙不迭挤过来,期期艾艾也表示要给方荷添妆。   一个是放,两个也是赶,方荷小手一挥。   “那就先跟着我轮流去站桩,只要你们学好了规矩,回头我跟秦姑姑说,叫你们俩一起去,我在茶房盯着。”   在秦姑姑点头之前,方荷倒也不敢莽撞叫俩小宫女去御前伺候。   但这承诺,白敏和冉霞就很满意了。   回了耳房后,便也跟伺候翠微一样,殷勤把洗脚水打了,抢着伺候。   对上翠微微妙的眼神,方荷挤着眼冲她笑,咸鱼……啊不,嬷嬷的待遇实在是爽哇!   *   方荷每天醒过来,再也不用打扫耳房,还能坐等人把膳食送到面前,睡之前再舒舒服服泡个脚,小日子过得别提多舒坦了。   等到上值的时候,前半夜方荷分别带着两个人去站桩,后半夜就叫两人一起,美其名曰叫她们增加经验。   不是她支使童工,实在是俩人求之不得,她也不能拦人家前程不是?   康熙也不是每天晚上都会召人侍寝,基本上是做三休二,后半夜基本不起来喝水,非常自律。   这大概是康师傅纵欲却还能长寿的秘诀之一吧。   方荷一边在心里腹诽着大片儿的男主角,一边趁着白敏和冉霞不在茶房的时候,把水粉做出来了。   上辈子她在宿舍里,就跟几个志同道合的室友折腾了好久,手艺都已经趋近完善。   除了持久性没粉底好,在服帖和健康度上,是真的不输大牌粉底液。   做水粉最重要的是乳化这一步,需要用到甘油。   后世有卖成品乳化剂的,这里没地儿找,只能自己做。   甘油从动物的脂肪中提取会更容易,但在御茶房里烧肉,味道传出去……那纯粹是寿星公上吊不想活了。   她只能用效率更低一点的植物提取法,也就是从芝麻里萃取甘油。   将芝麻清洗烘干,压榨出芝麻油,再将提前沉淀好的草木灰水过滤,得到碱水。   将两者混合慢慢加热,搅拌,使其充分皂化,析淀出的清液就是甘油。   只这里面的杂质不少,还得用细棉布多过滤几遍,放置沉淀几天,再过滤,就能得到纯度还算不错的甘油了。   在做甘油的时候,方荷提前把糯米和粟米分别用清水泡上。   十几日的微微发酵后,过滤掉水分,在小泥炉子上烘干,再用石臼研磨成粉,这就是传说中的古法英粉。   但这样做出来的粉很糙,古代上妆后才会担心一直掉粉。   好在后世的大聪明多,一步步改良出了成熟的做法。   在这散粉中再加入珍珠粉,反复研磨,加水搅拌,继续用细棉布多过滤几遍,就能得到比较细腻的粉水。   粉水得再次烘干,研磨,得到的就是大聪明们喜欢做的古法散粉了。   糯米做出的散粉是纯白色,加入胭脂粉就是腮红,但方荷想要藏拙,掺了粟米粉,制作出来的散粉是淡黄色。   还有些人喜欢往里加云母粉,据说云母粉可以防紫外线,但上辈子方荷一直都挺白,就没浪费这个钱。   到了大清朝倒是需要防晒,可想要找云母粉太费劲儿,她干脆就没提。   制作出的古法散粉,加入甘油,放在密封性比较好的罐子里使劲儿摇晃,充分乳化,便是水粉。   想要水粉贴服,有个小诀窍,就是甘油分次一点点地放,反复多摇晃几次,能更充分乳化。   等方荷制作出能用的古法水粉,紫禁城里已热得蒸笼一般。   康师傅在宫里待不住,干脆奉太皇太后和太后去南苑避暑。   后宫妃嫔和阿哥公主们都跟着一起去,御茶房的宫人自然要跟着。   *   方荷再见到魏地生,已进了六月。   这小子比过去黑了些,衬得一双圆滚滚的招子愈发明亮,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精神,再没了过去叫人排挤的可怜样子。   一见到方荷,他就兴奋念叨个没完。   “芳荷姐,宫外的铺子开起来了,铺子不大,但位置还算靠近内城,要了一百三十两银子。干爹知道是芳荷姐出的方子,又给添了些银子,叫小陈子去乡下好收东西……”   “咱做出来的香胰子可受大户人家喜欢了,乡下的地主老财也爱买……”   “香体丸干爹叮嘱暂时不许做,但美白丸已经做出来了,小陈子跟内城几户官宦人家搭上了线,卖出去几瓶……”   “你不知道,顾太监对我可好了,根本没收我给的干利,却还是替我在万岁爷跟前儿说了好话,如今后宫的差事也能轮着我了,李德全只能干瞪眼嘿嘿……”   ……   可能在御前办差不能多话,叫魏地生憋久了,这一念起经来,完全不输唐僧,话又快又密。   也难为他,能在压低了声儿不叫旁人听见的情况下,还能见缝插针把有用的话都送进方荷耳朵里。   宫外的铺子也用不着仔细收拾,反正巴掌大的地儿,也不指望贵人上门。   贵人们要什么,多是叫家里的下人出来采买。   刚开张两个月,头一个月没挣钱,这会儿魏地生将赚到手的八两五钱银子都塞进了方荷手里。   就这还给魏地生得意得不得了,觉得定是入宫耽误了他经商的前程,否则他高低能成个大商贾。   方荷:“……”就,小说果然都是童话故事。   那些一穿越就大杀四方,凭手里的方子叫古代土著虎躯一震,再震,持续震,纯属扯犊子。   就拿香皂来说吧,古代的清洁用品种类一点都不少。   没钱的用草木灰、皂荚、淘米水,芝麻叶……反正都是不要钱的,哪怕洗不太干净也能凑合。   有钱的人家那就更多了,澡豆、胰子、木槿叶、豆花水……怎么精致怎么来,左右累得也是底下人,总之不差钱,但家里都能做。   所以香皂和香胰子在富贵人家,用着也就是个新鲜,底下人为了图方便会买,可也不是没有就不行。   至于普通百姓,那是想都别想,一文钱的臭胰子都舍不得,有那个肉给家里添油水不行吗?   就总共赚了二十两左右的银子,还是因为敬事房有乔诚在,采买了些进宫,卖给帮宫女捎东西的太监。   有人帮着省点子跑腿功夫,还能卖个好给敬事房宫殿监副侍,这笔账太监们都会算。   好在方荷也不贪心,加上月例,她存款都超过两位数了呢。   一个月平均六两银子,三年下来也能攒小二百两。   以当下二两银子够一家子嚼用一年的消费水平,已经非常能打了。   被魏地生启发后,她一点都不贪心,只等着出去了,再慢慢开源。   她好歹站在巨人肩膀上,推翻不了封建王朝,让自己舒舒服服躺一辈子还是能做到的。   而且魏地生还兴致勃勃说了,“有宫女用过咱们的东西觉得好,消息灵通的得知是干爹捎回来的,还特地过来买呢!”   宫里宫外都能稳妥挣钱,地生在御前勉强站稳了脚跟,在方荷当值的时候,还偷偷帮她放哨,叫方荷避开危险,她很满足了。   接下来两年半,她只需安安生生等着收银子,做三休二的听听动作大片儿解闷就行啦!   *   岂料计划没有变化快。   还不等她把魏地生给她带过来的南瓜子炒好揣兜里,魏地生在御前就出了岔子。   乔诚过来跟方荷说,魏地生在御书房伺候,粗手粗脚摔坏了万岁爷的砚台,被赏了五十大板,送到安平堂去了。   方荷一句不可能脱口而出。   地生能在乔诚没使劲儿的情况下,叫顾问行这个敬事房大总管看在眼里,凭得就是细致谨慎,怎么可能会犯这种错?   而且,他一个刚到御前没几个月的小太监,后宫的好差事才刚轮上呢,是怎么进的御书房?   她着急拉着乔诚问,乔诚却不肯说。   他过来,只是为了叮嘱方荷,“外头的生意也就罢了,宫里的生意还是不要碰了,太招人眼了不好,我后头也没人撑着。”   “你姑说得对,你也尽量不要往御前去,还是在茶房烧水。”   方荷若有所悟,魏地生这是挡谁的路了吧?比如梁九功和李德全……   她放心不下魏地生,趁着不当值的空当跑了趟安平堂。   看到昏迷不醒的魏珠,她眼眶子一阵阵发烫,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即便再细致周全地苟着,也未必能保住命好好出宫养老。   因为,这里是人命如草芥的大清宫廷。   她不知魏地生是怎么变成御前大总管的,可看他高烧不退还只能趴着呓语呻吟,她没办法对这个姐姐前姐姐后的小家伙坐视不理。   姑爹的叮嘱注定要白费了。 第11章   南苑行宫和紫禁城安置病重宫人的地儿都叫安平堂,取安乐平顺之意。   这既是对挪进这里的宫人的祝福,又是替那些熬不过去的宫人的祈愿。   但方荷不会叫魏地生有第二种可能。   她找到南苑管着安平堂的老太监,将自个儿手头靠月例、打赏和做生意得来的二十两银子都塞了过去。   老太监跟原身算本家,姓徐,在大部分时候都冷清无比的南苑里过活,比宫里太监有人情味儿多了,赶忙推拒。   “敬事房的乔副侍已经给过我银子,姑娘不必再破费,我会好好照顾魏小子的。”   无论如何,方荷和乔诚都是御前伺候的人,即便不给银子,徐太监也不至于为难魏地生,总会稍微偏着点。   但方荷要的,不是偏一点。   她认真道不是这么个理儿,“乔副侍给的是请您照顾地生的辛苦银子,本就是您该得的,我把地生当亲弟弟看,总得为他仔细些打算。”   “过几日万岁爷要在南苑围猎,到处戒备森严,怕是不好进出,得劳累您提前帮忙买些药,好歹叫他保住这条命,总不能叫您白忙活。”   怕老太监嫌麻烦,她又笑着指了指里头的魏地生。   “说来也是巧了,地生有个同乡叫小陈子,在内务府当差,家里没人了,一直想认个干爹奉养。”   “顶好是等干爹能出去的时候,过继个孩子,姓什么无所谓,主要是老了以后有人供奉香火。”   “我瞧徐谙达您慈眉善目,为人厚道,也不知小陈子有没有这个福分。”   徐太监听得一双浑浊的招子放了光,怎么没那个福分呢!   他一个被发配到行宫来的老太监,老了也就往太监庙里一躺,死了都未必能混上张草席子。   要能认个有本事的干儿子,干儿子身边来往的皆是御前伺候的体面人,往后不说儿孙满堂,也能享几分含饴弄孙之乐,死了到地底下也不至于做孤魂野鬼,搁谁谁都得心动。   他立刻拍着胸脯应下方荷所请,“姑娘只管放心,今儿个我就去请个大夫过来给魏小子瞧瞧,开张好方子给他抓药,也不浪费了姑娘的好心肠!”   行宫安平堂是单独分出来的,请大夫进出比宫里方便多了。   方荷千恩万谢给徐太监行蹲礼,“劳您受累,回头我带小陈子过来叫您瞧瞧,一块儿谢您大恩!”   “银子您只管花,只要地生好了,凭他和小陈子的聪明劲儿,多少银子都能凑出来。”   言下之意,请徐太监别吝啬好药。   徐太监听懂了,笑着应下。   “我也瞧魏小子面善,一看就是个有前程的,不然也不会……我瞧着他这面相还能爬起来,你也别太忧心。”   方荷笑道了声借您吉言,扭身出来安平堂,面容恢复平静。   如果是上辈子,她手底下的员工看到她这平静到温和的模样,都得头皮发麻。   甜果小师太的名声可不光因为她长得甜,要是当场就发作出来,她从不算后账。   可要是她不发火,跟没事儿人一样,完了,等着被扒一层皮吧。   方荷边走边沉思,不说全为了魏地生,哪怕只为她能平平安安苟出宫,她也必得叫地生爬起来。   但她知道不能急,也急不来。   南苑这边的安平堂还算安生,叫魏地生在这里多养一阵子,别留下隐患也是好事儿。   先前她把个世道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避开锋芒,就能安然出宫。   错了没关系,人一辈子总得摔几次跤,在一步步修正中成长,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   方荷先回了趟南苑的耳房,从箱子里找出先前原身做的针线活儿。   料子是徐嬷嬷病逝前给的,虽颜色算不得鲜亮,也是管事才能拿到的好料子,用来保持管事体面的。   可惜原身做好了帕子和龙华,徐嬷嬷没能用得上,都便宜了方荷。   她这次带着过来南苑,是出于上辈子有备无患的职业习惯,没想到真有用上的时候。   收拾出两张浅杏色缎料的帕子,并一条细白缎绣了杜鹃花的龙华,方荷出来耳房,进了康熙所在崇安殿侧面的夹道,慢吞吞地走来走去。   没过多久,就瞧见了被遣出来取膳的茹月。   她脸色不算好看,不管是怎么走通梁九功的路子,明显御前伺候的差事没那么好当。   见到方荷,茹月理都不理,翻个白眼就要擦身而过。   御前待得比较久的那几个陪寝的贱蹄子,联手欺负御前新去的人,为了不叫她们有机会靠近皇上,分派了许多杂活儿,她烦着呢。   早点取回膳去,才能有机会进殿伺候。   但方荷主动迎了上去,如原身那般,赧然又匆忙地将裹好的帕子塞给茹月。   不等茹月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方荷便一脸感激抢在了前头。   “茹月你现在在御前再体面不过,我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特地用姑姑留下的好料子,给你做了两张霞光缎的帕子,还有条雪缎的龙华,你别嫌弃。”   嗯?有好东西收,茹月自不会拒绝。   她立刻扯出个还算客气的笑,格外好奇。   “谢我?你谢我什么?”   过去她虽没特别欺负人,也没给过方荷什么好脸。   方荷搓搓手,笑得特别满足,“听白敏说,先前是走了你的路子才进的茶房,她特别懂事,做事儿也麻利,实在讨人喜欢。”   “现在我都不用打扫耳房了,能安生待在茶房里烧水,前头的事儿白敏都能做,你也知道我,我害怕去前头,能有白敏帮衬着,都是你的功劳……”   茹月一开始还笑着听,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就没了,脸色有点发黑。   那白敏竟然这么能干?   长得好还讨喜……若叫白敏进殿的机会多了,能不叫万岁爷看在眼里?   茹月恨得后槽牙都要磨碎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把三年攒下的月例银子都给家里,好不容易攀上康亲王府的门路,这才能在梁九功面前,以康亲王府送进宫的名义,被梁九功勉强送到御前。   可多余的事儿,梁九功这心狠手黑的没见着真金白银之前,半点也不会做,叫她在御前受够了那几个陪寝宫女的苦头。   现在可倒好,白敏仗着有个做管事的姨母,家里有点子臭钱,眼瞧着就要爬她头上去了。   她要是眼睁睁看着,都对不起她心疼得滴血送出去的银子!   多余的话她也懒得跟方荷说,只冷笑了声,将方荷送的东西一收,冷着脸走了,也就没瞧见后头方荷微扬起的唇角。   *   到了晚间,方荷一进崇安殿偏殿旁的御茶房,就将白敏拉到角落里,满脸担忧。   “今儿个白天我碰上了茹月,她跟我打听你在茶房差事办得怎么样,我夸了你一番,可……”   她迟疑了下,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压低了声儿,“我不敢说旁的,可她脸色不太好,你……你在御前万要仔细点。”   她要进殿,后台不够硬就不能硬抢,得白敏自己让路。   在酒店里想要往上爬,其实比在这大清朝也好不到哪儿去,机会都是人自己挣出来的,而且要懂得借力打力,让别人推着走   人在亲疏面前都会分出远近,她做不了好人,好人没办法从后爹后娘手里抢来学费,更不能升职。   该提醒的她会提醒,如果白敏不愿意懂,她也不会手软。   白敏确实聪明。   她姨母那拉嬷嬷反复提醒好几次,说虽然给茹月塞了银子,可那就是个黑心肝的贱人,半点不盼人好。   这会子打听她……莫不是她在御前招了谁的眼?   白敏眼皮子跳了几下,思及值夜进殿的时候,茶都叫陪寝宫女端过去了,她暂时也没机会靠近皇上,立刻生出了退意。   她恰到好处露出感激表情,反手就是个荷包往方荷手里塞。   “多谢芳荷姐提醒我,我这几日胸口有些发闷,站不了太久,怕是得劳烦芳荷姐你进殿伺候了。”   方荷直把荷包往回推,“不不不,我就是觉得不叮嘱你我心里不踏实,你们奔前程花点银子也就罢了,寻常还是得省着点花。”   “奉茶本就是咱们该做的差事,不用给我银子……”   她越这么说,白敏就越不肯往回收,直接将轻飘飘的荷包塞进方荷袖口里。   “我知道芳荷姐是为了我好,只是我不舒服,干的活儿少了,不能叫芳荷姐白辛苦。”   最主要是得笼络住这个蠢女人。   回头等跟姨母商量好了怎么整治茹月那贱蹄子,她还要进殿的。   五两的银票她带进宫里几十张,不差这点,就当提前铺路了。   方荷无奈,只得不好意思地收下,将茶柜让出来给白敏,紧着出去站桩。   待得出来门,她在心里感叹,这小姑娘够聪明,估计往后前程是真少不了。   这银子就是人情,往后她也还得起,拿得心安理得。   这样加上上次的银票凑够十两,要是安平堂那边买药不够,也不用麻爪。   看到在殿门外候着的李德全,方荷收起所有的表情,平静问候了一遍李家的祖宗们,慢吞吞走了过去。   从事服务行业的人都习惯了,甭管心里多少情绪,哪怕是叫人去死都得平静祥和。   这点她向来做得很好,嗯……把梁家祖宗也拉出来问候一遍好了。   *   来到南苑后,康熙比在宫里的时候放松许多,在围猎之前就偶尔跟亲近的臣子出去行猎。   多数时候都能猎到鹿,吃鹿肉喝鹿血总要燥一些,召幸妃嫔也比在宫里勤。   但康熙依然没怎么召幸高位妃嫔。   按照侍寝的规矩,除了皇后能在龙床上睡,妃嫔侍寝后无意外不得留宿。   位分低的也就算了,梢间里歇半宿不算什么。   高位妃嫔康熙哪怕是敲打也会留有余地,会多给她们点体面,一般是去她们宫里留宿。   不得不说,这温柔体贴就算装出来的,康师傅也能甩雍老四和乾小四爷俩好几条街。   但这阵子骑马打猎估计也累,康熙懒得往各处走动,偶尔会召四妃过来用个膳,并不往后头走。   今儿个来侍寝的是通嫔,就是被领回家去的乌鼐她族姐。   想起乌鼐,哪怕耳边放着打了鹿血格外激烈的动作大片,方荷也没忍住眸底的向往。   离她出宫,还有两年多,这日子好过的时候快,一遇到事儿就觉得总也看不到头。   一个时辰后,里头风停雨歇,方荷听着巴掌声儿,深吸口气,端着温茶进了殿。   康师傅不在跟前儿,不远处的屏风后头倒是有水声。   而通嫔则披着衣裳,面上潮红未消,软在罗汉榻上,腿微微发颤,明显是没力气出去。   方荷心里啧了声,轻手轻脚走过去,将茶轻放在矮几上,低声问——   “嫔主儿请喝茶,可要奴婢将您的宫人请进来?”   通嫔圆脸杏眸,看起来格外娇小温柔,闻言露出个和气的笑。   “有劳了。”   方荷笑笑不说话,走到殿外将通嫔的宫人喊进去,又被塞了个硬邦邦的荷包,颠着应该是二两左右的银角子。   要不怎么人人都愿意上进呢,一句话就顶她一个月忙活了。   她又等了会儿,通嫔已经去了梢间休息,待得里面再有响动,这才端上白敏做的冷泡茶再次进殿。   这回方荷比刚才还谨慎,脚步依然轻盈,规律,按着奉者当心的规矩走到龙床旁边,将茶水轻放在方凳上。   做完这一切,她并不等康师傅出来,一丝不苟按照来时的规律后退,转身,往外去。   方荷不信,以康熙的掌控欲会不知道,地生一个刚到御前没多久的小太监,进御书房伺候有猫腻儿,可那跟他没关系。   上位者不在乎谁伺候,反正有的是人抢着钻营。   她得让两者有关系,就服务质量而言,她可丝毫不怵任何土著。   想引起上位者的注意,一次两次的服务起不了大作用,在潜移默化中让他习惯高质量服务。   等产生比较,发觉自己的权益受到影响时,上位者才会垂眸。   她等得起。   *   但方荷没料想到,康熙不只是掌控欲在线,耳朵也特别好使。   陪寝宫女还在屏风后伺候康熙穿里衣,他本微阖着眸子思忖该如何平衡太子和前朝势力,突然就睁开了眼。   这叫人舒坦又熟悉的脚步声……他勾了勾唇,他说什么来着?   只要底下人有上进心,早晚会自个儿走到他面前来,不必他费心。   挥挥手打断陪寝宫女系衣带的动作,康熙敞着上半身的明黄里衣,慢条斯理绕过屏风,不出所料地瞧见了走到殿门口的方荷。   可出乎康熙意料的是,方荷那垂着的小脑袋叫他更熟悉。   康熙不自禁失笑,倒还顺便抓住一只小地鼠,有意思。   他莫名多了点子促狭心思,与头回见方荷时一样,等方荷抬脚往殿门外跨时,淡淡出声吩咐——   “回来。”   有些事儿作为皇帝不会放在心上,可需要的时候就能想得起来。   比如上次在昭仁殿,他记得自己出声后,这小宫女吓得气都喘不匀,憋红了脸,还当自己没发现呢。   这回也算是帮这小地鼠习惯习惯御前,他可真是个体贴奴才的好主子。   殊不知,方荷虽意外,却已提前在心里演练过这一幕,即便她觉得大概要过一阵子,不代表现在就不能适应。   屎堵腚门儿上才解决,啥都赶不上热乎的好嘛!   她依旧微微僵了下,才垂着眸子往回走,向前几步,安静蹲身,等待吩咐。   服务守则第一条,工具人就别长嘴,顾客没那么想听你说话。   康熙目光在那格外熟悉的脑袋瓜子上扫了眼。   “换盏温水过来,今夜不用上茶。”   喝了鹿血酒,又折腾了一番,气血消耗不少,饮茶会叫人兴奋,不合养生之道。   方荷轻声应是,等再回到崇安殿,屋里本该值夜的陪寝宫女竟都不在跟前儿,倒是梁九功在一旁伺候着。   她心里有些诧异,但也没露在面上,依旧安静遵着近前伺候当‘举案齐眉’的规矩,将茶盘缓缓托到眉心,方便康熙饮用。   能让人感觉到宾至如归的服务技巧,其实就那么几个。   少说话,不得不说,声音要柔和。   动作要有韵律,人要一直在对方视线范围内,符合白噪音的同时还得注意优美,不做任何没有效率的事。   果不其然,康熙心情很不错,觉得这宫女虽然闷了些,确实比旁人伺候得舒心。   他端起茶,丹凤眸半垂,含笑道:“新进御茶房的?叫什么名字?”   梁九功赶忙低头,遮住自己瞪大的眼珠子。   万岁爷怎会突然对一个哪儿都不出彩的宫人起了兴致?   他最了解主子的性子,若非感兴趣,半个字都懒得多说。   方荷言简意赅,声音轻缓柔和却不娇不媚,将回话送入康熙耳中。   “回万岁爷,奴婢方荷,在乾清宫当差九年四个月零三天。”   康熙被逗笑了,“日子你倒是记得清楚,怎么,难不成在御前当差度日如年?”   方荷绞着手指表示紧张,脑袋扎得更低,只声线不变。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绝无此意。”   “姑姑在世时曾吩咐奴婢,既脑子没旁人好使,就记住忠心二字,万不可走错了路。”   “奴婢愚笨,不知如何才算忠心,老话说日久见人心,奴婢便记着日子,牢记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忠心的道理,方能心安。”   上辈子拿来告白的经典语录,她没少拿来哄男朋友。   现在……康师傅也是个男人,表白和表衷肠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儿。   得跟别人不一样,才能不可替代,她彩虹屁的库存多着呢,看梁九功这死太监怎么比!   梁九功确实是藏不住自个儿的目瞪口呆,好家伙,他何曾见过这种马屁!   主子最喜欢什么?   老实安分,忠心会办差,这特娘简直比着主子的喜好,拍到了龙屁正当中啊!   这丫头要不是傻到徐嬷嬷说什么听什么,就是前头在装傻。   但仔细思量了下,梁九功还是觉得,应该是傻人有傻福。   康熙叫方荷说得又低低笑了出来,只这会子功夫,他都叫方荷逗笑了两回,倒值当得他多问一句。   “好,听话总比自作主张好,你可愿进殿伺候朕?”   来了来了!   方荷心脏狂跳几下,努力压着高手对决的兴奋劲儿,眸光微微一偏,人跟着轻颤,叩首下去。   “万岁爷恕罪,奴,奴婢卑贱,不配伺候万岁爷。”   嗯?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话,康熙笑容淡下去,看方荷的目光多了丝意味深长,微微挑起眉来。 第12章   方荷在酒店给员工做培训的时候就知道,其实人站在高处,底下不管偷摸说话,挤眉弄眼还是裹着正经书皮子看小说……因为角度问题,只要有心都能一览无余,端看想不想计较而已。   哪怕她低着头,眼神往梁九功脚边落,轻轻颤抖,梁九功自个儿也躬身垂首看不见,康熙却看得一清二楚。   以他的城府,不至于看不出方荷是害怕梁九功。   他半垂着眸子意兴阑珊睇方荷一眼,倒没计较方荷的不识好歹。   蝼蚁叫他不高兴,出声打发都算垂青,大多时候蝼蚁的一言一行并不被放在眼里。   他放下茶盏,叫梁九功伺候着睡下,多余一个字都没舍给方荷。   方荷不意外。   她知道目前自己跟梁九功对康熙而言没有可比性,只安静无声地跪坐片刻。   待得梁九功不耐烦地挥手时,乖巧爬起身,踏着规律十足的脚步轻巧出了寝殿。   但她不知道的是,康熙虽不在乎蝼蚁,却也容不得蝼蚁轻易出现变数。   如果一个皇帝连身边的一亩三分地儿都掌控不了,又怎能掌这偌大的天下。   在梁九功放下明黄幔帐后,帐子里传出淡淡两个字——   “去查。”   查什么,去哪儿查,康熙只字未提。   但梁九功听懂了,立刻躬身应是,待得里头主子呼吸平稳后,轻手轻脚出了大殿。   *   一出来,梁九功瞧见刚才在里头拍龙屁拍出花儿来的方荷,顿了下,上前冲方荷皮笑肉不笑地搭话。   “过去是咱家小瞧了姑娘啊,姑娘嘴皮子还挺厉害,合该来御前伺候,又何必自惭形秽呢。”   方荷迷茫抬起头,修剪刘海后露出的鹿眼儿里满是不解。   “梁谙达何来此言?我姑说我嘴皮子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得罪人,老实在茶房待着就好,万一气着万岁爷,那不是不忠吗?”   “奴婢……听姑姑的,梁谙达别抬举我了,我怕连累您被人说眼瞎。”   梁九功:“……你走,不用在这儿站着了。”   他看着这蠢丫头就来气!   等方荷老老实实背身回茶房,梁九功已有七成肯定,这丫头确实是个傻的。   但还有三成变数,梁总管也不会放着不管。   翌日等翠微上值,他支使李德全去跟翠微打听,问方荷这些年的表现。   翠微心情还挺微妙的。   说实话,跟芳荷一块儿住了七年多,前七年她对芳荷没什么太大印象。   主要芳荷太听话,又不爱多说话,叫干什么干什么,就跟个没思想的物件儿似的。   近小半年来,她眼里倒是有了方荷,但对方荷的印象依旧是不争不抢的佛性子。   甚至翠微偶尔跟方荷对上眼神,还有那么点子志同道合的气场。   能碰上个少说多做,不惹事儿,喜好还大差不差的同屋,原本瞧不上方荷的翠微,也不知怎的,竟渐渐起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这会儿听李德全打听,她只将方荷摔着脑袋前后的变化说了说。   “人是有点儿轴,听不太懂绕着弯儿的话,但也没什么心眼子,差事办得也不错,秦姑姑都夸过的。”   翠微不管李德全为什么打听,全没想过上眼药弄走方荷这一茬。   再换个惹事儿的来怎么办?   好不容易日子越来越舒坦,她可不想被连累。   李德全扭身回到干爹面前禀报了,还有些不解。   “要不是先前打听过,咱都记不清那丫头叫什么,没瞧出来有什么前程啊,您问她的事儿作甚?”   梁九功冷笑一声,“有前程还能叫你看出来,那咱家也不必费心力替你张罗了,人家的前程在里头呢。”   李德全心下一惊,瞠目问:“干爹你是说万岁爷……”   “坏了!那魏地生的干爹是徐嬷嬷的对食,以两人这关系,要是方荷得意了,会不会给咱使绊子啊?”   其实宫里太监宫女结对食是犯规矩的,因为宫女名义上都是皇上的女人,也因此会被太监们高看一眼。   敢跟皇上抢女人,都得重罚。   但徐嬷嬷和乔诚不同,那是上头主子们亲自准了的。   当年万岁爷刚登基没多久,反清复明的那起子逆贼趁世宗丧期人多眼杂,动用藏在宫里的钉子作乱,刺杀皇上。   当时徐嬷嬷还是个洒扫宫女,乔诚也只是敬事房的粗使小苏拉。   要不说人得看命呢,这场刺杀叫二人赶上了。   乔诚想都没想就挡在康熙前头,徐嬷嬷拿着扫帚替他挡了刺客一刀,被刺客刺伤了肩膀。   后来徐嬷嬷养病,乔诚跑前跑后亲自照顾,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有那么点意思。   太皇太后和康熙知道后,调侃着说干脆成全两个忠义的,也好叫底下人明白忠心的好处。   两人这才结了对食。   主子们也没明面儿上说什么,毕竟不合规矩,但私下里赏了两人东西,这就是应允,在宫里的老人儿基本都知道。   要不是因为救驾的功劳,徐嬷嬷一个孤零零在宫里的粗使宫人,也没本事爬到洒扫管事的位子上去。   乔诚这种不会讨巧的,就更不可能成为宫殿监副侍。   魏地生那小子倒比干爹干娘强一些,竟叫顾问行看在眼里,还在皇上面前提拔他。   梁九功就不可能叫顾问行的人有机会挤他的地儿。   有敬事房管着就不错了,就算有半师的情意,顾问行还想上天不成?   见李德全发愁,梁九功骂了声出息,“叫你去查,那你就仔仔细细给咱家查她个底儿朝天。”   “御前可不是谁都能待,为了主子爷的安危,也不能放居心叵测之辈。”   ‘居心叵测’被梁九功阴恻恻加重了语气。   李德全立马听懂了,甭管方荷有没有那个心眼子,想‘查’出点居心叵测来不容易?   他迟疑了下,抬手在脖子上比画,“干爹,魏地生那头要不要……”   梁九功赏他后脑勺一巴掌,“愚蠢!”   “这头万岁爷刚把人瞭了一眼皮子,扭头你就把人家干兄弟给弄死,你生怕乱葬岗太空荡是吧?”   伺候康熙越久,梁九功越清楚,主子虽看着比世宗温和,对很多事都不计较,在外人眼里算个脾气好的,实则眼里根本不揉沙子。   不计较的前提是知道旁人都做了什么事儿,万岁爷的眼线有多少,梁九功不敢猜。   皇上不跟前朝后宫计较,对他们这些没根的奴才还用装大度?   李德全捂着脑袋不敢说话,梁九功恨铁不成钢地瞥他一眼。   “回头万岁爷要带太子和文武百官去瞭鹰台围猎,这行宫的规矩还是松散了些,尤其是安平堂那边,不在行宫里头……指不定会叫人钻了空子。”   “你去索大人那里走一趟,叫侍卫提前些时候戒严,总归更稳妥些,主子爷和太子的安危为重。”   李德全恍然大悟。   对啊,魏地生那小子被打得不轻,要是不能寻医问药,又吃喝不好,这人养着养着就没了也说不准。   到时候跟他们爷俩也没关系,李德全眉开眼笑应了下来,还是干爹聪明!   *   皇上要进行一年一度的南苑围猎,行宫进进出出的王公大臣和家眷众多,行宫瞧着倒比盛夏的天儿更热乎。   皇上时有召见,乾清宫伺候的宫人们都得伺候着,忙得不可开交。   又过去半个月,方荷才抽出空去安平堂看魏地生。   乔诚托人来给她捎过信儿,说魏地生昏迷了三日就醒了,只是叫板子打伤了内里,轻易起不来身。   方荷上辈子就听过清朝的板子有响和不响的猫腻儿,如果魏地生落下残疾,只怕再也没机会往上爬了。   她虽然不懂医术,可酒店也培训过如何服务受伤和残疾的顾客,就惦记着过来叮嘱魏地生一番,小心些总没错。   因为行宫戒严,小陈子前头不能随意走动,这会子跟着内务府回宫运送主子们吃用的物什,不在行宫。   但乔诚提前给徐太监和小陈子牵了线,只差叫小陈子有工夫过来磕头奉杯茶,就能定下名分。   所以见到方荷过来,徐太监格外殷勤,呼喝着打发了周围的小苏拉和飘过来的目光,叫方荷能安静跟魏地生说说话。   见到方荷,魏地生眼泪就下来了。   他听徐太监说过方荷叮嘱的话,如今他把方荷当亲姐姐,哽咽得几乎说不清楚话。   “阿姐……是我不好,我都听干爹说了呜……连累得你不得不上进,我对不住你呜呜……”   方荷摸着他脑袋笑,“嗐,你都叫我一声阿姐,还跟我见外什么。”   魏地生摇头,泪珠子都撒方荷手上了。   “不是,有回我无意间听到干娘和干爹说话,说什么叫你进宫也不知道是福是祸,无论如何都要压着你,不叫你在御前露脸。”   他从小就是个头脑灵活的,也知道其实阿姐长得不差,他当时就听出来,干爹干娘语气不对。   干娘好像还有点厌恶阿姐似的,不像担心阿姐的颜色,更像有什么隐情。   方荷听出魏地生的话音,上辈子看的电视剧迅速在脑海里补出了好几出大戏。   不会原身是带球跑的球,凄美绝恋里的绝她闺女,或……前朝皇室遗珠什么吧?   不对,不应该啊!   方荷抚着自己的脸,原身虽不记得阿玛长什么样儿,但邻居和额娘都说过,原身长得像阿玛。   她阿玛体弱多病,是个实打实的病美人。   原身额娘图这男人看着温润如玉,不像是个会磋磨媳妇的,才嫁进了精穷的徐家。   岂料两口子性子软到了一块儿,日子过得贼见了都得落泪。   两人拍拍屁股嘎了,差点饿死原身,这才进了宫。   如果不是球绝珠,还能因为什么?   横不能是徐嬷嬷从十二岁的小女娃身上,看出了陈圆圆的潜质?   那不扯犊子嘛!   实在想不明白,方荷干脆也不多想,徐嬷嬷能叫侄女进宫,应该不是要命的大事。   她拍拍魏地生脑袋:“地生啊,你病着就别胡思乱想了,想也没用。”   “等你养好身子,回头找机会回御前,咱姐俩一起使劲儿,想安生出宫的把握也更大些。”   只要能平安出宫,原本的很多担忧就不存在了。   魏地生被拍得又落了泪,低着头好半天,才闷闷出声。   “阿姐别叫我地生了,往后只有魏珠,没有魏地生。”   此次能叫梁九功和李德全那俩瘪犊子逮着机会害他,是因为他多嘴多舌跟顾问行念叨两人在御前跋扈,没留神被人听见点子话音,传到了两人耳朵里。   这是李德全当着他的面儿摔了砚台,以泄露帝踪的借口威胁他的时候说出来的。   他现在明白顾太监为何要用字字珠玑的珠字提醒他了,在宫里光聪明不够,还得学会闭嘴。   方荷从善如流改口,“好,不叫地生,只要你养好身子回到御前,早晚有一天,大家都会记得你叫魏珠!”   经此一难倒也不是坏事儿。   以魏珠的聪明劲儿,再学会守口如瓶……不只御前的太监和宫人,王公大臣,皇室宗亲,所有人都会知道魏珠的大名。   *   等从安平堂出来,方荷才仔细寻思刚才魏珠的愧疚,不管要不要命,隐患也得尽量掐灭在摇篮里。   她去找了一趟乔诚。   “姑爹,我先前进殿伺候,得了万岁爷夸赞……梁总管看着好像有些不开心。”   “你说有魏珠的事儿在前,他会不会查我的底细把我撵出宫啊?”   当然,撵出宫倒是合她的愿了,可惜不会有这种好事。   她想知道,魏珠偷听到的异样,会不会叫她连被撵出去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来个慎刑司一日游。   先前徐嬷嬷和乔诚都没跟她提,应是不想叫她知道,她只能这样危言耸听地打听。   乔诚脸色果然变了几变,看方荷好一会儿,沉沉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你姑没仔细说,只说过你阿玛身上背着孽债。”   “她说一旦被人发现,指不定会招来祸事,瞧着似是对你阿玛很不喜,我再问她就不肯多说了。”   方荷仔细品‘指不定’三个字,又想起病逝前天天宅在家里的阿玛,心下安稳许多。   以便宜阿玛的性子和身体情况,也没能力犯什么大错,可能……凭脸惹了祸?   那就说得通为何这祸事模棱两可,不容易被人发现,只是不能故意蹦跶出来了。   还好,她穿过来后一直很低调,连白敏那边都没得罪,脸也藏得好好的。   放心下来,方荷便只剩下好奇,到底是什么事儿,才会叫徐嬷嬷担心侄女又讨厌侄女啊?   人都去地底下了,瓜吃不到了啊啊!   *   她这里抓心挠肝,却不知她这心放得太早了。   徐嬷嬷人虽不在了,瓜田还在呢。   李德全下了狠功夫,多撒了些银子,派人去当年徐佳氏宅子周围查。   他本是想把‘居心叵测’的伪证做得周全些,却没料到顺藤摸瓜之下,还真查出点子不得了的事儿来。   等底下人将徐佳氏一家子的生平送上来,李德全乐得差点没笑歪了嘴,赶忙送到梁九功面前。   梁九功也被逗笑了。   这真是黄鼠狼碰上鸡……啊呸,是老鼠撞到猫祖宗跟前儿,活该方荷没那个上进的命!   他趁着主子不算忙的空档,忙不迭将查出来的东西呈到康熙御案上。   别说,已差不多将方荷这一茬抛在脑后的康熙,都没忍住诧异。   “她竟是扎斯瑚里氏之后?”   梁九功压着唇角的笑,狠狠点头。   “回万岁爷,奴才叫人查得真真儿的!”   “奴才先前不敢浑说,其实奴才早觉得方荷这丫头瞧着面善,本以为是徐嬷嬷留下的善缘。”   “这会子奴才才明白,方荷可不是像极了当年曾名动京城的那位扎斯瑚里老福晋嘛!” 第13章   康熙听到梁九功的话,表情有些微妙。   不是质疑梁九功马后炮,那小地鼠头帘儿一盖,能看出个屁的面善。   主要这位扎斯瑚里老福晋当年名动京城的原因……可不是因为长得好或贤名远播。   当然,老福晋年轻的时候长得确实好,甚至有人称她为小海兰珠,能与洪太主宠冠后宫的宸妃相提并论,可想而知她的美貌。   老福晋出身红带子觉罗氏,曾祖乃是努尔哈赤的堂兄弟。   当年初入关,从龙进京的满族大姓儿人家争相求娶,连太皇太后都动过给老福晋保媒的心思。   所以宫里有那位老福晋年轻时候的画像,可康熙真没看出来那小地鼠跟老福晋像,完全可以确认梁九功在扯犊子。   老福晋娘家给她选择了正蓝旗都统扎斯瑚里氏为夫家。   八旗每一旗除了旗主外,有二十一个牛录,却只有一个都统,替旗主管辖治下旗户的一旗都统,不算得低嫁了。   老福晋当年在京中很是风光,可她名动京城却在丈夫去世后,因为这位觉罗氏的入幕之宾数量之多……只能说风流不输男儿。   那会子朝廷还没大肆推崇汉学,满族姑奶奶的彪悍人尽皆知。   除了继承都统之位的嫡长子瓦尔达是扎斯瑚里氏血脉,瓦尔达其他几个兄弟……反正同母是没跑的。   而瓦尔达不类父,反倒效母,风流之名当年也给很多人家下酒来着。   康熙低头看徐佳一族的生平,有种啼笑皆非又不出意料之感。   徐嬷嬷出生时,徐家就穷,她额娘廖氏想法子走了门路,进都统府里做奶嬷嬷挣钱养家。   具体发生了什么,李德全派出去的人倒是没查清楚,毕竟扎斯瑚里氏都不在京城了。   只徐佳氏的老邻居和当年给方荷阿玛接生的接生婆证实,廖氏归家,六月产子。   虽孩子病殃殃的,可瞧着就像足月的孩子,也好好活下来了。   当年邻里街坊没少指指点点,徐嬷嬷的阿玛丢不起这人,做主搬了家,流言才少了点。   后来徐嬷嬷的阿玛早死,她跟额娘和弟弟几乎活不下去,还要给弟弟娶媳妇,不得已在顺治十六年通过小选入了宫。   梁九功在一旁小心翼翼道:“主子爷,那扎斯瑚里氏当年可是因为贪污受贿被全家流放宁古塔,如果方荷阿玛真是瓦尔达的私生子,她便是罪臣之后,在御前办差……怕是不妥啊!”   康熙似笑非笑瞥梁九功一眼,“瓦尔达和明尚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不清楚?”   皇父曾想过传位给岳乐,是老祖宗一力支持他登基,联合顾命大臣拦住了皇父。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岳乐和正蓝旗都瞧不起他这个小皇帝,也就是岳乐带兵大部分时候在战场,否则鳌拜指不定都得甘拜下风。   他除掉鳌拜之后,对正蓝旗的桀骜不驯很是不爽,便使法子削弱安亲王府势力。   岳乐是个能打仗的功臣,可安亲王府里多的是拖后腿的败家子。   只后来三藩一反,朝廷还要倚仗正蓝旗打仗,至于岳乐那几个儿子的罪名,叫女婿和旗下都统背了锅。   聪明的都知道怎么回事,康熙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旁的不论,就忠心这一点来说,康熙还是很欣赏瓦尔达的,方荷要是他的血脉……倒也说得过去。   梁九功苦着脸,一副忠心为主的模样劝。   “奴才自然知道内情,方荷也是个踏实办差的,按道理奴才不该说这话。”   “可这女干生子之后,又牵扯到明面儿上的罪名,万一传出去……旁人笑话的可是万岁爷。”   “奴才实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名声有污……总归会办差的宫人多的是,也不缺她一个不是?”   康熙本还算兴致盎然翻看纸张的动作顿了下,脸上倏然露出个笑来。   他轻踹梁九功一脚,“依你这说法,就算先前在御前折腾了那么几出戏,到头来朕的眼光还不如你?”   梁九功心下一惊,扑通跪下,赶忙叩首下去。   “奴才不敢,奴才绝无此意,万岁爷息怒……”   “起来吧,朕不生气。”康熙的笑渐渐淡下去,声音也轻飘飘的。   “你说得对,御前不缺会伺候人的奴才,用得不顺手了,朕换其他人就是。”   梁九功的汗顺着额头往下落,却趴在地上丝毫不敢动。   “奴才知错,万岁爷英明神武,眼光自然比奴才好千万倍,奴才不该多嘴多舌,该掌嘴!”   说完,他丝毫不犹豫地就着趴跪的姿势,狠狠往自己脸上扇巴掌。   直到十几巴掌下去,梁九功脸都肿了,康熙才淡淡出声——   “你出去吧,先好好养几天。”   梁九功这奴才伺候他多年,确实比旁人更能体人意。   可在皇帝身边待久了,主子还没飘,刚露出那么点子峥嵘,他倒骨头先轻了。   不管方荷还是魏地生,康熙都不在意,却容不得自个儿跟前的奴才蹬鼻子上脸,不把他这个主子放在眼里。   *   梁九功从殿内一出来,红肿到快破皮的脸,叫还高兴着的李德全吓了一跳。   “干爹,这是怎么个话儿说……”   梁九功恶狠狠给他一脚,将李德全踹个趔趄,“不知道怎么说就闭嘴!”   李德全委屈极了,“您不是进去……”   梁九功再次打断他的话,“主子爷的心思你也敢胡乱猜测,再多嘴多舌就自个儿找根柱子撞死去,咱家不拦着。”   李德全不敢说话了。   梁九功狂跳的心窝子这才稍稍平缓下来些,上眼药上到了马蹄子上,他一点都不敢生气,只心里阵阵发寒,还隐隐庆幸。   自打郑氏拜降,前朝后宫都越来越敬畏万岁爷。   他这个乾清宫大总管地位也水涨船高,叫外头人捧着,差点叫金银财宝迷了眼,忘了自个儿的身份。   谁也不知道万岁爷知道多少。   还好,主子爷还愿意敲打他,要是连敲打都不愿意……梁九功猛地打了个寒战。   他顾不得脸上生疼,赶忙低声吩咐:“回头御前的差事别都把在手里,你去御茶房说一声,因为方荷姑娘有本事,得了万岁爷夸赞,往后御茶房也能多点子体面,进殿奉茶。”   李德全心肠更七上八下,“干爹,儿子多句嘴,万岁爷就那么看重方荷?那咱还给她挖坑,往后……”   梁九功翻个白眼:“知道自己多嘴就少犯蠢!”   “叫你怎么做照做就是了,你要是不会办差,回头咱家再选个会办差的来也容易!”   万岁爷一句都没提方荷,明显兴致也就那么点儿,可有可无。   最主要的是,他得做出个万事听主子话的态度出来。   甭管方荷真蠢还是假装,连累他受这份罪,又跟敬事房走得近,眼下不能动,早晚得收拾了,提前挖个坑算什么。   *   吩咐完差事,梁九功还有些腿软,没在御前多待,回配房去养伤,做足了老实姿态。   李德全过了一日才去御茶房传话。   虽不明白干爹的做法,可挖坑这种事儿他熟。   他挑着傍晚时候,翠微和方荷交差的空当,过来御茶房。   翠微带着的小宫女岑影和玉莲,方荷带着的白敏和冉霞都在。   李德全一进门就笑,“都在呐?正好,有好事儿跟你们说。”   翠微笑着上前,“哟,怪不得一早我就听到有喜鹊叫,李哥哥有什么好事儿找到咱们御茶房来?”   “还真是大好事儿,你们御茶房出能人啊!”李德全笑眯眯道,“前头方荷值夜的时候进殿伺候,得了万岁爷夸赞,这可是你们御茶房的体面!”   嗯?除了翠微眼神略疑惑,其他几个小宫女眼神都带着藏不住的犀利和震惊,唰唰往方荷身上落。   方荷靠着茶柜,垂眸不语。   先前这缺德冒烟的爷俩连魏珠那边都不放过,现在才来御茶房挑拨,都叫方荷惊讶呢。   李德全还在笑,“梁总管也愿意多叫你们这些花儿似的姑奶奶们近前伺候,万岁爷舒心,你们也能奔前程不是?”   “这不,梁总管还在养病呢,生怕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伺候不好万岁爷,特地准你们进殿伺候,就打今儿个开始。”   甭管大家想不想进殿,御茶房的姿态要表个明白,都忍下心里的复杂,一脸喜色感谢梁九功。   李德全摆摆手,云淡风轻嗐了声,“梁总管操心伺候万岁爷的事儿那是本分,值不当得你们谢。”   “要谢就谢方荷姑娘,这还是头回万岁爷夸人会伺候,你们可得学着点儿。”   说完他拍拍屁股走了,但该走的岑影和玉莲却不挪窝,连翠微都回身去看方荷。   翠微试探着问:“芳荷……万岁爷真夸你了?”   方荷抬起头,露出迷茫、震惊、欲哭无泪的表情。   “没夸我……吧?就是万岁爷问我要不要进殿伺候,我说我不配,万岁爷就没再说别的了。”   几个人:“……”你自个儿听听,你这是人话不?   白敏气得脸儿都扭曲了。   要不是方荷说茹月要为难她,哪儿轮得到这个愚蠢的老女人得万岁爷青眼!   她有些怀疑,莫不是方荷找借口抢她差事……   怀疑到一半,瞧着方荷手足无措的傻样儿,白敏又酸溜溜在心里讥讽,这蠢女人应该没那个心眼子。   所以……都怪茹月!   回头她饶不了那贱蹄子!   倒是冉霞稍微平和点,她有自知之明,反正也轮不上她。   可能得万岁爷青睐的法子,哪怕是翠微都想知道。   跟着翠微的岑影亲热揽住方荷胳膊,“芳荷姐姐快别哭,这可是好事儿呀!”   “咱们年纪小不懂事,笨手笨脚的,万一到御前伺候冲撞了主子,怕是要连累御茶房所有的姐妹们呢。”   “您既能得万岁爷赏识,可愿跟我们说说,该如何……”   “呜呜……”方荷突然捂着嘴呜呜出来,打断了岑影的试探。   还不等几个小宫女脸色变化,方荷就把该说的话呜呜明白了——   “你们不问,我也要说!呜呜我好害怕,我都不知道怎么就伺候好了,万一往后伺候不好可怎么办?”   “能说的我保管一字不漏全跟你们讲,我姑早说过我脑子笨不要往前凑……呜呜你们要是知道该怎么伺候,学会了还叫我烧水吧!”   翠微几人:“……”这姑娘是不是傻?   在宫里还能碰上这么傻的,叫大家都不好意思嫉妒了,毕竟嫉妒个傻子也没用。   还是翠微周全些,止住小宫女们催促的话头,“这里是当差的地儿,议论主子,谈论御前,你们不想活了?”   “等回头方荷下值,去耳房分别跟咱们说就是了,估摸着快到万岁爷晚膳时候,别愣着了。”   说完她带头扭身就走,岑影和玉莲迟疑了下,到底没敢多说,一步三回头跟着出了茶房。   白敏和冉霞还等着芳荷傻到家呢,忙不迭包揽了差事,叫她平缓一下受到的惊吓。   方荷舒舒服服靠在茶柜旁的角落里,微微勾了勾唇。   都以为她傻,不傻给这群人看,岂不是辜负了梁九功爷俩送到自己跟前的机会。   她巴不得都学会她的本事呢。   要是往后御茶房都是方荷式服务,即便她不出现在御前,在康师傅那里印象也会越来越深。   论聪明永远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比装傻她还能比不过?   *   围猎的时候,太子表现非常好,大臣们对太子赞不绝口。   胤褆和胤祉等阿哥们都表现出了对太子的恭敬,并对兄弟的友爱,叫康熙心情很不错。   他难得没在崇安殿就寝,去后头看望皇贵妃表妹,就歇在了皇贵妃所住清宁堂的偏殿里。   御茶房没了差事,窝在茶房里,白敏和冉霞又起了向方荷打探的心思。   白敏先挑起话题,“皇贵妃身子骨一直不爽利,今儿个怕还是咱们御前出去的秀答应伺候万岁爷。”   冉霞道说的是,“御前陪寝的姐姐们说过,秀答应以前当差的时候就挺得万岁爷赏识,也不知道咱们有没有那个命……”   两个人不动声色看向眼眶还微微红肿的方荷。   方荷迟疑了下,没再卖关子,凑到两人面前,压低了声一脸迷茫跟她们说道。   “其实我进殿就那么几回,加起来说的话都没有一巴掌数,万岁爷的英姿我都没瞧见,只看见龙靴了。”   那天从殿内出来,她才反应过来,好像康师傅里衣没系?   怪不得原身不知道皇上的长相,这该死的封建王朝,都不给她机会看看连御八女的猛男身材怎么样!   想到这里,她脸上的遗憾和恍惚一点不作伪,倒叫白敏和冉霞更信了几分。   太过复杂的服务技巧,还有什么白噪音,方荷说了她们也不懂,她就当过去给新入职的员工培训一样,先讲3J原则。   也就是——干净、安静、冷静。   “我平时的存在感你们是知道的,也许主子爷不喜欢动静太大的?”她绞着手指,努力把话技巧往简单了说。   “如果非要说我做了什么,我进进出出都会好好洗手,身上也从来不用任何带味道的东西,端茶时带个投过水的白帕子,当着万岁爷的面把茶盏擦一擦……”   “主子不问话,就把自个儿当柱子,主子问话,用最少的字把该说的说明白……当然,我是太害怕了,你们就当参考……”   “还有……轻手轻脚,不管发生什么,脚步不能仓促,不能惊着主子的思绪,在心里多念几遍我忠心我不怕,我忠心我不紧张……”   白敏和冉霞:“……”虽然但是,你到底是多怕万岁爷?   方荷下值后,把跟白敏和冉霞说过的话,又磕磕巴巴念叨了一遍。   能进乾清宫伺候的,除了原身,还真就没几个脑子不好使的,都隐约把方荷的意思听明白了。   万岁爷爱洁,干净些总不是坏事儿。   皇上日理万机,她们做宫人的本就不该多嘴多舌,这说话跟物件儿也有共通之处,少则精贵。   再者没人喜欢一惊一乍的人,连方荷都能绷得住,她们自然不甘示弱。   *   等翌日康熙上朝回来,很快就发现了御前的变化。   进茶的小宫女,进殿脚步声比过去轻了许多,也规律许多,看来先前敲打梁九功还是有用的。   等上茶的时候,雪白的帕子在茶盏底部利落轻缓擦上一遍,看得康熙直点头。   谁知道宫人在茶房碰过什么。   里面是滚水泡的茶,给她们滔天的胆子也不敢在茶里动手脚,外头再看着干净,就最好了。   虽然梁九功不在御前伺候,可一上午时间,康熙被伺候得很舒坦。   甚至被召到御书房里说话的大臣们,都发现皇上心情不错。   纳兰明珠与索额图并称双相,比旁人多些体面,见状明中堂大胆调侃。   “万岁爷这会子瞧着比太子爷猎了虎还松快,可是几位阿哥跟太子一样,摸准万岁爷的脉,办了叫万岁爷高兴的事儿?”   康熙眉心微不可察跳了下,纳兰明珠话里藏着的眼药他听出来了。   忆起今儿御前伺候的宫人所为,摸准他脉络的阿哥还没出生,地鼠应当有一个。   怪不得今儿个他总有点熟悉的放松,敢在他身上动心眼子,这叫愚笨?呵…… 第14章   等纳兰明珠等大臣们离开御书房,立刻有御茶房宫女进来收拾。   康熙不动声色注意了下,特意放轻的步伐,轻缓的动作,擦拭桌几的帕子……   心思清明后便不难看出,御茶房的宫女不只会伺候,还青出于蓝胜于蓝,比先前做得更好。   康熙略寻思片刻,蓦地轻笑出声。   看来徐嬷嬷看走了眼,她这便宜侄女脑子可不笨,那小地鼠很明显知道他喜欢什么。   李德全在一旁,被康熙笑得心里发颤,躬着身子当自个儿是聋子。   往常大多时候都是干爹在皇上身边伺候。   揣测帝王心思这事儿,也只有干爹和顾太监了,要不怎么人家是总管他是儿子呢。   康熙见李德全被他笑弯了腰,没收了笑,只意味深长吩咐——   “去,传朕的口谕,御茶房伺候得好,赏!”   李德全满头雾水出去了。   今儿个被他一直警惕的方荷可没来御前,万岁爷这赏是冲其他人?   他心里放松了些,看来万岁爷也没把方荷放在眼里嘛!   实则他和梁九功都想岔了。   方荷是不重要,先前康熙主要是为了敲打梁九功不假。   可以康熙的性子,若对方荷不感兴趣,如何会纵容她的冒犯,更不会纵容旁人算计帝心。   当然,这兴趣并非男女之事,康熙自认审美在线,对个干巴巴又没颜色的丫头可下不去嘴。   起先他因着哪儿有热闹哪儿有她,还不招人注意,觉得有那么点子趣味,可有可无。   得知方荷的身世后,这兴致就大了。   扎斯瑚里氏曾为初代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的嫡系,莽古尔泰后代血脉还活着的,不少身体里都流着扎斯瑚里氏的血。   虽这些人如今名声不显,实则在盛京地位不低。   现在扎斯瑚里氏主脉被岳乐带累,在宁古塔那种苦寒之地还不知道剩下几个,早晚这份人情岳乐得还。   即便岳乐不想还,盛京满八旗的族老们未必能让。   等岳乐死了,与安亲王府的恩怨,康熙也早晚要清算。   内忧暂除,外患犹在,为保爱新觉罗基业,满蒙汉八旗康熙都要慢慢收到自己手里。   想拿下正蓝旗,这都统和牛录得好好安排……方荷这扑朔迷离的身世,只要叫她嫁对了人,将来必是一把利刃。   如今康熙已不是过去那个为了证明自己,冲动莽撞,想做什么就立刻要做的小皇帝。   时光荏苒,朝廷几番风起云涌,将皇权牢握手中的康熙,也已而立之年,叫他多了股子从容,很明白事缓则圆的道理。   也是新鲜了,他没去动方荷,这小地鼠自个儿倒鼓不住劲儿往前凑。   他不喜欢太会算计的女人,但着恼之下又实在有几分好奇,如果有这个上进心,前头九年早干嘛去了?   钻营都不自个儿近前来,她就那么笃定,能靠着算计人心,把他这个皇帝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梁九功和李德全看不明白的事儿,所处位置不一样,康熙不用多寻思就懂。   装傻装到他面前,呵……康熙又笑了声,女人他不缺,好刀难得,他挺想看看方荷还打算做什么。   *   实则方荷暂时还真没准备做什么,她没有康熙预料的那般野望。   教御茶房的宫人如何伺候,是为加深康熙的印象,也为自己讨个善缘。   回头时不时再拿出点子有新意的服务技巧出来,不必她出面,康熙自会发现御前其他人和御茶房的差距。   康熙也许不会做什么,但乾清宫的宫人与御茶房宫女一样,都在乎自己能不能伺候得更好。   等魏珠伤养得差不多,再传出消息,说法子都是魏珠自个儿总结出来的,毕竟在旁人眼里她没这个脑子。   魏珠虽被打得很严重,却并没有被撵出御前。   待得魏珠回来,跟梁九功伏低做小一番,其他人也帮衬着,还有顾问行的面子在,梁九功横不能直接把人弄死。   剩下的事情,还得魏珠自个儿来。   要继续苟下去,方荷就只能做到这样,一点都不敢莽撞,毕竟还有个摸不清的身世在。   往御茶房去当值的路上,方荷突然有点想上辈子的好友耿舒宁,要是那家伙穿越来,肯定不像自己这么怂。   那家伙是大山里飞出来的金凤凰,脑子好使,胆子更好使,什么事儿到她手里,哪怕看起来危机四伏,总有解决的法子。   如果她能有耿舒宁的本事,她能造作到天上去。   可惜她啥都懂点,啥也不精,更没养出滔天的胆儿,只能走猥琐流咯。   感叹着走到御茶房门口,她突然听到里面有笑声。   方荷带白敏和冉霞一进门,翠微就咧着嘴过来了。   她热情将一块绞好的银角子塞进方荷手里。   “多亏你先前跟我们说……咳咳。”怕隔墙有耳,翠微没说太明白。   “你不知道,今儿个万岁爷夸御茶房会伺候,给了一块十两的银锭子做赏赐!”   翠微月银三两,方荷二两,其他小宫女还没得到秦姑姑的认可,暂时是领一两三钱。   这是赏了御茶房一个月月例,其实放在平时,这点银子御茶房可不会放在心上。   稍体面点的宫女都不靠月例活,都是靠主子的赏赐。   可这银子是万岁爷赏的,那可是哪儿都没处找的体面,在宫里除了太皇太后那里,保管是头一份儿。   方荷不感叹了,野史上传说康熙手松看来不假,才刚见效就得赏赐……这回是走对路子了哇!   等翠微交了茶柜钥匙,高高兴兴离开,方荷也乐呵呵靠在茶柜前,不抢白敏去御前的机会。   她得想想,还有什么简单易懂,又不会冒失的服务技巧可以拿出来,加深一下皇上的印象,魏珠回来的路才能更顺畅。   但白敏迟疑了下,却没往外去,拉着方荷到角落里央求。   “芳荷姐姐,今儿个还是你去站桩可以吗?”   御前赏赐,就代表方荷没藏私,是真傻到把往上爬的路让出来给其他人。   那先前方荷说茹月的话肯定是真的。   虽然茹月还没资格值夜,可这些日子,白敏很明显感觉到陪寝宫女防着她,逮着机会就要阴阳怪气。   定是茹月那贱人做的好事!   既往御前跑也摸不着万岁爷的边儿,还是解决茹月这个麻烦更重要些。   有些事儿下值的时候不方便,反倒夜深人静时候好办。   方荷愣了下,“怎么,你是心口又不舒服了?”   她有点不想去,前头她扑通扑通跪,膝盖上的青紫才刚消下去。   白敏表情微妙,僵硬点头,“啊对,我今儿个有点喘不过来气,劳烦芳荷姐姐了。”   反正宫里的女人心口就没几个好的,可谓弹性胸闷,只要需要就能拉出来用。   就算看太医,也有平安方,不会被视作装病。   方荷只好应下,“行,我带冉霞去。”   白敏眼神闪了闪,“我实在是不舒服得紧,一会儿怕还得去找医徒拿点子药,茶房不能没人……”   毕竟这里烧着水,宫里一旦走水就容易出大问题,所以见火的地儿不能离人是死规矩。   方荷心下了然,知道白敏是有私事儿去办,见时辰差不多,也没多说,端着茶盘就出去了。   *   康熙去看望过皇贵妃后,后宫就隐隐松了口气,往御前来的汤汤水水都多了,也不一定歇在崇安殿。   回头要是康熙去后头睡美人了,她就可以回茶房躺平。   方荷在心里祈祷,希望今儿个御前送的汤水,滋味儿足够勾搭康师傅。   但她刚到崇安殿门口,李德全就笑着迎过来。   “方荷姑娘来了?快进去吧,御茶房今儿个长了脸,可要记得跟万岁爷谢恩才是。”   你这最早得万岁爷赏识的,这会子却要为旁人学会了怎么伺候谢恩,就问你酸不酸!   方荷:“……多谢李哥哥提醒。”又要下跪,她心酸!   她深吸口气进了殿。   一踏进门,方荷瞳孔就微缩了下,发现了不对。   太安静了!   殿内伺候的宫人不在,好不容易得到近身伺候机会的那几个陪寝宫女,往常很少有不在的时候。   每次不在……方荷心里哆嗦了一下,还是那句老话,没有不作妖的静悄悄哇!   李德全那死太监也跟干爹一样缺德冒烟,又送人进来顶缸给康熙解气了?   她在心里破口问候李家的祖宗们,战战兢兢提着气往东偏殿走。   康熙正盘腿坐在罗汉榻上看书,这回不是棋谱了,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叫视力五点零的方荷瞧着眼晕。   她赶忙收回余光,小心翼翼将茶盏呈送到矮几一旁。   正要蹲身往后退,康熙突然开了口。   “怎么,不用帕子擦擦茶碗?”   方荷心下一惊,又扑通跪了,心里嗷呜骂自己怂,面上却不敢露出异样。   她嗫嚅着老实回话:“回万岁爷,御茶房近前伺候的宫人不舒服,奴婢临时替她当值,没准备帕子。”   字字大实话,只是没说全。   她本就没准备帕子,任何会区别于旁人的新鲜事儿她都不想做。   眼药都上完了,在后头等别人冲锋陷阵就行,她太勤快图啥?   康熙从书上收回目光,靠矮几慵懒侧了身子,目光落在方荷身上。   他懒洋洋出声:“抬起头来。”   方荷心里嗷嗷叫得更厉害,这到底怎么了?   她一个在这世道可被称作人老珠黄的老姑娘,有啥好看的?!   但康熙的命令她不敢违背。   康熙突然跟普通宫人搭话,方荷想到的不是电视剧小说那些粉红泡泡,只感觉肝儿颤。   要是雍正和乾隆,她可能还不怕,这爷俩是在皇权强盛的时期长起来的,无人可与他们争辉。   只要结果是他们想要的,底下人偶尔耍耍心眼子,淘几句也不用担心丢了性命。   可康熙被议政王大臣压制多年,吃了太多宗亲权贵的苦,看起来越温和,越容不得旁人冒犯。   她恭敬垂着眸子抬头,好叫康熙看清楚她的模样。   康熙眼神在方荷身上一扫而过,点点头,“确实不怎么好看,怪不得连本分都不想尽,怕丑到朕的忠心倒是好的。”   御茶房哪儿有什么专门烧水的宫女,按规矩除了掌事,六个宫女差事都是一样的。   方荷:“……”就你长嘴了呗!   怪不得雍老四嘴那么毒,看来是随爹,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康熙声音突然冷下来,“在心里头骂朕?”   方荷吓得猛一抬头,对上康熙深不可测的冷幽眼神,又赶忙低头叩首下去。   “奴婢不敢,万岁爷天恩浩荡,赏赐御茶房,奴婢谢恩还来不及,怎会骂主子爷!”   “若奴婢敢这样大不敬,必遭天打雷劈!”   雷下来了也先劈这个子高的狗东西。   康熙微微挑眉,这丫头一双招子倒有点像扎斯瑚里老福晋年轻时候的画像。   黑白分明却盈着水光,迷茫和不可置信噙在眸子里,像是会说话一样,叫她不出彩的脸蛋都稍顺眼了些。   他依旧沉着脸,“既知感恩,倒也不算太蠢,那你可知错?”   方荷:“……奴婢知错,往后必定帕子不离身。”   回头就用做孝服的布料准备一沓帕子,孝死他!   康熙不置可否,“只这一错?”   方荷:“……奴婢愚钝。”   很明显康熙这兴头不对劲,她心里也紧着思索,到底还错在哪儿了。   好好办差,提高工作效率还不抢阳斗胜,在哪朝哪代都不算错,她脑子都没往这里转。   一紧张她就更想不出来,难不成上辈子挖了他家祖坟?   康熙叫她这股子懵逼劲儿给逗得勾了勾唇,主子的脉是那么好摸的?   “你回去好好反省,徐嬷嬷一句话能叫你想出算日子的忠心来,必定能想明白自己错在哪儿。”康熙声音恢复温和,说出口的话却丝毫没有温度。   “若想不明白,就不用回宫了。”   嗯?方荷差点没忍住激动,呼吸都窒了一瞬。   还有这种好事儿?!   行宫一年到头就那么几个月忙,其他时候清闲得很,甚至使够了银子,进出做点什么都方便。   如果能留在行宫,苟出宫的希望就更大了哇!   方荷怕极了一样,嗓音颤抖着飞快应声——   “奴婢谨遵……”   康熙似有所察觉,轻飘飘打断她的话,“行宫清静,实在想不明白也不急,你有一辈子的时间留在这儿慢慢想。”   方荷:“……”我想你八辈儿祖宗!   她一怒之下……连怒都不敢怒地叩头下去,声音竟染了几分铿锵——   “只要主子爷万寿无疆,奴婢就是老死在行宫也甘愿,却万不敢做不忠之事。”   “主子爷怎么吩咐奴婢就怎么做,定好好反省,绝不叫主子爷失望!”   康熙:“……出去吧。”什么话都叫你说了,朕还能说什么。   等方荷软着腿儿出了大殿,殿内沉默片刻,蓦地泄出一阵止不住的低笑。   康熙倒也不至于生气,只是发现方荷比他想得还有意思些,实在忍不住试探一番,这胆大包天的小地鼠到底藏了多少拙。   要是聪明多过愚笨,也好给她赐个好点的婚事,才能在关键时候成为那把刺向安亲王府的利刃。   *   方荷完全没想到今晚这遭横祸是为身世所累,拖着棉花一样的腿回到御茶房,差不多也想明白错在哪儿了。   实在是上辈子的教育跟这世道完全不同。   康熙不愧是千古一帝,那身气势比她服务过的大佬更盛许多,压得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康师傅是嫌弃她擅自忖度皇帝喜好……还忖度到龙屁上……还教别人顺龙屁捋,显得他这皇帝城府不够深呗!   冉霞见她满脸疲惫过来问,这回方荷没装傻,只随意敷衍了几句。   但等一屁股坐到茶柜旁,方荷脑子灵光一闪,偷偷磨起了后槽牙。   要她认错是吧?   行,错她认,但魏珠也不能不救。   既然康师傅不喜欢旁人算计……那她不如来点实在的!   翌日下值,方荷跟秦姑姑和翠微说了皇上叫她反省的事儿。   秦姑姑和翠微反应可比她快多了,瞬间就白了脸。   可这事儿也不能怪方荷,秦姑姑只意思意思,罚方荷在耳房里好好反省,反倒叫她趁机好好休息几日。   翠微很有些不好意思,一边羡慕,一边趁小宫女们不注意的时候,隐晦提醒方荷错在哪儿了。   对方荷这种实在性子,翠微是真不想叫她离开御茶房,一反以前的跋扈劲儿,特别真诚多叮嘱了几句。   “往后再有什么跟御前有关的事儿,可别再说了,经此一事,要还有那脸皮子厚的,你跟我说,我帮你骂回去。”   “你也得长个心眼子,还有两年出头就能离宫了,虽宫外日子也不定好过,可你这性子吧……出去嫁个厚道些的人家,倒也不是坏事儿。”   方荷知道翠微的好意,给她塞了几条原身留下的好帕子谢过,装模作样在耳房闷了几日,做足了反省姿态。   等康熙又带人出去打猎,将宫人带走一些,没人关注耳房这头的时候,她立刻鸟悄溜去了安平堂。 第15章   “奴婢知错了……”   “奴婢大错特错,万死难辞其咎,还请万岁爷责罚……”   崇安殿偏殿里,御案上燃着的龙涎香飘起丝丝缕缕白雾,朦胧半遮了进门就扑通跪在地上,泪珠子扑簌往下掉却丝毫不闻哭声的方荷,叫康熙忙了一天的脑子略有些恍惚。   他为什么要叫这小地鼠进来?   都半个月过去了,要不是他下旨提前十天回宫准备中秋宫宴,这丫头许是还能在耳房里闷上一阵子。   既这么蹲得住,他为何要听她在这里念叨什么,愿领了在行宫清苦到离宫的惩罚。   她以为他这个皇帝傻?   康熙捏了捏隐隐作痛的额角,淡淡打断方荷虽不刺耳却过于念叨的请罪。   “朕花费那么多银子,叫内务府把你们调教出来,不是用来摆在行宫好看的!”   “说说,错在哪儿了?”   方荷这些天都把腹稿打了百八十遍,闻言立刻叩头下去——   “回万岁爷,奴婢就像刚爬出井的蛙,才出山的狍子,错得太多了……”   康熙:“……你——”出去!   方荷赶忙在声音柔和的前提下加快语速。   “奴婢一错,不该仗着自己愚钝,怕冲撞主子,连累亲人和其他人被总管责骂,只知躲在茶房内,办差不尽心!”   既然现在出来蹦跶,原身的锅得挪开。   康熙微微挑眉,这是给梁九功上眼药?   “奴婢二错,不该因自己脑子不好使,只想着在被推进昭仁殿时保命,过于听姑姑和旁人的指点,不能为主子分忧!”   先前昭仁殿里能全身而退的锅,也得挪开。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嗯,是给梁九功上眼药。   “奴婢三错,不该因为魏珠犯了错就吓没了主张,想着既然打狗要看主人,那向主子赎罪,也得先讨好……梁总管,将御前的事儿透露给御茶房宫女,想等她们伺候得妥帖了,以此功劳向主子和梁总管求情。”   反正她已经将该教给魏珠的都教了,不怕穿帮,啥锅她也不背。   “咳咳……”康熙轻咳了声,端起茶盏挡住实在忍不住勾起的薄唇。   梁九功那狗……那奴才,是挖了这丫头的祖坟吗?   “奴婢四错,不该昧下魏珠的功劳,奴婢不敢撒谎,魏珠多嘴多舌在旁人面前自得有祖传的按摩手法,过后没几日就摔了砚台,奴婢怕是他挡了旁人的路,才不敢多到御前伺候……”   我弟弟,能干,懂?   我怕重蹈覆辙,懂?   康熙舌尖微微抵住上颚,不置可否,“魏珠……是顾太监跟朕夸过的那个小太监?他倒还记得祖宗。”   到御前来伺候的太监,身世都被查得很清楚。   魏地生是逃难的灾民净身入的宫,家里三代都是地里刨食儿的,哪儿来的祖传按摩手法?   怎么的,下地不够累,还有力气学着怎么松筋骨?   方荷直起身,露出愧疚憨实的脸蛋儿,“奴婢不知道的事儿,不敢胡说。”   故事都提前告诉魏珠了,不该她来说。   “奴婢自知泄露御前消息乃是大罪,惹得主子爷还要亲自过问,罪上加罪,奴婢实在没脸再在御前伺候……”   她咬牙,她再叩头,就当给长辈上坟了,不差这一哆嗦。   “要不您打死奴婢吧,奴婢这样没脑子不谨慎的宫人,活着也是浪费朝廷的银子和粮食!”   康熙:“……”他该说一声这小地鼠挺有自知之明吗?   他在方荷看不到的地方,微眯起丹凤眸,眸底是毫无温度的审视和犀利。   没人不怕死,敢求死的,多是知道自个儿还有用,死不了。   也是,他身为皇帝,突然跟宫里多年都无声无息的小宫女绕着弯子计较,才给了她在这里以退为进,胡说八道的底气。   沉默片刻,康熙温和打发她出去。   “既知浪费了朝廷的银子和粮食,乾清宫的奴才朕怎么处置是朕的事儿,该叫你死的时候不会忘了你,先滚回宫好好伺候。”   方荷在心里嘟囔着吓唬鬼呢,面上却满是几近谄媚的感激,声儿也稍稍放大了些——   “多谢万岁爷不杀之恩,万岁爷天恩浩荡,饶恕奴婢等大罪,您一定是草原上最威武的雄鹰,是老天爷最……”   康熙指着殿外:“出去!”这马屁他听不下去了。   方荷赶忙应下,小心翼翼爬起来,规规矩矩后退,踏着一如既往叫人舒坦的步伐,出了崇安殿。   *   等顾问行进来的时候,康熙一手掐腰,一手抵着眉心低笑。   他还没见过谁在他面前,装傻装得真傻一样,念叨得他脑仁儿疼。   顾问行难得见主子爷露出这种哭笑不得,却格外放松的模样,笑着问——   “奴才刚才见有小宫女出去,瞧着是御茶房的,能把您逗笑了,可要赏她?”   康熙没好气转过身,“她刚才在朕面前大言不惭骂梁九功是狗,朕不罚她就是赏赐。”   夸他是雄鹰,那伺候他的梁九功算鹰犬,不还是狗吗?   原本康熙以为梁九功只因着前朝后宫的变化,有点飘,可听那小地鼠话里的意思,梁九功在乾清宫也不怎么得人心。   他靠在罗汉榻上,面上的笑意淡下,“梁九功在宫里,倒比朕这个主子还要威风。”   顾问行不接这一茬。   他念过的书多,又是汉人,按着规矩不能在御前伺候,才会领了敬事房的差事。   与其换个聪明的,倒不如叫梁九功在御前。   他只笑着替梁九功说话:“能伺候主子爷多年,梁总管必有他的过人之处,人无完人嘛,只要不妨碍主子爷的大事也就是了。”   康熙也这么觉得。   自他登基后,身边的奴才来来去去也不少,但确实没人比梁九功更会伺候。   只要多敲打敲打,那狗……那奴才也不至于行差踏错到不能用的地步。   至于方荷,看似胆怯,实则敢仗着点猜测就蹬鼻子上脸,真要被重用,指不定比梁九功更能上天。   再者,她却是还不够格跟梁九功比。   回头叫人提醒梁九功这小地鼠做了什么……底下人之间的事儿他不掺和,再好的刀也得知道个眉眼高低才能用。   但康熙却完全没想到,他这边跟顾问行问南巡准备情况,方荷比他想得还敢蹬鼻子上脸。   出来大殿,她马不停蹄凑到梁九功跟前儿。   “梁总管,万岁爷吩咐,叫魏珠养好了伤,早些回来伺候。”   梁九功自打脸上的伤好了,再没了先前那股子大总管的架势,反倒更用心办差。   这会子正监督太监们,仔细收拾皇上回宫的物什。   闻言他心下一惊,紧紧盯着方荷问:“万岁爷亲口吩咐的?”   这是看重魏珠,还是又敲打他?   可他这些天夹着尾巴做人,连大臣们的银子都不敢收……难道是从外头回来的顾问行说了什么?   梁九功鼻子都要气歪了,他就知道这老匹夫不是个好东西,既担了外头的差事,还瞎掺和御前的事儿,是打算做前朝太监不成?!   好在方荷不敢把锅往顾问行头上扣,太监尤其是大太监,都狠着呢。   她只嗫嚅道:“万岁爷只说乾清宫的奴才,不能浪费朝廷的银子和粮食,叫早早收拾好了,滚回宫好好办差。”   反正她说饶恕奴婢的时候加了个等,以康师傅那么好使的耳朵,肯定听到了。   没反对就是默认嘛!   梁九功:“……”这确实像主子爷说出来的话。   他不敢违拗主子的吩咐,只能捏着鼻子叫人通知魏珠滚回来,收拾收拾准备回宫。   *   可仔细一琢磨吧,梁九功到底心里有些忐忑,生怕自个儿哪儿没做好。   要是真叫万岁爷厌弃,以他在御前多年知道的事儿,绝对没有活路。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及至夜里伺候康熙就寝的时候,他便抢了陪寝宫女的活儿,细心给康熙更衣,伺候着放下幔帐。   趁着主子还没睡着,梁九功小心翼翼试探,“万岁爷,已经听您的吩咐,叫魏珠那小子回来了。”   “他先前的错已经受了罚,想必知道错了,可要叫他跟李德全一样,近前伺候?”   康熙愣了下,“朕——”   只说了一个字,他蓦地顿住。   仔细一回忆先前跟方荷说过的话,康熙喉结上下滚动,尽量咽下嗓子眼的刻薄,平静地否了梁九功的建议。   “不必,等稳当些再近前伺候不迟。”   顿了下,他又吩咐:“乾清宫其他宫人也是,你、瞧、着不稳当的,就先不用进殿伺候了!”   梁九功听出来主子爷加重的三个字儿,顾不得多寻思,心下狂喜应了声嗻。   当然,他不是听不出主子话里的异样。   可只要他还是主子最得用的奴才,即便有什么不妥,他巴不得等合适的时候,替主子‘分忧’呢。   等梁九功出去后,殿内渐渐安静下来,康熙运了运气,还是没忍住被气得无声呵了出来。   好样的,怪不得方荷往常在御前都言简意赅,今儿个一反常态,呜呜渣渣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秃噜了个干净。   这是打量着叫他听烦了,打马虎眼呢。   他多少年没吃过这种哑巴亏了,可试探却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叫他丝毫升不起杀了方荷泄愤的念头。   这还真是……鼠有鼠道,诚不欺人!   *   等回到乾清宫,还有两天就中秋节了,魏珠才找到机会跟方荷说话。   “阿姐,你先前怎么叫万岁爷同意我回御前的啊?”魏珠格外不解,也有些担忧。   “万岁爷没叫我进殿伺候,你教我的那些一点都没用上,倒是李德全打听过,我说不知道,他天天跟要吃人一样。”   想起这几日李德全故意派给他的杂活儿,还有对方荷的冷言冷语,魏珠压低了声儿叮嘱——   “阿姐你……你要做了什么,可别瞒着我和干爹,回头要是真惹恼了万岁爷,咱们所有人的头都不够砍的。”   方荷还是往常那副安静老实模样,一脸无辜,“叫你回御前是万岁爷吩咐的,你本来也没被撵出去不是?”   “就我这胆子,上进都不敢自己来,要辛苦你奔前程,我能做什么呀?”   她只不过瞧出自己对康熙有用,又不叫玩儿虚的,只能在御前坦白从宽嘛!   在五星酒店做大堂经理,不只要跟酒店大部分的部门打交道,还要直面客户,为保证服务质量,最要紧的不是多能干,而是心细。   康熙问她是否知罪,她就发现了微妙。   虽不知道为什么,可这狗东西在pua她诶!   先不说行为狗不狗,皇帝pua一个宫女,她抖着胆子抬头看的那一眼,也没看出康熙对她有什么想法。   除了她有用,还能图啥?   皇上能用的人那么多,却费劲巴拉威胁她反省,还不许她留、在、行、宫,这用处得她拼命都说不准。   闺蜜耿舒宁跟她说过,所有追捧甲方爸爸的彩虹屁和没脸没皮,都是宰甲方得付出的利息。   还不定能不能出宫,想起来她就怄得慌,提前跟可能宰她的霸霸收点利息怎么了?   她反过来叮嘱魏珠,“不用担心我,秦姑姑说我犯了错怕万岁爷瞧见我不高兴,只叫我继续烧水,我就老老实实待在茶房,哪儿也不去。”   “你好不容易回御前,冒尖儿的事儿缓一缓,就把梁总管和李德全当祖宗伺候,脏活累活别等着吩咐,有眼色点抢着做,能平安留下最重要。”   “我瞧着皇上是个福寿绵长的,日子还长得很,只要你练好了本事,总有爬上去的那一天,万不能再莽撞了。”   魏珠仔细打量方荷一番,见她很平静,也只能乖乖应下来。   “阿姐放心,梁爷爷根本不搭理我,我见了李德全一口一个哥哥叫得可亲热了,他们逮不着机会再害我!”   方荷:“……”这差了辈儿了吧?   *   很快就到中秋这日,天不亮开始,前朝后宫就都热闹起来。   往常妃嫔和阿哥们过生辰,康熙最多就是赏赐些东西,过去陪着吃顿饭打发了。   这还是方荷穿过来以后,第一次碰上大规模的宴会。   后宫如何方荷暂且不得而知,但乾清宫这一日的早朝很快就散了朝。   上书房也没开,还没散朝的时候,大阿哥胤禵和太子胤礽都带着弟弟们等在弘德殿偏殿,等着皇上一起去给老祖宗请安。   再过十日就是太皇太后的寿辰。   过去一直在打仗,国库也紧张,孝庄一直都带头节俭,不是整寿,不叫大办。   去岁从郑氏那里收回来的战利品送上京城之前,太后生辰都没叫大办,只在乾清宫举办了个简单的家宴。   康熙是个孝顺的,觉得今岁还算风调雨顺,国库的紧张也和缓了些,有心给太皇太后贺寿,又不愿拂了老祖宗节俭的心意,干脆将中秋宫宴和寿宴合在一块儿,想好好热闹热闹。   一群半大小子和小豆丁们经不住饿,起来得又早,乾清宫这边就得准备些好克化的吃食和喝的。   等皇上给太皇太后请过安,奉太皇太后去乾清宫,大臣们也得早些去保和殿等着开宴。   晚上王公大臣们各回各家,在乾清宫还有一场家宴。   可以说内务府和敬事房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忙得飞起,今儿个乾清宫御膳房和御茶房这头,也忙得脚不沾地。   只有方荷,蹲在茶房,悠闲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子,一壶接一壶地烧水,不动如山,看得御茶房其他人牙都快咬碎了。   可没办法,是秦姑姑吩咐的,听说是梁总管暗示,说方荷犯了错,不够稳当,怕冲撞主子,叫她尽量别出去。   在这种腿儿都要遛肿了的日子,大伙儿真有点羡慕,要是她们也是个傻子就好了。   等前头下了朝,趁着皇上带阿哥们去慈宁宫的功夫,小宫女们才找到机会去用膳。   最先用过膳的翠微,酸溜溜往方荷身边一坐,递给她一盘子点心。   烧火的地儿不能没人。   方荷知道自己如此咸鱼,不敢犯众怒,没机会出去吃东西,只能拿早上去膳房要的饽饽勉强垫几口,早饿了。   这会子她也不客气,趁没人赶紧把点心往嘴里塞。   见她吃得香,累得没吃下去几口就回来的翠微更酸,在一旁轻哼。   “你倒是好,往茶房里一蹲,冷不着晒不着的,我都想叫秦姑姑罚我一罚了。”   方荷鼓着腮帮子冲翠微笑笑,拿温水咽下去,小声奉承她。   “这就叫能者多劳嘛,回头秦姑姑做了嬷嬷往上走,有你在配房里躺着收银子的时候。”   翠微被逗笑出来,左右瞧瞧见没人,实在忍不住跟她分享八卦。   “我可上不了牌面,最能者多劳的,另有其人呐~”   嗯?   方荷一听翠微带波浪线的小动静,立马闻到了瓜香,从点心里抬起头,亮晶晶的招子直催促翠微快点分瓜。 第16章   翠微憋好几天了,她跟严肃的秦姑姑嚼不到一块儿去,有些话也不好跟旁人说。   方荷虽傻了点,但先前她叮嘱过后,御前的事儿方荷就再也没吐露过一个字。   虽然也跟方荷没能再去御前有关系,但方荷的听话是连秦姑姑都赞扬过的。   在方荷的催促中,翠微先叮嘱一句,这事儿可万不能往外说,免得惹祸上身。   见方荷点头,她才凑近了迫不及待指指昭仁殿。   “最能者多劳的还得是茹月,你不知道,她都去了御前,还抢咱们御茶房的差事呢。”   方荷吃瓜情绪给得特别足,瞪眼,吸气,捧哏——   “还有这样的事儿……她抢你差事了?”   在水汽蒸腾中,翠微笑得格外满足,只发出气音也不耽误她阴阳怪气。   “我巴不得她勤快点儿呢,只这些天,那几个小的,就没得着机会碰着里头的边儿,全叫茹月殷勤接下来了。”   “岑影和玉莲气得直在御茶房跺着脚骂,冉霞就没说什么?”   方荷没答,冲翠微眨眨眼,小声反问,“你咋不问白敏呢?”   两人微妙对视一眼,都咧嘴笑了,不知不觉凑得更近。   翠微满脸神秘,“刚回宫那天我去领新茶,内务府狼烟动地的叫我好等,下钥之前才回来,正好瞧见她在角落里,给浆洗上那拉嬷嬷塞银票呢。”   方荷哇了声,“然后呢然后呢?”   翠微自觉拿起点心往嘴里塞:“然后没过几天,秦姑姑瞧见那拉嬷嬷亲自捧着浆洗过的衣裳,给御前那几个得脸的宫人送过去,这不白日见鬼了吗?”   方荷道可不咋地,“她俩图啥啊?”   翠微竖起手挡住口型,“茹月抢御茶房的差事,其他几个御前伺候的都没吭声,这你还不懂?肯定是那拉嬷嬷和白敏在后头做了什么呗,横不能是给茹月铺路。”   宫里的傻子就眼巴前儿这一个。   “你瞧着吧,就茹月这兴头头的劲儿,指不定要出事儿……你老老实实待在茶房也好,可别傻不愣叫人当了椽子使。”   方荷遗憾地点头谢过翠微。   其实要不是被上头明明白白冷着,她也不介意近前吃个瓜,瓜猹的基本隐藏技巧她还是有的。   可惜先前捋了虎须,她这会子是一点都不敢再作死。   方荷讨好地托着点心递到翠微嘴边,“你消息灵通,回头要是打听到什么消息,别忘了跟我说呀,回头我去御膳房给你要炒南瓜子儿。”   翠微咽下点心,填饱了肚子也有力气笑骂:“你倒会借花献佛,打听到消息我也不告诉你,我才不像你那么傻。”   方荷嘿嘿笑,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瓜要是不分享,瓜香得丢一半儿,只要打听到,翠微早晚得说。   宫里的午宴主要是给太皇太后贺寿。   一大早,太后娘娘领着妃嫔和公主们,先在慈宁宫给孝庄问安。   而后康熙带着太子和阿哥们过去,奉两位长辈再一起回到乾清宫来。   乾清宫广场上已经密密麻麻站着人,最前排是要入乾清宫座席的爱新觉罗氏宗亲和命妇。   稍后头些要入保和殿的,是红带子宗亲和三品以上的官员。   最后在太和殿赴宴的,则是其他能够上朝的王公大臣和家眷。   听得月华门外响起静鞭,所有宗亲和大臣们便都整衣敛容,遥遥下拜,给康熙、太皇太后和太后问安贺寿。   其实本应请太皇太后入殿接受跪拜,只是天一冷孝庄膝盖就不舒服,几步路康熙也不舍得叫皇玛嬷走,才定下这样的规矩。   正好方便了方荷,凑在茶柜角落里,透过没关严的门帘子往外瞧热闹。   那山呼海啸的动静,叫渐渐冷下来的天儿似乎都暖了许多。   等太皇太后笑呵呵叫了起,康熙先送她入大殿,过了没多会子,各殿门口就响起悠扬的巴掌声,顺着值守的太监们一个个往下传。   御膳房和御茶房的人,还有内务府和敬事房一起从各处调派过来的宫人立刻动起来,这就算正式开宴了。   开宴后,翠微她们反倒没那么忙了,好歹能歇口气喝口水,顺便更个衣。   她们只需要给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奉茶,一炷香换一次茶就足够了。   其他人的吃喝内务府会张罗,旁人也用不起御前的宫人伺候。   翠微趁着在茶房休息的时候,抬着下巴直朝乾清宫主殿,半歪了脑袋对方荷眨眼,动作难度不输杂耍。   方荷立马明白过来,茹月这会子怕也在御前,继续替御茶房分忧呢。   她和翠微不动声色打量白敏。   其他几个小宫女偶尔还有点撇嘴的小动作,独这小丫头面儿上毫无异色,进进出出都噙着淡笑,衬得那张银月脸儿更加讨喜。   两人愈发肯定,有瓜可吃。   午宴到未时过半(14点)才结束,酉时正(17点)就要开始晚宴。   只有一个半时辰打扫干净乾清宫,迎主子们在此欢度中秋团圆夜,翻台效率堪比后世。   方荷瞧了大半日的热闹,没什么开眼界的感觉,后世高朋满座的大场面她看过太多。   她只有一个感觉,累,哪怕她不必出茶房,也熬得慌,这比后世国宴可折腾人多了!   在宫里当值,不像后世还有什么轮休,只要碰上大日子,都得死熬,还得精神百倍的熬,丁点的疲乏都不能露在脸上,怕不吉利。   原本夜里当值的方荷和白敏、冉霞,也一大早天不亮就开始在茶房忙活,晚上还得值夜。   甭管你累成什么样儿,主子跟前不能没人伺候。   就算后宫的主子们,最多回到自己宫里稍歪个一时三刻不得了,还得重新换衣梳妆打扮,赶在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之前候着。   没资格坐软轿的小主儿,穿一天花盆底,晚上回去都得叫宫人架着。   所以宫里不常办大宴,每举办一回,从主子到宫人,都得好几天才能缓过来。   趁外头还在忙,翠微带岑影和玉莲看着茶房,叫方荷和白敏、冉霞去小梢间打个瞌睡,就算是休息了。   等晚宴结束,翠微她们能回去休息,方荷她们得熬到三更。   只浅眠一个时辰,方荷就被叫起来洗漱醒神儿。   一起身,她就感觉浑身酸疼,恨不能一眨眼就到半夜,赶紧把康师傅伺候睡了,换了值好狠狠在耳房躺一天。   可这夜实在是太长。   方荷都记不清自己到底烧了多少壶水,外头才响起巴掌声,往里传菜。   她瞧了眼滴漏,这特娘都戌时了,整整一个时辰,里头那么多人干聊啊?   其实乾清宫内的气氛,还真说不上干巴,都热闹过头了。   大伙儿都没心思用膳,宫宴上的东西好吃不到哪儿去,半下午都提前用点心垫过肚子。   打一开宴,三座大山还没到,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藏着兴奋往大阿哥和太子身上飘。   说起来,其实大阿哥和太子的不睦,从二月里就初见征兆。   台湾郑氏拜降后,带领水军作战的福建水师提督施琅加封太子少保,继续训练水师,与福建总督姚启圣一起督促开海禁一事。   可同样在澎湖海战中立下功劳的伊桑阿,却被调离广州府,康熙下旨令他赴宁古塔继续督造战舰,官职明升暗降。   同时,康熙封慕天颜为湖广巡抚,代替伊桑阿镇守南地,掌管开海禁的一应事务,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微妙的是,伊尔根觉罗·伊桑阿是索额图大女婿。   而慕天颜则是纳兰明珠的门人,皇上此举,几乎是在朝堂上明晃晃地敲打索额图,为即将入朝办差的大阿哥增加势力。   偏大阿哥胤褆不知道什么叫收敛,几番在太子面前挑衅,引得太子心里暗恨良久。   前头索额图因撺掇太子喝酒卖惨,被康熙打破了额头,罚俸一年。   可在南苑时,想起这事儿索额图就怄得慌,逮着机会就给太子出谋划策。   他只道:“再有一年,大阿哥就能入朝,可要是万岁爷没吩咐,您却只能在上书房和弘德殿继续进学……”   再精通为君之道,大臣们眼珠子都落胤褆身上去了,学了有什么用?   索额图愤愤不平:“磨刀不误砍柴工,该学的道法太子爷您从不落人之后,怎可叫大阿哥一个庶出血脉抢在前头?”   “以臣之见,您不如拉拢三阿哥和四阿哥等兄弟,将马佳氏和佟佳氏笼络在身边,一来也是兄友弟恭,二来叫其他人知道跟着您才有肉吃,大臣们自知道该如何选择。”   至于拉拢阿哥,三阿哥和四阿哥不足为虑,只要赫舍里氏给马佳氏和佟佳氏足够的利益,不怕他们不上钩。   只要太子的势力压过大阿哥,哪怕纳兰明珠那老狐狸再心思多狡,也终究压不过正统嫡出的储君。   起先胤礽觉得如此太功利,他身为储君,从小就只有旁人捧着他的份,叫他礼贤下士,讨好兄弟,他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奈何索额图劝了好几回,旁人且不说,他倒是把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禛带在身边,做足了兄长的姿态。   这一拉拢,就拉拢出事儿来了。   午宴时候,太子带着胤祉和胤禛去给马佳氏和佟国纲、佟国维两人敬过酒。   不管这两处心里怎么想,面上却跟太子很亲近,毕竟是储君嘛。   胤褆看在眼里,怒在心间。   哪怕惠妃多番提醒他这种外人在的场合,定要注意规矩尊卑,不要惹皇上生气,瞧着汗阿玛对太子赞不绝口,他实在忍不住。   胤祉和胤禛也是他的兄弟,凭什么太子一个做弟弟的能拉拢,他这个大哥不能?   晚宴一开始,胤褆就一手一个,将胤祉和胤禛提到自个儿身边,要跟兄弟把酒谈心。   太子能干吗?   喝酒谈心你不带孤,你是不是忘了尊卑?   大阿哥也不干啊,尊卑是吧?   来来来,都在酒里,上回太子喝多摔断了腿,还敢喝吗?   一来二去,底下宫人拦也拦不住,恭亲王常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凑过去拱火,妃嫔们也没法子靠太近。   还没开宴呢,俩人就都喝多了。   甚至一时没留意,胤祉和胤禛也叫常宁灌了几杯酒,脸红得猴儿屁股似的,迷瞪起来。   一个摇头晃脑满殿疯跑着念诗,一个追在三哥屁股后头,反反复复念宫规。   康熙扶着皇玛嬷进殿,差点没叫胤祉撞个好歹。   身边跟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康熙还不敢躲,硬是挨了一头锥。   胤禛跌跌撞撞追过来,又给这头锥加重了点力道。   要不是康熙不顾形象撅了下腚,好悬传宗接代的家伙事儿都要毁在儿子脑门上。   常宁醉醺醺跟在后头扑哧笑出声。   跟太后一起过来的胤祺,还委屈叫嚷,“你们喝酒怎么不叫——呜呜!”   宜妃白着脸,硬着头皮扑过来,紧紧捂着儿子的嘴,杀鸡抹脖子地将胤祺给拽了下去。   康熙扫视殿内,满地蹲安的妃嫔除了惠妃,都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幸灾乐祸。   福全好不容易站住了一个嫡子保泰,跪地请安还不忘乐呵呵抱着个酒壶。   二公主和三公主挓挲着胳膊,拉不动胤褆和胤礽,在旁急得直哭。   还有两个完全没听到动静,仍咬牙拼酒的儿子,咋咋呼呼诉说不满……   康熙脸当场就黑了,气得额角青筋直蹦。   孝庄不愿这样的好日子见血,笑着调侃,“你们这些促狭的,一群小醉鬼有什么好看的?”   “还不赶紧都拉出去醒酒,等他们酒醒了,才是瞧热闹的正时候。”   殿内发出善意的,僵硬的笑声。   梁九功硬着头皮带人上去,连拉带抬,扛着大小醉鬼的王八拳,好不容易将喝多的阿哥抬了出去。   康熙实在压不住火,小的不能骂,福全和常宁这两个长辈却跑不了,叫康熙劈头盖脸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还是太后开口说饿,康熙这才勉强把火气压下去,叫人传膳。   到底这中秋佳节的好气氛被坏得差不多,太皇太后忙了一天也累,太后汉话又说不好,康熙更懒得开口。   上首三大巨头安静,底下人却不能由着大好的日子虎头蛇尾结束,给三座大山心里留下不痛快。   皇贵妃身子一直病歪歪的,这晚宴是钮祜禄贵妃张罗的。   她是最气大阿哥和太子不懂事的,当即就笑着冲惠妃扔眼刀。   “刚才听大阿哥说醉话,倒像对太子不满?也不知惠妹妹是怎么教的,不该说的话可别在孩子跟前儿念叨才是。”   惠妃身为伺候康熙最早的妃嫔,也不是好惹的,不客气地冲钮祜禄贵妃应了声是。   “兄弟们打打闹闹,咱做额娘和庶额娘的确实不该掺和,眼瞅着九阿哥和十阿哥他们快要抓周了,贵妃姐姐得以身作则才好。”   谁不知道谁啊?   先前太子怎么摔断腿的,当大家眼聋耳瞎呢?   宜妃不乐意了,你们吵架,拉她的小九出来作甚!   她不客气调侃:“要我说,大阿哥随了万岁爷的勇武,都说打仗亲兄弟,小九他们不争气,不若惠姐姐多替万岁爷生几个阿哥,都养得大阿哥一般,往后也好辅佐太子不是?”   一说起这话,荣妃和德妃心里也不痛快。   皇贵妃想起被抬出去的胤禛,心里更不爽利。   这女人的口舌官司一打起来,刀光剑影全藏在弯弯绕绕里,倒叫几个王爷福晋和侧福晋瞧了乐子。   康熙多吃了几杯酒,越听越厌烦,见皇玛嬷脸色也有些不大好,显然是担忧大阿哥和太子的关系,当即就要呵斥她们闭嘴。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突然传出呕吐的声儿,都不用他了,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全都看向安嫔旁边坐着的通嫔。   通嫔狼狈地侧身,捂着嘴干呕好几声,眼角带着泪花跪地请罪。   “嫔妾失仪,请万岁爷责罚!实是嫔妾闻着鱼腥味儿,突然忍不住犯恶心……”   她话音一落,妃嫔们表情都煞是好看,大部分都在心里骂通嫔装傻。   这定是早知道自个儿怀孕,坐稳了胎才在这样的大日子捅出来,讨老祖宗和皇上欢心呢。   果不其然,孝庄表情好了许多,“不会是怀了身子吧?这都快一年没好消息,也该有喜信儿了,快传太医!”   康熙脸色也好了许多,叫梁九功亲自去御药房,宣给他诊脉的秦御医过来。   诊过脉,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秦御医脸上的喜气也不算多。   “恭喜万岁爷,通嫔娘娘怀孕了,已经一月有余,只是先前用过一些寒凉之物,胎象有些不稳。”   众人:“……”感情通嫔的傻是真的?   通嫔脸色煞白,捂着肚子满脸惊恐,她什么时候用过寒凉之物,她自个儿怎么不知道?   怪不得入宫好几年都没身孕……她不会是被人算计了吧?   康熙脸色微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茬。   他沉声吩咐:“你亲自带太医院去钟粹宫查,有什么不干净的查个清楚!”   钟粹宫主位的荣妃眉头紧皱,给自己的宫人使眼色,叫她赶紧回去安排,心里直骂通嫔蠢。   哪个妃嫔手里没点子见不得光的东西,自个儿都知道防备,偏通嫔蠢到被人算计。   孝庄见通嫔面色不好看,怕她惊着龙胎,温和开口:“通嫔也不必担忧,有御医——”   “呕!”又是一声呕吐声传出来。   通嫔斜对面的钮祜禄贵妃惊慌站起身,捂着嘴边干呕边请罪。   “老祖宗恕罪,臣妾……呕!不是故意的,实在是闻着…呕…御医身上的草药味儿难受……”   这下子殿内别说草药味儿,酸气都要冲天而起,贵妃不会也怀孕了吧?   本来恹恹歪着身子出神的皇贵妃,眼神冷厉转过头去,冷幽幽看向贵妃的肚子。   十阿哥还没满周岁呢!   万岁爷有空去临幸贵妃,为何不能再给她一个孩子!   孝庄没跟钮祜禄氏计较,只笑着叫她捂住口鼻,叫秦御医也给她把脉。   诊完脉,秦御医的喜色稍稍明显了些,“恭喜太皇太后,太后,恭喜皇上,贵妃已有孕三月余,胎象很是稳固!”   可他这话音一落,孝庄和康熙脸上的期待和笑意却不自禁淡了。   祖孙俩甚至动作一致地垂下眸子,遮住了眸底深沉的情绪。   殿内瞬间安静如鸡,好家伙,装傻的在这儿呢。 第17章   这场中秋宫宴, 算近几年来宫里规模最大的宴会。   要知道年初那会子,万岁爷以太后不曾大办千秋为由,万寿节都没办。   如今台湾府已定,海禁十月将开, 明眼人都知道, 这宫宴端的是庆贺皇上开启盛世的心思, 宫里宫外都不错眼地瞧着。   谁也不能说宫宴办得不好,毕竟内务府铆足了劲儿, 没出半点岔子,太太平平结束了。   甚至不能说虎头蛇尾。   早上乾清宫广场的山呼海啸令人热血沸腾,午宴的君臣同乐也叫王公大臣们频频点头。   晚宴虽太子和阿哥们喝醉, 到底是小孩子的闹剧,宫里贵妃和通嫔同时遇喜,将晚宴的气氛推到了最高潮。   王爷和宗亲纷纷恭贺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 酒一壶壶进上去, 出宫的时候都是止不住的酣畅笑声。   只是这笑声过了宫门口就弱下去, 爬上自家马车都先揉笑僵了的脸,很明显宾主尽欢是欢给皇上看的。   钮祜禄氏底蕴比赫舍里还强, 已出过一任皇后, 贵妃也生了阿哥,又怀上……对太子, 对朝堂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贵妃安然生子,朝堂上的格局必定会有变化。   贵妃这一胎生不下来,后宫必要起波澜。   好不容易算得天下太平, 京城里的风雨半点不给人空闲,劈头盖脸就要往下落,除了钮国公府, 哪家能真正高兴起来?   康熙也憋着一肚子的火。   回到昭仁殿时,他饮出潮红的俊容丝毫不见往常的温和,只冷沉如阎王。   他倒不是不喜贵妃怀孕。   满人崇尚多子多福,后宫妃嫔怀孕证明他这个皇帝种好,他有什么不乐意的。   左右储君已定,太子这年纪也算立住了,康熙亦毫无改立储君之意,自认压得住底下人的各种心思,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忌惮皇贵妃和贵妃生子。   他只是恼恨钮祜禄氏的算计和野心。   先前太子坠马,掌管马匹的庆丰司是钮祜禄图巴的人,而负责教导太子骑马的谙达,跟佟佳氏沾亲带故。   所以他敲打过皇贵妃和贵妃,除了偶尔去两人宫里用个膳,基本没留宿过。   皇贵妃才刚产下皇八女一载,又因皇八女夭折始终未曾病愈,他不愿意叫表妹再次怀孕伤身。   对钮祜禄氏,康熙也如此思量。   等小十立住,太子年纪更大些,再叫贵妃生个如小十那般健壮的也不是不行,就当是给太子增加助力了。   五月初三是赫舍里皇后的冥诞,康熙罚太子抄写《礼记·学记》,是为不给世人留下太子不知尊师重道的污名。   既是惩罚,只要没抄完,康熙不可能叫太子出来。   但康熙也不想叫人以为太子被冷落了,自个儿在五月初三那天去坤宁宫待了大半日,表示对皇后的追思。   过后钮祜禄氏竟也去坤宁宫吃斋念佛,执妾礼为赫舍里皇后和钮祜禄皇后祈福十日,宫里宫外都知道。   这算对太子摔断腿那件事的赔罪服软,也是以此提醒皇上念钮祜禄皇后的旧情。   五月十三是钮祜禄贵妃生辰,康熙连宜妃生辰都去留宿了,如果对贵妃没有表示,往后永寿宫只怕没脸见人。   康熙自不会叫她这么没脸,贵妃生辰那日歇在永寿宫,就叫了一次水,也没叫留。   要是贵妃这么容易怀孕,也不至于入宫三年才有孕,必定是服用了什么生子方。   遏必隆当年没少给康熙添腻烦,如今出了一后一贵妃,他对钮祜禄氏还不够优厚吗?   敢对太子下手,还趁佟佳氏病重将宫务抓在手里,又算计绵延子嗣之功,钮祜禄氏的心思就差拍他脸上了!   皇贵妃佟佳氏就没少吃生子方,且看皇八女如何?   再者母体还没过一年乳期就怀孕,孩子本就难康健,又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方子,钮祜禄氏将爱新觉罗的子嗣当成什么了?   宫人们都感觉出皇上心情不好,个个儿屏气凝神,连醒酒汤都不敢催皇上喝。   康熙在殿内运气许久,这口气却硬是吐不出去,憋得胸口疼,不耐烦喝滚烫的醒酒汤。   “都滚出去,换冷泡茶来!”   梁九功赶紧挥挥手,叫宫人们都退下去,   一出来大殿,梁九功就瞧见白敏俏生生立在殿外。   他脚步一顿,压低了声儿训斥:“怎么见天儿都是你这丫头往前头来,合着御茶房没旁人伺候了是吧?”   “你回去告诉那几个躲懒的,不会伺候就跟咱家说,咱家换人!”   白敏被训得一哆嗦,可很快听出梁九功话里的意思,只恭敬抿唇应了声是,半个字没多说。   反正今儿个瞧着风头不对,梁总管倒像要趁机做点什么……白敏知道梁九功不喜方荷,不打算拦。   茹月还指不定什么时候上钩,真要闹出什么动静来,她躲开也好。   至于方荷的死活,白敏丝毫没放在心上。   在宫里自个儿门前雪扫起来都不易,容不下烂好心。   进御茶房之前,白敏使劲儿揉了揉眼,委屈着期期艾艾把话传了。   方荷微微挑眉,黄鼠狼想起鸡能有什么好处?   她只作为难姿态,看冉霞一眼,赧然冲白敏笑笑。   “定是梁谙达瞧你辛苦,那这几日就劳你烧水,我和冉霞勤快些,好歹保住差事,往后咱们可不敢再躲懒了。”   既不想担着危险,也没提醒的情分,那往后也别想只自个儿奔前程了。   白敏的委屈僵了下,不自在地笑笑,“啊……也好,也该是轮流往御前去,没得叫御前的姐姐们衬得咱们都懒。”   好话都叫白敏说了,冉霞真心实意地高兴应下,方荷没再说旁的。   叫冉霞看着茶柜,她扭身去端冷泡茶,往昭仁殿去。   梁九功跟方荷头回进殿时那般,在殿外火急火燎等着,瞧见方荷就念叨。   “祖宗欸,你是蜗牛转世不成?什么时候都这么沉得住气,赶紧进去,别叫万岁爷等!”   方荷:“……”这要不是叫她顶缸,她脑袋给这死太监踢!   她垂眸平静进了大殿,依着火光最明亮的地儿,扭身往康熙所在的西暖阁去。   一进去,就见康熙只着了明黄里衣,站在窗边儿掐腰吹风呢。   背着身子倒瞧不出喜怒。   掺了龙涎香暖意的酒味儿被风一吹,在殿内缠绵,无端叫空气添了股子说不出的躁意。   殿内又没人……方荷心跳稍稍加速,轻手轻脚将冷泡茶放下,立刻就打算出去。   皇上生不生气跟她有毛关系?   她不会自视甚高,凭站在巨人肩膀上的见识去做什么。   巨人要知道她把心思用在媚上,指不定一肩膀把她撅坟堆儿里去。   但康熙听到脚步声,沉着脸转过身来。   她蹲安都还没蹲下去,就叫蕴含着酒气的刻薄砸了一脸。   “怎么是你?御前没人了?”   方荷心道应该是,就剩你和梁九功这样的狗东西了。   “回万岁爷,奴婢夜里当值御茶房,理应伺候。”   康熙大跨步走到罗汉榻前坐下,端起茶碗一口饮尽里头的茶水,缓了下口中的干燥。   重重放下茶盏,康熙半垂着眸子讥讽睨方荷一眼。   “理当伺候?你先前窝在茶房,是不愿意伺候朕还是不会办差?”   方荷垂着头,心跳甚至渐渐和缓,没办法,皇帝不常见,找茬的酒鬼她见多了。   “奴婢不敢,是梁总管吩咐,奴婢先头犯了错……”   康熙不耐打断她的话,“梁九功不叫你来御前,你就敢不伺候,他是主子朕是主子?”   “不敢……呵,朕看你挺敢,先前在南苑算计朕的不是你?”   “旁人敢算计朕也就算了,谁给你的底气算计朕?”   方荷从这话里听出了细节,旁人?   思及先前翠微她们回耳房之前,拿着太皇太后因贵妃和通嫔有孕赐下的赏,小心又微妙的议论……   以方荷的细心不难猜出,这个旁人除了钮祜禄贵妃没别人。   艹了,她还真是来顶缸的!   方荷在心里平静问候了一声梁九功的祖宗,缓缓跪地,回话的声音被她放柔到哄孩子似的。   “回万岁爷的话,您乃日理万机,高高在上的圣明天子,掌管宫人这等小事儿,自不该耽误您的工夫。”   “梁总管是为您分忧,奴婢等听他吩咐,全因他是您的总管,而非他有什么威严。”   康熙怒火微妙地顿了下子,这小地鼠又在说梁九功狗仗主人势吧?没完了还……   方荷又道:“先前在南苑,奴婢绝无算计万岁爷之意,奴婢很清楚,您是宫里……不,是大清所有人的天,就该被天下人仰望,依赖,信任。”   “奴婢仰望主子爷威严,敬畏之心一天多过一天,自知愚钝不堪,全然只想让更会伺候的留在主子身边尽忠,也明白那点子拙劣的自白瞒不过万岁爷……”   “可奴婢深知万岁爷英明神武,无论奴婢生死本就该由主子安排,这大概就是奴婢的底气。”   康熙摩挲着拇指翠绿的扳指,半晌不语。   也不知怎的,这小地鼠语气恶心扒拉的说了一通,竟叫他心头的火渐渐沉淀下去,好歹在昏沉中冷静几分。   他轻敲着矮几,若有所思地低笑出声,“牙尖嘴利,无论生死该朕来安排……朕要给你赐婚夜香郎,你也愿意?”   方荷依然跟哄孩子一样耐心哄醉鬼:“雷霆雨露,尽是君恩,奴婢无有不从!”   最多趁嫁给倒夜香的之前,先把你这狗东西溺死在夜香桶里。   康熙蓦地打了个哈欠,挥挥手吩咐,“叫梁九功滚进来。”   方荷柔柔应下,轻缓出门,更温柔对着梁九功笑——   “梁谙达,万岁爷又叫您滚进去呢,您赶紧着,万岁爷好像困了,别叫万岁爷等急了。”   梁九功瞪眼:“……”你给咱家等着!   方荷这回没露出傻样儿,反倒比进去前还自在,甚至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有底气。   这底气是康熙亲自给的。   好歹没叫她白进去一趟,要给她赐婚吗?   看来她的用处在亲事上,而对皇上有用的亲事……只怕就落在始终摸不清楚的身世上了。   方荷愈发好奇,原身的阿玛到底留下什么孽债,莫不是叫什么了不得的人看上了,康师傅要搞什么父债女偿?   咦~太狗血了!   回头还是得想办法,叫小陈子去查一查才行。   她捂着嘴小小打了个哈欠,刚才哄人那催眠动静,把她自己也催困了。   好在已经快夜子时(23点),再站一个时辰就能换值,应该没啥事儿了。   这一宿可真长啊!   梁九功进了殿,就知道方荷没说谎。   康熙歪在罗汉榻上,以手撑着矮几,阖着眸子像睡着了似的。   他放柔了声儿,小声问:“主子爷,奴才伺候您就寝?”   康熙蓦地睁开眼,眼神复杂睇他一眼。   没人家那把子嗓音就别学人矫情,那点子睡意全叫梁九功给温柔没了。   他懒洋洋吩咐:“明儿个你亲自去趟内务府,仔细给钟粹宫和永寿宫挑几个精奇嬷嬷。”   “跟海拉逊传朕口谕,不论发生什么,永寿宫和钟粹宫的胎必须给朕保住,若发生什么意外,就用他全家的脑袋来抵。”   至于贵妃腹中的胎儿是不是安康……康熙眸底闪过一丝淡漠,不够安康就拿她自己的骨血来补好了。   如今朝堂还不算安稳,沙俄那边也不老实,海禁一开,南地也不会平静,前朝后宫都不能乱。   那小地鼠说得对,既然钮祜禄氏有算计他的底气,那她的生死只能由他来定夺。   她既想生,这一胎无论如何都得给他平安生下来。   梁九功听主子语气森然,心下一紧,赶忙应下来,声音更柔了些——   “万岁爷,时辰不早了,奴才伺候您安歇……”   康熙唇角抽了抽,美玉在前,他实在听不下去梁九功的柔声,挥挥手——   “叫人备水,朕要沐浴。”   今儿个常宁因为被他骂了一顿,后头借着妃嫔有孕的双喜临门,没少敬酒。   偏福全早就喝多了,不知道拦,还傻乎乎地跟着起哄。   到底不好不给兄弟面子,康熙没少喝,这浑身的酒气熏得他头疼。   梁九功没察觉出主子的嫌弃,赶紧出去吩咐叫人提热水,又吩咐陪寝宫女伺候皇上沐浴。   等陪寝宫女进来后,梁九功倒稍稍疑惑了下,拦住其中一个,压低嗓音欸了声。   “茹月你不是白日里当值,怎么这会子还在?”   新进御前伺候的宫人,梁九功就怕伺候得不精心,由着原本的陪寝宫女压住咯,磨人性子呢。   今儿个万岁爷心情本来就不算好,冷不丁再换个生手,惹恼万岁爷,大家都甭休息了。   茹月笑得讨巧,紧着解释,“值夜的问柳崴了脚,是问心姐姐叫我来替问柳当值的。”   “奴婢跟尚寝嬷嬷仔细学过了伺候的规矩,得了尚寝嬷嬷夸,问心姐姐才叫奴婢来的。”   御前原本没有近身伺候的宫女,只有陪寝宫女,说白了就是没名分还得当差的侍寝预备役。   问心是得了尚寝嬷嬷允准的女官,负责监管这些宫女,问柳则是管着沐浴的司仪。   只说陪寝宫女也分为三种。   一种是得了临幸的为官女子,如先前的赫舍里官女子一般,被人尊称一声姑娘,能从耳房搬到围房里住,领得都是给万岁爷做贴身衣物的闲差。   第二种则是没被临幸的,负责司寝、司帐、司仪和司门,掌管皇上寝宫的一应事务,准备着随时侍寝,算作最低等的奉御女官,问心和问柳她们都是此类。   第三种就是茹月这样的,只能负责皇上殿内的杂活儿,大多被安排在白日,基本碰不上皇上给眼神的机会。   先前茹月还能端得住,是想等得到尚寝嬷嬷的认可,慢慢往女官努力,觉得自己早晚有得恩宠的那日。   可自去了南苑起,也不知是怎么了,这日子就没个顺当的时候。   先是叫赫舍里官女子抢了回膳,回头对方就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风凉话没个够,气得茹月哭了好几回。   身边的宫人都安慰她,说等她能升上去就好了,只要能成为奉御女官,就是围房里的小答应都不敢刻意为难。   茹月是想等,可司寝司帐那几个宫女,也不知是不是拿了赫舍里氏的好处,频频为难她,明摆着是不打算给她机会往上升。   康亲王府不可能一直等着她。   要见她迟迟不得恩宠,放弃她再送旁人进来,她扔出去的银子打水漂不说,御前都不一定能留下。   焦急了好些日子,茹月前几日听窗外有人说小话,准备给尚寝嬷嬷送银子,好叫嬷嬷多教教侍寝的本事,她听进了心里。   咬咬牙,她将先前在御茶房时得的赏赐换成了银子,大头塞给尚寝嬷嬷,小部分塞给了问心,好不容易得了这晚上伺候的差事。   茹月是个能下得了狠心的,知道伺候万岁爷沐浴的机会不常有,她不能错过。   将梁九功敷衍过去,她扭身绕过屏风,把自己最后一根银钗塞给跟问柳一起值夜的问念。   “姐姐救我一回,过会子我来伺候万岁爷歇着可好?”   “我只伺候这一回,回头传出去,好歹围房那位不敢再明目张胆为难我。”   问念眼神闪了闪,两头收银子的事儿,哪儿有不好的。   她将银簪藏进衣袖里,眼神往屏风外的香炉看了眼,无声点点头。   茹月松了口气,大喜过望,伺候阖目坐在浴桶里沐浴的皇上愈发尽心,也就没发现,问念递瓢和澡豆的时候,趁机往她身上撒了东西。   一炷香后,问念冲茹月眨眨眼,主动将伺候皇上穿衣的差事让出来,安静退到角落里。   茹月早就被自己服侍的精壮身躯熏红了脸,一靠近皇上,闻到里衣上丝丝缕缕的龙涎香气,腿都有些发软。   热气止不住地自腹部往上蒸腾,直烫到她心尖上。   这叫茹月更激动不已,只强压着狂喜,每个步骤都分外小心。   能在巧雯那里发现她和康亲王府的微妙,甚至能借机将自己提到御前,茹月并不是个没脑子的。   她很清楚,要是主动做不规矩的事儿,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万岁爷喝了不少酒,男人喝多了总容易冲动不是?   不经意碰触几下,往皇上身边凑一凑,引得主子主动,才是她登天的机会。   所以,直到伺候康熙躺下,她都没有任何造次的行为。   可到底存了爬床的心思,眼瞧着皇上安然睡下,没有任何幸人的打算,她心口实在跳得湍急。   一个没忍住,茹月倾身,以身前柔软扫过皇上的胸口,状似恭敬体贴为皇上盖被子。   康熙猛地睁开眼,眸底是几乎要杀人的怒意,蓦地将她推翻在地,顾不得说话,扭头就冲龙床边上的痰盂吐了出来。   茹月吓傻了,面如金纸跌坐在地,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哆哆嗦嗦跪地求饶。   “奴婢该死,万岁爷恕罪……”   听到殿内的动静,在殿门口的梁九功立马冲了过来,不等皇上吐完,他就冷着脸朝外头吩咐——   “来人呐!把这个贱婢叉出……”   康熙勉强止住吐,嗓音沙哑,却压不住冷肃,“等等,叫李德全宣秦御医来!”   问念脸色一白,偷偷挪动脚步。   她本来就在窗户边儿上,想趁人不注意,偷偷打开一点窗户,叫殿内散散味儿。   岂料康熙却不是刚发现不对。   沐浴的时候,他就察觉出殿内的味道与往常不同。   以前鳌拜还在的时候,对宫里宫外各种刺杀皇帝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候对康熙动用香料的宫女不止一个。   只不过鳌拜死了太久,所以没人知道,康熙对味道极为敏感,又怕有所不妥,御前除了秦御医亲自调配过的浅淡龙涎香,任何香料都不许用。   闻到龙涎香突然多了股子暖意,康熙在浴桶里就掐住了自己前臂上的内关穴警惕。   秦御医说过,虽吸入体内的香料需要服药才能解,可呕吐能最大限度止住眩晕,尽量保持清醒。   那暖意有些像催青香的味道,康熙知道应不会有大碍,就想拔出萝卜带出泥来。   他不动声色用了叫暗卫警惕的暗号,准备躺下看看,动手脚的人准备做什么。   却没料到靠近伺候的宫女身上,也有那种甜腻的香味儿。   醉酒再加上刚才穴位的刺激,稍稍迷糊的瞬间,他立刻就忍不住了,干脆吐出来。   康熙眼尖,茹月跪在地上跑不了,问念的动作他一直注意着,这会子眸底的杀意几乎要溢出眼眶。   他猛敲了下床头,“来人!将这两个宫女给朕拿下!”   梁九功未动,宫殿顶上突然跳下两个黑衣身影,利落将茹月和问念敲晕,提在了手里。   饶是梁九功知道皇上身边有暗卫,也忍不住被吓得心头狂跳。   如此神出鬼没的暗卫……想知道什么探听不出来啊!   康熙冷着脸似要噬人一般,“御前所有伺候的宫女都送去慎刑司,给朕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查不出缘由,提头来见!”   暗卫跪地,利落应是,立刻提着人转身往外走。   李德全这会子也带着秦御医进来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伺候在龙床旁边,紧张盯着秦御医给主子把脉,生怕出什么问题。   如果出了问题,被老祖宗知道,他们爷俩怕是也得走一遭慎刑司,就算能活着出来,也得掉一层皮。   好在秦御医一搭上康熙的脉,只几息时间就松了口气,“回万岁爷,倒不是什么于龙体有害的东西,只是助兴的和合香罢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也跟着猛地松了口气,还不敢放开了喘,一会子功夫就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等香炉被拿过来,秦御医脸色更放松,“用量也不多,您既饮多了酒……料是无碍,多饮些茶水,走几趟官房,既助醒酒也能清热。”   虽然和合香助兴,可喝多了酒的男人酒意上头也那啥不起来,没啥作用,最多有点燥热。   康熙这一顿折腾,酒意也确实蒸腾上头,晕晕乎乎起身,没再多说什么,换到东暖阁里歇下。   御医叫喝茶,梁九功却不敢叫主子爷就这么睡下。   御前宫人都叫提走了,更不敢叫没人在旁伺候着。   梁九功叫李德全听着,亲自出去吩咐人准备茶水。   方荷早听见里头乒乒乓乓的动静,又见御前宫人被提走,就知道这一夜还有的折腾。   酒鬼诶……想起自己穿越前遇到的那一遭,她瓜都不敢吃,死蹲在御茶房里。   但也不是她不挪窝,就能躲得过去的。   梁九功一站到御茶房门口,一眼就瞧见了站在茶柜前的方荷。   没办法,冉霞听见动静,吓得恨不能把自己缩到泥炉子里头去。   白敏面色不对劲儿,借口要去官房跑出去,可不就剩方荷一个显眼的。   梁九功若有所思片刻,盯住方荷:“赶紧的,泡一壶酽酽的六安瓜片到御前,不想被拉去慎刑司就别耽搁!”   方荷:“……”就都不睡了,喝完起来嗨呗?   没等她说话,梁九功就赶紧回去伺候。   当然,方荷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明摆着出事儿的情况下,多说多错,把自己当物件儿才更安全。   她叮嘱冉霞,“盯紧了火,想保住命,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许离开泥炉子,无论发、生、什、么,听懂了吗?”   今儿个这一遭,跟茹月绝对脱不了干系,那就更跟白敏脱不了干系。   看这阵仗,白敏狠起来真敢要人命,会拉御茶房其他人给她垫背也说不准。   冉霞抖着嗓音应下,方荷这才快而不乱地泡好了茶,用滚水过了一遍茶盏,平静往昭仁殿去。   刚走到殿门口,她就被梁九功拽住了。   虽然梁九功很想送方荷去死,却不想陪方荷一起死。   今儿个这种情况,如果再把主子爷的火气闹起来,以皇上的脾气是没办法善了,他也跑不了。   他白着脸压低了声恶狠狠叮嘱:“还想要脑袋的话,把不该有的心思收回去,好好伺候!”   方荷:“……”她能有什么心思?!   想把这死太监拖出去喂狗,好赶紧回去洗洗睡算心思吗?   她尽量保持微笑,“奴婢记下了,到底不如梁谙达伺候的精心,不如您……”   “别废话,想办法叫万岁爷多喝点茶水。”梁九功利落打断方荷的话,脸儿也不白了,一副给你脸的表情。   “这会子御前没宫女可用,太监笨手笨脚怕惊了主子爷,不然也轮不上你得这个机会,别不知好歹!”   方荷:“……”但凡有人借她三分胆色,这壶茶她一定拍梁九功脑袋上。   但她没这个胆子,倒是足够细心,听出更叫人胆战心惊的细节。   御前没宫女可用……是所有宫女都被拖走了吗?   茹月到底做了什么?   方荷尽量保持冷静乖乖应下来,一踏进昭仁殿,就闻到了微弱又熟悉的味道。   那是只有醉酒呕吐后才会产生的气味,再瞧见西暖阁里间跪在地上干活的魏珠,她隐约拼出了真相。   茹月爬床……给康师傅恶心吐了?!   她不会涂脂抹粉……甚至下药了吧?   茹月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她满脑袋感叹号地进了东暖阁,梁九功一招手,李德全麻溜儿就滚出去了。   梁九功也只站在东暖阁垂花镂空的门口边上,一步都不往里头走。   方荷忍不住了,再次深吸口气,盼着微弱的酒气给她点胆子,拍死梁九功这混蛋。   可惜的是,许是怕熏着万岁爷再吐,殿内开着半拉窗户,也提前拿瓜果熏过了,只有龙床上酒气稍稍浓郁些,其他地方闻不到多少。   她无奈上前,小心将茶壶放在方凳上,看着已经睡着,甚至还在轻声打呼噜的康熙,幽幽抬头看梁九功。   梁九功立马瞪眼,转头,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的。   要是叫醒主子爷这事儿太好办,他还能给方荷机会近前伺候?   方荷心里冷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梁九功落魄的时候,她一定照脸踩,踩死他!   她没叫醒康熙,那么多年酒店服务生涯白混的吗?   酒鬼她伺候没有上百,也有好几十,醒着伺候的难度和睡着伺候的难度她比谁都清楚。   不就是喝茶?   她慢条斯理跪坐在脚踏上,先倒了半杯茶。   六安瓜片的水温不算太高,稍稍晾片刻,就没那么烫了。   方荷以手背贴在茶盏上,感觉热而不烫,熟稔地伸手穿过康熙的脖颈儿……   梁九功被方荷的动作惊着了,顾不得避祸,紧着上前低声训斥——   “放肆!你要干……”什么?   后头俩字被他瞠目咽了下去。   梁九功眼睁睁看着方荷垫高了头枕,将茶盏放到皇上唇边,捋着皇上的喉结,主子爷他闭着眼就把茶水咽下去了!   梁九功:“……”他是不是在梦里还没醒?   喂睡着的人喝水这么容易吗?   他不知道,喝多了酒的人会口渴,除非是醉到不省人事,否则稍稍给个吞咽刺激,就会主动多饮水。   醉死到连吞咽都做不到,直接送医院洗胃去也就得了。   先前康熙还跟她嘚啵嘚呢,明显没醉到那份儿上,实在没必要唤醒。   谁知道这位掌握生杀大权的爷,他醒了会不会突然脑子一抽,发要命的酒疯?   为了保住吃饭的家伙事儿,方荷连藏拙都顾不上了。   好在她清楚,以先前她和魏珠跟梁九功的龃龉,他是绝不可能替自己表功的。   甚至她越能干,梁九功越不可能叫她近前伺候。   但她又对康熙有用,梁九功也不能弄死她,所以跟还在藏拙也没区别。   她非常镇定地给康熙灌了两个半杯的茶,才拿眼神去询问梁九功够了没。   都睡着了还非得喂水,也不知道梁九功这病病的脑子怎么想的。   岂料她一抬头,梁九功比她想得还有病,竟扑通对着她跪下了。   两人的姿势有点微妙……这是要结拜吗?呸!   她默默挪了挪姿势,不经意间一抬头,就见康熙丹凤眸中酝酿着几乎要吓死人的杀气,安静盯着方荷。   方荷:“……”   哦豁!   原来不是跪她……不是,这酒鬼怎么醒了?!   面对酒鬼这杀气腾腾的模样,方荷比梁九功还怂,乖乖挪动膝盖往后退了退,躬身下去,把自己当柱子使。   康熙迟缓地捏了捏鼻梁,翻身坐起来,踢了踢梁九功的肩,声音沙哑。   “什么时辰了?”   梁九功小声答:“回万岁爷,早子时刚过半,您还能睡一个时辰。”   方荷算了下,也就是还差半个小时就能下值。   她有点恍惚,总觉得这一夜像过去了好几天那么长。   康熙没理梁九功的话,眼神若有所思落到方荷身上,好一会儿才出声。   “你先出去。”   方荷下意识撅起腚就想颠,反正没说是谁,谁先跑掉算谁的。   可惜她没快过梁九功,抬手撑地的功夫,梁九功迅速起身,抡腿儿颠了……   方荷:“……”恨自己没多长几条腿儿!   感觉到头顶灼热的目光,她一直还算平稳的心突然有点发颤。   这位爷现在到底清不清醒啊?   “过来,朕要更衣!”   方荷赶紧听吩咐起身,还没站直就僵住了。   更,更,更衣?   那不是上厕所??   艹啊,那不是要长针眼吗?!   “快点!”康熙一把拽过方荷,差点没把她压到地上去,还要含混不清地嫌弃。   “没吃饭吗?就知道浪费朝廷的银子和粮食!”   方荷:“……”这特娘是她的词儿啊!   她忍下了,针眼和命的选择题她还是会做的。   咬紧牙箍住康熙的腰,方荷一点欣赏动作大片男猪脚肉体的心情都没有,用上吃奶的劲儿,扶这男人去放水。   好在康师傅虽然走不直,身为皇帝的形象包袱还在,非常努力在走直线,没把全身的重量压过来,倒顺顺当当走到了官房。   方荷放开手,低下头,等水声,却等到脑门儿一疼。   康熙伸开手:“朕要更衣,会不会伺候?不会就滚去内务府学!”   方荷:“……”我是不是还给你扶着丁丁?   给你脸了是吧?   她偷偷吸口气,继续忍,被退回内务府,就只能去辛者库了,这辈子别再想出宫,还学个屁。   她心下一横,伸手去解这酒鬼的裤子,反正又不是没见过,怕什么。   结果刚伸手,手背就被打了一下。   康熙那双漂亮的丹凤眸瞪出震惊的弧度,“放肆!朕是要洗手!你活腻了?”   方荷:“……”她也没伺候过别人撒尿,她哪儿知道!   她努力把嗓子眼的老血咽下去,赶紧把一旁铜盆里的帕子投好,递给康熙。   康熙擦了手,竟像是怕女流氓一样,侧了侧身才开始放水。   方荷巴不得他啥都自己做,老实回去盖被被睡觉觉呢,呵……   等窸窸窣窣提衣裳的动静响起,她木着脸重新投过帕子,恭敬递过去。   康熙这回倒是没闹幺,还算沉稳地擦干净手,将帕子随手扔回铜盆,溅方荷一脸水。   她面无表情抹掉脸上成分不太明朗的水,也不吸气了,一声不吭扶着康熙往回走。   回到龙床前,她要扶康熙坐下,却被康熙搭在她肩上的手捏住,小鸡子一样,再挪不动脚。   方荷麻木问:“万岁爷?”   又咋!   你又要咋!!   康熙这会子正是醉意最重的时候,对格外蠢钝的‘梁九功’分外不满。   “朕都吐了,不知道给你家爷弄点吃的来?你这狗奴才是越来越不会伺候了!”   方荷:“……”吃完了接着吐?   她努力哄人先躺下,“您稍后,奴婢这就去叫御膳房送解酒的羹汤来。”   康熙不肯挪动,“朕要点心!那酸涩的羹汤,狗都不喝!”   可能‘梁九功’伺候得太不合心意,康熙失了耐心,干脆转身往外走。   “朕是指望不上你这狗奴才了,朕自个儿吩咐,回头朕就送你去辛者库……”   方荷的最后一点耐心,随着这醉鬼的念叨,在脑海中轰然崩塌。   辛者库是吧?   她笑着上前拉住康熙的胳膊,“万岁爷别急,奴婢还是很会伺候的,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可好?”   康熙冷着脸回头:“你还好意思说——”   方荷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拽着他胳膊架肩膀上,趁其不备,脚下用力,以倾斜过肩摔的姿势,将人摔进龙床。   康熙被摔蒙了:“你大——”   方荷将沾过茶水的热帕子飞快敷在他脸上,堵住他的话。   接着她动作快狠准,按压康熙太阳穴、合谷穴和安眠穴,规律地,不轻不重地摁下去。   十个动作为一组,而后用温热帕子替他擦拭被按过的穴位,再循环反复。   半盏茶后,方荷再抬头,毫不意外看着这折腾人的醉鬼睡了过去,闭上眼又成了那个矜贵的帝王,丁点没有刚才的烦人劲儿。   看来,合格的皇帝就该是闭眼的那种!   她带着接近于杀手的麻木表情,揉揉酸疼的膝盖,平静起身出门。   看到梁九功,方荷只请他去御膳房吩咐,送点心和蜂蜜枸橼水进来。   梁九功往里头探头,一脸心有余悸,万岁爷真喝蒙了的时候,还是挺吓人的。   他小声问:“万岁爷还没睡?”   方荷言简意赅:“睡了,万岁爷吐过,怕饿着脾胃,蜂蜜枸橼水可解酒,缓解头疼,效果不输醒酒汤。”   梁九功眼神复杂看方荷:“你倒是细心……”   方荷头一回没在梁九功跟前装傻,微微抬头,黑白分明的鹿眼儿满是讥讽。   “万岁爷以为里头伺候的是梁谙达您,还说您不会伺候,酒醒后要送您去辛者库。”   “若梁、谙、达不细心些,往后奴婢怕只能在御前想念谙达的抬举了。”   梁九功:“……”这死丫头是在威胁他?! 第18章   梁九功气坏了, 当他梁大总管是被吓大的吗?   他会受区区一个茶房普通宫女的威胁?   好吧,他是,他会。   所以往御膳房去要好克化的点心,还叮嘱要蜂蜜枸橼二比一比例的温水时, 梁九功就更气不打一处来, 倒把御膳房的师傅们吓得够呛。   那死丫头连怎么个细心法儿都替他想好了, 拿捏他梁九功的七寸是分毫不差。   为了不叫方荷和魏珠有在御前冒尖儿的机会,梁九功忍辱负重地暂时咽下了这口气。   到了时辰, 他亲自叫皇上起身。   昨晚折腾太久,康熙酒劲儿还没消,“去传旨, 今日罢朝一日,明日叫内阁准备好东巡颁诏的诏书和出行的章程,一并定下来。”   虽然打算南下, 可对外康熙却打算颁诏, 明旨示意往东去巡视黄河, 并不叫人知道自己最终目的地。   梁九功恭敬应了嗻,叫李德全去传旨, 自个儿伺候着主子喝了温水, 用了点心,只字未提方荷。   等康熙再度起身, 酒气全消,精神抖擞打了套拳,又面色如常批了半上午的折子, 梁九功基本上就把那口气给消化了。   瞧瞧,就是他把万岁爷伺候得一觉睡到大天亮,甚至连宿醉症状都没有!   是他细心, 他会伺候,跟方荷那死丫头有什么关系!   方荷巴不得跟自己丁点关系都没有。   躺在耳房里睡下之前,她和冉霞都没能再见到白敏。   得知御前的陪寝宫女全都被送去了慎刑司,白敏的下落御茶房都能猜得一二。   连交接的翠微她们都只字不敢提,方荷和冉霞心里也忐忑居多,回到耳房都没说话,躺下了也翻来覆去睡不着,生怕被连累。   方荷要担忧的,比冉霞更多。   即便她对康师傅有用,如果这位爷记得自己昨晚做了什么,谁知道这用处抵不抵得过被冒犯的怒火?   她绞着手指,恨不能剁了自己的爪子。   怎么就没忍住呢?!   她就着冉霞翻来覆去的动静,无声合掌祈祷菩萨佛祖耶稣玛利亚,千万别叫康师傅知道昨晚是她伺候睡下的。   只要能躲过这一劫,往后她一定再也不耍脾气,就算嫁个倒夜香的……她也认了。   反正只要能出宫,凭她的本事,怎么都能过上快活日子,她不挑的。   等她起身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   哪怕睡了大半天,方荷看起来比熬了大夜还疲惫,揣着七上八下的侥幸心理,她梦里都在给各路神仙上香,根本就没闲着。   等到了茶房,白敏不见人,冉霞不敢上前,方荷还得赶鸭子上架去站桩,心里就更五脊六兽,警惕非常,瞧着倒稍微精神了点儿。   岂料梁九功这回连个眼风都没给她。   李德全也只当不认识方荷,板着脸也不叫她进殿,仍将茶接过去,自己进殿伺候。   御茶房就这么被冷待了三天,方荷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去领月例的时候,方荷在乔诚的小库房那边碰上去请安的魏珠,还喜滋滋跟爷俩夸梁九功。   “梁总管不愧是御前大总管,为人厚道,做事大气,活……咳咳,就该他受万岁爷信重。”   乔诚:“……”你是要说活该吧?   魏珠:“……阿姐,我那里还有退烧的药,回头我给你送一包过去。”   阿姐定是病得不轻。   梁九功厚道?大气?他梦都不敢做这么美。   方荷只笑笑不说话,有些事儿只天知地知,她知梁善人知就够了。   反正只要她能顺利出宫,她和梁九功的仇可以一笔勾销。   “总归咱还是得多记人点好,往后有机会给梁总管上坟的时候,我一定多烧些纸钱给他!”   乔诚爷俩:“……”话就是说,梁总管可能不需要你这份惦记。   梁九功确实不需要。   他这几日在御前,日子实在过得不算好,比方荷的心提得还高。   虽然主子爷什么都没提,连被带走的御前宫女都没过问,却总意味深长盯着龙床瞧。   这就罢了,万岁爷偶尔还以打量的眼神盯着他的手,那眼神……跟要给他剁了去似的。   这叫梁九功实在拿不准,主子爷到底记不记得那晚的事儿。   其实伺候久了,他一直都怀疑,主子爷喝醉了酒会不会忘事儿。   以前裕亲王和恭亲王有犯浑的时候,主子爷喝了酒往往不记得,可要谁想借着醉酒糊弄万岁爷,基本都落不了好下场。   这事儿他能看在眼里,从来都不敢问。   眼下已经过了坦白的时候,万岁爷越不提,梁九功就越没有开口的机会,心肠愈发不安,渐渐有些后悔吃了方荷裹了糖衣的威胁。   要不说梁九功了解自家主子呢,他还真猜对了。   以康熙的掌控欲和自律,如果喝酒会断片,那他一定会反复喝酒锻炼酒量,将断片的点确认到分毫不差,绝不越雷池一步。   整个大清也就只有教导康熙长大的孝庄清楚,哪怕是喝到酩酊大醉,是否记得醉酒后的事儿,只端看哪个对康熙更有利罢了。   所以那夜的情形,康熙虽有片刻的恍惚,基本都记得,只是不敢置信,暂时不想提。   哪怕他叫常宁那厮使坏喝了掺酒,哪怕他沐浴时被热气蒸腾得酒劲上头,哪怕他闻了和合香犯晕……他也不该被个弱鸡子一样的瘦小宫女给放倒!   他才十四就能带着一群半大小子,将大清第一巴图鲁鳌拜拿下,靠得可不只是天时地利,还有他本身的实力。   近些年在布库场上,他已经很难逢敌手了。   即便底下人不敢用全力,以他可拉十四石弓的力气,也绝无可能被人放倒!!   他甚至没办法拿酩酊大醉来说事儿,被推倒和放倒是两码事!   他反复回忆,始终记得胸骨被瘦弱肩膀顶得生疼的感觉,有那么片刻工夫,他脚是离地了的。   这太特娘的不合理了啊!!!   他都张不开嘴问宫殿外值守的暗卫,甚至庆幸殿内的暗卫被支使出去了,只宁愿那夜是梁九功差点亵渎了龙根。   直到七日后,暗卫将那夜御前宫女所为的始末,摆在了御案上。   暗卫的手段远非慎刑司擅长刑罚的太监们可比。   特制的铁齿往嘴上一箍,参汤直接从嗓子眼往里灌,绝不会给任何人找死的机会,也不耽误勉强把话说清楚。   要割二两肉下来,就绝不会多一分,说敲断一寸骨头,一厘都不带多。   生死全不由自己的情况下,被反复煎熬拷问,基本没人能抵得住。   所以,茹月是怎么算计巧雯的,怎么收买尚寝嬷嬷和问心的,怎么陷害白敏的,又怎么跟康亲王府扯上关系,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她全都往外秃噜,只求速死。   而白敏身为正白旗包衣,家里绕着弯儿接了正蓝旗安亲王府官家的收买,进宫后又利用傻子办事儿,更说服姨母,将御前消息送出去……甚至她打算承宠后给康熙下成瘾的药,都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康熙竟也不意外。   杰书在金华贻误战机致使海澄失守,念着他过往的战功,康熙打算叫他安分荣养,些许试探康熙不想理会。   安亲王那老东西估计也知道自个儿没几年好活了,死之前想要拿捏他,为子孙后代谋个活路,再正常不过。   他和岳乐都清楚,作为皇帝,康熙绝不会放任安亲王府继续势大下去。   只是茹月和白敏的证词里,都提到方荷,叫康熙颇为心惊。   若没有方荷利用二人的不对付挑拨,从中为自己谋生机,以白敏的聪慧和那拉嬷嬷在御前十几年的经营,说不定这白敏还真有得逞的机会。   他倒不觉得方荷心狠。   茹月和白敏的证词都提到对方荷的算计,从一开始方荷摔了脑子想把人挤出御前,到后头想用方荷做垫背的往上爬……如果方荷不先下手为强,早晚会死在两人的算计里。   这只小地鼠实在比他想象中更聪明,不止会藏拙,该出手的时候那份稳准狠,叫康熙止不住反复回忆自己被放倒的情形。   他无声呵了声,垂眸思忖了半晌,吩咐梁九功——   “你亲自去将人处置了,割了她们的舌头,别叫人轻易死了,先养在皇庄子上。”   等岳乐死了,这些人还能派得上用场。   梁九功面色不变应下,敢对万岁爷动手,死了也太便宜这起子混账了,就该物尽其用。   他带着李德全跑了趟慎刑司。   可即便做好了心狠手辣的准备,见到人的时候,梁九功还是被吓得好半天说不出话。   包括在御前最得脸的问心在内,她们跟肉泥的区别,大概就差一口气,大半的骨头都被敲碎了,想保住命都不容易。   他赶紧吩咐李德全去请太医,半上午从乾清宫出来,等到该灌药的灌药,该包扎的包扎,收拾妥当将人送出宫,都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   拖着腿走到月华门旁,梁九功扶着墙站住,突然就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巴子。   吓得李德全一哆嗦。   “干爹您这是……”叫那起子混账吓糊涂了?   梁九功跟感觉不到疼一样,喃喃着摇头。   “没事,我就是恨自己蠢,想打醒自个儿。”   他实在蠢到无可救药,才会钻牛角尖,一错再错。   以他跟万岁爷的情分,只要他不行差踏错,忠心不改,谁也越不过他去。   等到老了,万岁爷定会叫他体面退下去,指不定还能给他立生祠叫他提前受香火呢。   顾问行再厉害,就冲他读得那些书和伺候过前朝的经历,万岁爷也绝无可能叫顾问行插手御前的事儿。   他怎么就想不开,非要多贪那点银子,跟底下的宫女太监别苗头呢?   真惹恼了万岁爷,叫他没个好下场,甭管权势还是金银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能混张草席子都得感恩万岁爷念情分。   他钻营这许多,图啥啊?   思及此处,梁九功又狠狠给自己一巴掌,然后顶着红肿破皮的脸,平静跪在康熙面前,脑袋砰砰往地上砸。   “万岁爷,奴才知道错了,奴才大错特错……”   康熙:“……”这话怎么有点耳熟呢?   他淡淡道:“说重点!”   梁九功叩头不起,声音哽咽。   “奴才不该因为主子爷夸赞顾太监,就左了心思跟他别苗头,反倒没办好自己该办的差事。”   “奴才更不该明知方荷对主子爷有用,还为了把着御前的恩宠,抢方荷的功劳,试图蒙蔽圣听……”   他一五一十将那夜里发生的事儿,事无巨细禀报了,连想叫方荷顶缸的心思都没落下。   “奴才往后定谨记教训,绝不敢再犯,若然奴才再行差踏错,不必万岁爷念过往的情分,奴才自个儿也没脸活下去了。”   康熙叫梁九功走一趟慎刑司,为的就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现在能被敲打清醒,倒也不算晚。   他没接梁九功的话,慢条斯理批完一本折子,蓦地开口问——   “你能趁着朕醉酒的时候,把朕放倒吗?”   梁九功猛地抬起头,肿胀的脸上硬是挤出了十二万分的迷茫。   “啊?奴才哪儿有那本事……不是,奴才就是白日做梦也不敢生这种犯死罪的心思啊!”   说完,他心里咯噔一下,红肿的脸却又渐渐苍白,以他伺候主子多年的经验,迅速听出了微妙。   有人趁着皇上喝醉,把皇上放倒了?!   好家伙,方荷那丫头……不,那祖宗这么能干,她上天呗,藏在犄角旮旯里干啥?   早说了,他就是吃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招惹!   康熙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倒没再说什么,继续批折子。   九月里出巡,他要提前安排处理的事儿还多着呢,不着急算账。   梁九功没得到主子叫去上药的吩咐,丝毫不敢有动作,坦然顶着张红肿的脸皮戳在御前伺候。   不是不丢脸,也不是不疼,但这是他该得的,正好叫他记住这教训,免得好了伤疤忘了疼。   康熙批完了折子,用过晚膳,没急着就寝,反倒换上了方便活动的短打,带着梁九功去了安置在弘德殿最大一座梢间里的布库房。   进门后,康熙将辫子甩在脖子上缠了,二话不说,就将梁九功给摔到了垫子上。   梁九功哎哟一声喊,哪怕脸被摩擦得生疼,躺地上也懵得出奇。   饶是他想得开,也没想到自己打自己还不够,主子爷还要再加一顿啊!   康熙冲他勾勾手:“起来,照着朕刚才的动作,把朕摔出去试试。”   梁九功眼泪瞬间就下来了,迅速醒过神,屁滚尿流翻身跪好,没忍住哭出声来。   “要不主子爷您还是给奴才个痛快吧!”   康熙:“……朕恕你无罪,赶紧的。”   梁九功哭得更大声:“奴才就是千刀万剐,也不敢对主子爷您动手啊!”   饶了他吧,真不是谁都能当祖宗啊万岁爷!   康熙被他哭得脑仁儿疼,捏捏额角,不耐烦地吩咐,“去,叫赵昌过来一趟。”   梁九功算是康熙的哈哈珠子之一,但更受康熙在外重用的哈哈珠子不是太监,反倒是赵昌、曹寅和纳兰性德这些大臣之后。   曹寅已回了江宁,纳兰性德病重请了假,只有赵昌还在宫里,负责宫里的侍卫处,基本都在乾清宫值房,偶尔会陪康熙练习布库。   但随着康熙力道增加,气势也越来越强,渐渐没人能摔得过康熙,他才改成了自个儿打拳,好久不叫赵昌近前伺候了。   赵昌得着能近前的信儿大喜,连梁九功脸上的伤都顾不得嘲笑,全心全意陪着康熙摔跤。   然后赵昌就叫康熙结结实实当成了沙包摔,很快赵昌跟梁九功看起来也差不多了。   赵昌拍龙屁的时候还有点蒙,“万岁爷不愧是大清第一巴图鲁,您现在的摔跤功夫是愈发精进了,恳请万岁爷指点奴才一二?”   康熙拿到了证词,也通过没用多少力气的摔跤,亲自证实方荷那晚靠的是巧劲儿,终于拼凑出那小地鼠狡猾的全貌,再没办法自欺欺人。   他没什么心情指点赵昌。   “你等着,回头朕把人抓住,再叫她好好指点你!”   既然胆大包天,内里多狡,擅匿灵巧,不把这地鼠榨出二两油来,都对不起他给的月例和粮食!   赵昌:“……”谁啊,这么本事,还得叫万岁爷亲手抓?   梁九功只当没看见赵昌的眼神询问,低眉顺眼站角落里,再次庆幸。   得亏他胆儿不够肥,否则这回还能不能赶上伺候万岁爷出行都说不准。   谁爱当祖宗谁当吧,他觉得做孙子挺好。   九月初,朝廷颁布东巡天下恩欵十二条,叫天下皆知皇上要巡视黄河和淮河,亲自过问并治理两河频繁水灾的民生大患。   圣旨明示九月二十八出行,宫里从月初就开始热闹起来。   好不容易能出宫,谁不想跟着啊?   要是旁人去了,谁被留在宫里,岂不是代表圣眷比不过旁人?   皇子阿哥们天天往额娘宫里跑,他们的额娘和养母又频繁往慈宁宫跑。   孝庄不胜其扰,在康熙过来问安的时候,没好气地骂他。   “你要么安生离宫,要么提早就安排好随行的人,这黑不提白不提的,唯恐宫里太安宁是吧?”   康熙在孝庄面前,没有在外头时那番恩威渐重的模样,还像小时候一样,笑得淘气。   “您也不肯跟孙儿一起去瞧瞧咱们大清的河山,想到要留您在宫里吃斋念佛,孙儿心疼您,这不是想出行之前,先叫人陪着您热闹热闹嘛!”   孝庄差点一拐杖敲康熙背上,“当我不知道你那促狭性子呢?”   “你这又是打算戏弄谁,你直接跟玛嬷说,也好叫我这把老骨头把热闹瞧分明了。”   当然,孝庄没说,她是生怕孙儿跟哪个妃嫔闹别扭。   不怕热闹点,就怕孙儿耗费太多精力在男女情事上,这可不是帝王该为。   康熙清楚皇玛嬷的担忧,轻描淡写笑道:“跟后宫无关,就是前朝有不肯安分的,朕想着离宫之前,趁机把老鼠抓出来罢了。”   孝庄还以为康熙说的是宫外那些宗亲。   先前乾清宫宫人不老实,闹出了动静,孝庄也收到了风声。   她知道孙儿不喜欢旁人干涉,没细问,可也知道左不过就是那几个不省心的。   如此她只叮嘱:“出巡到底不是小事,老鼠什么时候抓都行,还是身边多带些人,你的安危最重要,记住了!”   康熙笑着应下,丝毫没提,老鼠已经入了瓠。   要是不抓在身边好好收拾,南下这几个月,他怕是都咽不下那口气。   到九月十五这日,康熙由着后宫折腾好些日子,终于定下了随行的名单。   后妃高位他只打算带惠妃和宜妃,剩下随行的,都是没名分的庶妃并几个小答应。   倒是阿哥们,从大阿哥到五阿哥他都带上。   六阿哥胤祚身子不好,底下的都还太小,就都留在宫里。   据说荣妃和德妃宫里都偷偷丢掉了一批瓷器。   翠微在耳房里跟方荷咬耳朵,“永寿宫那位倒是没动静,可承乾宫据说也有人往墙角底下埋呢。”   这说的是钮祜禄贵妃和皇贵妃。   方荷磕着南瓜子儿,吃瓜吃得特别起劲儿,“除了通嫔,其他嫔主儿就没个动静?”   翠微撇撇嘴:“老祖宗在宫里,皇贵妃也在宫里,她们哪儿敢啊。”   或者说,哪儿有资格闹动静出来。   方荷又兴致勃勃问:“那公主们呢?听说四公主最是要强,寻常万岁爷也喜爱,就不带着?”   阿哥们来御前,为了防止阿哥们和宫女们有勾连,轻易不叫宫人近前,都是小太监伺候。   但公主来请安,御茶房有时候也会进茶,见得最多的就是四公主,前头仨公主倒没什么存在感。   翠微摇头:“大公主是恭亲王府出来的,哪儿敢提啊。”   “二公主和三公主娴静,四公主……你忘了,郭贵人所出的小阿哥六月里刚夭折,郭贵人身子不大好呢。”   生母病歪歪的,四公主哪儿有心情闹腾。   出巡听着是好听,可路上的辛苦和危险,众人心里都清楚。   真要有个万一,郭贵人不定能不能活得下去呢。   提起出巡,翠微看方荷的眼神幽怨许多,“怎就你脚快,讨了秦姑姑的准话留下看家,有本事等我下值啊!”   东巡诏书一颁发,方荷抡起腿儿就颠到秦姑姑那里,以自己对御茶房最熟悉为由,主动要求留下看家。   岑影和玉莲还有冉霞,还念着御前的前程呢,自愿意跟着。   翠微却跟方荷一样,只想舒舒服服在宫里蹲上几个月,可惜没抢过方荷。   方荷嘿嘿笑,“秦姑姑也是从大局考虑,梁总管不喜欢我,你也是知道的,我留下省得叫御茶房惹梁总管心里不快嘛!”   她也是跟梁九功学的,腿脚快了想怎么躺怎么躺,腿脚一慢,掉脑袋的速度可就快了。   翠微颇为遗憾,“要不是还惦记着配房,我都想叫梁总管……梁总管?”   “想叫梁总管如何?”方荷吐出一口瓜子皮儿,小小声地好奇问。   “哟,劳两位姑娘惦记着咱家,咱家也想知道,姑娘想叫咱家如何啊?”梁九功笑眯眯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把方荷唬了一跳。   好在她不怵突发状况,立刻将瓜子往袖口揣,扭身蹲安,面不改色的胡扯说来就来。   “翠微是惦记着您要出行,打算给梁爷爷做双舒服点的靴子,肯定是想叫您把靴子尺码告诉她,是吧?”   翠微:“……对!”   她自个儿的针线活都扔给岑影她们,这混蛋真会给她找活儿干!   梁九功笑得眉不见眼:“哎哟哟,那可怎么使得,咱家心领咯,我哪儿配叫姑娘们给我一个没根的奴才做靴子。”   翠微和方荷虎躯一震,哎哟哟,梁总管是不是吃错药了?! 第19章   翠微还只是震惊, 往常梁总管的招子不说长天上,也只瞧得见御前那几个得脸的姑娘,从不会对底下的宫女如此和颜悦色。   这会子他都快笑成菊花了,叫人心里实在发毛。   方荷心底却响起尖锐的警报声, 飞快反应过来, 事发了!   她脑子急剧转动, 立刻露出讥讽模样,说话几近刻薄。   “梁爷爷贵人事忙, 即便不用去辛者库,按道理也该忙着伺候万岁爷东巡,怎会到咱们这腌臜地儿来, 没得脏了您的脚,倒是我们的过错了。”   膈应不?生气不?   赶紧使御前大总管的威风,哪怕训斥她一顿, 赏她一顿板子呢。   翠微眼眶子都快瞪脱了, 拼命给方荷使眼色, 这臭丫头也疯了?!   方荷在心里嗷嗷哭,怪那一夜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男人, 她怕再不疯就没机会了。   如果能继续苟下去, 挨顿打她也认了,她保证乖乖捂住嘴一声都不叫疼!   可梁九功活似方荷在夸他, 脸皮比城墙还厚,坦荡笑了出来,甚至还躬了躬身。   “嗐, 论起伺候人的功夫,咱家自比不过姑娘们,尤其以方荷姑娘为最, 姑娘万不可妄自菲薄。”   翠微:“……”是不是今天她睁眼的姿势不对,才会听到这越来越离谱的对话?   御茶房哪个不比方荷更能干啊?   方荷紧紧绞着手指,抿着唇,看起来像忐忑又似气急败坏。   “梁谙达就不怕魏……”   “哦对了,忘了跟姑娘说,魏珠那小子确是个周全的,先前李德全左了心思为难他,咱家倒叫李德全给蒙蔽了。”梁九功直接打断方荷的话,笑得愈发意味深长。   “咱家已经赏了李德全板子,御前不会再有人为难魏珠,这小子也跟着东巡伺候。”   自打想明白以后,梁九功只感觉自己先前几十年竟像白活了,整个人通透若新生。   不就是个会来事儿的小太监?   李德全争不过,他想要争气的干儿子还不容易?   更别提,只要方荷得万岁爷看重,哪怕是赐婚给宗亲成为人上人,她越体面,魏珠就越不可能得到重用。   万岁爷横不能放个跟臣子家女眷走得亲近的太监在身边伺候,宫里又不是没人了。   方荷:“……”往后没人为难魏珠,那她呢?   见方荷哑口无言,梁九功眸底浮现一丝幸灾乐祸,表情却正经了许多。   “万岁爷口谕,御茶房由翠微留守乾清宫,往后姑娘就进殿内,近身伺候。”   方荷的脸色彻底垮了下来,她真有那个命近身伺候吗?   翠微:“???”   哪怕翠微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可……宫里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地儿啊!   翠微立刻蹲身,铿锵道:“奴婢谨遵万岁爷口谕,梁总管说得对,方荷向来是御茶房最细心的,保管能在御前伺候好万岁爷!”   好走,不送!   看来腿脚好,没有命好来得好哈哈哈!   方荷:“……”就,那些年的瓜都白吃了。   事到临头,她竟没有多少意外。   闻名后世的康师傅,毕竟是在血雨腥风中长出来的皇帝,比特工也不差什么了。   哪怕是醉到路都没办法自己走,这大爷还是你大爷呜呜呜~   被翠微连打探带殷勤送去配房的路上,方荷心里空落落的。   哪怕行走在偌大的紫禁城中,她仍有种上辈子拼了命的卷,竞争行政总裁,却败在空降皇族之手后的迷茫。   上辈子她还有个爹系男朋友提前给她敲边鼓,叫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这辈子……她只有一双恨不能剁掉的爪子呜呜~   穿越后,她想过各种可能,可能得罪了谁处在生死一线,也可能不得不一贫如洗地出宫……   或者逼不得已,不得不投靠妃嫔,断绝良心走一走那后宫的刀山火海……   她自认把猥琐乖怂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哪怕发现自己被康熙注意到,可能会被利用,也迅速调整心态,打算等出宫后再好好筹谋快活日子。   但她完全没想过去御前,平时只要能避开进殿,吃点亏她都不会往前凑。   可现在……御前宫女可不只有体面,那是什么?   是陪寝宫女!   是皇上的预备役宫妃!   沾了皇上女人的名分,往后出宫的希望比去辛者库还渺茫。   哪怕是被赐婚下去,往后在婆家也会被所有人当猴儿一样看待,出门也要被指指点点,还快活个屁!   前提还得在得罪皇帝的前提下,证明自己的价值,被赐婚出宫。   躺平的难度从山里人进城一下子变成西天取经,这路可怎么走?   她还有机会做咸鱼吗?   翠微见她三魂丢了七魄的样儿,心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到底没多问。   配房有人听到动静出来看。   能进御前伺候的宫女住的地儿,就在昭仁殿边上,挨着围房。   闭门好几日的几个官女子也探出脑袋来看,发现方荷长得不起眼,还畏畏缩缩的,都在心里高兴,谁都没搭理她。   翠微叹口气,好歹替方荷去领了该领的东西,一边帮她收拾行囊,一边劝。   “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你伺候好万岁爷,别掺和那些抢阳斗胜的事儿,总能混个答应位分,再不济也能当个精奇嬷嬷,总比出了宫遇人不淑的强。”   方荷幽幽地看着翠微,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翠微轻咳几声,“你别看御茶房离御前近,可进殿伺候跟在茶房伺候的前程天差地别,多少人尖着脑袋都钻不进去呢。”   “你还是想开些,这好运来了,咱挡也挡不住不是?”   翠微一想起能在没主子的乾清宫当几个月山大王,差点没保持住语重心长的表情。   方荷瞧着她半笑不笑的模样眼疼。   等翠微替她收拾好行囊后,她从包袱里掏出最后一块好料子的帕子,塞翠微手里。   “你走,你再不走,咱俩都得忍不住。”   保管一个笑,一个哭。   翠微:“……噗!好好好,我先回去,你一路走好!”   方荷:“……”   九月二十八,方荷带着咸鱼长翅膀飞走的迷茫,失魂落魄跟在皇辇后头出了宫。   康熙一直没见她,梁九功也只叫她歇着不用着急伺候。   直到康熙在午门外祭天,浩浩荡荡奔赴杨柳青登上龙舟,她都没碰上御前的边儿。   内务府新分配过来的御前宫女,比御茶房还人精,早就闻出味儿来,知道方荷不招万岁爷待见,只当没这么个人。   上了龙舟后,这些宫女和几个小答应并官女子亲热在一块儿,撞开方荷,抢先占了住的地儿,一间屋都没给方荷留。   还是李德全笑眯眯过来,像先前从未产生过龃龉一样,将方荷带到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梢间外头。   “姑娘莫见怪,实在是御前人手不够用,姑娘又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安排你的住处,先委屈你在这里住几日。”   方荷捋了捋被撞散的头发没说话,她都住到配房十几天了,匆忙个屁啊!   李德全只管笑:“回头等我们安置好了主子爷那头,慢慢会安排姑娘近前伺候。”   “等万岁爷想起你来,说不定还能更快些,姑娘能理解吧?”   方荷木着脸点点头,一个字都没说,加之刚被人排挤过,看起来格外狼狈。   虽然李德全早被梁九功敲打过,可见方荷这落魄样子,想起魏珠一口一个哥哥,明摆着骂他是孙子,心里还是觉得跟大夏天喝冰碗子似的舒坦。   有本事叫万岁爷看在眼里又如何?   还不是落他手里了!   把场面话说完,李德全算是办完了干爹交代的事儿,也不管方荷的行李被人送到了哪儿去,扬长而去。   方荷傻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转身。   站在门口,瞧着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连走路都艰难的狭窄梢间,她眼眶渐渐冒出了泪花儿。   她低头抹了抹眼眶,努力做出镇定模样深吸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进了梢间,关上门,将半声抽泣一并关在门外。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小太监冲一旁招招手,叫人继续盯着,自个儿麻溜抬脚往二层走。   他丝毫不知,沮丧落魄的方荷姑娘,她关上门后,唇角立刻扬起一抹庆幸的笑,特别灿烂。   就这啊?   真是吓死爹了呵呵……   上辈子皇族就任行政总裁后,好歹还扣下招待物资和应急资金,直接卡着前厅部油水最大的部分,弄得方荷焦头烂额好一阵子。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封建王朝,皇帝为难她,竟只用冷待吓唬人?   这更叫她确认,除非康师傅连水平半吊子的皇族都比不过,否则她对康熙的用处比自己想得还大。   应该不用死了,她抹抹额头上的冷汗,由着自己狼狈地坐在木板床上沉思。   遇到麻烦立刻解决已经刻在她骨子里,比起被打死,这点为难实在不叫事儿。   既然皇上还没见她,显然是打算叫她自个儿想明白,该怎么认错。   她主动创造机会让人欺负,是为了叫被放倒的大爷出气。   但一味装傻也不可取,这个度该怎么把握……正好老实待在屋里,好好琢磨琢磨。   龙船上这会子正热闹着,不只是龙舟,后头的船上也乱糟糟的,谁都顾不上这么个小梢间里住着的人。   大阿哥胤褆和太子胤礽本来就不对付,先前在中秋宫宴上醉酒,丢人丢到了宫外后,反倒有那么点子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将不对付放在了明面上,闹得人尽皆知。   当然,在康熙面前,两个人自然是兄友弟恭,一个知道尊卑,一个谦逊温和,别说打架了,吵架都再见不着。   毕竟都在渐渐长大,胤褆和胤礽身边也不乏带了脑子的有用之人提醒,两人之间的争夺都落在康熙看不见的地方。   大到康熙的看重和夸赞,小到一应起居上的不同,两人和身边的奴才都铆足了劲儿争。   今儿个康熙夸胤褆一句勇武,胤礽必然叫人以储君身份抢在胤褆前头挑马。   明儿个康熙和太子一起登龙舟,胤褆定会叫人将除湿气最好的熏香抢过来。   船动起来以后,两人又开始争哪条船先送膳。   内务府随行的奴才苦不堪言,两人身边的奴才也好不到哪儿去,每天一睁眼就恨不能是天黑,就怕主子一个想不开,叫他们这辈子都再睁不开眼。   他们以为康熙不知道,实则都被底下的宫人和暗卫禀报到了御前。   康熙倒没说什么。   在他看来,兄弟俩都还算有分寸,起码没做出什么违反祖宗礼法规矩的事儿。   太子一路走来都太过顺畅,比起他经历过的苦难少之又少,想做个明君,少不得磨刀石,方能打磨成如匪美玉。   只要不过分,康熙甚至令人推波助澜,平衡两边的势力,只盼着他们能成长为自己和福全这样的兄弟。   往常方荷在御茶房时,很少能接触到大阿哥和太子,关于两人的瓜,就是翠微得到的也少。   没想到蹲在几乎迈不开步子的小梢间里,倒半点不耽误她吃瓜,有时候瓜甚至还会嘀嘀咕咕路过她门前。   这叫她‘反省’的日子好过不少,越来越放松。   没人给她送行囊,没处吃饭?嗐,魏珠还在呢。   梁九功不为难他以后,李德全独木难支,即便魏珠一时进不了殿,在底下花银子行点小方便,倒都给他面子。   小陈子在外头那间铺子,每个月都能定时送进宫近十两银子。   再加上出来之前乔诚塞的,不犯规矩的情况下,勉强叫方荷吃好喝好睡好还是可以的。   送上门的外卖,方荷不挑,以前放年假,她靠方便面都能在家里宅十天半个月不出门呢。   吃了睡,睡了吃,耳朵贴在门上就有小道消息往耳边送,还不用干活儿,要不是怕叫人听见,方荷差点笑出来。   等龙舟出了杨柳青河口,各处勉强捋顺了安静下来,李德全才出现在方荷面前。   “叫姑娘等急——”李德全幸灾乐祸的话没说完,就尴尬顿住了。   这冷了好几天,怎么瞧着还胖了点呢?   方荷体贴地露出强压忐忑的模样:“李哥哥,万岁爷可记起我来了?”   “我,我不是嫌弃闷在屋里太难熬了,实在是领着月例却不干活儿的滋味……”太爽了哈哈哈!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像哭出来了一样。   李德全勉强压下疑惑,“万岁爷召你觐见,你赶紧收拾下,随我走吧!”   方荷心脏猛地一跳,铡刀终于来了。   她局促地搓了搓手,嗫嚅道:“那个什么,李哥哥……我的行囊一直没送过来,实在是没法儿收拾……”   反正脸洗了,也漱过口,不怕熏着康师傅,能落魄点还是别张扬的好。   李德全:“……”失策了,早知道就叫人把东西给送过来。   可他也不敢叫万岁爷等,无奈,只能战战兢兢带着方荷上了龙舟的二层。   龙舟一共三层。   顶层中间是皇上暂时论政的御书房,两侧是侍卫监督河面各种意外情况的围房。   二层是康熙的寝殿,一层和甲板下层住着宫人和太监们。   方荷偷偷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看来皇上这会儿不忙,心情也还算放松,不然不会在就寝的地儿见她。   往前走了几步,眼角余光看到熟悉的明黄袍脚,方荷停下脚步,安静跪地。   “奴婢方荷,请万岁爷圣安。”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待得棋子落下的声音响起,康熙才淡淡出声。   “知道先前那批御前宫人是什么下场吗?”   方荷轻声道:“回万岁爷,奴婢不知,但隐隐知道她们做错了事,无非就那几种下场,奴婢不敢胡乱猜测。”   “哦?”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在不远处响起,康熙翻身侧坐在软榻上,冷白俊容上带了点温和笑意。   “那朕来告诉你,她们浑身骨头寸断,所有人舌头被割,扔去了乱葬岗,包括没做错事儿的尚寝嬷嬷和问心她们。”   “这样的结局,皆因你从中挑拨,叫她们意图以伤朕龙体的方式博宠,你说,朕该放过你吗?”   方荷微微抬头,面色不变,她为自己想过无数种死法,却绝不包括pua。   她极力冷静道:“回万岁爷,这个错恕奴婢万不能认。”   “茹月和白敏等人对奴婢从未有过善念,甚至可以踩着奴婢的血肉往上爬,奴婢对此心知肚明,挑拨之举,也绝不为害人性命。”   “她们犯错,皆因自己心中的贪念,至于其他人,或是愚蠢被人利用,或叫猪油蒙了心,既享了御前比其他宫人都体面的待遇,就该承受咎由自取之果。”   巧雯曾照顾过原身和她,也没主动害过她,所以方荷愿意给她十两银子了却因果。   康熙不是个滥杀的皇帝,如果其他人被杀,她们的错处,与她何干,她又不是卖盐的。   至于茹月和白敏?抱歉,她从不是个好人,能遵守的也唯生存规则罢了。   上辈子谁欺负她,只要有能力,她都会加倍欺负回去。   在这个世道,旁人可能懒得欺负你,因为你唯一有用的不过一条贱命。   谁想要她的命,她不主动剐了对方,都觉得自己善良了。   谁也别想道德绑架她!   康熙还是头回见方荷在他面前如此犀利,被逗得笑出声来。   片刻后,明黄色袍角和一双大脚落到方荷眼皮子底下,一把白玉扇骨挑起她的下巴。   方荷呼吸一窒,泛着涟漪的澄澈鹿眸落在康熙温和含笑的眼底。   这一刻,康熙不像个皇上,叫人恍惚觉得他仿佛游山玩水的大家公子哥,连身上的气息都比这初秋的河面更温柔。   “朕好些年没见过你这么聪明的女子了。”康熙笑着将白玉扇斜插入颈后,丝毫不在意方荷身上的脏污,伸手捏着方荷的下巴迫她靠近。   方荷被惊得低呼出声,差点一脑袋扎康熙怀里去,险而险之地撑着他膝盖才稳住自己,脸上露出真切的慌色。   幸亏她先前把水粉藏身上了,这是要干啥?   康师傅这么不忌口的嘛?!   独自在殿内伺候的梁九功低下头去。   康熙没什么旖旎心思,只伸手拂开方荷的刘海,定定看了两眼,随即起身,颇为嫌弃地去洗手。   方荷:“……”她好几天没洗头是客观原因,可不怪她脏。   “梁九功说得对,你确实长得有几分面善,那朕就多跟你说几句。”康熙扫了下衣摆,重新坐定。   “知道朕为何没问你是否知错吗?”   “你一直都知道自己错在哪儿,说你聪明,是因为跟你一样能踩准底线的女子,宫里实在不多。”   “你知道徐嬷嬷对你不喜,依靠她而活的时候,你能耐得住寂寞在茶房一躲就是九年,倒比朕跟前的奴才还有耐心些。”   梁九功感觉膝盖一疼,主子爷哪儿都好,就是爱拉踩……   方荷:“……”那啥,有没有可能,芳荷她就是很听话的社恐呢?   “等徐嬷嬷没了,你怕乔诚靠不住,这才走出茶房,来吸引朕的注意力。”   梁九功:“……”有道理,反正他要拉人顶缸,也得能见着人不是?   方荷表情更斯巴达了,除了魏珠被打,她哪回是自己主动上前的?   “你敢一次次算计朕,还趁着朕醉酒后以下犯上,是知道自个儿对朕有用。”康熙眸底的温和蓦地消失,冷冽杀意若寒芒一寸寸笼罩方荷。   “你聪明到让朕不得不怀疑,等你将来有一日爬上高位,为了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会不会连朕的性命都敢拿来算计……”   “不会有这一天。”方荷白着脸打断康熙的话。   她倏然抬起头,以掩不住惶恐却极力镇定的眼神仰望康熙。   “奴婢绝不会有背叛皇上的那一天!”   “万岁爷福泽绵长才有天下太平,大清再不会出您这样名垂千史的英明圣君!”   “对奴婢而言,绝不可能有其他缘由可获得的利益,比得过忠心于您这样的君王。”   这说法倒是新鲜,也现实到让人信任,康熙眸底的杀意淡了些,更添几分玩味。   “哪怕朕要你的命?”   方荷毫不迟疑:“哪怕要奴婢的命!”   康熙点点头,“好!梁九功,赐她一杯毒酒。”   梁九功端着早准备好的酒走过来,冲方荷笑得怜悯。   “姑娘可端稳了,这酒见血封喉,保管不叫你多一分痛苦。”   方荷猛地哆嗦了一下,咬咬牙站起身,拼命叫自己保持冷静,去端那青色碎玉纹的酒杯。   刚才康熙对她的杀意不是假的,思及刚才康熙说的面善……不选是死,选还有一分生机,赌了!   她闭上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闻到了浅浅的甜杏仁味儿。   什么毒药是这个味儿来着?   她在心里呜呜哭着,怎么都想不起来,还得狠下心将酒杯往唇边凑。   在酒杯沾到唇的那一瞬间,一只温热的大手突然攥住她的手腕,随即她的腰肢便被箍住。   康熙温柔到几近情人呢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好姑娘,慢一些,朕信你,来!”   康熙捏着她的手腕,引方荷往一旁走了几步,而后手下略一用力,她手中的酒杯落在旁边的花盆里,滋滋作响,明显是剧毒。   方荷这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心头渐渐升起说不清是荒谬还是惊恐的复杂情绪。   玩儿真的啊?!   她也不管身边是谁了,抓着有些硌手的衣裳,慢慢往下滑。   以前方荷只怕穷,所以不知道被吓到瘫软是怎么回事,她越穷越能支棱。   现在她懂了,呜呜突然被砸死和主动找死是两码事!   吓死她了!!   康熙看着软在自己脚边的小地鼠,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出去大半。   他戏谑:“看来你也不是不怕死。”   方荷感觉自己脑子嗡嗡响,捂着脖子喃喃道:“能不怕的只有别人去死……”   康熙哼笑,“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布库的本事是跟谁学的?以朕所知,徐佳氏并无人擅武。”   方荷依然捂着脖子不动,吓傻了一样,磕磕巴巴回话。   “我摔着脑子的时候,生死,死之间,在一个奇怪的仙境似的地方,遇到一个爱穿红衣的老妇人。”   “她,她说怕我,不,怕奴婢孤苦,遇到负心汉,教了奴婢几招有用的手段,用来,来保命呜~”   她没撒谎,上辈子对大清而言就是奇怪的仙境。   过肩摔和防狼三件套,是被耿舒宁拉着,跟一个爱穿红衣的退休女干警学的。   康熙若有所思,挑眉问:“你先前放倒朕的手段就是跟老妇人所学?共几招?”   方荷稍稍缓过点神,心头有点不妙的预感,却不敢不答。   “四,四招。”   康熙心头最后一点介怀也一扫而空,他兴致颇为高昂地示意——   “那好,剩下三招你也对朕使出……”   方荷捂着嘴也压不住的呜呜声,打断了康熙的话。   “奴婢不敢……”   康熙蹙眉,“朕恕你无罪!”   方荷:“……”不!皇上您做不到啊!!   她哭得更厉害了,她要怎么对康熙用撅手指,插眼,踹裆这三招,还能活着走出去? 第20章   方荷不敢大哭, 只绝望地摇头,杀鸡抹脖子地小声呜呜——   “求万岁爷给徐佳氏留个后吧呜……”   “徐佳氏的祖坟不经挖啊呜呜……”   康熙:“……”是不是把这小地鼠唬过头了?   他颇有些哭笑不得,这倒不是坏事。   他身边不能留无所顾忌,对皇权都缺少敬畏的刀, 该叫她吃个教训。   其实说起生气, 康熙更气自己号称文治武功, 警惕心重,却轻易被人放倒, 有那么点雪耻的意思,倒不至于真跟个小宫女为难。   见状康熙只得无奈指指梁九功。   “那你们两个过招,朕看着。”   方荷哭声一顿, 眼神微妙看向梁九功,她是挺乐意,不过……梁总管好像缺点物件儿吧?   她忘了看哪个电视剧, 明朝的厂公跟人打架被踹裆, 毫无反应来着, 那她岂不是只剩猥琐了?   梁九功叫方荷的眼神看得浑身僵硬。   本来他还无所谓,左右为了能更好地伺候主子, 他跟着武师傅自小学摔打, 功夫不输一般侍卫。   不敢跟万岁爷动手,还不敢收拾个气他好多回的丫头?   可……这小祖宗的眼神太古怪了, 叫他想起万岁爷被放倒的事儿来,不由得担心自己也叫鹰啄了眼。   他正紧张着,就听方荷抽噎着拒绝:“万岁爷, 这不合适,那老妇人说这招数有碍于子嗣……”   梁九功:“……”你直接说我不配得了呗。   康熙倒高高挑起眉,了然方荷为何不敢对自己动手了。   若然真妨碍皇嗣, 就算他饶了方荷,老祖宗和紫禁城里所有的女子都得吃了她。   可方荷越是如此说,康熙就越不肯放弃,厉害到会妨碍子嗣的招数……知己知彼方能保证万无一失。   他作为皇帝怎能不见识一番!   他打了个响指,船舱一侧光影闪了闪,舱内便多了个面容毫不起眼的黑衣人,单膝跪地。   康熙吩咐:“你来跟她过招,如若妨碍子嗣,朕替你挑选几个好小子过继,必不叫你断了香火。”   黑衣人毫不迟疑:“奴才遵命。”   说罢,他站起身,眸底精光闪烁,谨慎冲瘫软在地的方荷恭敬侧了侧手。   “奴才准备好了,姑娘请。”   方荷:“……”你是准备好了,我的死活你们是只字不提啊!   她还手脚发软呢,就不能缓缓择日再比?   康熙冲方荷笑得更温和:“朕叫梁九功再端一杯毒酒,给你醒醒神?”   方荷立马撅腚爬起身,面色严肃,“多谢万岁爷,很是不必,奴婢很清醒。”   过招是吧?行!   她擦擦眼泪,红肿着眼眶看向黑衣人,先给他介绍前情提要。   “我这招数是对方负心汉的,所以要过招,得有个前提。”   黑衣人:“姑娘请讲。”   “假作你是我的夫君……”   黑衣人:“……”这可是伺候皇上的女人!   见黑衣人面色惊骇后退,方荷赶紧解释——   “万岁爷曾说要给奴婢赐婚夜香郎,咱就好比你是个倒夜香的好了。”   黑衣人:“……”这真是伺候皇上的女人?   康熙差点被逗笑,却不耐烦听方荷在这里绕圈子,干脆指点暗卫。   “你就当自己是个普通男子,暂时卸下防备,忘了你学的那些招式。”   黑衣人懂了,暗卫易容换身份也都是好手。   他浑身的警惕瞬间消失,甚至变成儒雅的文人模样,冲方荷作揖躬身。   “姑娘请。”   方荷也不多说话,响亮地抽泣一声,指着黑衣人就开始骂。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叫你吃我的喝我的,还敢背着我偷人,你是畜生吗?”   康熙和梁九功:“……”这也是招数?   梁九功赶紧低头给主子斟茶,康熙顺势端起茶盏,以防自己笑出来。   黑衣人被方荷骂得愣了下,却接受良好的板起脸,跟着唱戏他在主子面前放不开,但做出不屑模样还是可以的。   方荷捂着脸哭,“你是不是嫌弃我没给你生孩子?不就是生崽儿吗?咱现在就生!我给你生十个八个还不行!”   “咳咳……”康熙一口茶喷了梁九功半身,侧身咳嗽不止,伸手指着方荷,想骂只碍着嗓子眼还一片火辣。   黑衣人也麻了,这……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配合,就算是装,他还能在这儿配合人生孩子?   他甚至有些茫然,说好的过招呢?   方荷呜咽得更幽怨,一把握住黑衣人的手,哀哀泣问:“你就是嫌弃我,非要跟狐狸精双宿双飞是吧?”   黑衣人迟疑着,有那么点子冲动点头说是。   主要是方荷这样的,一般男人他感觉要不起。   但方荷没给黑衣人说话的机会,说时迟那时快,趁所有人都处在哭笑不得的荒谬震惊中,她脸色倏然一变,恶狠狠将黑衣人的手指往后掰。   黑衣人哪怕始终不曾卸下最后一丝防备,也没料到还在唱戏的方荷会突然发作,忍不住因剧痛闷哼出声,伸手就要推方荷。   方荷动作更快,另一只手迅速往黑衣人眼睛方向插。   “那你们就去地底下做鸳鸯去吧!”   黑衣人顾不得推,但好歹功夫在手,忍着疼一只手反转抽出被撅的手指,一只手迅速擒住快插到眼前的小手,后背都起了细毛汗。   因为被吓到,他甚至顾不得完全遵照主子的吩咐,下意识用上点力道卸了方荷一只手腕,上前一步,准备将人制住。   方荷疼得小脸煞白,却不退反进,顺势靠近黑衣人,同时用尽吃奶的劲儿抬高腿踢上去。   黑衣人防备着方荷的挣扎,也防备她身上有利器,却没防备有人会在皇上面前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猝不及防闷吼一声,捂着裆倒地不起。   方荷胳膊被猛地一松,人跟着踉跄着倒地,还没忘了唱戏,眼泪汪汪捂着胳膊啐了一声。   “去死吧,渣男!”在场你们都是!   康熙和梁九功目瞪口呆。   殿内除了忍疼忍到脸色涨红,站不起身的暗卫,鸦雀无声。   这会子哪怕宁古塔还没传来消息,康熙也完全信了方荷是扎斯瑚里氏血脉。   能教出这种,这种……唱作俱佳,不讲究手段只讲究结果的招数,这世上除了那位不走寻常路的老福晋,再没旁人了。   加之两人又长得有五分相似,不用证据康熙也信了方荷的话。   方荷缩在一旁,弱弱提醒:“万岁爷,过,过完招了,再往下,老妇人说只管往他捂着的地方踹就行。”   一坐一站的主仆俩,甚至还有个缺家伙事儿的,都感觉到某个地方一凉,忍不住并了并腿。   康熙:“……来人,赶紧抬他下去,叫秦御医亲自给他看看,尽量别留下后患。”   外头的黑衣人低着头进来,迅速将人抬走,走之前都忍不住偷偷打量方荷。   如此狠辣的女人,必须得记住,以后离远一点。   方荷捂着自己的手腕,默默流泪,她说她不演,皇上非让她演,她也受伤了啊!   康熙注意到了,眼神微妙看着方荷凌乱的衣裳,哭得红通通的脸颊,还有软塌塌的手腕。   嗯……说实话,他想怜惜,实在怜惜不起来。   他以手抵着薄唇低咳几声,清了清嗓子,“你先回去养伤,等养好了再来御前伺候。”   方荷哽咽着谢恩,弱弱问:“奴婢能求万岁爷个恩典吗?”   康熙:“说。”   方荷偷偷看了眼梁九功:“自登船后奴婢一直没见到自己的行囊,没银子可使,可否请万岁爷赏个太医院的医徒给奴婢看看伤……”   闻言康熙表情淡下来,梁九功脸色猛地一变,心里头大骂李德全这龟儿子坑爹。   康熙没应她的话,只冷冷睨梁九功一眼:“你去安排,这丫头说过一句话,打狗还得看主人,朕觉得有道理。”   方荷:“……”只要挨打的不是她,狗就狗吧。   梁九功抹着汗弯下腰,小心翼翼应声:“万岁爷放心,奴才一定将姑娘安排妥当,往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儿。”   梁九功亲自搀着方荷出来船舱。   外头李德全一直伸着耳朵,听到了些微动静,只以为万岁爷是发火了。   这会子见方荷格外凄惨地半软着腿脚被扶出门,心下一松,赶忙迎上来。   “干爹,我来我来!”   梁九功冷冷看他:“不必了,咱家用不起你,你去叫魏珠过来,自个儿去领三十板子,回头咱家再跟你算账!”   李德全愣住,下意识看向方荷。   方荷只弱弱扶着梁九功的胳膊,冲他微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报仇最多十天。   配上她格外狼狈的神色,竟叫李德全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可在御前,李德全也不敢多说什么,臊眉耷眼白着脸飘了出去。   梁九功笑眯眯看向方荷:“姑娘对咱家的处置可还满意?”   “不满意的话要了这小子的命也无妨,咱们将来都在御前伺候,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   就冲方才那一遭,往后他也绝不会得罪这小祖宗,不过是个干儿子,没了也就没了。   方荷愣了下,垂下眸子声音沙哑却平静:“梁谙达别这么说,我与李哥哥不对付,是因为他毁的是您的名声,敲打敲打也就是了。”   “您是万岁爷亲封的总管,过去奴婢鲁莽无知,冒犯了谙达,您不与奴婢计较,奴婢便感激不尽了。”   梁九功诧异又意味深长地看方荷一眼,瞧见魏珠压着焦急匆匆过来,还是冲方荷笑了笑。   “咱家先前在宫里的话不是开玩笑,姑娘身份不一般,实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一会儿我叫太医过去给你瞧瞧,再给你安排个宫女伺候着,你先好好养伤,咱们往后有的是时候慢慢相处。”   待魏珠走近,他又吩咐魏珠:“靠近甲板处右侧的第一间配房大一些,是留给姑娘住的,你送方荷姑娘过去歇着。”   魏珠小心翼翼扶了方荷下楼。   两人一路无言进了配房,这地儿比方荷先前住的小梢间大三倍还有余。   瞧见方荷的行囊就搁在桌上,看尘土不像是头天放这,两人都愣了下,方荷感觉甚至更微妙。   这配房就在康熙寝殿的正下方。   魏珠叫方荷坐下后,瞧着她狼狈的模样和软绵绵的手腕儿,眼泪直往下落。   “阿姐这是怎么弄的?是不是梁……他们又为难你了?”   方荷有气无力靠在铺好的被褥上,冲魏珠笑笑,“离御前这么近,可不兴掉猫尿,叫人看见了要挨板子的。”   “我这是为万岁爷办差受的伤,伤得越重往后脑袋就越安稳,你该为我高兴才是,快收了神通,一会儿该来人了。”   魏珠胡乱抹干净眼泪,人却还是很低落,压低了嗓音嘟囔。   “我知道阿姐得万岁爷看重,先前我仔细想了很久,无论如何都想不出缘由,也只有干爹干娘不肯说的那事儿了。”   他自来心细如发,又深谙这宫里的生存规则,实在忍不住多说几句。   “阿姐虽不说,可我瞧得出来你看不上宫里的体面,哪怕出去了过苦日子,你也不愿留在宫里,看似脾气软和……实则是个有主意的。”   “往后要在御前伺候,出宫只怕更难,能被放出宫的功劳没那么好挣,阿姐别嫌我多嘴,千万沉住气,哪怕出不去,也比冲撞了主子爷强……”   方荷在心里嘲笑自己,瞧瞧,她其实还没有个半大小子看得明白自己。   她觉得自己很能随遇而安,却在毒酒酒杯沾到嘴唇的那一刻才发现,其实她还跟刚穿越过来时一样,恍若梦中。   上辈子受了二十几年的教育,没那么好改,她始终不认可自己是这个世道的一员,把自己当个过客。   所以她自我感觉良好,情绪一上头,敢算计康熙,甚至敢放倒他,这身伤全特娘是自找的呢。   方荷用不算太疼的那只手弹了弹魏珠脑门儿,认真应下他的叮嘱。   “往后我一定谨慎,阿姐虽不聪明,但阿姐还算听话,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知道轻重。”   魏珠还想说什么,梁九功带着一个年轻的御医和一个不起眼的宫女进了门,只得先闭嘴。   这太医是给阿哥们的谙达们看病的,虽医术不如其他太医,却专擅跌打损伤。   叫小宫女仔细替方荷检查过,确认她身上只有轻微擦伤,还有一只手微微肿胀,年轻太医松了口气。   他隔着帕子捏住方荷软绵绵的那只手,笑道:“不算什么大事儿,回头涂两天药膏就得……”   说话功夫,咔嚓一声,方荷痛呼都还没来得及,手腕儿就被接上了,先前那黑衣暗卫没敢下狠手。   梁九功得知方荷无碍,笑得轻松了些,“那姑娘就好好歇着,有什么吩咐,叫春来做。”   “这几日李德全的差事叫魏珠先盯着,你这里缺什么,只管跟这小子说。”   御前一等宫女领奉御女官例,都以问字开头。   二等宫女领末等女官例,以静字开头。   三等宫女领寻常宫女月例,跟御茶房宫女一般,以春字开头。   叫春来,便不是粗使丫头,官女子也才能得一个粗使丫头伺候。   又叫魏珠给行方便,梁九功这是向旁人抬高方荷的身份,补上先前李德全的差错呢。   方荷和魏珠都领情,恭恭敬敬谢过。   魏珠有差事不能多留,叮嘱方荷好好休息,先行出去。   春来给方荷收拾好了行囊,见方荷无精打采,主动出去取热水,说要伺候方荷洗漱了好好休息。   屋里彻底没人以后,方荷才感觉鼻尖酸涩得,叫她几乎控制不住浑身哆嗦。   刚才没检查到的地方也好疼,越疼她越知道,这不是一场噩梦,她是真的差点死掉。   她回不去了呜呜~   心里嗷嗷呜呜,方荷这会子眼眶却特别干涩。   除非有目的,她从小就不喜欢哭。   因为她一哭,她那对爹妈只会不耐烦,他们的配偶和孩子只会高兴。   可委屈难过时,孤苦无依的煎熬从来不会少。   魏珠说得很对,她瞧不上宫里的富贵,上辈子她也算享受过繁华了。   她只想要个简单的家,生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填满自己空荡荡的心。   即便现在知道,在这个世道哪一条路都不好走,她仍然不准备放弃。   她改变不了世界,也没小说里女主角那么大的野心,但她知道该怎么改变自己,来适应这个世道。   小时候做过一次的,应该没那么难,对吧?   方荷摊开手脚,仰面朝天倒下去,砸在厚实的被褥上,只觉得浑身的酸痛几乎疼到心里头。   呜呜,多么痛的领悟,要不,先卷一卷,把自己卷出宫,然后再躺平……   “姑娘,洗洗再睡吧?”春来见方荷面色时而苍凉时而愤慨,总觉得心里凉飕飕的,抖着嗓音小声打断她的思绪。   等她扶方荷脱了衣裳,准备扶方荷进浴桶的时候,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把只穿了肚兜亵裤的方荷闪地上去。   “又咋……”方荷下意识把疼出来的不耐吞回去,换了温和语气,“这是怎么了?”   春来指着她的腰侧:“姑,姑娘,你腰间为什么有个手印啊?”   不是鬼上身了吧?!   方荷一低头,就看到腰间半拉青紫手印。   “……”   怪不得她总觉得自己浑身疼呢,尤其是腰子,只是当时吓傻了没发现。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黑衣人那一下子,还没有康师傅来得用力。   他是多怕自己把毒酒洒他身上啊!   怕就干脆不要扶,她又不会抢着去投胎!   她就多余领悟……这肯定是爱新觉罗祖传小心眼的报复!   十月初八,圣驾一行途径齐河,渡过济水桥,留下一首方荷从未听过的诗,兴致勃发在邱家河下船,停驻济南府巡抚黄成让出来的别苑。   康熙连当地官员都没接见,只叫黄成伴在身侧,下午就带着妃嫔和五个阿哥去看据说为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   方荷只老实待在屋里养伤,是无聊了点儿,但三个月不用当值的话也值了。   反正有春来和魏珠,总不缺新鲜消息。   春来甚至能把皇上那首《渡济水》背下来,跟方荷一个劲儿地夸。   “主子爷的诗都已经传到江南文人那里了,江南文人一片盛赞呢。”   方荷:“……”昨天刚在山东发生的事儿,这么快就传江南人耳朵里了?   这要不是提前请过来的托,她把写诗的纸吞下去。   “还有人赞万岁爷诗才惊艳绝伦,实不该藏于宫闱,合该为天下人敬仰,特请万岁爷在趵突泉题诗呢。”   方荷:“……”被耿舒宁骂过无数次的乾小四,爱盖章的毛病是不是就打这儿来的?   都不用方荷问那诗提了没,魏珠就把消息带来了。   “万岁爷谦逊,只说不愿与文人争锋,坏术业专攻之风采,不肯留诗作于石壁,只题‘激湍’二字,以对天下文人做鼓励呢!”   春来面上浮现出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诡异骄傲,方荷的表情也很诡异。   鼓励啥她没懂,可不题诗,真不是心里有点逼数吗?   反正这咏趵突泉的诗她也没听过,她只听过咏鹅。   不过听多了外头的热闹,方荷也有点好奇这时候趵突泉的景色是不是像后世姥姥家一样美。   算起来她也算是半个山东人,夏雨荷的故乡大明湖畔现在什么样子,她其实很想看看……可低头看着自己特地包起来的手腕,方荷掂量了下出去的后果,还是忍下了好奇。   她能忍得住,康熙却不打算叫她躺回京城。   只过去两日,康熙爬完泰山回来,春来还没说完万岁爷又带着阿哥们做了几首脍炙人口……却没脍炙到后世人口的诗,魏珠就表情微妙,端着一碟子点心进来了。   “阿姐,这是万岁爷赏您的点心,听说叫即墨麻片……”魏珠又像是想笑又像是担忧,一张圆脸快扭曲成了包子样儿。   “万岁爷说,阿姐要是还没养好伤,明儿个叫给你送抓糕和蜜三刀来。”   方荷:“……”意思是要再磨叽,就要抓起她来捅了?   这男人知不知道什么叫伤筋动骨一百天!   手腕子脱臼也是伤筋啊!   她哪儿还吃得下去?   看着点心,她只觉得腰子疼。   可想起先前滋啦滋啦响的盆栽,方荷运了运气,憋着气把即墨麻片吃了。   别说,蜜三刀她吃过,即墨麻片她还真没吃过,入口即化,又酥又香,还有微甜的奶味儿,一碟子下去……   方荷义正辞严:“劳万岁爷提醒我,我才知道要去当值,实在是惭愧。”   “你再去给我拿一……三碟子来,我多吃点,牢记住这个教训,往后绝不叫万岁爷再费心提醒!”   魏珠和春来:“……”馋还能馋出这样的大道理来?   翌日一大早,龙舟自邱家河河岸启程,往宿迁去,准备视察黄河北岸的防洪工程。   方荷跟在御茶房时一样,三更刚过就被春来叫醒。   她痛苦地起身洗漱,换上比御茶房浅了一个色的湖绿色新宫装,小脸焦绿上了二层。   梁九功看到方荷,一点也不意外,只笑着低声提醒,“姑娘刚在御前伺候,先只管看,不必亲自动手。”   “等回头万岁爷召见完大臣,你再跟进去伺候不迟。”   方荷依旧乖顺,但比以前多了份镇定,微微点头,轻声谢过梁九功的提醒。   她也不在意其他宫女的侧目,仔细打量伺候要用到的东西。   首先是皇上的龙袍,在身穿碧绿色宫装的端凝殿宫女手中捧着。   一旁是跟方荷一样穿湖绿色的陪寝宫女,有人端着铜盆,有人捧着雪白棉巾,还有人捧着洗漱用品……   方荷目光转到某处,瞳孔猛地一缩,她看到了香皂和猪毛鬃牙刷,还有用细白瓷盒装着的牙粉。   这不是她给魏珠的方子做的东西吗?   小陈子曾带进宫一些,叫魏珠送给方荷用,连香皂上的长寿花样式,都是方荷为了好兆头特地想出来的。   这是巧合……还是康师傅再次敲打她?   方荷紧紧掐着指尖,面上没露出任何异样,在其他人伺候康熙起身的时候,无声无息站在角落里装柱子。   无论是巧合还是敲打,她都不能被打草惊蛇,只庆幸自己够怂,没苏出这个时代不该存在的东西。   康熙用过早膳后去三层,只叫梁九功在一旁伺候着,陪寝宫女和端凝殿宫女都退下去了。   方荷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儿,便先到二层门口等着,正好碰上当值的岑影,好歹还能说几句话。   等康熙再回二层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习惯了站桩以后,三个小时竟不算太难熬。   一进殿,康熙到铜盆前洗手,看到乖巧捧着帕子的方荷,倒主动笑着调侃。   “这些东西还算好用,回头你徐佳氏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方子,可以先给造办处一份,比你在外头挣那仨瓜俩枣的强。”   方荷咬着牙根,老实道:“奴婢只是想着快出宫了,想在宫外有个营生,又思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央人在外头置办了铺子。”   康熙不在乎方荷这点小心思,甚至都不在意她这方子到底怎么来的,左不过就是点奇技淫巧。   但他不喜身边人有所隐瞒,闻言只淡淡道了声‘磨墨’。   等落座在舱房中央的御案前,康熙才一边挑看笔锋,一边继续问——   “不是还有什么美白丸?引得那群小答应紧衣缩食地去买,怎不见你自个儿捯饬捯饬你这皮子。”   触之还算细腻,就是颜色太不好看,拉低了御前的水准。   方荷右手脱臼过,不敢用力,更怕累着会习惯性脱臼,干脆用左手慢吞吞研磨墨条。   闻言她心下微微思忖,到底怕将来再来一杯毒酒,干脆老实到底。   “回万岁爷,奴婢吃着呢,只是先前制了颜色暗一些的水粉,内服外敷,藏拙于内秀……”   康熙似笑非笑打量她一眼,怪不得他那日觉得这小地鼠的爪子和脸颜色不太一样。   水粉暗卫偶尔也用,不稀奇。   只听她不像以前那样马屁拍得山响,老实许多,康熙心下满意,也不计较她以前怀着什么心思藏拙,不再理会她。   在不扰人清静还能伺候好这一点上,康熙不得不承认,其他人确实比不过方荷。   他很快就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待得写完一页大字,康熙一抬头,才瞧见她眼巴巴看着自己掌下的纸,又起了点子兴致。   “你识字?”   啊?   方荷其实是在看康熙什么时候写完。   她在外头站了那么久又接茬磨墨,累了,饿了,有点抓糕和蜜三刀吃也行啊。   闻言她愣了下,稍稍迟疑,垂眸以作谦虚模样,委婉道,“奴婢只略识得几个字……”   这话她说得不心虚。   简体字好歹她一个大学生,不认识的就少,可繁体字……嗯,还是谦虚一点。   康熙微微挑眉,这丫头身上的秘密实在不少。   徐嬷嬷可不认识几个字,乔诚最多就能认账本子。   她闷在茶房九年,里头也没出过什么爱施教的才女,她哪儿来的底气谦虚?   康熙思忖片刻,拾起一本请安折子递给她。   “那念来听听吧。”   方荷恭敬应了声是,打开折子一看,沉默了。   认出来的倒是不少,比如圣安伏乞,天地什么的。   可……第一句正文偏僻字好多,十个字,她只认识四个。   她慢吞吞念:“东亭恭闻…圣驾亲临…徒邱东……”   康熙也沉默了。   要不是他昨晚刚看过这份折子,险些以为进折子上来的曹寅从楝亭改号东亭了。   从字还读作徒,三句话,错了俩字,能念出来的寥寥无几,她在谦虚什么?   他眼神复杂看着还在绞尽脑汁认字的方荷,微微叹了口气,总觉得这把刀可能没那么好磨。   横不能将来需要她传递消息进宫的时候,连个信儿都传不明白。   他捏了捏额角,吩咐梁九功:“你去,找本三字经来,叫她跟五阿哥一起上课。”   方荷讪讪放下折子,有点拉不下脸来,跟六岁的五阿哥一起进学。   其实给她机会,她认字还是挺快的,她就是不认识繁体字,还沾了姥姥家秀才的一丢丢毛病罢了。   她小小声道:“万岁爷……要不,奴婢自个儿学吧?”   “怎敢劳烦五阿哥的先生,五阿哥毕竟年纪还小,奴婢要是识字太快,惹得五阿哥伤心就不好了……”   康熙冷笑:“你倒瞧得起你自个儿,你认的字儿还没有五阿哥多,三百千他早学完了。”   “朕是让他教你,温故而知新,善莫大焉,他有什么可伤心的!”   方荷:“……”那我叫个六岁孩子教,心和脸一起碎成八瓣儿,就没人管了吗? 第21章   方荷后悔, 特别后悔,上辈子没听卷王闺蜜的话,学一学繁体字。   她上辈子确实很努力,但那只是为了生存。   卷王闺蜜是学霸型真努力, 学啥都快, 她自认脑子没那么好使, 心态也靠近学渣,更擅长跟别人看起来一样卷的同时……忙里偷咸。   而且她学东西有点轴, 比如小时候语文特别好,上学时候她英语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用汉语来标注,才能学进去。   后来在熟悉英语后费劲巴拉改了这毛病, 为了后半辈子的好生活,狠卷了一把,把英语卷到六级, 就彻底满足了。   酒店也会接触各种文字和语言, 可一定会有汉语或英语标注。   繁体字的请帖和说明书都会有英语解释。   后来她还又卷了卷, 能听得懂粤语,她觉得自己已经非常无死角的励志了, 打死不愿浪费功夫再多学。   有那功夫多吃点好的, 躺沙发上看两部肥皂剧不好吗?   结果现在,沦落到要以二十二高龄学幼儿园启蒙课程, 可想而知会有多少人等着看笑话,悔不当初啊!   康熙不用她伺候起身,叫方荷每天寅时(3点)起跟着五阿哥学认字, 等巳时(9点)再来御前伺候。   春来知道后格外羡慕,“往后姑娘每天都能多休息三个时辰了!”   方荷:“……”一大早起来念六个小时书叫休息?   她明白为何古代人都短寿了。   可腹诽再多,方荷还是不得不提早两刻钟, 捧着崭新的《三字经》,偷偷溜到龙舟二层最右侧的小书房去上课。   即便路上碰到的太监和宫女,昨儿个就知道这会子捧着书的只有方荷,她也没忘拿书挡着脸。   要脸这种事儿就跟宫里的女子胸口疼一样,比较弹性,只要她看不见,四舍五入等于没丢脸。   她还以为自己到得早呢,岂料一靠近五阿哥所在的小书房,就听到里面传出清脆的呵斥声。   “叫你早点睡,你是不是昨儿又瞒着宜母妃夜钓了?叫先生看到你频频打哈欠,像什么样子。”   “坐好,叮嘱你写大字写了吗?《幼学琼林》选段背了吗?《声律启蒙》看了吗?”   “不是我说你,都叫你要注意些好好收拾书案,乱糟糟的你看着舒服是吧……”   方荷在外头顿住脚步,好家伙,这急促到几乎不用喘气的动静,都不用猜就知道是谁。   没办法,谁叫她有个以雍老四为事业偶像的闺蜜呢。   听崽版雍正念叨弟弟,方荷在外头都替五阿哥魂飞天外。   这哪儿像是兄长,分明是多了个儿爹!   虽然头皮发麻,可方荷唇角却不自觉浮现出一抹姨妈笑。   比起看似温和好脾气的康熙,实际上方荷对雍正更有好感。   历史上对雍正的评价多是冷酷刻薄,但被耿舒宁挂在嘴边念叨多了,她也清楚这是个更看重效率,只要对了脾气比谁都偏心的潮酷暖男,可比他爹好琢磨多了。   正笑着,里头七岁的胤禛话音一转,斥责更加严肃——   “谁在外头?鬼鬼祟祟作甚?进来!”   方荷赶紧收起笑,摆正心态,双手捧着《三字经》,严格按照奉者当心的仪态恭敬走进去,蹲身给两人行礼。   “奴婢方荷,请四阿哥安,请五阿哥安。”   被念叨了快一盏茶的五阿哥胤祺猛地跳起来,摇头晃脑地抚掌。   “哎呀,汗阿玛送给我的学生来了,四哥我就不耽误你了啊!”   他就差把快滚俩字刻脸上了。   但胤禛没放在心上,瘦小的身板挺得笔直,稳坐不动。   他上下打量方荷一番,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似康熙那般敲敲矮几。   “你多大了?跟小五学什么?可有基础?”   方荷利落回话:“回四阿哥话,奴婢二十二岁,跟五阿哥学《三字经》……只会读头一句。”   本来她还想说会其中一些句子,毕竟后世好些人都挂在嘴边。   可思及昨天在御前的羞辱,她只低着头将谦逊进行到底。   宁愿被人以为不识字,也不能再掉链子,越谦逊,后头学起来……她说不定还能以聪慧程度惊艳旁人一下。   岂料胤禛并未产生方荷不识字的念头。   他甚至在方荷的眼角余光中,瞪圆跟康熙如出一辙的丹凤眼,露出点七岁该有的姿态,呆愣了片刻。   好一会儿他起身,欲言又止看了胤祺一眼,一言不发往外走,显然连感叹都觉得浪费唾沫。   一个二十二才学会一句《三字经》的宫女,跟三百千勉强念通顺的胤祺学……这俩人能学出什么来?   他这不说话,比念叨的侮辱性还强。   方荷刚把门关上,胤祺才想明白其中关窍,从凳子上猛地跳下来,脸上的肉都跟着颤了三颤。   “四哥是不是瞧不起我,觉得我朽木不可雕,懒得跟我废话?”   方荷:“……”您挺有数的。   胤祺跟个牛犊子似的气咻咻往外冲。   “不行,我要好好跟四哥掰扯掰扯,你这么大年纪不识字又不是我的错,我受不了这个侮辱!”   方荷:“……”你清高,你礼貌吗?   马上就到康熙规定开始晨读的时辰,等先生进来看到五阿哥这么闹腾,她指不定也要挨罚。   她赶紧挡住还没开始留头的王八辫儿壮崽,嘴上特别温柔地劝。   “四阿哥如此心疼五阿哥,肯定不会羞辱您的,应该只是尊师重道,要在先生过来之前回去念书。”   “先生马上就要来了,您要不先读书?等以后先生夸您的时候,五阿哥就可以拿事实说话,惊艳四阿哥了。”   胤祺挠了挠脑袋顶的六簇马盖头发束,噘着嘴坐了回去。   “惊艳他作甚,爷又不是姑娘,等爷回京开始学骑射,有羞辱他的时候,哼!”   方荷表情微妙地看了眼他碰到桌沿的小肚子,行吧,你高兴就好。   说是跟着五阿哥学认字,她也不敢耽误五阿哥的学习,只准备在五阿哥读书的时候,拉虎皮请教先生通读一遍《三字经》。   后面她可以自己对照着认字,记住繁体写法。   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但也不能叫人高估自己太聪明,用来拖延的时间,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嘿~   可胤祺不这么想,他昨儿个晚膳前就得到消息了,自己的功课根本就没背,也没夜钓,一晚上都在兴奋要怎么做先生。   一大早他就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跟先生说汗阿玛有吩咐,就等着方荷过来呢。   本来先生就怕路上还上课,会叫好不容易才学会三百千的五阿哥厌学,特地放慢了教导的速度。   如今也不拦着他狐假虎威的玩闹,反倒认可皇上温故而知新的想法,根本就没往小书房来。   所以,方荷刚捧着书准备往角落里坐,就瞧见胤祺吧嗒吧嗒走到先生常坐的位置,‘啪’一声拍响戒尺,吓了她一跳。   胤祺不满看着她,“磨磨蹭蹭作甚,还不过来行拜师礼?”   方荷:“……”你认真的?!   “快点,你也说了,小爷得四哥教导,容不下不知尊师重道之辈,再不过来,小爷要罚你的……”他顿了下,想起方荷没有哈哈珠子,话音一转,“小爷就打你手板!”   方荷倒不介意给小孩子跪下,毕竟都身处这个朝代了,真有必要,就是奶娃子她也得跪。   可她不愿意出去就叫人说,自己拜了五阿哥为师。   五阿哥才六岁,这得多丧心病狂,才能狗腿到这份儿上啊?   她心下一转,有些为难解释,“回五阿哥,并非奴婢不知尊师重道,只是正儿八经拜师,需得准备束脩,先生也要准备见面礼……”   咱就是说,您准备好大出血了吗?   胤祺愣了下,他只想着过先生的瘾了。   方荷又道:“且拜师后,天地君师,师乃大义,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奴婢这身份您看……”   说吧,你是不是想给个一把年纪的宫女当爹?   胤祺鼓了鼓小脸儿,显然非常明白人生不易,勇于放弃的道理,不甘心地敲了敲戒尺。   “那你打开书,听先生给你念一遍,你自个儿念上一百二十遍!”   “待会儿我要检查,若敢敷衍,先生我绝不轻饶!”   胤祺以前听先生声疾厉色的时候,就想把这话扔别人脸上,想不知多少回了。   可能这话说起来实在太爽,说完胤祺就忍不住龇出两排小白牙。   方荷一直都挺喜欢小孩子,深谙哄孩子的技巧。   哪儿有不喜欢当家做主的崽呢?   反正不得不学,她非常上道地听出重点,并摆正了姿态。   “回先生话,奴婢不如先生聪慧,可否请先生一句一句解释给奴婢……”见胤祺隐约露出药丸的神色,她憋着笑话音一转。   “奴婢实在愚钝,怕学不会,不如今天就先学头五句?”   一共三百五十二句,七十天学完,差不多也回到京城了。   康师傅要忙着处置积压的朝政,应该没时间搭理她,她就可以更光明正大地摸鱼了!   胤祺算不过来多少天,但明显松了口气。   前五句的意思他还是能说清楚的,后头的不明白……嗯,完全可以暂时放下屈辱,慢慢问四哥。   好不容易忽悠住五阿哥,方荷控制着速度,以叫五阿哥满意,又不耽误他耍先生威风的速度,将将卡在巳时前两刻,读通顺了前五句。   等出来门,她狠狠松了口气。   别看小孩子好像懂得少,可你态度稍微敷衍一点,他比大人还敏感,尤其这种皇家长出来的人精预备役,她一点都不敢大意。   看样子得等熟能生巧以后,才能轻松些。   待得进舱房去伺候,方荷就瞧见康熙正跟明艳张扬的宜妃含笑说话。   方荷还记得她轻描淡写就叫巧雯死在辛者库,脚步顿了下,提着心上前。   “奴婢请万岁爷圣安,请宜妃娘娘安。”   宜妃完全没有在乾清宫殿前那般犀利,反倒笑着开口,“哟,这就是从茶房提拔到御前的方荷姑娘?瞧着倒是个会伺候的。”   宜妃跟五阿哥住在一起,昨晚就到了消息。   她会警惕能夺她宠爱的女子,又不是人人都针对,自方荷一进屋,就打量清楚了。   颜色勉强算清秀,声音也不够娇媚,还有几分憨实,着实不是万岁爷好的那一口。   既不为宠爱,那必然是对万岁爷有用。   至于什么用,宜妃不敢打听,但对御前有用的人,她们这些妃嫔从不会吝啬善意。   方荷垂眸蹲身,无声谢过宜妃的赞赏,又得了宜妃满意点头。   不是个爱冒尖儿的,这就更顺眼了。   方荷不是个努力后藏着掖着的人,很清楚要想被提拔,就得借着跟领导汇报的机会拉近关系的道理。   这会子宜妃在,她稍稍打了腹稿才开口,“回万岁爷,五阿哥和善,文字释义解释得也清楚,只一早上就叫奴婢记住了《三字经》的前五句。”   康熙和宜妃都被噎了下。   如果是普通孩子,五句还能说得过去,可方荷都二十二了,五阿哥也启蒙三年了……   “你……挺自豪?”康熙难得露出费解的神色。   某个瞬间,他表情竟跟胤禛有那么点异曲同工的呆愣。   方荷不紧不慢解释,“奴婢年纪大了,记性远不如阿哥们,便只想着勤能补拙。”   “奴婢在五阿哥的指点下,将前五句理解通透,念了一百二十遍,请五阿哥反复考校,牢记了三十个字。”   “往后每日考校,再逐步叠加,待得学完,也能将整本书倒背如流,活学活用了。”   听她这样解释,宜妃又不自觉点头。   五句不多,三十个字可不少,而且方荷能倒背如流,那勉强磕磕巴巴才念下来的小五……   她笑着替方荷说话:“臣妾听着有道理,这什么东西都贪多嚼不烂,宁愿多花费些时候,能学会就不算笨。”   “您不是教导小五他们事缓则圆吗?我们女人家也不用科举做官,能把学识变成自个儿的就足够了。”   她还冲康熙飞了个调侃的媚眼儿,不动声色笑道,“我倒是瞧方荷姑娘顺眼,还是您会调教。”   “若您不满意,不若叫方荷姑娘到我身边伺候,我可比您会心疼人。”   方荷心跳猛地乱了一瞬。   如果在宜妃身边伺候,讨好五阿哥说不定有机会被放出宫……可惜康师傅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果不其然,康熙似笑非笑点点宜妃。   “朕御前就这么几个得用的,倒叫你们都惦记着,赶紧走,小五怕是还等着你夸他,朕就不留你这贪心的一起用膳了。”   宜妃确定自己先前的猜测,也不在意被撵走,只笑得更明媚站起身,冲康熙蹲身。   “就知道您不待见臣妾,惠姐姐都伺候您多少回午膳了,我看也甭夸小五了,我找惠姐姐拜师去。”   方荷挺喜欢吃这种情侣打情骂俏的糖,但心知这里并不是她磕cp的地儿,不动声色降低存在感,站到角落里。   康熙被宜妃逗得哈哈笑,亲手拉着将人送出门,还给了保证。   “那朕等着你出师,回头夜里得了闲,叫你好好过来亮亮本事。”   方荷心里啧啧,这里还有根柱子呢,大白天的就开车……再多说点,她爱听。   奈何宜妃香腮飞霞,却只娇嗔留下一捆秋天的菠菜,没跟康熙飙车,摇曳着离了龙舟。   康熙收了笑瞥方荷一眼,淡淡坐回窗边的软榻上,斜靠着软枕,继续看各地送上来的密折。   有些是因海禁刚开闹出的动静,来试探他这皇帝态度,也有想打探清楚他行进路线的。   他这一出宫,南巡路上的密折倒比请安折子还勤,叫他看得眼晕。   用过午膳歇晌之前,他突然想起一上午都老实安分的方荷,将她叫到床前。   “圣驾回銮之前,也好叫朕看看你的本事,要是三字经你不能倒背如流,宜妃那里你是别想了,去辛者库体会体会夜香郎娘子什么滋味儿吧。”   方荷愣了下,她先前一点表情都没露出来,这都能看出来?   她苦着脸蹲身:“……奴婢记下了!”   倒夜香,除了屎尿味,还能有什么味儿!   前头在外间叫人亮本事是开车,到了床前却字字如刀,男人狗起来啊,呵……   她不嫉妒,她恨,摸鱼的快乐又飞了呜呜~   因为有了紧迫感,直到龙舟在江宁停下,方荷都没敢再摸鱼,哄着骗着五阿哥,想方设法往前赶进度。   就这样,还有人来捣乱。   御前的消息,其实要不刻意隐瞒,大多传出去得很快。   头几日,大阿哥胤禵和太子胤礽还在为送膳的事儿,争执到底是先友兄还是先论尊卑呢。   得知胤祺先生做得风生水起,竟停下争执,一起到五阿哥小书房来看方荷。   四只明晃晃的钛合金眼打量方荷,半点不带客气,打量完了,兄弟俩都若有所思。   胤褆:“嗯……”年纪不小,颜色不好,不是汗阿玛未来的宠妃,没必要拉拢。   胤礽:“果然……”他清楚自家汗阿玛在女色上……颇为勇猛,就算偶尔想换换胃口,也不至于委屈自己,不必费心警惕。   方荷和五阿哥师徒俩这回站同一战线,一个隐晦,一个明目张胆露出愤愤神色。   什么你们倒是说啊,果然个屁,嗯个六啊!   兄弟俩没听到方荷和胤祺的心里话,看了回热闹施施然走了。   回头胤祉就拉着胤禛也过来了。   胤禛只管压着胤祺跟他分说《三字经》释义,胤祉倒兴高采烈绕着方荷转了好几圈。   过后被胤禛拉着离开,胤祉口中还在念叨:“骨相不错,可惜,可惜了啊……”一把年纪,等不到他开府。   方荷一脸麻木,要她也在数字团里,她也得斗个死去活来。   这群崽子太气人了。   其实几个渐渐长成的阿哥,除开被太后娇宠太过的五阿哥,剩下几个都不算预备役人精了,那就是人精本精。   打眼一瞧,他们就大概猜出方荷为何能在这里学认字。   就算有什么想说的,他们也只会私下里说,不会留下口舌上的把柄叫人知道。   胤祺虽愤慨,但在宫里长大也不是傻子,想不明白,回头去问额娘便是了,很快就恢复了做先生的快活。   只剩方荷,被这一波波瞧猴儿的搞得抓心挠肝,偏偏还不敢问,气得点心都多吃了好几碟子。   她受不了这委屈,既然不能摸鱼,那不如在康熙面前洗刷一下先前的耻辱。   十一月二日,康熙带着大阿哥和太子拜谒过明太祖陵,还特地写了祝文,又叫曹寅带着江南官员特地在陵前念了。   江南那帮子遗老和文人感动地痛哭流涕,伏地高呼万岁,久久不肯起身。   一时间,江南文人恨不能搂着康熙亲上几口,反正就方荷听魏珠说传出来的那些诗词,大概意思就是这么缠绵。   康熙为此格外愉快,好几日都带着笑脸。   方荷趁机将自己学完《三字经》的消息禀报了,心想着说不定还能混上个赏。   说起来,一路上康熙召幸妃嫔次数不少,可因方荷要进学,一直都没值过夜。   连听烦的动作片都没得听,赏银就更不必说。   虽然她的月例从二两涨到二等宫女的四两,收入比起御茶房也是大幅度缩减。   偏偏跟着南巡一回,前前后后为了能过得舒服些,她和魏珠手里都没存下什么银子。   存款快要掉下两位数,要不是毒酒预警压着方荷,她早开始慌了。   她在康熙面前口齿清晰背完《三字经》,甚至为了逗这位爷开心,还学着五阿哥的模样摇头晃脑,格外认真。   看!我十天就背完了!   不赏赐点啥说得过去吗?   顶着方荷略灼热的期待目光,康熙只淡淡问,“会写了吗?”   方荷心头咯噔一下,您也没叫我写啊!   她硬着头皮分辨,“回万岁爷,既是认得,奴婢应当会,只是没写过……”   康熙没叫她说完,吩咐梁九功:“预备纸墨,叫她写来看看。”   梁九功现在完全歇了跟方荷作对的心思,在御前对方荷态度一直很和善。   而李德全被打了顿狠的,又叫干爹劈头盖脸骂一顿,外加下次打死警告,也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直把方荷当祖宗对待,叫魏珠想抢活儿干都没机会。   一听主子爷吩咐,梁九功立刻带着李德全飞快准备好。   紫檀木的案几搬过来,上好的宣纸铺开,一瞧就特别贵的墨汁由李德全亲自磨好,梁九功拾起笔冲方荷笑。   “姑娘,请。”   方荷:“……”那啥,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更喜欢硬一点的?   钢笔是不敢想了,哪怕羽毛笔呢?   羽毛笔是不可能的,她硬着头皮,期期艾艾照记忆中书法家客户写字的模样,还算标准地拿好笔,认真一笔一划默书。   康熙慢条斯理踱步过来看,刚走到方荷跟前,脚步都没落下,就蓦地扭头回去。   “快收了!狗爪子划拉出来都比她写得好看,别浪费朕的笔墨了!”   方荷:“……”有本事让狗走两步看看!   她早该想到的,爱pua的狗东西,她为什么要急着来自取其辱!   康熙觉得自己眼睛脏了,甚至都没再刻薄几句,只冲方荷摆摆手。   “你去,拿小五的字帖,先从描红开始练,朕也不求你写得多好,就……跟小五差不多就行。”   顿了下,写字康熙是不抱什么指望了,遂又吩咐——   “既然你早学完了《三字经》,按这速度,把《百家姓》和《千字文》也背下,回銮后背给朕听。”   方荷麻木蹲身应声,都懒得气恼了。   她预料到这狗东西肯定不会放弃压榨她,早准备好了速成妙招,只是没做好银子没有,还加笔法课的准备。   这男人上辈子是油料作坊投胎的吧? 第22章   康熙到达江南后, 虽然频频外出,但圣驾停驻在了江宁织造府的后宅。   曹寅提前得了主子爷示意,早叫人将名为偏院实则为别苑的部分院落精细修整过。   小桥流水,雕梁画栋的精致, 丝毫不输宫廷, 甚至还格外有份婉约, 叫康熙大为感兴趣,叫人画了许多江南园林的堪舆图。   方荷听春来说, 这江宁下起雨来,那叫一个美,可谓烟雨朦胧, 人来人往都跟画儿似的,万岁爷都准备回京修建一座这样的园子呢。   可方荷一点也感受不到烟雨江南的美。   御前除了官女子和一等宫女,方荷她们下船以后都是一路顶着冷风走到江宁别苑的。   旁人不觉, 方荷却越来越明白, 在这世道旅行绝对不是一件享受的事儿。   就算住下来, 也一过三更就起床,到处都乌漆麻黑冷得要死, 能有什么心情赏景儿。   虽说江南不如北京冷, 但一起雨,到处湿哒哒的, 哪怕是穿了厚衣裳冷风也直往衣裳里头钻。   翠微给方荷准备的行囊里塞了薄袄子,还有冬天会穿到的比甲。   只是穿再多,顶着深沉夜色和不知道濛不濛的细雨, 一路走到小书房,方荷脚下的绣鞋湿了个透彻,从脚底泛上来的凉气, 叫她整个人都有些僵硬。   “请五阿哥,额,安,安!”   五阿哥坐在火盆跟前,抬起圆墩墩的小脸,眼神清澈好奇。   “方荷,你为何不换鹿皮靴?就算是牛皮靴也比绣鞋暖和呀!”   方荷凑到炉子边儿上,真特娘好问题,您不做皇帝,是不想吗?   她面带微笑,“回五阿哥话,奴婢作为宫人,不得穿鹿皮和牛皮,只可使用不犯规矩的千层底和兔皮等做内里……”   可惜皇上南巡不是为了游玩儿。   五阿哥他们进了江宁织造府别苑后,反而不像在路上那么自由,还能跟着康熙微服私访出去长见识。   宫人的进出在下船后也都被严格控制,买都没地儿买去。   五阿哥闻言也有些下气,但作为先生,他还是倔强留下保证。   “等爷跟汗阿玛一起出去打猎,一定给你打几张兔皮,叫你穿得暖和点。”   方荷笑眯眯谢过五阿哥的豪爽,也跟着豪爽了一把。   “为了感谢先生如此体贴,今日不如我们将百家姓通读一遍,再写几篇大字如何?”   五阿哥:“……”果然学生都是先生的债,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江南不比京城,什么危险都可能会发生,所以康熙到达江宁后就约束着阿哥们恢复了功课。   接着他第一时间问曹寅,对于江南士族豪绅的拉拢到什么程度了。   如今的江宁织造是曹寅他爹曹玺,曹寅只是以南下替皇上寻找贡品的名义南下,又加之大儿子刚刚诞生,才一直没回御前。   这会子听到主子爷问,心里有些发苦。   “奴才下来不足两载,连那些世家的门槛都还没摸清楚,也就那些盐商积极些,还得请主子爷多给奴才些时间才好。”   康熙很清楚曹寅的性子,这就是个不给压力不动真格的。   他在曹寅面前比在旁人跟前要放松的多,笑着给了他一脚狠的。   “朕过几年对你有安排,要是一年之内,你曹东亭搞不定江南这帮豪绅,就去宁古塔监督伊桑阿造船去吧。”   外头早就有苏州、扬州并杭州巡抚等着皇上召见,康熙说完就走,只留下格外迷茫的曹寅,手快拉住了李德全。   “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奴才这怎么还改号了呢?”曹寅顺手给李德全塞了个荷包,笑嘻嘻问。   “万岁爷也真是的,也不给我机会谢谢万岁爷赐号!”   梁九功一直将李德全带在身边自然是有道理的。   有些话皇上不说,作为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梁九功也得守口如瓶。   这时候一个行事没那么稳妥的干儿子,就方便见钱眼开,透露那么点子万岁爷想要对方知道的信儿了。   “嗐,这不是万岁爷跟前儿有了新得宠的姑娘,前阵子万岁爷将您请安的折子扔给姑娘耍。”李德全笑眯眯收了荷包。   “姑娘为了逗万岁爷开心,将楝亭认作了东亭,博君一乐,曹大人千万别多想。”   曹寅:“……”这他要是听不出万岁爷的警告,也不必再替万岁爷办差了。   皇上是对他优待盐商,反倒疏远世家豪绅,还在折子里替盐商打探御前政策生气。   但在这事儿上,他却毫无私心,实是一心为了主子着想啊。   江南文人骨头硬,那些世家豪绅更讲究什么气节和传承,私下与反清复明的组织甚至朱三太子的人来往不少。   他可不敢随随便便上门。   偏偏朝廷在江南这边处于弱势,拿不出他们意图谋反的证据,对人心的掌控也不如这些盘踞多年的世家。   曹寅便打算分而治之。   如果能拿下盐商乃至插手漕运,叫他阿玛曹玺成为主导,往后江宁织造府就会成为万岁爷的一把刀,扎进那些士族的高傲面具中,叫他们再得意不起来。   可在此之前,想叫这些盐商和漕运的帮派上钩,需要万岁爷松松手的地儿不少。   本来曹寅想着主子爷最近最看重的是三州府阅兵一事,想要南地安稳,一看传承,二看驻兵。   明太祖陵都祭过了,只要驻军不出岔子,康熙这趟南巡就算没白来,海禁开了也不怕南地乱起来,趁机搞什么小朝廷。   他还没来得及禀报,怕影响主子爷阅兵的心情,就差几天工夫,曹寅在心里为自己这周全性子悔得不行。   而这头敲打戏弄过曹寅的康熙,心情还算不错地回到别苑,正好瞧见宜妃派樱桃过来送东西。   康熙顺手接过樱桃手中的盒子,“宜妃给朕送了什么?她自个儿怎么不过来?”   先前宜妃说要去拜师,不过是撒娇。   康熙不至于这点子情趣听不懂,提前应下了要让宜妃侍寝,他本来就挺喜欢宜妃这宜娇宜嗔的性子。   没想到宜妃竟先是水土不服,而后就没动静了。   一旁回来的伺候的方荷也在心里瓜瓜地腹诽,对呀对呀,怎么着,惠妃的本事太难学吗?   樱桃也很尴尬,蹲在地上不敢抬头:“回禀万岁爷,我们娘娘这几日有些起烧,不敢到处走动。”   “五阿哥回去后,说心疼额娘冻病了,想出去给娘娘猎狐狸皮子,顺便给方荷姑娘带几张兔皮做鞋。”   嗯?方荷眼神噌亮抬起头,又赶忙低下头去,却没藏好唇角的弧度,叫康熙在余光里瞧见,唇角微抽,这点子出息。   樱桃还在说:“娘娘心里高兴,虽然现在五阿哥暂时还不能出去,但娘娘出来之前多带了几张皮子,倒是有几张毛不错的兔皮,就叫奴婢给方荷姑娘送过来……”   樱桃也很高兴御前能有方荷姑娘这样懂事儿的,不但长得不像狐媚子,还格外懂事,特地给挑了几张好皮子呢。   以前五阿哥被太后拘着,跟宜妃关系不算亲近,就算在一块儿的时候,也不知道孝顺额娘这一茬。   自打方荷姑娘跟五阿哥进学,五阿哥越来越懂事儿,跟自己也亲近多了,宜妃心里实在高兴,才不顾规矩叫人送赏。   方荷瞧见康熙打开的木盒,努力露出为难神色:“啊这……”   哈哈哈,宜妃娘娘干得漂亮!   她咬咬舌尖,稳住自己过于活泼的语气,沉静道:“奴婢谢过宜妃娘娘赏赐,只是御前宫人一针一线都该是内务府发放,奴婢万不敢收……”   再多劝劝我,我收我收我收啊!   樱桃不敢看皇上,只偷偷觎梁九功一眼,不说话。   梁九功则只管看自家主子,以方荷这个身份,其实收不收都是两可。   康熙将木盒扔给了梁九功,他更不可能为了几张皮子跟底下人计较。   待得挥挥手打发了樱桃,他若有所思瞧着宜妃所在院落的方向好一会儿。   等进了屋,他才问方荷,“你现在是领二等宫女例?”   方荷正在为箱子里的皮子质量高兴呢。   总共有六张,她果然没看错,都是最浓密的灰毛,一张皮子在内务府得卖至少三两银子。   一次赏就是十八两银子的皮货!   啧啧,宜妃出手可比康熙大方多了。   听到康熙问话,方荷垂眸遮住微妙的表情:“回万岁爷,奴婢晋二等宫女月例刚第二个月。”   门口的李德全微微缩了缩脖子,他就压了半个月不到,都给那小祖宗补回去了,可不能怪他啊!   康熙勾唇笑了笑,笑得梁九功和方荷都一头雾水。   他发现自己似在放风筝,小时候没能玩成,现在倒是如愿了。   但风筝另一头却是只狡猾又淘气的地鼠,一不小心就会叫她挠一爪子。   现在,他好像摸到风筝线在哪儿了,也更发现了放风筝的乐趣。   方荷实在没忍住,在梁九功催促的眼神中小声问:“主子爷在笑什么?”   康熙卖了个关子:“想知道?等你背过了《百家姓》,再告诉你。”   方荷:“……”她稀罕听?   好吧,她稀罕。   她接过梁九功憋着笑递过来的两本新字帖,愤愤回到配房,气得晚膳都没吃进去,就只吃了三盘子江宁这边的特色点心。   “不就是写大字背书?”方荷在配房里气得直念叨,“文科当年姐考第一的时候……都地里躺着了!”   “但凡姐的本事敢掏出来,吓不死……哼!不能就这么被pua了……”   先前那杯毒酒确实叫方荷知道了什么叫谨慎,担心祸从口出。   她念叨之前甚至反复检查过周围没人,而且声音也几近耳语,杜绝一切会被人听到的可能。   不出三日,方荷把百家姓背了下来,又沉了几日,赶在康熙要启程去苏州阅兵之前,才去康熙面前背书。   这回倒也不用康熙说自己在笑什么,背书的时候,方荷自个儿都笑得眉不见眼。   进门前,她难得见到了这座宅子的主人家之一,曹寅。   对方往常都是上午在,方荷从小书房回来,曹寅早去办差去了,这还是头回见着人。   实际上她对曹寅的孙子辈还感点兴趣,对这位败光了雍老四一半国库,被闺蜜骂死的康熙朝大臣,她实在没什么好感。   但曹寅拦住她往殿内走的路,仿佛专门在等她似的。   “您就是方荷姑娘吧?”   方荷避开曹寅的作揖,满脸不解,“奴婢方荷,见过曹大人。”   曹寅郑重又朝方荷拜了一拜,且手腕翻转将一个荷包轻巧塞入方荷腕间,叫她没能避开这个礼。   曹寅道:“我姓曹!”   方荷:“……”我知道你姓什么,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傻?   曹寅又道:“字子清,号楝、亭,姑娘亦可称呼我为荔轩。”   方荷想起自己先前被康熙羞辱的事儿,扯出一抹尽量礼貌的微笑来。   “曹大人说笑了,以奴婢的身份,叫您什么都不合适,您说呢?”   曹寅幽幽看方荷:“某是指在看折子的时候,或者再次提起曹某……还请姑娘千万记得,楝、亭在这里先多谢姑娘,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姑娘海涵则个。”   方荷大概知道曹寅是想叫她隐晦替他在御前争宠,楝字也是个梗,有梗就能被主子惦记。   但她可不打算掺和其中,躲这些是非还来不及……方荷打开荷包,看到里面的一万两银票,倒吸了口凉气。   哦曹寅想叫她替他在御前争宠是吧?   一万两……老天爷,先前宜妃娘娘给十八两她就觉得大气,一万两她可以叫曹寅成为梗王!!   叫方荷心痛的是,恰恰因为银子太多,她反而不敢收,在背完百家姓后,只能忍着心痛乖乖将荷包递上去。   康熙看到银票后忍不住又笑了,淡淡睨跪在地上捧着心口的方荷,语气调侃。   “真舍得?”   方荷喘气都疼,却只能垂着脑袋咬牙。   “为主子尽忠,有什么舍不得的,这本来就是看在万岁爷的面子上才得来的……”   呜呜心好痛,不舍得,快说还给我!!!   “好,朕就喜欢你这样实在的。”康熙慢条斯理收起那一万两的银票,笑道,“你的心意朕收下了。”   方荷窒息一瞬。   她的心意让她特别想日夜画圈圈诅咒这男人早点死呜呜……   康熙看方荷红了眼眶,这才慢条斯理话音一转。   “这一万两朕先替你收着,如若你能在归京之前将字儿写得可以入眼……待得给你赐婚时,朕会再添一些,与你做嫁妆!”   方荷眼神猛地一亮:“……”她何德何能,碰上这样活该长命百岁的绝世好主子! 第23章   方荷觉得, 她不是屈服于康师傅的pua。   皇上他老人家不过就是希望她更优秀一点,能拿到更多钱出宫,他有什么错!   错得是还没卷就想咸鱼的人!   她方荷绝不是这种不知好歹,一条路走到黑的鱼!   所以她跟名为小先生, 实则小学生的五阿哥一起跟先生进学时, 不自觉就发挥了几分打鸡血技能。   “五阿哥, 您要是今天能写完一百个大字,肯定会叫四阿哥刮目相看, 要不然他肯定嘲笑您!”   “五阿哥,您今天如果能把《幼学琼林》第三段给背下来,先生肯定会被您吓一跳的!”   “五阿哥, 如果《声律启蒙》您也提前背过,万岁爷有工夫来考校你们,五阿哥您一定会是人群里最亮的崽!”   来啊, 一起卷你爹啊!   五阿哥胤祺开始确实被方荷激得非常有精神头儿, 可渐渐的他有点冲不动了。   要花费很多玩耍的时间不说, 主要是先生教他的时候方荷也在。   听先生提问他不会的问题,次数一多, 胤祺羞恼之下, 噙着两泡泪,连先生都不想做了。   方荷跟先生反映了一下小阿哥的自尊心问题, 好在康熙给五阿哥寻得是翰林院脾气最好的汤斌老学士。   汤斌也知道自个儿的责任不是教个翰林出来,只是为五阿哥启蒙罢了。   所以他很识趣地给五阿哥每天都留出了当先生的时间。   相当于比起其他阿哥,胤祺每天只需在小书房跟先生进学一个时辰, 下午就可以在书房以外的地方跟随康熙到处走动,或者学习骑射了。   这份与众不同叫胤祺兴奋不已,得知是方荷跟先生提的意见, 他打算把自己压箱底的本事拿出来教学生。   这日一大早,胤祺比方荷到得还早,坐在先生的座位上,催着方荷赶紧开始学。   “今儿个你要写完汗阿玛吩咐的《百家姓》整篇大字,不可以偷懒哦!”胤祺高兴地比了比眼神,“先生我会一直盯着你!”   方荷:“……”小老弟你这才叫恩将仇报好吗?   行吧,反正跟五阿哥一起进学,康熙和宜妃肯定会记她的情。   自打宜妃来了江宁以后,一反先前的张扬模样,甚至连曹家送了两个颜色格外好看的婢女在御前伺候,宜妃都一声没吭,这简直跟见了鬼一样稀奇。   方荷仔细一寻思,除了怀孕也没其他可能了吧?估摸着心细些的都心照不宣,康熙也再没召宜妃侍寝,只午膳去看了她几次。   好像五阿哥和九阿哥有个活不太长久的弟弟来着。   不管长久与否,宜妃能生下第三个阿哥,雍小四他额娘还没发力,那宜妃就是后宫头一人。   这种时候照顾好五阿哥,回头就是一份现成的善缘(厚赏)。   所以她痛快坐到五阿哥的位子上,认真摆出架势,掏出《百家姓》和五阿哥的上好宣纸,咔咔就是一顿描红。   感觉自己字儿写的差不多,方荷颇为高兴地将快坐不住的小先生喊过来。   “五阿哥您瞧瞧,我这字儿是不是写得好多了?”   胤祺凑过来看,“我瞧瞧,赵钱孙李……你算老几。”   方荷正点的头突然顿住,瞪圆鹿眼儿震惊看向五阿哥。   “五阿哥,您在说什么?!”   “顺口溜啊,这样是不是很好记?”他摇头晃脑,一副我把你当自己人才告诉你的模样。   “还有还有呢,周吴郑王,小狗尿床,哈哈哈……是不是很有意思?”   方荷表情逐渐空洞,她知道这是顺口溜,问题是怎么传出来的啊!   五阿哥已经欢快背到了“冯陈褚卫,狼心狗肺,蒋沈韩杨,烂泥上墙……”   方荷一时间顾不得尊卑,往旁边一扑,捂住五阿哥的嘴,脸色焦急。   “五阿哥您这是打哪儿学的?您怎么会学这样的顺口溜?!”   教坏阿哥,传出去会死人的啊啊啊!   胤祺莫名其妙地呜呜挣扎,“我也没跟旁人说,我这不是教你嘛……”   方荷一脸心累,不需要,真的不需要,你闭嘴就行了。   偏偏屋漏接着大暴雨,门外一声冷笑,叫方荷浑身发凉,她僵硬地转过身,扑通一声跪了。   她好像看到一杯……一壶毒酒慢条斯理向她走来,身边跟着曹玺父子,几位重臣并大阿哥和太子等人。   康姓毒酒的目光犀利垂下来,第一时间不是去看瞎胡闹的五阿哥,而是她。   方荷:“……”尼玛为什么?   康熙自苏州阅兵回来,身上还带着极重的肃杀气息。   这一眼看下来,方荷老实跪着,连胤祺都不敢再挣扎,委屈巴巴缩着脖子给康熙请安。   曹寅在一旁笑,“我听五阿哥说的顺口溜很是朗朗上口嘛,如果请先生给编一些……雅致的顺口溜,说不准还真能替启蒙的幼童解决不小的困难呢。”   “是极是极。”他阿玛曹玺也在一旁附和,甚至还不动声色捧了康熙一记。   “说来若能叫江南文人给驻兵编一些有利于朝廷的顺口溜,回头操练起来的时候喊出来,往后有些人家怕是得吓得睡不着觉咯。”   大阿哥和太子憋着笑,也为弟弟求情。   至于三阿哥胤祉,已经捂着嘴跟弟弟念叨上了,边念边嘿嘿笑,气得胤禛给他一胳膊肘。   康熙见状,表情和缓了许多,其实他就是有点没面子。   先前因为三地驻兵颇为得用,阅兵场面非常浩大,那齐呼万岁的山呼海啸声,令那些江南士族家中的丝竹之音都吓没了,消息叫人格外解气。   回江宁路上,康熙已经定下了回程日期,无论如何小年之前都得抵达京城。   在离开前,思及太子和他的阿哥们都已经隐隐抱怨许久,没能好好逛一逛南地,哪怕是江宁城也好。   康熙以谈笑的口吻说起,对自家小伙伴和他阿玛狠夸了一番太子和几个阿哥的学业,铠甲都没换,就直接带着两人过来考校孩子们的学问。   自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康熙想叫太子和大阿哥他们,见识见识央求了许久的金甲到底多威风。   前头大阿哥和太子倒都还好,年纪在这儿,两人到底比弟弟们多学几年。   尤其是太子,从索额图那里提早一步接到信儿,早早就准备好了被汗阿玛考校,给康熙很是长了把脸。   三阿哥胤祉学问不错,四阿哥胤禛虽然年纪小,却严于自律,学问也不差。   谁知道在五阿哥这里掉了链子。   刚才曹寅和曹玺已经绞尽脑汁地夸过一波了,说实话这会子瞧见五阿哥这样……活泼的,反倒松了口气。   一家子里要是一个纨绔都没有,也太可怕了。   偏偏还有那眼瞎心盲的,在一旁念叨:“定是汤斌教导不尽心,才叫五阿哥如此不学无术。”   “万岁爷还欲令汤斌教导太子,以他之才能,怕是无法胜任,还请万岁爷三思!”   曹玺和曹寅父子微微皱眉,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   胤祺紧紧攥着方荷的手,听出自己好像是惹祸了,可他不知道惹了什么祸,才叫索中堂说话这么刻薄,委屈得直想哭,又不敢哭。   方荷一边在心里叫苦,一边在心里骂索额图,这蠢蛋是生怕康师傅不够忌惮他是吧?   真把自个儿当亲三姥爷了?表的……哦气糊涂了,堂的!   康熙瞧着低头抹眼泪的胤祺,太子和大阿哥立刻蹲身,带着三阿哥和四阿哥在一旁哄……虽然胤祺哭得更厉害,可康熙对太子和大阿哥他们兄友弟恭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   他没理会索额图,只笑道:“子清的提议不错,回头你跟三州巡抚商量一下,能叫驻兵多认些字也不是坏处。”   “听闻明日顾家要在望江楼那边举办文宴?朕家里这几个不争气的还没见过多少文人风姿,子清你安排一下,也好叫咱们回京之前去看看。”   从大阿哥到被兄弟们嘲笑气哭的胤祺,都精神抖擞抬起头。   要是能出去玩儿……嗐,不学无术就不学无术呗,五阿哥很快就安慰好了自己,回头再学嘻嘻~   太子见索额图似是还要说什么,避开汗阿玛的眼神瞪了他三姥爷一眼,好歹止住索额图的话头。   汤斌可是顾家的熟人,回头要是他想拜什么大德为师,指不定还得靠汤斌的面子,不能叫索额图把人都给他得罪完了。   胤礽隐有察觉,好像自打纳兰明珠被汗阿玛重用后,索额图就越来越糊涂,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不过看着将胤祺带走的康熙,胤礽眼神闪了闪。   老大先前提醒他,宜妃娘娘自打来了江宁就没有出过门,应该是有了身孕。   虽然老大不会是好意,小五又是被太后养大的,可有些话索额图说得也没错,汗阿玛越来越重视宜妃,还有小九呢。   宜妃已经有两个阿哥,若是再叫她生个阿哥出来……胤礽的眼神多了几分阴霾,宜妃难保不会跟惠妃一样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五弟这个事儿说不定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被康熙拎走的胤祺,已从贴身太监口中得知,自己学会的顺口溜有多不上台面。   虽然好记,可被人听到,其他人都只会笑话他身为阿哥不学好。   胤祺特别委屈,跪在康熙面前,“汗阿玛,儿子其实也不想学,可这顺口溜就直往儿臣耳朵里钻,想忘都忘不了,儿臣也很愁啊!”   康熙:“……”他眼神再次冷冷瞟向方荷。   方荷表情苦涩跪地:“……万岁爷,不是奴婢跟五阿哥说的,奴婢可以发誓!”   胤祺不解地看方荷一眼,“我没说是你啊,我是在龙舟上听一个干活儿的小宫女说,一遍我就记住啦!”   方荷力竭地跪坐在地,也半抬头叫康熙看她的委屈。   听听!   都说不是她了,她也不是刺头,怎么遇到事儿这位爷下意识会往她身上安??   这不合理啊!   康熙没训斥胤祺,只一边换金甲,一边简单告诉他一个道理。   “如果你能出口成章,文采斐然叫所有人都赞叹,那今日的顺口溜不过就是玩笑之语,反之则是你不学无术,你可明白其中的道理?”   胤祺只是不爱学,不傻,歪着脑袋思索了会儿,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儿臣明白,实力决定一切,没有实力之前,不可肆意。”   方荷:“……”小先生这理解力牛!   康熙轻笑,“不错,回去吧,这事儿不必跟你额娘说,不是什么大事儿。”   胤祺听皇父这么说,便也放下了担心,高高兴兴告退,还顺便跟跪在地上的学生告别。   方荷:“……”就,小先生不捞一捞吗?   “朕这里还有几句顺口溜,你来帮朕听一听。”康熙起身,由梁九功伺候着换好便服,才有功夫搭理方荷。   “你算老几?”康熙一步上前,垂眸看着方荷冷笑。“哪都有你。”   “小狗尿床……”康熙再上前一步,“硕鼠上房。”   “狼心狗肺……”康熙继续上前,逼近方荷跪的地儿,“剥皮开胃。”   “烂泥上墙,天要你亡。”他低头敲敲方荷的脑袋,“怎么样,顺口吗?”   方荷捂着生疼的天灵盖儿,只觉凉气一股股往上蹿,小小声开口——   “万岁爷明鉴呐,真不是奴婢传出去的……”   康熙坐在一旁,接过梁九功手里的茶,问她,“是你编出来的吗?”   方荷顿了一息,在坦白从宽牢底坐穿还是抗拒从严毒酒过年两个选项中,艰难地做出了选择。   “回万岁爷,奴婢只为办好万岁爷交代的差事,才会不得已想出点笨法子。”没想到被自家小先生给背刺,方荷也很崩溃。   “奴婢敢以性命发誓,奴婢只独自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以几近耳语的声音念叨过,从没有告诉过旁人!”   所以,这顺口溜到底怎么传出去的?   横不能是五阿哥钻自己梦里去听的吧?   “看在你还算老实的份儿上,朕就饶你一回。”康熙放下茶盏,捏着鼻梁缓缓这一日出行的疲乏,同时遮住眸底的笑意。   “朕忙得很,也懒得跟你计较这点子小事儿。”   他微微探身,又轻敲了下方荷脑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再过三日启程回銮……”   方荷捂着脑袋,心不甘情不愿地回话:“奴婢一定把三百千背下来,一字不差。”   康熙淡淡道:“要是背错了呢?”   方荷心想你这不是杠精吗?   她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悲愤,苍凉道:“那奴婢继续反省,保证第二遍一定背下来,一字不差!”   康熙声音更淡了:“……行,给你两次机会,退下吧。”   等到方荷出去,李德全带着春来刚一踏进门,就见主子爷和干爹两人都笑得肩膀发颤,看得他满头雾水。   怎么着,这是雨过天晴了? 第24章   方荷锅从天降地恹恹回到配房后, 就收起了臊眉耷眼的模样。   对酒店服务人员来说,几天不碰上突发状况都约等于过年,步步后退让顾客偃旗息鼓也不是什么新鲜招数。   肉疼的表情越到位,顾客就越消停……唉, 这被逼出来的演技啊, 她其实不想的。   方荷缓缓解开外衣, 将自己砸在柔软的被褥中,先恶狠狠给了被褥好几拳。   道理都懂, 该憋屈还是气,被砸的枕头中央,康熙都不配有姓名。   左一个封字首字母F, 右一个建首字母J,锤爆它是如今她唯一能大胆消费的发泄行为呜~   从被褥中拔出毛茸茸的脑袋,方荷一边捧着书装样子, 一边开始动脑子思索。   虽然康师傅因为阅兵刚回来, 模样很是恐怖, 气势也前所未有的惊人,可除了被压制以外, 她还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感觉。   可能听康熙念顺口溜的后劲儿实在是太大了, 方荷一时间怎么都想不起来。   也只好先放下不提,紧着把该背的内容背好, 再继续练字……   这完全像重新经历一遍高考,还没有空调暖风和电灯,简直比封建版社畜还人间悲剧!   翌日一大早, 她迫不及待起来往小书房去,准备试试看能不能走先生路线,帮她求个情。   背书什么的, 她是不怕,可这练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就是五阿哥这种被太后纵着不学无术的,也是从五岁起就进上书房,天天都在练字呢。   这叫她怎么短时间内比得过……那得死多少脑细胞啊!!   为了还不一定哪天的赐婚大饼,实在不划算,鸡血这东西,沾沾嘴皮子就得了。   可惜康熙不愧掌管一国的领导,对底下人的小算盘心知肚明,梁九功竟早早在小书房门前等她。   看见她便笑道:“方荷姑娘,万岁爷口谕,今儿个要带太子和阿哥们出行,您不必来进学了。”   方荷心下一转,露出个乖巧灿烂的笑凑上去,“梁爷爷……”   “可别!”梁九功苦笑着后退,抬手制止方荷靠近,生生跟防雷似的。   “姑娘每回叫我爷爷,都没什么好事儿,咱家厚着脸皮称一声长,往后姑娘叫我梁哥哥就得了。”   方荷沉默了:“……”哥您问过李德全的意见吗?   她收起浮夸的表情,本来也只是为了唬唬梁九功,这会子便顺势露出微笑的温婉模样继续麻痹梁九功。   “还是叫您梁谙达吧,我都习惯了。”   她略露出几分忐忑:“敢问谙达,万岁爷是叫我往后都不必来小书房进学,还是只今日不用来?”   前者应该是真生气,以她和小先生的师生情,怎么五阿哥也会为她求情……   若是后者嘛……那昨天康师傅就是在演她!   是的,一晚上足够她想明白了。   怪不得她觉得熟悉,她在南苑去认错时,浮夸一溜够先把人绕晕,把坑藏话中间也是这么玩儿的。   呵……   梁九功心下一紧,这祖宗果然聪明,一下子就问到了重点上。   他微微笑道:“这奴才哪儿能知道啊,回头姑娘到万岁爷跟前伺候时,不妨自个儿问问看?”   说完他急匆匆往外撩:“万岁爷要出去,奴才得近身伺候着,实在是没工夫跟姑娘多说,回来说,回来说啊!”   论腿脚上的功夫,方荷一直都撵不过这位哥,她也没废那个力气,只若有所思盯着梁九功的背影运气。   虽然没有证据,但她八成肯定,应该是后者!   梁九功到望江楼的时候,江南文人的热闹还没散,正在小桥流水环绕的曲水流觞之间大声放浪着。   望江楼虽说是楼,却是前楼后宅的格局。   身为江宁最豪华的酒楼,前头的五层八角高楼在江宁堪称地标,能俯瞰大半个江宁。   而后面以假山、流水和花草绿植遮掩分割开来的深深庭落,则是属于南地文人独有的浪漫和风流。   几曲暖香吴侬小调,生生不息的酒液在流觞池中旋转,似乎藏在这片金银构建起来的膏脂蜜地,多饮几杯,什么话都敢说。   梁九功一登上五楼台阶,就见李德全杀鸡抹脖子地冲他比画,叫他先角落里说话。   等到了角落,李德全紧着跟梁九功禀报:“前头谢家有子弟大赞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汉臣,道恨不能效仿之,顾家庶二房的长孙附和,还有好些喝多了的起哄。”   梁九功:“……”这群文人脑子进水了?   那是赞汉臣吗?分明是指桑骂槐,嘲曹家是万岁爷的狗腿子,讥讽时下的汉臣不如三国时有气节。   明知道贵人还在江宁,就敢如此大言不惭,这谢家的堂前燕怕是想连飞入百姓家的机会都弄丢咯!   果不其然,李德全愈发压低了声儿,“太子气的面色铁青,大阿哥拔了侍卫的剑要往外冲,真闹起来怕又要有人说朝廷仗势欺南人,小曹大人好容易才给拦住。”   “曹大人已经派人去通知各家的家主,只万岁爷瞧着……脸色不太好看。”   皇上要看江宁文风,明知南地如今什么德行的曹玺父子,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却没料到,千叮咛万嘱咐还是出了岔子,曹家爷俩也急着呢,千催万请李德全出来跟梁九功通气儿,把万岁爷的火压下去。   李德全之所以杀鸡抹脖子,是表示,这不好看,是要见血的那种,反正太子和几个阿哥都气得不轻。   万岁爷看不出喜怒,却更吓得李德全不敢在里头待着,他们家主子爷最吓人的时候可不是发火时,那些家主过来则罢,不过来……怕是不能善了。   梁九功到底是最了解皇上的,口里噎着半声骂,冲文人那边啐了口唾沫,倒也没慌张。   无论如何,主子爷都不会在外头做任何有损帝王气度之事,他更怕主子委屈了自个儿。   梁九功进门就笑着凑到康熙身边,语气隐约学着方荷管他叫爷爷时的热情。   怎么说呢,虽不敢再拉方荷顶缸了,但……偶尔拉出点啥来顶一顶也是极好的。   比如现在。   “我滴爷诶~幸亏奴才没跟爷您打赌!可算是叫爷给料着咯,那位小祖宗还真是聪明,一句话差点又给奴才吓个好歹。”   康熙面色看不出喜怒,只微沉着丹凤眸压制几个过于冲动的儿子,见梁九功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个儿身上,才笑着踹他一脚。   “还等着爷问你?”   梁九功哎哟着道哪儿敢啊,“这不是拿捏不准是不是该当着太子和各位阿哥爷的面儿说嘛,毕竟那小祖宗也着实太不拘一格了些。”   胤礽等人还没说话,胤祺反倒抢到了前头,瞪大眼问:“梁谙达是说我的学生方荷?”   听着像,只是为啥要叫祖宗捏?   那叫梁谙达的他该怎么称呼学生?   虽启蒙一年,但对称呼还不精通的五阿哥痛苦皱起小肉脸儿,差辈了啊!   胤礽见汗阿玛没阻止,扑哧一声笑出来,将审视藏在眸底,跟着催促。   “梁谙达快说,咱们也好奇,方荷姑娘到底做了什么?”   才会叫汗阿玛如此大张旗鼓叫人现于人前……那样其貌不扬的老姑娘,能有什么用处?   梁九功没听到主子说话,便清楚是叫他说。   他眼珠子一转,做出搞怪模样探出双手:“那各位爷可听好了,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方荷姑娘叫主子爷算计到坑里咯!”   众人:“……”虽然但是,万岁爷是不是闲了点儿?   梁九功笑,“各位阿哥爷可别小瞧方荷姑娘,她学起东西来一点都不慢,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小宫女,只用了短短十日就将《三字经》倒背如流,《百家姓》和《千字文》马上就学完,甚至从未接触过的大字都只比五阿哥差一点。”   嗯?正在为亭子里还后知后觉的朋友担忧的曹寅,闻言都略有些诧异。   虽三百千只是启蒙之物,当年他们学的时候年纪都小,聪明些的,想要明白其中之意,至少也得用三五个月才能背诵并默成文。   至于不聪明的……参考五阿哥胤祺也就是了。   连曹玺都忍不住夸:“如此聪慧的女子……”   “可惜规矩学得不太好,被前头在宫里当差的亲戚压着性子不许出头,生生在御茶房蹉跎了九载。”梁九功笑眯眯打断曹玺的话,直接将方荷的来历禀了。   “出来后这位姑娘惹主子爷生过好几次气,若不是万岁爷气量如虹,又看在她家长辈的份儿上,想要什么样儿的天仙没有,聪明人也不只这一个不是?”   曹玺只点头应是,曹寅面色却是猛地一变,终于听出了梁九功……不,万岁爷的意思。   这规矩不好说得谁?被道义压着不许出头的又何止一个宫女…惹得万岁爷不高兴的蠢材,也还有一个他,却不知万岁爷能念多久的情分…   这哪儿是说宫女,分明跟底下那群文人一样指桑骂槐,皇上一旦发作,到时只怕再无转圜。   曹寅白着脸看向康熙,康熙冲他微微一笑。   “子清,朕答应过的事不会变卦,但这海纳百川方能有容乃大…若川河不入海,沧海桑田,早晚会为老天所淘汰,你说呢?”   曹寅肃容叩头下去,“奴才记住了,奴才不该为与容若的几个至交好友耽误朝廷的差事,只是叫容若的遗书一激……都是奴才的错,往后奴才必不会再犯此错!”   他咬咬牙,闭眼将最后与阿玛商讨的办法拿了出来。   “肯定万岁爷允准在江南推行盐课银律,以豪绅势大财雄者发放盐引,一应售卖运输都受内务府管辖!”   他明白,一旦盐引法出现,江南望族格局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至交好友还有多少来往的不好说,如果这些人不识相,命可能都保不住。   但他拖了两年,在其中周旋无数,他尽力了,对得起容若和京中的那些友人。   康熙没回答,只笑着问太子和大阿哥他们怎么看。   胤礽和胤褆等人立刻坐直了,先前被气到几乎冲下去杀人的恼都没了,汗阿玛带他们来,就是要他们看南人的桀骜不驯?   这才是南巡一场,对他们的考验吧!   与此同时,方荷对康师傅的考验也才刚开始。   她又跟魏珠确定过康熙的行程,得知梁九功和李德全等人全跟着去了望江楼,脸上的悲愤就收敛起来了。   她跟魏珠分两路,一个明着去找,一个甜言蜜语去哄,将春来哄到了魏珠住着的耳房里。   屋里的小太监早叫魏珠提前打发了。   魏珠替方荷守着门,有了放哨的,方荷反倒敢光明正大说话。   方荷不管春来一脸的心虚,只平静问:“将顺口溜传出去的,是你吗?”   春来扑通跪在方荷面前,满脸愧色:“姑娘恕罪,是奴婢不当心,当值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被五阿哥不小心听到了,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用我全家人的命发誓!”   方荷不可思议地瞪春来:“可我就没大声念过,只自己在屋里嘀咕,你到底怎么听到的呢?”   “那个……奴婢耳聪目明。”春来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脑袋扎得更低,“敏,敏而好学,姑娘念叨学问的时候,奴婢不免就多听了一耳朵。”   方荷:“……”那你就不会学学我,挑挑地儿!   她眼含热泪扑通一下,跟春来对着跪了。   “可这也不是我的错,万岁爷为什么会罚我啊呜呜~”   春来更心虚了,“是,是啊,为什么呢?”   方荷捂着嘴呜呜哭,“可能因为你提前跟万岁爷禀报过?”   “有可——”春来被方荷哭得满脸焦急,下意识点头,头点到一半,人僵住了。   方荷抹掉眼下的泪,“春来啊,我最后跟你确认一个问题,你家里人都还健在吗?”   春来:“……我额娘还在。”   方荷利落起身,扫了扫膝盖上的土,“那就行啦,你走!”   春来:“……姑娘……”   “我知道,你肯定得跟主子爷禀报。”方荷咬牙切齿打断春来的话,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放心,我忠心耿耿,没什么不能被万岁爷知道的,你、只、管、传!”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 0_ 2. c_o_m   春来的表情由愧疚转变为尴尬:“不是的姑娘,万岁爷说若姑娘问到奴婢这里,叫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叫奴婢给您带句话。”   方荷:“……”艹!   早说啊,她就不必玩儿这套做贼心虚的标准了好嘛!   她两眼一闭,缓缓屈膝,准备安详听完口谕。   春来哪儿敢叫她跪,万岁爷并没有说是口谕,她赶紧扶住方荷。   “万岁爷说,他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望你三思而后行,别再冲动。”   方荷深吸口气,冲春来笑得特别和善,特别温柔,只揽着她腰的手特别特别用力。   “好姑娘,慢一些,我信你,来,这边滚。”   康熙还算满意地带着太子和阿哥们归来后,听得春来忐忑不安地禀报,思及最后一句是自己说过的,前有毒酒,后有……绝招,微妙地勾了勾唇。   “这个活宝……”他摇摇头,憋着笑问春来,“她可揽你腰了?”   春来满头雾水地点点头,而后瞬间僵住,偷偷用眼角余光觎皇上袍角。   她好像知道方荷身上那鬼……手印怎么来得了。   康熙终还是被逗得放声大笑,喝了好几口茶都压不下去。   作为皇帝,想掌控好江山,就得讲究个事缓则圆,不是不下气,可为大局顾,很多事即便他大权在握也不得不忍。   他头一回注意到方荷,就被这小东西给逗得想笑,尤其是方荷探脑袋和被吓到后栩栩如生的地鼠模样。   只是当时他以为身份不对,不得不放下这份兴致。   后头发现扎斯瑚里氏血脉和小地鼠是一个人,他放纵自己对方荷的兴致,多过寻常对其他女子的兴致。   与其说要磨一把好刀,不如说是给自己这憋气的日子留个趣味,其实拿下正蓝旗并非全然没有合适的人选……   这样的念头只在康熙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叫他抛在脑后。   他含笑吩咐:“过了明儿个,要是那丫头求见,不必拦着,叫她进来。”   梁九功在一旁躬身应声,笑着调侃,“就冲方荷姑娘能逗笑了您,奴才夜里不睡也得蹲在方荷姑娘房门外头,等着请她来见驾呢。”   “不必,由着她。”康熙将笑意扔在身后,去批刚八百里加急从京城送过来的折子。   “朕倒是想瞧瞧,她一怒之下,还敢做什么混账事儿。” 第25章   梁九功知道, 主子爷对方荷的纵容不一般,又并非暧昧方面的纵容,他也纳罕着呢。   实话说,以他们家主子爷的性子, 若真看中哪个女子, 说幸也就幸了, 反倒不会这么上心。   思忖好几日,梁九功渐渐想明白, 这就好比主子爷当年初召集那些哈哈珠德殿练布库时的情形。   其实方荷也并非就是收复正蓝旗最佳的选择,可她能让主子爷高兴,甚至还能有来有往, 并非一面倒,那她就只能是最佳选择。   也许旁人知道了,会笑一句, 这不就是猫狗房对待那群祖宗们的态度吗?   叫得再好听, 不过是个玩意罢了。   可叫梁九功说, 这天底下想给万岁爷做奴才的,抢破头都未必能如愿。   就算是玩意儿, 能叫皇上看在眼里, 甚至比照自家孩子的恩宠,甭管她自个儿珍惜与否, 在还没失了恩宠之前,就值得御前所有人高看一眼。   于是梁九功摆好阵仗,叫春来明着暗着替方荷把差事都办完了, 半点不叫方荷累着。   李德全那里也是再三敲打,叫李德全就差哭着保证哪怕脑袋剁下来给那祖宗当凳子坐,也绝不敢再招惹。   御前其他当值的太监和宫人, 梁九功也都不动声色敲打了,生怕有人凭着小心思,坏了主子爷难得的兴致。   其实内务府能送来御前的都是人精,甭管知不知道方荷被看重的缘由,可既然乾清宫大总管都摆出态度来了,也没人非得跟方荷对着干。   可……最出乎梁九功意料的局面出现了!   直至龙舟回銮路上经过曲阜,离方荷跟主子爷保证的日子过去了三天,御前谁也没见到方荷的人!!   十一月十八日,康熙亲率随行的索额图和赶过来的纳兰明珠等朝中重臣,与太子着朝服,在孔子庙大成殿行三跪九叩礼,亲自书写《万世师表》,令当地知府刻印后传遍大江南北。   他已谒过明太祖陵,再尊天下文人最认可的儒道为国道,正嫡子储君身份,也不算太稀奇,甚至能给满大清的文人再赐下一颗定心丸。   就连最瞧不起汉人的索额图都得承认,万岁爷这番作为绝不白费,来年科举时,估摸着得有不少好苗子出现。   虽然心里瞧不起汉人,索额图也认为不能不做准备,得多为太子争取些幕僚,他可是瞧见进大成殿之前,大阿哥的脸色多阴沉了。   正好趁着巡游在外,能见太子的方便时候更多,一从孔庙出来,龙舟刚起锚,索额图就钻到了太子船上去。   康熙再看重太子不过,对太子船上的消息自会以最快的速度知道,也就索额图和太子不觉得。   只是康熙一向不会在太子做什么之前就阻止,不管作为皇上还是父亲,他都希望胤礽自己能有所分辨。   无论他多么疼爱胤礽,有两样东西,皇权和科举,除非他这个皇帝给,否则胤礽绝不可以碰。   怕只怕他往日里给胤礽的太多,又有索额图在旁边撺掇,会叫太子忘了分寸……   而如何教训储君和最心爱的儿子,其中的轻重也实在不好把握。   越想康熙心情越不虞,淡淡扫了眼殿内,没瞧见想看到的人,冷冷问梁九功——   “你皮子又痒了?”   梁九功赶忙赔笑解释,“哎哟我的主子爷,奴才可是冤枉,前几日您紧着前朝的大事儿,奴才们哪儿敢拿些微小事让您烦心,肯定都得安分些不是?”   “这不,方荷姑娘刚才还求见呢,奴才还没来得及叫您喝口茶润润嗓子,先劳主子问起来,实是奴才的不是,可不是方荷姑娘不来伺候。”   康熙被梁九功逗得失笑,颇为玩味地把手中刚盘到一半的核桃扔梁九功怀里。   “怎么着,连御前宫人的银子你这狗奴才都敢收?好话一箩筐……叫她进来!”   梁九功也不解释,他替方荷找借口不为好处。   叫方荷挨罚有什么用,显出她来叫主子高兴才是正事。   他嘿嘿笑着捧着核桃往外颠:“奴才谢主子爷赏!”   康熙:“……”曹寅好不容易寻到的匠人,将一整座江南院落都刻在核桃上,难得的很。   一共就两对,梁九功这狗奴才眼倒是尖!   见着方荷进来,康熙半垂着冷淡的丹凤眸,甩开龙袍跷腿靠在软榻上,打量着沉默跪地的小丫头。   方荷除了跪地请安,一声不吭。   倒是叫康熙先笑了出来,气笑的。   “你这找死的精神头儿一次比一次叫朕开眼,你真打量着朕不舍得打死你?”   方荷轻声道不敢,幽幽抬头望康熙一眼,又如怨妇般垂下眸子去。   “奴婢从春来那里得知,主子并不在意奴婢的忠心,只把奴婢当个猫儿狗儿耍弄,实在伤心得辗转难眠,每日饭都吃不下去……”   康熙面无表情:“你给朕好好说话,饭吃不下去,你这脸儿怎么又圆……你是不是又黑了?”   他实在是好奇,原本方荷用的水粉,颜色就够安的。   康熙还好奇过,叫暗卫出面跟方荷花银子买了那水粉方子。   得知那水粉确实能养皮肤,暗卫都改了方子,方荷也趁机做出了好些深浅不同的颜色,康熙不动声色叫暗卫行了方便。   他其实也盼瞧瞧她往后露出真实肤色,到底能有那位老福晋的几分风采。   这怎么还更黑了呢?   怎么着,一群不懂事的儿子还不够,这丫头也给他玩儿叛逆?   况且就这么个小黑妞,还敢学人家含嗔带怨,说话酸不溜秋,他实在不愿意难为自个儿的眼睛和耳朵,眸光渐渐沉凝。   方荷偷偷撇嘴,老实回话:“奴婢跟着南巡一趟,回宫总不能叫旁人都以为奴婢天天躲懒,那要勤于伺候主子爷,必定风吹日晒,肯定会黑的,奴婢这是贴合实际。”   康熙:“……”听着竟还挺有道理?   “至于脸儿圆……”方荷特别无辜,又幽幽看梁九功一眼。   “奴婢没办好差事,急得吃不下饭,给梁谙达急坏了,一天五顿点心加一顿宵夜的喂,猪都能肥一圈……”   当然,梁九功借机催促她赶紧来御前是真的,炮弹她敷衍回去了,糖衣……嘶哈,御膳房的宵夜是真香!   康熙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拇指上翠绿的扳指轻缓地一下一下敲击矮几,舱房内一时安静下来。   梁九功的心都忍不住为方荷的大胆发紧,主子爷这是有些为这丫头的放肆生气了。   迟到便也罢了,左不过是逗趣儿,若是能更惊艳主子,明明是两好并一好的事儿。   可这丫头着实不懂事,都这会子功夫了,还垂着修长……却泛黑的脖颈儿,脑袋抬都不抬,说没办好差事。   不是,你这会子恭顺有个屁用哟!   康熙声音里仍带着笑,却又叫人觉得微微发凉。   “所以你来是告诉朕,你连第二次机会都不要,没完成对朕的保证?”   “因为朕牵着你的鼻子走,所以你也干脆耍朕一回?”龙袍窸窣的摩擦声轻缓靠近,康熙伸了伸手,对那张小黑脸儿实在下不去手,以脚尖轻点她肩头。   “哑巴了?”   方荷小小声回话:“回主子爷,奴婢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是狡辩,怕多说多错,惹得您更生气。”   “可否请梁总管准备笔墨,奴婢办差是否尽心,万岁爷一看便知。”   康熙微微挑眉。   梁九功不用吩咐,立刻叫李德全带人将角落里的书案抬到了舱房中央。   方荷依然没动,康熙目光疏淡睇她一眼,走回去慢条斯理坐了。   “起来吧。”   方荷这才恭敬起身,上前几步,执笔慢吞吞却认真地将三字经给默了出来。   “万岁爷请看。”方荷退后几步,蹲身。   康熙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折子,沉住气喝了半盏茶,才起身缓步上前。   他看向那薄薄几页大字的表情沉静如故,没有丝毫变化。   如果方荷没有任何倚仗,就敢到他面前来拿自个儿的脑袋放肆,还是在他用毒酒提醒过以后,那她就是再能让人开怀,康熙也不会留她。   至于现在,这笔楷体字写得很是认真,不像初学者,除了匠气重一些,比胤祺那小子写得好多了。   方荷从开始习字至今也没满一个月。   如果不是她水平高到足以瞒过他这个皇帝,那就证明在书之一道确实有些天分。   如此,康熙也就愿意好好跟方荷讲讲道理了。   “来,你对朕有什么不满,今儿个尽可以在这里说个够,朕恕你无罪。”康熙声音温和了许多,堪称俊美的丹凤眸甚至都微微弯起。   又像方荷错觉中那个风流公子一般,纵容看着她……缓缓再度跪下。   方荷:“……奴婢不敢,奴婢没有不满。”   艹,她在心里哔哔,这狗东西一定是故意的!   她又不是真不想要命了,听皇上这么问还敢站着吗?   康熙笑容甚至更大了些,同样晒黑了些许的俊脸,似被雾霭遮掩的朝阳,看着和气,实则锋芒全藏在眸底,分毫不容人肆意。   “那你慢慢听朕跟你说。”康熙含笑静静看她。   “你叫魏珠想法子跟此次南巡宫里的老人打听自己的身世,你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方荷贝齿轻咬着樱唇,在康熙的注视下艰难点头,“奴婢……想更好为主子办差。”   康熙轻轻将茶盏放在矮几上,‘咔嗒’一声,叫人心头发紧。   “撒谎可不是好姑娘,方荷,若是朕不许,你就是问遍所有人,也得不到任何你想得知的消息,明白朕的意思吗?”   方荷脸色微微苍白,却紧紧咬着牙点头,“奴婢明白。”   康熙点点头,“很好,二则,朕应该叫你知道,作为大清之主,朕手里好歹还是有人能用的,并非非你不可,如果你不识趣……”   方荷忍不住偷偷抬头,就把她打发了?   康熙轻启薄唇,凉凉吐出几个字,“朕不介意多耗费些许银钱,送你张草席。”   方荷:“……奴婢谨记万岁爷旨意!”   她就知道康师傅肯定是个抠逼,才会用不起卷美人的被褥!肯定是!   见她小脸儿鼓得越来越紧,康熙的心情却是好了很多,欺负一个始终不肯服输的小地鼠……确实颇为有趣。   “起来吧,如果你能符合朕的期待,在给你赐婚之前,朕定会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恢复温和姿态笑道。   方荷像是被他的温和蛊惑,并不起身,只满含期待大胆地微抬起头,“敢问万岁爷,打算何时给奴婢赐婚呢?”   “朕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年内叫朕满意,明年封笔之前,必会有你的赐婚旨意。”康熙顺着她的期待继续蛊惑,只是温和陡然间多了几分危险。   “但朕跟前不留无用之人,你也只有一年……”   方荷眼神越来越亮,被肤色衬得愈发黑白分明的鹿眼儿里,全是要抛头颅洒热血的热忱。   她没叫主子爷把话说完,因为她学会抢答了。   “奴婢再也不敢了!”她响亮地叩头下去,声音虽柔和却不乏铿锵。   “奴婢自知愚笨,一定会以勤补拙,好好跟先生识文认字,不辜负主子的期待!”   “奴婢这就去找先生请教《三字经》和《千字文》的楷书字帖该如何临,《幼学琼林》该怎么背!”   “奴婢告退!”说罢,她砰砰磕俩头,像是上坟怕鬼一样起身就飞快却不失韵律地退出了舱房。   哈哈哈,抛头颅洒热血是不可能的,但她得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免得脑袋被笑掉哈哈哈!   鸡血大饼变成有日期的未来了,她就喜欢这样威武不屈的主子爷!   方荷的离开活似一阵江风,刮得梁九功直犯晕,掂量着主子的性子,郁闷替方荷找补。   “这丫头也忒大胆了些……主子爷还没允准呢,她怎么敢就走了。”   “回头奴才一定好好说说方荷姑娘,起码得把规矩学好,万不能再如此莽撞了。”   康熙表情不明地靠回软枕上,拇指轻轻摩挲着扳指,慵懒阖眸,思忖片刻,似笑非笑睁开了眼。   “不必,她也是为了保命。”   梁九功:为了保命,以下犯上?   康熙轻缓笑了笑,好心情地跟梁九功解释。“她是怕自个儿再不走,就要当着朕的面笑出来了。”   “朕先前给的保证不足以叫这狡诈的小东西信服,她顺着朕给她的梯子往上爬罢了。”   梁九功恍然,表情格外复杂,“您是说她故作光棍,只完成三分之一的任务,反倒逼得您……咳咳,叫您屈尊降贵给她一个小丫头准确的保证,好……吊着驴子继续往前跑?”   他品,细细品,怎么都觉得……这小祖宗上辈子怕不是个杀猪的出身?胆儿如此之肥!   她还总能摸着万岁爷的脉,大概是上辈子心窍看多了,这辈子都长自己身上了?   康熙意味不明地慵懒轻哼,表情却比刚得知索额图动静的时候要好了很多。   梁九功熟悉主子的表情,便也敢大着胆子问。   “主子爷打算……如何处置那丫头?总得叫她明白尊卑才是。”   康熙微微点头,但没急着说话,只沉默片刻后,轻轻抚掌——   “先不急,她不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先叫她松缓几日。”   梁九功表情不变,只当听主子放屁,他们家爷不可能心眼那么大。   “进宫后,胤祺他们进学之前,你把人拦下,跟她传朕的口谕。”康熙唇角弧度越来越深,颇为促狭。   “上书房叫女子进去到底不清静,将她的书桌安置在弘德殿角落,以屏风隔开便可。”   “朕亲自与她做先生。”   梁九功:“……”就那小祖宗的性子,您这是打算折磨谁? 第26章   回銮时龙舟不用再频频停下, 比去程时快许多。   康熙复又去查验了永定河一带的防汛工程,特封靳辅为河道总督治河,御驾仍赶在十二月初九就回了京。   大臣们都在正阳门外迎御驾,康熙不欲折腾, 早早就叫人散了。   佟皇贵妃不是皇后, 没资格带人去午门前, 只带领着妃嫔们在乾清门前迎康熙归来。   有孕快七个月的钮祜禄贵妃和刚满五个月身孕的通嫔,都大着肚子在列。   方荷跟在御前宫人的队伍里瞧热闹, 余光眼睁睁看着,康熙笑得温文尔雅问候过表妹,将表妹问得脸颊飞红。   而后携了贵妃的手, 在贵妃的雀跃笑声里,调侃德妃和荣妃几句,引得她们含笑低头, 还不忘关怀过通嫔的孕信, 再笑着招呼上宜妃, 浩浩荡荡去慈宁宫给老祖宗请安。   啧啧,方荷心里腹诽, 这纯纯的大尾巴狼, 叫他金牌会所高配一点没跑,起码端水功夫很牛逼。   叫方荷诧异的是, 明明接连怀孕生产最该气血亏虚的钮祜禄贵妃,面色却白中带赤,身子骨比众人离京前胖了不少, 跟在康熙身边满脸母性光辉,一副补过头的好气血模样。   反倒是头回有孕的通嫔,明明往常身子骨不算差, 可这会子除了大肚子西瓜一般扣身上,整个人都瘦了不少。   只两个月,通嫔脸颊甚至瘦出了颧骨,全然没了以前的可爱娇憨,倒像是风吹就倒的怯懦性子。   方荷看得直咋舌,这哪儿像是怀孕,这简直像怀了鬼胎,看得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虽都有精奇嬷嬷伺候着,太皇太后也时常过问,可这样真不算稀奇,贵主子什么家世,嫔主儿什么家世。”来方荷配房里摸摸索索羡慕外加八卦的翠微道。   她一脸惊叹看着方荷,甚至叹出了乡音。   “饿滴个老天爷,旁人都没事儿,怎就你出去一趟,黑成炭了呢?”   “就你这样,万岁爷就是……”瞎了也没办法昧着心肠叫你做答应啊。   后头的话翠微没敢说。   一则不敢议论主子,二怕黑了好像显得挺凶的老姑娘给她踹出门。   她可是从岑影她们几个那里听到点子风,特地过来跟方荷示好的。   这也是秦姑姑的意思。   她们表姨甥俩清楚方荷的性子,无论如何,只要对方荷好一些,她这样和善惯了的,总不会叫人吃亏。   但凡往后体面了,万一……真赶上万岁爷眼瞎呢,方荷肯定愿意提拔她们。   和善的方荷冲翠微狠狠翻个白眼。   离京前她们友谊的小船就翻了,要不是为了了解京城内的消息,她连门都不叫翠微进。   见翠微还卖关子,方荷将一块江南特有的雪缎料子摔在翠微怀里。   “家世再如何,还能比得上宫里伺候精细?老祖宗不管吗?”   不是翠微关心后宫的生产情况,而是在御前伺候少不得会面对康熙的喜怒哀乐。   她得清楚什么人该避开,什么人不能得罪,免得一个不小心没踩准底线……那杯毒酒可不是假的。   可对这方面的敏锐,她很清楚自己不如土著,少不得准备下束脩才能叫翠微开口。   幸好宜妃赏了她十八两银子的兔皮。   那皮子质量实在不错,连江宁别苑的丫鬟婆子都喜欢,特地用江宁的料子跟她换了几块去。   至于那位游刃有余端水的抠逼主子爷?呵……连月例都还没给她升呢。   翠微摸了摸料子,咧嘴笑开。   江宁的缎缂比京城能买到的棉锦布要更薄透柔软,特别适合做夏天的里衣,透气又舒服。   她立马殷勤帮方荷整理起没住过几天的配房,跟她慢慢分说家世的区别。   “国公府家大势大,想通过内务府送几个家生子进宫还不容易?”   “……先孝昭皇后在宫里也留下了人脉,都归了贵妃,永寿宫水泼不进,内务府也殷勤,贵妃能不满面红光吗?”   “乌拉那拉氏正黄旗的包衣嘛,搭不上族长费扬古家的权势,官职最大的也就是嫔主儿的阿玛,不过七品包衣佐领……”   “即便太皇太后紧张通嫔的身孕,万岁爷也重视,没人敢短了伺候,却也没人愿意多费心,去赶指不定热不热得起来的灶……”   方荷面带微笑冷静听着,努力分析,先前康熙打压高位妃嫔的缘由,就应该为了保持对宫闱的掌控。   出去了一趟,见过外头世道的真实模样,方荷不会再跟以前一样,用后世看肥皂剧的心态来怜悯通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该为此付出代价,再者通嫔就是再可怜,也比她一个宫人强出八条街去。   跟翠微多聊了聊宫里的情形后,方荷放心许多,跟她离开前没甚太大区别。   她只需要在明年封笔之前,做好御前差事,不该碰的底线不碰,该把握好的人脉把握精准,等待赐婚就是了。   跟五阿哥交好,是方荷再三考量过的。   她知道四阿哥才是更资优的潜力股,可雍小四如果按照历史进程走下去,他身边一定腥风血雨没个停,那不是她想要的快活日子。   至于大阿哥和三阿哥更不用想,这俩被额娘宠坏的大号妈宝男,一个暴躁一个自诩风流,年纪小小就看出苗头了。   只有五阿哥,被太后养大,额娘是宠妃,还有亲兄弟,为人还算憨厚。   一辈子恩荣不缺,没人敢欺负他,连雍老四都给他几分薄面。   不管她出宫后是什么情形,等到五阿哥开府,现在留下的情分,往后就能成为她做买卖的庇佑。   还有比皇子阿哥做靠山更稳定的吗?嗯……皇子阿哥的抠逼爹除外。   因此,客客气气送走翠微后,方荷先整理起自己能给五阿哥的谢礼。   最好是宜妃和太后也能用得上的,比如精油香皂和细腻版古法英粉。   这英粉除了能当粉饼,还能当痱子粉用,都是送给五阿哥。   方荷作为御前宫人,不能跟宜妃和太后有任何牵扯,只要这些都能化作五阿哥的孝心就够了。   早晚五阿哥会记这个情。   其实以前方荷对人情世故也没那么周全,是后来酒店那个daddy男友手把手教她的。   说起来,她有些想他了。   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方荷不太懂,两人偶尔吵架也是为了这个,她只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快乐就够了。   可惜她的快乐被酒瓶子砸得一去不回头呜呜~   有些沧桑的方荷,掏出特地从曲阜买回来的抓糕和蜜三刀,化悲伤为食欲,吃得饱饱的,打嗝当叹气地睡下了。   没料想,翌日三更,魏珠特地跑了趟配房这边。   “阿姐,李德全叫我跟阿姐传个信儿,说五阿哥夜里起了烧,要在太后跟前多休息几日,叫阿姐先正常当值。”   他说完,迟疑了下,圆溜溜的眸子紧盯着方荷眨了眨,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却什么都没说。   实则万岁爷刚一回宫,除在慈宁宫待了小半个时辰,陪老祖宗说了会子话,哪个妃嫔的面子都没给,直接回乾清宫,带着索额图和纳兰明珠等人进了弘德殿。   一夜灯火通明处理积压的政务,主子爷和各位大人们才刚睡下,一个时辰后就得起身准备上朝。   都知道万岁爷忙碌,即便五阿哥真烧起来,有太后心肝肉一样紧盯着,也不敢有人在夜里来打扰万岁爷。   而且魏珠值夜,也没听着有人从外头进来。   李德全未卜先知一样叫他过来传话,自个儿却抬着几张不同材质的书桌进了弘德殿。   这叫魏珠觉得不太对劲。   可在御前伺候,甭管梁九功、顾太监还是干爹,甚至是阿姐,都反复叮嘱过他不要辜负自己的名字,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从他嘴里冒出来。   打先前顺口溜一事后,魏珠更知道轻重。   他相信以阿姐对他的了解,必定能看出他在表达御前不对劲,李德全心怀鬼胎的意思。   方荷一脸了然冲魏珠欣慰点头,懂了,御前不对劲,主子爷心怀鬼胎!   她谨慎道:“那我等待会子下了朝去找梁谙达,他还没给我安排差事呢,既不需要去上书房,我也该值夜了。”   问就是,也该轮到她看声色俱全的动作大片……咳咳,不是,轮到她为主子爷尽忠职守了吧!   魏珠忍不住咧嘴笑笑,他就知道,他跟阿姐果然心有灵犀。   方荷没闲等着。   开始被提到御前那会子,梁九功就吩咐过,该伺候的时候她可以不必上手,但该在一旁看着也得看着。   上回她惊于那些洗漱用品,还没看明白就被扔去学三百千,也该重新接上了。   只是等她到了御前,却发现微妙的不对劲儿。   她根本没能进去昭仁殿。   御前的宫人和太监们待她确实都很客气,甚至客气倒有几分恭敬的意思。   “梁总管吩咐过,万不敢劳累姑娘,姑娘还是巳时再进弘德殿伺候便是。”   “就是,李副侍专门敲打过我们,叫我们这些新来御前的宫人不许仗着姑娘性子好,欺负姑娘,有什么差事交给我们就是了。”   “对对对,姑娘若是怕无聊,也可以回御茶房跟翠微她们聊聊天儿嘛,左右都是熟人……”   最后一句话来自曹家进献上来的两个美人之一,改名问灵。   虽然已经入了旗,可怎么来的康熙心里有数,连官女子的位分都没给,只还叫领着御前宫人的差事。   如果方荷没听错,问灵的尾音还带着点没收好的嗤笑……或者说就是嗤笑给她听的。   任她在御前再有体面,御前伺候的差事一个萝卜一个坑,方荷想再掺和进来?   做梦!也不瞧瞧自己过去和现在是什么姿色。   方荷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去御膳房,给小太监递了块一两的银角子,换一大碟子炒南瓜子。   她怎么就那么贱呢,非要去伺候抠逼老板起身不可?   爱谁去谁去,她巴不得领着双倍月例在茶房继续躺呢。   有本事叫她躺到出宫啊!   有魏珠的提醒,要是这会子方荷还看不出,先前自己在龙舟上将康师傅一军,他这会子实在太忙没时间搭理她,却又不想叫她太过逍遥,故意叫人晾着她,那她就白跟五星酒店大佬家的海归皇族斗了大半年。   虽然才出去了两个月,可方荷的心态与以前已大有不同。   少了几分虚浮的掩饰和格格不入的谨慎,更添几分平静和悠闲。   她提着二层菱花食盒,里头装着热腾腾出炉的瓜子,并膳房小太监甜甜喊着姐姐递上来的一盘子龙须桃酥,带着笑跨进了御茶房。   看见打着哈欠净手准备忙活的翠微,方荷一屁股坐在茶柜边上,冲翠微笑得略有些赧然。   “哎呀,梁谙达心疼我刚回来,不叫我忙活,我闲不住,干脆回来看你们,陪你们闲嗑会儿牙如何?”   翠微:“……你走!”   她们这会子烧水的烧水,泡茶的泡茶,还要准备漱口茶和早朝的茶水,哪儿有工夫理会这个闲出屁来的可恶丫头!   方荷打开食盒,从食盒里拿出一块龙须桃酥,小心翼翼用手托住掉落下来的酥皮,望翠微唇边递。   所谓龙须,实则就是宫里进了腊月才会做的麦芽糖,裹上淀粉在素油里微微一过,炸得金黄,图个好兆头,再包进奶酥皮里一个个贴在锅上腾熟。   外头摸着硬,实则吃起来酥软香甜。   里头的糖初尝也是带着白芝麻香气的脆香,越嚼越有嚼劲儿,还不粘牙。   为了方便主子们入口,每个都做得一口大小。   只要酥皮不掉落,这种又酥又软的香甜就能全部被裹进唇齿间,一点好滋味儿都不会错过。   翠微哪怕是气得直瞪眼,也实在没忍住这龙须桃酥的香气,一口吞进去,呜呜哼哼地叫方荷老实点,等她们忙完再吃……不是,忙完再聊!   方荷嘿嘿笑着乖巧点头。   她既然感觉出御前宫人的排挤,必然是要好好‘煎熬’到巳时再去伺候。   翠微她们辰时差不多就能忙完,还有的是时候闲磕牙。   果不其然,叫岑影和玉莲在御前盯着,一过辰时早朝最肃穆的时候,翠微就回来茶房。   她一屁股坐在方荷旁边,抢过食盒里的龙须桃酥往嘴里填。   “已经下早朝了,你还不紧着去御前伺候?”   “不急,要是需要我,梁谙达知道朝哪儿张嘴。”方荷微笑,手却不慢地从翠微怀里抢了块桃酥,掏出南瓜子来。   现在她才是梁九功那爷俩嘴里的祖宗,如果是康熙的指使,那她这就叫奉旨躲懒。   如果不是康熙的指使……嗯,梁谙达和李德全这爷俩包括御前觉得她好欺负的,大概又缺眼药了。   她这人职业习惯改不掉,就喜欢满足旁人这样无理的需求。   岂料她话刚一说完,门口就出现了李德全火急火燎的身影,瞅见方荷就火烧腚一样地催。   “哎哟我的祖宗诶,您怎么跟这儿呢,寿康宫召您过去觐见,您快着些跟寿康宫的常总管走一趟吧。”   翠微乐了,她越来越喜欢梁九功和李德全这爷俩了。   她笑眯眯抱着方荷提过来的食盒,恭敬起身,冲方荷笑得比方荷来时还要赧然。   “哎呀,我知道你刚回来,心疼我守御茶房几个月,下次别带东西啦!”   “茶房就是你的娘家,没必要这么客气,你就是空手来,岑影她们也会好好跟你聊闲儿的。”   当然,如果空手,就别怪她翠微姑姑不伺候了哈哈哈!   方荷:“……你给我等着!”   呜呜我还会回来的,点心和瓜子好歹给我留一样啊啊啊! 第27章   往寿康宫去的路上, 方荷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后诶!   虽是紫禁城三大巨头最低调的那个,可也不是会理会她这种乾清宫小宫女的咖位。   如果说为了五阿哥,随便给个赏,明面上她都得感恩戴德接着。   或是因为她南巡一路上在御前太有存在感, 怕她狐媚惑主?   那就更不可能!   她之所以将水粉调黑, 一来是跟康熙说得那个理由, 二则是怕万一有心人以为万岁爷猎奇呢。   以她现在的容色,加之出门在外她自认吃睡也很一般, 还跟原身一样瘦,肯定没人怀疑康熙对她有想法。   毕竟万岁爷有可能猎奇,但眼不瞎。   她也不白自污一遭, 正好到明年封笔还有十二个月,她可以一点点调整肤色恢复正常。   常见她的人不太会注意,但她要被赐婚的对象能见到她的时候少, 不管任何时候见, 差距都不会小, 惊艳不就有了吗?   不管是被赐婚给谁,想要过好日子, 起码这和谐快乐的气氛得从婚前开始努力嘛!   所以……太后为什么召见她?   直到低眉顺眼跨入寿康宫主殿, 方荷依然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倒先听到了五阿哥胤祺兴奋的笑声。   “皇玛嬷问方荷嘛, 我都能教她三百千了,汗阿玛肯定对我的表现特别满意,才会叫我做先生!”   方荷:“……”小老弟你是真一点数都没有啊。   不过瞧见侧坐在下首笑眯眯捧着肚子来谢太后赏的宜妃和五阿哥胤祺, 方荷即便疑惑,也不得不信,还真是为了五阿哥叫她过来的。   她规矩上前给大佬们请过安, 笑着看五阿哥一眼。   “奴婢听御前李副侍说五阿哥昨夜起了烧,万岁爷担忧,叫五阿哥晚些时候再去上书房,敢问五阿哥可好些了?”   宜妃眼神一亮。   胤祺跟着去南巡,在皇上面前露脸不假,但太后这边的恩宠也不能丢。   她怀孕的消息在慈宁宫已经传开,为保住肚子里这块肉,胤祺这边她暂时顾不仔细,全靠太后护着。   如今,不用紧着去上书房可太好了。   她不等太后反应,迭声吩咐一旁的樱桃:“太医虽说小五身子骨健壮,到底不能见风,快带小五进去多睡会儿,把药汤子熬上。”   “叫他早些养好,好好在寿康宫孝敬太后娘娘才是!”   胤祺一听不用进学,咧嘴要笑,听到药汤子,唇角又僵住,带着一张哭笑不得的小胖脸,幽幽瞅着方荷,一路被拉走。   呜呜他对这老学生不薄,为何她每次都要恩将仇报!   方荷:“……”那啥,她是好心冒着风险以御前消息来卖人情,叫五阿哥别浪到打皇上脸好嘛!   她跪在地上,眼角余光担忧看向太后和宜妃,好她都卖了,为啥还不叫她起来?   她就一个翠微嘴里的老黑妞,有什么好下马威的啊?   宜妃瞧见撑着下巴对着窗外出神的太后,心里也有些奇怪。   虽然她在寿康宫比旁人自在,却也不能做代替太后娘娘叫起这种目无尊卑的事儿。   只她叫方荷过来,可不是为了得罪人。   宜妃笑着用蒙语提醒太后,“娘娘这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了?难不成看到方荷,也跟万岁爷一样觉得眼熟?”   先前梁九功在江宁望江楼,给方荷一个故人之后的身份,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徐佳氏能查到的消息都被人不动声色抹了个干净,如此利落强横的手段,除了皇上不作他想。   前朝后宫有时就是一体,惠妃她们肯定会想方设法打听方荷的身份,看看有没有能利用的地方。   宜妃自也不会放过这种机会,还有谁比太后和太皇太后更了解万岁爷的故人吗?   太后出神被唤醒,懒洋洋道:“我突然想起前儿个北蒙那边送来的信儿罢了,什么眼熟?”   宜妃不敢打听得太明显,笑着指指方荷,“您快先叫这丫头起来吧,是万岁爷说是故人之后,臣妾好奇罢了,也没什么。”   俩人对话都是用蒙语,方荷听不懂,只听二人叽里咕噜,有些无奈,偷偷挪动了下脚跟,跪坐在地上心里呐喊——   中文凹英格丽是欧克?!   太后颇有兴趣地仔细看了眼方荷,眼神闪了闪,突然笑了出来。   她对身旁的嬷嬷笑道:“可真够黑的,像咱们草原上长大的姑娘,倒是喜庆。”   宜妃:“……”这听着可不像是夸人的话,幸亏方荷听不懂。   太后又指着宜妃笑:“这泼猴儿既说要叫人过来,谢谢她对胤祺的照顾,那就厚赏……五十两银子吧。”   宜妃:“……”不是,哪个好人家的主子谢礼送银子啊!   您好歹赏个珠赐支钗呢,也没那么像侮辱人。   方荷从进门到被太后身边的嬷嬷送出门,加上请安总共就说了四句话,然后被塞了个黄花梨木的小匣子,叫客客气气送出了寿康宫。   她就,脑袋上的雾都够下场阵雨的了。   这到底叫她来干啥——哦豁!   一边迷茫一边顺手打开黄花梨匣的方荷,看到里头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五锭梅花纹银锭,立马就不迷茫了。   谁管老铁今天发什么疯,只要这打赏人成年了,要啥自行车,不就废废腿儿嘛!   银子不多不少,不用上交抠门老板了哈哈哈!   方荷懵逼来,兴奋得几乎跳跃着往回走。   而寿康宫内,宜妃看得出太后似是精力不济,以为是胤祺闹腾的,倒也不敢多歪缠,很快就因孕吐不得不捂着嘴告退,什么都没打探出来。   岂料她一走,快五十的太后竟似个小姑娘一般跳起来,拉着自己的嬷嬷笑。   “乌云珠你看到了吗?!”   “那肯定是乌林珠额格其(姐姐)的血脉!我不会认错的,她喜欢自己收到的谢礼吗?”   乌云珠同样含笑点头:“走出去时,好委屈一个丫头,那双眸子跟乌林珠格格一样招人疼。”   “常茂说,在廊庑下一打开匣子,那丫头就露出两排白牙,因着黑,别提多明显了。”   太后乐得抚掌大笑,不愧是额格其的血脉,跟乌林珠一模一样的性子。   她原地转了三个圈,突然往内室冲。   乌云珠了然拦住主子,“格格,您要做什么去?”   琪琪格一连串的蒙语吐出来,“我要去告诉姑姑!当初如果不是乌林珠挡在我面前,挡住福临好几次发疯,也许我也会跟孟古青一样被废掉……”   后来也是为了她,乌林珠才会匆匆选了扎斯瑚里氏嫁过去,叫那一家子蠢货害得……身后名都保不住!   太后一边紧着换衣裳,一边迭声吩咐:“回头把我库房的单子整理出来,把我给额格其准备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我要认那丫头为义女……”   乌云珠摁住主子,无奈却熟练地一句话摁住太后所有动作。   “她现在可是万岁爷的人,您是打算叫万岁爷和老祖宗又吵起来?”   太后猛地瞪大了眼,对啊,姑姑虽然喜欢乌林珠,却未必会容她和她的血脉留在宫里。   但玄烨不同,她突然想到除了义女之外的另一种可能,那就更不能提前被姑姑知道。   太后迟疑了许久,终是不甘心地一屁股坐回软榻上,“可我总得为额格其的血脉做点什么……”   康熙忙到小年前,才终于将积压了两个月的折子批完。   年底该处理的政务,索额图他们等内阁大臣几乎是夜以继日地解决了大半,康熙这才放他们回去过年。   索额图和纳兰明珠他们都顾不上争执了,皆苦笑不已,说是回去过年,其实也就多过两回宫门而已。   小年老祖宗要带着妃嫔和命妇们祭灶,皇上要带领宗亲大臣们在奉先殿祭祀先祖。   接着康熙要写给宗亲和大臣们发下去的福字。   大臣们趁这短短几日疯狂把年前该完成的差事落档,奔忙请各部盖章,腿儿都要遛细。   等腊月二十六封笔,康熙要跟有孩子的妃嫔们走动走动啦,再慰问下有孕的妃嫔啦……一不小心还会叫妃嫔偏殿里有情分的妃嫔给留住,往慈宁宫去都跟赶场一样。   外头各家也不消停,趁这几日功夫赶紧走下亲戚,维护下人情,去各处送送孝敬什么的。   而后便是除夕至正月十五日,接连十六天不停歇的乾清宫宴。   方荷跟着亲身经历了一次大清朝的过年,整个人都有些怀疑人生。   这真是过年,不是受罪?   她看到一向健壮的裕亲王福全,在正月十五出宫的时候,由侍卫处两个高壮的侍卫架着往外走。   福晋里身子骨比较好的恭亲王继福晋,武将之女马氏都扶着精奇嬷嬷,看得方荷一脸惊恐。   “这是得跪了多少回啊?见天儿吃那些水煮的样子菜,上去都是冷的,铁打的也撑不住啊……”   翠微翻着白眼递给她一杯热茶。   “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自打万岁爷不用去弘德殿,你要么借口练字,要么借口不抢人差事,回来帮御茶房,你自己数数干了多少活儿,还敢这么大喘气!”   方荷嘿嘿笑着不说话。   她在龙舟上的差事就是书房伺候。   万岁爷封笔十天,开笔后也要忙着与进京述职的大臣们商讨国事,为了表示亲近,暂时在昭仁殿召见臣子,没她发挥的余地嘛。   御前那些宫女不是觉得她不该抢差事吗?   她当然得善解人意,离御前远一点,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没毛病。   翠微听方荷以气音解释后:“……”   以前翠微觉得自己懒得有些对不起自家表姨。   毕竟像她这种为了少干点活儿,连主子爷跟前都从未想过去钻营的,千百人里也碰不上一个,秦姑姑倒霉赶上了。   碰见方荷她才知道,这家伙走了遭鬼门关,绝对是被懒鬼穿了身的!   这黑妞为了少干点活儿,上能拉大旗,下能受委屈,梁九功叫人来请她去主子跟前多冒冒尖儿,都跟要喂她鹤顶红似的。   懒人翠微自个儿就是,可懒成这样的……这世道怕是就这么一个,翠微一时间都分辨不清楚,自己这到底什么运道了。   元宵宫宴已经结束,方荷和翠微都不用忙,收拾收拾就能回去休息,这时候李德全却又来了。   翠微眼神下意识亮了亮,起身上前迎。   接着感觉有哪儿不大对,反应过来有些对不住方荷,僵住身子转头冲方荷笑。   方荷面无表情起身,这塑料姐妹她都习惯了。   她平静且自然问:“李哥哥有事儿?”   李德全就服方荷这平平静静作死的本事,过年大半个月,御前所有人都快忙死,只闲了方荷。   偏这祖宗真就什么事儿都没有……还特娘叫主子们惦记着,叫人往哪儿说理去?   他看着特别疲惫,精神气儿倒还不错,客气冲方荷拱手。   “给姑娘拜个晚年,是五阿哥叫奴才跑个腿,说明儿个就能开始去上书房,叫您准备着。”   方荷微微蹙眉,不动声色福了一礼,“我知道了,劳哥哥跑一趟。”   李德全眼神闪了闪,避开身子嘿嘿笑,“姑娘万不必客气,明儿个姑娘可千万别起晚了就是。”   出了日精门,对方荷熟悉起来的翠微有些不解。   “你皱什么眉?这满宫能有机会跟着阿哥们一起识文认字儿,别说宫女了,搁哪儿都是天大的福分,这你也不乐意?”   要是方荷敢回答是,她一定掐死这份孽缘!   方荷沉默许久,直到快在配房和耳房处分开,才幽幽道:“你懂什么,我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翠微:“……早点睡,可没人叫你。”别做太多梦。   翌日。   方荷紧紧裹着比甲,提着羊角宫灯,在日精门往上书房拐的廊庑角落里碰上梁九功时,一点都不意外。   回京都一个多月,她就是再瞎,以她的职业习惯也能发现蛛丝马迹了。   她合理怀疑,康师傅可能觉得主仆关系不够安心让她出宫办差,他想要一种更刺激的关系。   梁九功笑眯眯上前:“方荷姑娘起得早,还好没叫我迟了,耽搁了万岁爷的口谕。”   方荷无奈蹲身,“奴婢听旨。”她在心里嗷嗷,除了被窝里,她最讨厌刺激的关系了呜呜~   梁九功:“万岁爷口谕,上书房叫女子进去到底不清静,将方荷的书桌安置在弘德殿角落,以屏风隔开,朕亲自与她做先生。”   果不其然。   方荷心里冷笑,面上露出震惊,恍惚,遭雷劈的表情,迫不及待……哦不,是忐忑地迎上前。   “怎么会?我何德何能,得此浩荡天恩!奴婢实在无以为报,无以为报啊!”   也只能问候爱新觉罗家的十八辈儿祖宗表示一下了。   梁九功:“……”虽然但是,这小祖宗的反应……是不是太热情了点? 第28章   其实原本康熙还没这么快想起方荷。   年底和年初, 不只王公大臣们忙,皇帝更忙。   寻常在各地镇守的那些一二品大员,轻易不得进京,都指着这会子功夫想方设法拜见, 好与皇上亲近。   康熙也要展示他为君的厚爱和优眷, 好叫对方为大清鞠躬尽瘁, 尽管得不到召见的臣子更多,他每日也比花楼里的魁首行程还满。   还是住在方荷隔壁的春来, 半夜听到方荷笑被吓醒,问方荷没问出什么,只觉不对。   春来回头往后头打探, 才得知如今后宫对方荷的微妙态度和查探,包括宜妃借太后之手召人前去也不是秘密。   太皇太后身子不适,太后要奉老祖宗启程去小汤山温泉行宫, 慈宁宫没人敢打扰, 再加上还有仨有孕的妃嫔, 后宫这阵子热闹着呢。   也就方荷动辄就爱往配房和茶房里钻,一钻就不爱挪窝, 乾清宫又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地儿, 否则指不定早有人从她身上下手了。   春来怕方荷一不小心牵扯进皇嗣的麻烦里,立刻禀报了梁九功。   梁九功得知后, 紧着元宵节宫宴前的空当,跟主子把消息禀了,连御前这阵子的侧目和微妙也一并讲的。   “您吩咐叫人不必照顾方荷姑娘, 奴才想着必是要瞧瞧姑娘的本事,特地没叮嘱什么,只等着方荷姑娘来找。”说起来梁九功脸色就发苦。   “甭管找奴才告状还是升月例, 甚至仗着主子爷您的宠信硬气怼回去,奴才都不意外……可这回来一个多月,奴才能逮着方荷姑娘尾巴根儿的时候,愣是不超过一巴掌之数!”   怪不得人家是小祖宗,他是孙子,这祖宗她就不走寻常路啊!   梁九功小心翼翼卖惨:“奴才反复思忖……方荷姑娘这莫不是又打算给奴才上眼药?”   康熙被逗笑了,别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不过他叫人不必照顾方荷,可不是为了试探她的本事,而是为了更确认自己察觉到的事儿而已。   听梁九功提前假借诉苦为自己叫屈,他只笑着吩咐,叫方荷翌日一早就去弘德殿开始读书。   元宵节一过,该离京的官员都已离京,新进上来的折子和各地的政务也都可以慢慢处置,也是时候好好教教那小地鼠,如何做一把合格的刀了。   前提是,得先好好治治她的毛病。   正月十六。   待得过了辰时,下了早朝的康熙身着明黄龙袍,面沉如水地虎步踏入弘德殿内。   从大朝会上带下来的肃杀之风,迎面吹得沿路所有宫人都低眉顺眼,噤若寒蝉,很明显是为皇上的气势所震慑。   反倒是方荷,被如此气势压过两回反有些习惯了,她赶紧提起三分忐忑,三分难过,又那么四分受宠若惊的模样请安。   “奴婢请万岁爷……”   “行了,看见你朕安不了。”康熙一瞧见她这情绪饱满的模样,额角就涨疼。   他顺势上前,跟提小鸡子似的,稳稳抓住她胳膊,将人提起来。   “要是朕不叫李德全传话,你是打算到了出宫的年纪再来朕面前磕个头?”   方荷:“……”她刚刚是脚离地了吗?这该死的高个子!   康熙淡淡给方荷一个深不可测的冷凝注视,止住她的继续表演,接着去势不停,像只嫌她碍事,也没听方荷回答,只将人提到一旁,自己踏入屏风后。   梁九功赶紧带着端凝殿的宫人伺候康熙换便袍。   方荷微微挑眉,没再急着回话,只心下紧着思索康师傅话里的意思。   这是嫌弃她懒,或者已经知道她都做了什么?   等康熙从屏风后绕出来,方荷才再次恭敬蹲安,“回皇上话,奴婢是知道您忙,御前也不缺奴婢一个笨手笨脚的伺候,才不敢……”   康熙闲庭信步坐到御案前,头都没抬,淡淡道:“说实话。”   方荷咬咬唇,艰难道:“……奴婢不熟悉御前的差事,生怕出错在万岁爷面前落了坏印象,将来无法为您……”   康熙声音稍冷凝了些,疏淡打断她的话,“再说。”   方荷心里止不住打鼓,这还不够?   他到底想看她表演什么?   经过龙舟上最后一次问责后,她隐约发现,康师傅对她的纵容,活像养了个会杂耍的猴儿。   只要她不一爪子挠上去,基本就不会出大事,这也是她敢偷懒的底气。   可她一个好人家的猴儿……不是,她一个好好的人,咋知道怎么杂耍呢,愁人!   她仔细忖度着上位者的心思,小心吸了口气,脸上的忐忑放大几分,声音弱下去。   “奴婢在御茶房伺候的时候习惯了……本着少做少错的理儿,得知可以偷懒,一时左了心思,请万岁爷责罚。”   康熙勾了勾唇,挥手叫梁九功带着人退下去,暂时没理会方荷,只先内阁昨日送过来还没看完的折子看完。   过去一盏茶功夫,康熙轻敲桌子,好整以暇看着方荷灵巧利落地将茶盏端出去,换了盏新的进来。   脚步轻快,笑容恰当,动作优美,瞧着乖得跟猫儿似的。   康熙心里轻哼,也就是瞧着了。   等方荷放下茶盏,蹲身准备继续请罪,康熙的手突然伸到她眼前。   方荷愣了下,怎么着,这位爷难道真的眼瞎,要对她这样一个无助,可怜的黑妞下手——   “啊!”她心里还没呜嗷完,就捂着脑袋痛呼出声。   康熙面无表情看着她,“在朕跟前你也敢走神,就是不知道皇额娘赏你的五十两银子,够不够买你要受的板子。”   方荷:“!!!”   她一脸见鬼的表情。   这大概是她自穿越后,头一回真切感到震惊。   不是惊他知道赏赐,这种事儿瞒不住,而是惊他知道她躲懒的根本缘由。   康师傅难道真如传说,是天生的八百个心眼子那种千古一帝?   连她如此隐晦的心思都能瞧得出来??   那她打算阳奉阴违,出了宫就没羞没臊过小日子,不打算认真尽忠……这位爷看出来了吗???   思及此处,她心跳不自觉加快了一瞬,下意识掏出荷包举过头顶,那里面有她日常用来把玩的两锭银子——小梅和小花。   下一刻,她就恨不能剁了自己的手,感觉脸和心都好疼。   刚说习惯了这位爷的威压,怎么又叫他给唬住了!!   呜呜,她的小梅,她的小花……   康熙的声音瞬间带了笑,“剩下的呢?不舍得给朕?”   方荷一脸魂飞天外的模样,下意识点了点头,委屈得眼眶都红了。   “这可是太后托奴婢照顾五阿哥,特地给的赏赐,可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就叫上书房不清静了,回头怕是要将银子还给太后呜~”   咱就是说,您总不能不干人事儿,还叫宫人自己往里添钱。   抠门也没这么抠的,不捡就算丢是吧?   康熙又敲了她脑门儿一下,好整以暇笑道:“少在这儿跟朕装委屈,上书房一群老学究,你过去只会被骂。”   “这一个月御前都忙得不可开交,只你一个把自个儿喂胖了,你领得月例和所用食粮,朕收回来不过分吧?”   方荷愈发肯定康熙挺喜欢她狡辩,这会子眼睛眨都不眨,只表情更委屈。   “奴婢这是白了啊,万岁爷没发现吗?”她话音掷地有声。   “奴婢确实不想跟御前宫人争锋,也争不过,更不想叫人笑话御前宫人没规矩,可奴婢听姑姑的,时刻惦记着尽忠是一点都不作伪的。”   康熙表情微妙,经过南巡一路和回宫这阵子,他总算确定,这小地鼠的性子比曹寅还惫懒。   只要不被逼到一定份儿上,她永远有办法偷懒。   曹寅的弱点在家人,而方荷……他噙着淡淡笑意,垂眸看向手心的月白缎荷包。   他在方荷的余光中,表情玩味把玩着荷包,“那你说说,怎么惦记的?”   方荷微微抬起白了一个度的小脸儿。   “奴婢思来想去,如今最应该做的,除了好好识文认字外,也就是养好自个儿这身皮子,再叫自己丰腴些,免得叫万岁爷砸手里不是?”   康熙:“……”这小东西是怎么把好吃懒做,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再者,奴婢知道自己不通人情世故,特地去御茶房比较会做人的宫人那里学一学,往后才好督促夫君跟奴婢一起为万岁爷尽忠啊!”方荷绞尽脑汁借机表忠心。   最好能叫这狗东西感动到放过她剩下的大金、大宝和大贝!   她竖起四根手指,“奴婢对天发誓,绝无一字虚言,否则奴婢必遭……”   “行了,夜香郎的忠心,朕也没那么想要。”康熙表情突然又淡下来,打断方荷清脆活泼的讨巧。   他将荷包扔进方荷怀里。   “过来,把你这一个多月练的字写来看看,要是朕满意了,胤祺那儿朕自会照顾。”   “要是朕不满意……”康熙已恢复冷白的俊容,生像六月的天儿,这会子又放了晴。   “那你就将太后的赏赐原样呈送御前来,朕亲自替你还给皇额娘。”   方荷:“……”可恶,不止她捏准了这位爷的喜好,他也捏准了她的七寸。   为了别人的爱马仕,她都被砸清朝来了,为了自己的银子,她还有其他选择?   她紧抿比原身增添许多血色的樱唇,运了运气……也不敢气,强掩悲愤走到角落的黄花梨木书桌前。   愤怒化作力量,她即兴泼墨,力透纸背,挥洒肆意……直把阵仗摆到康熙不耐烦等,回去继续批折子,这才苦着小脸,提着心小心捏着毛笔,跟捏雷似的,闷头写出一篇中规中矩的小楷《千字文》。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_t_零 _ 2 .c_o _m   “这几个字不错。”她最后一笔还没落下,身后就传来带着清浅龙涎香的呼吸声。   吓得方荷手一抖,掉落的污痕将最后一个字染成了墨点。   她一时心跳狂乱不止,呆呆看着康熙以朱批在她好不容易写完的《千字文》上,圈起了……七个字。   且不说七比一千的比例,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儿啊?   康熙以朱笔点点她脑袋,“发什么愣?”   “练习一个多月才写好七个字,你还好意思躲懒?”   “既看出朕要教你,你就不知道将功课递到御前来?”   方荷嗫嚅:“奴婢愚笨……嗷!”   她捂着脑袋,气得想骂人,却因为眼前快让她脑袋长包的是惹不起的人,只能压着跳脚的冲动。   可小脸儿已经不自觉鼓起来了。   “您那么忙,奴婢要敢用比狗爬还难看的字打扰您,万一惹得您不快,岂不是没了升职加月例的机会!”   康熙眼底沁出明显的笑意,挨过打的小地鼠很明显变乖,这回说实话了。   也不知是不是看久了的缘故,虽这小丫头比一开始见到的时候还要不起眼些,可看久了……竟也觉得越来越顺眼。   瞧着她快要忍不住跳脚了,妃嫔众多的康熙很明白,女人不能惹过头,否则再聪明也容易做不理智的事情,得把握一个度。   他含笑坐在方荷让出的位置上,安慰她几句。   “朕实在替你着急,不免就想叫你先有些头角峥嵘之相,才好尽快拿到存在朕这里的银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方荷:“……是”尼玛!   哪个好人家峥嵘是物理峥嵘!   康熙语气更温和:“朕瞧着你自南巡路上起了好学之心,聪慧程度不比皇子阿哥们差多少,万不可浪费此等天赋……”   方荷:“……奴婢惭愧”你大爷!   她这好学之心怎么来的,这位爷心里没点逼数吗?   岂料康熙话还没说话,他那张冷白俊容上倏然出现作为先生的语重心长和痛惜。   “……否则,朕即便再惜才,也只能一点点扣光你的银子……”   方荷瞬间抬起头来,“奴婢明白!奴婢保证好好学……”呜呜混蛋,他真的捏准了她七寸的七寸呜呜~   康熙满意起身,往回走,坐在御案前喝了口茶,遮住唇角的笑意。   又忙了会儿政务,康熙算着差不多该休息会儿的时候,这才慵懒冲角落里练字的方荷开口。   “好姑娘,来,滚这边来。”   方荷:“……”他一个皇帝,是在报复一个无根无蒂的弱小宫女吗?   道德在哪里!   底线在哪里!   脸又扔去了哪里!!   康熙瞧着她小黑脸儿上,震惊、悲愤、无语层次渐进,格外真实,终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好了,不逗你了。”   他特地将萝卜一点点吊在方荷面前,瞧她心不甘情不愿却只能精神抖擞追逐,心下比教导太子还愉悦,倒也不想真把人惹恼了。   这小丫头身上有种似藏在晨雾之中看不分明,可一旦发现却又如朝阳初升般耀眼的鲜活。   宫里是没有的。   康熙没见识过乌林珠老福晋的风采,心想,也许他有机会见识一下老福晋后人的?   他不动声色以方荷进门时的分辨,仔细与她分说。   “你觉得御前宫人为难你,是因你只是二等宫女?你应知道,即便是三等宫女,朕看重便无人敢欺。”   方荷沉默不语,她知道,打狗看主人嘛,旁人敬畏的是眼前这男人的权势。   在必要时候她不介意拉大旗狐假虎威。   可在这种寻常小事上,她不愿意身上烙下康熙的烙印。   康熙似明白她在想什么,只浅笑着摇摇头,似感叹在宫里这么多年的宫人,竟还如此天真。   “自一开始,朕就没有瞒着你的存在,朕欲为何,你大概猜得出来,都知道你是朕的人,只你自个儿,这会子倒犯了蠢。”   方荷浓密的睫羽微微颤抖了下,还算平静解释。   “奴婢明白,每一份您赐予的荣光,在送出之前,早标好了价格,既受了好处,无论任何代价,都是奴婢该付出的。”   “奴婢不想狐假虎威,安分守己,是想确保这代价奴婢当真付得起,留这条命一辈子为万岁爷尽忠。”   她知道这男人在放风筝。   风筝越引人注意,就越引得人争相追逐。   操控风筝的人在暗处,可以做很多事,却不会真正关心风筝的安危,大不了换一个风筝便罢了。   她越张扬,掉下来的只会越快。   只要能安然出宫,方荷不在乎做风筝,却不会傻到自寻死路,谨慎驶得万年船。   如意些能嫁个家庭简单的人家,不如意就努力完成皇上的差事,当个寡妇其实也有寡妇的快乐不是?   她会尽全力确保,每一种后果,她都付得起代价。   康熙眸底切切实实现出了始料未及的惊讶,甚至有些微惊喜。   他显然没想到以方荷的身份,能说出如此通透的话来。   顿了下,他满意看着方荷又笑了出来,不含促狭,只欣慰调侃——   “朕说得没错,你果然是宫里难得一见的聪明女子,倒叫朕有些舍不得放你出宫了。”   方荷猛地瞪大眼:“……”这,这是什么一句话鬼故事!   她后背瞬间起了细毛汗,心跳前所未有的快,与此同时脑子也转动得格外灵活。   她立刻憋住气,红了脸,露出格外感动又羞涩的笑来。   “主子爷……您,您目光如炬,实是天下难寻的好主子,听您说不舍得,竟叫奴婢感动之下,对您也生出了难以言喻的冲动……”   她话还没说完,门口响起‘嘭’的一声巨响。   康熙手里的茶盏不知是被哪个动静惊着,掉落在矮几上。   李德全脸色煞白捂着脑袋歪歪斜斜站起身,目瞪口呆的表情直往胸膛里扎,颤抖着跪地。   “奴,奴才万死!奴才这就去领板子!”   说完,他屁滚尿流往外爬,活似见了鬼……不!就是见鬼!都好过在御前听到这样的对话啊!!! 第29章   方荷都被李德全吓了一跳。   她刚才太集中注意力给皇上甩秋波, 没注意到李德全愈发轻盈的脚步。   这会子被他听到,反应还这么大……嗐,羞耻心是不可能有的,她没说自己是啥正经人来着。   就是眼瞧已撑着额头以扳指缓压额角的康熙, 方荷心里狠狠叹口气, 默默地, 轻轻地,又跪下了。   前几日京城才刚下了一场大雪, 宫人现在衣裳穿得都还算厚实,但跪在地上也不舒服。   总在御前伺候,她是不是该把跪得容易搞出来了?   康熙倒没误会方荷的话。   这小黑妞一双大大的水润眸子会说话似的, 慢慢流转着濡慕和激动,毫无女子的羞耻感,他想误会也误会不了。   他只恍惚觉得, 自打这小地鼠被抓出来以后, 乾清宫是不是越来越热闹了?   过了好一会儿, 康熙才没好气道:“你跟朕解释清楚,‘又’是什么意思?”   “朕无论做任何事, 都会三思而后行, 何曾你这般不长脑子的冲动过!”   方荷:“……”吹牛逼谁不会啊!   您对着鳌拜和三藩王的坟头,再说您三思而后行试试看!   她也怕叫人误会, 这会子倒不敢再卖痴搞怪,诚恳解释——   “奴婢得五阿哥教导,已觉三生有幸, 又得万岁爷垂怜,愿为奴婢先生,实在激动万分!”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奴婢知您目光如炬,和蔼可亲,也对您……”   康熙眼皮子猛地跳了下,“行了,你——”   可是方荷声音虽然柔和好听,语速却也不慢,话已经秃噜出来了。   “……生出了喊父亲的冲动,奴婢知道自己僭越,实在,实在情难自禁,还请万岁爷责罚。”   “——醒醒神。”康熙面无表情坐直身体,平静祥和看着方荷。   “且不说你这白日梦有多荒谬,朕生不出你这么大的闺女。”   方荷缩了缩脖子,小小声道:“奴婢知道,但奴婢从小对阿玛没印象,您就是奴婢最敬仰的长辈,奴婢一定把您当亲爹孝顺!”   康熙:“……来,你过来。”   他面上的无奈和啼笑皆非交织闪过,而后都被属于帝王强大的自控力压下去,又恢复游刃有余的模样,朝方荷温和招招手。   方荷心里哆嗦了一下,应该不至于把这狗东西刺激大发,要掐死她吧?   心里怂得厉害,面上方荷却不敢表现出迟疑,缓步行至康熙三步之外,迟疑着蹲身下去。   康熙探身,长臂一捞,没叫她蹲下去,如同那次赐毒酒一般,拉着她细弱的腕子,也不见怎么动作,就叫她轻巧转了个身。   方荷心下更不安,意欲回头:“万岁爷……”   “往后就别去御茶房了,朕不想叫人以为乾清宫的宫人都如你这般不会说话。”康熙平静打断她的话,一根修长手指戳着她的后脑勺,将她往门口的方向推。   “现在,出去,今儿个朕不想再看到你。”   方荷被推得一个趔趄:“……”说句滚是会死吗?   她感觉出看似不辨喜怒且平静淡定的帝王,差不多快在发火的边缘了,不敢再说什么描补,面上无比落寞往外走,实则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不管是不是跟以前的自己比起来疯癫些,或者显得太蠢,只要将父女情先入为主,打消康熙任何留下她的心思就够了。   出来弘德殿,方荷见梁九功苦大仇深靠在柱子上守着殿门,显然不明白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叫干儿子那么失态。   偏偏李德全紧着去挨板子,也不敢在御前多说什么,梁九功只能自个儿在心里琢磨,这就碰上出来的方荷。   方荷眼神一亮,在梁九功下意识后退的脚步中,热情凑到他旁边。   “梁谙达,我有点事儿得请示您。”   梁九功:“……您咳咳,你说。”   方荷只当没看到他下意识塌下来的腰,一脸诚恳赧然。   “既我不用去跟五阿哥进学了,如今我也算得是御前的二等宫女,值夜的差事,梁谙达也可以安排我当值啦。”   “总不能一直辛苦其他人分担我的差事,奴婢深受万岁爷皇恩,实在无以为报,想尽可能地好好当值,报答万岁爷的恩典!”   总得表表孝心什么的,反正值夜也就站得累了点,最多看看大片,近距离欣赏下主角沐浴福利……熬夜对她这种服务行业出身的选手来说那就是日常。   但梁九功却像牙疼似的,撮了下牙花子,碰上这祖宗就总是不好处置的麻烦。   皇上没吩咐,甚至还将方荷隐隐当成学生教导,即便她月例领得是二等,谁敢真给她安排二等宫人的差事?   可方荷的身份到底是宫人,其中的度如何把握……梁九功还真有些拿不准。   他好歹是御前大总管,还算绷得住神儿,笑着冲方荷点点头。   “咱家知道,方荷姑娘最是忠心不过的,只是御前如今新人多一些,该如何安排,咱家还得好好考虑一番,晚些时候我叫李……”   他顿了下,想起干儿子的腚可能支撑不了自己出门,改口道,“叫魏珠去告诉你。”   方荷冲梁九功笑眯了眼,再次恭敬蹲身,“那就先谢过梁谙达了,有差事您只管吩咐。”   既然皇上今天不想见到她,又不叫去御茶房……那她这不就只能奉旨回配房躺平了吗?   她多孝顺啊,必须得听爹……听主子爷的!   瞧着方荷浑身带着莫名愉悦的气息,雀跃离开御前,施施然往配房那边去……梁九功抬头看了眼天儿,离午时都还差俩时辰呢。   他莫名心里酸溜溜的,又不敢自作主张安排方荷的差事,见殿内没人,幽幽进殿去伺候。   一进门,梁九功就瞧主子爷一手叉腰,另一只大手,青筋勃发的修长食指抵在高挺鼻梁下,似笑非笑,看着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梁九功这边大胆笑问:“刚才方荷姑娘还想跟其他人一样当差,开始值夜呢,倒是个勤快的,万岁爷您看……”   康熙沉默了一瞬,下一刻气得笑了出来,一脚踹梁九功腚上。   “滚!”   那死丫头刚说要把他当亲爹伺候,她好意思,他还知道害臊呢!   叫她值夜,他还怎么召幸妃嫔!   但等梁九功摸不着头脑又委屈地转身,却又听主子爷冷凝出声。   “回来!”   梁九功下意识扫了扫腚上的脚印,只得麻溜又进了大殿。   待得看见主子那顺了气的模样,梁九功脑子像是突然被雷劈了一样。   他就说刚才总觉得方荷走之前笑得有些古怪。   敢情这回,他是给那小祖宗顶了缸?   梁九功在心里骂了声死丫头,磨着后槽牙笑问:“……爷,要不叫方荷姑娘就在殿外廊庑上练字?”   康熙微微蹙眉,倒是个好法子,只是好不容易养得白胖了点,冬日暖阳时候也挺晒,不能叫她更拉低他的审美水平。   他也懒得跟方荷多计较了。   “将东暖阁的梢间收拾出来,你去跟顾问行说,叫他亲自盯着那丫头写字,每日挑出写得不好的圈出来,抄写百遍,起码把女四书学完。”   “嗻!”梁九功眼神闪了闪。   他硬着头皮继续问:“主子爷,那方荷姑娘的差事?”   厚待方荷还可以,要真把她当个来乾清宫做娇客的,那就太扎眼了。   就是方荷再有用,重视礼法规矩的老祖宗都不能让。   而且把方荷捧得太高,前朝后宫的各种算计,保管都得想方设法往方荷身上绕。   梁九功想知道,主子爷到底打算做到什么程度。   康熙面色淡了些,他也没打算白养着那小混账。   岳乐那老东西瞧着一时半会儿倒也死不了,如今这把刀还嫩得很,不到锋芒毕露的时候。   倒是后宫,因钮祜禄氏和宜妃同时有孕,佟家大舅舅和二舅舅在宫宴上几番试探,想再送个佟佳氏的姑娘进来,替皇贵妃生子。   表妹连十五的宫宴都没能出席,就躺下了。   她不乐意,但估摸着抵不过家里人的劝。   可他也不乐意,佟佳氏圣眷已经够优渥,他不想再纵出一个赫舍里氏来。   倒不如趁着旁人眼神都在贵妃和宜妃身上,叫人保住通嫔的胎。   回头若通嫔生个公主,可以记在表妹名下,也算是慰藉她失去女儿的隐痛……   康熙慢慢以扳指一下下敲着矮几,停了会儿,才吩咐——   “方荷那里,朕会亲自教导,至于她能做什么差事,看她自己,你不必特意拦着消息。”   前头有方荷的动静吸引注意力,后头有永寿宫和翊坤宫的动静,甚至还有内务府和太医院保胎,若通嫔这样还保不住自己的孩子,那也只能怪她自己无能。   顿了下,他又吩咐:“吩咐春来,往后她的主子是方荷,在这丫头起作用之前,朕不希望出现任何意外,明白朕的意思吗?”   梁九功心里打了个颤,却丝毫没表现出诧异,一如往常赶忙躬身应下。   “奴才知道该怎么做。”   康熙满意点头:“去吧,叫那混账明儿个就滚去梢间练字。”   “若每天练不出五十个能看的字儿,叫她在梢间值夜,不必浪费御前的粮食!”   梁九功:“……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他跟方荷不一样,方荷被拉去顶缸,从殿内出来碰见梁九功,仇都是立马就报。   可接下来几日,梁九功却半点看不出先前被踹过,待方荷比先前还小心和善。   他安排了一个叫柯莞的粗使丫头,以将梢间彻底打扫出来的名义,在梢间里伺候(盯着)方荷练字。   方荷:“……”把人关小黑屋写字儿?这绝对是梁九功对她最大的报复!   殊不知,等梁九功安排好了她这头,又叫除了李德全外,另一个经常在御前的太监齐三福进殿伺候着。   他叮嘱齐三福,“要是万岁爷问,你就说我去内务府了,老祖宗马上要去温泉行宫,总得敲打一下内务府仔细些,免得主子爷担忧。”   齐三福点头表示明白,殊不知,他梁爷爷一出月华门,就靠在门外的狮子后头,靠在角落里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旁人许是察觉不出,甚至连主子爷自个儿都未必能分辨清楚,纵容和上心的区别。   但梁九功可以,看了好几日,他很清楚,万岁爷这绝不是对个玩意儿的态度。   他四岁起就在主子爷身边伺候,不夸张地说,有时候老祖宗都未必有他了解主子爷。   虽然皇上康熙四年就大婚,可真正情窦初开却在康熙八年。   从蒙古来的那如烈火一样温柔又热烈的女子,叫万岁爷几乎要放弃遏制北蒙血脉的决定。   可惜,那女子心有所属,飞蛾扑火一般,只短短半年就香消玉殒,重归长生天,只留下万岁爷恨急下令永不加封的‘慧’字封号。   那时万岁爷比现在要冲动的多,甚至不顾规矩体统,帮慧妃出宫去见即将要回蒙古赴命的情郎,为此老祖宗还跟万岁爷狠狠吵过一回。   现在皇上天威越来越重,所以叫梁九功过了大半年这才发觉。   虽然方荷长得不如慧妃……好吧,是远不如。   虽然她性子……嗯,应该说完全没有慧妃的性烈如火,甚至颇为识时务。   可方荷她身上的鲜活劲儿……好像也跟慧妃那种飞蛾扑火的狠劲儿完全不同……   行吧,如果说万岁爷把方荷当慧妃的代替品,梁九功觉得慧妃能从地底下气活咯。   梁九功龇牙咧嘴拍拍脑门,摇摇头,放弃心惊肉跳继续往内务府去,可能是他想多了吧。   等他从内务府检查好太皇太后和太后出行的凤驾一应安排,回到乾清宫准备进殿禀报的时候,却见齐三福冲他挤眉弄眼努下巴。   “梁爷爷,万岁爷看了会子书,召见了几位大臣,忙完就去梢间,一炷香工夫了,还没出来呢。”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一炷香……虽不够干完什么,可万岁爷在梢间待得是越来越久了啊!   他紧绷着脸冲齐三福挥挥手。   “你去,叮嘱护卫仔细着些,不许人随便进出,还有御前其他人都敲打敲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有点数。”   “若是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去,咱家的手段你们是清楚的,皇庄子上多的是地方给哑巴聋子干活儿!”   齐三福赶紧收了心底的纳罕,声音紧绷应下:“是,奴才知道了,这就去办。”   敲打完了人,梁九功却实在是压不下自己心里的纳罕。   在弘德殿外迟疑半晌,他还是提着气,挪步到梢间门前,探着耳朵往里听。   这一探耳朵,就听到里头方荷哽咽带抽气的动静,叫梁九功止不住瞪大了眼。   “呜呜……主子爷轻一点,肿了,真的肿了!不用再峥嵘了!”   康熙声音冷凝,却带着几分慵懒的后鼻音,显得略微喑哑。   “同样的话朕不会跟你说第二次,让其他人主动凑到你面前,将你想要的东西亲手奉上,该如何做,你想清楚再跟朕说。”   梁九功心里发凉,好家伙,这还用问吗?   只要成为御前红人,皇帝宠妃,那不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还不待他多想,就听到自家主子爷略有些不耐烦地嗤方荷作怪,直斥得他心底哇凉。   “现在,先把你身上那个碍眼的玩意儿给朕脱了!”   梁九功深吸口气,怎么听不到方荷的动静呢?   不会是主子爷捂住嘴自个儿动手了吧??   他可是知道自家主子爷多龙精虎猛……这还是大白天啊老天爷!   叫老祖宗知道有人纵着皇上白日宣淫,老祖宗得先扒了他的皮!!   他咬咬牙,再咬咬牙,抱着拼死为主子一世英名的心思,抖着心肠冲了进去。 第30章   梁大总管不会像干儿子一样莽撞, 抱着效死的心往里冲……过去敲了敲门。   得了康熙淡淡一声进,梁九功轻轻推开门,站门口搭眼往里一扫,心里松了口气。   接着, 心底又升起些微妙的诡异感。   方荷侧坐在脚踏上, 慢吞吞解着膝盖上两片棉罩子似的东西。   屋里不只有皇上和方荷, 还有顾问行。   他背对着方荷,躬身立在康熙跟前, 也不知是挡着方荷的不雅还是怕主子爷脏了眼。   皇上着了身藏蓝色便袍,不讲究地盘腿坐在柯莞刚收拾出来没几日的万字炕上,手里拿着方荷写的字儿, 卷成了卷握着。   这是怎么个情况?   梁九功见主子和顾问行都看过来,心下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 躬身小心翼翼禀报。   “万岁爷, 老祖宗和太后娘娘后日出行的凤仪安排好了, 只差安排领侍卫内大臣护送老祖宗她们去行宫便可。”   康熙是个孝顺的,这些日子没什么要紧事儿, 反倒佟国维和索额图反复试探, 有意再送族人入宫,叫他心烦。   行宫又不远, 每日叫内阁将折子送到行宫也可以。   “不必安排了,朕亲自送皇玛嬷去行宫。”   方荷捏着自己刚做好,头天穿上的‘跪得容易’, 闻言一喜。   皇上去行宫孝顺长辈,总不至于还提着她也过去进学吧。   岂料康熙斜眼睨她手心的东西,冲顾问行挥挥手, “你看着她,要是再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该怎么罚怎么罚!”   方荷有些不明所以,她早忘了某珠的情节,只记得没出什么事儿,她这跟穿厚一点的棉裤有啥不同?   也就是没来得及把棉裤膝盖做厚,这不犯规矩吧?   可她不敢问,生怕显得太叛逆,再摊上事儿,反正回头还能问翠微。   可就算她安静如鸡,事儿也没放过她。   康熙抬起手中的宣纸卷筒,本想往她脑门上落,想起刚才这混账虚了巴火的劲儿,偏了下落在她肩头,疏淡开口。   “你跟着一起去,朕跟前不留无用之人,你自己掂量着办。”   “奴婢谨记万岁爷吩咐。”方荷缩了缩肩膀,状似恭敬垂着脑袋做反省模样敷衍,实则偷偷翻了个白眼。   只靠画出来的大饼就想让她拼命,不如赶紧洗洗睡,梦里什么都有。   她老实些,麻烦还能少些,好歹配房和茶房躲着没人能找过去。   真站到最前头,前朝后宫的风浪她就再也躲不过去,这不是叫她拿着白菜价儿,拼白那啥命么。   康熙坐在上首,虽看不到方荷的表情,却差不多能猜出她的模样,他慢条斯理嗤了声,起身往外走。   “你想偷懒抑或躺着就能收银子,朕不拦着你,对有本事的人,朕向来不会吝啬,可若你没本事,宫外的铺子你也保不住。”   方荷:“……”这是威胁吧?是吧!   混蛋,你抠门怪我咯?   这还不如直接说她是废物呢……呜呜好想做个废物啊!   尤其半夜三更就爬起来,在厚重的夜色中,踩着满地银霜冷飕飕跟在凤驾和圣驾后头,一路……往小汤山走。   这等于从北京二环往六环外走啊!   就算她请冉霞帮着做了兔毛的靴子,厚袄也没脱,还套了一层不薄的比甲,等到温泉行宫,她浑身也都冻透了。   偏到了行宫后,大家都忙着叫三位大佬更舒坦地安置下来,忙得狼烟动地。   她被李德全客气请到配房后,因为李德全忙得不见人影儿,连午膳都没混上。   魏珠这回在宫里没跟出来,翠微照旧在御茶房看家,顾问行得了康熙的吩咐一出手,简直不给她任何退路。   顾问行年纪不小,瞧着颇有些慈眉善目的爷爷模样,临行前找她说话,语气带着股子太监独有的阴柔,还添几分文人气,特别和蔼。   张嘴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姑娘先前做的东西挺简单,你就没想过,为何别人没想到吗?”   “其实暗地里也不是没有,可若放在主子身上,只要不是大场合,无伤大雅得几句玩笑般的斥责罢了,作为宫人,连跪拜都不诚心,便是不忠。”   “好在主子性子和善,幸得姑娘没在外头叫人发现,否则这不敬皇家和先祖的罪名,怕要叫姑娘至少也脱一层皮。”   “乔诚的地位全靠主子爷恩典,魏珠那小子且得往上爬,姑娘在宫里并无依靠,出宫后也不过为刀俎下的鱼肉,以姑娘的聪慧,真不明白,最该走的路在哪儿吗?”   方荷心想,要是顾太监去做直销,怕是业务好手。   他太会给人洗脑了,而且偷换概念。   她在顾问行面前,倒不卖痴了,这老太监的眼神太厉,好像什么都看得通透。   “顾太监,我今年二十三,再有一年多便可出宫了,又何必掺和御前的差事呢。”   康熙不逼她上进,她也可以安然出宫。   有五阿哥的情分在,她也不是爱惹事儿的怂批型选手,怎么就要在刀俎下了?   这分明是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她上,简言之,不干人事儿。   顾问行似是明白方荷在想什么,笑道:“姑娘已得了主子青眼,站到了登云梯上,何时出宫……或者说不管出不出宫,您都只有两条路,要么爬上去,要么摔死,没有其他退路。”   “若姑娘想不明白,这一路去行宫,正可以好好想想。”   方荷当时心里就有些肝儿颤,什么叫不管出不出宫?   现在她缩在配房寒凉的薄衾包裹中,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哆嗦得帕金森一样。   她明白顾问行为什么说可以叫她好好想想了。   这是叫她体验一下普通二等宫人不受主子待见,到底是什么待遇。   虽然康熙更叫人害怕,可在某些方面,顾问行却比康熙更明白该怎么叫人服软。   当她是被吓大的吗?   呜呜她是!   听人劝吃饱饭,上辈子很小她就知道,无论哪条路,让自己过上舒坦日子就是对的路。   当天晚上,方荷很平静地捂着咕咕作响的肚子,就着浸染了湿气的被褥睡了过去。   翌日寅时,她踩着宫灯映照出的霜冷地面,将沁凉冷意咽进肚儿里,一路往浸染硫磺味儿的主殿去。   这温泉行宫前朝就有。   世祖入关后,不爱泡温泉,只因董鄂妃有时候身子骨虚弱,才叫人小修了这里做行宫,偶尔携那位贵妃过来。   后来康熙继位,将这里彻底翻修过,只是格局没变,仍旧是一主殿两后殿的格局。   主殿和后头东西两殿各有一眼温泉。   再两侧,延伸出去很多高低错落的小院子和排房,共享一些小泉眼,是给妃嫔们居住的。   配房在答应们才会住的排房后面,离温泉老远,直到进了名为懋勤殿的主殿,方荷才感觉被冻僵的身体舒服了些。   这回她没跟梁九功请安,也没理会其他宫人的侧目,直接走到最前面,对上李德全。   “劳李哥哥在殿内多准备一盆水,万岁爷喜洁,往后伺候之前,所有近身伺候的宫人先净手。”   端着洗漱用品和朝服的宫人都侧目诧异。   尤其是先前嘲笑过方荷的问灵,还有与问灵同伺候过康熙的问星,都不服气。   两人丝毫不理会方荷,只看向梁九功,等着他给方荷立规矩。   御前可没有叫一个二等宫女张牙舞爪的地儿。   即便万岁爷看重方荷又如何,她到底只是个连赐名都无的二等宫女。   如果叫方荷做了御前的主,她们就不信老祖宗能容这种犯规矩的女子活着。   梁九功果然露出为难神色,“这……方荷姑娘,先前你不曾伺候过万岁爷起身,不如还是先照——”   “梁谙达,万岁爷的口谕是叫我掂量着办,您当时也听见了。”方荷轻声打断梁九功的话。   “奴婢只想尽心伺候主子,保证无一处不妥帖,让主子更舒坦些,无后顾之忧地去伺候老祖宗。”   她含笑看向梁九功:“梁谙达是打算抗旨?”   梁九功心下诧异,这祖宗原本不是比铁甲将军还顽固,怎么摁都不拉屎的,这会子怎么突然开窍了?   他赶忙躬身,“哟,这咱家哪儿敢啊!”   说完,他李德全一下,“你小子还不赶紧的,耽搁了姑娘的差事,抗旨可不是打几板子就得的事儿!”   其他人虽仍不服气,叫方荷这么一说,连梁九功都给面子,她们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因为这面子不是方荷的,是万岁爷的。   问灵和问星对视一眼,眸底都有些嘲讽。   方荷这是在弘德殿勾着万岁爷还不够,爬不上龙床,着急要往寝殿里来伺候了?   她们倒是要看看,一个从未近身伺候过床榻的御茶房出身宫人,能有多会伺候。   方荷自然不会伺候主子,她上辈子又没什么字母爱好。   前厅部和客房部也搭不上关系,对房间里如何让顾客更宾至如归并不那么擅长。   但能做前厅部经理,她自有在各色冗杂麻烦中找到突破口的本事,再说龙床上那位爷也见天儿教她呢。   提起脚尖轻缓入殿后,其他人都且站定,无声等着梁九功唤皇上起身。   方荷没往龙床去,在梁九功和李德全的注视下,走到窗边,动作匀称地拉开厚重的窗帘。   而后,她将窗户打开一道缝儿,刚才从问星手上拿的精油皂放在窗棂上。   康熙是个非常警醒的皇帝,从众人一入殿起,他就隐约醒过来了,只等着梁九功开口。   只是梁九功没吭声,他却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昏暗的明黄幔帐内映出素日里慢慢亮起的烛光,却多了一抹清浅的枸橼味儿,伴随着一丝清冷在殿内,与上好的龙涎香纠缠在一起钻进幔帐内。   一点也不违和,却叫人瞬间清醒了些。   康熙懒洋洋翻身坐起,靠在软枕上,挥挥手制止其他人的动作,饶有兴致看着方荷背身的动作。   作为皇帝,在前朝他知人善任,身边这些宫人也就讲究个顺手,所以论起调教宫人,他倒不如顾问行精通了。   方荷抬起手轻抹了下窗台,接着是矮几,方凳,屏风和炕屏……每抹一个,就换一根手指。   一路缓步过来,她看到康熙醒过来,微笑着上前蹲安,声音不高不低问安。   “请万岁爷早安,奴婢谨遵万岁爷吩咐,来伺候您起身。”   康熙挑眉,开口声音慵懒,“你会伺候了?”   方荷半垂了修长脖颈儿,“奴婢本也以为自己不如其他人会伺候,不敢仗着万岁爷宠信专擅御前……可这会子却觉得,应当没人比奴婢更会伺候了。”   她抬起黑乎乎的十个手指肚儿。   “听闻行宫早就预备着迎主子们前来,昨儿个御前狼烟动地,好些宫人包括奴婢在内,午膳和晚膳都没用上,这竟是收拾了大半日的结果吗?”   康熙原本还有些为这混账打骂不动,偏偏叫顾问行给收拾住了心里不痛快,瞧见她抬起的两只小黑手,脸色瞬间更不好看。   梁九功脸色也倏然一变,拧眉严厉看向殿内伺候的宫人。   皇上寝殿不是谁都进得来,只有近身伺候的宫人可以打扫殿内,这就是她们干的活儿?   问灵和问星等宫人心下发慌,昨儿着急忙慌,她们打扫得哪儿有那么仔细……   “怪不得万岁爷叫奴婢掂量着来伺候呀。”方荷笑着起身,就着李德全端进来的铜盆净了手,一点点擦干净手,语调恭敬中带着调侃。   “万岁爷,您瞧,这莫非就是一顿操作猛如虎,定睛一看原地杵?奴婢顺口溜精进多了吧?”   康熙:“……”   他凉凉看方荷一眼,就着方荷从问灵手里接过的铜盆洗漱,而后又在方荷的伺候下,穿好了龙袍。   不是他要给方荷这个脸,主要刚才就她洗干净了手。   至于其他人……殿内脏成这样儿,她们能干净到哪儿去!   等收拾妥当后,因为方荷的动作一直很松弛,脸上也噙着讨巧的乖巧笑容,康熙那点子不虞都没能等太阳高升,就先地霜一步烟消云散了。   出门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之前,他点点方荷的脑袋,“掂量得不错,继续!”   说完,他带着梁九功去了后头太皇太后居住的萱宁殿。   留方荷慢条斯理再次洗过手,这才转身看向或脸色涨红,或脸色发黑,甚至还有梗着脖子脸色铁青的宫人们,包括殷勤等着听吩咐的李德全。   “都听到了?”她微微笑了出来,看起来比平时表情还要柔和得多。   “虽这是万岁爷交给我的差事,可有句话我想说在前头,若我掂量得好了,大家都有赏……若我掂量不好,我挨罚之前,我保证,你们板子肯定挨在我前头。”   问星就是那不服气的,闻言冷笑。   “你拿什么保证?当谁没得过主子爷的宠似的。”   “我没得过啊。”方荷点点头,认真回答她,平静注视问星。   “没办法,我也想过靠脸吃饭,可惜我的实力不允许,只能靠本事叫万岁爷看重,拿什么保证,你们心里没点数吗?”   众人:“……”就,你牛逼,那你能要点脸吗?   方荷都出来跪舔,不得不卷起来了,还要个屁的脸。   她继续问:“我的本事会越来越精进,你能保证自己青春永驻吗?”   不只是问星,连其他心里有想法的宫人们都被问得一脸菜色。   宫里哪儿有百日红的花,色衰爱驰是所有女人一辈子的噩梦。   方荷又问:“好,看来大家都没问题了,现在,你们得开始干活了,我来说一下标准……”   问灵蹙眉,“那你呢?”   “我当然是监督你们干活儿啊。”方荷懒洋洋靠在窗户边上,抱着胳膊收了笑,面无表情扫视殿内宫人一圈。   “有问题?给我憋着!”她特么还一肚子火呢。   “万岁爷回来之前,若是打扫好大殿,我会为大家请功,若打扫不好,就都滚去挨板子!”   她淡淡问李德全:“李哥哥,叫内务府换一批宫人伺候,也不费事吧?”   李德全:“……姑娘说笑了,那费什么事,内务府有的是等着乾清宫缺的宫人呢。”   见问灵表情不自然地被胆小些的问星拉走,其他宫人也赶紧开始听方荷指挥干活儿,李德全心里咋舌。   内务府能直接拉乾清宫来伺候的宫人其实也没那么多,毕竟今年的小选还没开始。   但他怕自己拂了这小祖宗的面子,她就敢再叫他挨顿打。   这可是敢对万岁爷说虎狼之词的祖宗啊!   幸亏他顺着方荷。   瞧瞧,这才过去都没一个时辰,在殿外还备受冷落的小宫女,这会子隐隐竟有点后宫主子娘娘们的架势了。   等康熙陪太皇太后用过午膳回来,懋勤殿已经变了样子。   好像哪儿都没变,可微微改变了位置的各色家具,还有被高低错落摆放的盆景儿和鲜花,叫庄重有余的大殿似乎沾染上了一丝属于春日的灵动。   所以一进大殿,往软榻那边走着的康熙,还没坐下,就低低笑了出来。   “这丫头,果然不叫人失望,却总能气得人肝儿疼!”   什么愚笨,什么不擅长伺候,真被逼到份儿上,她比谁都能干。   他教她借力打力,她能利用还没清醒的自己来直接震慑宫人。   他教她张弛御下,听李德全讲,她短短几句话,就叫性子颇有些类宜妃的问灵都哑口无言。   教这么个小混账,实在是有成就感。   可一想到她不是不会伺候,而是不愿意费心伺候,就叫人心里不舒坦。   康熙以扳指轻轻摩挲着下巴,既好气又好笑地问梁九功,“你不是一直都想给那混账上眼药?你说说,朕该怎么收拾她?”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拿捏不准皇上的意思。   主子爷这是知道他发现了那点子苗头,还是没发现却更上头了呢?   康熙垂眸端起茶盏,轻撇着茶沫:“先前在梢间你就不对劲,朕等了几日也不见你开口,朕最不喜欢身边人有所隐瞒你是知道的……”   梁九功扑通一声跪下,“万岁爷恕罪,奴才不敢隐瞒,奴才只是担心,若您对方荷姑娘动了情,叫——”   “噗——”康熙一口茶喷了梁九功半脸,没叫他说完,就咳得快背过气去。   梁九功吓得顾不上自个儿,抹把脸就赶紧上前去扶康熙,“主子您没事儿——哎哟!”   康熙下意识一脚将梁九功踹了出去,“放肆,你手上的腌臜往哪儿拍呢?活腻了你!”   方荷正好提着午睡前的清口套餐进门。   闻言下意识看向梁九功的手,还有康师傅抬起的胳膊,表情格外微妙。   哎哟哟,啥东西腌臜?   拍哪儿了啊??   思及上次这位爷对她说活腻了的场景……嘶,这是她一个苦逼宫人可以免费听的吗?! 第31章   方荷可能其他时候不够靠谱, 但吃瓜她真的是专业的!   一听里头的动静,她踏进门的脚都没落地,后脚脚跟一转,以一个突破她极限的高难度动作, 扭腰踮脚滑到了殿门外静候。   老板丢人的时候, 谁往上凑谁是傻子, 但耳朵还是可以伸长点的嘻嘻~   她听闺蜜吐槽过,说康熙和梁九功日夜相处, 好似不怎么清白。   后来梁九功背叛,对此向来零容忍的康熙竟留了他一命,这高低得有个一腿半腿的吧?   殿内, 康熙咳得嗓子眼儿火辣辣地疼。   他指着一脸苦相跪在地上的梁九功,恨不能叫他步了李德全的后尘。   “往后……”他抚着喉结,勉强维持住了帝王的气度, 只有些没好气。   “朕喝茶的时候, 你不许在朕面前说胡话, 不然就直接滚去倒夜香!”   旁人说如此白日发梦的话,康熙倒也不稀奇, 他但凡对哪个女子多几分注意力, 前朝后宫都得多想。   他是因为从小就伺候在他身边的梁九功,还能产生如此荒谬的猜测才噎住。   这狗奴才哪怕是猜自个儿对那混账动了情呢, 俩人互相上眼药的劲头,比他批折子的劲头都足。   梁九功不敢抬头,俯身应是, 半点不敢提那腌臜东西怎么来的。   缓过那股子劲儿,康熙颇为嫌弃地站起身,“再有下次, 你直接滚去倒夜香,倒是能跟那丫头——滚进来!”   话没说完,康熙就瞧见小两把头打在门扉素纱上的影子,手心痒得厉害,只恨手边没个敲地鼠的物什。   方荷颇为无辜地垂眸进了殿,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真要选对食,她宁愿选地生弟弟,干吗要将就个心特别脏的老帮菜?   “万岁爷您快擦擦,可要叫人备水?”她噙着抹乖巧的笑,轻巧放下托盘,麻溜走到铜盆前,投了棉巾呈到康熙手边。   “奴婢刚才听行宫的太监说,这时节竟还有没谢的柚子叶,还有开了花苞的桃枝儿呢。”   梁九功:“……”   他在这祖宗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脏东西?!   还有,梁九功偷偷觎主子神色,那腌臜可是……咳咳!   康熙懒得理这混账,只接过帕子擦擦手,扔回她手里。   时辰已经不早了,他极为注重养生,尤其是子午觉,有条件的话必不可迟。   不过是衣袖上沾染了点茶水,他冷声吩咐。   “你滚出去把自个儿收拾干净!”   “你过来给朕更衣!”   前一个‘你’麻溜滚了出去,后一个‘你’眼皮子下意识跳了跳。   又伺候上厕所?她是拒绝的。   接着,在康熙愈发不善的深邃注视下,方荷反应过来,哦哦哦,这回是真脱衣裳。   她赶紧上前伺候着康熙脱了外袍。   梁九功出去后,齐三福很快带人进来收拾,也将这沾染了腌臜的衣裳捧了出去。   康熙漱了口,着明黄里衣斜靠在龙床上,淡淡扫正放幔帐的方荷一眼。   “你刚才都听见什么了?”   “奴婢什么都没听见!”方荷眼睛眨都不眨回答,轻轻将幔帐倾泻下来。   龙床内瞬间晕染起朦胧光泽,幽幽暗暗泛着暖香,里外都叫人看不清神色。   康熙沉默片刻,声音略有些沙哑:“办好你该办的差事,朕好歹与你有半师之谊,倒也当得半父,朕自会为你考量。”   “只要你别错了心思,朕不会亏待你。”   方荷没听到梁九功叫康熙喷茶那句话,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说这个。   可她最擅长顺杆子往上爬,瞬间的惊喜没能全藏住。   “奴婢谨遵万岁爷吩咐!”   半个爹……约等于她是皇帝半个闺女吧?   好家伙,那大公主也算啊,难道康熙要叫她也抚蒙?   她也不求公主府,给足嫁妆,随便叫她嫁个小台吉,她保证自己可以浪到天上去!   康熙本来是闭着眼警告方荷,别因梁九功不切实际的猜测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却不料听出了方荷脆生生的乍喜。   他倏然睁开眼,藏在幔帐中的丹凤眸沾染几分凉意,还有些不分明的审视,瞧着床尾的小巧身影。   他淡淡问:“不用伺候朕,你很高兴?”   方荷心窝子猛地颤了下,遇到麻烦独有的雷达让她迅速反应过来,瞬间露出迷茫的神情。   “怎么会!”   “万岁爷您承认是奴婢的半个阿玛,奴婢高兴还来不及,恨不能为万岁爷抛头颅洒热血,哪怕是抚蒙也是可以的!”   康熙:“……”这混账还挺敢想。   方荷生怕自己这梦不够美,小手攥在胸前,一副马上就可以去炸碉堡的坚定。   “奴婢这辈子也没别的想头,就听姑姑的话,忠君!山无棱天地合,奴婢一腔忠心不可挪!”   “奴婢都想好了,将来奴婢可以成为皇上您的眼,您的腿,不管您给奴婢赐婚到哪儿,奴婢都愿意替您看看大清的……”   “你出去!”康熙捏了捏直冒青筋的额角。   这混账怕是不知道,她一紧张话就格外多,这比此地无银还此地无银。   再叫她咕咕乱叫下去,他心肝脾肺肾怕都得挪个地儿,这子午觉也甭睡了。   方荷偷偷松了口气,迅速蹲身,退后,抡起腿儿,学着梁九功的速度颠了。   她怕再待下去,这位爷过于敏锐的观察力,会发现她过于雀跃的心情。   康熙的警告她听懂了,这简直比彩票突然中头彩还要叫她心花怒放。   往后她就只当自己多个爹,再也不用担心这位爷猎奇了!   她却不知,人心最是难测,他心,己心,都不例外。   康熙闭上眼,以他强大的自制力,平静和缓默念《心经》,静待睡意,奈何脑海中始终无法安静。   梁九功那番荒谬的话,还有方荷脆生生的嗓音,比扰人的春风还无孔不入,盘旋在他心头久久不去。   这个养生觉他到底没能睡好。   到了下午时候,康熙接见大臣的时候,浑身气压比早春的天儿还冷。   李德全一瞧见主子爷那神色,只觉腚疼,不敢进去伺候。   方荷早借口要完成顾太监吩咐的大字,将伺候的活儿还给问星和问灵她们,躲回了配房。   可这会子问星和问灵也不敢往上去,触万岁爷霉头啊!   她们借口有大臣在,不适合进去,水汪汪的眸子端着可怜,直往梁九功身上撩。   梁九功:“……”他真是该这帮不省心的玩意儿!   一直到过了龙抬头,康熙的心情始终不见放晴。   自然,无关紧要的某个混账,只占了极小的一部分。   沙俄又一次占领了额尔古纳河畔的雅克萨城,频繁骚扰黑龙江一带,隐隐威胁北蒙和盛京,叫草原部落和盛京以北的百姓们苦不堪言。   先前董鄂彭春配合黑龙江将军萨布尔,已在黑龙江上游的额木尔河驱逐过沙俄一次。   这群白毛子并不敢跟大清硬拼,但只要清军一离开,他们就又会卷土重来,浑如打不死的苍蝇一样恶心人。   打败他们并不难,可白毛子很擅长逃匿,更适应极端天气。   往北寒地区追过去,水土不服,不宜作战,只会浪费大清的兵力。   在那边派兵驻守……清军刚平了三藩没几年,不管是兵力还是国库的银子,都暂时还不足以全线安排。   所以,还是得在雅克萨打。   何时打,怎么打,朝中讨论了几番都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索额图和佟国维倒还有心思叫家眷到行宫来,走皇玛嬷的路子,想送人入宫。   真是给他们闲的!   康熙听梁九功禀报了后头萱宁殿的动静后,心头一股一股的邪火往上涌。   已是暮色四合时分,他无心用膳,干脆扔了手里的折子,起身往温泉去。   梁九功知道主子爷这是要泡泡温泉解乏,不敢多话,只紧着吩咐御膳房做些好克化的点心备着,再叫人去准备方荷提前定下标准的沐浴套餐,追着皇上往温泉去。   主殿的温泉池建得颇有几分精巧,是建在一个葫芦形的假山群中,周围以大量竹林造出了通幽曲径。   雾气缭绕之下,人身处其中,几乎看不清前路,连脚下都似腾云驾雾,仿佛迷失在仙境。   要去泡温泉,有两条路。   一条是绕过外头温泉水造出的流觞池大道,直接进入竹林。   还有一条,走鹅卵石铺出的羊肠小道,先爬上相当于葫芦大肚腩的那座假山,从假山洞里拾级而下,便可进入竹林。   后一条路,只有康熙可以走。   妙的是,当人站在假山顶端,站在一处山石镂空而成的哨亭内,可将四面八方的情景瞧得一清二楚。   所以等康熙雷霆虎步爬上假山,从哨亭里闪出一个暗卫,低声提醒——   “主子,温泉那边有人。”   康熙眉眼瞬间锋利,神色更显不耐。   “拖出去,杖毙!”   他泡的汤池只有他自个儿能进。   以前来带妃嫔来行宫的时候,表妹好几次央着,他都没允她进来过,算是他用来静心的地儿。   胆敢偷入这温泉,说是欺君也不为过,这样胆大妄为,不管是谁,都没必要留着。   暗卫迟疑了下,硬着头皮还是多了句嘴。   “主子,里头是太后宫里的小太监,还有御前的方荷。”   嗯?   不止康熙挑起了眉,连在一旁事不关己的梁九功,眉心都跳了下。   梁九功心思,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御前都不够那小祖宗造作,蹿太后那边的天上蹦跶去了?   康熙淡淡垂眸看暗卫,“怎么回事?”   暗卫立刻继续禀报:“奴才不敢往后头去,只瞧见那小太监从乌云珠嬷嬷手里接了个巴掌宽,半臂长的盒子。”   “引方荷过来的,是行宫的宫人,而后那小太监将盒子给了方荷,还说……”   康熙见暗卫迟疑,平静问:“说是朕赏她的?”   先前太后赏赐方荷银锭,康熙就觉得有些微妙。   放在旁人身上,这是一种侮辱,但方荷……她怕是恨不能侮辱来得更多些。   他这位皇额娘,虽然命苦,可在苦命人里还算幸运。   入宫前在草原上千娇万宠,入宫后有皇玛嬷护着,虽如今有了年纪,心思却极为澄澈,行事也格外敦厚。   说是巧合……皇额娘应不会如此刻薄。   他叫暗卫去查过,只查到太后应该认识那位扎斯瑚里老福晋,大概是认出了方荷,念一份前情。   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儿,有人封过口,知道的人不多,也都讳莫如深。   能做到这一点,除了皇玛嬷也没旁人。   康熙不欲惊动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向不喜欢他放太多精力在女子身上,便没再查下去。   他若有所思,如今,太后借他的手送方荷东西,就不是简单的前情可以解释的了。   跪地的暗卫松了口气道:“主子英明。”   “方荷姑娘好似不信,迟疑着打开了盒子…又打开了盒子…又……就如现在一般。”   梁九功:“……”连他都听出了这暗卫的无语,那小祖宗到底打开了多少回盒子?   他心下好奇,跟主子一样,垂眸往下面的竹林看过去。   只见方荷像抱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抱着那个盒子,时不时抚摸两下,其中一下必定掀开看看。   看一眼,抽口气,那张好似又白了点儿的小脸,都快纠结成包子了。   梁九功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他也跟这小祖宗也算打了一年交道,方荷为什么如此,显而易见。   康熙以舌尖抵着齿关,薄唇紧抿,很有耐心地瞧着,方荷往出口溜达几步,接着又扭头再往回多走几步……周而复始。   她明明是往出口去,但以康熙的眼力,却发现,方荷离他的温泉池越来越近了。   他该生气的,可抿紧的唇角实难自禁地勾了起来,就连原本还隐着煞气的丹凤眸底,也氤氲出更深的笑意。   胸口那股子不上不下的腻烦,蓦地无声无息散了。   他不缺眼睛,腿也长,闲庭信步也只需片刻工夫就穿过了山洞,进入竹林,不动声色往踩云蹋雾的娇小身影逼近。   这丫头除了偶尔聒噪些,时不时跳脱些,丑点儿,黑了点……总归独一无二,调教得御前宫人也更会伺候。   其实留在身边也不错。 第32章   方荷不是没见过世面, 先前收到曹寅给的一万两银票,她都没纠结成这样。   被她宝贝似的搁在臂弯的木盒,外表看只是普通的酸枝木,甚至还有岁月留下的细小裂纹, 显得很穷酸。   那是打开之前。   方荷记性很好, 只要见过的宫人和太监, 哪怕不知道叫什么,再次看见必定眼熟。   在御前出现过的宫人能走到配房那边, 以康熙名义请她过来,所以她来了。   可一个从未在御前露过面的小太监,以她伺候好的名义送赏给她……咋, 康师傅嘴瘸了?   办出这事儿的背后之人,智商估计有点着急。   不夸张地说,小太监递木盒过来的一瞬, 方荷脑子里闪过的刺杀大片不下十部, 每一部都有如她一般无辜的炮灰。   可小太监身上有御前的腰牌, 木盒上也带着内务府造办印鉴,方荷只能将信将疑接过来。   她倒也不麻爪, 不动声色仔细多看小太监几眼。   只要将木盒带回去, 交给梁九功,说清楚小太监的样子, 这小太监亵裤什么颜色,梁大总管保证都能给他查明白咯。   在小太监离开后,她捧着盒子, 毫不犹豫转身往外走,打算找她梁谙达去。   但人都有那么点好奇心,瓜猹的好奇心就更叫她忍不住分析。   这时候能炸开的东西木盒子盛不下, 小太监以手拿了一路,木盒密封性没那么好,也不可能有挥发性的毒物,只要不碰到就没事。   要不……先看一眼?   方荷发誓,这一刻她心里全是为半爹尽孝的热忱,绝对没有为赏赐心动的意思。   她理直气壮地掀开木盒的一角。   刹那间,格外纯粹柔和的光芒,在迷雾中稍稍泄出一丝,闪瞎了方荷的眼。   一眼误终身,不外如是。   她倒吸口凉气,心跳瞬间飙升一百八。   木盒里面竟然是黄金内层……不,黄金盒子居然套了个木罩子!!   里头盛满龙眼大小的珍珠,凝聚着柔和又神秘的色泽,甚至不止一个颜色!   方荷在五星级酒店见识不少,立刻认出是海珍珠,在这个时候叫南珠!   这世道,除了皇家和宗亲才能用的东珠,最贵的就是南珠,无数权贵女眷都用其美白养肤。   后世南珠都不便宜,大清海禁刚开,想要得到品质如此高又这么大的南珠,一颗怕得几百两银子!   这个盒子里装满了啊!   她往低了粗算一下,相当于捧着几百万在手里!!   方荷瞪圆的鹿眼儿渐渐泛红,是哪个天使这么简单粗暴送她这样的宝贝?!   她不感动,她心痛。   上辈子她的存款都没这么多,够买不知道多少个爱马仕了谁懂啊?   四舍五入这就是她不知道多少条命!   叫她还怎么愉快地交给梁九功……   可……方荷抽了抽鼻子,心里嗷呜出了滂沱大雨。   一万两她都不敢自个儿拿着,这么珍贵的东西,她更没胆子不明不白收下,越想方荷越心痛得喘不过气。   她感觉回御前的每一步都重若泰山,偏她不是愚公转世,她是葛朗台呜呜呜……   心窝子里滴着血,方荷走两步,忍不住再看看这与自己无缘的宝贝,血滴得更凶,不行,她再缓缓。   走两步,再缓缓……这盒子宝贝实在是太动人心弦,叫她下意识忽略了,自己离出口越来越远。   她只想靠近温暖的地方,暖一暖自己流血流到快凉透的心脏,渐渐竟离蒸腾着热气的温泉池越来越近。   就在她深吸了不知道第多少次气,咬牙,跺脚,下定决心要走的当头,她背后传来一道如冷玉般的熟悉声音。   “什么地方你都敢闯,你要实在嫌自己命长,朕可以成全你。”   方荷心下一惊,猛地回头,眸底映出站在几步外的康熙和梁九功。   方荷跟见了鬼似的。   这特娘不是晚膳时候吗?不然她也不敢在这里迟疑啊!   哪个好人家的皇帝饭点儿来泡温泉,他不怕泡晕了吗?   因太过震惊,先前受的刺激也不小,方荷又被敲打过不少次,尊本能僵着身体,欲蹲身请安。   只是腿一后退,脚下打滑没站稳,胳膊弯儿里的宝贝突然掉进温泉池中。   方荷想都不想,飞快扑出去接盒子。   ‘噗通——’‘噗通——’人,盒子,全落入温泉池。   溅起的水花,甚至打到同样下意识上前一步的康熙脸上。   空气一瞬间安静。   康熙面无表情抹掉脸上的水渍,额角青筋又一次欢快蹦起来。   他深吸口气,紧绷着下颚后退,避开汤池里接二连三扑腾出的水花,面色越来越冷。   一旁梁九功心窝子都抽了抽。   他冷眼瞧着,主子爷这会子瞧方荷的眼神,怕是把这小祖宗剥皮抽筋的冲动都有了。   方荷习惯了在麻烦来临时保持安静,倒没喊出声,落入汤池里以后,也被水呛得倏然清醒过来。   她甚至都顾不得去捡盒子,狼狈扒住汤泉池的玉石台阶稳住身形,恨不能再来个酒瓶子给她一下,也就不必面临这样的修罗场。   呜呜爱财不是错,可冲动是魔鬼!   要是再来一杯毒酒,再多宝贝也都是别人的,她怎么就魔怔了呢!   她脸色僵硬地站起身,在温暖的汤池里哆嗦得帕金森一样,抬起头,冲康熙笑得比哭还难看。   “万,万岁爷,奴婢要是说是被人叫过来,不是有意闯入的,您信吗?”   康熙表情平静颔首,“你先出来,慢慢说。”   方荷心口拔凉。   慢慢说?说啥?说毒酒口味吗?   她感觉得出康熙平静下压抑的怒意,丝毫不敢再捋虎须,抹了把脸,臊眉耷眼往上爬。   “等等!”康熙温润的嗓音突然添了股子震惊,“你——”   方荷不解地抬头看,立马听到梁九功一声抽气。   康熙和梁九功都在看她,震惊中带了那么点子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中好像又有些恍惚。   方荷正满头雾水,低头一看手上的黑,心窝子猛地紧缩,大惊失色。   完犊子,古法水粉防水能力肯定比不过后世的粉底,冷水稍沾一点还无碍,可这里是温泉啊!   沾了水以后,她刚才抹脸,刘海都拨到了两边,她不会暴露自己刚养好的脸了吧?   她在心里嗷嗷喊妈,康师傅的眼神为什么如此震惊?   梁九功在恍惚什么?   她的美貌是不是藏不住了?   老天爷,方荷心里慌得不得了,还在宫里,她真不想靠脸吃饭啊!   如她所料,康熙和梁九功确实见到了一张……鬼斧神工般的容颜。   他们在宫里,什么样儿的绝代佳人没见过?   但像方荷这样,脸上一块黑一块白,白得格外透彻,衬得黑更不均匀,全抹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上,配上惊慌失措的一双圆眼——   主仆俩叹为观止,惊为天人。   尤其是康熙,他身为真龙天子,百邪不侵,从未见过鬼,但自此后,他大概知道什么叫鬼样子了。   见方荷不知所措的惊慌模样,康熙是又想笑又气得想打她一顿,没好气地踹梁九功一脚。   “去将朕的披风拿过来,别叫这鬼东西吓着人!”   方荷:“……”鬼东西?   哦,她略有点尴尬,晕了妆的女人,这位爷怕是头回开眼,真是老天保佑!   她这算是暴露了,但暴露了个寂寞,估计靠脸吃饭的可能更接近负值。   如此一来,她反倒松了口气,被吓到魂飞天外的理智回来更多,脑子紧着转起来。   披着皇上的披风从温泉里走出去……估计都过不了夜,她被临幸的流言就能传遍行宫。   等传回宫里,指不定她都身怀龙胎了。   她哆哆嗦嗦从汤池中爬出来,小心跪在玉石阶上。   “万岁爷恕罪,奴婢实在不敢用您的披风,要是叫人知道,奴婢往后怕是没法儿出宫给您办差了。”   康熙见她抖得厉害,眉心微蹙。   “谁叫你出来的?回去!”   方荷愣了下,又怂哒哒地滑进池子里,拖着越来越重的衣裳,干脆坐在里头。   穿棉袄泡温泉,估摸着古往今来她也能数得着了。   康熙站在温泉边上,居高临下看着她湿漉漉的脑袋。   那高大又冷冽的压迫感,叫方荷心窝子又有些失序的迹象。   “万岁爷……”   “朕身边得用的人不止你一个,若不能出宫,你便好好在御前伺候,朕跟前自不会缺了你的前程。”康熙冷冷道。   “把你那些胡思乱想都打住,你不如先告诉朕,到底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叫你连性命安危都不顾!”   京城里女子会凫水的就少,方荷又是扑进池子里的,万一撞到玉石上,这汤泉池他怕是再用不得了。   方荷心窝子揪得厉害,黄金和珍珠泡水没事儿吧……不是,什么叫不能出宫?   她使劲儿咬了咬唇内侧,靠疼痛保持清醒。   “回万岁爷,奴婢在配房习顾太监交代的大字,在懋勤殿伺候的一个小宫女来,说您有东西要叫奴婢来温泉取……”   康熙面容轮廓更加冷冽,“你脑子叫狗吃了?一般宫人都不得靠近御前,朕何曾叫眼生的宫人办过差!”   方荷嗫嚅:“奴婢这不是怕您是为了吓……咳咳,怕您有其他深意么……”   康熙冷笑,“然后呢?眼生的太监给你东西你也敢接,若里面是害人的东西,你有几条命可以赔!”   方荷缩了缩脖子,“奴婢知道有问题,只是那太监有御前腰牌,这盒子上的印记也是您才能用的,奴婢怕会伤着您,提前打开看了的。”   “比你的命还值钱?”   方荷下意识点头,那可不,值老鼻子钱了!   但头点到一半,她讪讪顿住,“回万岁爷,里头是黄金盒子和一盒子南珠,奴婢一辈子怕是都领不了这么多月例……”   所以,值不值的,就看您给不给升职了。   康熙运了运气,算了,跟这么个混账计较实在没必要。   他蓦地蹲下身,平静看着方荷的侧脸,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轻轻别回耳后,不动声色顿了下,不待方荷反应便收回手。   “皇玛嬷身子骨不好,皇额娘也身娇体贵,朕是皇帝,如果那来历不明东西附了什么毒物的引子,抑或什么慢性毒……”   “我们任何一个出丁点儿问题,整座行宫的宫人都要为你陪葬,你会被凌迟处死,连扔去乱葬岗的机会都没有。”   “方荷,安分活着不好吗?”   方荷被康熙话里引申出的深意惊得虎躯一震,脑海中还没什么真实感的刺杀大片儿,突然就丝滑带入了自己的脸。   她不安地欲转身,跪池子请罪,温泉水里好歹还没那么疼。   这不是法治社会,封建土著们狠起来,也许真能突破她的想象,搞出些匪夷所思的毒物来?   她可以不接受pua,可该记住的教训她不会死杠。   康熙摁住她的肩,不叫她动。   这丫头皮子触感倒还不错,脸蛋儿去掉水粉的部分白皙得仿佛刚剥开的龙眼,不输宫里的妃嫔。   可他没有正面见鬼的喜好。   他看着方荷粉嫩的唇角凹进去一点,显然咬得很厉害,唇角微微勾了下。   “哑巴了?还是不敢答?”   “你在朕面前不知犯了多少回掉脑袋的罪过,朕也没怎么着你,倒纵得你越来越无法无天。”   “就你这性子,若出去了,别提为朕办差,能保住自个儿的小命都得烧高香。”   方荷唇角咬得更紧,不是反省,是怕自己忍不住露出骂骂咧咧的表情。   要说一开始她还以为康熙是真指点她要谨慎,这会子她能肯定,这狗东西八成在吓唬她。   ‘你这不好那不好,也就我能容忍你’、‘就你这样的,跟别人在一起一天能挨八回揍’……这些熟悉的pua话术,说不准是从三百年前的老祖宗这里发扬光大的?   过犹不及,康熙见方荷同样颜色斑驳的细弱脖颈儿渐渐梗起来,便没再说旁的。   梁九功已经捧着披风在一旁伺候着。   他拍拍方荷脑袋,道:“起来,叫梁九功送你回去。”   方荷不动,紧抿着唇,揉了揉眼,抬抬头,又揉了揉眼。   康熙:“……”她这副模样,装可怜真得叫人掌心特别痒。   “等朕请你?”   方荷酝酿够了情绪,眼睛被刺激地掉下眼泪来,抽了抽鼻子。   “您说过,您相当于奴婢半个阿玛,恳请万岁爷多为奴婢三思一二,若奴婢就这么出去,那不成乱……”   她捂着嘴,眨巴着眼睛,像刚发现自己说错话一样,把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   康熙脸有点发黑,站起身,似笑非笑垂眸睨她。   “朕叫人送你回去,自不会叫人发现。”   “或者朕叫人赏你一顿板子,叫人抬你回去,你这些担忧也就……”   “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怀疑万岁爷,奴婢再也不敢了!”她手脚并用,赶紧从温泉池里爬出来,往梁九功身边跑。   但等穿上披风后,方荷迟疑了下,还是没忍住问。   “万岁爷,那盒子落入了温泉池……”见康熙眸底生出一抹不耐,她轻咳两声,转了话头。   “……奴婢是否可以请个医徒来把把脉,若有算计,奴婢能为万岁爷试毒,是奴婢的荣幸,就是不知是谁送来的。”   康熙知道她想问什么。   “你先回去,过两日不起烧,再来御前伺候,到时再说!”   方荷遗憾地偷偷看了眼温泉池,垂头丧气跟着梁九功走了刚才康熙来时的那条路。   等看不到方荷的身影,康熙才忍不住笑出来。   这小东西到底怎么养成如此爱财的性子的?   这样的性子,也就宫里养得起。   李德全在一旁恭敬问:“主子爷,奴才叫人把水换了……”   “不必,去皇额娘那里。”   康熙来这儿的目的已经达到,不用再泡温泉。   他到皇太后所在的延晖殿时,皇太后刚用完晚膳。   瞧见康熙,她特别诧异。   “皇帝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可用过晚膳?”   康熙笑着打了个千儿,坐在太后身旁。   “还没,正好有些事儿想跟皇额娘打听打听,想着过来陪您用膳,只是路上耽搁了会儿。”   太后赶紧吩咐乌云珠:“快,叫人再备些晚膳,刚才我用的素烧鹅还有八珍鸡都不错,叫人再上一份儿。”   乌云珠出去后,见太后一脸疑惑,康熙看李德全一眼。   李德全赶忙从提盒里将温泉池捞上来的盒子取出,奉在眉心,小心呈送到桌上。   太后一见熟悉的酸木枝盒,脸色僵了下,但也没太紧张。   “怎么在你这儿?”   康熙失笑,无奈冲太后拱拱手。   “皇额娘要以儿子的名义赏人,好歹挑个好看点儿又沉得住气的丫头。”   “不然回头叫人知道,还以为朕什么人都往后宫里挑,指不定怎么笑话朕呢。”   “方荷不丑,只是黑……还没长开呢。”太后眼神闪了闪,下意识反驳道。   她就是发愁方荷瞧着黑不溜秋,才想法子将南地进上来的南珠匀出一盒子,想叫小丫头好好养养。   康熙:“……”都二十三了,还要怎么长?   太后性子单纯敦厚,却也不是一点心眼子都没有,毕竟就算嫁在蒙古做福晋,也需要扛起一个部落主母的责任。   她笑问:“皇帝是想问,我为何要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给一个小宫女吧?”   康熙含笑点头,“儿子正是过来请皇额娘解惑的。”   太后干脆解释,“当年我初入京,你汗阿玛不愿再立博尔济吉特氏为后,与姑姑闹得很僵,孟古青也疯得厉害,你应当听人说过我的处境。”   康熙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世宗之过,其他人可说,他作为儿子却说不得。   但他确实听过,皇玛嬷为废后一事,一度跟汗阿玛闹得非常激烈,‘后宫不得干政’的铁令,至今仍在交泰殿立着。   当年才十三岁的皇额娘,被波及不少,险些在大婚第二日就被怒急的汗阿玛破了相。   还有个疯癫的孟古青,当时还没被送回北蒙,皇额娘处境可想而知。   “是乌林珠救了我,不止一次。”太后为人坦率,说话也坦荡。   “当年我吓得从宫里跑过,若被人拿来做文章,也许我也会被废掉。”   “只是我不如孟古青,我额吉和阿布身体不好,几个阿哈(哥哥)各有心思,若叫额吉和阿布为我奔波,怕会死在路上。”   “乌林珠以自己的风流韵事替我掩下了行迹,孟古青要烧死我,也是她救我,福临摔碎的茶盏,也溅到了她身上……我欠她太多,数不清,她的后人,我是一定要照顾的。”   康熙有些不解,“可据朕所知,那位老福晋在您入宫时,已经二十三……”   太后笑了。   “谁说女子十几岁就得出嫁,乌林珠姐姐值得众星拱月……”实际是为了多忽悠点冤大头上供。   “她当年就跟方荷一般年纪,方荷不也还待字闺中?我瞧她就不错。”便宜她这个儿子,给她做儿媳妇多好。   康熙半垂了眸子,遮住眸底的深邃,语气含笑,“难不成皇额娘要给她指婚?”   太后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只当年乌林珠耀眼,家世也好,偏你汗阿玛不厚道,要利用她来对抗姑姑,逼得乌林珠只能仓促嫁了那么个愚钝的东西。”   “幸好她后来想得开,日子还好过些,没留下什么遗憾。”   康熙:“……”是,只留下几个父不详的子嗣。   太后说这个,包括在主殿温泉送东西,都为试探康熙的心意。   “我先前在姑姑跟前提起乌林珠,姑姑说她不适合在宫里过活,我瞧方荷颇有些乌林珠的风采,你打算何时放她出宫?”   其实太后想在姑姑面前替乌林珠说好话,好为方荷留下做铺垫,也不知姑姑是不是知道什么,直接断了她的后话。   姑姑这两年病得愈发厉害,她不敢捅姑姑心窝子,给方荷送个东西都得拐道弯儿,不由得格外心疼方荷。   如果皇帝听姑姑的,也不想留下方荷,她少不得要替方荷多做打算。   康熙没回答太后的话,只笑道:“儿子听皇额娘的,您可想叫那丫头出宫?”   嗯?   太后突然抬头看向康熙,她这便宜儿子向来圣心独断,何曾听过旁人的。   她确实不够聪明,但她对旁人的情绪感知却不输康熙。   太后脸上突然闪过如同小女孩般的戏谑,见乌云珠带着人提膳进来,难得卖起了关子。   “得看那丫头怎么想,左右我是不许有人委屈她的。”   “这事儿不急,你先用膳,往后再说。”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无奈。   这会子那混账就快上天了,要叫她知道有人撑腰,宫里还能盛得下她吗? 第33章   一连几日, 方荷都没出现在御前。   但她也不敢跟以前那般躲闲。   趁康熙与从京城赶过来的大臣们商议朝政时,方荷将问灵和问星当人叫到懋勤殿的梢间里,疯狂给她们做培训。   如果方荷是要争宠,问灵和问星以及问字开头的一等宫女, 哪怕被压着干活儿, 心里也都七个不满八个不忿, 谁也不乐意搭理她。   可方荷把话说得特别敞亮。   “我再有不足两载就要出宫,万岁爷金口玉言允了, 叫我体面离宫。”   “不管你们多看不惯我,多学些本事总不扎手。”   “我对万岁爷唯忠心二字,我这身本事也想完完整整交代给各位, 只要万岁爷在御前能过得舒坦些,好歹叫我不负皇恩浩荡。”   “愿意学,你们就老老实实听, 不愿意, 门口在那儿, 你们只管走。”   原本还不正眼看方荷的问灵将信将疑。   “你真肯将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本事教我们?”   虽然方荷做事儿神叨叨的,明明不见她多做什么, 偏得了主子爷青眼, 御前的宫人老早就在心里纳罕。   她要真愿意教,还真没有不乐意学的。   方荷也不废话。   “其实在御前伺候并没有那么难, 你们只需做到三精四灵五稳就足够了。”   “所谓三精,干净,清静, 冷静。”   “干净的标准以你们拿白帕子拂过无污痕为准,清静以耳朵听到会下意识忽略为准,冷静以见鬼都不会惊呼为准……”   众人:“……”她见过鬼?   方荷这种突然就开始吐干货的行为, 叫习惯了宫里说话拐三道弯儿的宫人颇有些手忙脚乱。   一个个都瞪大了眼,伸长耳朵仔细听。   像问星这样识文认字的,赶忙请外头的小太监取了纸墨笔砚过来,忙不迭记下来。   “四灵,眼灵,手灵,脚灵,嘴灵,灵活并不代表勤快……”   “当值的时候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该去的地方不去,该闭嘴的时候闭嘴,少说多做永远没坏处,主子没那么想听你说话……”   ……   “五稳,姿态稳,心态稳,规矩稳,成算稳,行事稳。”   “你们是乾清宫的门面,不需要对外头太过卑躬屈膝,可下巴也别长在天上,内务府教导的规矩还有宫规最好熟记于心……”   “主子爷何时起身,几日该换一次起居用品,什么样的起居用品适合什么样的场合,你们都得提前计算好,才不会遇事慌乱……”   ……   方荷上辈子工作的酒店服务规范,半年一优化。   她在工作期间,曾参与过前厅部的规范制定,给新员工做过无数次培训,也参加过中层培训多次。   因此讲起来深入浅出,将不适合的部分去除,加入适合这个世道的部分,基本上没有任何保留。   到了第二日,连二等宫人都偷偷跑过来听。   等康熙发现的时候,宫人们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虽还不能活学活用到极致,但聪敏些的问灵和问星,基本已经能代替方荷在御前伺候。   他问梁九功:“人呢?”   梁九功表情微妙,“姑娘这些日子除了掏心掏肺调教御前宫人,就只闷在配房里习字,已经不练三百千了……改练孝经。”   这小祖宗,就差‘表孝心’三个字刻脸上了。   康熙:“……”看样子那混账是听懂了他在温泉的暗示。   他颇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不知自己在方荷心里到底如何急色,才叫她生出那些荒谬的联想。   他想留方荷在宫里,但并没有临幸她的想法。   见过她在温泉池的鬼样子,他下不去嘴。   但这小混账在的地方,总能轻易叫人心情好起来,叫她留在宫里做个女官便是。   不论如何,有他和太后在,总归亏待不了她。   至于方荷乐不乐意,康熙没那么在意。   以她的身份,将来伺候皇额娘终老,封个嫔,待他百年之后做太妃,岂不比出去给人做填房来得尊贵?   他吩咐:“去,叫她把抄好的孝经拿过来,等朕得闲,也该好好检查下她的大字了。”   李德全亲自去请方荷。   皇上召见,方荷不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捧着自己这些日子练好的字儿,来到主殿。   进了殿后,方荷还未曾请安,就瞧见御案不远处多了张书桌。   比御案矮一点,像是给孩童习字的案几。   就,真叫她当闺女呗?   她脚步顿了下,恭敬蹲身,“奴婢请万岁爷圣安。”   康熙头都不抬,问:“孝经的字儿都认全了?”   方荷丝毫不敢托大,小心翼翼回话:“回万岁爷,有些字不认识,还在描红……”   所以不认的字儿也不耽误她会画,这是后宫不识字的女人抄佛经的法子。   康熙淡淡道:“那就先抄一遍。”   方荷:“……”孝经尽三千字啊!   她这几天都还没描完一遍呢,这是叫她在主殿值夜的意思?   方荷咬咬唇。   如果是以前,她肯定要歪缠几句。   但这会子她只迟疑着应了声是,就被请到了那张小书桌前头。   别说,除了椅子矮一点,以她现在不足一米六的身高,竟然很合适。   她深吸口气,静下心来,翻开自己描红的大字,一笔一划开始写。   到了古代还要学习的苦逼,也不比社畜好多少呜~   往常她写字,怕墨点滴到纸上会毁掉一张字,加大工作量,总是全神贯注。   但今儿个她没办法集中注意力,靠近康熙那侧的耳朵一直伸着。   等听到康熙喝茶后起身的动静,她心下一凛,赶忙装出认真的模样,继续写。   康熙不疾不徐踱步至她身后,手中的玉骨扇轻轻敲在她脖颈儿,肩头和胳膊处。   “坐直,放松,悬腕,朕当你自己在配房给自个儿做先生,已经知道该怎么习字了。”   方荷被敲得缩了缩脖子,到底没忍住小声嘀咕。   “奴婢都是趴在矮几上写的。”   康熙笑了,“你现在也可以去罗汉榻上趴着。”   方荷一瞬间小脸通黄,都是老司机了,咱就说,这个趴它正经吗?   她那日回来,都被自己的鬼样子吓了一跳,这位爷是怎么见过她那张脸还如此兴致勃勃的呢?   “在想什么?”康熙冷不丁凑在她耳侧,和声问。   方荷下意识回话:“想腚——”不太保险。   可她立刻反应过来,一个哆嗦,落在纸上的墨点瞬间在宣纸上氤氲开来,像极了她的心理阴影。   康熙垂眸看着方荷的小两把头,意味深长道——   “在宫里要赏宫人板子,是要脱裤子的,朕若要打你,自会吩咐。”   方荷:“……”完了,脑子更黄……不是,更慌了。   她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个!   “万岁爷……”   “朕记得,南地冬日的阳光也没那么毒,你这水粉……”康熙以扳指轻缓蹭过方荷的脸颊。   “也该换个颜色了,朕想看看你原本是什么样子。”   方荷腚底下跟长了针一样,几乎坐不住。   哪怕是跪着说话呢,也好过现在这诡异的氛围。   可她要起身,却又一次被康熙摁着肩膀止住。   “不必起身,你既有孝心,朕也该投桃报李,往后你就在这儿习字,顾太监不在,朕继续教你。”他的声音里含着叫人面红耳赤的轻笑。   方荷快哭出来了,“奴婢错了……”   康熙以扇骨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看着她满是求饶倾诉的鹿眼儿。   “你知错的时候不少,只是死不悔改,对吧?”   方荷脑袋快摇成拨浪鼓,不动声色躲开这几近调戏的动作。   “奴婢没有,奴婢不是,万岁爷不要冤枉奴婢!”   康熙若有所思,非常善解人意地转身回到御案前。   “老实待着吧,也就几日功夫,等回宫你还跟着顾太监习字,朕没那么多闲工夫教你。”   方荷心里嗷嗷喊,那你叫我滚啊!   我可会滚了啊!!   可康熙只是起来歇息眼睛才理会她一下。   等他坐回去继续批折子,方荷就不敢再出声了,只能紧皱着眉头,窝在小书桌前抄孝经。   其实她没自己表现出的那么慌张。   可康熙不想叫她出宫的意思很明显,她总得挣扎一下,看看这位爷到底是一时脑子抽了,还是故意为难她胖虎。   至于说担心康熙见色起意……就算她足够不要脸,想起自己现在以及温泉里的模样,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如此自恋。   可试探下来,却叫她心里更没底。   不愧是深不可测的康熙大帝,他虚虚实实的戏谑和调侃,叫她根本分辨不出他到底怎么想的。   就,脑子好像要长出来了,又好像没长,真是愁人。   康熙余光扫见鼓着脸儿在一旁写字的方荷,心里哼笑。   他以不宜叫皇玛嬷知道方荷身份的理由,勉强压住太后想召见方荷的热忱,却没办法一直压着。   在方荷知道还有另一条登天梯之前,得叫她乖乖留在乾清宫。   宫里从未见过方荷这样鲜活的小家伙。   她那些掩藏在乖顺下面的古灵精怪,像夜色中的朦胧宫灯,周围再是黑暗,也叫人眼光不自觉转向她。   越是稀奇,康熙越不急。   所谓谋定而思动,以前都是她轻而易举叫他又气又笑,也该叫她体会一下坐立不安是什么滋味儿,才能问出她的真心话。   接连几日,方荷都被康熙提到懋勤殿里习字,写得她腰酸背痛手抽筋。   这还不算最辛苦的。   虽然在御前,康熙倒也真没那么闲。   他每日都要接见大臣,还要读书,习字,练武,为孝庄侍疾……跟方荷说话的时候很少。   但不说话并不意味着没有存在感。   这位爷批折子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毛病,时不时就会把目光转过来,若有所思看她一会儿。   看得方荷恨不能冲上去给康熙来一套防狼三件套,是死是活给个痛快不行吗?   人不在沉默中变态,就在沉默中爆发。   方荷怒急之下……还是不敢变态,就在她忍不住要爆发的时候,康熙吩咐梁九功准备回宫。   方荷憋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散了。   虽然回宫也未必就有好日子过,起码在弘德殿还有个梢间,以康熙的身份没办法总过去。   有句话康熙说得对,能好好活着挺好的呜呜~   康熙也注意到方荷眼下连水粉都遮不住的黑眼圈,心下好笑之余,不打算再折腾她了。   他没那么小心眼儿,非要跟个小丫头计较,等回宫后就打算提她做奉御女官。   临行之前,康熙先去萱宁殿看望皇玛嬷。   孝庄这一两年来,腿脚经常浮肿,关节日夜疼痛,走路都很困难。   她年轻时候皮肤就不太好,年纪大了,一换季皮肤就更容易瘙痒难耐,若是抓破了也特别难好。   这是消渴症带来的影响,加之她年纪大了,御医也没有什么很好的法子,只能尽量为太皇太后缓解。   小汤山这边的温泉,能让孝庄皮肤更舒服点,关节也没那么疼,睡眠便能更好些。   康熙亲自伺候着孝庄喝药,笑道:“只这边湿气也重,皇玛嬷不能多待,御医的意思是您再待半个月,还是回宫以药膳养着。”   “贵妃快要生了,宫里还有两个怀着身孕的,北蒙那边也有些不安稳,太子年纪还小,孙儿怕出乱子,早您一步回宫,等安排好了宫里的事儿,再过来接您。”   孝庄精神头儿不算好。   泡温泉是能缓解关节疼和皮肤瘙痒,可浮肿的问题却始终无法解决,睡眠好了点也有限。   闻言她缓缓点头,虚着声儿道:“过阵子万寿节,北蒙和科尔沁肯定会来人,我和太后肯定要回去,你就不必再奔波了。”   她现在精神头短,愈发不喜欢兴师动众的形式,只想怎么舒服怎么来。   “听皇玛嬷的,等您回宫了,就能见到新曾孙了。”   康熙也不勉强,接过苏麻喇姑手中的帕子,替孝庄擦唇角。   孝庄笑了笑,“贵妃是被家里教坏了,你好好跟她说,她怀的到底是你的子嗣,有个亲额娘在,孩子的日子也更好过些。”   康熙知道,皇玛嬷是看出钮祜禄氏红光满面背后的隐患了,他沉吟不语。   不是他不想好好说,而是钮祜禄氏根本没给他和自己退路。   她的亲弟弟法喀不争气,嫡出的阿灵阿又渐渐大了,如今在御前做一等侍卫,钮国公府内污糟账不少。   钮祜禄氏不信他这个夫君,更信自己,太着急给她额娘和弟弟一个保障,明里暗里跟表妹争立后的功劳。   孝庄知道康熙是个有主意的,也不多说,她现在实在是没精力操心那么多。   她只道:“听说你跟前儿有个叫方荷的宫女,伺候得不错,你皇额娘都赏了她两回,哀家很好奇,留她在我身边伺候些时日吧。”   康熙心下一惊,不是惊皇玛嬷知道方荷的存在。   毕竟他南下时将方荷推出去,皇玛嬷对宫里的风声也了如指掌,他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惊的是皇玛嬷背后的深意。   “皇玛嬷,方荷,朕留她有用。”   孝庄抬起老态龙钟的眸子,含笑嗔他一眼,“就是知道你留她有用,我才要来。”   “岳乐那老东西指不定比哀家还能活,你素日里瞧着是个不动如山的,可脾气最急的就是你。”   “眼下你就算将正蓝旗收回来,盛京阿巴泰那一脉也不会轻易罢休,北蒙不安稳,盛京更不能乱,这些道理你该懂。”   岳乐是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的嫡子,算福临的堂兄。   因他战功赫赫,阿巴泰也没得罪弟弟皇太极太狠,他们那一支在盛京势力不小。   她这个孙儿如今大权在握,丝毫容不得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眠,三十多的人了,跟十几岁的时候也没什么两样。   皇太极收了正白旗,福临保住了正白旗,玄烨便要比父辈更厉害,剩下的几旗他怕是都有想法。   可兔死狐悲啊,盛京乱不得,饭得一口一口吃,事儿得一件一件慢慢来。   康熙很无奈,“孙儿会等岳乐死了再动手。”   “那丫头的本家在盛京还有人,扎斯瑚里氏又是阿巴泰曾经的嫡系,到时候提拔起来管正蓝旗正好。”   当然,前提是要将方荷嫁给正蓝旗最得用的牛录,到时候辅佐扎斯瑚里氏由他新提起来的都统。   等宫里那几个孩子大了,提拔一个出来做旗主,顺理成章就能把正蓝旗收回来。   若是不将方荷嫁出去,也可以选择合适的觉罗氏血脉,继续嫁入扎斯瑚里氏,与安亲王府平分正蓝旗权柄,等他的阿哥们长大。   这一点他不打算告诉皇玛嬷,免得叫她担忧更多。   但孝庄很坚持,“那你无论如何都要留这丫头两年,叫她在我身边伺候一阵子,为我侍疾的功劳更好给她赐婚。”   康熙无法,只得同意。   等回到懋勤殿,方荷还认认真真端坐在小书桌前抄经呢。   见到他进来,方荷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慌张,赶紧起身请安。   康熙神色疏淡走到她身边,顺手拿起她写的字,翻开一张,两张,三张……   方荷脑袋直往胸口扎,呜呜……平时勤快没人看见,她就稍微摸了会儿鱼,怎么又被逮住了!   以往这位爷下午去萱宁殿,都会用过晚膳回来,不知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康熙毫不意外地在五张字后面,发现了一张白纸,再翻几页,又是白纸,再翻……   “方荷,你是不是跟豹子借过胆儿?”他顺手将方荷从地上提起来,将纸卷成卷,抬起来。   方荷缩着脖子,紧着转动脑筋想借口。   “奴婢不敢,奴婢是,是防止墨迹晕染呢。”   她上辈子摸鱼从来没出过错,同样是半个爹,男朋友发现不了,狗爹怎么就这么敏锐!   康熙轻哼了声,卷纸敲在方荷肩头。   方荷看他来势汹汹,咬牙闭上了眼。   可等卷筒落下来,方荷愣了下,诶,不疼?   没吃饭影响这么大吗?   康熙又敲她一下,“别愣着了,去给朕倒杯茶来,朕有话跟你说。”   方荷心里直突突,有话?他们能说啥?   这位爷跟她就从来没说过人话啊,向来一句一个大霹雳。   她心下忐忑走到门口,从岑影手里端过茶盏,小心翼翼奉到了矮几上,退后几步,低眉顺眼站在两米开外。   “朕会吃了你不成?”康熙懒洋洋靠在矮几上,半抬着眼皮子盯着方荷。   “走近些。”   方荷:“……”我又不聋!   她小步向前抡了两下腿,实在被康熙盯得心慌,不自觉软了嗓音。   “万岁爷您要跟奴婢说什么,只管吩咐就是了,奴婢一定……”   “照做?”康熙竟接了她的话。   方荷心想,做什么白日梦呢。   阳奉阴违懂?暗度陈仓懂?过河拆桥懂?!   她脸上露出坚定神色,“奴婢得万岁爷恩典不少,自是要忠心耿耿,您叫奴婢往东,奴婢绝不往西,您叫奴婢撵狗,奴婢绝不杀鸡……”   “行了。”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知道她又紧张到胡言乱语,心底那点子憋闷再次烟消云散。   这叫他对方荷的容忍度更高,表情也变得温柔许多。   他含笑道:“再近些。”   方荷:“……”骑你腿上呗!   她想起前几日的憋屈,叛逆非常谨慎地稍稍冒了冒头,干脆利落上前几步,跪坐在罗汉榻的脚踏上。   “主子爷要吩咐奴婢做什么?”   她这个姿势非常微妙。   邀宠的妃嫔都是靠坐在康熙身边,低位分的妃嫔偶尔会跪在他脚边,好伏在他膝头。   但方荷跪坐在他横向两步外,仰着……依然黑雀雀的小脸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全是好奇和仰望,纯粹得像是初春第一抹朝阳。   亲昵不足,敬重有余,倒确实有那么点四公主在他跟前的感觉了。   康熙微微挑眉,撑着膝盖弯了腰,凑近方荷的小脸,打了一记直球。   “往后你就留在宫里伺候朕,只要你不犯下抄家问斩的大罪,朕保你一世荣华,一辈子能拿的月例绝对比你掉进温泉池里的多,如何?”   方荷:“……”还能如何?造孽啊!   她都不明白了,她到底怎么散发的魅力?   她改还不行嘛!   方荷僵着身体,微微后仰着小脸,干巴巴道:“皇,皇上您,您不是说,为奴婢半师半父……”   您是半爹,不是干爹啊皇上!   三思啊皇上!   康熙倏然笑开,深邃的琥珀色丹凤眸中都漾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确有师者为父一说,但民间也有长兄如父的说法,以朕的年纪,应当不足以为前者。”   “好姑娘,留在宫里,朕与你做兄长,不好吗?”   方荷:“……”   好不好的她不知道,但她想知道,这狗东西能要点脸儿吗?!   可这一刻,她看着风流肆意的康熙,眸底的笑意再温柔,也藏不住他属于皇帝的不容拒绝。   就在方荷脑子都快烧干,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梁九功颇为急切的声音。   “万岁爷,宫里出事儿了。”   “通嫔娘娘和六阿哥在御花园撞到一起双双落水,六阿哥昏迷不醒,通嫔早产,钮祜禄贵妃受惊,也进了产房。”   康熙原本还算愉悦的表情瞬间沉了下来,起身大跨步往外走。   “备马!立刻回宫!”   方荷狠狠松了口气,虽然有点不道德,可这突发状况来得实在是太及时了。   她需要时间,慢慢考虑该如何打消康师傅的想法。   现在说她对她梁谙达动了情还来得及吗?   方荷苦着脸跟着往外走。   皇上要回宫,她们这些宫人落后一步,也得立马跟上去。   丝毫未察觉到危机的梁九功拦下她,“万岁爷吩咐,这段时日您先去萱宁殿伺候,好好想清楚,不必着急回宫。”   方荷眼神猛地一亮,这不是打瞌睡来了枕头吗? 第34章   方荷以为她被调到萱宁殿伺候, 是太皇太后听到什么风声,无论如何都要见她一见。   那可是孝庄!   这是最有希望打消康熙中邪念头的大佬啊!   她辗转一宿,都在想该怎么在保住小命的同时,叫孝庄打发她走。   天将明未明时, 她才大概有了盘算, 只等着被召见。   岂料她被带到萱宁殿, 太皇太后丝毫没有见她的意思。   负责安置她的,是太皇太后跟前一位姓柳的嬷嬷。   柳嬷嬷笑道:“早听说姑娘在御前会调教宫人, 将万岁爷伺候得无一处不妥帖,这才请姑娘过来,也好教教咱们慈宁宫的人。”   方荷:“……”她也就几日前才教完, 嬷嬷你打哪儿早听说的?   可这事儿同样没有她拒绝的余地。   即便康熙抽风,她在宫里依然上不了什么排面,连苏麻喇姑的接见都混不上。   方荷并不诧异, 只将满腹心思压在心底, 先去给她安排的配房里安置好行李, 被带到萱宁殿侧殿。   一进门,她心里就哦豁一声。   百八十号的宫人, 还有十几个小太监, 将不小的侧殿挤得满满当当。   最里头的万字炕前还立着桌椅。   这阵仗足得,叫方荷以为自个儿成了什么大家来巡讲。   太皇太后这么信任她?   还是想考验下她的心态和本事?   方荷噙着抹淡笑, 垂眸思忖片刻,跟柳嬷嬷站到了最前头。   柳嬷嬷对众人道:“这是御前最得万岁爷信重的方荷姑娘,特地来教你们怎么伺候老祖宗。”   “都给我紧着皮子, 伸长了耳朵,好好听着。”   “要是学完了,还不能叫老祖宗舒坦些, 宫里倒也不缺会伺候的,听懂了吗?”   慈宁宫的规矩也不小,宫人和太监们丝毫不敢交头接耳,齐声应是。   方荷不动声色挑了下眉,柳嬷嬷挺会给人挖坑。   她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培训的也就是怎么更体贴细致地照顾人。   要是病疴沉沉的太皇太后不能见好,宫人们要换,她这个负责培训的呢?   看来太皇太后并不待见她……不待见得好哇!   只要她能叫太皇太后稍微舒服些,却又暴露出皇上对她的特殊,这位最忌讳皇上动情的老祖宗,肯定容不下她!   方荷不忧反喜,在柳嬷嬷让出地儿来请她发挥的时候,愈发恭敬。   “敢问嬷嬷,可否告诉奴婢老祖宗的病情如何?”   见柳嬷嬷蹙眉,方荷赶忙解释,“奴婢会的不多,可奴婢的阿玛身子孱弱,小时奴婢也跟着额娘学了些照顾病人的法子。”   “但奴婢不敢擅作主张,就跟寻医似的,且得对症下药才是。”   柳嬷嬷沉吟片刻,思及主子的吩咐,将方荷请到殿外,跟她大概说了下太皇太后的病情。   左右这在宫里也不是秘密。   方荷越听心下越沉。   虽柳嬷嬷说得不仔细,可她在酒店时学过如何急救和照顾病重的顾客。   这分明就是严重的糖尿病,导致免疫力降低,引发的一系列并发症。   已到了伤口无法好好愈合的程度,其实不适合待在湿热的地方,可皮肤病和关节痛,泡温泉是最好的缓解法子……   这是她们最怕的顾客类型,病症复杂,随时都有可能因为并发症出现危险。   要在后世,还有胰岛素和除颤仪等各种急救措施,送到医院进行深度治疗,延长寿命。   在这个世道……药石罔医,再尊贵也只能熬日子。   方荷心中有数,回头对上一百多双眼的注视,丝毫不慌。   其实培训精髓万变不离其宗,只需要根据顾客需求在细微处调整。   她将御前的三静四灵五稳,换作三轻四勤五声。   三轻,语气轻快,行事轻灵,神态轻松。   “老祖宗身子不舒服,吃睡不好,定很不耐烦有噪音,更不喜欢旁人臊眉耷眼,无论做什么,都要注意个轻字……”   四勤则是手脚勤,眼勤,饭勤,打扫勤。   “时刻注意老祖宗的心情变化,把符合老祖宗口味的食物,尽量换成口味不怎么变化的低糖食物,少量多餐……”   “殿内一尘不染,殿外一日三扫,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皮肤上的不适……”   五声,进门请安声,回话有笑声,行事多吱声,到点提醒声,睡着听呼吸声。   老人既不喜欢闹腾,又害怕安静,伺候的人说话要比在御前勤,最好会逗趣儿,叫老人时刻保持好心情。   “卧病在床的人,多思多虑,不利于养病,咱们得体贴老祖宗,一言一行得跟老祖宗解释清楚,让老祖宗对自己的情况了然于胸,免于烦闷……”   ……   宫人和太监们被柳嬷嬷敲打过,都看起来特别认真,听不懂地还敢站出来问。   方荷就喜欢这种积极的学生,跟他们能解释得颇为细致。   左右只是费点口水,可比在懋勤殿写大字要轻松多了。   不过短短几日功夫,在方荷的培训和高标准要求下,萱宁殿内甚至比懋勤殿的变化还要大。   厚重颜色的家具都在询问过太皇太后的意思后,换成了浅颜色的梨花木家具。   进了三月,温泉这边气温高,鲜花开了不少,绿植郁郁葱葱,也都高低错落在殿外和窗口处摆上。   殿内则只摆水果,皮肤上的毛病很多都有过敏症状,方荷可不敢为了颜色活泼些,就叫太皇太后冒过敏的风险。   感觉最明显的就是孝庄。   她一喝药,胃口就不好,好不容易想吃点东西,又要少油少盐少荤腥,根本吃不下几口。   负责传膳的宫人通过方荷的教导,举一反三,特地加入了一些北蒙那边风味的小食备着。   又请膳房给腌制了些稍有滋味却没油水的菜干,瞅着太皇太后看起来精神好的时候,见缝插针奉上去,倒叫孝庄吃用了不少。   肚儿里有了东西,孝庄精神头就稍微好些。   殿内干净许多,叫孝庄皮肤的痒痛也缓解了点儿。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她脸上带了笑,跟苏茉儿调侃:“怪不得我一说要那丫头,玄烨就跟剜肉似的不痛快,敢情他日子倒是过得舒坦!”   苏茉儿就笑:“奴婢可没瞧出来,这些日子您不叫太后过来,延晖殿才是跟剜了肉似的坐立不安呢。”   孝庄轻哼,“琪琪格那点子心眼子,她想瞒过谁?能叫她上心的,除了我和小五,也就乌林珠了。”   这些年都不提,突然在她跟前敲边鼓。   她都不用仔细查,只问琪琪格身边的人,就顺藤摸瓜知道了方荷的存在。   苏茉儿笑着摇摇头:“您是打算晾着太后,直到回宫?”   “你是想问我要晾那小丫头多久吧?”孝庄往嘴里塞了一块奶豆腐,虽然滋味儿还是淡,好歹有比没有好。   “叫她过来吧,我瞧瞧她和乌林珠到底有多像,才叫琪琪格如此失态。”   苏茉儿笑着吩咐柳嬷嬷,很快方荷就被请进了萱宁殿内。   来之前她正在配房努力回忆,闺蜜在家自制养胃的那些小点心该怎么做呢。   想着先讨好一下孝庄,好歹回头给自己上眼药的时候,可别一下子把脑袋给上没了。   可惜的是她厨艺白痴,实在记不起耿舒宁到底怎么做的,正沮丧着,柳嬷嬷就笑眯眯过来请。   方荷心里七上八下进了寝殿,恭敬跪地请安。   “奴婢方荷,请太皇太后金安。”   孝庄一看见她就笑,“这丫头怎么黑不溜秋的?”   方荷:“……”她也不想啊!   本来应该减第三回黑度了,可康熙犯抽,她哪儿敢啊!   “抬起头,叫哀家瞧瞧。”孝庄的声音很慈祥,听起来就像后世最普通不过的老太太。   但方荷微微抬头,垂眸以余光打量,立刻就发现,这个脸庞轮廓看起来很柔美的老人,浑身的气势丝毫不输康熙,只都掩藏在了岁月底蕴里。   她心里有点打鼓,康熙她都算计不过,这位老祖宗估计也悬。   瞧见方荷刘海下露出的小半面容,尤其是那双颤抖着睫毛的漂亮眼睛,乌溜溜打着转,自以为隐秘实则灵动地打量她……   孝庄微微恍惚了下,仿佛看到乌林珠第一回给她请安时的样子。   扎斯瑚里瓦尔达的子孙都没有如此像乌林珠的。   倒是一个女干生子之后像了七成,许是老天爷注定要给瓦尔达那一脉留后吧。   孝庄噙着笑,和善问:“你是天生这么黑,还是南巡路上晒的?”   方荷老老实实回答:“回老祖宗,奴婢听姑姑的话,想平安出宫,一直抹了水粉,想着南地太阳大,就换了黑一点的,奴婢其实还挺白的。”   孝庄和苏茉儿:“……”大冬天的,南地太阳能烈成什么样?   孝庄被逗得笑个不停,“你倒是实诚,不过听你姑姑的没错,你这张脸要是不加遮掩,早些年怕是就被投在哪口井里咯。”   方荷:“……”虽然慈禧也干过,可这时候宫斗就这么硬核吗?   她脑袋瓜子紧着转悠,小声道:“万岁爷也这么说,万岁爷还说,叫奴婢在宫里领一辈子月例,免得出去也保不住命。”   她是想出宫,可您孙贼他疯了啊!   他主动跟一个女人许诺一辈子啊老祖宗,照这趋势下去,指不定啥时候她跟井的缘分又续上了!   苏茉儿微微诧异,看向主子,毫不意外从主子脸上看到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兴味。   孝庄的声音不变,笑问:“那他就没说,要给你个什么位分?”   方荷紧紧绞着手指,声音也愈发紧绷,“万岁爷没,没说,只许了奴婢一世荣华,说奴婢一辈子能领到的月例绝不会少。”   这个补充应该更恨人了吧?   就算黑,她也是黑狐狸精苗子,这该死的魅力它藏不住哇!   “哦?皇帝在位分上倒是不大方,那你是怎么想的?”孝庄依然淡淡笑着问。   方荷心想,何止是位分,方方面面都抠好吗?   她深吸口气,低下头,微微提声:“奴婢愚笨,只懂得如何忠心,得万岁爷天恩才能识文认字,有了御前伺候的造化,自是主子怎么说,奴婢拼了命也要做好。”   您要不将我打发出宫,他非留我,往后您孙子可是要被掏空的啊!   方荷这会子心跳直逼一百八,既然比不过心眼子,那就靠真诚。   只是她不知道会不会过头……温泉行宫也有井吧?   可先前有人给她送天价宝贝,不考虑天降馅饼,就肯定又跟身世有关,可惜该死的干爹……不,半爹他只字不提。   不过她也不傻,这是在行宫,不是皇上送的,就肯定是太皇太后和太后中的一个。   她赌,值得那份宝贝的旧情,能保住她的命。   孝庄定定看着只露出小两把头的方荷,表情似笑非笑,冲苏茉儿调侃。   “难得皇帝金口玉言,哀家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这阵子就先叫方荷丫头跟在你身边多学着点吧。”   啊?方荷略有些傻眼。   还学啥,支票……不,银子呢?打发呢?   可在孝庄面前,方荷丝毫不敢露出任何沮丧神色,只咽下心里的苦涩,乖巧地跟在苏茉儿身后出去。   她又一次换了个老师,也得再次搬家,从配房搬到苏茉儿隔壁去。   她和苏茉儿刚拐过主殿的廊角,太后就带着乌云珠冲进了主殿内。   “姑姑!”太后急匆匆进了寝殿,刚开口就发现,殿内竟只有柳嬷嬷在。   她愣了下,不自然地给孝庄行礼,左右看了眼,“人呢?”   孝庄没好气道:“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我不是那个意思……”太后讪讪坐在一旁,无奈解释,“只是她跟乌林珠长得太像,我担心她扰了您的心绪。”   孝庄冷哼:“你以为要是没我在背后护着,乌林珠寡居的日子能过得那么舒坦?”   虽是孝庄逼着乌林珠出的宫,可她并不讨厌那个聪明又肆意的姑娘。   谁不喜欢长得好看又活泼的小辈呢,不过世事难料罢了。   “您不讨厌乌林珠?”太后露出诧异神色。   当年福临跟姑姑做法,非要以出了五服的理由纳乌林珠为贵妃,还逼着她这个皇后下旨。   是姑姑拦住,将乌林珠关在慈宁宫不许外出。   没过多久,乌林珠就嫁去了扎斯瑚里府,也是姑姑给挑的亲事。   孝庄这会子心情好,略解释几句。   “没有她也有董鄂氏,福临针对的是北蒙和科尔沁,乌林珠心不在宫里,又多次护着你,我还没老糊涂。”   太后眼神一亮,“那您可愿叫方荷留在宫里?”   孝庄蓦地笑了,“你就不问问,那丫头愿不愿意留在宫里?方才还在我面前耍心眼子,想叫我放她出宫呢。”   虽方荷和乌林珠性子不同,一个谨小慎微,一个张扬肆意,却同样都不愿意陷在那四方天里。   她们都像北蒙的女子一样,更向往外头的天空,哪怕外头风吹雨打。   她同样不讨厌,却无法成全。   太后迟疑了,“她不愿意……那给她赐一门好亲事也行啊。”   至于康熙那点子异样,太后也没放在心上。   皇帝想要女人,什么样儿的没有,就算不足量,还有三年一次选秀呢。   她想弥补当年乌林珠所托非人的遗憾,叫方荷活得比乌林珠更肆意。   “晚了。”孝庄凉凉道。   “哀家跟玄烨要人,那孩子的性子你知道,跟他阿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是爱新觉罗家的种,打小就只喜欢听对自己有用的。   福临是明着跟她这个额娘不对付,玄烨则是暗着跟她这个玛嬷较劲,这对混帐爷俩,叫她操不完的心。   “这可如何是好……”太后心下一紧,眉心紧蹙。   她清楚,姑姑不跟康熙对着干,也许过阵子康熙那股子劲儿就散了。   越是跟他较劲,指不定爱新觉罗氏能出个情根深种的皇帝。   那是戳太皇太后肺管子呢。   孝庄叹了口气,“你可知,就算叫方荷出宫,以玄烨的性子,也必定是早早给她挑好了人家,牵扯的是前朝,那都是要命的官司。”   “即便保住命,回头说不准又出个董鄂氏,何苦来哉。”   别人都以为她和太后厌恶极了董鄂氏。   其实她们姑侄俩都清楚,也许福临对董鄂氏是有情,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皇权的争夺。   到最后又怎么样呢?   董鄂氏连孩子都没能保住,自己也香消玉殒,福临自己也没能熬住,早早去了。   “她留在宫里,哪怕我不在了,还有你和苏茉儿,好歹能叫她金尊玉贵过一辈子,也好过跟乌林珠似的,死在回盛京的路上。”   扎斯瑚里氏被流放,乌林珠作为觉罗氏血脉,不用一起去。   可涉及大罪,也不可能留她在京城,只能送回盛京幽禁。   当时乌林珠正好生病,好好养着许是还有寿数,但一路奔波,又郁郁寡欢,还没到盛京就去了。   这也是太后厌恶扎斯瑚里氏的缘故。   太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像是默认了,叫孝庄稍松了口气。   只要琪琪格不闹腾,她摸着玄烨的性子来,叫方荷留下不难。   了不起给个嫔位,时间长了,没人阻拦,她那孙儿早晚兴头会过去,怎么都比闹得盛京不得安宁强。   就算玄烨还有其他主意,没了方荷血脉的契机,至少也得等那些个小阿哥们长长再说。   只要岳乐去了,那老东西的儿子谁也撑不起安亲王府的前程,到时候再把正蓝旗收回来也不晚。   孝庄送走太后,去了一桩心病,又喝了一碗药,沉沉睡了过去。   但太后却没回延晖殿,而是去了行宫里的花园,独自一人坐到暮色四合。   到了晚膳时候,乌云珠担忧提醒:“主子,咱们该回去了。”   太后喃喃道:“当年额格其就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如今她的血脉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我怎么对得起额格其。”   她嫁进爱新觉罗氏,没过过一天自在日子,凭什么要放任故人之后继续为爱新觉罗氏葬送一生?   乌云珠听得心惊肉跳,“主子,您可别胡来,老祖宗身子骨不好,不能受惊,万岁爷……到底不是您亲生的啊!”   太后平静起身:“放心吧,我不会鲁莽,姑姑说得对,有些事儿啊,就得慢慢来……”   “对了,回头把皇帝还回来的那盒子南珠,再给那丫头送过去,叫她仔细养养,好好的姑娘,无论如何,也不该糟践自己。”   乌云珠将信将疑了一路,但见主子没再有异样之举,伺候过主子晚膳,这才捧着那酸木枝盒去萱宁殿送。   她到的时候,方荷正在屋里捂着嘴呜呜叫呢。   在门外听着,像被人给怎么了似的。   吓得乌云珠不轻,难道是萱宁殿有胆大包天的太监,敢做掉脑袋的事儿?   她紧着往里冲,“放——你们这是……”   眼泪汪汪的方荷抬起头,一滴泪从粉嫩的脸颊上滑落。   掉在腮边,如同被春雨轻柔拂过的新生桃蕊,颤巍巍绽放着甜美娇憨的芬芳。   只是这桃花风情吧……一边有,一边没有。   苏茉儿无奈举着手里的绞脸绳,“这丫头没开过脸,用的水粉也不知怎的,格外滋润,回头叫人看见要笑话的。”   时下女子肌肤不只要求白皙,还讲究个肤如凝脂。   方荷洗去水粉后,粗看颜色确实好,细细一看,嚯,好白一个猴儿。   乌云珠凑近了,看方荷还没绞的那边脸。   可不怎的,一层细细的绒毛在脸上,耳侧和唇角尤其明显,叫她的好容貌都打几分折扣。   她放下盒子,“我也跟你一起来。”   方荷看见眼熟的盒子都激动不起来,捂着嘴只想汪一声哭出来,她就不该信任暗卫做的水粉!   她忘了,暗卫是男人,时下以蓄须为美,要伪装也有长胡子的需要。   他们肯定在水粉里添长毛发的东西了!   呜呜,她两辈子都没开过脸,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比拔腿毛还疼?   她脸上蜜桃一般的颜色,那全是除毛后疼出来的呜~   可她一开始不知道,还喜滋滋地受着,现在横不能去一半留一半吧?   等绞完脸,方荷眼眶都肿了,抽抽噎噎的,眼神开始往酸木枝盒上飘。   正好,她现在就需要点黄澄澄的,闪亮亮的东西来安慰自己疼麻了的脸!   原来送她东西,跟她身世有关的是太后!   她拜错码头了,好在眼下还在行宫,还来得及……   乌云珠突然道:“这是主子叫我送过来,给方荷姑娘保养皮肤的,回头苏姑姑给她用上,往后她在后宫日子也好过些。”   方荷突然僵住,宝贝失而复得的激动都褪了下去。   太后想叫她入后宫?   苏茉儿看方荷像是被风雨摧残过一样蔫下去,心下哭笑不得。   “主子这里南珠也不少,主子如今用不了多少,尽够用呢,你这些还是拿回去给太后用。”   “主子的意思是,既然方荷姑娘藏了拙,且得徐徐图之才能露脸,否则有人计较个欺君之罪,倒是不好办。”   苏茉儿见方荷慢慢抬起头,伸长了耳朵,憋着笑慢条斯理点她。   “进后宫的事儿不急,咱这位主子爷啊,爱跟人较劲,只要没人忤逆,许是一年半载就丢开手,也是说不准的事儿。”   方荷恍然大悟,那康熙跟雍老四不愧是父子,一对倔种。   那她先前是不是不该全身心抗拒留在宫里伺候?   接着她心下一凛,不对,差点叫苏麻喇姑绕进去。   她拒绝,这位爷叛逆,非要留她。   不拒绝,以她想破脑袋都捉摸不透的魅力,万一那狗东西顺势收了她呢?   这特娘根本不是选择题,是银角大王的紫金葫芦,纯送命题啊!   方荷无奈地发现,正如母猪不上树,谁也靠不住!   还是只能靠她自己。   她偷偷磨牙,行行行,逼她亮出压箱底的本事是吧? 第35章   三月十八是万寿节, 北蒙各大部落和科尔沁来人提前半个月就到了驿站。   跟随而来的女眷们也都往宫里递了帖子,求见太皇太后和太后。   不用太医提醒,想念乡音和故人的孝庄,就叫人准备好仪仗, 与太后一起, 初十就启程回宫。   方荷一直跟在苏茉儿身边, 由苏茉儿教导女四书和女红,同时以女四书为基础描红练字。   只短短十几天下来, 她突然觉得,其实在御前也挺好的。   起码不用满脑子三从四德,忍着快冲出云霄的槽点还一遍遍写这些玩意儿。   更别提女红, 方荷两辈子也只缝过袜子。   她一个九五后,上辈子哪怕爸妈不管,也基本不会叫她穿破衣裳, 两边的继姐和妹妹换下来的衣裳都穿不完。   因此哪怕有原身的记忆和肌肉反应, 她的女红最多称得是勉强齐整, 出彩是不可能的。   但苏茉儿的瘦金体和楷体,是几乎可以当字帖的程度, 她那一手双面绣的功夫, 甚至曾经参与过朝服的定制,完全是方荷可望而不可即的高超。   导致方荷这些日子, 比参加高考的时候还煎熬。   顾太监教她,顶多告诉她这样不行,那样不好, 怎么做才正确,不行就多布置作业。   康熙教她更简单粗暴,会直接圈出好和不好的字儿来, 好的不说,不好的直接往死里练就得了。   苏茉儿不会。   无论方荷写字或者绣出来的东西什么样子,她都能找到闪光点,轻言细语顺着毛夸,把方荷夸得直想跑阳光底下滚上两滚。   而后苏沫儿会在方荷警惕性最低的时候,更柔和地把着方荷的手教她,直到方荷自己能做到定下的标准为止。   导致方荷写字和女红的水平比先前高了不止一点半点,可想而知她的工作量有多大。   最煎熬的是,苏茉儿太负责,她完全没有摸鱼的时间!!   如果非要在御前和慈宁宫两边选,她觉得,其实康师傅也挺慈眉善目值得人追随。   回去的路上,方荷坐上了凤辇。   想起来时的冰冷寒风,再感受一下四角都放着火盆暖融融的凤辇,方荷把伪命题抛在脑后。   还是出宫好,没有抠门老板,出宫想大冬天围着炭盆吃雪糕都没人管,宫里全是变态啊!   伺候着太后用过早膳,喝了药,在屏风后的软榻上睡下,方荷期期艾艾凑到苏茉儿身边。   “嬷嬷,回宫后,奴婢是去慈宁宫伺候,还是回乾清宫啊?”   苏茉儿笑问:“你想回御前了?”   她起头就发现这小姑娘很懒,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少写一个字,绝不多沾一滴墨。   就,颇有些宫墙上那些猫祖宗的影子,只性子不大像。   宫里什么样的孩子她没见过,连主子都有老小孩模样的时候,整治起来对她一点都不难。   她不是没发现方荷的煎熬,但早些习惯平心静气又能消磨时间的法子,对方荷不是坏事。   方荷垂下眸子,在萱宁殿重新做好的水粉,叫她麦色的脸蛋儿上能明显看出羞意。   “主子们怎么吩咐,奴婢自然只有听话的份儿,不敢有什么想头。”   她微微抬起眸子,水汪汪的眸子里却满是想回又不敢说的纠结。   “奴婢只是好奇,万岁爷叫您额捏,想必小时候是您照顾着长大的吧?”   苏茉儿笑了,“你这是想跟我打听万岁爷的事儿?”   她不提宫规,那不过是约束普通宫人的规矩罢了。   真要入了后宫,自然一切以皇上的喜好为主,想方设法伺候好主子才正常呢。   方荷眨眨眼,“奴婢虽跟着五阿哥启蒙,但教奴婢最多的就是万岁爷,奴婢对皇上的敬仰比黄河水还要滔滔不绝,不由得就……就……”   她扭扭腰肢,垂下眸子,赧然又期待的模样非常到位。   苏茉儿依然笑得很和善,“那你想知道点什么?我年纪大了,有好些事儿都不记得了。”   方荷忍着心下的激动,小小声问:“万岁爷小时候在朝政和课业之外,最喜欢做什么呀?可有害……有忌讳的东西?”   苏茉儿眸光微闪,这是要讨好皇上,还是要作弄皇上?   她含笑道:“皇上喜欢骑马,钓鱼,打陀螺……从小就用不完的精力,最是要强。”   “至于忌讳……皇上不喜欢旁人糊弄他,更不喜旁人忤逆。”   方荷面色不变,她听出了苏茉儿的敲打,但她哪儿敢糊弄那位爷啊,最多就是敷衍了点。   “哦对了,万岁爷不喜甜,你要是回到御前,可别犯了忌讳。”苏茉儿又道。   方荷:“……”不可能,那她这么甜,康师傅为啥还抽风?   不过方荷也没期待能从苏茉儿这里打听出什么内情,能打听到最好,打听不出来就做个姿态,表示一下自己归心似箭的心情罢了。   她不问,苏茉儿反倒提起宫里的事儿。   “你既关心万岁爷,倒是不好瞒你,这阵子万岁爷心情估计不大好,回了宫你要仔细着些伺候。”   嗯?   方荷眼神亮了,“万岁爷为什么不开心啊?”   快说出来,叫她乐呵乐呵。   苏茉儿道:“先前宫里来送信儿,说六阿哥病重不醒,太医都束手无策,德妃娘娘得知此事哭晕了过去。”   方荷捏了捏手指,总觉得缺点什么,但还是非常配合地叹了口气。   “娘娘也不容易……”   惠妃和荣妃如今不怎么得宠了,但以德妃晋位如坐火箭的程度,受宠程度和存在感绝不比宜妃低。   可德妃二十一年和二十二年接连生女,一个夭折一个身子不算好,这才稍微低调了些。   而且人家还不是无故低调,说是为了六阿哥,在永和宫的小佛堂里吃斋念佛,为皇家和夭折的孩子并六阿哥祈福。   康熙感念她的慈母心肠,经常去永和宫用膳,也会被德妃推到其他人那里去,赚足了这位爷的好感。   好不容易六阿哥身子骨好一些,能起来床出永和宫走动了,却又落了水病危,方荷听着都窒息。   苏茉儿笑容不变,宫里的女人,哪个容易?   有些事情却不能只看表面,当初皇八女的夭折,里头有德妃多少手笔,她们心里隐约都有数。   低调,不过是主子敲打,也怕皇贵妃万一活不长,会鱼死网破而已。   她慢条斯理道:“六阿哥始终不醒,德妃娘娘也哭得起不来床,皇上不得不把刚生产的通嫔禁足,她所出的六公主,也送到了皇贵妃那里。”   方荷愣了下,心底微微泛凉,“是通嫔撞了六阿哥?”   苏茉儿摇头,“这传话的人倒是没说,估摸着没查出来,在御花园里落水,人来人往的,能做手脚的时候太多了。”   方荷并没有可怜别人的习惯,她只会怜惜自己,可这一刻心窝子却莫名揪得难受。   “既然查不出来,怎么就禁足了通嫔呢?”   “而且以通嫔的位分,即便禁足,也可以养着公主吧?”   苏茉儿温和注视着方荷:“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天家跟寻常人家不一样,皇上既是她们的丈夫,也是整个大清的皇帝,要考虑的并非只有对错,还有利弊。”   禁足通嫔,德妃只能消停,通嫔也能好好养身子,对康熙来说,算一碗水端平。   六公主记在皇贵妃名下,免得佟佳氏总惦记着想生个孩子,佟佳氏也知道这是皇上在敲打佟家……   康熙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个好夫婿。   那些外人羡慕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许多时候都要靠隐忍才能得到。   能选择的话,不入宫日子反倒更好过一些。   凤辇内温暖如春,方荷心里却越来越冷,桃花也似的唇瓣紧紧抿着,一声不吭。   她很清楚,苏茉儿跟她说这个,并不是劝她出宫。   是让她提前明白,既没有选择,就得学会隐忍,清醒些,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   苏茉儿也没再多说什么。   她说这些,是看在方荷虽舍不得,却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推了乌云珠给她的黄金盒子,知道自己身世有异,却从来不多嘴问,觉得这姑娘还算清醒,才稍加提醒。   很多事都要方荷自己想清楚,想得明白,在宫里日子会更好过些。   想不明白,每一天都是煎熬,苦的不会是主子和皇上他们,只会是她自己。   过了好半晌,及至进了西城门,方荷才靠在外间的帘子旁,掀开一角,静静看向外头人来人往的熙攘。   刚进外城,百姓们穿得都不算好,脸也大多都黑黝黝的,跪在地上麻木得不像活人,比宫里最低等的粗使宫人都要触目惊心得多。   进了内城后,普通百姓身上也多穿麻衣,鲜亮颜色都少,避让和行礼的表情、动作都透露着一种这世道独有的艰辛。   显然外头日子也没那么好过。   可越了解紫禁城的生存规则,方荷就越无法忍受自己将来也要成为通嫔那样的一员。   她就是想出宫!   就算贫穷……那还是算了,巨人的肩膀好歹也能帮她把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穷是不可能穷的,呸呸呸!   就算要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劳奔波……也算了,她攒攒银子,应该能请个帮佣上门操心这些,她只会炸厨房。   快到神武门前的筒子河时,方荷面不改色放下帘子,定了下心神。   总之,她明明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只要能自由,她有能力把日子过好,凭什么要认命?   进了神武门后,孝庄和太后都换了更轻便些的轿辇。   太后从凤辇上下来,目光一直往方荷这边瞟,隐约还有过来的意思。   方荷心下微动,她压箱底的本事得对症下药,越了解康熙越好施展。   也许从苏麻喇姑那里打听不到的事情,太后会告诉她?   这可是对她大方到保底五十两的富婆哇!   孝庄精神不济,给了苏茉儿一个眼神,虚弱吩咐:“方荷先跟哀家回慈宁宫。”   真叫方荷去了寿康宫,以琪琪格的性子,指不定能当胤祺似的宠着。   孝庄可不想宫里再出个跟宣嫔一样,靠着跋扈把自己作到禁足咸福宫的妃嫔。   太后没办法,只好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轿辇,在方荷同样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往寿康宫去。   苏茉儿调侃,“怎么,姑娘不愿意伺候主子,更想去伺候太后?”   方荷心里猛点头,面上却凛然道哪儿能啊!   “老祖宗乃是天下女子的表率,能伺候老祖宗,我们徐佳氏祖坟怕不止冒青烟,这会子指不定烧得正旺呢,奴婢哪儿敢如此不惜福!”   苏茉儿:“……”她觉得,徐佳氏的祖宗可能不是特别想要这个不肖子孙。   到了慈宁宫,苏沫儿也没安排方荷当差,依然叫方荷住在她隔壁的侧殿梢间里。   这是入宫做客的娇客才有的待遇。   方荷心里却哭得更厉害。   不是她不知好歹,可梢间里有书桌,还有绣活儿笸箩啊,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好在苏沫儿虽有法子治她,可科尔沁来人,孝庄和太后都要见客,主殿里大半日都是热闹的。   苏茉儿放心不下主子的身子,大多时候都在主殿伺候,倒叫方荷日子过得比行宫里稍微轻松些。   在此期间,康熙担心皇玛嬷的身体撑不住,每天早朝后都会过来伺候孝庄喝药,却一次都没提过方荷。   啧啧,这就是男人,信他就等着跟井缠绵去吧!   方荷不走心地腹诽着,就见缝插针摸个鱼,一听到动静就认真干活儿,混着混着混到了万寿节当天。   早前其实也不是没人提起方荷。   御前不好打探,乾清宫的变化知道的人不算多,也就偶尔去侍寝的妃嫔能感觉出来点。   可慈宁宫的变化来往请安,为北蒙和科尔沁的福晋们作陪的命妇们却能明显感觉出来。   进进出出都格外规矩的宫人不算新鲜。   可时刻都散发着清香味道的慈宁宫,干净到一尘不染的主殿,还有改动过的官房和洗漱用品,都叫人觉得舒坦之余,分外好奇。   一打听,方荷的存在不管在乾清宫还是在慈宁宫,都不是秘密,于是御前有个能干宫女的消息,甚至都传到了前朝。   北蒙的汉子们说话糙,不会拍马屁,好不容易逮着个由头,见了康熙都要夸方荷几句。   “还得是万岁爷,您身边连伺候的宫人都与旁处不同!”   “肯定是长生天觉得天可汗英明神武,与您的恩赐!”   “对对对,要是我们家的福晋哪怕能学到御前宫人的皮毛,咱们日子都能好过不少呢!”   ……   康熙:“……”这龙屁拍得他都没脸听。   知道的是他有个得用的宫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身边多了个祥瑞呢。   他不接茬,有那聪明的感觉出,万岁爷可能对有个能干的小宫女没那么自豪,慢慢也就不提了。   可万寿节这日,康熙一大早去给皇玛嬷请安,刚靠近主殿,就听到殿内又是一波夸赞方荷的。   没完了这是!   他微微蹙眉,甚至有些转身就走的冲动。   皇玛嬷留人在身边,他身为孙儿不可能去讨要回来。   本来他就觉得御前这阵子除了聒噪就是聒噪,半点叫人高兴的事儿都没有。   走到哪儿都能听到那小混账的好话,叫他愈发不耐烦。   不待他动作,就听得殿内有人笑道:“怎么不见方荷姑娘呢?”   “听胤褆提起,说见过她跟胤祺学认字儿呢,瞧着倒是个规矩的,就是年纪不小,黑不溜秋的,在御前怕要叫人笑话,臣妾实在好奇。”   说话的是惠妃,康熙不自觉微微蹙起眉来,觉得这话不中听,就该叫那小混账早些停了水粉才对。   可附和的却不止一个。   “嫔妾见过那位方荷姑娘,先前瞧着倒是不算黑,就是有些阴郁,乍一看跟见了鬼似的,吓了嫔妾一跳呢。”这是僖嫔。   作为嫔位,康熙不可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不想睡她,一起用顿午膳还是可以的。   要不他不喜欢僖嫔呢。   这嘴碎的,还在叭叭把方荷的五官拿出来细说,跟御前其他人对比,恨不能叫人知道她多受宠,才能对御前的人如数家珍。   惠妃还没说话,荣妃笑着道了句,“可别说,我远远瞧见一回,倒跟外头老百姓似的,叫胤祉那小子回来好是一阵感叹,直说他阿玛不会心疼人。”   有跟着南巡去的小答应道:“这也怪不着万岁爷呀!”   “她既是宫人,风吹日晒肯定免不了,旁人都没晒成黑皮猴儿,偏她这样,许是没福分呗。”   康熙在门口越听,脸色越沉,被拦着不叫请安的守门太监,都被吓跪了。   俩太监都恨不能把脑袋戳□□里去,也好过在这里受着皇上越来越冷冽的气势。   康熙听了会儿,无声冷笑,提脚往里去。   他乾清宫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后宫说三道四了?   但他刚走出去一步,里头突然响起重重一声搁茶盏的声儿。   接着,太后不耐的训斥声儿便出来了——   “你们觉得方荷不好看,她又不是你们,身为后宫妃嫔,有心思不想着怎么好好伺候皇帝,偏学着市井婆娘嚼舌根子,规矩都学狗肚子里去了?”   “方荷能调教好宫人,叫皇上省心,叫皇额娘也舒坦,有那说三道四的功夫,你们倒是跟她比比功劳。”   殿内说话的人都僵住了,尤其是惠妃和荣妃,脸色时青时红的,煞是好看。   也就是德妃挂记六阿哥身子,宜妃借口身子重了身体不适没过来,不然两个人能臊死她们。   其实她们也知道,以方荷的颜色,不会跟她们争宠,能干就能干呗,跟她们也没什么关系。   可这阵子宫里宫外都传得沸沸扬扬,胤褆和胤祉到长春宫和钟粹宫的时候,还总提起来,说长春宫和钟粹宫宫人不如方荷。   两人心里不舒坦,或者说这阵子叫方荷抢了风头的妃嫔,都不是滋味儿。   哪怕太后疾言厉色,她们也不服气。   一个无貌无才的老姑娘,又只是个低贱的宫人,凭什么?   北蒙和科尔沁的福晋们,还有作陪的命妇们都不敢说话,低眉顺眼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孝庄将众人僵硬又不以为然的神色收入眼底,轻笑了声,拍拍太后的手。   “你一个长辈,跟她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置什么气?”   “她们说得倒也没错,那丫头是黑了点儿,可底子不错,哀家也瞧她顺眼,正仔细养着呢。”   “回头等养好了再出来,就叫她在慈宁宫做掌事女官,也叫她们好好瞧瞧,还是哀家会心疼人。”   太皇太后一开口,殿内原本微妙的氛围又是一变。   惠妃和荣妃还有僖嫔,甚至为了讨好荣妃开口的钟粹宫小答应,脸色都隐隐有些发白。   后悔自不必提,心窝子也七上八下的。   老祖宗要调教的人,看着还顺眼,等调教好了要便宜谁?   甭管是给万岁爷,还是赐婚,往后方荷身份变了,又得主子喜欢……那她们岂不是平白得罪人?   就在她们心生悔意的当头,门外传来康熙含笑的清朗声音。   “皇玛嬷您这是笑话孙儿,孙儿可是不依啊!”   他噙着笑进门,打了个千儿,亲昵靠坐在孝庄下首。   “朕好些日子前就已经吩咐了敬事房,念方荷侍疾有功的份儿上,等回到乾清宫,就叫她做奉御女官。”   “您可不能做有借无回的事儿,叫孙儿在底下人面前闹个没脸,回头孙儿再给您寻摸个会讨巧的过来伺候。”   惠妃等人心里拔凉,万岁爷您要脸,我们就不要了呗?   孝庄在康熙肩膀上轻拍一下,笑得促狭。   “你跟哀家在这里抢人,回头传出去,指不定让那丫头成了西洋景儿,就叫人有脸了?”   康熙淡淡扫了惠妃她们一眼,不置可否。   “御前的人如何,朕说了才算,这得不得脸端看自己怎么想了。”   僖嫔和小答应还没反应过来,惠妃和荣妃却心下一凛,听出了皇上话里的警告。   这会子她们的悔意达到了巅峰,明白过来,其实方荷怎么样不重要,可她们在宫里跟孩子肆意谈论御前的事儿,犯了皇上的忌讳。   谁也不敢再在脸上摆出一丁点的不自在,都强打着精神笑着附和康熙。   康熙不耐烦听车轱辘话,笑着起身,“午时在乾清宫和太和殿、保和殿开宴,孙儿御前还有些事儿,先回去办了,过会子再来奉您和皇额娘去乾清宫。”   孝庄笑道:“你就别折腾了,一会儿哀家和你皇额娘自个儿过去就是了,还有这么多人伺候着呢,不缺你一个。”   康熙:“……”那小混账您就不提了?   他心下清楚,皇玛嬷肯定是故意要闹他,等着看他笑话是一回事儿,还想让他较劲,主动留下方荷。   他是那种叫人牵着鼻子走的皇帝吗?呵……   康熙八风不动地大跨步出了慈宁宫,冲梁九功吩咐:“回头你跟顾太监说,他送出去的学生,他自个儿接回来,不许再引起旁人的议论!”   梁九功:“……”顾太监知道您这么为难人吗?   不过虽然梁九功现在已经看开了,能看顾问行吃瘪,他也是挺乐意的,当即利落应了下来。   等康熙回到弘德殿,进门下意识先看了眼角落里的屏风,突然就觉得那屏风有点碍眼。   人都不在御前,就算回来也要扔梢间去,还留个屏风在角落作甚?   梁九功那狗奴才怕是又欠敲打了,他沉着一张俊容踱步至御案前。   李德全在一旁小声道,“万岁爷,太子和大阿哥并几位大人都在偏殿候着呢。”   康熙定了定心神,淡淡嗯了声,往一旁的沙盘处走。   “叫进来吧。”   已经十二岁的太子,今年身高拔高了好大一截,瞧起来比去岁那小儿姿态稳重了许多。   他走在最前头。   胤褆没跟他抢,只走在了明珠前头,明珠后头跟着正白旗都统瓜尔佳郎谈。   索额图跟一等公并兵部侍郎董鄂彭春站在一块儿,走在太子旁边。   康熙直接问:“攻取罗刹一事,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内阁商议的如何了?”   索额图先上前一步开口,“回皇上的话,兵部如今可调动的兵卒足有五千,臣等意见还是尽快打,否则一旦叫罗刹抢够了粮草,弃雅克萨而往黑龙江上游一带去,盛京和周边部落定会受损!”   纳兰明珠蹙眉道:“可先前我们与罗刹对战时便知,额尔古纳河一带,七月飞霜,兵部遣兵需要时间。”   “偏春种时候,户部粮草不丰,又不可动用粮种,辎重供应困难,等点齐兵马到额尔古纳河边,气候对清军作战也极为不利。”   索额图冷嗤,“那你户部就打算眼睁睁看着罗刹毛子欺辱我大清百姓?”   纳兰明珠不屑地反驳,“我又没说不打,只需要从长计议,不如请黑龙江将军先守住上游的瑷辉城,保证盛京安全。”   “让将士们年底出发,粮草也充足,明年初突袭雅克萨,各方都更稳妥,趁着气候最热的时候,说不准可以一举拿下罗刹!”   索额图一看纳兰明珠那眼神,就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是个莽夫,当即就要喷回去。   康熙不想看他们吵,突然转头问太子和大阿哥,两个儿子年纪大了,也该有自己的见解。   “你们怎么看?”   太子迟疑了下,垂下眸子,轻声道:“儿臣以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春耕更重要些。”   “粮草丰足后,再行攻城,把握更大,若能攻取罗刹国都,也能扬大清国威。”   索额图:“……”太子这不是涨他人威风吗?   万岁爷明摆着想打,太子怎么想的!   明珠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冲索额图挑挑眉,气得索额图冲他一甩袖子,恨不能喷他一脸唾沫星子。   胤褆却不以为然,面上闪过急色,朗声道:“汗阿玛,儿臣还是觉得应该立刻打,否则罗刹烧杀抢掠了北蒙部落,也会养得兵肥马壮,等不得啊!”   明珠:“……”艹,忘了还有这么个棒槌。   这下子轮到索额图冲明珠冷笑。   你再挑眉啊,眉毛不够,还有胡子能吹呢。   康熙面上不辨喜怒,懒得看索额图和明珠眉来眼去,直接问郎谈。   “若今年出兵,以你之见,最晚可以什么时候开战?”   郎谈长期驻守盛京,当即回话:“回万岁爷,最晚不能过六月初,二十一年八月出兵,清军损失大多来自冻伤和饥饿,再来一次,怕是会影响士气。”   康熙蹙眉,六月初,行军至少要一个月,不可打草惊蛇,潜行时间还要拉长。   那就是四月里就得发兵,调兵遣将也得需要时间。   “明珠,户部如今能筹措多少粮草?”   纳兰明珠叹了口气,“回皇上,如果不动用粮种和赈灾粮,最多够五千人吃用半个月。”   康熙又问:“彭春,朕此次予你两千人,再从黑龙江调军一千,三十门红衣大炮,外加鸟枪一千,你多久能拿下罗刹兵?”   董鄂彭春单膝跪地,“回万岁爷,一个月足矣!”   康熙沉吟片刻,吩咐:“那你从西郊大营带两千人,郎谈为副将,最晚四月中出发瑷辉城,与萨布尔会合。”   “从黑龙江和蒙八旗各调遣五百人,潜行至雅克萨,绝不能放跑了他们!”   至于粮草也好办。   “朕会与北蒙和科尔沁各部落商议,一部分粮草从科尔沁十旗和锡伯、乌拉官屯取,等到达雅克萨附近的索伦,让他们提供牛羊。”[注]   明珠眉头皱得很紧,“可刚开春,北蒙粮草也不足……”   “无碍,叫山东、河南几地提两万石粮草入京,朕六月里会亲自去一趟北蒙,替他们补充粮草。”康熙打断明珠的话。   “筹措粮草一事,朕亲自跟北蒙各部落商议,你们只管给朕狠狠打。”   “此役之后,朕不想再听到罗刹侵边的消息!”   四个大臣听出了皇上话里的铿锵,再不敢说其他,利落跪地。   “臣谨遵万岁爷旨意!”   商讨完这件事,也快接近午膳的时辰了,康熙挥挥手,叫太子和大阿哥先去慈宁宫,奉太皇太后来乾清宫。   他则打开了黑龙江那边的堪舆图继续看,直到快午时,他才往前头去。   康熙有心与北蒙商谈粮草一事,午宴上,他态度就端得格外温和。   康熙甚至以太皇太后和太后想念家乡为由,请了科尔沁亲王和几个郡王带着家眷,一起参加晚上的乾清宫家宴。   在晚宴上,康熙与孝庄的侄孙,班弟达尔罕亲王相谈甚欢,频频举杯,在笑谈间定下了七月的木兰秋狝行程。   得知康熙会带两万石粮草去北蒙,班弟对于借用粮草一事,丝毫没有推拒。   来赴宴之前,孝庄就已提前跟亲王福晋打过招呼,替康熙说了不少好话,暗示过不会叫科尔沁吃亏。   就算康熙不提,班弟自己也要提。   姑祖母身子明显撑不了太久,太后又是左翼札萨克那一脉,跟他们中旗关系不算紧密。   如果不能在姑祖母活着的时候,跟天可汗拉近关系,往后他们科尔沁在大清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低。   因此康熙摆出亲近劲儿来,班弟敬酒的热情比康熙还足。   北蒙汉子那就是泡在酒里长大的,若没有常宁和福全在一旁,康熙自个儿怕是都支应不住。   孝庄和太后上了年纪撑不住,半途就离了席。   妃嫔们并各家家眷也都掺和不上这样的大事儿,万岁爷要北巡,妃嫔和女眷们心里且盘算呢,都识趣儿早早散了。   因此,即便有常宁和福全在,不会叫外人瞧见,再加上高兴,康熙放开了,跟班弟喝了个痛快。   等晚宴散的时候,康熙路都走不直了。   常宁、福全和班弟全是叫御前侍卫给抬出去的。   只有康熙好强,偏坚持不要轿辇,梁九功无法,和李德全勉强给扶回了昭仁殿。   冷风一吹,一进东暖阁,康熙就吐了。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收拾,等康熙在西暖阁里重新躺下,都快二更天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累得够呛,叫了魏珠和齐三福进来收拾东暖阁,他们俩靠在西暖阁的垂花架子上守着主子。   岂料听到外头隐约收拾的动静,已闭上眼像睡过去的康熙,猛地又坐起身来,大马金刀坐在龙床上,也不吭声,手一下一下敲着膝头。   梁九功心里颤了下,小心上前:“主子爷?”   康熙半抬起眼皮子,目光深沉看着梁九功。   “梁九功伺候,其他人出去!”   梁九功赶忙应下,挥挥手,叫李德全带着值夜的宫人离开。   待得殿内没了其他人,梁九功小心上前,问:“主子爷,可要更衣——哎哟!”   梁九功毫无防备被踹了个正着,正好踹到他侧腰上,叫他跟只乌龟似的往后仰,摔在地上,尾巴根儿疼得差点龇出泪来。   他吸着气,也不敢仗着皇上喝多了就放肆,苦着脸跪好。   “主子爷,可是奴才哪儿错了,您息怒啊,奴才自去领——”   “闭嘴,朕说了,叫梁九功来!”康熙不耐烦听他这抑扬顿挫的声音,他想听的是温柔且啰嗦的。   梁九功:“……”那奴才这是跟鬼面前跪着呢?? 第36章   梁九功捂着隐隐作痛的腰子, 快哭出来了。   “万岁爷……奴,奴才梁九功,就在这儿伺候呢!”   他上哪儿去再给万岁爷找个他?   见皇上目光不善,梁九功正急得满头大汗, 脑子灵光一闪, 突然记起上次主子爷醉酒的事儿。   他一拍大腿, 直起腰微微前倾。   “主子爷,方荷姑娘还在慈宁宫呢。”   康熙依旧没理会他的话, 目光掠过他,深深扫过墙上的剑,又慢慢转头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深吸口气, 爬起来就往外颠。   “奴才这就去把梁、九、功给您请来!”   真是要了老命了!   先前他以为请那小祖宗回来,是顾问行的事儿,还在自个儿屋里笑了半天。   现在可倒好, 变成他的事儿, 这不天上下刀子, 无妄之灾嘛!   不请吧,谁也不知醉酒后的主子发起火来, 会不会真削了他脑袋。   请……大半夜的, 叫他怎么把还在慈宁宫的祖宗搬乾清宫来啊!   梁九功心下一横,叫李德全伺候着主子爷, 自个儿赶紧跑出去,冲着昭仁殿顶上杀鸡抹脖子地小声喊。   “大爷们!我知道你们在呢!”   “万岁爷这会子要见方荷姑娘,我去请过来, 只怕天都要亮了,实在不赶趟!”   “里头的动静你们听见了,各位爷自个儿掂量掂量, 吃不吃得起挂落!”   “只要你们尽快把那祖宗请过来,慈宁宫和御前问罪,都由我担着,不然回头问罪起来,今儿个这一遭我可得拉着各位爷下水……”   今儿个当值的两个暗卫,在檐脊后头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准主意。   说来也巧,里头还有个方荷的老熟人。   她那位‘夜香郎夫君’,是亲眼见方荷在皇上面前大呼小叫甚至还……粗鄙不堪,都没受任何惩罚的。   这不是宠爱是什么?   万一主子爷是借酒装疯,想把人提留回来,他们却不识好歹,就算主子爷当下不问罪,指不定也影响他们后头的前程。   ‘夜香郎’咬咬牙,从檐角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跳下来,快步上前。   “各处已下钥,卑职等人无可入后宫的腰牌,随意走动,按规矩斩无赦。”   梁九功松了口气,那好办,他有啊!   他赶忙将自个儿的腰牌掏出来给暗卫,瞧着人飞快往月华门那边去,却依然没能松口气。   请方荷过来现在不是问题了,可慈宁宫是那么好闯的吗?   且不说会不会被慈宁宫附近巡逻的侍卫发现,回头到了该起身的时辰,方荷不在慈宁宫怎么交代?   一问,人半夜提御前来了,老祖宗要是发火怎么办?   往小了说,是他们做奴才的小题大做。   往大了说,那就是皇上不孝,令人深夜闯宫,老祖宗但凡有丁点儿不好,他和暗卫都得人头落地。   梁九功苦着脸狠狠拧了拧大腿,嘶嘶抽着冷气,咬牙跺脚,还是往顾问行的住处去了。   跟那老东西斗了小二十年,到底还是得跟这老狐狸服软,早知今日,他还争个屁哟!   可他在太皇太后那里真没那么大面子,能解决这事儿的,还就只有叫太皇太后都高看一眼的顾问行。   顾问行先前替万岁爷传旨下江南,与曹玺和曹寅父子一起,落实盐引法一事,刚回来没几天。   皇上这几日没翻牌子,他也不必跟着熬夜。   好不容易能睡个整觉,被梁九功叫醒的时候,哪怕寻常都懒得计较,这会子也恨不能揍梁九功一顿狠的。   “什么事儿不能等天亮了再说?怎么着,万岁爷要召哪位娘娘伺候?”   不是喝多了吗?   虽是净身的人,男人那点子门道顾问行也清楚。   喝那么多酒,肯定是成不了事儿的。   横不能头昏眼花的,还要叫人过来赏赏景儿吧?   梁九功赔着苦笑,把事儿三言两语说明白了,冲顾问行作揖。   “奴才实在是没法子,真要惊着老祖宗,我就是猫妖转世,命也不够赔的。”   “可万岁爷吐完了正需要喝点水好好歇着,偏不肯叫人伺候,奴才实在担忧皇上的身子,不得已才……恳请顾太监想个法子,可万不能惊了老祖宗。”   顾问行翻个白眼,“这也值当得你大半夜叫醒我。”   “你不都说了,万岁爷身子不适,回头跟秦御医把词儿对好,选个伺候利落的,送到慈宁宫去请罪你不会?”   “咱们做奴才的,最要紧的是主子龙体安泰,上回不就是方荷伺候的,事急从权的道理你不懂?”   他就差把‘愚蠢’俩字扔梁九功脸上了。   可梁九功浑不在意,冲顾问行笑得谄媚,“嗐,奴才这不是看万岁爷不舒坦,急昏了头,御前还得是顾爷爷您给掌眼才行。”   “奴才算哪根葱啊,回头再说错了话,叫老祖宗觉得我耍滑头,误会万岁爷就不好了,顾爷爷您看……”   顾问行:“……”哦,不是没想到,是找他顶缸来了。   他捏了捏额角,指着门口:“你……”   梁九功嘿嘿笑着接话:“我滚我滚,奴才这就滚去好好伺候万岁爷,挑个伶俐些的宫人来您跟前儿候着。”   等梁九功走了,顾问行笑骂两句,摇摇头。   别的不说,就梁九功这会瞧风头的劲儿,不枉费皇上提拔这小子。   他上了年纪,走了觉也就睡不着了,想了想,翻身起来去找乔诚。   就算他有脸面,该替主子给太皇太后尽的孝心也不能少,得开库房取些好东西才行。   梁九功这里去了一桩心事,拍拍屁股回御前,慈宁宫的梢间里,方荷却比顾问行还崩溃。   任谁睡着觉猛地被人拍醒,嘴还被捂着,鬼鬼祟祟道‘是我’,都得吓得魂飞魄散。   你特么谁啊就你!   她捂着狂跳的心窝子坐起身,就着对方的火折子仔细看了看,还真是熟人,后悔自己上回踹得不够狠。   她从来没这么无语过。   “有本事你夜闯慈宁宫作甚,你直接上天得了呗!”   暗卫噎了下,言简意赅:“万岁爷要见姑娘,请姑娘跟我走一趟。”   方荷:“……”是见还是偷?   哪个好人家的皇帝大半夜私闯祖母宫殿,只为了见个宫女啊!   先前几日怎么没见那位爷这么迫不及待呢!   她恨不能把自己敲晕过去,“就不能等明儿个,回禀了老祖宗……”   暗卫平着声音打断她的抗拒:“万岁爷喝多了,等姑娘伺候。”   方荷:“……”是不是还给她准备了点酒?   她运了运气,敢怒不敢言,气冲冲偏了偏身子。   “你出去!”   暗卫不动。   方荷冷笑:“怎么,夜香郎当上瘾了是吧?你要看我穿衣服?”   暗卫摸了摸鼻子,迅速转身,站到门口。   等方荷换好了衣裳,去往乾寝宫去的路上,所有的怒气都被颠簸没了,只灌了一肚子的冷风,让她越来越麻木。   本以为暗卫夜探宫闱,勉强算得上江湖大片之宫廷篇,飞檐走壁,轻功来回,好歹还能长长见识。   可……这暗卫根本没翻墙,人家直接拿着腰牌走的角门。   背着她飞奔的时候,别说轻功了,跑得快把她晚饭都颠出来了。   电影里果然都是骗人的,差评!   待得在昭仁殿角落里落地,方荷看见梁九功,甚至都懒得摆出社交姿态来,木着脸,死鱼眼,幽幽盯着他不说话。   不挠梁九功一脸,她的道德水平就已经达到了新的巅峰。   梁九功都快火上房了。   皇上一直不肯睡,他都不敢进殿伺候,生怕看到自己这个梁九功,万岁爷一剑削过来。   见方荷这冷脸模样,他也算了解这小祖宗的性子,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荷包塞她手里。   “劳姑娘跑一趟,主子爷吐了一场,太医说叫喝些安神茶好歇着,可万岁爷也不叫咱们近身,只能麻烦姑娘了。”   方荷麻木地打开荷包,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控制自己不骂人了,哪儿来的力气伺候醉——   嚯!   五百两银票!   好的,好像又有点劲儿了。   方荷浑身的冷意如初雪消融,冲梁九功扯了扯唇角,接过一旁冉霞手里的安神茶。   “只要伺候万岁爷喝了茶就好?”   梁九功笑着点头:“时辰也不早了,喝了茶劳姑娘伺候主子爷睡下就成,有什么吩咐姑娘只管提,咱家就在这里候着!”   方荷心下腹诽着进了殿,你哪回不在这里候着,也没妨碍你少坑别人啊!   踏入西暖阁的一瞬,身穿明黄里衣深沉坐在龙床上的康熙,瞬间便眼神犀利看过来。   说是喝多,可除了空气中丝丝缕缕飘荡着的酒意和龙涎香味道,丝毫看不出这位爷有喝多的迹象,似是比上一次清醒。   她端着茶小心翼翼上前,还不等她开口,康熙先发制人——   “你怎么在这儿?”   “万岁爷,奴婢伺候您喝茶可好?”方荷微笑。   她倒是想去梦里呢,这群狗东西给她机会吗?   康熙蹙眉不理,继续问:“谁叫你过来的?”   听他声音除了稍慢一些,也不大舌头,方荷不敢敷衍,很平静地答话。   “回万岁爷,是暗卫请奴婢来的,至于是谁的吩咐,奴婢不得而知……万岁爷喝茶吗?”   估计是某个不干人事儿的瞎叫唤。   康熙冷呵了一声,“没人请你,你就在慈宁宫乐不思蜀了是吧?”   方荷无心跟醉鬼计较,捧着茶盏和声道:“万岁爷,奴婢伺候您喝茶……”   康熙不耐烦地挥手,“朕哪儿敢喝你奉的茶,你不气死朕就是好的。”   方荷不解,她又没在茶里下毒,不敢喝叫她来干吗?   再摔他个狠的吗?   可康熙的刻薄还没完,“既然不乐意伺候朕,你就回慈宁宫,去寿康宫也行,真当御前少了你不行?”   “朕还就不信了,没有你方屠户,朕还能吃带毛的猪……”   方荷:“……”这位爷和雍老四确实是爷俩,起了念叨的瘾,唐僧都得甘拜下风。   她平静将茶放在一旁的方凳上,做好了听这醉鬼念叨到天明的准备。   反正已经有过一回经历,这回她保证不莽撞。   毒酒端一回就够了,她还得留着小命好好出宫呢。   康熙见她不说话,起了脾气,连连冷笑,“有了皇玛嬷和皇额娘撑腰,你现在连回话都不会了是吧?”   “你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嗯?说那么多,就这句像人话。   方荷眼神微微一亮,格外恭敬蹲身,“奴婢谨遵万岁爷吩咐,奴婢告退!”   她不给康熙反应的机会,垂着脑袋疾步后退,转身就往外颠。   只要她跑得快,以康熙这种格外要脸的皇帝,肯定不会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脸……   “等等!”康熙在她即将出门的瞬间,蓦地开口。   这场景太特么耳熟了。   方荷好像听到空气中‘啪’的一声响,也不知到底拍到了谁脸上,她的脸好像有点疼。   不敢真违背这位掌控所有人生杀大权的爷,方荷无声叹口气,将心不甘情不愿都咽回肚儿里,慢吞吞往回走。   “万岁爷有何吩咐?”   康熙慢慢站起身,伸开手,“扶朕去更衣。”   方荷:“……”总喜欢叫宫女伺候上厕所,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她憋着一口气,咬牙上前,接着一股比上次还要重的力道压了过来,差点叫她直接侧摔下去。   还是康熙抓着她肩膀稳住了两人的动作,不用抬头就听得出他的嫌弃。   “也没见你少吃,光长肉不长力气,你……”   方荷抢在他前头,咬牙笑道:“是是是,奴婢浪费了万岁爷的月例和粮食,回头奴婢就去吃旁人的,不叫万岁爷再破费。”   康熙轻嗤:“你想得美,乾清宫的人,就得在乾清宫待着,就你这小身板,朕还喂得起。”   方荷礼貌微笑,平静且公平地把爱新觉罗家的祖宗再次问候了一遍。   等进了官房,这回不用康熙提醒,她麻利地浸湿了帕子,伺候着康熙静了手,恭敬转身,等康熙动作。   但这回一直都没听到水声。   她非常耐心地问:“奴婢闭着眼呢,不该看的绝对不看,要是万岁爷需要,奴婢给您吹个口哨?”   康熙:“……你出去!朕叫你进来,你再进来。”   方荷撇撇嘴,听话往外走,谁爱听你撒尿怎么的?   等再听到里头叫人,方荷又投好了帕子,恭敬递过去。   她眼角余光犀利盯着康熙的动作,等他一擦完,立刻上前接过来,免得被盆里的水溅一脸。   顺顺当当出了官房,方荷累得满脑门儿是汗,好不容易把人扶到龙床前。   不用康熙开口,方荷便体贴问:“万岁爷口渴吗?饿吗?奴婢叫人给您上些好克化的吃食如何?”   康熙沉默片刻,拒绝了,“朕不饿。”   方荷心想,还知道不饿,看来这回脑子没喝坏,她心下就更放松了。   她问:“那奴婢伺候您歇着?”   康熙又沉默了,不说话,却也不许方荷动弹,手揽着她的肩,像柱子一样站住不动。   方荷实在撑不住他压过来的力道,这会子倒感觉出他喝多了,平时康熙可不会这么赖唧唧的沉默。   她抬起手想将他的胳膊放下来,扶他坐下。   不料她一有动作,还没碰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手腕就叫康熙另一手给抓住。   “啊……”方荷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吓得低呼出声。   刹那间天旋地转,她感觉自己好像飞起来似的,飞进了龙床上,摔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方荷感觉渐渐靠近的高大黑影往下压,心弦紧缩,迅速打个滚避开。   她颤抖着嗓子抬头,“……万岁爷?”   艹,就说宫里都是变态,这是弄啥咧?   康熙看着她趴在龙床上懵逼的模样,突然低低笑了出来,脸上带着一抹几近淘气的促狭。   “还想把朕摔到床上?上回是朕大意了,否则你不可能放倒朕。”   硬了,拳头硬了。   方荷在心里破口大骂,放你的狗臭屁,姐能放倒男人的手段八百十样呢,你要不是皇帝,我听你在这儿吹牛皮!   发现方荷微鼓起的脸颊,透露出星星点点的不服气,康熙挑眉。   “若你还从鬼门关学了什么招式,尽可一试,朕恕你无罪。”   方荷低垂着脑袋小心爬下床,凉凉道:“奴婢不敢信您,您说会放奴婢出宫,可现在也说话不算数了。”   康熙目光闪了闪,困了似的打了个哈欠,偏脑子还转得挺快。   “彼此彼此,你总在朕面前认错,只听朕吩咐,你可做到了?”   方荷鼓鼓脸儿,半斤对八两你挺自豪呗?   她懒得跟醉鬼吵,只平静蹲身下去。   “万岁爷该歇着了。”   康熙仍对她刚才的不服气耿耿于怀,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功夫上比不过一个小丫头。   他趔趄着上前,将她提起来,“朕金口玉言,说不会怪罪你,就不会怪罪你,你尽管——”   方荷柔顺地被他拉起来,没听他说完话,突然咬紧牙关,手和脑袋并用,往康熙胸膛上扎,打算用头槌把人顶到龙床上去。   不怪她有时候会忍不住造次,这男人实在太恨人。   不怪罪是吧?   狗东西,我信你,躺好了您呐!   康熙本来就是靠强大的意志力勉强维持站姿,被方荷倏然间一推一顶,酒意上头,立马站不住往后仰倒。   令方荷没想到的是,毕竟是常年习武之人,这位爷的反应能力可比她迅速多了,即便喝多了酒,身体反应还在。   在往下倒的瞬间,他迅速伸出手拉住方荷的手,两人一起摔进了龙床里,叫方荷的脑袋扎扎实实砸他胸前。   方荷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鼻子跟要断了一样疼。   而且不只是脑袋跟康熙紧紧碰在一起,还有其他地儿呢。   原身虽然瘦削,可别说,该长肉的地方没少长,狠狠砸在坚硬胸膛上,那滋味儿……方荷不知道蛋疼什么感觉,可胸疼太特娘要命了呜呜~   方荷穿得不少,但康熙却只着了里衣,立时就感觉出了与自己不一样的柔软狠狠撞在他胸口,叫他感觉仿似被什么蜇了一下,又疼又麻。   心跳急促蹦了几下,他下意识箍住方荷的腰肢。   明明对女子的柔软并不陌生,可这种乱了心绪的感觉叫他极为陌生,恨不能将她揉成一团,塞进心窝子里止住异样。   见方荷不肯抬头,只弓着身子,脑袋还贴在他胸前,康熙突然吞咽了下喉结,有了口干舌燥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种失序的感觉,又有些新奇,握住方荷的肩膀摩挲片刻,凭着意志蓦地用力。   “起来!”   方荷缓过那股子劲儿,也感觉出两人的姿势不对,手忙脚乱就想顺着康熙的力道下床。   岂料一抬头,‘啪嗒’‘啪嗒’两滴血落在了康熙明黄色的里衣上,因里衣是绸料,迅速晕染开来。   两个人都愣住了。   湿润的感觉叫康熙心窝子更麻,推的动作变成了扶,又叫方荷差点倒下。   还是方荷更清醒些,赶紧撑住他的身体,不期然四目相对,空气一瞬间安静,只有鼻血滴答滴答还淌个不停。   走动和摔倒的动作,叫康熙脑子愈发昏沉。   他不甚清醒地寻思着,所以不止他乱了心绪,这小混账也贴他贴得流鼻血了?   他晕乎乎将方荷扶起来,“你……克制些,叫人看见了笑话。”   方荷呆住,克制什么?克制挠死他的冲动吗?   别人笑话怪谁?   半夜三更吓唬人,把人提过来伺候,还翻来覆去摔打她。   她气得眼泪更止不住,本以为宫里的日子够艰辛的了,没想到还有下降的空间。   要是就此留在宫里,还不如干脆再投一次胎呢。   越想她眼泪掉得越凶,不是委屈,是气自己,就算这样,她也还想活着,死了就没钱,没好吃的,没男人,没崽了呜呜呜……   她一哭,鼻血更止不住,落得龙床上到处都是,像什么凶案现场一般,叫康熙都被惊得清醒了几分。   康熙使劲儿摁了摁眉心,无奈抬起她的下巴,动作不算太稳地给她擦脸上的泪。   “朕也没怎么着你……”   许是仰着头正好对着灯烛,康熙蓦地发现,这丫头好像白了不少,变成了浅麦色。   这也不是她本来的肤色,他一擦,她脸上的颜色就更丰富了。   方荷看见康熙手上沾染水粉,想想自己现在的尊容,捂着嘴又哭出了声。   “奴婢没脸在宫里待下去了呜呜呜……”   回回都是这人害她丢人现眼,她跟康熙肯定八字不合!   出宫!   必须出宫!   康熙叫她哭没了脾气,素日里也不是没有妃嫔在他面前哭,可从来没有哭成这样的。   前些日子德妃那眼泪都差点把永和宫给淹了,却依然是梨花带雨,眼眶微红,端的是可怜。   至于眼前这个……嗯,像戏文里的丑旦,叫人看了忍不住想哄,却更想笑。   康熙勾着唇,无奈道:“有朕在,没人敢笑话你……”   方荷顿了下,哭得更大声,她信他的邪才见鬼呢。   梁九功在门外都听见了,心下琢磨,这怎么个意思?   难不成主子爷没喝多?借着酒劲儿把人抢回来,生米煮成……   “梁九功,送水进来!”康熙突然吩咐。   梁九功恍然,好家伙,都叫水了,指定熟了!   哎哟哟,先前还唬他,他梁九功能伺候床榻吗?   啧啧,还是主子爷会玩儿!   他心下轻哼,叫人送水进去,自个儿也跟着进去伺候酒饱‘饭’足的主子。   可进门梁九功就傻眼了。   从龙床到脚踏,到处都是血迹,还有个捂着脸哭得声嘶力竭的祖宗。   这到底是敦伦,还是打架啊?   康熙不耐烦地吩咐:“倒盆温水,伺候她洗洗。”   梁九功赶忙应声,放好了铜盆,亲自过去扶方荷。   方荷哑着嗓音哼哼,“奴婢回去再……”   梁九功小声解释,“姑娘住的配房给了旁人,既已是奉御女官,自要挪交泰殿大一些的配房去,围房也使得,眼下却是不方便安置……”   方荷无奈,她总不能顶着这血呼啦的模样回慈宁宫。   否则明天她跟皇上干了一仗,被打得满脸血的流言,能传到宫外去。   算了,徐佳氏的祖宗们经不起她这么嚯嚯。   她在殿内洗漱干净了脸上的狼藉,鼻血也止住了。   偏偏康熙还不放心,喝了碗醒酒汤,勉强支应着清醒,叫人请秦御医过来,指着方荷。   “去给她看看,哭得朕脑仁儿疼。”   秦御医是皇上专属的御医,嘴紧着呢,只管听主子吩咐,哪怕是给个宫人看病。   他平和地走到方荷面前,“姑娘哪儿不舒服?”   方荷:“……”她胸疼!她能说吗?!   她表情麻木地摇摇头,“我哪儿都挺舒服,跑两圈都行。”   秦御医:“……我给姑娘把把脉可好?”   方荷无所谓地伸出手,爱咋咋地吧,累了。   秦御医半蹲在方荷面前,到底是皇上看重的女子,他谨慎地从药箱里取出块帕子往方荷手腕上放,微微抬头的功夫,愣了一下。   怪道万岁爷大半夜兴师动众叫他过来,这位姑娘长得未免也太好看了。   方荷并非那种倾国倾城的容貌,看过去也不是叫人惊艳到走不动道的惊艳。   偏眉如远黛,琼鼻樱唇,无不精致清雅,尤其那双泛红的眸子,半垂着便露出可怜又可爱的风情。   说不出哪儿好看,可那澄澈的脸庞上,只微噘起樱唇,便如春时最动人心弦的桃花,片片飘落心尖,叫人觉得心窝子甜得发痒。   但秦御医在御前伺候多年,很快便清明过来,收敛心神,专心给方荷诊脉。   殊不知,康熙眼神最是犀利,哪怕喝多了,也还在他控制范围内,秦御医的怔忪连梁九功都没瞒过去,更不可能瞒过他。   康熙微微眯了眯眼,瞧着方荷白玉一般的小巧耳垂,还有微微轻颤的睫羽,端起一旁的安神茶喝了几口。   待得秦御医摸准了方荷的脉象,脸色有些为难。   脉左弦急,右洪滑数,肝火上行,导致气血涌动……这是怒火攻心的脉象啊!   康熙懒洋洋问:“如何?”   秦御医小心翼翼回话:“回万岁爷,姑娘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火气有些大,时下天干物燥,喝几副温补的药汤子便可。”   火气大?   康熙仔细咂摸这句话,难不成到了气血涌动的年纪?   他胸口又闪过一丝莫名的酸麻。   也是,后宫妃嫔二十过后也比早先伺候得好,开窍倒比男子要晚上许多。   他挥挥手,叫秦御医去开药方子,还吩咐梁九功。   “叫人给她备些下火的茶,朕斋戒时喝的那种便可。”   方荷气得差点没再彪一次鼻血,斋戒,下火……当谁听不懂呢,这不是说她馋他身子吗?   她低着头在心里呸了一声,脸挺大,估计一天都亲不完吧!   梁九功表情微妙看了眼低着头的方荷,这小祖宗是被皇上撩拨得春心涌动,害臊了?   折腾个什么劲儿啊,直接幸了岂不是两厢……哦,忘了,万岁爷今晚喝多了,不行。   他憋着笑出了门。   方荷的手下意识抬了抬,不是,都这样了,还留她在这儿伺候?   非得气死她才行吗?   还有,说好的醉酒呢?   怎么还不睡,等着她用上大润发的本事吗?   康熙打了个哈欠,却哑声吩咐:“过来,叫朕好好瞧瞧,你藏了个什么模样,叫御医都走神。”   方荷一直低着头就是不愿意叫他看,闻言期期艾艾道自己口渴,要先喝下火的茶,怕还流鼻血。   康熙看了眼自己新换的里衣,没拦。   她跟乌龟似的往外挪,隔着门扉问梁九功要了下火的茶,在门口吸吸溜溜好半天才喝完。   一直没听到背后的动静,方荷只能硬着头皮往回走。   待得走到龙床前,终于看到康熙阖目睡了过去。   她狠狠松了口气,这一宿可算是过去了,往后她再也不想伺候醉鬼了。   就现在,她感受着胸口隐隐约约的疼,都还想掐死这狗东西。   她摸了摸胸口,磨着牙狠狠比了个掐的姿势。   刚往下放,康熙蓦地睁开眼,吓得方荷猛地打了个嗝,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差点没憋死自己。   但她应对危机的敏锐还在,立马转变姿势,将康熙没盖好的被子给他拉到脖子边儿。   她恨自己怂,声儿却不自觉放到最软,“奴婢担心万岁爷着凉,您快睡吧。”好想连脑袋都给他盖住。   康熙折腾大半晚上,终于心满意足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声儿,注视她片刻,突然伸手捏了捏她脸颊,目光含笑。   “这样就挺好看的,往后不必藏了,兄长疼你。”   方荷:“……”疼你大爷!   她忍了又忍,再忍,还是没忍住,手微微上移,叫被褥盖住了那张恨人的俊脸。 第37章   孝庄辰时起身, 坐起身,就见苏茉儿脸上带着笑候在一旁。   以苏茉儿的身份和年纪,寻常孝庄都不叫她伺候起身了的,大多时候只叫苏茉儿陪伴左右罢了。   今儿个怎么这么早?   不等孝庄问, 苏茉儿笑道:“昨夜万岁爷喝多了, 吐得厉害, 偏不爱叫旁人伺候,请了御医过去也无用。”   “梁九功他们没法子, 只能叫人请了方荷过去,因事出突然,深夜闯宫, 顾问行天不亮就在外头候着请罪呢。”   孝庄闻言有些担忧,她昨晚没听着动静。   “皇帝没事儿吧?回头遣人去恭亲王府和裕亲王府也问问。”   他们科尔沁汉子的酒量都不错,班弟酒量尤其好, 偏玄烨和常宁这两个不省心的爱逞能, 连累得福全也跟着不安生。   问完她又有些不解, “都叫了御医,想来不是小事, 你笑什么?”   虽然乾清宫的消息不好打听, 料想顾问行不敢撒谎。   苏茉儿眼神微妙,笑意还是没落下。   “顾问行不是自个儿来的, 还带着个瞧起来颇为讨喜的小宫女,是御前的静字辈宫女,方荷教的那些本事, 她都会。”   一等宫人基本上都是伺候殿内,送来也不合适,二等静字辈宫女就算很有诚意了。   孝庄噎了下, 所以她这是叫孙子抢了包子,还回来个饽饽,馅儿全留给自己了呗。   她跟着笑起来,“我就说嘛,玄烨虽要强,却极有分寸,我还纳罕他怎的喝到请御医的程度,感情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叫顾问行进来吧。”   孝庄洗漱完,在外殿软榻上歪着,顾问行便恭敬垂首进门,甩着袖子跪下了。   “奴才请老祖宗金安。”   孝庄表情淡淡问:“昨儿个晚上怎么回事?”   顾问行摆出了十成十的诚恳模样,隐隐还有些羞愧。   “万岁爷昨夜高兴多饮了几杯,回昭仁殿后吐得厉害,秦御医说是酒意催生燥热,需得喝安神茶方能安睡,但奴才等人笨手笨脚,伺候不周,惹得万岁爷动了怒。”   “奴才和梁九功思及上次万岁爷醉酒,方荷姑娘伺候的好,实在担忧龙体安危,急昏了头,才干出混账事儿来。”   “万岁爷已赏了梁九功板子,本来奴才也该受罚,只皇上怕老祖宗惊着,特叫奴才奉了湖广进上来上好龙骨,还有盛京那头贡来的丹参,给老祖宗压惊。”   顾问行叫人把药材匣子捧进来,赔着笑道:“昨儿个万岁爷醉得厉害,方荷姑娘只顾着伺候主子爷,抻着了腰。”   “万岁爷得知后,特意选了个伶俐的宫人来,说不能叫您跟前少了伺候的,下了早朝就过来,亲自给老祖宗赔罪。”   孝庄似笑非笑轻嗯了声,顾问行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梁九功挨板子估计是真的,打给她看呢。   这宫人谁挑的那就不一定了。   皇帝私库的好东西,还有这番说辞,怕都是顾问行替主子开脱才想出来的。   她自己的孙儿她还不了解?   如果他没个歪心思,底下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如此行事。   这醉酒醉的,也没听见罢朝的消息,想是比上次还清醒些,在她面前还装出那副不在意的模样……啧啧。   打发了顾问行,孝庄捧着肚子笑了个痛快,揩着眼泪跟苏茉儿吐槽。   “你说玄烨这性子随了谁?福临虽爱跟哀家较劲,也不这么别扭啊。”   苏茉儿看着孝庄,笑得比主子还厉害。   “还能随了谁,谁养大的随谁呗。”   “奴婢记得在草原上的时候,某人想要大宛来的好马,被亲王一逗就死活不肯要了,偏天天偷着骑。”   “结果在敖包附近摔了腿,哭着喊着不活了,奴婢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满头大汗好容易把人哄回去,叫大夫一看,好嘛,就破了层油皮。”   孝庄:“……”说得好,下次别说了!   主仆俩笑闹一场,颇费了点力气,还叫孝庄多吃了一笼素包子,喜得苏茉儿不轻。   等康熙过来的时候,主仆俩心情都不错,脸上带着笑。   康熙一见,心下隐隐松了口气。   他昨儿个喝得真不比方荷第一次伺候的时候少,不过都是江南送上来的贡酒,后劲儿上来得晚而已。   一开始他是不想听梁九功说车轱辘话劝他喝茶,借着酒劲儿故意为难他。   梁九功和方荷奉的茶,康熙都快有心理阴影了,醉了酒随心所欲,就更不耐烦。   没想到梁九功还真把那小混账请了来。   那会子他酒劲儿上来了,开头还记得防备着方荷再摔他一次,后头就记不大清楚。   只记得闹得血呼啦的,方荷哭得他脑仁儿疼。   今儿个一早醒过来,他寻思着方荷流了那么多血,再叫回慈宁宫来伺候也不落忍,这才同意顾问行换人。   还好皇玛嬷不生气。   康熙也知道御前这事儿办得不地道,冲孝庄打了个千儿,含笑躬身凑到孝庄面前。   “昨晚班弟同意借粮,话说得敞亮,朕一时高兴,没注意饮酒的分寸,扰了皇玛嬷的清静,着实该打!”   孝庄不客气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笑道:“你确实该打,你想叫方荷回去伺候,只管跟我说,我能不同意?”   “黑不提白不提的,倒是夜里来做贼,叫人知道了,怎么看方荷?就是你这皇帝的脸面也甭要了。”   康熙纹丝不动,笑得讨巧:“皇玛嬷提醒的是,往后朕不敢再喝这么多了,倒叫那起子奴才昏了头糊弄咱们祖孙俩,往后孙儿一定严加管教。”   苏茉儿在一旁忍俊不禁。   就不要脸这方面,不愧是祖孙俩,能怪别人的,绝不怪罪自己。   孝庄轻哼了声,没再动手,她还嫌累得慌呢。   她只问:“你既把人叫了回去,传出去到底好说不好听,你皇额娘心里怕是也不好受。”   “不如给个位分,你想多宠着些,哀家也不拦你。”   康熙脸上的笑淡了些,心知皇玛嬷难得在男女之事上如此纵着他,却不是因为方荷,依然是剑指前朝。   昨儿个给北蒙福晋们作陪的,就有岳乐的继福晋,想必没少在皇玛嬷面前诉苦。   他可以暂时不动岳乐,事缓则圆的道理没人比他更懂。   但他却由不得旁人迫他,等那老东西咽气后,还叫安亲王府继续荣光下去。   康熙表情疏淡只是一瞬的工夫,又带着笑坐在一旁。   “皇玛嬷您就别开玩笑了,朕与那小丫头有半师之谊,瞧她跟瞧四公主她们没什么两样,嫁妆朕都给她备好了。”   “就算给位分,以她如今的身份,最多是个常在,反倒要让皇额娘不痛快。”   说这话的时候,康熙脑海却突然浮现出昨晚方荷缩在他身前轻颤的模样。   撞在他身上的柔软和纤细腰肢,似乎比其他记忆都要清晰些。   他将手背在身后,下意识摩挲着扳指,表情反倒变得更诚恳。   “您还病着,朕每每想起都惶恐不已,如若叫皇额娘再因忧心有个不舒坦的地方,那真是硬生生掏孙儿的心窝子。”   孝庄心里叹了口气,清楚自家孙子的性子,提几句也就罢了,说多了叫他心里不痛快,还指不定怎么折腾呢。   “你看着办吧,新来的丫头你带回去,哀家这里不缺人伺候,只是先前瞧着方荷讨喜,才多留了她几日。”   康熙笑道:“那回头等她养好了伤,叫她多来给您请安,这丫头确实挺会哄人。”   嗯?孝庄微微挑了下眉,垂眸将兴味掩住。   她怎么听着,玄烨好像对方荷也不是没有想法呢?   思及刚才苏茉儿提起的尴尬往事,孝庄好笑地琢磨过味儿来,反倒不提了。   “先叫她好好养着,待会儿把我这里的南珠给她带回去,总得先把皮子养好了,有的是机会慢慢瞧。”   嘴硬嘛,都是她玩儿剩下的。   她就看玄烨能不能好好风光发嫁了那小丫头。   只要两个人别闹得跟福临和董鄂氏那样生死相随,其实她也不在意玄烨多宠几个女子。   贵妃生下来的小公主病殃殃的。   通嫔早产,小公主瞧着倒还可以,不在亲娘身边……这宫里的孩子能立住多少说不准,自是越多越好。   康熙回到弘德殿后,瞧见一瘸一拐的梁九功,倒体贴了一把。   “回头去太医院请人瞧瞧,别落下病根。”   梁九功感动的眼眶都红了,主子爷还是心疼他的,不枉费他咬牙把那小祖宗请回来。   康熙坐在御案前,淡淡问:“方荷怎么样了?”   梁九功躬身道:“回万岁爷,姑娘不肯住围房,安置到了交泰殿后头的配房里,说是鼻子疼得厉害,身上也疼……”   他有些好奇,昨晚殿内的血太多了,他也分辨不清楚到底成没成事儿。   说成了吧,俩人衣裳都算齐整,而且就那小祖宗那花脸猫模样,万岁爷得醉成什么样,才下得去嘴啊?   可说不成,怎么又跟随时要断气似的,喝了药就躺在配房里,春来送过去的饭也没吃,现在还睡着呢。   康熙微微出神片刻,又记起昨晚心绪紊乱的瞬间,这是撞着鼻子才会流血?   那御医怎么说火气大呢?   至于身上疼,他隐隐记得自己将方荷摔进龙床里的时候,放轻了力道,也许是醉酒没把握好分寸?   “那就叫她好好养着,叫秦新荣每日过去瞧瞧,脉案送到御前来。”   “需要什么药材,从朕的私库出,别叫人知道……”康熙顿了下,虽还没发现方荷上火的真相,却又记起自己被被子蒙住脸的事儿。   他估摸着自己好歹也把这小混账气了一道,脸上不自禁噙了笑,又道——   “皇玛嬷送来的南珠记得给她送去。”   “她不是喜欢黄金盒子?叫乔诚从外库给她挑一个不那么起眼的,让魏珠避开人给她送过去。”   梁九功越听,心窝子越凉。   等听到最后一句,心都快凉碎了,先前的感动一扫而空,表情逐渐麻木。   好嘛,他替主子爷分忧,顶着掉脑袋的罪把人请回来,挨了打还得自己跑太医院,还得当值!   那小祖宗不过流了点鼻血,得了他五百两银子不说,这又是御医又是南珠又是黄金盒子的……   您干脆给那祖宗塑个金身,供脑袋顶上得了呗!   梁九功酸溜溜出去办差,跟顾问行提起来,肠子都酸得慌。   “这位祖宗了不得,瞧着吧您呐,回头乔诚指不定也要爬爷爷您头上屙屎屙尿。”   “别说您了,我说不准啥时候,也得给姓魏那小子腾地儿。”   顾问行懒得理他:“你知道她受宠,不赶着热灶捧,跟我这儿小肚鸡肠的,是生怕万岁爷不知道你嫉妒?”   “咱们伺候万岁爷,不就图万岁爷一个舒坦?你要是想不明白,没有魏珠也有李珠赵珠。”   人家能逗万岁爷乐呵,还能伺候床榻,绵延子嗣,你梁九功连个家伙事儿都没了,拈什么酸呢?   刚好了没几天,这眼红的毛病又犯了,还是万岁爷纵的,板子挨轻了!   梁九功:“……”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昨儿个晚上万岁爷要的可是‘梁九功’啊!   同样的名儿,这差距也太大了,他也就酸一酸,回头还不是得当祖宗捧着。   以方荷的性子,那是逮着机会要摸鱼,逮不着,创造机会也要摸鱼。   好不容易借着受伤的理由歇息,又明显察觉出康师傅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就更不想出门当差了。   连‘兄长疼你’这种不要脸的话都能说出来了,谁知道康师傅啥时候脑子一抽,会不会逼着她叫哥哥?   她想了想那个场景,浑身打了个哆嗦,只觉得鼻子又有点发痒,大概是血气又上涌。   翻个身,方荷偷偷从炕屏后头,拿出翠微趁着夜色给她送过来的搬家礼,一整盘马蹄糕,往嘴里塞一块压惊。   眯着眼吃下去半盘子,方荷又摸出昨晚刚收到的五百两银票,慢慢咧嘴笑开。   一碟子点心在御膳房是八钱到二两银子不等。   这些银子至少可以买二百五十盘点心……要是能躺到出宫,不用干活,二百五就二百五吧!   这几个月,魏珠送过来的银子比先前多了些,应该是御前和慈宁宫、寿康宫都用上了更好用的洗漱用品的广告效应。   把属于魏珠的部分分出来,她总共拿到手一百二十三两银子,还有七钱二十个铜板。   加上这五百两,不用等到年底,说不定她存款就能超过四位数了诶!   她从不是庸人自扰的性子,哪怕前路艰难,躺着数钱吃点心也让方荷心情特别好。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方荷吓了一跳,赶紧将点心和装银子的荷包塞回炕屏后头。   擦擦嘴儿,往唇中间抹了点水粉,再将被褥拉到下巴前,她才虚弱开口。   “谁啊……”   春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姑娘,万岁爷请秦御医来给您诊脉了。”   方荷:“……”一诊脉她装病的事儿不就穿帮了吗?   她眼珠子转了转,声音更虚弱:“进来吧。”   春来引着秦御医进门,提前准备好帕子要往方荷手腕上搭。   方荷无力地摆摆手,抬起水汪汪的眸子看向秦御医,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起来格外纠结。   秦新荣也不知是不是昨晚见过她可人怜模样的缘故,哪怕方荷重新涂上了浅麦色水粉,叫她那似是会说话的目光一扫,心头还是有些微微荡漾。   这叫他不自觉放软了语气,“姑娘有什么只管说,万岁爷叫微臣一日来给姑娘请一次脉,尽心照顾姑娘。”   方荷心下冷笑,好啊,醉了叫她下火,醒了也知道自己多混蛋了吗?   她低下头,拽过春来,将自己的脸半掩在春来背后,因为实在脸红不起来,也只能这么表达羞涩了。   踉跄坐下的春来:“……”姑娘这劲儿不是挺大的吗?   方荷期期艾艾小声道:“我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疼。”   秦御医没听清楚,微微抬头:“姑娘哪儿疼?”   方荷哎呀一声,整个缩到春来身后。   “我鼻子疼,脸疼,肩膀疼,胸疼,腰疼,腿疼……万岁爷他……我哪儿都疼!”   方荷脸红不起来,春来闻言,一张圆脸却瞬间红透了,直红到了脖子根儿上。   连秦御医都不由得轻咳几声,颇为不自在地转头往窗外看。   就是说,这种话,是他们能听的吗?   但秦御医心念一转,表情又有些微妙:“万岁爷……昨儿个喝得不少,应是,应是……不至于叫姑娘这么疼吧?”   皇上是喝越多酒,看起来越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不假。   但男人不该有的反应,饮那么多酒,也确实不会有啊。   方荷用帕子捂着嘴,瓮声瓮气道:“奴婢不知啊,反正昨晚万岁爷没少用力气揉搓……哎呀,反正我就是疼,起不来身的。”   春来没听懂,只有些无语,方荷的性子她也看出来了,姑娘这是胡说八道想躲懒吧?   但秦御医都是三个孩子的爹了,他懂啊!   莫不是万岁爷不行,却又动了妄念,心有不甘吃了点半生不熟的……咳咳,怪不得万岁爷叫他一个御医天天过来诊脉呢。   万岁爷这是馋肉了啊啧啧……   可依姑娘这喊疼的地方之多,怕是一时半会儿不好伺候,回头得跟顾太监提提才行,可不能叫万岁爷憋坏咯。   秦御医还是给方荷诊了下脉,确定这位姑娘脉象很好,甚至比很多后妃都好,这才放心下来。   他出去,叫春来替方荷看身上的伤。   方荷也不怵,解开扣子给她看自己的肩膀。   昨晚那狗东西靠着她去更衣,回来后又不松手,后头还又推又捏的,原身皮子敏感,这会子都青紫了。   看完了肩膀,方荷迟疑了下,“你要看腰腿和胸,给我点个火盆子?有点冷呢。”   春来脸上的涨红刚消退下去些,又蔓上来了。   “不必了不必了,奴婢这就出去请秦御医给您配药!”   肩膀上都能看得出手印,这胸上要是也……她又不是没见过腰上的,作甚要臊死自己。   等春来落荒而逃,方荷狠狠松了口气。   其实她身上就这一个印子,剩下也就鼻子疼。   要是春来想看,方荷只能现给她拧,想想就疼。   等秦御医将脉案送到御前,康熙得了空拿起来看,见着上头遮遮掩掩这疼那疼的脉案,颇有些无语。   虽然记不太清楚,可他也就碰了那小混账的腰和肩膀,最多……鼻子和胸前疼,腿怎么回事?   想起她咬牙鼓脸儿比出要掐人的姿势……怎么,空踹闪着了?   他轻哼,吩咐梁九功:“黄金盒子先不必送过去了,回头叫她跟月例一起,自个儿去取。”   他倒要看看,月例这混账还要不要。   但康熙着实没料到,他跟前出了个瞎大方的内贼。   这话传到方荷耳朵里,也没说黄金盒子的事儿,只叫方荷捂着嘴轻嗤了声。   她都是身价快四位数的富婆了,缺他那仨瓜俩枣的吗?   是躺着吃喝不香,还是不用上班不香?   于是乎,直到四月初,康熙送走了北蒙和科尔沁来人,也没瞧见方荷的影子。   偏偏方荷回到御前的事儿已经传开,而且还清楚知道,方荷是以比旁人都会伺候,大夜里特地被请回去的。   没办法,御前的事儿传不出去,可慈宁宫有没有人进出,大家都长眼了。   没见着方荷出来,人就在乾清宫了,除了夜里也不会是其他时候。   顾问行得了秦御医的提醒,这阵子叫敬事房天天往御前送绿头牌,自个儿也苦心孤诣地劝,康熙又恢复了做三休二的规律。   被召幸来的妃嫔,一进昭仁殿,头一件事儿不是千娇百媚地请安,而是先往伺候的宫人那边瞧。   “怎么不见方荷姑娘呢?臣妾还想叫方荷教教承乾宫的宫女,也免得六公主一直哭个不停。”这是皇贵妃。   康熙还是心疼孩子的,耐着性子回她:“方荷病着,朕叫御前其他人去替你调教。”   德妃现在也过来侍寝了,空谷幽兰一样,哀怨都格外怜人。   “万岁爷,方荷姑娘可在?臣妾倒是没见过,若是她能调教下小六身前的人,也不至于叫胤祚现在还下不了床。”   康熙:“……”方荷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要是,也送慈宁宫去了,还轮得到永和宫。   但看德妃眼眶微红,却懂事地提起笑来伺候的模样,康熙也心软了。   太医院说,胤祚……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他揽着德妃哄,“一个宫女也没那么大本事,回头朕吩咐太医院,叫陆院判派人守着胤祚,你也别太劳累。”   无论如何,大军出行前,胤祚不能有事。   再过一日,他叫太子来弘德殿看往年的折子,在纸上批复,锻炼储君监国的本事。   结果太子一进门,也四下张望,“汗阿玛,儿臣听说您跟前的方荷特别会当差,毓庆宫……”   康熙面无表情,重重将茶盏放下。   “先前朕吩咐你拆解《道德经》,你拆解完了吗?”   “年底出阁讲学要准备的功课,准备好了吗?”   “昨日批完的折子,你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一连三问,把太子问得脑袋越扎越低,康熙心里的火气还是消不下去。   感情方荷不在御前,倒比在御前存在感还高。   歇过了子午觉一醒过来,康熙心情更差了。   那混账就是在梦里都不放过他,那张瓷白又清雅的小脸儿,还有软玉般的触感,频频扰得他不得安眠。   他冷冷看向梁九功,“她去领月例了吗?”   梁九功愣了下,心里咯噔一下,这阵子忙着给北蒙准备送行礼的事儿,他把这一茬给忘了。   主要他寻思着,就那小祖宗的性子,有银子还能不要?   那天晚上,方荷看见五百两银票,眼神可是瞬间就亮……哎哟哟,坏咯,有五百两,谁看得上四两月例啊!   那小祖宗是贪财,可更懒啊!   他赔着小心回话:“回万岁爷,没听春来提起,姑娘应该……还没养好伤呢。”   康熙冷笑,“就是进了棺材,这会子也该坐起来喘口气儿了,她躺得住,你也想躺着?”   他是喝多了酒失了分寸,又不是下死力气捏碎了她的骨头,身上那点青紫,要养到明年去不成?   梁九功:“……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叫人去催!”   康熙笑得更冷,“不必,没得叫那混账以为朕多想看见她,朕倒要看看,她能躺多久!”   要是方荷听到他这话,肯定会自豪地回答,她的最高纪录是一个半月,一步家门都没出。   但梁九功可不敢就叫主子爷带着气干等。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皇上真气出个好歹来,未必舍得动那小祖宗,遭罪的还是他这个梁九功!   他也不麻爪,要是连这点子事儿都办不明白,也不必做乾清宫大总管了。   回头翠微就提着新春刚出来的桃花酥和抄南瓜子提盒,来到了方荷的配房。   进门她就酸溜溜问:“方女官,敢问您这是想躺到什么时候?仔细着回头起来,腿都要废了。”   方荷笑眯眯接过提盒,熟练地摸出瓜子来嗑。   “那不能够,我在床上也活动得开,不信我给你走两步?”   就算不起床,还有瑜伽呢,她又不打算长成个大胖子。   翠微从她手里抢了一半瓜子,哼笑,“有本事你走出去啊!”   “现在也没多少人问你了,再过阵子,怕是连万岁爷都记不起你来,你那后福还怎么得?”   方荷巴不得康熙忘了有她这么一号,只笑嘻嘻吃着瓜子,问翠微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   翠微来了兴致,“通嫔不是禁足吗?前几日僖嫔去钟粹宫看她,也不知怎的,两个嫔主儿就打起来了。”   “啧啧啧,通嫔直接晕过去,昨儿个刚醒。僖嫔都破了相了,还没来得及跟万岁爷哭诉,也叫禁了足。”   “秦姑姑打听了,说是僖嫔嘴碎,非要拿通嫔白生了一场说事儿,还说皇贵妃不稀罕公主,六公主如何如何可怜,这能不打起来吗?”   方荷很喜欢小宝宝,她光想想拳头都硬了,要有人在她面前拿她的孩子刺她,她能叫对方彻底整容。   翠微感叹:“只可怜了通嫔,月子都没坐好,又被僖嫔推晕,太医说能不能活过明年都不好说。”   她眼神复杂看向方荷:“你既知道自己有福,就别浪费了这点子福分,落得……那般下场,赶紧回御前伺候。”   “万一被厌弃,日子还不如哪位呢。”   越是如此,方荷对回御前越意兴阑珊。   “我心里有数,什么时候你要是也能支棱起来,愿意与我做伴,我保证尾巴都给那位爷摇出来。”   翠微:“……”你想做狗,我还想做个人呢。   她又没什么好颜色,更没方荷那种莫名其妙的底气,只想好好接秦姑姑的班,可没这上进心。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对躺平的渴望。   无声胜有声,翠微剩下的话也就劝不出来了。   只过去一日,魏珠在掌灯时分,捧着个红漆盘来看方荷。   红漆盘盖着红布,瞧着四四方方的,像个盒子。   一揭开红布,方荷水汪汪的眸子瞬间就变成了黄澄澄的,闪耀着叫魏珠都想笑的熠彩。   但魏珠这会子实在笑不出来,他将黄金盒子捧给方荷。   “这是万岁爷念你先前伺候有功,特地赏你的,本来是想叫你领月例的时候取,知道你病还没好,就叫我给送过来了。”   方荷呼吸一窒,好家伙,梁九功那浓眉大眼的死太监也没说还有个黄金盒子啊!   这可比五百两银子值钱多了,早知道她爬都爬过去把月例领了。   魏珠又打开盒子,里头躺着叫方荷特别眼熟的两个梅花纹银锭。   “你的月例都在里头,从你在御前伺候开始算,都走奉御女官的份例,总共补你二十两银子。”   “还有布匹、四时八节的节礼和一年八身衣裳,等你能回御前了,只管去找干爹领。”   方荷:“……”这特么不是她的小梅和小花吗?   怎么就变成月例了?   用她的银子给她发月例,羊毛出在羊身上还过几道弯呢,康师傅就生抠呗?   魏珠的神色有些复杂,瞧了瞧门口,还是没忍住凑近方荷,压低了声儿。   “阿姐,是梁总管叫我来的,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你到底怎么想的?”   方荷冷笑,“我在想,是有人不怀好意,那个人可不是咱梁谙达!”   “哦?你道是谁?”熟悉又冷冽的声音,淡淡自窗外响起。 第38章   怎么会有人听墙角还这么理直气壮啊?   哦, 这位爷从来不做人……方荷在心底胆大包天地吐槽,眼睁睁看着康熙带梁九功进了配房。   她现在住的配房虽然不足十平米,但比起早前原身住六个人的耳房都大,叫翠微感叹宽敞都感叹了好些回。   头一次, 她感觉这配房拥挤起来, 叫人有点喘不过气。   当然, 喘不过气并非只因为拥挤。   康熙进门后,那通身夹风带雨的冷厉气场, 即便强压着,也没压下去多少。   梁九功都快把自个儿弯成对虾了,魏珠也大气不敢喘地噗通跪地, 请安的声音都噎在嗓子眼,发不出来。   康熙平静看过来的眼神,都叫人心底沁着凉意。   方荷不自觉就从床上出溜下来, 乖乖站到了一旁蹲安。   康熙不见外地坐到床沿, 淡淡开口。   “你们都出去!”   这回方荷没敢跟人抢, 由着看不清表情的梁九功,还有眼神担忧的魏珠安静出门。   她则换了个方向, 依然低眉顺眼蹲在地上。   没了其他人, 康熙声音里的疲惫再掩不住。   “起来吧,你都敢连续二十一天不上值, 还在朕面前摆什么恭顺模样。”   方荷:“……”妈呀,这位爷日理万机,还给她数着日子?   她期期艾艾起身, 依然低着头不说话。   在前厅部上班,旁的本事都能往后稍稍,就察言观色的本事不能缺。   康熙明显情绪不对劲儿, 她有胆子不当值,却没胆子捋震怒的老虎虎须。   但康熙依然保持着冷静模样,声音也很轻柔。   “你跟朕说说,不怀好意的到底是谁?”   “朕那晚醉酒,是捏碎了你哪儿,才叫你一躺躺这么些天?”   方荷心想,她要是敢说,明年坟头就能长草。   所以她老老实实回话:“回万岁爷,是奴婢不怀好意,想着偷懒,哪儿都没捏碎。”   康熙颔首哦了一声,冷笑,“那谁给你的胆子,敢在御医面前编排朕?朕不想要你的命,但你今儿个解释不清楚,一顿板子跑不了。”   也就是御医不敢把乾清宫任何话往外传,不然阖宫的妃嫔都能来送汤,撑死梁九功!   方荷飞快抬了下头,眸子里清楚映着‘当然是您给的’的意思。   她委屈绞着手指,“万岁爷说过,您会疼奴婢……奴婢一开始身上疼,后来身子不爽利,禀报过敬事房,才多休息了些时日。”   所谓不爽利,就是大姨妈。   宫里规矩,来月事的宫女不能冲撞主子,她对此嗤之以鼻,但不耽误她借此摸鱼。   康熙:“……”他那是喝多嘴瓢了,清醒时他绝对说不出这种话来!   方荷再度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只声音听着委屈。   “奴婢清楚秦御医秉性才会坦言相告,没说一个不该说的字儿,奴婢敢当场跟秦御医对峙。”   她说疼的地儿确实疼啊,力道多大他自己没数吗?   包括腿疼……咳咳,微疼也算,撑着这位人高马大的爷去撒尿,她负重很大的好嘛!   “奴婢那夜听到万岁爷的话,实在受宠若惊,不敢置信,才借这样的时机,用笨法子来确认万岁爷的心意。”   “确认朕的心意?”康熙莫名觉得这话有些刺耳。   他起身,抬起方荷的下巴,审视的目光一寸寸在她小脸上梭巡。   又白了点儿,但还不是他梦里那白玉也似的颜色。   方荷深吸口气,抖着心肠眨眨眼,“奴婢想确认自己不是大梦一场,既得了万岁爷的金口玉言,是不是只要不做背主的事儿,往后都再不必担心毒酒一杯。”   如此,她才敢造作不是?   要是连这点放肆康熙都接受不了,挨顿板子也就挨吧,好歹打醒她,让她别再做风光出宫的梦。   至于丢命,她仔细斟酌过,可能性几乎为零。   她的身世虽依旧没查出来,但太后和太皇太后对她格外的偏爱,她感觉得非常明显。   这还不蹬鼻子上脸赶紧上天,啥也赶不上热乎的。   康熙似看出方荷强掩惊慌背后的底气,定定看着方荷黑白分明的眸子,拇指轻轻摩挲了下她的脸蛋。   “那朕还吩咐你不必再涂水粉,你在自个儿屋里都不忘装模作样,欺君什么罪过要朕来提醒你?”   答案方荷躺着没事儿干,都快背熟了。   她眼睛眨都不眨就回话:“是老祖宗跟前的苏嬷嬷提醒奴婢,既先前藏拙,水粉就得一点点换颜色,否则也是欺君之罪,奴婢左右为难,实不想欺君,这才藏在屋里不出去嘛!”   康熙:“……”还叫这小混账给圆上了。   苏额捏的话,他不会轻易反驳,只上前一步,凉凉俯视不得不仰着脑袋,偏眼珠子乌溜溜转悠的方荷。   “你是不愿意欺君,还是不愿伺候朕?”   方荷被逼得后退一步,不自觉垂下眸子,“奴婢不敢这么想。”   康熙又上前一步,声音愈发疏淡。   “朕看你敢的很!”   “再没有人比你更胆大包天,还敢嫌弃御前的差事,若是外头的日子那么好过,你又何必进宫。”   方荷心底的火气随着康熙这两步逼近,一点一点被拱了起来。   但在酒店工作的社畜都习惯隐忍,康熙语气也还算和缓,她努力压着急速跳动的心跳,慢慢解释。   “这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儿,您也是如当空皓月一般的九五至尊,奴婢怎敢嫌弃,是奴婢山猪吃不了细糠……”   康熙蓦地再次上前:“说实话,否则你这辈子也别想离宫。”   方荷被他这突然的动静逼得跌坐在床,仓惶抬起眸子,发现了他几乎藏不住的烦躁,眸底似乎还隐藏着几分……悲凉?   她心下冷笑,她这像是被关在笼子里拨弄的鸟儿都还没难过,他倒是难受上了。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重要了?   思及魏珠先前提过一句,康熙傍晚时分去了永和宫,这会子就回来了……想必是六阿哥不好了。   莫名地,她心底的火越来越难忍。   连个孩子都养不活的地儿,她凭什么要留下,做这人缓和情绪的玩具?   她抖着胆子看康熙,“无论奴婢说什么……”   “朕都恕你无罪。”   早说啊!   方荷立马道:“奴婢确实不想留在宫里!”   她理直气壮道:“您也知道奴婢的性子,好吃懒做还贪财,本就不适合在御前伺候。”   “奴婢是徐佳氏最后的血脉,奴婢答应过姑姑要出宫招赘,为徐佳氏延续血脉……”   康熙运气,不只好吃懒做贪财,这分明还好色!   “你若留在宫里……”康熙以手撑在床沿,俯身与她对视,“想要个孩子也不难。”   这下子轮到方荷运气了。   她想都不想就反驳:“您是说像通嫔那样,生了孩子也有可能变成旁人的?还是怀着身孕都得时刻防备着出意外?”   “奴婢明明可以做家里说一不二的正头娘子,叫孩子姓徐,作甚要叫姑姑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宁!”   康熙还是头回见方荷露出棱角来,哪怕是先前在龙舟上那回都未曾如此犀利。   可她知道什么,通嫔早产,德妃也不理亏,真闹起来孩子未必活得下来。   他并非只为敲打佟家,而是只有在皇贵妃那里,那孩子才有机会活下去。   可他不管做什么,都不习惯跟人解释,论起刻薄劲儿来,康熙更未输过旁人。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方荷微笑,“想为徐佳氏延续血脉?你叫魏珠和陈平在宫里宫外打听自己的身世,以为能瞒得过朕?”   “至于说一不二,就你现在这张牙舞爪的模样,朕可曾动你一手指头,你还想怎么说一不二?”   方荷咬着唇角不吭声,那正头娘子呢,你就当没听见呗?   能做大老婆,谁愿意当小老婆啊!   可在康熙站直后,巨大的黑影压在身前,她刚发泄出去的一点点火气又缩回去了。   康熙慢条斯理坐在她一旁,还毫不见外地往她床头一靠——   给方荷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差点蹦起来。   “万岁爷!奴婢脏……”   她的话没能说完,靠在床头的康熙,因为角度和方荷为了偷懒的缘故,立马就从炕屏缝隙里看到了用来装吃食的提盒。   足足六个!   康熙心口那点子因胤祚而起的郁结和火气,在嗓子眼转了一圈,莫名消散不少。   虽然还难过,他却能打起精神来,抬手将炕屏推开。   “梁九功说你食不下咽,身子虚弱……”康熙似笑非笑将提盒一个个打开,空了大半。   剩下的,全是御膳房擅长的点心,甜咸口都有。   仔细一瞧,康熙还见到了午膳时候进上去的八仙糕和椒盐酥。   先前去永和宫,看到胤祚喘气都艰难的模样,他心口像是扎着把刀子,乌雅氏也强颜欢笑,他没用下去几口晚膳。   他顺手从里头捏了一块椒盐酥放入口中。   方荷简直比康熙在永和宫时还心如刀割,这是她血泪横流赚来的银子买的!   她还没来得及吃几口呢!   跟翠微分享她乐意,可康熙……扔马桶里她都不想便宜这抠货!   见方荷一脸肉疼,康熙愈发有食欲。   作为每日都要习武的男人,他食量其实不小。   人前讲究七分饱,眼下没旁人,他吃多少没人知道,放纵一下也无妨。   不一会儿,一碟子点心消失在方荷痛心的注视中。   肚子填饱了,心里的空洞也就随之减少许多。   康熙打起精神,乜方荷一眼:“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方荷瞬间支棱起来,要是用一碟子点心能买来八卦,好像也没那么亏。   她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好奇,人也不自觉上前两步,好似又变成了那个乖巧的小地鼠。   康熙知道她不是,这就是个猫祖宗。   但他没再卖关子,“你阿玛是前一任正蓝旗都统,扎斯瑚里瓦尔达的女干生子。”   方荷忍不住小抽口凉气,话里的信息量是不是太大了些?   土著玩儿得这么刺激吗?   她还不知道,她乌库玛嬷(曾祖母)玩得更刺激。   康熙也没说,只道:“你姑姑因你玛嬷不检点,气死了你玛法,才会在你玛法死后入宫,对你也不冷不热的。”   “瓦尔达一家子因大罪流放宁古塔,如今只剩个跟你同一个曾祖母的堂兄还活着。”   方荷捂着嘴轻嘶,情绪价值给得特别足,这话信息量更大啊!   康熙叫方荷这反应噎了下,还是说下去。   “离宫后无人护你,你身为扎斯瑚里氏血脉,按律法若验明正身,也该被流放,就别惦记给徐佳氏延续血脉的事儿了。”   他跟苏茉儿有同样的想法,徐佳氏的祖宗可能不想要方荷这样的子孙。   但方荷却不以为然,或者说在一瞬间,她脑子里就有了把压箱底本事掏出来的底气。   原本因为不够了解康熙,她一直不敢轻易行动,只躲在屋里小打小闹。   现在她突然觉得,不用了解康熙,她也有把握出宫!   她放下手,哀哀看着康熙,偷掐自己腚上一把,眼眶微微泛红,好特么疼呜~   “奴婢觉得,生恩没有养恩大,奴婢从未听过扎斯瑚里氏之名,却是吃用着徐佳氏的米水长大的。”   康熙淡淡提醒她:“你是吃着爱新觉罗氏的米水长大的。”   方荷:“……总之,奴婢双亲既入了徐佳氏的祖坟,奴婢是额娘和阿玛的孩子,自然是徐佳氏的子孙。”   “正因奴婢身世有异,姑姑也知道,却仍然救奴婢于水火,这份恩情奴婢无以为报……”只能给徐佳氏多生几个崽了啊!   康熙突然起身,问:“朕送你的黄金盒子好看吗?”   方荷:“……”足足十斤重,一千两银子,能不好看嘛?   但她不愿回答明显有坑的问题,只咬着唇不吭声。   康熙慢条斯理往外走,行至门口,微微偏过头,声音比来时要有力得多。   “里头的小玩意儿只是留给你把玩的,如果你留下,这就是你每个月的月例。”   说完,康熙没再停留,直接出了门。   方荷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那她要是出宫,一年不就……丢一万二千两银子?   心痛一瞬间揪住了方荷的胸口,叫她不自觉捂着心窝子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不行,哪怕再站一秒,她都要没出息地追出去。   可在宫里,着实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翌日刚过三更,春来把方荷喊了起来。   “万岁爷吩咐,不管您何去何从,御前的差事都得办好,否则就送您去皇庄子上种地。”   好些日子没早起的方荷,艰难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困得连吐槽都慢两拍。   种地咋了,金子诚可贵,银锭价更高,若为自由故……算了,还是能不抛就不抛。   一过清明,天儿就渐渐开始热了,半夜也不算太冷。   她臊眉耷眼用凉水醒了醒神,跟着春来一起往昭仁殿那边去,准备着当差。   可这回方荷又被拦了下来,还是问灵和问星她们。   实话说,在方荷毫无保留地把本事交给她们,甚至叫两人还得了赏后,虽心里嘲方荷傻,明面上两人态度好了不少。   横不能叫人以为她们是过河拆桥的人,那万一有个前程,谁还敢给她们做心腹。   所以两人脸上都挂着几分担忧和微妙。   问灵道:“主子爷吩咐,你还如以前那般,只需伺候弘德殿便是,殿内不需要你伺候了。”   问星小声补充:“到了弘德殿,姑娘也不必进殿,只跟春字头的宫女一样,守在殿外就够了。”   方荷竟一点也不意外康熙这猫一阵狗一阵的脾气。   这招顾问行已经做过了,有什么样的奴才就有什么样的主子。   她平静冲两人点点头:“知道了,多谢。”   等方荷走了,问灵有些纳罕,“都在万岁爷跟前失宠了,她怎么一点都不急呢?”   刚才故意刺方荷的问星轻嗤,“先前万岁爷谁都不要,只要她伺候的事儿你若忘了,就想想咱们多久没侍寝了。”   “她能失宠最好,怕就怕万岁爷是故意磨她的性子,能叫万岁爷如此煞费苦心,往后能少得了前程?”   问灵愣了下,脸色也逐渐有点不大好看。   确实,自从温泉行宫回来,万岁爷就再也没召幸过她们。   不止她俩,御前围房里住着的所有宫人和官女子,万岁爷都没再碰过。   如果不是万岁爷对方荷上心,怎么会怕她多想,再也不碰御前的人呢?   其实康熙还真没想这么多。   只不过回来后要处理后宫的事儿,高位妃嫔也不能冷落太久,还要操心朝政,关心北蒙那边的战事。   围房里的官女子和宫女,本就是他没时间进后宫时才会召幸的玩意儿,实在顾不上她们的心情。   但其他人不这么想。   弘德殿前每日人来人往不少,方荷前阵子又太有存在感,她在殿门外的廊庑下头站桩,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尤其是被叫过来考校学问的阿哥们。   大阿哥胤褆走在最前头,一扭脸看见方荷,问题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怎么在这儿?”   方荷心想,不愧是爷俩,问题都这么恨人。   她恭敬蹲身,“回大阿哥话,主子怎么吩咐,奴婢就怎么伺候,在哪儿都是应当的。”   胤褆被噎了下,也没在意,只把‘新鲜了’三个字咽回嗓子眼,显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可他心里却觉得,先前这宫女黑不溜秋的,倒得汗阿玛的喜欢,如今好不容易白回来许多,却不被待见了。   难不成汗阿玛他就喜欢丑的?   明年选秀就能选福晋的胤褆大为不解,但这方面他确实无法效仿皇父了,他还是喜欢好看的。   太子胤礽没说话,胤祉想说话,被目不斜视的胤禛捂着嘴往里拽。   先前惠妃和荣妃才被敲打,慈宁宫发生的事儿没过夜就传到了后宫里。   胤禛觉得,出于兄弟情谊,还是别叫老三长嘴的好。   胤祉翻着白眼被拉进殿内,只留胤祺格外纠结地站在方荷面前。   他小声问:“你还好吗?”   方荷稍稍换了下腿上的重心,也小声笑道:“奴婢还好,劳五阿哥挂心了。”   其实不太好。   许久没当值,更久没站桩,才站了两三个时辰,她这腿就跟灌了铅一样酸胀。   但这就是她作为宫女该当的差事。   康熙想靠这个叫她明白留下的好处,梦里想去吧!   胤祺为人憨厚,心肠也软,心思有时候也很细腻,发现了方荷的动作。   作为方荷的小先生,他很想帮方荷,连皇玛嬷都私下里告诉过他,方荷不错,能帮衬就帮衬些。   可……他也害怕汗阿玛,想了想,他忍着肉疼,将自己的荷包递给方荷。   方荷瞬间支棱起来,在外头站桩,也有外快?   胤祺:“里头有些牛肉干,你省着些吃,这是我三天的份额……”   说完他还咽了咽口水。   方荷:“……多谢五阿哥,奴婢心领了,奴婢不饿。”   其实还挺想吃的,但看孩子馋的……她倒是好意思抢啦,可惜这几天她要哄人,得摆足了林黛玉姿态,吃多影响她发挥。   是的,方荷压箱底的本事就是哄人。   却不是甜言蜜语地哄,那都不叫本事,叫本能。   上辈子她和耿舒宁能成为闺蜜,自然有臭味相投的地方。   俩人都是那种谁叫我不痛快,我就叫谁全家都不痛快的主儿。   但耿舒宁底气更足,大山里养出的骨头那叫一个硬,往往都跟坦克一样咔咔就是干,闹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方荷做不到,从小夹缝里求生的环境,造就了她永远不会把人往死里得罪的性子。   如果说耿舒宁是祖传打狗棍,她更擅长化骨绵掌,每每都是用哄人的姿态,糖里掺屎,又甜又恶心人。   爸妈两边的孩子都被她这么哄崩溃过。   第一任男朋友抵不过三天,第二任男友阅历丰富一些,也就撑一个星期就得投降。   狗爹……一两个月也就差不多了吧?   清明后的雨天儿多,她正在心里布局的功夫,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倾斜如蚕丝,将整座乾清宫都遮掩得朦胧许多。   方荷站在廊庑和乾清宫地坪的交接处,四面透风,两面都是雨,很快就打湿了衣摆和绣鞋。   即便天儿暖了,也还没到热的时候,下雨天的湿冷气息就跟蛇一样,一点点从她足底往腿上缠绕。   方荷听到脚步声,立刻抱起自己的胳膊,瑟缩着眼神迷茫,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远远看过来,忽略肤色的一点点小瑕疵,美得像是一幅画。   梁九功心下叹口气,明明好好伺候主子爷,方荷那前程就是板上钉钉的荣华富贵,主子爷心情也爽利。   两好并一好的事儿,这祖宗怎就想不开呢?   他走近后,笑着问方荷:“姑娘冷不冷?要是冷了可千万别逞强……”   方荷纹丝不动,心里倒有点激动,怎么,又能回去歇息了?   “……您只要跟万岁爷服个软,万岁爷定舍不得您在这里受凉不是?”梁九功自认为足够苦口婆心了。   他甚至都没露出丁点的酸意,恨不能这祖宗替梁家争光呢。   方荷却木了脸,哦,服软就舍不得,不服软就舍得了?   那康熙跟后宫妃嫔一样,硬气得挺有弹性嘛!   梁九功见方荷不动,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姑娘这是看什么呢?”   方荷轻轻叹口气,语气又轻又柔,甚至还带着几分娇甜,似午后将醒时对情郎喟叹一般。   “奴婢其实特别想好好伺候万岁爷,万岁爷他那么伟岸,那么仁慈,如救世的佛祖一般叫人忍不住仰望……”   感谢某位多愁善感的格格,否则她真想不出这么肉麻的词儿来。   梁九功心里啧啧两声,这不是服软是什么?   可跟他一个奴才服软有什么用,您倒是进去说啊!   方荷又叹口气,“……可奴婢实在无法忘怀姑姑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姑姑临去之前那满含热泪的期盼,夜夜出现在奴婢梦中……”   梁九功浑身一冷,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嗓子眼都有点不舒服。   话说,徐嬷嬷不是死在安平堂,不许探视吗?   他不自禁小心后退两步,干笑,“这死人总没有活着的人重要,若是能看到姑娘有了前程,徐嬷嬷也只有欣慰的。”   方荷眼神忧郁转头看梁九功,“谙达怎么知道的?”   梁九功:“……我猜的。”反正他也去不了地底下。   方荷又转头回去,三叹息,“我猜,若我能叫徐佳氏留下香火,姑姑才能安息,徐佳氏的列祖列宗也能安好。”   “他们若安好,便是晴天,瞧着这会子的天儿,他们怕是快从坟里爬出来,入奴婢的梦了吧?”   “只盼着奴婢没变化太多,祖宗们可万别找错了人才是……”   梁九功:!!!   万岁爷真龙天子,百邪不侵,要真找错人……那还能找谁?   他心底拔凉拔凉的,干笑两声,啥也不想说了,匆匆留下句场面话,就颠回了弘德殿内。   方荷心里哼笑,叫这死太监总想着做老鸨,吓不死他!   康熙给阿哥们考校完功课,不动声色问梁九功,“那混账说什么了?”   肯定没说什么好话,梁九功这奴才进门时,面色如土好一会儿。   梁九功定了定神,把方荷的话一字不落禀报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康熙冷笑,这会子不是海东青,也不是皓月,又变成佛祖了?   他心下蓦地有点微妙,感情他在那混帐心里,从来不是个人?   “叫她上午在外头当值,下午去梢间,让顾问行教她离宫后如何办差的规矩。”   康熙并非故意为难方荷,也没想叫她就此服软。   在宫里无法进殿伺候的宫人,本就要做这些差事。   甚至他还选了个最轻省的活儿。   没叫她跟问字辈宫女一样做女红,也不用跟静字辈宫女去做殿内的杂活儿,更不用像春来她们似的负责乾清宫大殿的洒扫。   他怕这混账又累得病歪歪回去躺着。   方荷得了吩咐,也不急着发挥,乖乖进梢间,跟顾问行学那些传递消息,怎么控制夫家的本事。   怎么在外头生存,多学点总没坏处。   既然要给皇上办差,顾问行就不会教她女四书,方荷学得还算愉快。   待得四月十八,董鄂彭春和郎谈点好了兵,在午门前,得康熙亲自鸣鼓端酒,为将士们鼓舞士气,送他们北上。   方荷只停留在城门楼边上,都听到了外头两千多人高呼万岁爷的声音。   场面壮观得,叫魏珠和春来止不住心潮起伏,面色潮红,喝大了似的。   但方荷见过大阅兵,没觉得太震撼,只幽幽盯着午门一大两小三处门楼出神。   明明她离自由只有一门之隔,却成了走不出去的天堑。   康熙从城楼上下来,远远就看见方荷瞅着午门发呆,都气得没脾气了。   他只在上轿辇的时候,掀开帘子凉声问方荷:“瞧着这会子的天儿,徐家祖宗们应该安生了吧?”   方荷:“……”要不您下去问问?   她目光含娇带嗔往康熙那里一飘,又不自在地虚着飘往别处。   “奴婢不好意思说。”   大军出行,天朗气清,没出任何问题,康熙心情不错,没再刻薄,放下了帘子。   待得回到弘德殿,他把人提进了殿内。   “这会子也没外人了,说吧,朕听着。”   梁九功见状,挥挥手叫白日里当值的宫人们退下,自个儿去门口守着。   只是忍不住好奇,伸长了耳朵。   方荷用水汪汪的眸子满是崇拜地看了康熙一眼,这才扭着身子垂下眸子。   “祖宗们前儿个夜里入奴婢的梦了呢,骂奴婢不识好歹,明明主子爷英明神武……”   康熙提起扇骨做出要敲她的姿势,“说重点!”   方荷:“……就是训斥奴婢不该忘了忠心二字,一门心思离宫,定是叫猪油蒙了心,万不该如此,骂了奴婢半宿。”   康熙唇角弧度渐深:“骂醒你了吗?”   方荷继续扭蛄,声儿都变得赧然起来,“奴婢愚笨,徒有一腔忠心,只是不知该如何……哎呀!”   她捂着被敲了的脑袋,不敢再废话。   “祖宗们给奴婢想出了两全之法!”   康熙知道,这混账嘴里怕是没有好话,但要方荷愿意留下,他也不必跟这混账死气了。   他端起茶,顿了下,不动声色又把茶盏给放下了。   “什么两全之法?”   方荷牙一咬,眼一闭,飞快道,“祖宗们说,既然奴婢想为徐佳氏绵延子嗣,完全可以先出宫嫁人,生几个崽儿全了养恩,然后再按着咱们满人的习俗回宫伺候万岁爷!”   康熙:“……你给朕出去!”   还几个?他就多余跟这混账废话! 第39章   方荷出去后, 康熙才渐渐回过味儿来。   满人习俗并非停夫再嫁,而是支持寡妇再嫁,她想生几个崽儿再回宫伺候,夫家如何自处?   他总不能学皇父那般横刀夺爱, 再闹出皇家丑闻来。   要叫她合习俗进宫, 怕不是要等她那莫须有的夫君老死。   康熙又是运气又是好笑, 狠灌了几口冷泡茶,才把冷笑压下去。   所以她这两全法是打算回宫来给他送终, 顺便养老来了?   偏方荷丝毫没有消停的打算。   今儿个给康熙绣个荷包,扭头就拿差不多的荷包装御花园掉落的花瓣,带着春来在御花园角落里葬花。   说什么要把自己的孝心伴着花瓣一起埋葬, 往后好踏踏实实伺候主子爷。   还说什么希望这花瓣能直通地底,叫徐佳氏的列祖列宗们明白她的两难全。   康熙:“……”徐佳氏祖坟在西郊,她在宫里葬花, 招魂呢?   转过几日去, 方荷又在梢间顾问行给她上课的时候, 红着眼又哭又笑。   顾问行问,她便道:“奴婢是想起先前姑姑在时, 也是这般教奴婢道理, 想必不是为了叫奴婢给徐家绵延子嗣,而是叫奴婢学会如何伺候万岁爷呢。”   “奴婢感动, 太感动了,也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去给姑姑上炷香,告诉她我生是徐佳氏的人, 死也是徐佳氏的鬼……主子爷天恩浩荡,叫我给徐家长脸了啊!”   她还知道捂着嘴呜咽,不敢叫外头人听见声儿。   但顾问行也不敢瞒着方荷这话, 尤其知道主子爷在意,他表情格外微妙地一五一十禀报了。   康熙听得脑仁儿疼,真叫方荷上了香,怎么着,叫地底下的徐佳氏以为他爱新觉罗玄烨是赘婿吗?   他憋着一口不上不下的气,也不训斥方荷,反正眼不见心不烦,就想看看这混账到底还能怎么翻天。   但私下里,康熙还是叫梁九功换上了斋戒时用的下火茶。   方荷幽幽从御茶房路过,瞧见翠微冲她挤眉弄眼,心里直哼哼,这会子那位爷倒知道了,这茶能灭的火气不止一样儿。   虽方荷说是折腾……其实动静也不大,寻常宫人基本不知道,除非她不想活了。   翠微跟方荷关系好,知道一点儿,私下里无人的时候,来找她说话,直忍不住咋舌。   “你可小心些,别过了头,我冷眼瞧了这么些年头,咱们主子爷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   “真惹恼了主子爷,回头别说出宫,你想在宫里好好活都是痴人说梦。”   其实翠微不理解方荷到底怎么想的。   没有好前程不去奔她能理解,可明摆着的前程还往外推,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方荷懒洋洋趴在床上出神,没跟翠微解释。   跟翠微聊聊八卦还行,掏心窝子说话,这死丫头肯定不会给她保密。   她这才哪儿到哪儿,她有血脉关系的曾祖母那才叫折腾呢。   自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再叫魏珠和陈平宫里宫外不动声色地打听,方荷知道的事儿也就多了。   关于那位老福晋在京城的威名……嗯,花名,至今仍有人如数家珍。   她还活着的那位堂兄的长辈,只不过是父不详的其中一个,她只想跟一个男人生几个崽,过分吗?   但五月里去领月例的时候,连乔诚都劝她。   “先前你姑姑压着你,不叫你出头,估摸着是怕扎斯瑚里氏的罪牵连到你们姑侄俩头上,可现在主子们知道了也不在意,你也不必非要出宫啊!”   “就算想给徐佳氏留后,从乔家或者魏家过继几个嗣子,回头你在宫里站稳了脚跟,赐些东西,也能撑起徐家门户来,不会叫你姑姑他们断了香火。”   方荷对乔诚,没跟对翠微一样敷衍过去。   她早发现原身这位姑爹话不多,但行事可靠,算个难得的厚道人。   她和魏珠在御前伺候,乔诚怕叫人误会敬事房跟御前宫人和太监勾连,轻易不会找她和魏珠。   但他们有什么事儿,乔诚永远第一个无声帮衬。   “姑爹,我也与您说句实在话,其实我知道出宫未必有好日子过。”方荷矮了声儿,垂头丧气跟乔诚解释。   “只这些年我都存着出宫的心思,若不尝试一番,将来色衰爱弛,恩宠不在的时候,我一定会后悔。”   她很清楚,在这世道,出宫其实不是什么好选择。   跟太皇太后回宫的路上她亲眼见到普通百姓什么样儿,指定比耿舒宁在大山时的日子还要艰难。   说是给皇上办差,不如他的意,差事如何且两说呢。   没有权势,自由也不过是相对而言,低调不惹人眼还好说,可穿越女这体质,她也捉摸不透。   一旦真有权贵动点什么心思,即便太后为她撑腰,有时也鞭长莫及。   更别提,太后这几个月,根本就没再召见她。   宫里的往事魏珠查到的不多,她不清楚那点故人情份到底有多少。   离五阿哥开府也有好些年,她未必等得及。   可无论再怎么劝说自己,她还是无法放弃心里那点微末的念头。   她还是想做自己,二十多年的教育都告诉她她是个人,她不想做个物件儿。   她更想有个属于自己的,不必跟别人争,跟别人抢,能完整享受父母爱的孩子,这大概是她两辈子的遗憾。   但她也跟乔诚坦然:“如果尝试过,依然事不可为,好歹没有后悔和遗憾,到时……我应该就能全心全意伺候万岁爷了吧。”   上辈子的职业习惯,注定了她所有的挣扎都不会往死路奔。   就如现在跟乔诚交底儿似的,春来就在外头。   如果努力过,发现这条路依然不通,她才不会头铁,现在这些话就能为往后留在宫里铺路。   春来确实没辜负她的期待,这话一字不落传到了康熙耳朵里,倒叫康熙火气消了些,只有些啼笑皆非。   他心道,不怪他对方荷上心,宫里如方荷这般聪慧狡黠,又能叫人开怀的女子,确实没有。   说她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犯宫规躲懒,以下犯上……可康熙作为皇帝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他明显察觉出,这小混账每一步都踩在他底线之上,该大胆大胆,该怂就怂,从未故意挑衅他的威严。   哪怕现在恶心人,也裹着一层狡言饰非的糖衣,叫人又恨又怜。   可方荷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康熙也有属于自己的骄傲。   他坐拥四海,执掌天下,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又何必非要跟一个心不在他身上的女子较劲儿?   康熙吩咐梁九功:“回头出行,叫方荷在皇辇内伺候,你提前安排好。”   算了,他再给方荷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北巡一路上,这小丫头还不开窍,一门心思只想着出宫逍遥……念在皇额娘的份儿上,他会给方荷赐个好人家。   梁九功心知肚明,万岁爷这是怕方荷知道出行要近身伺候,又闹腾出这疼那痒的幺蛾子来。   他笑着躬身:“奴才记下了,万岁爷放心,奴才一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彭春从北蒙八百里加急传回来消息说,集结后的三千五百将士已经到达锡伯,不日将前往乌拉官屯。   取完了辎重补给后,会直奔索伦。   多出来的五百人,是曾被罗刹兵频频骚扰抢掠的几个部落派出的兵,由科尔沁达尔罕亲王世子罗卜藏衮布亲自领兵。   这五百人对前往雅克萨的一路都非常熟悉,罗卜藏衮布也亲自与罗刹兵交过手。   彭春上奏道,大军估计会比预料中提前十日左右,到达雅克萨城下。   康熙算了下,以行军的脚程,那就是五月二十日左右到索伦。   如果战事顺利,六月底也该打完了。   他下旨六月初三北巡,驻跸承德十日,巡视那边的驻兵后,再往木兰围场,差不多六月底能与蒙古各部落见面。   到时也该商讨是继续往罗刹方向打,还是谈和,既能彰显大清国力,也可震慑漠北、漠南和漠西各部落。   梁九功作为乾清宫大总管,动起真格来,还真就没叫方荷发现一丁点儿的预兆。   五月中宣旨后,没有人通知方荷随行。   她该站桩站桩,该进学进学,啥也不问,生怕皇上想起她来。   顾问行也没表现出任何异样,这种出行,他作为敬事房总管不必跟随,只叫底下宫殿监正侍跟着记录彤史便可。   直至五月底,也没人叫方荷收拾行李。   方荷忍不住松了口气。   其实不只是康熙好奇她到底能造作多久,方荷心里更是纳罕。   前前后后她这都哄人哄了快俩月,康师父愣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到底是后世男朋友们太不争气,比不过这位爷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是她的本事好久不用退化了?   眼下见康熙不叫她随行,她心下大定。   肯定是康师傅也忍不了恶心了,不想看见她,才不叫她随行出宫。   只要她老老实实在宫里当几个月山大王,回头康熙回了宫,再加把劲儿,说不准都过不了年,这位爷就得催着她出宫了呢?   想到这个可能,方荷梦里都能笑醒。   然后……她就在睡梦中,被春来推醒,三下五除二伺候她洗漱完,把她推到了出行的队伍里。   方荷震惊,迷茫,又心慌。   不是,怎么个意思?   就算要跟着出行,也不能叫她就这么出去吧?   银子也没给她带,行李也没有,几个月回来她都臭了啊!   李德全凑过来,格外恭敬跟方荷小声解释,“姑娘莫慌,您一应起居用到的物什,春来都提前给您收拾好了。”   “衣裳也给您备了新的,都是没过水的好料子,要是您还缺什么,只管跟奴才说,奴才保管给姑娘准备得妥妥的。”   方荷:“……”你这也不是什么都不缺,你简直缺了大德了啊!   让她随行,为啥不提前告诉她?   春来再准备,能有她自己准备的……好吧,可能是比她准备得妥当些。   但她的黄金,她的银锭,都还没收起来呢!!   等皇辇从午门出去后,春来才撵上来,站到了方荷身后,安抚她拔凉的心。   “姑娘别急,梁总管吩咐过,你屋里的家当奴婢都仔细收拾了,交到了乔副侍手里,回头跟这几个月的月例一起还给你。”   方荷沉默了,是几个黄金盒子吗?   一想到几千两银子等着她回来,方荷心窝子瞬间就不凉了。   该死的梁九功,要不要这么懂她,叫她现在连生气都气不来了,好气哦!   缓和了心情后,方荷便发现,不只是皇上北巡,后头还跟着凤辇呢,太后也跟着一起北上。   先前听翠微八卦,可没提起过这一茬。   她只说皇贵妃又病倒了,钮祜禄贵妃因为小公主身子不好,十阿哥也有些换季着凉,分不开身,无法伴驾。   还有四妃的八卦。   六阿哥胤祚还躺在永和宫,德妃显然不敢出门。   宜妃五月初七生的十一阿哥,据翠微笃定分析,说是遭了人算计,小阿哥不甚康健,月子里的宜妃更不可能出门。   所以高位妃嫔只有惠妃和荣妃跟着。   六嫔里,端嫔身子不好,敬嫔不得恩宠,僖嫔和通嫔自不必说,只有安嫔和谨嫔伴驾。   剩下就是几个小常在答应,还有大阿哥到五阿哥这些数字团的崽。   方荷正往凤驾那边瞧着的工夫,御驾出了宫,李德全来请她去皇辇。   进了皇辇,方荷忍不住土鳖地感叹了声,这房车好特么大哟!   后世真见不着这么大的车,差不多跟三辆中巴并排那么大的面积,左右和前端都有屏风,隔开了不同的区域。   怪不得要三十二匹马,这是拉着个小三居在走呢。   最外头是召见臣子和康熙处理政务的地儿,这会子康熙没批折子,就在左侧屏风后坐着。   影影绰绰的,看不清到底在干嘛。   方荷刚要蹲身,梁九功笑着凑上来,“姑娘若要梳洗更衣,后头魏珠架着一辆马车,春来也在,他们伺候姑娘。”   方荷心下一惊,什么叫伺候她,她自己还是个社畜,哪儿配叫俩人伺候?   梁九功又道:“万岁爷吩咐,其他时候您就在皇辇内伴驾,有事儿只管跟我说,跟李德全说也行。”   “啊???”方荷没忍住诧异,语调明显上扬且震惊。   接着她立马反应过来捂住嘴,小心翼翼看了眼屏风后头,凑近梁九功,压低了嗓音,几乎是以气音询问。   “十二个时辰都伴驾吗?”   梁九功还没说话,康熙便绕出屏风,梁九功躬身下去,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方荷也赶忙蹲身,想给自己嘴巴一巴掌,肯定是没睡够,才没忍住露了痕迹。   康熙表情不虞打量着方荷,好像又白了点,人倒是愈发水灵了,就是这张嘴说话越来越不中听。   “十二个时辰在朕身边,委屈你了?”   方荷赶忙找补,柔声吹彩虹屁,“那哪儿能啊,奴婢巴不得时刻伺候万岁爷呢,这可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好差事。”   “只是……”她稍稍迟疑了下,还是没忍住问,“您一直没叫奴婢值夜,那万岁爷临幸妃嫔……奴婢也在一旁伺候着?”   她是不介意现场看个片,可十二个时辰上班,谁受得了啊!   不说精力够不够,她还打算继续哄人呢,可她性子跟表现出来的林妹妹款完全不一样。   她不像侍寝的妃嫔们,演技没那么持久。   康熙:“……都出去。”   方荷不安地动了下身子,这个都,包含她不?   见康熙又绕回屏风后头,她咬咬牙,起身想跟着梁九功往外去。   梁九功听到脚步声,一扭头,差点给方荷跪下。   这祖宗怎么啥时候都听不懂人话呢?   他杀鸡抹脖子地比划:姑娘您有点逼数行不行?   方荷鼓了鼓脸儿,也不敢在康熙明摆着不高兴的当口继续造作,提着心肠,缓步绕到屏风后伺候。   刚出宫门,康熙也没做别的,只手中捏着一本看起来很有岁月感的古籍打发时间。   方荷小心翼翼上前,“万岁爷,您生奴婢气啦?奴婢真不是不愿意伺候……”   康熙淡淡打断她:“起来吧,朕有话问你。”   方荷心里有些忐忑,他每回这么说,好像都没什么好话。   但她还是乖乖站起身。   康熙靠在软枕上,半抬着眸子懒懒看她,表情柔和缱绻,倒像是话家常的模样。   “跟朕说说吧,除了想给徐家绵延子嗣,你还为何那般想出宫?”   “你可知,你一个孤女,若招赘,叫人吃了绝户谁也拦不住,若是嫁人,也只能做填房,麻烦事儿绝不比宫里少。”   方荷沉默了。   她无法跟康熙解释两个时空的人格差距,更不能拿什么执念来引这人嗤笑。   她紧着思忖片刻,慢吞吞开口:“奴婢曾听闻,寻常人家的夫妻举案齐眉,逍遥快活,哪怕柴米油盐也都别有一番滋味儿。”   康熙:“……”这混账是不是在耍花腔?   她知道什么是逍遥快活吗?   他看方荷的表情愈发微妙,这混账这些日子恶心得他吃不下饭,自个儿估计是没少去御膳房买点心。   比起以前瘦削到好像一阵风都能吹走的模样,丰润了许多,瞧着人还是瘦,但脸颊比起过去有肉了。   还有就是……康熙不动声色扫过某个地方,目光又回到了方荷脸上。   刘海遮住了方荷几近半数秀色。   可在皮肤还算白皙后,那潋滟着灵动的眸子,小巧却挺拔的鼻头,愈发红润的唇瓣,叫那张小脸儿比这时节盛放的鲜花还要娇嫩。   可惜,这不点而朱的小嘴儿,从来说不出他想听的话。   康熙本还算平静的心湖微起些许涟漪,眸光不自禁暗了下来。   方荷还巧舌如簧地哄人呢,小嘴儿叭叭,话说得格外好听。   “后宫的娘娘们都高雅,更欣赏得来阳春白雪,可奴婢是下里巴人,还是更喜欢世俗一些……”   不待她说完,康熙蓦地站起身,往她站的地儿慢条斯理走过去。   方荷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了一下,微微抬头便发现,康熙一双丹凤眸深邃却犀利地盯着她,像盯上了猎物一般。   她头皮猛地发麻,心窝子狂跳不止,她说错什么了?   赶忙后退的功夫,她下意识就开始犯怂,“奴婢不是说万岁爷您……唔!”   空气刹那间安静。   康熙此时此刻,一点都不想听到她这张小嘴儿用来说话。   如钢铁般无法撼动的臂膀出现在方荷腰间,叫她不由自主踉跄一步撞到他身上。   方荷只感觉眼前一暗,温凉又柔软的薄唇就撞到了她唇瓣上。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冷白俊容。   方荷这才发现,这位爷鼻翼两侧有好些星星点点的清浅印记……   不是!这人怎么毫无预兆,说亲就亲上来了呢?!   薄唇在她唇齿间辗转,试探,方荷却没跟小姑娘一样羞涩闭眼。   突然被狗咬了该怎么办?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瞪得浑圆,恨不能瞪死这不要脸的,往常灵动非常的眸底只映着一句话——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垂眸注视着方荷的康熙:“……”这丫头什么表情?   他微微抬头,只将人揽得更紧,声音沉霭如雾,“你……”   方荷捂着嘴,一副见鬼的模样打断了他的话,“万岁爷,奴婢做错什么了?”   康熙微微挑眉,觉得不对劲,在方荷的推拒下,慢慢松开手。   方荷气呼呼跪地,委屈得像个两百斤的胖子,因为震惊不作伪,呜呜咽咽也格外真实。   “您过去用手敲奴婢脑袋,用宣纸打奴婢脖子和胳膊,用脚踢奴婢的肩膀……现在都开始咬奴婢了呜呜……”   “奴婢哪儿做得不好,万岁爷您说便是,奴婢改,万岁爷恕罪啊!”   康熙:“……”   站在皇辇车辕上的梁九功和李德全,捂着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没让自己笑出来。   这大概是头回万岁爷亲一个女子,叫人以为是惩罚吧?   里头康熙深吸口气,再怎么看,都没看出方荷装模作样的痕迹,尴尬之余大为不解。   这丫头都二十三了,什么都不懂?   她又不是没在乾清宫值过夜,宫人们之间哪怕稍提几句,这男女之事她也应该了解……康熙突然想起梁九功曾经拿来打趣的话。   梁九功说,值夜时旁的宫女都知道脸红,只有方荷跟没事儿人一样。   她自入宫起,就叫徐嬷嬷严加管教,不会教她这些。   而方荷基本上窝在御茶房不挪窝,跟宫人们之间的关系也淡,也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些。   所以……康熙颇有些见了鬼的无奈感,所以这丫头二十三了,一门心思想着生崽,却不通人事?!   跪在地上的方荷心肠也打鼓呢,担心太假。   她当然懂,懂得不能再懂了。   但她也曾有新手时期,馋男朋友身子,却苦恼于两人都没有经验,怕疼,又怕拒绝多了会伤男朋友的心。   学长的心可是很贵的,装着好多优质兼职机会呢!   感谢当时跟她一起打工的耿舒宁,那家伙看着她,格外不可思议。   “你长了这么张脸,还好意思发愁?我们这种浓颜系的都还没发愁呢。”   耿舒宁教她:“就你这清纯模样,你只要放空了脑子装傻,旁人肯定都信你是傻子。”   “那不就好操作了吗?你就傻乎乎地表示拉小手亲亲嘴开始跟对方学,对自己一手往喜欢的女子身上涂抹颜色这事儿,是个男人都得英断瘠薄,化身永动机。”   “你要是不想,再傻一点对你而言又不难,只要你装出怯生生的害怕模样,想到有机会能成为你的领路人,对方就是自宫也舍不得对你来硬的啊!”   方荷发誓,当时若不是想从耿舒宁那里得到解决办法,高低得捶她顿狠的。   但不得不说,耿舒宁教她的繁多花样儿在这种事情上,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她的那啥生活质量一直很高。   甚至换了更成熟的男朋友后,还叫她懂了更多花样……   方荷回过神来,捂着嘴小声哭起来,她不想继续被狗咬,就只能做一个好怕怕的傻子。   但康熙并不是个会轻信别人的。   他将方荷拉起来,揽她坐在软榻上,意味深长且一本正经地捏捏她的脸颊。   “你不是惦记着夫妻之间的逍遥快活?朕亲你,就是让你明白,朕也能叫你快活。”   方荷:“……”求求了,您可穿条裤子吧!   可她面上半分不见变化,依然像心直口快又委屈的傻子。   “可您这不是亲,是咬……”后头的话,被腰间突然用力的臂膀给打断了。   她蓦地换了惊慌神色,“不对,我好像听额娘说过,只有夫妻……两口子才能亲亲,然后很快就会有崽了。”   康熙:“……”他还什么都没干呢!   这中间,大概省略了筒子河那么长的距离。   她呆呆地低头,抚上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可奴婢是宫女,要是有了崽,岂不是只能给娘娘们养育……”   康熙心底倏然一沉,愈发怀疑方荷是真不懂还是在装模作样。   这是在跟他讨要位分?   只不待康熙继续试探,方荷汪地哭出声来,哭得特别惨。   因为被康熙揽着动不了,只能掐大腿,怎么比掐腚还疼!   “奴婢都说了,不想伺候,不想伺候呜……就是不想自己的孩子成了旁人的,要是那样,奴婢还不如死了算了呜呜……”   “万岁爷您后宫那么多娘娘,您亲奴婢作甚,说好叫奴婢给您办差的哇……”   她哭得愈发真情实意,这人都动嘴了,离吃了她还远吗?   那就更不可能放她出宫了。   还没等她努力完,她想走的那条路就彻底堵死了。   她再没机会做咸鱼,往后只能留在宫里,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卷王……   眼看着方荷越哭越崩溃,康熙心下的怀疑无以为继,只得将她抱在身前,抚着她的背低声哄。   “不许胡说八道,亲一下是不会怀身子的。”   方荷哭声一顿,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那得亲几下啊?”   康熙:“……”   她紧张地扭蛄着想要下去,哑着声儿嘟囔,“算了,求万岁爷以后别亲奴婢了,奴婢保证好好当差还不行吗?”   康熙额角青筋又起来了,他怎么告诉这小宫女,亲几回也不会有崽,还得干点别的。   要是她再好奇上头,问还要做点什么……康熙越想,浑身越紧绷,身上还坐着个不安分的,不由得用了力气箍住着这混账。   他咬牙低喝:“别动。”   还没出京城呢。   再说大白天的,他要幸了她,回头传出去,这丫头别想活了。   “您的龙袍硌得慌。”方荷眨眨眼望向康熙,睫毛上的泪滴挂不住,滑落腮上。   以前她这样的眼神,男朋友可是恨不能心都掏给她的。   可康熙见了,只觉得这混帐可怜得想叫人把她揉进骨子里。   他喉结不自觉滚了滚,闭上眼定了定神,松开手叫方荷下去,不自在地跷起二郎腿遮住异样。   “你先回自己马车上,没有朕的吩咐,不必来皇辇上伺候。”   方荷都没行礼,像是身后有狗撵一样,几下粗鲁擦掉腮上的泪,赶忙往外跑。   梁九功已经对这祖宗没话可说了,只当没看见方荷哭肿的双眼,笑眯眯叫李德全引着方荷去自己的马车上。   叫人看见了也无妨,只当差事没办好叫万岁爷训了一顿就是了,反正有他梁九功看着,也没人敢造次。   等人下了皇辇,梁九功这才小心翼翼进去伺候。   他进去时,见康熙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温茶,还嫌不够,又自个儿斟了一杯灌下去,便小声问——   “万岁爷,等出了城门,奴才叫敬事房安排……”   “放肆!”康熙冷冷看他一眼。   要是他起了念,方荷不愿意伺候床榻,康熙丝毫不介意叫她滚出去,立马换个识趣儿的过来伺候。   作为皇帝,他从来都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但被没做错事儿的方荷勾起欲念,再找旁人来泻火……那跟只有交配本能的畜生有何区别?   梁九功瞬间明白过来,自个儿说错话了。   主子爷自控力向来强大,绝不会做屈于欲念的事儿。   他赶忙给自己一巴掌,“奴才蠢笨,说错了话,回头就自去领罚!”   康熙阖眸片刻,勉强压下浑身的躁意,若有所思看向梁九功。   “你去令人教那混帐通人事,朕不想再听她捧着肚子嚷嚷。”   “若是办好了,这顿打朕给你记着,要是被人知道,你就准备躺着到承德吧!”   梁九功:“……”您还不如直接赏奴才一顿板子算了! 第40章   梁九功简直愁得想跟方荷一样, 哭着跑出去。   找尚寝嬷嬷教导方荷倒不是难事,可在外头不比乾清宫,到处都人多眼杂的,想瞒过人太难了。   除非到驻跸之所, 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许到处走动, 倒还好操作些。   可一来那小祖宗心思不定, 能不能好好学是一回事儿,二则谁知道万岁爷什么时候就叫人回来伺候?   万一还没到驻跸之所, 皇上就忍不住把那小祖宗弄了来,他这顿打跑得了吗?   倒不如干脆一顿板子,叫他躺到承德呢。   虽腚疼, 好歹疼得踏实。   但梁九功心里腹诽,面上半点不乐意都不敢表现出来。   他又不是方荷,在皇上跟前没那么大面子。   当然, 梁九功也清楚, 御驾后头到底还跟着太后和好些娘娘呢。   如果叫那些娘娘们知道万岁爷的心思, 说不准这口肉还能不能好好叫万岁爷吃进嘴里。   他咬牙,头一日没动作, 等车驾行至遵化行宫, 这才叫尚寝嬷嬷夜里过去教方荷。   尚寝嬷嬷到方荷所在的梢间时,方荷正鼓着腮帮子吃宵夜。   春来和魏珠都在, 三个人抢着吃倒也格外有趣,一个个都吃得松鼠似的,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见尚寝嬷嬷进来, 魏珠差点没叫点心噎着,捶着胸口,下意识震惊看向方荷。   倒是春来, 脸颊微微泛红,却眼神闪了闪,将魏珠生拉硬拽出门,去门外守着。   春来早知道,以姑娘在万岁爷跟前的恩宠,定会有这一天。   到时候,她和魏珠也许就是姑娘得了封位后的大宫女和大太监,非常有自觉性。   方荷对内务府二十三年才重新送来的这位李嬷嬷还算熟悉,毕竟都在交泰殿后头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李嬷嬷出身李佳氏,听闻先前曾是景仁宫的三等宫女,康熙念着生母,叫她在内务府尚仪局教宫女们规矩。   如今来御前尚寝,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如何伺候主子爷,也算规矩之一。   可能是在内务府待了好些年,李嬷嬷看起来比先前那位廖嬷嬷严肃得多,眉心有很明显的川字纹。   方荷不敢造次,从床上溜下来给她蹲安。   她只当什么都不懂,含笑问:“这是吹的什么风?怎么把嬷嬷您吹我这儿来了?”   李嬷嬷表情有些微微僵硬,实话说她也不知道是什么风,大概是邪风吧。   梁总管突然找到她,要她跟做贼一样避开人过来,不许叫人看见。   什么时候伺候万岁爷这么见不得人了?   更不用说,梁九功还要她来教一个二十三岁的老宫女人事。   都这把年纪了还啥也不懂……这要是生出皇嗣来,能聪慧得起来?   梁九功还千叮咛万嘱咐说:“嬷嬷就把方荷当祖宗哄着,可千万别用对其他宫女儿那一套,一个弄不好逼急了眼,她指不定能翻天,咱家都只能供着!”   梁九功不敢妄议主子,可他供着,那不就是被皇上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物么?   李嬷嬷原本还不明白,如果方荷这么能,早十年干嘛去了。   既然前头没能承宠,这到底是怎么成了祖宗的?   这会子见到方荷,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位姑娘的骨相还有气场着实妙极。   旁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尚寝嬷嬷干的就是挑选美人的活计,甭管方荷有没有刘海,只从头骨,眉眼和下颌一扫,就知道她骨相极好。   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加之方荷说话时的声儿柔而不媚,身上却带着股子旁人没有的灵巧劲儿,不怪能得万岁爷青睐。   至于前十年……李嬷嬷也知道徐嬷嬷的存在,心想可能是被压着,才长开吧。   她心下积极了许多,听了方荷的话,习惯严肃的脸上,不自然地露出个笑,亲自将方荷扶起来。   “梁总管吩咐,叫我过来教导姑娘该如何伺候万岁爷,姑娘这会子可有空?”   方荷:“……”她说没空,李嬷嬷能走吗?   她眨眨眼,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迷茫神色,侧身请李嬷嬷上座。   “先前老祖宗和太后都夸过,说我挺会伺候的,可是我哪儿没做好?”   方荷实在做不到心神意会后立马羞红脸,她可是看片儿都不会脸红的主儿,只能继续装傻子。   李嬷嬷噎了下,干笑:“我既做着尚寝的差事,教姑娘的,自然是伺候万岁爷就寝的本事。”   方荷心想,那您可能还真不如我本事多。   她一脸严肃盘腿坐了,冲李嬷嬷点头,“您说,奴婢也想更周全些伺候好主子爷,您只管说便是。”   李嬷嬷脸上的笑又有点僵硬。   按理说往常这时候,她应该先掏出避火册子来,直接教人该怎么取悦皇上。   可梁九功最后走之前,还给了她一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吩咐,要她从亲嘴儿开始教。   李嬷嬷在心里没少骂,亲嘴儿有什么好教的,那不是有嘴就会吗?   她轻咳几声,硬着头皮笑道:“姑娘当知,男为阳,女为阴,这阴阳和合,便需阴阳气息流转,亲吻便是此意……”   方荷:“……”还能这么解释?   就不说舌尖蹦迪的事儿了,你哪怕说一句张嘴伸舌头呢,她也没办法继续装傻。   这会子,她只憋着笑,眼神迷茫着慢吞吞点头。   李嬷嬷很怀疑,“姑娘懂了?”   方荷这回点头干脆得多,“懂了,气息流转,人有七窍嘛,除了放屁都可以对不对?”   李嬷嬷:!!!   她不自觉紧了紧手里的帕子,深吸口气。   “算了,姑娘只需要记着,男为阳刚,皇上更是天乾独断,女子阴柔,只需贞静顺从万岁爷的意思便可。”   方荷在心里撇嘴,那跟死鱼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康熙活儿不好,感情也没人给他提升的空间,全练演技去了呗!   李嬷嬷见方荷垂眸,露出乖巧听话的模样,心下放松了不少,这才取出一本避火册子,交到方荷手里。   “阴阳和合之事,虽是男子做主,可姑娘当知男女之间有何不同,才能知道该怎么伺候……”   方荷一看有小黄图可以看,来了兴致,随手翻开册子,噎了一下,萎了。   不是说古人开起车来,虽然隐晦,却格外活色生香吗?   这脸都空白,人也都穿着一层层衣裳,在各种地方摆出猥琐姿势的……是避火图?   不要逗她好吗?要是看这个能通人事,她估计一辈子都能做个‘傻子’。   她压着困劲儿,勉强听李嬷嬷说话。   总结一下,大概就是男人顶呱呱,天天带着棍子行走,皇上更不得了,晃荡着龙棍。   皇上看谁不顺眼……不是,看谁顺眼了,就给谁几棍子,这叫雷霆雨露,疼也得受着,尽量表现出享受的意思,万不可冲撞了皇上。   呸!   不能冲撞人家,只能叫人家冲撞她?   她怎么就非得那么贱得慌呢。   李嬷嬷一口气说了两刻钟,迟疑了下,再次问方荷。   “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方荷悲切点头,“再也不能更清楚了,虽然奴婢从来没挨过棍子,也怕疼,但奴婢凭着一腔忠心,也能保证,到时候哭也笑着哭!”   李嬷嬷:???   李嬷嬷脑仁儿有点疼。   她只做了三年宫女,就被分到内务府做姑姑,因为规矩严,到了年纪被人尊称一声嬷嬷,待她都带着几分敬畏。   在她手里,就从来就没有教不好的宫人,可从方荷屋里出去后,一路回自己住处,李嬷嬷都有些恍惚。   她该教的都教了,可……她宁愿自己什么都没教,一想到方荷要侍寝,她眼前都有点发黑。   梁九功就在她屋里焦急等着呢,见李嬷嬷进来,赶忙迎过去。   “怎么样了?”   李嬷嬷迟疑了下,“要是不能罚……要不,再给我几日功夫?”   梁九功跺脚,“哪儿还有功夫啊!”   这两日,皇上虽然只字未提,可瞧他的眼神,分明带着询问。   想必是想见那祖宗,又怕她在御前噎得人下不来台。   他算看明白了,反正万岁爷不可能罚方荷,他差事都办了,也实在不想挨顿打啊!   李嬷嬷无奈了,指指自己的脑门儿,“可这位姑娘她……这儿怕是有些不同寻常人一样啊!”   “我说阴阳流转,她能联想到放屁上去,我说男女不同,她说自个儿怕挨棍子,我叫她知尊卑,她跟我说可以笑着哭……”   梁九功表情麻木,他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是那祖宗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抹了把脸,“明儿个万岁爷祭拜完皇陵,就启程往宣化去了,明儿个晚上,你再过去一趟,务必要教明白了!”   李嬷嬷心底沉甸甸的,有些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   她从来没这么不自信过。   可对上方荷那双透露着坦诚和认真的眸子,骂也骂不出来,罚又不能罚,她是真没招了。   即便两人行事都格外隐秘,他们这边说话的功夫,太后所在的后殿,乌云珠也从行宫的小太监这里买到了消息。   前一日,乌云珠就在凤驾上看到方荷眼睛红肿回了自己马车,其他人也好些看到的。   确实没人多想,都以为方荷是被皇上骂哭了,撵回去的。   谁也不会关心方荷到底犯了什么错,反正事不关己,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呢。   太后听闻后,到底没忍住心底的关切,还是叫乌云珠盯着方荷那边,怕底下的宫人和太监们因为方荷‘失宠’欺负她。   却没承想,能听到尚寝嬷嬷去找方荷的消息。   乌云珠笑道:“看来万岁爷是真对姑娘上心了,这是打算临幸姑娘呢。”   “往后您也不必担忧与姑娘往来会给她添麻烦,等姑娘进了后宫,您有的时候好好跟她亲香。”   太后听得脸上带笑,微微颔首,“有道理。”   “不过说起来,这孩子也真是可怜,都二十三了还什么都不懂,跟我当年何其相似,可惜乌林珠再没机会帮她了。”   乌云珠没吭声。   因为世宗对格格不喜,被太皇太后逼着圆房,召幸时,自然也不会多温柔。   虽然临幸次数不多,也叫主子吃尽了苦头。   当年已经出宫的乌林珠知道此事后,立马递了帖子进宫看望太后,给太后带来了好些精致又详细的避火册子,还有些取悦自己的物什。   怕太后会害羞不好意思学,乌林珠甚至避开人,仔细跟她说道其中的微妙,好叫太后能在世宗来坤宁宫时让自己更舒坦些。   如果不是乌林珠的帮助,太后对那档子事儿怕是只会留下噩梦一般的回忆。   她回忆着过往,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对乌云珠道:“皇帝也不是会心疼人的,这女子破瓜怕是好受不了。”   “幸亏咱们还没走出去太远,劳你辛苦一趟,骑马回宫把我藏起来那些册子拿来,给方荷送去,好歹别叫她受太大的罪。”   乌云珠比太后小七岁,是北蒙后来特意送过来的,连名字也是根据乌林珠的名字改的。   她骑术跟大部分北蒙女子一样非常好,年纪也能支撑往返不成问题,见太后确实担忧,便应下了。   “后日启程,奴婢明儿个一大早就往回赶,快的话,晚膳之前就能回来。”   太后笑着催促:“那你快去睡,咱们年纪都不小了,明日奔波一日,睡不够怕是也难受。”   等乌云珠出去后,太后脸上的笑倏然落了下来。   她起身行至窗前,推开窗户,淡淡看着方荷所在的方向出神。   盘算着时候,北蒙那边应该安排好了,趁着乌云珠不在,她也该给对方送信了。   无论方荷想留下还是想走,太后都希望,那是方荷自己的选择。   御驾在遵化停留了两日,六月初七继续启程,一路往宣化,也就是张家口那边去。   只是刚行出去两日,京城就快马加鞭送来了六阿哥夭折的消息。   与噩耗一起传来的,还有德妃哭晕后,被发现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一事。   慈宁宫也派人传消息说,万琉哈答应跟着苏茉儿一起礼佛的时候呕吐不止,查出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魏珠听了,在马车上咂摸了下嘴,春来在马车里轻嗤。   方荷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后世不排除怀孕初期因为各种情况发现不了的情况。   可在宫里,太医都是半个月请一次平安脉,不可能发现不了,除非特意隐瞒。   尤其永和宫,太医天天驻扎在那儿,德妃据说哭晕了好几回,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不过是怕皇上因丧子之痛过于悲伤,恰到好处地把消息传过来,安慰皇上罢了。   方荷跟李嬷嬷一直打马虎眼,即便乌云珠偷偷给她塞了很多香艳火辣的避火册子,她也面不改色只当八卦册子看。   也不知道梁九功和李嬷嬷信不信,反正一直没叫她去御前伺候。   但方荷在马车里,透过帘子,能频频看到惠妃、容妃、安嫔和谨嫔她们带着宫人去皇辇那边,面上都带着如出一辙的喜色。   停下扎营休息的时候,来来往往的宫人和太监脸上也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吉利劲儿。   总之,无论真假,都只能看到喜悦,半点看不出宫里夭折了一个阿哥。   方荷一想到,自己要在这样的环境里过一辈子,可能也要成为这些假面其中的一员,心里就有股子说不出的憋气。   像上辈子刚意识到,爸爸和妈妈都爱他们的伴侣,孩子,父母,独独不爱她这件事时的感觉。   可她真能做得到吗?   想到自己也有可能面临自己的孩子夭折,她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扎营后,宫人们吃得大部分都是锅盔饼,特别硬,最多打猎后熬些骨头汤泡着吃,滋味儿并不算好。   方荷却努力往嘴里塞饼,想填饱肚子,把那股子憋屈给挤出去,她会努力不叫这种事情发生。   在她快吃撑的时候,李德全过来了。   他笑道:“姑娘,万岁爷请您去皇帐说话。”   方荷硬是把最后一口饼和小半碗汤给干掉,这才洗漱了一下,跟着李德全走。   还没到皇帐之前,李德全拐着弯儿提醒方荷,万岁爷心情不大好,叫方荷尽量说些好听的,千万别惹皇上不痛快。   方荷心道,要是他心情很好,她反而不敢招惹了呢,孩子没了也不在乎,谁敢得罪猛于虎的畜生啊!   进门后,方荷发现,皇帐内灯火通明,康熙坐在处理政务的御案前,头也不抬地在写什么。   她吃撑了,脑子转不太动,更没什么心情充当活跃气氛的百灵鸟,慢吞吞行至一侧。   看砚台里墨不多了,她轻轻走过去,开始研墨。   康熙只淡淡看她一眼,便继续全神贯注在笔下的宣纸上。   方荷偷偷看了眼,他在抄《往生经》,而且不止一份,旁边已经落了一沓,少说也有几十份。   方荷心里的厌烦稍稍压下去些,专心致志研起墨来。   哪怕她从闺蜜口中得到的许多野史八卦,叫她对德妃不感冒,也没见过六阿哥,这不妨碍她对一个孩子的怜悯。   生在皇家,也不知是那孩子的幸还是不幸。   等到最后一遍《往生经》抄完,康熙放下笔,将宣纸仔细叠了,叫了梁九功进来。   “这七七四十九遍经文,叫人送到慈宁宫大佛堂供奉,请萨满放到小六的棺椁中。”   梁九功躬身接了,小声应嗻,赶忙转身出去。   康熙这才看向方荷,平和笑着问她:“这几日吃用得如何?倒是没见你再长肉。”   方荷乖巧准备回话,结果一张嘴就先打了个嗝,瞬间脸色涨红,这个她是真没料到。   康熙倒是被逗笑,不用回答他也知道答案了。   方荷讪讪摸了摸鼻子,“奴婢吃得不少,只是比宫里活动量大一些,所以没长肉。”   “你不是一直在马车上?”康熙绕过屏风,坐在靠近窗口处软榻上,问跟进来的方荷。   她心下一转,小声解释,“李嬷嬷吩咐奴婢仔细看她给的册子,奴婢始终不得其解,少不得就按着册子里的姿势摆好,想理解的更深一点。”   起码不是现在,现在她真的不想侍寝。   等康熙明白过来,方荷看的是什么册子,又是如何自己摆出那副姿态的,沉默了。   他这会子倒没什么风月心思,只哭笑不得地点点方荷。   “那你好好看,着实看不明白,等以后朕有功夫了,亲自教你!”   方荷:“……”你儿子都还没过头七呢,开什么车!   她不吭声。   外头李德全瞅着空档,把康熙还没用的晚膳给摆上了。   方荷跟出来伺候,打眼一看,哪怕吃撑了,还是没忍住吞了吞口水。   人跟人之间实在是不一样,她只能喝骨头汤吃锅盔,这位爷出行在外也一顿饭十几道菜,鸡鸭鱼全有,色香味俱全。   她酸溜溜地想,也不怕撑死自己。   但她很快发现,李德全在一旁侍膳,一筷子都没往荤菜上伸,夹得全是素菜。   连汤也弃了鸡汤,只盛了一碗文思豆腐汤,方荷仔细看了眼,里头并没有火腿。   这叫方荷如鲠在喉的郁结又消散了点,看来六阿哥夭折,他也不是不难过。   她不是替别人打抱不平,只是觉得康熙能做个人,往后哪怕只能留在宫里,日子应该也没那么难熬。   用过膳后,康熙叫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了方荷在跟前,站到了帘子边上,掀开明黄色的幔帘,还有一层素纱。   方荷:“……”外头就算有火把,也只有护卫可看,这是瞧什么呢。   康熙面对着窗口,声音淡得像是隔着好几层纱。   “你刚才进门时那眼神,是不是觉得六阿哥夭折了,朕竟还跟没事儿人一样,不配做个阿玛。”   以往这小混账的话特别多,可今儿个自打进门,她就没说几句话,横不能是撑着了。   方荷回忆,她进门时,这位爷不是没抬头吗?   她只道不敢,却换来康熙一声轻笑。   “行了,朕又不是你,你那点子心思朕一眼就能看穿,可朕是皇帝,如若朕对外流露出悲恸,这出行的一行人就能哭丧给朕看。”   方荷想想那个场景,突然觉得有点冷。   那还是算了,人就是这样,矫情完了,还是更愿意看别人笑,不愿意看别人哭。   康熙却又慢悠悠道:“但朕确实也没那么难过,甚至还有些欣慰。”   方荷瞪大了眼,啊?   欣慰走了一个来了俩吗?   康熙只是心里有些说不上难过的情绪,想有个人说说话。   “离宫之前,朕去看过小六,他竟跟你一样,亲口跟朕说,他想离开宫里。”   先前康熙一直不敢太关心胤祚,只怕感情多了,悲极伤身。   胤祚每回看见他,都特别乖巧,像什么都懂似的。   那孩子打懂事起就聪慧,哪怕从生下来就没舒坦过几天,却从无抱怨。   太医已全然没了办法,胤祚完全靠参汤吊着性命,连喘气都艰难,眼神却一直望着外头。   康熙问他看什么,他连哭都不敢哭,只静静地流泪。   他怕德妃难过,在康熙手上写字。   他告诉康熙:“汗阿玛,儿臣不想再留在宫里了,我想放风筝,想吃宫人们说的小吃,想看看…太监们说的天桥……”   “儿臣……如果有下辈子,儿臣不想生在皇家,只想做普通人家的皮猴,汗阿玛,做懂事的孩子好难受……”   ……   康熙平静看着夜色,“如今,他得偿所愿,朕盼他投个好人家,能跟普通孩子一样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方荷渐渐反应过来,康熙不需要她说话,只是想有人听他说说这些无人在意的惆怅。   但莫名地,在他低沉的诉说中,她一整个白日只见人笑,不见人哭的憋气渐渐散了个空。   她抬头注视着背对她的身影,听他对着夜色,缓缓念《往生经》。   这一刻的康熙,比她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几乎叫人产生就如此陪伴他一辈子,也还不错的念头。   但很快,康熙念完了经,扭头吩咐:“叫人提水进来,朕要沐浴。”   “你歇了好几日了,这几日朕不会召幸妃嫔,你留下伺候吧。”   方荷:“……”   她带着社畜专属的麻木,收起自己一刹那的动摇,出去叫人提水,还叫了梁九功和李德全爷俩进来伺候。   既然都茹素了,她这块肉就别往狗老板面前凑了,还是先心疼心疼自个儿,大晚上站着该怎么睡是好。   好在康熙倒是没狗到家,亲都亲过了,康熙还不至于跟对待普通宫人一样。   他对方荷道:“你在软榻上睡。”   梁九功伺候着主子更衣,李德全很快就叫人进来,在软榻上铺好了被褥。   等熄了烛火,只留下皇帐门口一盏烛台,两人躺下,在黑暗中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康熙突然开口,“如果此行回去,你还想出宫,朕……会考虑,但朕想让你留在身边,陪……”   他话还没说完,方荷的小呼噜就打起来了。   没办法,早过了她该睡觉的点,她吃撑了以后困着呢,完全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听着规律的呼噜声,康熙像怀疑她什么都不懂似的,不可置信地翻身坐起,无声行至方荷面前,弯腰去看。   方荷侧躺着,一手托腮,一手揽着被褥,抬着脑袋,睡得小嘴儿微张。   呼噜打了几声,还咂摸咂摸嘴,蹭蹭被子,不过片刻又继续打呼。   康熙运了运气,虽然比她醒着的时候顺眼多了,可他平静了几天的心绪却又有些不稳,恨不能揪她起来,摁膝盖上打顿手板。   他无声呵了一声,既然没听见,那也就不算他开了金口。   这可是她自个儿错过的,有机会抓不住,就怪不得他了。   翌日,方荷被春来推醒。   春来看方荷的眼神特别微妙。   方荷擦了擦唇角,没有口水啊。   她小声问:“怎么了?”   春来委婉道:“主子爷吩咐,叫您往后且不必练那些册子了,说是怕累着姑娘,再打呼噜打一晚上。”   方荷:“……”   好的,继晕妆之后,在康熙面前打嗝,这还打呼噜了,简直不能更好了。   说不定再多吃点,集齐放屁磨牙一条龙,就算她哭着喊着要留下,这位爷都要嫌弃呢?   这不比她费劲巴拉想台词哄人来得轻松得多?   反正只要她不尴尬,尴尬得就是别人,方荷一脸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表情洗漱。   等用膳的时候,她正想问梁九功自己该怎么用早膳,康熙便叫她到跟前。   他指了指放在一旁的荤食并一罐子瘦肉粥,还有几碟子小菜。   “你就在这儿吃。”   方荷迟疑了下,不得不说,昨晚被社畜打散的动摇又有点复发,不怪她太墙头草,可……鲜虾饺子,蟹黄烧麦诶!   这东西御膳房都买不着,她最爱海鲜,都一年多没吃到了!   可她还是宫女,这合适吗?   康熙吃着素春卷,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昨儿个得亏没叫你侍膳,否则你那口水都能掉御膳里,就别抻着了。”   方荷:“……”有道理,那她不客气了!   她坐在李德全搬过来的兀子和小矮几旁,先朝蟹黄烧麦狠狠一夹。   迫不及待塞进嘴里的那一刹那,不夸张地说,方荷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顺滑又柔软的浓郁香气,丝丝缕缕在唇齿间炸开,与格外有嚼劲的烧麦皮交织在一起,她舌尖都好像沾染了清甜鲜香,恨不能叫她一块儿吞下去。   一屉烧麦总共六个,方荷只用几分钟就解决了个干净。   她意犹未尽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眼空荡荡的笼屉,眼神转向放在素白莲纹盘中的鲜虾饺。   可能是怕康熙胃口不好,一个个都做成了元宝模样。   虽不是水晶皮,可皮特别薄,呈半透模样,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小葱和完整虾仁,还有点橙色。   她咬开后,就发现,是浸润了肉泥油脂的胡萝卜,有种甜滋滋的浑厚香气,伴随着小葱的香,反而更激发了虾仁的鲜美。   还有瘦肉粥,放得竟不是猪肉,是牛肉,颗粒分明,米也软糯,伴着流油的咸鸭蛋黄……   康熙刚就着酥脆的春卷喝完一碗粥,只听梁九功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一扭头,愣住了。   总共不过一刻钟,一整屉烧麦,八个虾饺,小儿脑袋那么大的罐子,整一罐子肉粥……哦,还有六块咸鸭蛋,一碟子八宝酱菜,全空了。   那咸鸭蛋的盘子干净的,连蛋黄油都没留下一丁点。   康熙:“……”她舔碟子了?!   方荷似是发现了康熙的震惊,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解释。   “我是用粥沾了蛋黄油,倒进碗里喝的,御膳房的手艺实在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   她吃完也反应过来有点夸张了。   可这些日子她自己睡,都还有一顿宵夜的,春来和魏珠都跟着一起吃,俩人胖了不少。   她偷偷做瑜伽,没长多少肉。   可昨晚睡在皇帐里,不用她站着就烧高香了,哪儿敢提宵夜的事儿。   估计春来没推她,再过半刻钟她差不多也该饿醒了,梦里都在啃点心呢。   康熙定定看她一眼,蓦地笑了出来,好一会儿,才忍俊不禁道,“朕可算懂了。”   怪不得这小混账过去当差不上心,也不愿留在他身边伺候,这是月例和米粮都没给够,从来没吃饱过吧?   如此,他好像更知道该怎么留下这小混账了,倒是不用再苦恼她想出宫的事儿。   方荷满头雾水,试探问:“万岁爷……懂什么了?”   康熙笑而不语,起身吩咐,“收拾一下,起拔,继续赶路!”   方荷在后头:“……”不是,就照你这不爱穿裤子的样儿,有本事脱……说一半,有本事你倒是说完啊! 第41章   即便出行, 康熙也非常忙。   队伍才刚起拔,皇辇还未走动起来,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折子,就呈送到了御前, 在御案前摞得老高。   梁九功抢了方荷的差事, 利落在一旁伺候笔墨。   方荷不敢打扰, 正挓挲着手准备发呆,就被李德全客客气气请到一旁屏风后头的矮几边上, 也给她伺候起笔墨。   方荷满头雾水,她又不用批折子,给她摆什么笔墨?   李德全低声解释:“万岁爷吩咐, 这进学一事,不进则退,姑娘先前在弘德殿梢间时的功课不能停, 您该练的字儿, 先委屈在矮几上练几日。”   方荷:“……”干点人事儿吧, 谁出来旅游还要做作业啊?!   而且马车也不是丝毫没有晃动,做作业对眼睛不友好啊!   这时候眼镜都是舶来品, 康熙配得起, 她那仨瓜俩枣的,能配个瘠叭?   见她慢吞吞不乐意动的模样, 李德全也不敢闹出动静来,叫万岁爷分心。   他只憋着笑道:“万岁爷还说,今儿个午膳还有些上好的河虾, 已吩咐了御膳房……”   方荷深吸口气,不由自主立刻坐正,在心里骂了声奶奶个腿儿的, 一早上她都在御前,康熙到底什么时候吩咐这么多的?   她一脸凛然,“万岁爷的午膳哪儿是奴婢能惦记的,我只是不忍心辜负顾太监的苦心罢了。”   李德全:“……”他别的不服,就服这祖宗的嘴。   接近午时,御膳房总管带着小太监们亲自过来送膳。   前两日康熙用膳都不算多,好些菜都赏了跟随北巡的大臣们,太后都过问了几次。   好不容易皇上点了菜,哪怕是在路上,御膳房的师傅们也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   尤其是御膳房总管,他是前朝厨艺世家柳氏传人,一手做河鲜和海鲜的本事,少有人比得过。   有几道工序得需要来到御前才能做,御膳房总管这才带着人过来,后头还有人抬着小泥炉子跟着。   梁九功见状,知道这是有现做的菜,耽搁了怕会影响味道,小声提醒——   “万岁爷,还差一刻午时,您看先用膳可好?”   怕康熙又要推迟午膳,他还特地赔着笑调侃。   “就算您不饿,里头那位应该也饿咯……”   康熙抬头乜他一眼,笑骂:“你到底是谁的奴才?”   “自然是主子的奴才,这不是饿坏了还是您心疼,疼在您心上,那可比剜奴才的肉还叫奴才难受呢。”   梁九功嘿嘿笑,端了铜盆过来伺候康熙净手。   方荷听见动静,早就伸着耳朵等用膳了,这会子直在心底惊呼好家伙。   别看梁九功总一副卑躬屈膝的猥琐模样,人家拍起龙屁来,段数明显很高啊。   这比好些热恋的小情侣还敢说呢,她往后得多学着点。   康熙净了手,往屏风后头一看,影影绰绰能看到方荷盘腿在软榻上,姿态端正写字,瞧着倒很像那么回事。   他饶有兴致走过去,翻看了一下她写的大字。   应当是顾问行亲自写了小楷给她做笔帖,练了小半年,笔锋总算稍稍有些风骨了。   只是……他看了眼手里的宣纸,一上午总共写了不足十张。   他一个时辰就能写这么多,这混账要是没偷懒,他能把宣纸吞下去。   他将宣纸卷起来,还没抬起手,就见方荷缩着脖子脑袋一偏,表现出一副格外委屈的表情。   这都亲了嘴儿了,怎么还动不动就打?   要放在上辈子,这样的男人她早踹了八百回。   思及她先前的控诉,康熙顿了下,换成在掌心轻敲。   “不用在朕面前装模作样,朕不打你。”   方荷心下一喜,接着就听康熙慢条斯理道:“可就你写的这几张大字,午膳朕只能允你用一道菜。”   方荷愣了下,“那奴婢吃不饱怎么办?”   康熙哼笑着转身往外走,“放心,饿不着你。”   方荷赶忙追出去,有一道御膳能用也行,要啥自行车。   大不了多吃几个饽饽,只要这位爷不嫌弃,她可以沾菜汤吃!   想是这么想,一绕出屏风,就听得‘滋啦’一声,热油浇在了铺着葱丝的鲈鱼身上,瞬间缠绵悱恻的清香和鱼香扑了她一脸。   方荷呼吸一窒,甚至不敢大口喘气,小心翼翼地深呼吸,想将这股子香气全部吸入肺腑,好留着做做梦素材。   这还不算完,掌勺的御膳房总管又将调好的料汁转着圈,倒入摆好了盘似凤凰展翅般的蒜蓉虾上面,接着又是一勺热油泼了上去。   ‘滋——’一股更为霸道的蒜香伴随着虾的甜香被激发出来,在皇辇内荡漾开来。   方荷忍不住咽口水,垂着脑袋甚至不敢抬头。   无他,在需要珍惜的美食面前,她只怕自己直勾勾盯着御膳,给康师傅丢了人,他连一道菜都舍不得给。   那比扣她的银子还叫她难受。   要她的银子是要她的命,见了好吃的,她可以不要命。   康熙好笑地看着她低眉顺眼看似恭敬,实则偷偷歪了脑袋,用余光盯着摆膳的模样,唇角弧度越来越大。   等御膳房离开后,方荷积极上前,发现御膳房依然是素膳和荤食穿插着对半摆的。   方荷没觉得浪费,昨天跟康熙聊完,她好像更理解作为皇帝的无奈了。   康熙可以私下里给六阿哥抄经,茹素,甚至不召幸妃嫔都可以,却不能叫人知道。   若传出去,定会有御史参皇上不分轻重,连德妃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叫六阿哥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方荷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忠心为主’的热忱,拍着自个儿胸脯。   “不如就叫奴婢来给万岁爷试膳吧,这样危险的事儿,还是不劳烦试膳太监了。”   试膳太监:“……”那他干啥?   康熙似笑非笑扫她一眼,坐在桌前,“朕说了,你只能选一道菜。”   方荷看着桌前的清蒸鲈鱼,蒜香大虾……香得她口水泛滥,这都是她最爱吃的!   还有一道京城著名的大菜鸡里蹦,是由小鸡和大虾烹炒而成,鸡肉香滑,鲜虾脆嫩,她能闻得出来,还浇了菇类粉末提鲜……   这实在是叫人难以选择。   她简直想穿到早上去给自己一巴掌,要知道作业和好吃的挂钩,她一定不摸鱼!   康熙不紧不慢先喝了一碗八宝豆腐羹,笑问:“选好了吗?”   方荷眼巴巴看着康熙,“其他菜总不能原封不动赏下去吧?那多伤御膳房的心啊!”   康熙挑眉:“御前又不独你自个儿,梁九功和李德全都比你勤快,这就不必你操心了。”   方荷幽幽看了梁九功一眼,“……我选鸡里蹦!”   好歹有鸡有虾,鱼……算了,以后还有机会。   梁九功和李德全憋着笑,把鸡里蹦的盘子摆到多出来的小矮桌上。   怕临时有急事会进来人,按着规矩,方荷只能坐在小杌子上吃。   她期期艾艾坐下的功夫,李德全捧了足有他脸那么大的一张锅盔过来,放到了矮桌上。   哦,还有一碗骨头汤。   方荷:“……”连个饽饽都不给吗?   有好吃的,谁还喝着涮锅水一样的骨头汤,啃硬掉牙的饼啊!   可御前的盘子好看是好看,实在不大,以她的饭量,一盘菜……最多半饱,撑不到晚上肚子里就能翻天。   她愤愤将饼泡到骨头汤里,痛并快乐地在心里骂,康师傅这是完全把大东北的优良饮食习俗给丢了,也不怕祖宗从坟里爬出来……   下午康熙午睡过后,没再批折子。   有些不重要的问安折子,可以叫随行的太子批。   年底太子就出阁讲学了,也该学一学处理政务,有索额图把关,总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只是他也不闲着,路过喜峰口,当地的官员夹道相迎,康熙也要下去巡视当地的民情。   这就不需要方荷跟着了,她又回自己马车上,洗漱换衣裳,直到晚膳时候再伺候。   好在晚膳时候,康熙没再促狭,叫人又做了红烧鲈鱼和清炒虾仁,赐给了方荷。   还有龙眼大小的肉龙,一屉六个,足足上了两屉,叫方荷吃了个过瘾。   到了夜里,方荷趁着去方便的时候,偷偷去御膳房买了一碟子点心当宵夜,睡得特别香。   如此,等六月十八日到宣化为止,方荷为了吃的,在御前越来越没脸没皮,说话也不恶心人了。   康熙都上嘴了,她继续哄人作用不大。   她对此很无奈,却也早有心理准备,既此路不通,还没想好要怎么换道,嘴甜一些保准没错。   甚至为了能多吃些好吃的,酒店里用来保证顾客舒适的一些小技巧,比如饭前饭后洗手,准备枸橼茶做漱口水,时不时采摘些新鲜的花和绿植,叫皇辇内保持空气清新……她都做得特别顺手。   康熙出来也没带太多宫女伺候,但这阵子却过得特别舒心。   方荷在御前也吃得特别舒心,几乎是一天一个变化。   其实原身饭量就很大,只是宫人都要饿肚子,她又从来不敢说,几乎就没吃饱过,从小就特别瘦。   后来徐嬷嬷去世那段时间,原身更是食不下咽,那会子都觉得方荷丑,除了皮肤暗沉,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形销骨立。   方荷来了以后,开始那段时日,也不敢一下子吃太多,加上又跟着南下北上的,长了点儿肉也很有限。   可是这阵子她吃得特别好,还跟着康熙的作息睡得也早,又不敢再御前拉胳膊伸腿儿的做瑜伽,还真胖了些。   看在康熙眼里,方荷现在皮肤换了跟她肤色很相近的水粉,小脸儿肉嘟嘟地透着粉,那双眸子也更加水灵,一日赛过一日的招人。   他有注意到,偶尔这小混账有了什么主意,梁九功不肯,她含娇带嗔瞪过去,梁九功十回有八回都得顶不住要投降。   康熙冷眼瞧着,在心里琢磨,他为小六茹素过头七就够,也是时候看看这混帐到底知不知人事了。   不是他不愿为夭折的孩子更诚心些,只是他为天子,又为皇父,真太过虔诚,举头三尺有神明,他怕折了孩子投胎的运道。   而方荷丝毫不察。   宣化也有行宫,还有洋河和柳川河,御膳房进上来的膳食愈发精巧喷香。   康熙已恢复正常的膳食,却难得没吝啬,当晚赐了三道符合方荷口味的菜肴给她,叫方荷生是吃了个肚儿圆,坐都坐不住。   方荷偷偷在角落里绕圈,被康熙发现了,还学着梁九功那样嘴甜。   “奴婢怕万岁爷出门在外没胃口,实在担忧呢!”   “瞧着您看奴婢吃饭能多进用些,心下大喜,一不小心就吃撑了,奴婢走两圈,免得给您丢人!”   康熙:“……”旁的且不说,这张小嘴儿倒是越来越会说,就是不知道尝起来是不是更甜。   他不动声色叫人在梢间备了水。   春来早在梢间等着,伺候方荷沐浴,还特地往水里撒了些花瓣。   说是伺候,方荷并不习惯有人在一旁啥都替她干,春来往常更像是个陪聊搓澡的。   但春来今晚一直往她身上淋沾了花瓣的水,方荷心底立马就警惕起来了。   她笑嘻嘻捧着花瓣问:“好香啊!哪儿来的花瓣?”   春来笑道:“行宫这边蔷薇开得好,咱们做宫人的不能用蔷薇花露,我就偷偷摘了些,好歹能叫您沾染点微末香气。”   方荷心下冷笑,骗傻子呢?行宫里的花儿都是留给主子们赏的,宫人没有吩咐还敢偷偷摘?那命就得光明正大丢。   老司机立马就明白了康熙的意图,她倒也不慌,拖延了这么些日子,她也不是毫无准备。   她心知,如果只能留宫,早晚有这一天。   可一想到要伺候康熙,她就有些窒息,是梦里都要喊救命的那种。   工作的时候需要演技也就罢了,床上的演技她是真不行,不打算现在就羊入虎口,躺到草原上去。   她只当什么都没发现,笑眯眯由着春来伺候。   洗漱完,这丫头还给她抹了点带着清浅玉兰香的香膏,细细涂开,让她皮肤都顺滑了不少。   这会子倒不说宫人不许用了?呵……看样子御前有一个算一个,还真事把她当傻子。   那就再好不过了,她还可以更傻一点。   穿着新送来的湖绿旗装,方荷‘一无所知’地回到御前。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在外头候着,屋里只有康熙一人,要做什么昭然若揭。   方荷进门就一脸愧疚替春来请罪。   “赶路这些时日奴婢一直都没好好沐浴,一时贪心,叫人摘了行宫的蔷薇花沐浴,请万岁爷责罚。”   她赧然抬起头,笑得乖巧,“春来力气大,灰儿都给奴婢搓下来好几层呢,奴婢实在是怕熏着万岁爷。”   康熙:“……”过程倒也不必说得如此仔细。   他伸出手,好笑道:“过来,叫朕闻闻还臭不臭。”   方荷迟疑了下,起身慢步上前,抬起素白小手递到康熙手里,很直白地问——   “万岁爷是要临幸奴婢吗?”   康熙自然地拉着方荷在软榻上坐了,笑问:“你不是还没学会那些册子里的本事?”   “朕今儿个有空,亲自教你一教。”   方荷:“……”好的,这不要脸的确实是打算考验她的演技了。   她眸中露出几分惊慌,接着又极力压了下去,主动坐过去,抬起胳膊揽住他脖颈。   “那万岁爷可否允准奴婢先跟您说说李嬷嬷都教了什么,好方便万岁爷教导,您可不许嫌奴婢笨。”   康熙眸光瞬间幽深许多,再开口,声音便不自觉带了几分低沉。   “那你说说看,你都学了什么?”   方荷咧开小嘴,龇出两排小白牙,“李嬷嬷教导的,奴婢都学会了!”   康熙颇为怀疑,梁九功先前那愁眉苦脸的样儿,可没方荷这么不谦虚。   但他还没来得及深问,就感觉出方荷的淘气,放肆地抓住龙袍,叫康熙忍不住抽了口凉气。   “你——”   这混账到底学了些什么?   方荷特别‘紧张’地注视着康熙,面上一点羞涩都无,比上香还严肃。   “嬷嬷说,男子与女子不同,喜挞伐,越喜欢,挞伐越凶,万岁爷是天子,更与寻常人不同,叫奴婢记得感恩……”   她当时就想骂,光感康熙的恩就够?   那不得感谢他十八辈儿的祖宗?   这会子她攥着小手,眨着黑白分明的小鹿眼,水汪汪传达着好奇和忐忑。   “奴婢……不,不怕疼,只是担忧,您若身怀利器,会不会伤着自己啊?”   康熙又是好笑又有些燥意,那怎么着,他还能放宫里?   他飞快握住方荷造作的小手,下颚鼓了鼓,才勉强算是温和地哑声哄人。   “朕不会伤着自己,更不会伤着你,你不是听过,男女敦伦乃人之常情,世间皆是如此,朕只会叫你快活。”   方荷心想,可拉倒吧,这真是把别人的奥斯卡奖杯全算在自己身上,一点逼数都没有。   后世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都知道保持健康稳定的那啥,是好事,她其实对那啥没那么在意。   都到了这种地步,如果死扛会要命的话,共享黄瓜她也没资格在意。   所以不管留不留在宫里,她都做好了会发生点什么的准备。   但康熙绝不能是现在这技术,生活已经够苦,她不会让自己受不该受的罪。   她不乐意地噘嘴挣扎了两下,“奴婢信万岁爷的话,您松开我,嬷嬷教我要取悦您,不能叫皇上您费心。”   方荷面上的懵懂,还有她格外大胆的作为,活似热油里的水,在康熙身体里炸开,变成一种陌生的兴奋,在他身体里叫嚣。   他浑身肌肉都忍不住紧绷,下示意用力握了下方荷的小手,方才松开。   但声音已经低哑得不成样子,“来,朕等着。”   方荷保持着装傻该有的好奇和小心翼翼,在康熙灼热又幽深的目光中松手,撩起康熙的衣摆,整个人蹲下去。   康熙微微一愣,他寻常不会做这种事情,可身体显然不这么觉得,映出了康熙几乎没感受过的疼痛。   就在康熙还怔忪的功夫,方荷用上吃奶的劲儿,一把拽掉了康熙的中裤,得意站起身来。   康熙:“……”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他心底的燥热都快叫震惊给压下去了。   他都没这样粗鲁对待过女子,这混账显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般……更活似个土匪。   偏方荷神色无辜得像是从花丛里蹦出来的精灵,将明黄色中裤放在屏风上。   她还贴心又活跃地跟康熙解释,“嬷嬷给的册子里,男子都是不穿裤子的。”   “好啦,万岁爷,咱们去外头吧,嬷嬷还教了奴婢好多呢。”   康熙:“……就不能在屋里?”他要这么走出去,往后他也不必见人了!   方荷摇摇头,一脸她也很好奇的模样,“有假山,有窗边,还有软榻上,还有书案前……”   “怪不得您临幸妃嫔时,听着那么累,原来都是体力活儿。”   康熙:“……”他实在想知道,李嬷嬷到底都教了些什么。   他甚至不由得开始怀疑,怪不得以往伺候过的官女子都格外僵硬,那些避火册子……是正经册子吗?!   方荷注视着康熙,发现他面上的无语,心里笑得打跌,面上却还是跟梁九功如出一辙的心疼。   “奴婢体力不太好,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只怕要辛苦万岁爷了,奴婢尽量……”她又为难又不好意思,垂着脑袋碾脚尖。   “行了。”康熙坐起身来,打断方荷的话。   他想了下那个场景,不用低头就发现,龙袍的剑拔弩张消停下去,也没什么教方荷的心思了。   康熙半垂着眸子不动声色审视方荷,有些怀疑这混账是故意败他的兴致,毕竟李嬷嬷做事儿还是比较靠谱的。   很快,他竟从方荷面上看出了跃跃欲试和欲言又止。   她是想试着在外头哭爹喊娘,还是想说自己还学了哪些本事?   “你……先退下吧,今夜不用你伺候。”康熙平静道。   就她现在学的那些本事,要是真闹出动静,他同样丢不起那个人。   身为皇帝,处变不惊是必需的,但康熙觉得……还是先叫他缓缓,回头慢慢教。   方荷颇为遗憾地咂摸了下嘴,这就不行了?   她还有进了幔帐后的本事没展示呢。   她怕自己告退太利索,功亏一篑,还想说点什么,门外突然响起疾步而来的动静。   “万岁爷……郎谈大人派出的斥候求见!”   康熙那股子哭笑不得的情绪一扫而空,立刻起身。   “更衣!”   方荷心下彻底松了口气,赶忙把自个儿才趴下来的绸裤又给他穿上。   没办法,方荷不知道新裤子在哪儿。   但矮身帮康熙绑系带的时候,她一不小心窥见了刚才折腾半天都没见到的物什。   一口气噎在方荷嗓子眼,这特么规格明显超标了!   怪不得侍寝完的妃嫔脸色都发白,应该挨打不轻哇!   她刚才还有点忐忑,因为上辈子信息大爆炸,成人知道的事儿太多了,她在男朋友面前也没傻到这种程度过,叫她总担心傻过头。   可这会子,她半点都不后悔自己所为了,就这规模要是生冲……她愿意当一辈子傻子!   待得收拾好了,康熙大跨步出门,来到书房。   斥候是浑身染血疾驰而来,像是吊着一口气似的。   “启禀万岁爷,董鄂将军和郎副将带着大军还未来得及到达雅克萨,就听闻喀尔喀蒙古部落受到了漠西部落的奇袭。”   “科尔沁亲王世子带着五百人紧急回援,雅克萨城内只有老弱病残,其他罗刹兵不见踪影,显然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康熙面沉如水,很明显,大军之中出现了叛徒,最有可能的就是来自北蒙的五百兵丁。   可这些兵丁多来自漠南和漠北部落,怎么会跟漠西牵扯上关系?   漠西……怕是噶尔丹在搞鬼。   自康熙十七年起,准噶尔就收服了漠西十几个部落,兵强马壮,越来越不服大清的管辖。   他早算到了有这一日,只是没想到噶尔丹这么等不及。   他立刻吩咐梁九功:“叫索额图和阿兰泰来,叫李德全收拾一下,连夜启程,去哈拉哈河,乘船北上!”   阿兰泰是兵部尚书,此行负责率领三千禁卫军和一千銮仪卫守护瑜伽安危。   梁九功惊了,“万岁爷,使不得啊!”   哈拉哈河横跨喀尔喀蒙古和漠南的一部分,乘船北上定会路过漠西作乱之地。   可梁九功也拦不住康熙的坚持,只能去请索额图和阿兰泰。   两人也都阻拦康熙。   “皇上三思,彭春经验丰富,既然罗刹兵不在雅克萨,想必就在附近埋伏,不可能扔下城里的亲眷跑了,他能应付得来。”索额图苦口婆心劝。   他想得多,太子才十三,还没出阁讲学呢。   万一皇上有个不测,朝中一定会大乱,尤其是大阿哥和纳兰明珠他们,指不定要怎么翻天呢。   阿兰泰也道:“皇上乃千金之躯,怎可以身犯险,臣愿领兵亲自前往!”   康熙不理会两人的阻拦,他取出北蒙布防图,指着哈拉哈河上游一处三道弯。   “朕记得,这里是距离雅克萨最近的地方,而且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方便藏人,还有沼泽,也方便设陷。”   “彭春和郎谈都更擅长平地作战,彭春脾气急躁,郎谈不擅水,如果郎谈坐镇后方,彭春指不定会中对方的算计。”   “彭春所带领的三千将士不会凫水的居多,但凡中了算计,哪怕不会有大的伤亡,也一定会影响士气,不能叫漠西和罗刹牵着鼻子走。”   索额图跟彭春一样,进攻都属于大开大合的类型。   如果是纳兰明珠在这儿,康熙倒放心叫明珠去。   眼下康熙思忖片刻,直接吩咐:“传朕旨意,索额图带领两千禁卫军和銮仪卫保护太子和太后按原计划去热河,阿兰泰带一千人跟朕连夜出发。”   以彭春的脾气不会坐以待毙,定会顺着痕迹追罗刹,他们所在的位置到哈拉哈河中游,哪怕急行军,少说也得一天两夜。   耽搁不得了,他也没时间跟索额图多解释。   只吩咐,“折子送来后,先放在皇辇内,不重要的你和礼部徐元梦、户部常书三人共同批复,交由太子朱批,其他折子压后,等朕回来。”   “尽量不要叫人发现朕不在皇辇上,太后那里叫太医多注意些着。”   索额图跪地听旨的功夫,康熙就大跨步往外走。   梁九功和李德全哭丧着脸,已经准备好了不起眼的灰顶马车,就停在主殿的侧门外。   康熙一上马车,就看到了方荷。   他紧紧蹙起眉来,“谁叫你跟着的?”   方荷这会子特别想给梁九功上个眼药,这死太监不知道是多怕他主子在外头过不好,急匆匆塞给她一个荷包,就叫春来给她塞马车里了。   她这才震惊地发现,原来春来会功夫!   这丫头提她,完全不比提个鸡崽子更难,难道是女暗卫?   她何德何能!   但想了想刚才拆出来的又一个五百两,她把吐槽给压回去,恰到好处地表了下自己的忠心。   “虽然奴婢伺候床榻还差点火候,可奴婢伺候万岁爷起居是没问题的。”   “梁谙达也觉得奴婢细心,奴婢跟着,好歹能叫万岁爷多进用几口膳食呢。”   疾行赶路,肯定就没有御厨做出来的膳食那么好入口。   但她吃骨头汤和锅盔都很香,说不准梁九功就是看她能做好吃播,才叫她跟着。   得知春来会功夫,也跟在马车后头负责做一些杂活儿,她连奔赴战场的害怕都几乎没有。   康熙定定看了她一眼,那是差一点火候?   但他这会子没心情再说什么,坐到她身边,敲了敲马车。   马车很快就出了行宫,一路颠簸着离御驾越来越远。   早过了方荷睡觉的点儿,她努力撑了一会儿,眼皮子直打架,实在没撑住,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康熙正沉思着抵达哈拉哈河后要做的事情,蓦地感觉肩膀上一沉,接着是胳膊。   他低头一看,气笑了。   这丫头睡着了以后,不管在哪儿,都没有任何规矩可言,也不知内务府到底是怎么教的。   可能是觉得他肩膀太硬了,她两只手都抱住他的胳膊,格外不满地蹭了半天,也没找到叫她舒服的地儿。   人不自觉越来越歪,很快就歪在了他腿上。   要不是康熙用胳膊挡了下,指不定她脑袋能扎他腿上去。   他把人扶着坐好,从一旁抽屉里取出一条毡毯给她披上,垫了一下她的脑袋,这才叫方荷安生下来。   等方荷再醒过来,她坐在马车地板上,趴在康熙坐过的地方,睡得腰酸背痛。   方荷:“……”也不知道皇帝放不放屁!   还想吃了她呢,叫她靠一下都不行?   她腹诽着下来马车,李德全和春来已经准备好了早膳,就是简单的清粥咸菜,还有万年不变的锅盔。   康熙跟大爷一样坐在一块石头上。   梁九功给他泡好了饼,端着碗,康熙拿左胳膊用勺子浑不在意仪态地吃着。   吃得竟还算香,但这位爷右胳膊是废了吗?   在外头既然都不讲究了,怎么碗还要别人端呢。   她极为不解地接过春来递过来的粥和饼,压着想八卦的心情,赶紧吃起来。   周围还有好些兵呢,她怕人多耳杂,也不想引起旁人注意。   但队伍里就她和春来两个女子,方荷甚至还能在马车里伺候,阿兰泰和他带着的一千人,大部分人眼神都忍不住偷偷往方荷身上飘。   就这小丫头,睡得叫都叫不醒,还让万岁爷肩膀酸得抬不起来?   啧啧,看着不算胖,还挺能吃,大概肉比较敦实吧。   连阿兰泰都没想到,原来万岁爷竟好这一口。   他思忖着来年可就要选秀了,思及家中风一吹就能飘起来的女儿,决定回京就叫女儿每天吃五顿饭,直到选秀为止!   方荷完全没多想,不是她不敏感,而是她很理解万绿丛中一抹……两抹红多扎眼。   她上大学的时候,她那个班也不知道为什么,六十二个人只有三个男生,个个儿都堪比贾宝玉,叫其他班里男生羡慕地无数次在论坛上讨论要套他们麻袋呢。   吃完她很快就回了马车上,没过多久,康熙也揉着肩膀回来了。   方荷赶紧递上打湿的帕子,殷勤伺候着。   “万岁爷这是怎么了?可是在马车上碰到哪儿了?”   康熙意味深长看着她,“朕大概是碰上了一只猪。”   方荷:“……哈,哈哈,万岁爷真会开玩笑。”   那只猪应该不在马车里吧? 第42章   方荷能听不出这狗东西在内涵她?   她脑袋能有多沉, 压得康熙胳膊都动不了……肯定是他太弱。   不过……这应该不算有损龙体吧?   她只当没听懂康熙的话,殷勤扶着康熙坐下,声音又甜又软。   “万岁爷要是还不舒服,奴婢稍稍会一点推拿, 要不给您按按?”   只要没证据, 就啥都没发生。   康熙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懒洋洋嗯了声,心底颇为受用方荷的殷勤。   其实被方荷靠着, 他胳膊只发麻了一阵,并未有太大不适。   但离开马车之前,方荷还没醒, 拍她两下,她还嘟囔着烦,都不知道谁才是主子。   康熙好气又好笑, 到底没跟个睡懵了的计较。   怕方荷从座位上跌下来, 他将人抱到了地上, 用了被靠着的右臂,一时不察抻了筋。   梁九功刚才替他按过了, 揉开筋有些不适, 梁九功这才伺候着。   习武之人肌肉太硬,就方荷那点子力气, 摁了一会儿,就累得不想动了。   她也不说停下,只动作越来越慢。   康熙无奈道:“行了, 你歇会儿,再过一个时辰就出发,朕没你那么娇气, 过会儿就好了。”   方荷立马顺着杆子往下爬,端正坐在侧面,煞有其事地点头。   “万岁爷批评的是,奴婢往后一定改!”   能改多少她保证不了,但把人给累残了,态度必须得摆出来。   康熙若想,他比一般男子更会讨女人欢心,如今已将方荷视为自己的人,自然不会再跟以前那般刻薄。   他含笑拍拍方荷的脑袋,“做你自己就挺好,左右也是朕自个儿喂出来的,你什么样儿朕没见过,该当受着。”   这世道其他女子听皇上如此亲昵,大概心里会甜蜜。   但方荷只偷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垂着眸子没吭声。   那他没见过的样儿可多了。   以她真正的脾气,这会子早甩出个耳刮子,扛火车跑了。   靠他身上是他的福气,有本事叫她回去啊!   将士们连夜赶路,也需要修整,阿兰泰下令叫人就地坐下浅眠。   听见外头渐渐安静下来,方荷叫春来替她守着,跑不远处的小树林里解决了下个人问题。   回来没过多久,队伍继续出发,直到接近黎明时分,他们才靠近哈拉哈河中下游一处废弃的码头。   阿兰泰提前派出的斥候,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艘半新不旧的船,看起来还不小,有两层舱房。   康熙吩咐:“阿兰泰,你带九百人继续赶路,往三道弯左侧藏好,彭春从雅克萨那边回返,应该在右侧。”   “派会凫水的人隐秘过河,一旦发现彭春的踪迹,立刻传达朕的旨意给他。”   阿兰泰立刻明白了皇上的打算。   这是要利用漠西和罗刹可能设埋伏的地方将计就计,前后夹击,断两者的后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他略有些不放心:“万岁爷,您留一百人是不是有点少了?万一对方也派出斥候,发现您的行踪……”   康熙冷笑:“那就让他们来,正好叫朕与你们做先锋,吸引他们的注意,一个都别放跑了!”   虽他从未上过战场,单论功夫而言,阿兰泰和彭春他们未必能比得过他。   身为大清巴图鲁,康熙丝毫不介意多杀几个敌人鼓舞士气。   即便遇到危机,他也有把握顺利逃脱。   阿兰泰见皇上坚持,没敢再多说,时间不容耽搁,立刻带着人继续绕河前行。   等上了船,方荷心肠里才渐渐生出忐忑。   她拉着春来低声问:“要是真打起来,咱们可怎么办啊?”   “我,我不是害怕啊,我就是怕拖了万岁爷的后腿,要是有个万一,咱两家的祖坟都不够刨的啊!”   一直急匆匆赶路,她一个和平年代长大的人,对打仗实在没啥真实感。   可刚才听到康熙的吩咐,好像随时都会打起来,跟前却只剩下一百个人了。   对面却是大清要以三千人才能对付的敌人,还有个准噶尔……   就算她对历史没那么精通,三征噶尔丹她是知道的,能叫康熙三回才拿下的,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越想她越害怕,饭都能少吃一碗的那种。   呜呜宫里的银子都还没来得及花呢,还有比这更悲伤的事儿吗?   春来知道姑娘全身上下就嘴最硬,憋着笑刚想解释,康熙便出现在二层的栏杆前。   禁卫军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船上还挺安静,康熙耳朵尖,声音含笑接了她这一茬。   “你不怕就好,真打起来,春来和梁九功他们都会功夫,朕也肯定跑得比你快。”   “有你这样忠心的丫头殿后,朕一定龙体安泰,保住你们两家的祖坟。”   方荷:“……”祖坟是保住了,她坟头要开始长草了吧?   她鼓了鼓脸颊,后悔自己为银子没坚持留在行宫。   那时候康熙肯定不会阻拦,说不定还能因为她贪生怕死,歇了留她的心思呢。   折腾那么久,宫宫没出了,要是两辈子她都要因为爱财没命,她能气到再从地底下爬出来!   康熙冲春来挥挥手,春来憋着笑退下,先去收拾住处。   把方荷叫上二层,在夏夜的微风中,康熙声音随性慵懒得像是在游花船。   “咱们此行装作北上收皮货的行商,即便是碰上那些打打杀杀的,破财免灾也就是了,不会正面跟敌人对上。”   “可毛子也听不懂咱们的话,真能避开吗?”方荷还有些愁,愁得她都饿了,就怕破财又遭灾啊!   也不知道罗刹兵听不听得懂英语,但她该怎么解释自己三百千都认不全,却能张嘴鸟语花香呢?   康熙握住方荷手臂,将小脸儿都快愁成包子的娇人儿拉到自己的身前,尾音带着柔软的笑意。   “别怕,朕会说几句罗刹语,不然也不敢说自己是收皮货的不是?”   方荷想了想,有道理,这位爷还有洋大臣呢,她心下稍稍放松了些。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故作严肃道:“这样……梁九功是管家,李德全是随从,你和春来就给朕当丫头。”   “为保万无一失,你可要当心些,称呼朕老爷,别露了馅儿。”   方荷下意识点头,那没问题,她演技杠杠的,不过脑袋点到一半,她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老爷出行,只带一个随从,却带俩丫鬟……”她害怕不起来了,只眼神微妙偷觎康熙的神色。   这能是正经丫鬟吗?   康熙俯身,与方荷四目相对,眸子里闪过叫方荷心悸的意味深长。   “你最会躲懒,那一个丫鬟暖床,一个丫鬟办差,不正合适?”   他声线刻意压得低沉,笑意都藏在了尾音里。   方荷其实有点声控,上辈子第二任男朋友追她,她本来更喜欢小鲜肉的,还是拜倒在了对方好听的声音里。   这会子听到康熙又低又有磁性的声音,她瞬间感觉自己麻透了,尤其是头皮。   她隐约能感觉出,康熙怀疑她先前颇为夸张的‘傻’到底有几分……还是不愿意侍寝。   她贝齿轻咬着唇瓣,干笑,“只要万岁爷不嫌弃奴婢没好好洗漱,奴婢这就去给您暖暖被窝?”   康熙定定看她几息,站直身子往里头去,只留下一声轻笑。   “等春来收拾好,你先睡会儿,朕还有事要忙……没洗干净,不许沾朕的床!”   方荷:“……”她可以脏到去木兰围场,真的!   “皇上!”她疾走几步,喊住康熙。   待他回头后,方荷盈盈下拜。   “皇上金口玉言,奴婢就当是圣旨了。”   “奴婢从未求过您,此生只求您一件事,不止这一次,还有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旦有万一,恳请万岁爷一定要跑在最前面!”   康熙跑了,她指不定还能活,康熙但凡有点什么意外,她一定死得透透的。   反正宫出不去,跑也跑不过,该拉的好感必须给她拉满!   康熙仔细打量着方荷,发现她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心下微微一震。   即便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大有人在,他们所图为何,他也很清楚。   从未有人将保护他这件事,当作一生只有一次的请求。   他没应下,只深深注视着方荷:“朕记下了……”也当真了。   这辈子她都别想再离开他身侧。   哪怕康熙给了保证,方荷还是有点怕,万一需要逃跑呢?   上辈子她八百米体侧都要命,这辈子又能快到哪儿去?   她四位数的身家啊!!   春来收拾完过来请,方荷还一脸忧郁。   “我担心万岁爷,实是难以入睡,先和衣歪一会儿,等天明用了早膳再歇息。”   结果她这一歪,很快就开始轻轻打呼,主要往码头那边走的路太颠簸,大伙儿都是大半夜没睡。   都准备好陪聊安慰的春来:“……”   等方荷中午饿醒,康熙都没歇着,在一层的舱房内坐镇。   一百禁卫军,康熙也没叫他们闲着,化整为零,以十人为一伍,派出去了大半。   有负责乘小舟去周围探听动静的,也有在二层负责放哨的,更多是分批骑马出去,在三道弯和大船之间传递消息。   哈拉哈河的三道弯,就在入上游的口上,离他们并不算远。   阿兰泰只疾行出去两百余里,斥候就听到了蒙古兵的动静。   他们在挖坑,还有人在拴绊马绳。   阿兰泰立刻叫人隐藏起来,带着人潜行过去。   只能看得出是漠西部落的人,这些蒙古汉子身上没佩戴部落的标志性弯刀,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准噶尔的人。   这显然是有心跟罗刹勾结,却没做好跟大清撕破脸的准备。   阿兰泰立刻叫人传递消息过去,绕开这些蒙古兵警戒的位置,后退几十里驻扎下来。   康熙收到消息后,立刻做出指示:“派十人渡河,先不必管彭春,左右横向搜索罗刹兵痕迹。”   翌日傍晚,阿兰泰那边又传来消息,在三道弯右侧,也就是离康熙比较近的这一侧,确实发现了罗刹兵的踪迹。   那些毛子将炮筒藏在挖空的树干里,埋伏在草地中,只等着彭春过来。   斥候又潜行了几十里,暂时没发现彭春和郎谈的大军行踪。   康熙淡淡垂眸站在简陋沙盘前头,用手中的木棍轻轻往罗刹兵的反方向拨动。   再抬眸的一瞬,他的眼神骤然锋利,像一把神兵利刃,果断划破空气。   “传令给阿兰泰,留五百人追杀那些蒙古兵,不必留活口!”   “剩下四百人静待大军,以他们的脚程,最多不过一日,夜里必到!”   “不许与罗刹兵交手,以树枝扎扫帚,小股人马大张旗鼓穿林而过,打草惊蛇后,直奔彭春大军,剩下的人来个瓮中捉鳖!”   ……   方荷大多时候都在一旁伺候着,好提醒康熙别忘了用膳,甚至洗漱和就寝也变成了她的活计。   倒不是她突然变勤快了。   只是很多伺候的人没带,梁九功和李德全身兼数职,连春来都要做浆洗的活儿,方荷没办法偷懒。   思及康熙先前的试探,没用梁九功吩咐,方荷就主动揽了御前的差事。   离战场越近,康熙身上那股子运筹帷幄的锐气就愈发明显。   方荷突然明白,这是康熙最辉煌,也最为意气风发的时代。   在接下来的几年之内,他甚至让整个朝堂都成为自己的一言堂,再无人敢触碰他的威严。   这样的皇帝,不管是真在意一个人,还是只将她当作闲暇之余消遣的玩意儿,不管手段柔和还是强硬,绝不会允许有第二种可能。   从他起意的那一刻起,她就只能留在宫里。   所谓的挣扎,不过这位爷看破不说破,拿来做下酒菜的消遣而已。   短短三日功夫,郎谈率一千将士在回雅克萨的途中埋伏,阿兰泰和彭春前后夹击,迅速破坏了准噶尔和罗刹的勾结。   当然,说是准噶尔,只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猜测,在几百小股蒙古兵被全歼后,噶尔丹始终没有露面。   甚至正在其他地方烧杀抢掠的漠西蒙古兵,连正面迎敌的打算都没有,像接到什么讯号,迅速从各处化整为零地撤离。   想在水窝子边儿上和偌大的草原追击蒙古兵,那是痴人说梦。   康熙得知消息后,只冷笑了一声,没将之放在心上。   等他到达木兰围场,也能见到噶尔丹,若噶尔丹去都不敢去,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本来与漠西商议好要共同设陷的罗刹兵,没了蒙古兵帮衬,被阿兰泰和赶路赶到快吐血的彭春恶狠狠打散。   死了大半后,罗刹兵扔下炮筒和辎重溃败逃离。   彭春和阿兰泰对此地都不算熟悉,还有郎谈埋伏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就没去追。   彭春继续整顿大军,他还要重回雅克萨城,彻底解决罗刹隐患。   阿兰泰率禁卫军归来,亲自为康熙送上好消息。   康熙高高站在二层的栏杆前朗声大笑——   “好!不愧是我满洲最精锐的男儿,旦有伤亡者,上折子给户部,加倍抚恤!”   “此行所有禁卫,待得回京,皆可论功行赏!”   阿兰泰率近千将士铿锵跪地,山呼万岁的雄浑声音,在哈拉哈河面上传出去很远,惊起无数飞鸟,竟似也为这快速而来的胜利庆贺。   雅克萨那边没那么快结束,康熙准备顺着哈拉哈河直下,去热河与太后和太子等人会合。   乘船比走陆路快得多,康熙便也不甚着急,颇有兴致地叫人去附近的部落买了些羊奶酒和牛羊肉回来,奖励随行的禁卫。   傍晚时分,太阳还没落入地平线,船舱和甲板上就散发出了非常浓郁的烤肉香气。   带着奶香味的酒味儿,飘荡在河面上,两者纠缠在一起,叫人闻之欲醉。   方荷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就要回去了,人放松了不少。   她没去男人堆里找存在感,抓着机会偷懒,趁康熙跟阿兰泰他们喝酒的时候,躲在船尾,坐下来看落日。   虽然她也挺馋的,却难得没什么胃口。   在下达了抚恤金和按功行赏的口谕后,康熙进门便冲她笑,眸底再无前几日的冷冽和锋锐,倒有些慵懒肆意。   她从那双眸子里,看出了这位爷又想给她启蒙的心思,再加上喝了酒……   她轻叹口气,趴在栏杆上,静静望着河面发呆。   要留下,就得受宠。   什么自梳,做俗家居士那都是想屁吃,她不会做除了为难自己外,没有任何好处的矫情事儿。   可何时受宠,要得到什么样的位分才能承宠,又该什么时候生孩子……这些就像在酒店时做总结报告一样,不得不做,又反复在她心里纠缠,叫人格外头大。   “姑娘,我给你拿了些羊腿肉过来。”春来很快便找了过来,一脸殷切笑意。   “还有部落里刚做好的馕饼,烤熟了撒上孜然特别好吃,你尝尝。”   方荷一回头,吓了一跳。   脑袋那么大的瓷盘,摆了整整一盘子肉,提盒里还有一盘子已经切好的馕饼。   这盘子比御前的盘子大几乎三倍……猪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方荷幽幽看着春来:“你是打算撑死我,好继承我放在宫里的银子?”   春来唬了一跳,赶忙摆手,“奴婢哪儿敢啊!是万岁爷吩咐,说是您饭量大,吃饱才能卖力干活儿。”   方荷:“……”艹,她这该死的敏锐,果然猜对了。   她咬咬牙,深吸了口气,还是不打算配合,却知道不能再一味装傻。   喝了酒的男人没那么好的耐性,但喝了酒的男人更容易感性……   这一路舟车劳顿陪着康熙出行,大多时候都朝夕相处,她也算了解了些康熙的性子,心里差不多清晰前路该怎么走。   春来去烧了水,方荷仔细洗漱过,收拾好自己,主动回了康熙就寝的舱房。   船虽大,却是运货的船,房间不算多。   还有禁卫在,这几日都是春来在外间睡,方荷软榻上睡。   康熙很快带着一身水汽回来了。   他那双丹凤眸中带着前两次醉酒没有的冷静,显然没喝到耽误干体力活儿。   还在一层宽敞的地儿洗漱过了,解了披风后,只穿着明黄里衣。   康熙大跨步进门,见方荷俏生生立在那里,像是在等他。   长了些许的刘海遮住了眉,却叫她那双灿若繁星的眸子更明净澄澈。   洗漱过方荷也没再用水粉,小巧的脸蛋儿细润如脂,淡粉沾染在腮边,潋滟出几分娇媚,带着丝丝缕缕的甜,钻入康熙心头,叫他更加畅快。   这混账可算是开窍了。   对男子而言,打了胜仗之后的觥筹交错,睡自己喜欢的女人,本就是世间最快活之事。   他噙着柔和缱绻的笑,将方荷拉入怀中,叫她面对面坐在膝头,亲了亲她粉嫩的小嘴儿,语气带着似醉非醉的慵懒。   “今儿个怎么这么乖巧?”   方荷毫不羞涩注视着康熙,清脆道:“春来说您吩咐叫奴婢吃饱,奴婢知道,万岁爷这是要教奴婢通人事啦!”   康熙浑身一紧,喉结微微滚动,倒也不是不行……   他微微用力,将方荷搂着往后倒,用巧劲儿将方荷困在怀中,声音瞬间染上浓重的哑色。   “朕与李嬷嬷教人的法子不一样,朕认为,身体力行更容易叫人明白……”   方荷:“……”床系您都没搞明白,就打算搞船系了?   她就佩服这位爷的自信!   康熙伸手解开方荷纤细脖颈间的盘扣,方荷也抬起小手抓住他的衣襟,鼓着腮帮子使劲儿解他的里衣。   康熙:“……”这混账又打算做土匪?   方荷见康熙停下,还催促,“万岁爷别停呀,奴婢虽愚笨,可您知道,奴婢好学,您怎么做,奴婢跟着您做就是了。”   康熙心想,那你跟梁九功一样,可能都缺点物件儿。   但方荷冰凉的小手碰到他,却叫他浑身都燃起了火苗,一簇簇直往复下拱。   康熙突然来了放慢速度的兴致,低头以薄唇轻触她的唇角,而后含笑抬起头看她。   方荷利落搂着他的脖子亲了回去,就她的经验而言,这都算不上浅戏好吗?   亲就亲,谁怕谁啊!   康熙微微挑眉,唇角弧度越来越深,虽然身体紧绷得格外难受,他却只慢条斯理拂开方荷的刘海。   刹那间,康熙微微怔住。   这好似是他第一次清醒地看到方荷的脸。   饱满的额头带着小巧美人尖,衬得她像刚成熟的桃子,不用撕开桃皮,就可见肤若凝脂。   还是那个眉眼,可露出额头和黛眉,叫她五官变得格外精致脱俗。   最动人心弦的,便是那双潋滟着水光的眸子,澄澈得叫他明白了什么是皎皎月华,耀眼出尘。   康熙轻轻吻在她眉心,“朕的荷儿,原来这么甜美……”   方荷本来正抬头准备亲回去,闻言突然迟疑了下。   “怎么……”康熙带着鼻音的喑哑声音含糊在亲吻之中,温柔得似要叫人溺死其中。   “奴婢一点儿都不甜,真的!”方荷认真道。   “苏嬷嬷说过,您最讨厌甜的,奴婢……还是酸的吧!”   康熙:“……朕不喜甜,荷儿除外。”   方荷愣了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积极搂着康熙亲他的额头,笑眯眯跟着学。   “您早说啊!荷儿的万岁爷,竟也这么美!”   康熙忍不住笑:“……男人不能用美来形容。”   方荷乖乖点头,“奴婢也不喜吃硬东西,偏万岁爷虽硬朗,可您好看啊,叫奴婢好生为难呢!”   康熙深吸了口气,突然趴在方荷颈侧,低低笑了出来。   “相信朕,往后你肯定喜欢。”   方荷:“……”啧啧,车速不慢啊!   两人呢喃轻语的功夫,方荷的旗装飞出了幔帐,接着康熙沿着方荷耳畔亲吻,抚上了最精华的部分。   方荷咬咬舌尖,忍住想轻哼的冲动,故作严肃地跟着学,只是小手刚放上去,她就哎呀一声。   “这不公平,您这一马平川的,奴婢怎么学啊?”   康熙:“……”   他侧身,握着方荷的手往下,“嬷嬷不是教过你,男女不同?你找错地儿了。”   方荷认真点头,学着他的动作,张开白嫩掌心,用上力道一拧——   “嘶……”康熙倒抽口凉气,猛地抓住方荷的手,瞬间的酸疼,叫他好悬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想活了?”   他突然想起南下那回在龙舟上发生的事儿。   得亏他刚才没用太大的力气教……不是,他就不该把这么重要的利器交给这混账。   “啊?奴婢哪儿又做错了?”方荷赶紧乖巧跪坐起来,似是还想伸手去给他揉揉缓解疼痛。   “您说,奴婢保证改!”   康熙的兴致疼散了,哪儿还敢叫她碰,见她一脸忐忑,哭笑不得抓住她的手腕。   “有时候朕都怀疑,你这混账是不是故意的……”   “您才发现啊?”方荷突然收了面上的表情,一脸平静地轻声道。   “您既夸奴婢聪慧,奴婢还以为您早就知道了呢,宫里哪儿来的傻子。”   是时候该摊牌了,傻只会叫人哭笑不得,坦诚才能换来她应得的位分。   康熙愣了一下,瞬间沉下脸,“你放肆!”   方荷翻身下床,跪在地上,“奴婢只是想保住命罢了。”   康熙冷着脸轻呵:“侍寝能要了你的命?”   方荷心想,就您那技术,高低半条命肯定得丢。   他声音冷得数九寒冬一般,“你不愿意伺候大可直说,朕也不缺你一个伺候,你给朕滚——”   方荷在事态没有发展到最坏之前,斗胆打断康熙的话。   “万岁爷说会疼奴婢,又可曾知道奴婢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康熙带着压抑地暴戾居高临下垂眸睨着方荷,“强扭的瓜不甜,你想出宫,朕成全你。”   只是他无法容忍,自己竟真得叫一个宫女牵着鼻子走。   即便看在皇额娘的面子上不要她的命,也该叫她知道宫外的日子没那么好过。   方荷红着眼眶摇头:“不,奴婢从未真正想过出宫,只是因为害怕才做出那些昏了头的事儿。”   她偷偷收回在腿侧的手,眼泪顺着白皙脸颊滑落,微微仰头看着康熙。   “自打奴婢的阿玛离世,额娘就郁郁寡欢,不爱理会人,最多没叫奴婢饿死罢了。”   “待得进了宫,奴婢也很清楚姑姑的厌恶,只得谨小慎微,从不敢行差踏错……有时候奴婢在想,是不是奴婢天生就不配被人喜爱?”   她说着,两颗泪珠从眼眶直直砸落地面,叫康熙心底的震怒微微一顿。   他眉心微蹙,冷冷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荷垂眸,“奴婢不敢信万岁爷会喜欢奴婢,即便有几分垂怜,说不定哪日就收回去了。”   “可您那么耀眼,尤其在见过您远在几百里之外就能将敌人杀破胆后,奴婢的仰慕更无法压抑,却更纠结……”   她渐渐啜泣出声,再不哭,她快被自己肉麻得咳嗽出声了。   “……但您那么高高在上,奴婢又想亲近您,又不敢有丝毫妄想,才不想伺候。”   康熙渐渐放松下来,侧靠在床头,垂着眸子不辨喜怒。   方荷又下了一记重锤,“奴婢想一辈子伺候万岁爷左右,但不想生了孩子,连让孩子叫声额娘都觉得惶恐。”   那她怕是会跟着狗东西同归于尽。   “更不想哪一日被人害死在宫里,叫孩子跟奴婢一样,没了额娘守护,只能看别人脸色过活,觉得自己不配被人喜爱……”   康熙像是想起了过往,也想到了太子,定定看她一会儿,语气冷硬开口——   “再没有下次,你先出去。”   方荷泪眼朦胧抬起头:“万岁爷……那奴婢睡甲板上吗?”   要是在宫里她还不敢这样坦诚呢。   现在嘛,除非他想叫她被人看光,或淹死她……以她对康熙的了解,她赌不至于。   感谢先前睿智拉好感的自己!   康熙捏了捏额角,打落刚刚掀开的幔帐,一个字都不想再跟方荷说。   不管她这话几分真假,康熙都不打算再纵着,懒得理她。   方荷微微勾了下唇角,捡起衣裳往软塌去。   没叫她出去,就证明还有戏。   蹬鼻子上脸这回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唯独没有‘再没下次’。   坐在软榻上,方荷轻轻抽噎了几声,念了句佛号。   “愿老天爷保佑万岁爷顺心如意,明年选秀得更多佳人,奴婢愿一辈子侍奉佛祖,伺候万岁爷……”   “闭嘴!睡觉!”康熙不耐烦地朝幔帐外看了一眼。   隐约得见方荷虾米一样缩在软榻上,心里的腻烦莫名又消下去不少。   过了好一会儿,康熙始终无法入睡,一闭眼就是那混账先前的请求和刚才的眼泪。   听得方荷的呼吸平稳后,他气不顺地坐起身,掀开幔帐,走到软榻前。   康熙视力很好,就着黯淡的烛台,也能看到方荷脸上还没干的泪痕,叫她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   他运运气,还是没好气地弯腰将方荷抱回了床上。   他要宠谁,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造次?   就这混账好吃懒做的德行,佛祖定不收她。   回头等他收拾完了噶尔丹,有的是功夫好好给她收拾明白咯。   他到底饮了酒,酒意上头,打了个哈欠,恨恨将方荷抱在身前,困意也深沉起来。   也就没发现,方荷偷偷歪着脖子打了个哈欠,两滴泪又从眼角落下。   就她那规律的生物钟,忍困劲儿实在太难了,脸上的眼泪全是哈欠打出来的。   这大爷可算睡了……方荷瞬间陷入了黑甜梦乡,手一伸,腿一抬,都甩到了康熙身上。   惊得康熙猛地睁开眼,低头就见一只小手在他里衣上揉……这是土匪没做够,还是梦里继续装傻呢?   康熙磨了磨后槽牙,到底没忍住一巴掌拍在那恼人的腚上。 第43章   因心里惦记着事儿, 而且半下午时候就得收拾下船,方荷一大早就醒了。   刚睁眼她就感觉不对,康熙不在舱房内,但她竟然在床上??   她没有梦游的习惯, 那就是康熙抱她过来的。   这本来应该是件好事儿, 却是在康熙喝了酒以后……她把飘着半截的心放回肚子里, 又有点头疼。   主要这位爷酒后和清醒时完全是两副面孔,还极其小心眼, 也不知道附近部落里买不买得到毒酒……   春来听见动静,过来伺候。   不出方荷所料,春来看她的眼神跟看庙里的菩萨似的。   “姑娘昨晚可是惹恼了万岁爷?”她用气音小心翼翼问。   见方荷不吭声, 春来也没敢多问,只提醒:“万岁爷天不亮就起来了,梁总管和李德全前后脚挨了骂, 姑娘待会儿去伺候, 可要小心些。”   “知道了, 先吃饭吧。”方荷轻叹口气,苦着脸起身洗漱。   她要是发现自己被人蒙骗, 还因为脑子不清醒对骗子心软, 她都得怄上好几天。   以康熙对自己的控制欲,心情好得起来就见鬼了。   吃饱了才有力气上路……啊呸!是谨慎小心地避开康熙的霉头。   今儿个一大早送来了新鲜羊肉, 梁九功亲自给康熙熬了锅羊汤,配上馕饼泡着吃,滋味儿还是很不错的。   方荷也吃这个, 康熙那边是李德全给端上去的。   方荷边吃边寻思,这也不怪康熙骂,昨晚被不省心的气个半死, 早上起来又喝羊汤,梁谙达这是怕他家主子爷火气不够大?   她完全忽略了不省心的到底是谁,非常不走心地替梁九功叹了声无妄之灾,就赶忙下去伺候着。   刚进一层的舱房,方荷就感觉到一股子与这时节不相符的冷气压。   她微微抿唇,将最后一丝羊汤香气抿进肚儿里,提起演技,怯生生地安静站到角落里。   都不用仔细看,只余光稍打量,便能发现坐在御案前看书的康熙面无表情。   听到她的脚步声,头都没抬,活像没她这么个人。   方荷心知这会子康熙不待见她,非常自觉地把自个儿当成根柱子。   偶尔飘过去换茶,也像只遭了雨打风吹的蝴蝶,提着气小心翼翼,蹁跹来去,几乎没有一点动静。   康熙见她这乖顺模样,心里的气却不打一处来。   并不是因为方荷骗他。   康熙早怀疑这混账是不是真傻,心知她还没放下出宫的心思,始终存着闲来消遣的心思纵着她罢了。   昨晚她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可在酒醉后,她竟敢以……那种方式质疑坦白,就不能老老实实直说?   往常他震怒时,就没一个敢多嘴的。   偏这混账巧舌如簧,他竟还昏了头,被她说动了恻隐之心……关键是这家伙睡觉还不老实!   夜里不是揉就是踹,但凡少被方荷惊醒几回,能睡个好觉,康熙都没这么生气。   醒了酒后,以康熙做皇帝多年的心计,几乎不用思量就明白了方荷的盘算。   装傻无法装一辈子,她早晚会成为自己的人。   但这混账不愿以宫女的身份侍寝。   不管是装傻,还是坦诚相告,抑或在他面前哭诉,都只为逼他允诺位分。   这才是叫康熙最生气的。   就她在御前犯过的那些错,搁旁人身上坟头草都老高了,她还在御前活蹦乱跳,越来越无法无天,就没想过为什么?   可她始终都没信过他这份宠信,非要做些叫人不痛快的事儿。   逐她出宫吧,康熙不甘心。   留下,他又消不了那股子火气。   偏这混帐还没事人一样,眨巴着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害怕和乖巧都写脸上了。   康熙心里冷笑,这会子唱戏给谁看呢!   但着恼是不假,康熙却也忍不住心生好奇。   他喜欢这丫头,便是因为方荷与旁的女子不同。   这种不同从来不在明面上,如今也仍似裹在迷雾中的烛火,叫人忍不住想走过去看,却始终不得其法。   他还就非得看看那烛芯到底什么模样不可!   康熙向来自控力强大,到下船之前,他那股子气差不多也就消下去了。   就算知道方荷在装模作样,看她大半日都乖得猫儿似的,连用膳都不敢在他跟前用,他也着实气不下去了。   等下午梁九功回到御前,她甚至直接跑外头当柱子去,也不怕又晒成黑不溜秋的模样。   思及此处,康熙对着刚送热河八百里加急送过来折子,蓦地笑了出来。   算了,她也不是头一天淘性,跟她生气纯粹是枉费工夫。   一眼就能望到头也是无趣,那混账总趁着他喝多了翻天,倒启发他了。   梁九功听到主子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能紧着送过来的折子,定是得尽快处理的麻烦事。   皇上怎么还笑了呢?   但见雨过天晴,思及折子才送过来,梁九功也赔着笑。   “万岁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您看是现在出发,还是再等等?”   康熙淡淡道:“先不急,在岸边停靠半日,明早出发。”   “你叫人去钓几条鱼,再从附近买些羊奶酒回来,今儿个晚上叫人做鱼宴吧。”   既然危机已经解除,随着折子送过来的,自然还有御厨,倒是不用梁九功再头疼了。   他也没多想,利落应下来。   到了晚间,康熙批完了折子,叫人紧着送走,闲庭信步回了二层舱房。   见方荷还跟那儿低眉顺眼杵着,康熙淡淡扫她一眼,直接进了门。   很快,御膳房太监就提着食盒过来摆膳。   皇上说要摆鱼宴,御厨却不能只做鱼,自然是捡着新鲜的来。   隔着食盒,方荷都能闻到好闻的鱼香和蟹黄香气。   方荷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可恶,梁九功手艺不成,又不敢把做膳的事儿交给旁人,前几日在船上她只吃过烤鱼和鱼汤。   要是昨晚没坦诚,这会子好吃的,至少有一半能进她肚儿里吧?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可怜巴巴朝着楼下做饭的地儿看,希望春来记得给她留好吃的。   也不知道春来什么时候过来替她,哪怕是有点蟹肉吃也行啊。   河鲜海鲜她都不挑,百吃不厌!   只是还没等到春来,就听得里头传来一声冷淡的吩咐——   “进来!”   方荷迟疑了下,就见梁九功出来,笑着侧身,叫谁进去很明显。   她深吸口气,心里又开始呜呜渣渣。   饿了,演技有点跟不上啊,好歹先叫她吃两口垫垫?   康熙看也没看她,“过来,陪朕用膳。”   嗯?   方荷眼神一亮,这个可以有!   她压抑着往一桌子鲜香麻辣的海鲜宴上飘的眼神……和口水,乖乖坐在下首,非常礼貌地客气了一下。   “万岁爷不生奴婢的气啦?”   康熙先倒了一碗酒,推至方荷面前,这才撩起眼皮子乜她一眼。   “朕跟你生气有用?”   方荷呆呆看着面前泛着奶香味的碗。   好啊,一杯毒酒都不够了,知道她的饭量,都换碗了??   康熙发现她愁眉苦脸盯着酒碗,没好气道:“那毒酒只是吓唬你的,朕待你的好你记不住,这点子事儿倒一直惦记着。”   “真要叫你喝,还能叫你去朕面前喝?”他又不是有什么看人七窍流血的癖好。   方荷松了口气,冲康熙露出个为难又讨巧的笑来。   “奴婢从小到大都没喝过酒,怕是没办法陪您尽兴……”   康熙端起酒碗自饮了一口,“无妨,你扫朕的兴也不是一次两次,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方荷眼神闪了闪,那她可就不客气了!   康熙有梁九功侍膳,她避开摆在康熙面前的菜肴,高兴地自给自足,一筷子就夹到蟹黄包上头。   “唔……”方荷微不可察地喟叹一声。   比起后世香味浓郁的蟹黄包,这包子一入口,却先是带着奶香味的韧性面皮,竟没用发面。   咬开后,里头的蟹黄软糯至极,第一口先尝出的是鲜,第二口是甜,接着才是滚烫的香气。   一不留神,六个蟹黄包就都进了她肚子里。   康熙扫过来一眼。   梁九功顺着主子的目光看过来,刚一伸手就愣住了。   好家伙,御厨做少了啊这是!   方荷发现后,有些不好意思,都说了,饿会让人演技退化嘛。   她主动举起酒碗,遮掩自己的忘怀。   “奴婢敬万岁爷……一口。”   康熙:“……要不你抿抿算了。”他还没吃饱,没精力应付酒鬼。   方荷还真听话,噙着清甜的笑微微抿了一口。   唔……不愧是牧民用来暖身子的酒,奶香味底下的酒香直击喉咙,化作一团火滑入腹中。   舒坦!   她微不可察地弯了眼角,好吃懒做的人怎么能不爱喝点呢?   不管应酬还是跟朋友聚会,她上辈子可没少喝。   等两人吃得差不多,梁九功很快叫人撤了膳,换上卤肉和凉菜,给两人下酒。   康熙叫人换了杯子。   说是轻车简从出来,可梁九功是真能干,连青玉酒杯都带着呢!   “你既打算出家,趁着现在还没剃度,陪朕再喝点,往后可就没什么机会了。”   方荷:“……奴婢敬万岁爷!”谁说要剃度,俗家居士叫您就着酒吃了?   她看了眼一杯能有三口的羊奶酒,心下了然,这位爷今天好像是要灌多她啊!   这到底是道德的沦丧,不打算干人事儿,还是为了方便审问她?   若有所思的功夫,方荷恭敬碰了下康熙的酒杯,利落一口干了下去。   除了哄人的本事,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酒量和酒品。   千杯……几十杯不醉说的就是她方果果!   就算喝多了,她也从来不会说任何会影响钱途和蹭吃蹭喝的话。   想等她酒后吐真言?下辈子叭!   看谁喝倒谁!   她丝毫没察觉,刚才浅抿的那几口酒,已经叫她如羊脂玉一样的芙蓉面染了绯色。   待得几杯酒下了肚儿——   “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方荷大着舌头,眼神迷离看着康熙,拍着桌子嚷嚷。   “所有人里,我跟你关系最好,咱俩那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康熙:“……”是知道了,她加起来喝了也就一个碗底那么多。   他不动声色道:“既然是亲兄弟,那你坐过来说。”   方荷‘啪’一声把酒杯拍在桌上,还用手指点着桌子催康熙倒酒。   “别废话!兄弟那么黏糊干啥?”   “兄弟也得注意距离,我要跟你勾肩搭背,万一不知道啥时候有了嫂子,她抽你还好,要是抽我怎么办?”   “我可就指着这如花似玉的小脸蛋哄人呢!”   康熙无声呵了一声,看出来了,这混账倒把自己要与她做兄长的话记在了心里。   他看方荷说话的兴致高昂,没急着问,浅浅给方荷倒了个杯底。   方荷一口干掉杯中酒,叹了口气。   “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心里苦啊,天天有人管着我呜呜……我就指着你过活了,往后我肯定给你随个大份子!”   有个爹系男朋友,生活上倒是照顾得她无微不至。   可他逼着自己一起养生,天天低脂低盐不叫喝酒,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要不她一个月加上奖金几万块,能出来蹭吃蹭喝?   就因为朋友多,男朋友老觉得自己不爱他,才不肯跟自己结婚生崽。   可她从小就没被人爱过,懂个屁的爱,愿意跟他生崽,一起变老,这不就行了嘛!   康熙隐约觉得不对劲,放柔了声音笑问:“你要给朕随份子?”   民间倒是有这说法,在宫里谁敢?   而且他都成过两次亲了,大师算出他命硬,他是不打算再立后的。   方荷突然惊坐起,“朕?哦,错了……”她忘了,自己换老板了!   眼前不是兄弟,是老板啊!   艹,她怎么跟老板一起喝酒呢?   这货是不是要潜规则她?   她方师太不干这种赔本的买卖,就她那臭脾气,万一忍不住把人得罪完了,黄金盒子怎么办!   康熙微微挑眉,“你哪儿错了?”   方荷缩了缩脖子,探头探脑跟做贼一样,特别小声道:“我可不能说老板坏话,我超爱他……”给的黄金盒子!   “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问谁能一年给她价值一万两千两银子的黄金?   她不叫霸霸已经很克制了!   康熙眸光微动,隐约能明白老板的意思,心湖泛起微微涟漪,却只轻笑了一声。   “那你为何要在朕面前装傻?”   方荷猛地站起身来,一脸激动:“别胡说,我怎么可能干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儿!”   万一叫抠门老板听见,扣她银子怎么办!   康熙冷笑,刚要说话,就见方荷叉腰收腹,铿锵道——   “我哪儿用装了,我分明就是真傻!”   康熙:“……”就这大舌头的模样,看出来了。   他伸手将趔趄的方荷扶住,顺势将她拉进怀里,恨恨捏了捏她脸颊。   “你亲口告诉朕,宫里没有傻子,却在朕面前装作不通人事,戏弄于朕,这不是装傻是什么?”   方荷委屈地噘起嘴,梗着脖子狡辩,“那我才……”穿过来就该不懂啊!   可莫名地,她脑海中那根绝对不能说的弦动了,将话咽了回去。   康熙要问,就见方荷抬起头,幽幽看着他。   “我才二十三岁,还是个单纯如纸的孩子,我……嗝……我能懂什么?”   被酒气扑了一脸的康熙:“……”   她这年纪,若成亲早一点,再过几年都能做祖母了。   他若有所思,也许一开始不懂,但李嬷嬷教过后懂了,却还装傻?   他淡定摁住方荷用王八拳推人的动作,哄着人问:“你不是说,以为朕知道你在装傻?”   方荷歪着脑袋,苦恼地想了好半天,实在想不起自己都说过什么。   可绝不能得罪老板(的黄金)!   她叹了口气,将康熙一只手握在掌心。   “我的酒量您是知道的,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您,我跟您关系最好了!”   康熙面无表情,这混账刚才以为他是谁?   “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心里苦啊呜呜……”   “往后我就指着您过活了,可您也得有点数,您那棍子打人是真疼,我值夜的时候都听见了!”   康熙下颚紧绷,微微运气,行,喝多了还不忘改词儿。   他声音沉下来,还带着点嘲讽,“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方荷咧嘴笑:“是您教得好!”   “哦,还有李嬷嬷,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骗人,所以才在您面前坦诚嘛,至于说装傻,那就不许人要点……嗝……要点面子啦!”   康熙定定看着她,蓦地问道:“既然朕对你如此重要,为何你还几次三番想出宫?”   方荷愣住了,努力想明白眼前人在说什么以后,眼圈突然就红了。   眼泪积聚在眼底,很快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康熙蹙眉:“哭什么?”   方荷挣扎着非要起身,等站起来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膝盖,哽咽着喃喃出声。   “在宫里太难熬了啊……呜没人把我当个人看!”   “我喜欢睡懒觉,最好是叫太阳晒到屁股再起,可自打我进了宫,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我太难了……”   “我不喜欢饿肚子的滋味呜呜呜……一点都不喜欢,可我饿了好多好多好多回。”   “老板扣我的嫁妆就算了,还扣我吃的,这是要我的命呜呜呜……”   康熙听得又想笑,心窝子却一阵阵发酸。   他见过了方荷太多模样,运气的时候居多,这还是头一回想把所有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小时候别人读一百遍的书,他要在额娘的督促下读两百遍,用功到吐血,那时他也想体验一下好吃懒做的滋味儿。   世宗还活着的时候,有时候额娘只顾着哭,宫人也不上心,他也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儿。   但他毕竟是皇子,也明白自己的责任,天性好强,那种时候于他而言太少了。   方荷从小到大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她……确实很招人心疼。   方荷还在喃喃着:“我想出宫,想知道被人爱的滋味儿,这过分吗?”   “果果……嗝……好想,好想有个家,属于果果自己的家……呜呜我想回家……”   就算说着遗产算偿还父母的生恩,可一想到她攒下的大几十万都要留给那俩从来不在意她的爸妈,她就怄得想吐血!   康熙心想,她小名叫果果?确实甜得叫人心烦意乱。   他轻叹了口气,心底的最后一丝不虞也烟消云散,突然就不想再问她其他事情了。   他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探身想将这小可怜揽进怀里,告诉她,可以给她一个家。   一个荣华富贵加身,叫她再无人敢欺的家,纵着她继续好吃懒做下去。   但他的手刚碰到方荷的肩,她突然就蹦了起来,啪啪给自己脸上两巴掌。   康熙:“……”   方荷不喜欢自怨自艾,鸟用没有。   她想得到的一切,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如果得不到……那就再努力努力嘛!   努力叫自己清醒些站好后,像才发现康熙,她脸上先是闪过震惊,又是恍然大悟,接着突然振作起来。   康熙:“……”他突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方荷从衣襟上拽下帕子就开始甩,一步步后退着,有东西扶住稳了身体,张嘴就嚎。   “万岁爷,您听我说!小白菜啊,地里黄啊……我方荷啊,没了娘啊……”[注]   康熙深吸了口气,真不是他不想心疼这混账,外头阿兰泰还带着近千禁卫军在岸边把守呢,他实在心疼不起来。   方荷见他蹙眉,重重哼了一声,敢不爱听她唱歌?   她还不爱唱给他听呢!   她倏然扑到了窗户边,推开窗户探出脑袋大声唱——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太大的地方……说走咱就走啊,天上的星星……唔唔!”[注]   康熙惊得后背都冒出汗来,生怕她从窗口翻出去,先紧着揽住了她的腰,才顾得上捂着嘴把人托回来。   要是掉下去,丢人不说,就算岸边的水不深,从二层落下,也得摔个好歹。   就耽搁这片刻工夫,她鬼哭狼嚎的歌声就传出去了。   岸边好些禁卫都伸长了耳朵,连阿兰泰都不例外,简直是大开眼界。   万岁爷喜欢这么……活泼的女子?   阿兰泰想了下家中的闺女,叹了口气,这身板儿还能变,可自家闺女那贞静的性子,改也来不及了啊!   要不还是走走门路,复选过后落选吧。   他不想跟万岁爷做亲家,他闺女还是更适合正常点的人家。   二层舱房内,被方荷那几嗓子惊到的梁九功和春来也进来了。   梁九功叫了李德全收拾矮几上的狼藉,春来半扶半压着方荷坐在软榻上哄。   “姑娘喝醉了,先喝点醒酒汤可好?要不明天起来该头疼了。”   方荷眼神已迷蒙地对不准焦距,乖乖坐好,好一会儿才把春来的声音收进耳朵里。   “不喝!”她大声嚷嚷。   “酸不拉几的东西,狗都不喝!”   站在窗边吹风的康熙转回身,冷声道:“不喝你这个月的月例就别领了!”   方荷又呆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月例是什么,突然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深呼吸好几次,她才慢慢仰起头看春来。   “汪!”   四人:“……”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不敢抬头。   李德全去拿提盒的胳膊抖得厉害。   春来憋得肚子都发酸,姑娘服软都这么倔强噗……   她微微抖着手,小心将醒酒汤凑到方荷唇边。   方荷沉默地噘着嘴,默默把醒酒汤给喝了。   喝完直接躺下,翻个身,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猫似的,缩在角落里再不肯吭声。   康熙也想笑,又有些咬牙切齿地心疼,既心疼这混账,又心疼自个儿。   自打方荷到了御前,他这耳根子就没清静过。   有时候恨不能打她顿狠的,她却总能恰到好处做些叫人狠不下心的事儿来。   这混账到底怎么在御前九年都没动静的?   方荷的睡眠向来很好。   春来将醒酒汤的碗端出去,再回来看的功夫,就发现方荷已经睡着了。   康熙也由梁九功伺候着洗漱过,见春来刚给方荷擦洗完,准备将毡毯替方荷盖上。   他顿了下,略有点嫌弃方荷身上的酒气,可到底是他叫人喝多的……   即便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叫人喝成了这鬼德行,却也不能叫人睡在窄小的软榻上。   这混账睡觉不老实,万一从软榻上跌下来,明儿个保管能理直气壮造作个没完。   他淡淡吩咐:“你先出去。”   还是叫他清静几天吧。   如此想着,等春来出去后,康熙弯腰,轻松将浑身酒味儿的方荷抱到了床上。   等他也躺下,才发现刚才没注意到,方荷身上的酒味儿并不难闻,甚至还沾染了丝丝缕缕的奶香。   配上她那张泛着红晕的嫩白小脸儿,莫名的,竟比羊奶酒还要醉人。   他明明没喝多少,却有种微醺的放松感,无奈低笑了声,将方荷揽入怀中。   方荷轻轻哼哼了两声,康熙都不用看,就熟练地握住她的小手,压住她的腿,缓缓生出睡意来。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 _w_ .t _x_t_ 0 _2. _ c_o_m   在睡着之前,康熙隐约对方荷的位分有了决定。   一开始不宜太高,否则只会叫她在宫里难以立足。   但她既想自己养孩子,贵人的位分就不错,若她有了孩子,再慢慢晋位便是。   等方荷醒过来的时候,脑袋不算太难受,却叫太阳晃得她晕乎乎的,感觉全身都在晃悠。   “姑娘醒了?”春来在一旁笑道。   “万岁爷要批折子,不让吵着你,叫咱们单独一辆马车,说让您醒了再过去伺候。”   方荷呆了下,怎么就突然到马车上了?   她对昨晚最清晰的印象是,发现康熙要灌她酒后,在心里放了狠话。   然后她就没啥记忆了。   方荷捂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脸有点胀,大概是水肿吧。   她仔细回忆,只隐约记得她还要给康熙随份子,再想不起其他事来。   方荷也不纠结,捂着肚子问春来:“现在什么时辰了?我好饿。”   春来从侧面的抽屉里取出一盘子点心,“万岁爷说叫您稍稍垫一垫,午膳去御前用。”   方荷宿醉也没啥食欲,更不急着去御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了半盘子点心就停下。   她上辈子向来不会问发生了什么,免得社死。   反正所有的朋友都用视频和各种试探验证过了,她喝多了酒从来不说得罪人的话,就是爱唱歌,爱听人夸她。   可在这里不行,她还是得先跟春来问清楚。   “我昨晚……没气着万岁爷吧?”   春来闻言,神色格外复杂,迟疑片刻才道:“应该……没有?”   反正皇上在窗户跟前吹风也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后来还抱着姑娘睡了。   这也不像是被气着了啊!   已经接连两天,姑娘都是在万岁爷床上醒过来的,但姑娘却毫发无损,春来觉得姑娘的好日子就快到了。   要知道,这女子和男人躺在一起,发生点什么不稀奇,稀奇的是啥都没发生,还愿意一起睡。   其中多少有些珍重,皇上应该不会轻易真生气。   方荷松了口气,见春来还想说什么,立刻抬起手来,“皇上没生气就好,其他的不重要!”   春来:“……”姑娘当着万岁爷学狗叫这事儿,不重要吗?   等方荷往御前的马车那边去,梁九功和李德全一见她就笑,笑得还格外喜庆。   方荷也冲两人微笑,“哟,瞧梁谙达这模样,应该是有好事儿吧?”   梁九功忍俊不禁点头,“再过几日就到热河,咱家确实高兴。”   方荷继续微笑,李德全也没忘了:“李哥哥……”   “姑娘还是叫奴才名字吧!”李德全赶忙打断方荷的话,小心翼翼看了眼马车里头。   “那什么,奴才还比姑娘小三岁呢!”   方荷:“……”行吧,你非要当弟弟,我也拦不住你。   但等她进来马车,见康熙看过来的目光也带着笑,她突然反应过来,感觉有点不妙。   瞧康熙这模样,好像她酒品一如既往的稳定,把装傻又别样坦白的事儿给忽悠过去了?   但是……难不成昨晚她唱门前大桥下,连环数鸭了?   她摸了摸鼻子,抢在康熙前头给自己挽尊。   “皇上这是笑话奴婢呢?”   “奴婢从未饮过酒,不知自己酒量如此之差,怕是做了有碍观瞻的事儿,还请万岁爷恕罪,奴婢往后再不敢喝酒了。”   康熙心里嗤笑,就这混帐掏心掏肺叫哥哥的熟稔,这怕又是在哄人。   但到底谁才是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除了魏珠也没旁人,他不准备跟方荷计较。   所以他只含笑点点头:“无碍,左右被御前的人听见学狗叫的也不是朕。”   方荷:!!!   这个御前的人,包括禁卫军吗?! 第44章   一直到热河行宫为止, 除了偶尔要去方便的时候,方荷再没下过马车。   她没有做显眼包的爱好,要么安详躺在她和春来的马车里,要么安静待在康熙面前, 看谁的眼神都像是看负心汉。   康熙不告诉她到底都谁听见了, 存心叫她记住这个教训, 并下令往后没有他的允准,方荷再不许碰酒。   又不是她要喝酒的!   当她不知道这小心眼儿是报复那天晚上的一拧和嘲讽吗?   梁九功和春来他们也不敢违背康熙的旨意, 任方荷明着暗着打听,他们也都不敢说。   方荷倒不怕丢脸,那玩意儿又没有钱和吃的重要。   她只是怕满京城都知道御前有个会学狗叫的宫人, 往后甚至还可能是妃嫔,等进入宫斗环节,别人会拿来捅刀子。   不恶心人也够烦死个人的。   罪魁祸首却还把她这无精打采的模样当笑话看……这跟小学鸡撕头花有什么区别!   她最讨厌这种行为, 可这就是她以后要过的日子。   想到那可以一眼望到头的四方天, 方荷只想换个星球生活。   所以离宿醉过去了两日, 等进了行宫,她还是打不起精神来。   康熙其实也没那么小心眼。   只是索额图派人一天三次来送折子, 言说在鸭绿江三道沟附近, 清兵画边境堪舆图时,遇到高丽人偷采盛京野山参, 发生了冲突。   高丽人都带着鸟铳,清兵中了弹,死伤十几人。   偏那些高丽人的态度还格外强硬, 掩护伤人者逃跑,被抓后还拒不肯交出罪犯,叫嚣他们采参的地方属高丽国土。   康熙大怒, 盛京以东往野山参最密集的那一带,自来都是大清国土。   区区弹丸之地,他们的国王都不敢如此硬气,这些高丽人哪儿来的底气?   思及雅克萨之战,漠西部落始终未曾露面,准噶尔能与罗刹勾结,未必就不能跟高丽勾结。   康熙心知雅克萨战事还没结束,不宜开战。   为了提防罗刹继续派兵,准噶尔又不老实,一面叫人加快速度赶往热河,一面发明旨回京,叫理藩院和礼部共同处理此事。   礼部很快就递交了折子上来,说已派文官去往高丽要求他们的国王交出犯人,审理此案,给大清一个交代。   与此同时,理藩院也上折子,请求动用盛京驻防协领官兵搜查犯人及其家眷下落,将主动权控制在大清手中。   康熙下了马车,都没来得及洗漱休整,立马就下发了赦令允准。   还令索额图即刻归京,督查按理此事,这件事儿才勉强算是告一段落。   等回到寝殿,康熙才发现方荷不在跟前。   他问梁九功:“人呢?”   梁九功表情微妙,“姑娘说宿醉后还有些不舒服,洗漱过先回去歇着了。”   顿了下,他小心翼翼提醒,“奴才瞧着这两日姑娘无精打采的,怕是还为醉酒一事心烦……”   康熙拍了下脑袋,本来只想抻抻她的底儿,她鬼哭狼嚎的动静肯定会传出去,叫她有所准备。   结果把这事儿给忙忘了,那混账指不定怎么运气呢。   他坐在浴桶里,吩咐梁九功:“去把人好好请过来,她要是不愿意动弹,跟她说朕有好消息告诉她。”   梁九功出去吩咐李德全亲自去请人。   暗暗瞧了几日笑话的李德全:“……”得嘞!   他心里腹诽,这皇上召见,搁旁人身上就是病入膏肓爬也得爬过来。   万岁爷这可倒好,还得哄着。   所以也不怪那祖宗越来越无法无天,这不都是主子爷自找的吗?   方荷无精打采了两天,也快忍不住了。   她就不是庸人自扰的人,不过是针对小学鸡不理不睬不跟你玩儿的策略罢了。   可为了保持人设,她没多吃东西,在外头又不方便偷吃,实在是饿啊!   好不容易躲回屋里,方荷偷偷垫了两口点心,这才重新挂上忧郁表情去御前。   进门她便虚着声儿请安,蹲下去的时候,身子还弱柳扶风地晃了晃。   “请万岁爷万安。”   康熙憋着笑看她唱戏。   刚才梁九功才出去问过,方荷一回来,魏珠就提着食盒过去了。   “起来吧,朕这两日忙,倒忘了跟你好好说说,你那日醉酒的事儿。”   方荷有气无力地起身,垂着眸子轻轻摇头,“万岁爷您还是别说了,奴婢不想知道自己到底做了多少丢人的事儿,否则怕是要连夜出京,再也不想回到伤心地。”   康熙挑眉,似笑非笑看方荷:“真不想知道?”   方荷偷偷以余光打量了下康熙的神色,总感觉这位爷好像看透了她似的,心下微微打鼓,话音紧着一转。   “不管万岁爷跟奴婢说什么,奴婢都爱听,要不……您还是说说吧。”   康熙唇角微微上扬,说她嘴硬吧,最能屈能伸的也是她。   但他实在不喜欢她这有气无力的模样,笑着将人拉到身前,没再卖关子。   “那天晚上你——”   李德全突然在外头出声,“奴才请太后娘娘金安,请各位娘娘安。”   方荷:“……”艹,她裤子都脱一半了,就非得来得这么及时吗?   她渴望的眼神几乎黏在康熙脸上,甚至不自禁地更靠康熙近了些。   哪怕是偷偷说一句也行啊!   妾不如偷啊万岁爷!   “行了,听到的人不算多,等会儿再说。”康熙从她那双水汪汪的眸子里看出了迫切,低笑着安抚她一句,起身去迎太后。   他离开御前几日,瞒不住人,皇额娘也上了岁数,怕是受了惊,更得紧着安抚。   方荷气得在心里打拳,说了跟没说有区别吗?   太后带着妃嫔们一进门,在妃嫔们蹲身请安的时候,看到康熙脸上还未落下的笑意,紧跟着就看到后头臊眉耷眼的方荷。   “这是怎么了?皇帝你训斥这丫头了?”太后紧着打量了康熙一番,见他无碍,松了口气,笑着调侃。   康熙笑着叫了起,亲自扶着太后上座。   他故意做出淘性模样喊冤,“这丫头得您和皇玛嬷喜欢,在御前谁都不敢得罪她,儿子疼还来不及,怎么会训斥她呢。”   站在一旁的惠妃和荣妃听得懂蒙语,脸上的笑意都顿了下。   安嫔和谨嫔见状,目光也跟着不自觉挪到了方荷身上。   惠妃一瞧见方荷那张脸,心肠就忍不住提了起来。   她如今年纪大了,恩宠也少,一直没怎么见过方荷,可这丫头那张俏生生的小脸儿,完全不似胤褆所说的那么黑。   不止不黑,甚至还白得几乎看不到瑕疵,哪怕叫刘海儿盖住小半容颜,也能看得出是个颜色好的。   荣妃心里也打鼓,她伺候康熙的年头比惠妃还久,对康熙非常了解,若非是万岁爷上了心的女子,绝不会用这种口吻提起来。   安嫔和谨嫔恩宠一直都淡,两人只是好奇居多,见方荷低眉顺眼站在一旁,非常规矩,便没再往深处想。   太后听了康熙的话,脸上倒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她不动声色扫过惠妃和荣妃二人,把方荷叫到了跟前。   “哟,丫头真是越来越俊了。”   方荷听了乌云珠翻译,冲太后露出个赧然的笑,“奴婢当不得太后如此谬赞。”   这位慈眉善目的富婆,好像确实很喜欢她,毕竟打心底的喜欢藏不住,比康熙看她还热切呢。   要是富婆和康师傅变个性就好了。   太后拉着她的手,对康熙道:“我头一回见这丫头时,她还黑不溜秋的呢,那时我就喜欢,说来也是奇了,连皇额娘也这么觉得。”   “后来我还特地叫人去问过萨满,这才知道,这丫头的八字属木,多木多土,我和皇额娘缺木缺土,这丫头与我们有缘。”   如今岳乐还活着,方荷的身世还不适合拿出来说,所以康熙一直都没叫方荷蓄起刘海来。   太后却不想叫人轻视了方荷,跟乌云珠商量出了这么个法子。   方荷去看乌云珠,但乌云珠却没再说话,她只能猜测,这是夸自己。   尤其是看惠妃和荣妃的表情…啧啧,没办法,看来优秀是真的藏不住。   太后笑着望向康熙:“你可不许委屈了这丫头,不然我和老祖宗可都不依。”   康熙心知萨满的话几分真,却只含笑点头。   “儿子记下了,只要她不上天,在御前朕保管委屈不了她,也没人敢给她委屈受。”   方荷心想,就会吹,但凡行宫里有活猪,都得爬树给他看!   一旁听着的惠妃却心肠酸得厉害,直在心里冷笑,即便没有荣妃对康熙那么了解,却也听出味儿来。   看样子,都等不到选秀,后宫里就要多出个受宠的来了。   惠妃她们四个是去给太后请安,得知太后要过来,陪着太后来看望皇上。   惠妃和荣妃是为了儿子,过来表示自己的关心。   安嫔和谨嫔则是为自己谋点存在感,好让皇上想起来的时候召她们侍寝。   但这会子大家都知道皇上才刚回来,需要休息,也不敢多打扰,都跟在太后身后离开了。   只不过惠妃一回到自己的院子,立刻就吩咐贴身婢女半夏——   “你去打听一下,这回出去,万岁爷待方荷怎么样,有没有叫方荷侍寝。”   平日里在乾清宫想探听消息不容易,可出行后皇辇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想瞒着消息不容易。   出去的时候,跟随的禁卫那么多,人多口杂,如方荷所料,想打听点什么出来非常简单。   半夏没耽搁多久,晚膳前就打听清楚,回来禀报自家主子。   “听闻六阿哥刚夭折那阵子,都是方荷伺候的,敬事房那边倒是没有记档。”   “但这回跟着万岁爷出去的方荷和春来,都是近身伺候的,晚上也都由她们来值夜。”   半夏迟疑了下,还是道:“奴婢还听人说,有禁卫听见方荷喝醉了酒,在万岁爷房里唱戏……”   惠妃连连冷笑,她倒小瞧了这老宫女。   在宫里无声无息近十年,还能在出宫之前攀上青云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手段都敢用。   也是,宫里哪儿来的老实人,只不过是先前其貌不扬没抓住机会罢了。   仗着好像是万岁爷的什么故人之后,怕是迫不及待就想往万岁爷床上爬。   要方荷真是个普通宫女,惠妃还真不在意后宫里再多个姐妹。   可最叫人厌恶的就是这种沾亲带故的,宫里有个佟佳氏就够恶心人的了。   听太后和皇上话里的意思,她可不想往后再给自己添个得罪不起的祖宗。   翌日一大早,给太后请安回去的路上,惠妃请荣妃和安嫔、谨嫔一起去赏花。   “热河这边天儿没那么热,花园里竟还有几株十八学士,品相不错,荣姐姐和两位妹妹不如一起去瞧瞧?”   荣妃摆摆手:“我早去看过了,你和两位妹妹一起去吧。”   这几天胤祉贪玩,略有点发热,她可没那个心思去赏牡丹。   惠妃拦着荣妃,冲她意味深长地笑:“荣姐姐怕是不知道,这回咱们赏的,可是花园里新开的花。”   “虽年头久了些,却正是最娇艳的时候,姐姐不去看,可是要后悔的。”   荣妃心下一动,她为人心思细腻,跟惠妃打了多年交道,心下清楚她这是话里有话。   微思忖片刻,荣妃叫自己的贴身婢女白芍先回去照顾胤祉,自己带着另一个宫女,跟惠妃一起往花园去。   安嫔和谨嫔位分低,更没有拒绝的余地,跟在两人身后。   真正的热河行宫还在修建,他们现在住的地儿只不过是行宫的小半边,总共也没多大的地儿。   这花园自然也无法跟御花园相提并论。   荣妃他们自然也就没见到惠妃说的新花,只有郁郁葱葱的楝花、荼蘼和黄蝉花。   被人精心伺候着的十八学士被拱在最中央,还是那两株。   四人走到花园角落靠近河流的亭子里坐下,宫人上完了茶退出去,荣妃立刻开口。   “说吧,你叫我们来,到底赏的哪门子的花?”   惠妃笑了笑,没急着说话,先喝了口茶。   见荣妃皱起眉头,这才慢条斯理道:“昨儿个咱们不是在御前见到那位方荷姑娘脸色不好看?我倒听说了一桩叫人纳罕的事儿。”   安嫔啧了一声,压着不耐烦问:“姐姐可是说她醉了酒?这事儿我也听说了。”   安嫔李氏是汉军旗出身,她阿玛刚阿泰是正三品宣府总兵官,在禁卫军中也有亲眷和曾经的下属。   在宫里她想打听消息难,但在热河,不用她探听消息,就有人把消息往她这里送。   但她从小就爱舞枪弄棒,想得恩宠也是为了母家,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实在不感兴趣。   荣妃和谨嫔却似是听出了趣儿来。   “喝多了?是陪万岁爷喝酒吗?”荣妃诧异问道,“寻常官女子可都没这个体面。”   惠妃轻笑一声,“可不只是醉酒,听说还特地打开窗户,跟万岁爷搂搂抱抱,对酒当歌,好不快活呢。”   谨嫔陈氏瞪大了眼:“守着那么多人还敢……这成何体统,简直,简直……”   怕隔墙有耳,她把不要脸三个字咽了回去,却格外腻歪。   “也不怕传到老祖宗耳朵里,治她个狐媚惑主的罪过!”   荣妃垂眸喝茶,心里不以为然。   真要争宠,宫里谁没想着法子勾过万岁爷,不然孩子哪儿来的?   就连最为清冷端庄的佟佳氏,当年为了争宠,也没少做孟浪的事儿。   要是佟佳氏身子撑得住,这会子怕是都没她和惠妃站脚的地儿。   她平静看向惠妃:“你跟我们说这个作甚?后宫的妹妹们也不算少了。”   “是姐姐还是妹妹那可是说不准的事儿。”惠妃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打算,慢悠悠道。   “旁人怎比得过方荷?万岁爷说她是故人之后,太后乃至太皇太后都莫名对她青睐有加,至今都查不出她的背景来。”   她抬起眼皮子看荣妃,“姐姐就不怕御前再出个叫表哥的?”   荣妃手中的茶算是喝不下去了,思及佟佳氏妹妹在众人面前彰显自己和皇上的亲近时那声‘表哥’,她只觉得腻味。   “那怎么着,姐姐有法子叫方荷伺候不成万岁爷?”安嫔直冲冲地问。   “说不准人家现在都侍过寝了呢。”   惠妃冲安嫔笑着摇摇头:“昨儿个我特地叫嬷嬷去看了,她还未曾侍寝。”   “当然,我也没法子阻止万岁爷给她位分。”惠妃话锋一转。   “可我听说,这位方荷姑娘先前一心想着出宫,北蒙倒是个好地方。”   安嫔不说话了,即便她不擅长耍心眼儿,也听出了惠妃话里的恶意。   荣妃和谨嫔就更不必说。   但谨嫔只低着头当什么都没听到。   她位居六嫔之末,阿玛不过是个国子监的副监,在宫里几乎没有根基,想做什么也有心无力。   惠妃也没指望她,只不紧不慢品着茶,余光打量着荣妃和安嫔的神色。   马佳氏和李佳氏可都有不少儿郎,在銮仪卫和禁军里当差。   荣妃放下茶盏,悠然起身,“万岁爷若起了心思,谁敢置喙?”   “左右后宫那么大的地方,明年选秀也不少进人,咱们擎等着多几个妹妹也就是了。”   安嫔没听出荣妃的意思,但她不打算做那种损阴德的事儿,只垂眸不语。   可惠妃已经听到了自己想听的。   荣妃虽字字句句都是对万岁爷的顺从,却只字不提想跟方荷做姐妹。   她只笑了笑,“荣姐姐说得是,倒是我多嘴了,往后不再提便是。”   其实康熙若想避暑,不拘是南苑还是京郊都不缺好地方。   他之所以定下要在热河建行宫,不只是为了避暑。   热河之地,西临奉天,北面的木兰围场和东面都临着北蒙,往南去快马加鞭一日就可到达京城,清初入关就是走的这条路。   因此康熙很早就从奉天派出了三千官兵驻扎在此地,一为练兵,二为震慑监督北蒙。   其次还有与大清关系比较紧密的察哈尔左翼四旗官兵,每年都会在木兰练兵。   那是抵挡外敌的一道防线,从热河过去,只要半日功夫。   所以康熙到了行宫后,也没多休息,先接见了察哈尔四旗的旗主和各旗都统,而后又亲自带阿兰泰,出去检阅此地驻扎的三千官兵。   他提前派人通知过北蒙各部落,因雅克萨的战事波及漠南和漠北,推迟十日后再开始木兰秋狝。   但他也几乎没时间待在行宫,每天都是一大早就出门,深夜才回。   方荷无所事事,御前跟随伺候的宫人,都被梁九功和李德全反复敲打,谁也不敢支使这祖宗干活儿。   还有个春来,卸了差事,每日就陪着方荷。   热河的天气也舒服,方荷也从康熙口中得知,学狗叫只有四个人知道,四舍五入等于没人知道。   她松了口气,终于提前过上了自己梦想中的咸鱼日子。   每天一睁眼就是吃,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洗漱有人打水,衣裳有人浆洗,提膳都不用她自个儿操心。   这甚至比在御茶房时还逍遥,方荷恨不能一辈子都能这么自在。   但好日子过了没几天,太后跟前的乌云珠就过来请她。   乌云珠态度非常和善,对方荷也很恭敬,“主子得知万岁爷忙,怕姑娘在行宫闷得慌,请您去外头走走。”   说是外头,其实就是还在修建,但是还没建完的行宫,外头早就围起来了,有禁卫把守,无人可以靠近。   那里有座比较大的御花园,虽然没什么珍贵的花儿,可盛夏的当口,这里的温度合适,花园里也是姹紫嫣红,好看得很。   普通妃嫔出不去眼下的行宫,没办法只能去小花园。   康熙孝顺,自不会拦着太后走动,提前叫人先把大花园里的水榭给建好,好叫太后有个赏花的去处。   因为方荷如今的身份还是宫人,太后召见,春来倒是无法跟着。   乌云珠带着方荷,凭着寿康宫的腰牌,一路出了行宫,就引着方荷来到了水榭。   一进门,方荷还没行礼,太后就起身,直接把她拉了起来,看着她笑得特别灿烂。   张嘴就是一串叽里咕噜叫方荷听不懂的蒙古话。   方荷眼神偷偷往不吭声的乌云珠身上飘。   “……太后娘娘恕罪,奴婢听不懂蒙语。”   这要闲聊,总得有个翻译吧?   乌云珠笑而不语,丁点张嘴的意思都没有。   她要怎么说,太后一张嘴就问方荷喜不喜欢金子,她库房里摆了好多,随便方荷挑。   虽然能感觉得出方荷很爱财,通过上次拒绝黄金盒子和南珠的事儿,乌云珠却知道这丫头是取之有道。   还是不叫方荷为难了,也有损主子的形象。   方荷完全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要知道肯定得嗷一嗓子哭出来。   又不用在苏茉儿和太皇太后面前装样子,她为难个屁啊!   太后见乌云珠不吭声,知道自己见方荷越来越像乌林珠额格其,有点激动过头了。   她笑着拉方荷坐下,换上了生硬的汉语,“你,在宫里过得高兴吗?”   方荷一直偷偷打量着太后,发现她脸上格外慈祥和关切的神情,鼻尖微微一酸。   从一个人变成一个物件,甚至还碰上个爹系年龄,小学鸡作为的未来夫主,她能高兴得起来就见鬼了。   可她能说吗?   她换了个概念,笑着回话:“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自打入宫起,就得姑姑照料,姑姑去世后又得万岁爷天恩,自没有值得不高兴的事儿。”   太后毕竟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听得懂汉语,但她脸上的笑却微微淡了点。   这丫头没说实话。   但很快,她叫乌云珠把点心端上来,又笑得和蔼起来。   “我听说你喜欢河鲜,这是用晾干的鱼蓉和蟹黄做的酥饼,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乌云珠这回一字不落地翻译了。   方荷正好还没用午膳,从善如流吃了几块,唔……原来鱼的鲜香和奶香掺杂在一起,变成咸味酥点如此好吃。   就好像后世的蛋黄酥,只不过更松软些,鱼肉特有的弹性又多了股子嚼劲儿。   至于蟹黄酥就更不必说,这点心在后世也很有名。   她总爱买,没有后世那么细腻,香味儿却更加浓郁。   这大概就是纯天然无添加的好处了。   见方荷吃得香,太后没再说什么,含笑静静注视着方荷的侧脸,目光一时间悠远又伤感。   乌林珠不喜欢河鲜,她嗜好甜食。   因为吃得多,比一般女子都要丰腴些,再加上张扬的性子,明明长了张娇俏的脸儿,却从无人敢招惹。   不像方荷,即便比先前长了些肉,瞧着也还瘦得小羊羔似的,看起来就惹人怜,在后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   “方荷,你想伺候皇帝,还是出宫?”见方荷吃得差不多,太后突然用汉语问。   乌云珠低呼:“主子!”   太后抬手不叫她说话,只定定看着方荷。   方荷动作微微一顿,把最后一个蟹黄酥塞进了嘴里,鼓着小脸儿冲太后笑。   “奴婢想留下,要是出宫,往后怕是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点心啦!”   乌云珠松了口气,还好,方荷这丫头足够清明,不会跟着主子一起胡闹。   太后没再说别的,只笑着点点头:“好。”   她指了指空了的盘子,笑道:“还有,我累了,你带走。”   乌云珠赶忙道:“御膳房那边因为万岁爷不在,送过去的新鲜鱼蟹怕是不多,咱们这边膳房倒是做了不少,主子早就吩咐给你备着呢,姑娘随我来吧。”   方荷一丝异样也没表现出来,冲太后规规矩矩蹲安,谢过太后的赏赐才告退。   提着食盒回去的路上,过了小行宫的门,送走乌云珠,方荷这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不是察觉不出太后对她热切的善意,可太后和康熙并非亲母子,看乌云珠的反应就知道了。   若康熙要留人,孝庄也许还能说得上话,太后却不能。   她说不高兴,不想留下,太后除了替她难受,还能做什么?   看太后这表现,想必那份故人之情能叫她往后留在宫里好过很多,她该知足了。   还是好好想想留下该怎么过日子才是……   “这不是御前的方荷姑娘吗?”   “瞧着怎么从外头回来,万岁爷不在御前,御前的人竟能随意走动了?”   方荷一抬头,心下就哦豁一声。   惠妃和荣妃并谨嫔三人就站在小花园和大道交叉的地方。   问话的是荣妃,不瞎就能看得出来者不善的意味。   方荷又在心里叹了口气,蹲身行礼。   “奴婢见过惠妃娘娘、荣妃娘娘,谨嫔娘娘。”   “回娘娘的话,太后召见奴婢,问起五阿哥南下时的趣事,奴婢才从外头回来。”   没人叫方荷起身。   惠妃不紧不慢行至方荷面前,弯腰抬起食盒的盖子看了眼,笑了。   “哟,看样子是讨了太后的赏,这点心连我们这些做主子的都轻易吃不上呢。”   荣妃懒洋洋跟惠妃说话,目光却居高临下看着方荷。   “她一个宫人,能得太后的吃食赏赐,就算是天大的体面了,惠妹妹怎么也学那眼皮子浅的。”   谨嫔浅笑着,轻声替惠妃辩驳,“荣姐姐话不能这么说,即便这宫女身份卑微,到底是与老祖宗和太后有缘。”   “往后想必做个有头有脸的嬷嬷还是可以的,惠姐姐给她几分脸面也是未雨绸缪嘛,免得叫人记恨。”   惠妃也直起身,垂眸睨视方荷,轻嗤了一声,“方荷姑娘说说,谨嫔的话可有道理?”   方荷只想说,敲你大爷的,听见了吗?敲你八辈儿祖宗!   她们倒是聊得起劲儿,方荷寻常少保持行礼的姿势,这会子腿酸得几乎蹲不稳,偏偏惠妃就在她跟前。   要是蹲不住,就只能往后,四仰八叉在这仨女人面前当王八。   但她面上一点异样都没有,心里也平静得甚至出乎自己的预料。   在这种尊卑分明的世道,上位者想收拾下位者,甚至都不能说人家不干人事儿。   因为这本来就是人家的主职工作之一。   她更清楚,这种斗鸡环节往后还多着呢,这才哪儿到哪儿。   她干脆起身,在惠妃和荣妃惊诧且马上就要责难的表情中,利落跪地。   就当提前给她们上个坟,到底也是几百年前的老祖宗,不丢人。   “回谨嫔娘娘的话,主子们问奴婢话,是奴婢的荣幸,主子们的一言一行,奴婢一个宫人怎敢置喙,更不敢做那以下犯上的混帐。”   谨嫔微微皱眉,方荷越是这样平静,她心里反倒越警惕。   在后宫里,嚣张跋扈,的女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能受得住屈辱的,但凡叫这种女人爬上去,往后保管要加倍报复回来。   她心下一转,冲荣妃笑了笑,“倒是嫔妾小人之心了,咱们还是快叫方荷姑娘回去,免得主子爷要人伺候,找不着人,要怪咱们。”   荣妃笑着颔首:“也是,谁叫咱们不会喝酒唱曲儿,入不了万岁爷的眼,倒叫方荷姑娘受累,替咱们照顾万岁爷,白芍,赏她!”   白芍利落应声,一个荷包扔到了方荷脚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儿,应该是碎银角子。   方荷淡淡垂眸看着,荷包也不鼓,最多一两,比康师傅还抠。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   想乌龟来了王八,惠妃刚要开口叫方荷捡,他们背后就响起了康熙微微泛冷的声音——   “她一个御前宫人,伺候朕是她的本分。”   “朕竟不知她是替你们照顾朕,怎么,你们也想到御前当差来?”   惠妃和荣妃、谨嫔三人心下一惊,万岁爷今儿个不是一大早就出了行宫吗?   往常都是夜里才回来,她们得到消息,这才特地来会会方荷。   今儿个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第45章   惠妃三人立刻蹲身行礼。   “请万岁爷圣安。”   荣妃干笑着回话:“我们只是恰好碰上方荷姑娘, 想着太后娘娘喜欢,为着孝心,想与方荷姑娘多亲近亲近,这才多说了几句话……”   即便被康熙抓了个现成, 荣妃也没太过担忧, 瞎话睁着眼张嘴就来。   方荷偷偷撇嘴, 却明白荣妃还有惠妃的底气从何而来。   看在大阿哥和三阿哥的份儿上,又不是什么大事, 万岁爷不会在外头给她们没脸。   只要能自圆其说,她方荷算个屁。   果不其然,康熙并未动怒。   他只淡淡道:“若你们真有孝心, 就把规矩学好,好好在太后跟前伺候着,少操心御前的事儿。”   荣妃愣了下, 脸颊蓦地滚烫, 明白皇上这是嫌她与御前宫人亲近, 有窥探帝踪之嫌,敲打她呢。   蹲在一旁的惠妃和后面的谨嫔, 也听出了康熙话里的意思, 心下庆幸,好在她们没跟荣妃一样嘴快。   康熙没理会三人, 甚至连方荷也没看,转身就往主殿走。   梁九功留下,笑着给惠妃她们打个千儿。   “若三位娘娘没什么事儿, 奴才就带方荷先回了?御前还有要紧差事等着她呢。”   荣妃意料之外叫康熙撅了个没脸,无心搭理梁九功,一甩帕子, 憋着口气转身就走。   谨嫔一副柔弱模样站在惠妃身后,不吭声。   惠妃也不想说话,她疑心皇上并非因她们打狗不看主人才那么说,觉得还是因为方荷,心情不怎么好。   可她不像荣妃那么没脑子,到底笑眯眯留下句场面话,这才带着谨嫔,不紧不慢从方荷身边走开。   康熙面无表情回到主殿,虽不露形色,但在殿前当值的李德全和魏珠等人却都噤若寒蝉。   万岁爷这一身夹风带雨的气势,长眼的都看出是气得不轻。   李德全在心里直叫苦,那小祖宗不在行宫里,这又是哪个嫌命长的惹了万岁爷……   魏珠心里直打鼓,他总觉得,这事儿怕是跟阿姐脱不了干系……   等看见梁九功和方荷紧随其后过来,李德全和魏珠都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真又是她!   即便魏珠这种心疼自家阿姐的,都有点心疼不动了。   万岁爷生十回气,八回都是因为阿姐,这大概就叫打是亲骂是爱?   他还是心疼心疼自个儿吧。   等方荷进了殿,康熙见她还慢吞吞迈着小碎步准备上前蹲安,肚儿里的火简直要烧上头。   “站那儿。”康熙冷声道。   “在外头还没跪够?”   方荷顿了下,微曲地膝盖绷直,垂着眸子不吭声。   被人盯着也不好扭腿掐腚的,她只好默默酝酿情绪。   康熙将茶盏重重搁在矮几上,唬得一旁伺候的梁九功都差点吓跪,大气也不敢喘。   偏方荷跟没事儿人似的,叫康熙火更大。   “往日你不是挺能的?你可别告诉朕,旁人拦住你说几句酸话,你一点法子都没有。”   但凡这混账说一句皇上吩咐了要紧事急着办,惠妃她们也不敢拦人,他还会拂了她的面子不成?   “朕够纵着你了,御前哪个不知道你方荷是个祖宗,在外头倒是不长嘴了?”   以康熙的丘壑,怎么看不出方荷这是故意卖惨。   甭管他赶上没赶上,小花园附近又不是没人,总会传到他耳朵里来。   “你是不是还要说,自个儿只是宫人,不敢违拗主子?”   “朕夸你聪明,不是叫你那点子心眼儿都往朕身上使的!”   见方荷低垂着脑袋,只隐约看到浓密的睫羽轻颤,康熙蓦地站起身,上前抬起她的脸来。   看到方荷脸上干干净净的,康熙莫名地松了口气,恼火却更甚。   “说话!”他愈发暗沉的眸底酝酿着快压不住的风暴。   “舌头叫狗吃了?”   方荷也想说啊,问题不疼实在哭不出来,还得再酝酿酝酿。   她心下急转,眼神中露出几分迷茫,特别小声道:“奴婢不是故意的。”   康熙冷笑一声,放开手,转过身不看她,免得见她装可怜的模样狠不下心。   位分他可以给,但他不喜欢别人耍尽手段来要。   “要是你没有旁的可说,明儿个朕叫人送你回京,满足你的心愿,送你进家庙剃度,朕也眼不见心不烦。”   方荷在心里撇嘴,除了吓唬人就没别的招了?   她要信了,今晚上猪就得给她托梦说自己会爬树了。   但她还是不吭声,臊眉耷眼垂下脑袋,努力想上辈子的伤心事,可恶的是,伤心的事儿实在是不多。   康熙没听见方荷说话,心里先是怒不可遏,而后却又有些不习惯。   自打方荷来到御前,不管装傻还是耍小聪明,都分外鲜活,就连装可怜的时候,那双眸子也吵得他没个清静。   都不用看这混账,也叫人狠不下心,冷不丁她不吭声,莫名生出的怅然就将他火气压下去大半。   康熙扫了眼梁九功。   梁九功识趣儿地退出去,亲自在门口守着。   康熙这才将咬着唇犯倔的方荷拉到自己怀里,无奈叹了口气。   “你到底怎么了?朕生气,不是气别的,是气你不会护着自己。”康熙语气软得自个儿都有些不自在。   他这辈子就没如此语重心长过,却不愿看这张牙舞爪的混账变成家猫。   “你不愿以宫女的身份侍寝,朕不勉强你,只是给你晋位也得师出有名,还得再等等,朕都记在心里。”   “朕有时候不能明着替你说话,那是害你,你自个儿也得立得起来才行。”   他叫春来一个三等宫女明着伺候方荷,待方荷与旁人不同,甚至由着梁九功和李德全私下里把方荷当祖宗供着,就是给她底气。   有时候位分并不能代表一切。   即便康熙在前朝时候居多,也清楚在后宫,不受宠的嫔还没受宠的贵人活得体面。   难道这混账看不清楚,到底什么最重要?   “今儿个太后请奴婢过去,问了奴婢一句话。”方荷突然落寞地开口,接着康熙的话,小声开了锣。   “太后问奴婢,在宫里高不高兴,想不想出宫。”   这位爷好话歹话都说尽,耐性估计也快没了。   可方荷却不以为然,虚无缥缈的宠爱能保持多久?信男人不如信鬼。   就康熙生孩子的数量和后宫的人数,她就是再能卷,也卷不过一茬一茬的鲜花。   要是把自己活生生变成这个世道的悲剧,方荷还不如直接去死。   她选择从起点开始卷。   康熙闻言微微蹙眉,“你还想出宫?”   方荷想着自己上辈子的存款去向,仰起头,眼角洇湿,演技跟上来了。   “奴婢以为自己是想出宫的,却下示意摇了头。”她眼神越来越迷茫,眼角的晶莹却始终未曾落下。   “原来奴婢不想出宫了啊……”   她喟叹一声,抱住康熙的腰,靠在他怀里。   “其实奴婢自打入宫就没高兴过,宫里的日子奴婢过得很苦。”   康熙下意识加重了揽着方荷的力道:“现在还觉得苦?”   方荷在他身前轻蹭着摇摇头,“从到了御前,您纵着奴婢淘气,甚至给了奴婢从未体会过的温暖,奴婢就再不觉得苦了。”   康熙表情和缓下来,却没看到,方荷话儿说得甜,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些她上辈子本来就唾手可得,要是能出宫,凭她的本事,找个捧自己臭脚的人哄她一辈子都不成问题好嘛!   压下吐槽,她才进入上眼药环节:“可遇到两位妃主子和谨嫔娘娘,奴婢才突然发现,原来只有在您身边,奴婢才能做自己。”   “即便是得了位分,有了子嗣,她们依然不会把奴婢当人看。”   “奴婢怕,好怕,宁愿现在不得罪人,也不想往后日子难过。”   说的就是良贵人,八阿哥都五岁了,她还龟缩在长春宫内,过得还不如惠妃身边大宫女体面。   康熙拍拍方荷的肩,“你就是想太多,只要你一直跟现在一样,朕不会叫她们踩在你头上。”   方荷心道可拉倒吧,情话都加条件你咋不上天?   就刚才那场面,多说几句,康熙都担心会下了大阿哥和三阿哥的面子。   等数字团长大成人,康熙更不会狠拂他们的面子,那得受多少委屈?   她啥都爱吃,唯独不爱吃亏。   方荷上辈子进酒店工作后,因业务能力强,很得经理器重,经理也跟她说过与康熙异曲同工的话。   事实上呢?   只要她还是服务生,中层培训没她,涨工资没她,前厅部可以瓜分的应急资金转化奖金也没她。   知道经理看重她,领班和主管确实不会故意为难。   但公司有什么福利政策,能得到好处的永远是领班和主管、经理,屁都没她的份儿。   所以她干脆卷起来,通过服务过的几个大佬客户在上层露了脸,争取公司内推,卷掉了只会画大饼的经理。   这个世道也一样,要是跟良贵人一样,被扔在哪个主位妃嫔的宫里,就算康熙把她宠上天,好处没她的,该被人压着的时候一点都不会少。   方荷心里大概清楚,以康熙对她目前的兴致,抠门一点能给个常在位分,大方一点给个贵人,怀孕大概能晋为嫔。   可上头有皇贵妃、贵妃、四妃和封号嫔压着,能给她使绊子的时候不要太多,与其到时候被逼着变态,不如卷在起跑线上。   贵人她也看不上。   她深吸口气,蓦地起身,平静跪在康熙面前。   “奴婢相信万岁爷的恩宠,却不信自己,过去奴婢习惯了隐忍顺从,您宠着奴婢,奴婢才敢僭越,其他人不会宠着奴婢……”   康熙沉默不语,方荷说得也不是没道理,但他深信底气是可以养出来的。   所以他才不急着给她位分。   以方荷的聪慧,有他和顾问行教导,她早晚能立起来……   方荷突然抬起盈着水光的眸子,目光中满是哀求。   “今儿个虽然被几位主子娘娘为难,谨嫔娘娘却启发了奴婢。”   “奴婢不想侍寝了,恳请万岁爷给奴婢个恩典,叫奴婢一直在御前伺候!”   “奴婢愿意做宫女,姑姑,甚至嬷嬷,一辈子陪在万岁爷左右,求您成全!”   康熙:“……”你是被成全了,谁来成全朕?   他没好气地起身将方荷拽起来,敲敲她脑门儿,“知道你委屈了,这个月叫你领两个月月例……”   方荷呼吸一窒,趁距离近赶忙掐住大腿,这怎么还一言不合突然撒钱呢!   她勉强保持住悲伤,失望地垂下眸子,仿佛毫不在意。   “……要是你一辈子做宫人,就只能吃糠咽菜,可若做朕的人,往后你的膳食可以走御膳房。”康熙微微挑着眉,不动声色打量着方荷的表情。   方荷死死咬住舌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露出心动来,前功尽弃。   不过是两千两银子罢了呜~   不就是几顿御膳嘛呜呜~   她自己拿银子偷偷买还不行呜呜呜……   见方荷不吭声,甚至没像往常那样迫不及待弯了眉眼,康熙倒真有些诧异。   这都打动不了她?   看样子今儿个惠妃和荣妃她们确实过了。   康熙无奈,却不想把这俏生生的小混账放在眼前,只能看不能吃,那到底是折磨谁呢!   见方荷无精打采的模样,康熙也没叫她立在跟前伺候。   等方荷出了门,康熙立刻冷着脸喊梁九功过来——   “你去一趟太后那儿,就说是朕的意思,此次随行的妃嫔实在是闲得慌,到处乱走万一叫人冲撞了怕是会闹出笑话,请皇额娘给她们安排些事儿做。”   梁九功:“……嗻!”   等梁九功到太后所在的萱宁殿,太后才刚午睡起来,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出门在外,除了出门散散心,还有什么事儿可做?”   不叫人出门,叫人随行干啥?   梁九功笑着躬身:“太后娘娘说的是,寻常来说是这么个理儿,只是最近前朝事多,还牵扯到与罗刹那边打仗,进进出出的人不少,行宫又还没完全建好……”   他叫外头跟着过来的小太监把箱子抬上来。   “只实在不好以万岁爷的名义吩咐,怕娘娘们多想,却又怕劳累太后,万岁爷特地准备了《无量寿经》。”   “正好回宫差不多就是老祖宗的千秋,也算叫娘娘们尽尽孝心。”   太后:“……”   看着足足有十卷的经书,满满一大箱子,她也生出了跟方荷差不多的想法。   出来巡游还叫人抄经,皇帝就不怕旁人在心里骂他……哦,皇帝叫她出面,骂得是她。   这可真是个孝顺儿子。   等梁九功离开后,太后嫌弃地看那口大箱子。   “你说皇帝想什么呢?”   前阵子行宫也不少有人进出,怎么就没怕冲撞了呢。   乌云珠表情微妙,“奴婢大概知道为什么,方荷姑娘打水榭回去后,奴婢急着回来伺候,又想着行宫内没有危险,只把方荷姑娘送进了行宫。”   “但听底下人来报,方荷姑娘碰上了惠妃和荣妃,叫姑娘在小花园门口跪了好一会儿,还打着讨好您的幌子,说是与方荷姑娘亲近呢。”   因乌云珠先前买消息足够大方,随行的粗使太监,在小花园附近看到后,立马就过来禀报。   至于谨嫔,直接被听恶心了的乌云珠给忽略了,谁家是叫人下跪表示亲近的?   主子把看重方荷姑娘摆在明面上,惠妃和荣妃还为难方荷,那不是打主子的脸吗?   还好意思拿主子说事儿,乌云珠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就打算要禀报的。   原本还心疼随行妃嫔的太后,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简直是放肆!”她重重一拍桌子,蒙语说得又急又快。   “皇帝说得对,指不定是叫什么孤魂野鬼给冲撞了,倒是叫她们心思都野了,一点妃嫔的端庄都无!” 仈_○_電_ 耔_書 _ω_ω_ ω _.t x t 0 2. c o m   “这点经书哪儿够,叫人再置办些《地藏经》,回宫之前叫她们别闲着,好好静静心,免得回了宫,宫里盛不下她们!”   乌云珠这回一点拦着的意思都没有,“奴婢这就去办!”   于是,还没到晚膳时候,惠妃和荣妃、安嫔、谨嫔甚至随行的常在答应,都收到了厚厚一匣子的经书。   乌云珠话说得格外体面,“太后娘娘日夜忧思老祖宗的身子,这些时日寝食难安,也抄了些经书,好歹才安宁了些,想必是长生天在天上庇佑老祖宗呢。”   “主子觉得这法子好,想多给老祖宗祈祈福,好叫老祖宗在长生天的庇佑下,福寿绵长,千秋鼎盛。”   众妃嫔:“……”可太后叫我们抄的是佛经啊!   佛祖和长生天一个佛一个神,也不串门儿吧?   安嫔和其他常在答应心里叫苦不迭,惠妃和荣妃、谨嫔心里倒是隐约知道原因,心里怄火得很。   她们不就是说了方荷几句,没打没罚的,做主子的连宫人都说不得了?   皇上都没发火,太后倒护起来了,有本事把人要到自个儿身边去啊!   心直口快又头铁的荣妃,头一回气得脑子一阵阵犯晕。   干脆连看也不看那木匣子,躺床上就报了病,却连太医也没请,明摆着是打算装病少抄几遍经书。   惠妃晚了一步,只能恨恨在心里骂荣妃,活该她生一个死一个,简直不长脑子。   那是给老祖宗祈福,你摆出这姿态来,明摆着不愿意为老祖宗尽孝,把别人病中尽孝的路子也断了。   当然,她没法装病,却把沐浴焚香这套流程折腾出了花儿来,每天只慢悠悠的抄。   安嫔更绝,叫人请了一尊金佛摆在屋里,每天说是念几个时辰的经洗濯心灵,然后再抄经。   反正她在佛前睡觉还是念经,谁也看不见,能少抄一点是一点。   谨嫔还有常在和答应们不敢折腾,只能老老实实抄经,甚至还有人放血抄血经,总之都把姿态摆得十足。   太后得知后倒没说什么,她才不信这些虚的,虔诚那是摆在心里的。   她也不在乎这些妃嫔们抄多少,只要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别出来惹事儿就得了。   就这么着,一直到七月十三御驾到达木兰围场,随行的妃嫔那叫一个安静,比在宫里还老实。   但康熙的心情却没变好。   方荷比那些抄经的妃嫔还安静,真是见鬼了!   她甚至都不偷懒了,每日早早起身,安静跟御前宫人一起伺候康熙起身。   用膳也只跟春来一起,不多不少,一如她以往的饭量,一点幺蛾子也没闹。   在御前伺候的时候,低眉顺眼,无一处不妥帖细致,只是不爱吭声。   他缺勤快干活儿的宫人吗?   哪怕康熙故意逗她,方荷也不生气,只偶尔露出个有气无力的笑来,依然如故。   以往要保持这样的演技对方荷而言还真不容易,可这回她竟然超常发挥了。   无他,一想到若成为贵人,要给至少十七八个人下跪,还是每天,她嘴唇分分钟能挂油瓶。   再想想一年只有一百两月例,等于白丢一万一千两,她不用掐腚都能表演个一秒落泪。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辛苦做一两个月的林妹妹,就能得到远超付出的回报……方荷肝起来,她自己都害怕。   等到草原上扎营后,她跟春来住一个帐篷,就在围场边上。   住宿条件比在行宫艰苦许多,她这演技就更持久了。   没几天,康熙就发现,方荷身上的衣裳都晃荡起来,显然瘦了不少。   康熙这才明白,这混账怕是真钻了牛角尖,铁了心思要做嬷嬷。   这叫康熙特别心塞。   在草原上,他每天要费尽心力跟那些蒙古的王公贵族们打交道,既要敲打又要拉拢,还得恰到好处地了解各部落发展的情况,绝不能再出一个准噶尔给大清添堵。   如此疲乏的情况下,他只想叫方荷如往常一般,还是那个能叫他想笑的开心果。   哪怕是继续气他呢,也比这霜打的模样好。   只是一时间,康熙却也没办法如她的愿,时候不合适。   他在康熙二十二年才定下木兰秋狝之行。   有了前两回的经验,这一次更值与罗刹打仗的时期,康熙下令由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亲率正黄旗官兵引领布围。   自第一次木兰秋狝开始,康熙便下令,满蒙汉八旗各自派遣四千名官兵,打散后分成三班,一班负责围场安全,一班负责围猎,一班负责行猎。   巧的是,大营这边刚安排好巡逻和围猎路线,就有人骑着马高举‘清’字红幡冲进了围场。   “报——雅克萨大捷!”   嘶哑却雄浑的喊声,连喊三遍,巡逻官兵迅速让出地方,跟着喊了起来。   康熙正跟太子和大阿哥分析此行北蒙各部落之间的关系,听到动静,立刻疾步出了皇帐。   太子和大阿哥满脸喜色跟上,就听得报喜的将士高声道——   “启禀陛下,与罗刹一战,三道弯歼敌九百,此为一捷!”   “罗刹兵溃逃北归,途中歼敌四百,及至雅克萨城下,火烧城门,歼灭雅克萨士兵一千三百七十余,此为二捷!”   “董鄂将军亲自枭罗刹督军之首,郎副将俘虏敌人家眷及逃兵六十有五,雅克萨罗刹人再无活口,此为三捷!”   “罗刹国王令使臣递交国书,投降求和,我等不辱使命,扣使臣于归途,特来报喜!”   康熙朗声大笑:“好!这也算是行猎之前的开头彩了,朕等着他们使臣前来!”   福全和常宁单膝跪地,大声高呼——   “此皇上英明,才有大军之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到消息赶过来的北蒙王公,面色都各有惊喜或惊疑,不一而论。   但在福全和常宁跪地后,同样将手放在心口处单膝跪地,低下头颅,高呼天可汗万岁。   康熙大手一挥,笑着朗声道:“今晚举办宴会,朕与诸位举杯同庆,不醉不归!”   等人散了以后,康熙进门就见方荷噙着淡淡笑意候在皇帐内,欢喜得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像拿尺子比出来似的。   他在宫里见多了这样的吉利劲儿,却还是更喜欢方荷原本嬉笑嗔闹的模样。   这会子御前没人,梁九功和李德全在外头守着,康熙干脆大跨步上前,将方荷打横抱起来,转了几圈。   方荷吓得差点忘了林妹妹的风范,低呼着抱住康熙的脖颈。   知道他打赢了高兴,也不用跟狗子一样绕着尾巴转圈吧?   康熙见她只咬着唇不吭声,将人放下,却没松手,甚至还抬起她的下巴,笑着咬住她那叫人又恨又爱的小嘴儿。   方荷被亲得喘不过气来,用力推他,这人高兴疯了?   康熙这才稍稍松了点力道,抵着方荷的唇笑。   “长生天庇佑朕与罗刹三战三胜,朕却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说你是不是生来克朕的?”   好在是到底算有个合适的机会,解开这混账的心结了。   方荷心想,她要是能克人,早把他克成太监了,省得他耍流氓。   但面上她还是保持着柔婉模样小声提醒:“万岁爷可不敢这么说,要叫人听见,奴婢几条命也不够丢的。”   康熙哼笑了声,定定看她一眼,又咬住她的唇,将更大胆的话藏在唇齿纠缠之间。   “就算是,朕也不怕,朕命硬,你就该是朕的……”   方荷:“……”她这一卷,把这位爷的土味情话都给卷出来了?   好在康熙没再多说,只将方荷亲得小脸红扑扑的,在她憋不住要发作之前,笑着放开她叫人。   “梁九功,叫汪灏拟旨,乾清宫方荷为太皇太后侍疾有功,又与太后八字相合,在御前侍奉也极为尽心,特封她为四品奉御女官!”   梁九功心下一惊,汪灏是翰林院掌院,南书房行走之首,负责对外朝拟旨。   宫里的拟旨一般都是礼部的事儿啊!   要是传出去,京城和随行的妃嫔怕是得炸锅,方荷也必定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下意识看向方荷,觉得这祖宗肯定会阻拦。   毕竟方荷除了好吃懒做贪财……她还怂,梁九功心里是有数的。   但方荷却只低着头,藏住眸底的笑意,一声不吭。   她都得留宫卷起来了,还怂什么,那只会叫人往死里欺负。   其实按宫规是可以有女官的,只不过康熙将十三衙门改回内务府以后,为防后宫干政,只叫宫人领了女官份例,没了这个职位。   所以康熙这旨意并没有坏规矩。   女官比妃嫔的位分低一等,四品女官位比六嫔,往后见了六嫔不需再行大礼,即便见了皇贵妃她们,也只用行半福礼就够,再不必深蹲。   而且成为女官还有个好处,那就是被临幸后,获得妃嫔位分,最低也是平封,一般都会高一级。   从贵人卷到未来的妃位,她有什么好拦的?   但康熙倒也没有叫她做靶子的意思。   不等梁九功应声,他又道:“御前的宫人如今也有些没规矩,不像个样子。”   “同样叫汪灏拟旨,御前三等以上的宫人,都令内务府酌定女官品阶,御前侍寝的宫女和官女子往后凭女官位晋封,不曾侍寝的宫人则凭女官位得赐婚。”   梁九功心下松了口气,这就说得过去了,打赢了胜仗,各旗都是出了力的。   若有了这个晋位或赐婚的机会,即便明年选秀落选,还能通过内务府的小选进宫,算给各旗有功劳的人家往上爬的机会。   果不其然,布围之前的准备工作刚做好,郎谈亲自押送俘虏和使臣前来,得知这道旨意,他和随行的将士都特别高兴。   郎谈的侄女也到了选秀的年纪,如果不能过选,也许进御前伺候也不错。   回头最少也能得一门不错的亲事,皇上赐婚这种体面,可不是落选能有的。   其他将士们也多是八旗子弟,家里多少也有女眷参选,得知消息后也特别高兴。   等布围结束,康熙带领满蒙王公们一起登上高台,观看围猎队伍的时候,惠妃她们才得到方荷成为四品奉御女官的消息。   惠妃帐篷里当即就碎了一套茶盏。   方荷竟比她预料当中还要难缠,原本她以为凭皇上对方荷的宠爱,估计要不顾体统给方荷贵人位份,这就够叫人下气的了。   要知道,就是当年凭着绝色姿容被皇上宠了好几年的良贵人,刚得晋位,也不过是个封号常在。   生了阿哥后,卫氏等胤禩周岁礼上才得了贵人位。   方荷一上来就位比嫔位,那不是一得宠,就要跟她们平起平坐了?   她不觉得皇上会做为爱昏了头的事儿,相信帝王爱宠那离死也不远了。   既皇上给了四品女官位,那肯定是方荷查不出来的身世,能叫她坐得稳妃位。   当年佟佳氏进宫也是妃位,得贵妃待遇,这不是又出个祖宗是什么?   她再坐不住,发了一顿火后,带着半夏匆匆去了荣妃的帐篷。   太后也得知方荷成了四品女官。   乌云珠以为主子会很高兴,但叫她纳闷儿的是,太后面上并不见喜色。   太后甚至拒了来请安的科尔沁王妃福晋们,一个人坐在帐篷里发呆,午膳都没用。   乌云珠几番询问,也没问出什么,担心主子是身体不舒服,叫人伺候着太后,匆匆往御前去禀报,想请御医过去瞧瞧。   就在她往皇帐去的时候,惠妃和荣妃,还有安嫔和谨嫔都蹲身在皇帐外,求见皇上。   但出来见她们的,却不是梁九功,而是新晋的四品奉御女官方荷。   方女官一出门,就见惠妃和荣妃蹲身在草地上,心里又哦豁一声。   别看人家姿态摆得低,却又是扑面而来的来者不善啊!   可惜的是,这回她却没办法再配合了呢。 第46章   一看到方荷, 惠妃和荣妃就像装了弹簧似的,瞬间站起来。   荣妃面色不善,“怎么是你?梁九功呢?”   方荷并没有一朝得意就张狂,估计人家巴不得她这么找死呢。   她侧了侧身, 避开后面还没来得及起身的安嫔和谨嫔大礼, 笑着对惠荣二人福身。   “梁谙达去办万岁爷交代的差事, 奴婢既是奉御女官,自然该在御前伺候。”   “万岁爷这会子正忙着, 怕是不方便见各位娘娘……”   惠妃冷声打断方荷的话:“方不方便是你一个宫人说了算的?”   “我等来此求见皇上,自然有要紧之事,即便你成了四品女官, 还敢拦我们不成?”   方荷平心静气地听惠妃说完。   她在酒店里碰上找茬的顾客多了去了,惠妃这还算客气的,当成狗吠就好听多了。   她也不拦着, “那奴婢再进去禀报一声, 劳各位娘娘稍等片刻。”   说完, 她直接撩开帐篷帘子进去了。   明明方荷丝毫没有逾矩,可她越是平静, 却拿捏着是否能见到皇上, 惠妃和荣妃心里就越一肚子气。   连谨嫔面上都有些不虞,一个老宫女也配跟她平起平坐, 叫她心里实在恶心。   倒是安嫔后悔走这一趟。   安嫔在家中时,如果阿玛的弟子和属下敢违反命令,高低也得挨顿鞭子, 更遑论这是皇上。   她就不该顾忌惠妃和荣妃的位分跟过来,有功夫多骑骑马不好吗?   但不等安嫔后悔到想出告退的话儿来,方荷就出来了。   她侧身朝里, “万岁爷请各位娘娘进去。”   惠妃冷笑一声,看也不看方荷,抬着下巴跟荣妃一前一后进了皇帐。   一进门,见到坐在御案前的康熙,荣妃立刻开口——   “启禀万岁爷,臣妾等人有要事禀报,还请万岁爷屏退闲杂人等!”   康熙从桌上的堪舆图中抬起头看她,沉默片刻,颇为不解。   “你觉得……你们谁是闲杂人等?”   荣妃愣了下,和惠妃一起扭头,后头只有尴尬到低头的谨嫔和满头雾水的安嫔。   方荷根本就没进来。   两人:“……”不是,那贱蹄子刚才不还说自己就该在御前伺候吗?   荣妃气得在心里骂方荷不愧是狐媚子,狡猾得叫人只想扒了她的皮。   惠妃却不觉尴尬,含笑道:“臣妾早就觉得御前宫人都格外有分寸,如今一看,还是万岁爷教得好。”   康熙淡淡问:“你们到底要说什么?朕很忙。”   惠妃略低下头:“本不该扰了万岁爷的正事,只是御前封女官一事兹事体大,我们才斗胆跑这一趟。”   “您若封女官,是不是也该按发放月例的品阶来封……”   康熙原本还算淡然的神色蓦地冷了下来,打断她的话。   “朕记得,你们身上如今并无协理六宫之权。”   惠妃赶紧跪地,“臣妾不敢擅专,只是您突然封方荷姑娘为四品女官,位比六嫔……宫里可从未有过这种事儿。”   “一旦方荷承宠,不管封嫔还是封妃,都于理不合,臣妾和荣姐姐怕回宫没法子跟老祖宗交代。”   荣妃也跪在惠妃身边,“万岁爷,我们不是见不得人受宠,只是您也该为阿哥们和诸位妹妹们考虑,叫一个尚未诞育皇嗣的包衣位比六嫔,阿哥们和诸位妹妹又该如何自处?”   康熙气笑了,他扔了手里的放大镜,在桌上发出重重一声,叫外头的方荷都听得分明。   她微微勾起唇角,不用听都知道她们要说什么,她从来没想过现在就跟她们直面对上。   什么职位就干什么事儿,要康熙连这点声音都压不下去,她也不必卷了,躺平等死更快。   不过以她对康熙的了解,这位爷严以律人宽以待己,要发飙了。   就好比集团总裁下达了一份文件,中层领导不服,可以写投诉信件给董事长提建议,但当面把文件拍到总裁脸上说你有病,不挨削挨什么?   果不其然,里面立刻响起康熙蕴含着怒气的声音——   “你们这是教朕该如何下旨?朕竟不知什么时候把皇后的金印给了你们,没弄个中宫笺表出来,你们还挺给朕面子!”   他这一句话,就给事不关己的谨嫔和安嫔也吓跪了。   往常皇上发火最多冷着她们,她们还真没见过皇上如此刻薄。   “你们倒说说,朕这皇位是让给你们,还是让给你们口中的阿哥?”康熙叫汪灏拟旨,就是为了提醒这几个不省心的,偏她们不带脑子。   “后宫不得干政的牌子还立在交泰殿呢,外朝的事儿你们也敢插手,若我是皇玛嬷,第一个就要治你们不守宫规的罪过!”   惠妃和荣妃被训斥得脸色苍白,这才想起圣旨是汪灏宣的,心里却更不服气。   皇上倒是为那狐媚子想得够周全的。   惠妃反对方荷以高位入宫,嫉妒只占一小部分,多是为大阿哥考虑,不想再出什么身份尊贵的阿哥跟胤褆争抢。   但也正因大阿哥的缘故,她行事一直比较谨慎,知道劝谏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当即闭了嘴。   荣妃不怕,她抬起头看康熙:“万岁爷,您可还记得当初臣妾和惠妹妹等人受宠的时候,庶福晋做了多久?”   “连赫舍里氏进宫都从庶妃做起,佟佳氏和钮祜禄氏进宫倒是高位,可方荷一个卑贱的宫人凭什么跟两国公府贵女比?”   “就算是两位皇后姐姐还活着,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皇上您犯糊涂……”   “马佳氏你放肆!”康熙猛地将茶盏砸在荣妃膝前。   水洒在草地上,沁入单薄的衣裳里,叫荣妃膝盖感受到一阵阵凉意。   康熙的神色更冷,眸底闪过淡淡杀意。   “你在指责朕是昏君?”   他冷冷看向惠妃,“这也是你们的意思?”   他可以因为多年的情分和孩子给惠妃和荣妃等人体面,却由不得旁人挑衅他作为皇帝的权势。   旦有丝毫纵容,前朝后宫乃至外患,会有层出不穷的人来挑衅他的威严。   惠妃和谨嫔立马道绝无此意,她们又不是活腻了。   头疼的安嫔慢了一拍,拼命摇头。   荣妃被康熙冰冷的目光吓得猛然住嘴,眼泪不自禁落了下来,咬着牙不肯开口求饶。   她为自己委屈,为自己死去的孩子委屈。   让乌雅氏一个包衣跟自己平起平坐就够恶心了,她不能接受再出个汉军旗的包衣也骑她脖子上屙屎屙尿。   康熙捏了捏鼻梁,心知这会子并非严惩几人的时候。   哪怕她们能等到回宫再说呢,他也不会如此生气。   一旦声张,只会叫北蒙看他这个皇帝的笑话。   他平复了下情绪,冷声道:“自今日起,没有朕的吩咐,你们不许踏出营帐一步,好好闭门思过,等回宫后再由太皇太后发落!”   “你们口口声声提起阿哥们,那就长点脑子,多为你们的儿子和自己的体面想想,如果再闹出什么动静,别怪朕不留情面。”   方荷站得离门边稍微远了点,毫不意外地发现荣妃红着眼眶冲了出去。   外头候着的白芍都惊了一下,才赶忙去追。   惠妃颇为狼狈地出来,见到方荷,努力保持着进门前的傲气,走近方荷几步,压着声儿警告——   “你给本宫记着,就算你是四品女官,奴才就是奴才,主子就是主子,披上龙袍也变不成太子!”   “本宫等着你进后宫的那一天!”   方荷冲惠妃微微一笑,“惠妃娘娘的话,方荷记下了。”   惠妃瞪她,却发现方荷再无开口的意思,纯粹是……记下就完了。   不是,狠话呢?反驳呢?   还懂不懂宫斗的规矩了!   偏方荷啥也不说,却气得惠妃苍白面色染上一抹病态的嫣红,气得甩袖子就走,还差点崴了脚,被半夏险儿险之地扶住后,飞快离开。   谨嫔和安嫔啥也安静离了御前,都有些后悔走这一趟。   连谨嫔都没想到,惠妃和荣妃能把悲情牌打得这么硬气,真是叫她大开眼界,准备好的姜汁帕子都没用上。   这些年养尊处优,就真把她们脑子都给养没了?   方荷一进皇帐,就见康熙在御案前绕圈,显然被气得不轻。   她在心里偷笑,看这位爷气得跳脚却不能发作,比吃蟹黄包还爽。   她含笑上前,捋着虎须调侃,“刚才奴婢都提醒您了,吃多了羊肉容易上火,火大伤身,几位娘娘的顾虑并非无的放矢,您还是得保持平常心嘛!”   康熙心下清明得很。   谨嫔无所谓,安嫔一看就是凑数的,惠妃为了什么不好说,荣妃委屈他能理解。   等回宫后有的是给她体面的机会,可马佳氏就从来不会挑时候。   她要是长脑子,胤祉就不会总噎得人说不出话来。   听方荷淘气,他还是气得抬手要敲她:“朕是为了谁?你倒是知道在外头躲清闲。”   方荷眼睛眨都不眨就是彩虹屁,“不管您为了谁,您乃皇上,天可汗,旨意所到之处,就该无有不服。”   “奴婢从没怀疑过您御下的本事,也无意戳几位娘娘的眼眶子,反倒更给您添堵,虽然您跳脚的样子也比旁人威武霸气,偏偏您长了手……”   不能因为她有刘海看不见,就非得叫她头角峥嵘吧?   康熙:“……”他还头回听人这么拍马屁。   看着方荷那双恢复灵动且狡黠偷笑的眸子,刚才的火气莫名就消下去不少。   如此就很好,也不枉费他为此付出那么多心力,只盼着她永远别变成惠妃和荣妃她们那样。   他伸手将方荷揽到身前,咬住她的小嘴儿,“朕不光长了手,君子动口不动手,往后你再气朕,朕不敲你了……”   “唔……”方荷被迫后仰,小手推在他身前。   有心配合一下吧,可这身高差,对腰子实在不友好。   要不还是动手吧,君子听了康熙这不要脸的话怕是得哭……   自打第一次亲过方荷后,康熙就像是得了消渴症似的,总喜欢吃点甜的,逮着机会就要把人搂过来亲几下。   方荷怕遭罪,都准备了十几种在幔帐内探索人体奥秘的话术,这人还就没再生出给她上课的打算来……虽然龙棍不是这么想的。   这会子也是,方荷感觉腿都被亲得发软,又叫棍子戳得不舒服,恨不能把人推倒办了,干亲老腰确实有点受不住。   但康熙倒是松开她,换了凉茶去一旁平复去了。   她在心里比了个赞,能晚点推还是晚点推,她实在害怕他的技巧。   但她合理怀疑,他肯定是因为要打猎,怕头一晚上干了体力活第二天体力跟不上,才禁欲。   毕竟康师傅一生要强,是个学习都能学吐血的狠人。   等康熙平复得差不多,梁九功也风尘仆仆回来了。   “万岁爷,阿兰泰大人派人禀报,准噶尔噶尔丹亲王带着世子策零已经到达小滦河附近。”   康熙微微挑眉,小滦河离围场不足十里,半个时辰就能到。   明儿个就要开始行猎了,噶尔丹还真会赶时候。   他看方荷一眼,方荷立刻出门叫端凝殿宫人进来,伺候康熙换了龙袍。   很快,科尔沁的王公们也过来后,噶尔丹就在皇帐外求见天可汗。   康熙晾了他一会儿,才叫他和策零进门。   方荷在里头就寝的帐篷后头,隔着两层屏风,只能隐约看到,噶尔丹是个比康熙还高一头的壮汉。   哦,胡子上都闪着银光,丁零当啷走进来,也不知道带了多少配饰。   进门,噶尔丹和策零就利落下跪,声音如雷——   “噶尔丹见过天可汗,得知天可汗要在木兰行猎,我们早早就出发了,只是路遇狼群,不幸受伤,耽搁了些时候,来晚了,还请天可汗见谅!”   康熙坐在御案前,轻笑了声,端起茶盏,“若朕不见谅呢?博硕克图汗的弯刀不会对向朕吧?”   帐篷内气氛瞬间就紧绷起来,在噶尔丹身后才十四岁的策零脸上甚至闪过一抹厉色。   噶尔丹倒是咳嗽了几下,‘虚弱’地笑出声,拔下弯刀举至头顶。   “天可汗说笑了,若您不肯见谅,噶尔丹愿献上弯刀,任由天可汗受罚,怎敢对天可汗不敬!”   这弯刀是噶尔丹身为准噶尔部首领的象征,康熙自不会收,噶尔丹也知道他不会收。   但噶尔丹的这番明摆着臣服的姿态,叫几个暗中警惕或惊惧的王公都松了口气。   如今噶尔丹已统一漠西,偶尔还会侵入漠北,也只有喀尔喀蒙古部落还稍稍能抵挡些,却也不敢挫准噶尔风头。   康熙更不能不给他面子,略敲打一句,便温和笑着起身,亲自将噶尔丹扶起来。   “朕不过一句玩笑话,博硕克图汗不必当真,只是可惜你受了伤,不能参与此次的行猎了,实在是一大憾事。”   噶尔丹像是没听出康熙的试探,笑着指了指策零,“我被狼王咬伤了背和腿,只能以后再与人较量了。”   “不过策零得我教导,猎兽的本领还不错,今年就叫他上场,也跟天可汗的太子和阿哥们比一比如何?”   康熙眸光微闪,大笑道:“好!班弟亲王他们也带了世子来,也该叫他们见见血了!”   噶尔丹笑意更深,“天可汗说得是,只有见过血的鹰,才能飞上天空。”   而他噶尔丹,早晚会占领紫禁城的天空。   等噶尔丹和北蒙的王公贵族退下后,还不等方荷从后头出来,就听得康熙语气带着非常浓重的杀意,吩咐梁九功——   “叫人密切监视噶尔丹和策零的一举一动,再传朕旨意给赵昌,只要碰上噶尔丹落单的机会,杀了他!”   康熙习武多年,对受伤之人会有的气息非常了解。   哪怕噶尔丹面色看起来确实有些失血过多的虚弱,可他深沉有力的气息改不了。   噶尔丹大概是怕在行猎的过程中,会遇到埋伏或者还有其他打算。   不管他想做什么,康熙都不打算放他轻易离开。   准噶尔没了噶尔丹,想要与大清作对,至少也还得有十年工夫,足够他处理好北蒙的外患,灭掉准噶尔了。   方荷脚步一顿,心底微微发寒,无关对错和立场,只是心下更清明了些。   这个世界与她上辈子完全不同,而眼前这个男人,不接受任何人的违逆。   她心下微微叹气,至此,对留在康熙身边的最后一丝不甘也消失无踪。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就带着四千将士站在了搭起来的高台之下。   不远处,巡逻的官兵骑在马上。   每间隔几人就有一个身着补服的指挥官,手执书了满蒙汉三语的‘清’字旗在围场边缘。   待得身着黄金甲的康熙出现在高台之上,福全和常宁带领所有将士跪地,齐呼万岁。   指挥官则高呼着‘围毕,请皇上猎’,一声声悠远而雄浑的喊声由远及近。[注]   连远远站在皇帐边上眺望这边的方荷和春来她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康熙豪迈上马,环视四周,举鞭。   “今日行猎赢得头筹者,得黄金匕一把,儿郎们,让朕看看你们的本事!”   梁九功和李德全同时出声——   “驰猎开始!”   秋狝分为四个过程,布围,观围,行围和罢围,一般都在半个月内结束。[注]   前两者太后和方荷她们这些女眷都是不能参加的,也无缘得见其中的壮观。   只是在行围也就是打猎正式开始后,太后便可带着妃嫔与蒙古王公贵族的家眷们一起,稳坐高台,再行观围。   只这会子就没那么多人拱卫出的壮观场面可看了,却也不能叫女眷们干坐着等。   女眷们可以赛马,射箭……有许多赌上头花可以消遣的活动。   当然,还开放了许多演武场,满蒙八旗子弟皆可上台比武,展示自己的英武之姿给满蒙贵女们,以及驰猎归来的康熙看。   前者是为姻缘,后者是为仕途。   总之女眷们这边还没张罗起来,演武场上就已经呼喝着起了热闹。   好些跟随而来的年轻女眷都分别凑到不同的演武场前头,或坦然或羞涩地,给这些比武的将士们打鸡血。   方荷被乌云珠请到了太后身边伺候,春来这回也跟着她一起。   俩人听到不远处热闹起来,都不自禁伸长了脖子去看。   就是说,谁不爱凑热闹呢!   尤其看到那些小姑娘们捂着嘴往场中丢帕子,场内打得更热火朝天,方荷在心里直咂摸嘴儿,发出了遗憾的呜呜声。   她也还是小姑娘哇!   谁不爱看光着膀子八块腹肌的小哥哥啊!   这要是上辈子,她早挤到前头去了。   可是在这儿,因为她现在的预备役妃嫔身份,那么多人看着,她也没办法过去。   虽然惠妃和荣妃借着身体不适的幌子还在禁足,但谨嫔和安嫔没被禁足,还在呢。   要是她去凑热闹,回头这些人指定把不守妇道刻在喇叭上,嚷嚷得宫里宫外都知道。   方荷正遗憾着,就听得太后旁边的一个蒙古福晋大笑出声,指着她说了一连串的蒙语。   不等她露出疑惑神色,乌云珠就笑着翻译:“拉克申郡王福晋说,她们年轻时候可比现在的姑娘们大胆多了,都是直接扔匕首的。”   方荷:“……”就,追星倒也不必这么硬核吧?   乌云珠憋着笑给方荷解释,“匕首代表蒙古贵女们的身份,凭匕首可以得到竞争娶贵女的机会。”   “主子入宫那年,在那达慕大会前准备了二十把匕首,可惜……”   乌云珠顿了下,“郡王福晋与太后是好友,不想叫太后留下遗憾,想叫你去替太后扔匕首。”   方荷:“……”原来富婆也是狼人啊!   那不巧了吗?   她爱好也差不多,就爱挑几十墙头嘿嘿……   压着兴奋,方荷礼貌性地迟疑了下,“以奴婢的身份过去怕是不妥,要不,让春来去?”   等回来跟她仔细描述一下有多少好看的小哥哥也行啊!   乌云珠等太后摇头说完了话,才笑道:“以太后的身份,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儿,不成体统,太后拒绝了。”   方荷差点伸出尔康手去,别啊!   咋就不成体统了,看两眼又不会怀孕!!   她正失落着,拉克申福晋又笑着开了口,身后还站出一个有些无奈的少女站出来。   拉克申福晋坚持要叫太后体验一下扔匕首的快乐,哪怕是以帮她女儿挑男人的名义去。   等拉克申的女儿选中了谁,请太后给赐个婚,也算能圆回来,不怕旁人说。   乌云珠见主子面上明显意动,无奈叹了口气,还是哭笑不得地跟方荷翻译了。   方荷差点没乐出猪叫来,掐着大腿才没笑出声,只冲太后眨巴眼。   快看我,为富婆我愿意抛头颅洒热血!   二十个够吗?三十个也不在话下啊!   太后被方荷眼中迸发出的亮光逗笑了。   这点倒跟乌林珠像,她就喜欢好看的,难为方荷还在这里陪着自己。   她笑着点头:“去吧,等你回来跟我……和拉克申福晋好好说说,都有哪些好儿郎!”   方荷微笑恭敬地蹲身,声音也平静柔和,应道:“是,奴婢谨遵太后娘娘吩咐。”   其他人都没发现,但安嫔也是习武之人,眼尖。   方荷下到最后一阶台阶时……是蹦起来了吗?   安嫔憋着笑,虽其他人都不喜欢这个几乎独占了帝王恩宠的女官,但她突然有点喜欢方荷了。   等方荷拉着春来到了演武场边上,一眼看过去就倒吸了口凉气。   场中正比武的小伙子,你人鱼线非常标准啊!   好家伙,对手的胸看起来一天都摸不完!!   ……   一开始方荷还顾忌着春来,稍微收敛些。   但等扔出去三把匕首,换到第三个演武场的时候,她已经顾不上了。   康熙猎了一只老虎,两只鹿并三只狍子就住了手。   他只是起一个带头作用,主要还是看太子和阿哥以及满蒙儿郎们的表现。   因此他很快就回来,吩咐护驾的阿兰泰:“你带人,一定要保护好太子和大阿哥的安危,若他们有丝毫闪失……”   阿兰泰明白,“奴才提头来见!”   看戏满意地带着猎物归来,准备陪太后观围。   刚进入围场,康熙就见不远处的演武场边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举着一把镶嵌了宝石的匕首在晃。   她不光晃,她还跳脚,嗓子都快喊破了——   “那个胸前带疤的壮士,你别光跑啊!”   “加油啊!哇……你打他下三路,等你赢了,我给你扔刀子!”   康熙:“……”   他面无表情看着春来拉都拉不住的方荷,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   甚至带动得一旁的贵女们也都跟着喊,一个个面红耳赤的,活似逛花楼上了头。   已许久不曾鼓过的青筋又浮上额角,他下颚紧绷,淡淡扫梁九功一眼。   “把那个丢人现眼的混账,给朕提回去!”   梁九功:“……”春来都拉不住,我能拿那祖宗怎么办?   果不其然,等康熙陪太后坐了会儿,回到皇帐内用午膳,也没见到方荷的身影。   梁九功哭丧着脸回话:“万岁爷,方女官说得了太后娘娘的吩咐,替太后帮着拉克申福晋的三女选婿。”   康熙咬咬牙,她那是替别人选婿,还是自个儿大饱眼福呢!   但他一句话都没说,只表情淡淡地用午膳,没用多少就去歇子午觉了。   待得下午,众人行猎归来,康熙脸上又带了笑,看着太监和侍卫们清数猎物。   太子他们这边,大阿哥输给了策零。   往常争强好胜的胤褆,因自家母妃被禁足,这会子倒一脸平静,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但太子比策零多三只狐狸。   其他的王公大臣们心下也很有数,才第一日行猎,都没抢风头,黄金匕归了太子。   康熙心下满意,面上带笑,“头十名都有赏,晚上咱们不醉不归!”   方荷待在太后身边,闻言有些不想回去。   她刚才造作过,要是康熙清醒,她还能装可怜哄哄,伺候醉鬼指不定要被炒得很惨。   可等晚宴后,梁九功笑眯眯过来请,太后不说留人,方荷也只能回去。   她缩头缩脑问梁九功:“梁谙达,万岁爷喝多了吗?”   梁九功只笑道:“主子爷千杯不醉,怎么会喝多呢……”   “梁爷爷……”方荷眯着眼,冲梁九功挑眉,她俩的交情,就不必说鬼话了吧?   梁九功赶忙弯腰:“哎哟,奴才可当不起,您回去就知道了。”   方荷仔细打量,怎么看怎么觉得梁九功一肚子坏水儿。   所以等进了皇帐,从后头就寝的帐篷内看到康熙的身影,方荷噗通就跪了。   跪在草地上,膝盖不疼。   看小哥哥看过瘾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懂!   她满脸忐忑,眨巴着大眼睛,仰望似笑非笑的康熙。   “万岁爷,梁谙达来请我时,我特别特别想回来,其他人都没有万岁爷好看,可奴婢不敢不办太后交待的差事啊……”   康熙将她拽起来,摁在膝头冷笑,“然后你就激动得大喊大叫,好表示你的孝心?”   方荷:“……奴婢本来只想着敷衍看一下,可是突然想到,那要是万岁爷在场上该多好啊,忍不住就有点激动。”   康熙箍住她的腰,慢条斯理低头,方荷身体一僵,捂着嘴小声嚷嚷。   “奴婢上火了万岁爷,三思啊万岁爷!”   宴上有鹿血酒,这会子的康熙太危险了,她先怂为敬,放软了声儿讨饶。   “我也想骑马,射箭,可奴婢不会,又不敢到处乱走,才瞧热闹过了头,您就饶我一回吧!”   康熙虽然没喝多,也喝了不少,叫她吵得脑仁儿疼,还是堵住了那张叭叭个不停的小嘴儿。   方荷轻嘶了声。   中午就知道躲不过,太后纵着她,她吃了不少烤羊肉,宴还没散她嘴唇内侧就起泡了。   哪怕康熙的唇比他人柔软许多,压着也疼。   康熙喝多了酒不爱多话,沉沉盯方荷片刻,仔细就着烛光打量,见她确实上火了,气得一巴掌拍在她腚上。   “没有下次,滚去上药!”   方荷捂着腚就跑,“奴婢记住啦!”   但是有没有下次……下次详聊。   康熙见她那不雅的姿势,在篝火晚宴上跟蒙古王公们勾心斗角的疲乏解了不少,忍不住笑着摇头。   他也没等方荷回来伺候,只吩咐梁九功:“叫春来去秦新荣那里取些下火的药汤子熬了,给她灌下去!”   “备冷水,朕要沐浴……再叫人准备一匹温顺些的母马,叫针线房给她赶一套骑装出来。”   梁九功迟疑了下,才应声。   说实话,他有点看不懂自家主子爷了。   都已经顶着御史弹劾和后宫妃嫔反对封了女官,那祖宗瞧着也不想出宫了……也是时候临幸了吧?   可万岁爷宁愿泡冷水澡,也不召幸,还尽讨好这祖宗,是怎么个意思?   康熙沐浴过后,躺在床上,回忆起白日里看到的方荷。   那丫头在阳光底下,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   她在御前再造作都没这样过,即便是现在,一旦他有所亲近,她下意识的紧绷和推拒也瞒不过康熙。   他已叫这混帐心甘情愿留下了,耗费心血才浇灌出的果实,自然要等最甜美的时候品尝。   加之康熙如今的心思也不在女色上,噶尔丹那边还没探出虚实,他不介意慢水煮青蛙,叫方荷心甘情愿侍寝。   骑装现做来不及,跟随的针线宫人只能将给小答应准备的骑装改了一下规制,送到了御前。   康熙见颜色是有些暗沉的紫褐色,就有些不高兴。   他想看那混账比昨日还要耀眼的模样。   但方荷是容易满足的性子,有的穿就不错了,还能学骑马,出去溜达溜达,要什么自行车。   正好是半下午康熙不忙的时候,行猎的人也还没回来,方荷兴奋得像是进了瓜田的猹,直用眼神催康熙。   “万岁爷,打猎好玩儿吗?想着您还在等,都很卖力气吧?”   “万岁爷,今儿个天气好,打猎的过会子就回来了吧?”   不管这位爷抽什么风,突然走起纯爱路子,能先谈谈恋爱,实在是不能更棒了。   等处好了交情……感情,等进了幔帐里,有些不那么规矩的话就更好说了啊!   康熙见她这么活泼,失笑不已。   虽然骑装暗沉,但方荷穿上后倒也合身,还衬得她小脸更加白皙,不像地鼠了,像树林里走失的狍子。   他拍拍方荷脑袋,改了主意,“走吧,今日先不学骑马,朕带你去林子里看看,什么叫打猎。”   方荷芜湖一声,彩虹屁不要钱地放送。   “万岁爷威武!您今儿个在奴婢眼里有两米八那么高!”   “您出去打猎是不是要左牵黄右擒苍啊?那得多威风啊!”   “奴婢还没出门,就快叫您的风姿折服啦!”   “怎么没看到猎狗和海东青呢?奴婢实在想看看咱们家主子爷到底多英武不凡……”   ……   伴随着方荷叽叽喳喳却不叫人烦的甜美嗓音,康熙噙着笑带她同骑一匹马,择了人少的方向进了林子。   与此同时,噶尔丹、拉克申福晋和惠妃、荣妃的帐篷内,都收到了万岁爷带方荷出去打猎的消息。 第47章   方荷的叽叽喳喳到了马厩就停下来了。   她仰头望着马厩里配着明黄马鞍的三匹马, 沉默得如同一座桥。   所谓高头大马,她可算明白什么意思了,就是马不低头……她都看不见马眼!   上驷院的厩夫将马牵出来后,她站近了甚至都没办法看全马鞍。   可恶, 想念上辈子的一六八和内增高了!   康熙见她抿着小嘴儿踮脚后退, 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今天进林子, 不骑这几匹马。”   厩夫会意,立马从另一个马厩里牵出一匹通体雪白, 只额间有一抹棕毛的马,比刚才那三匹马矮了整整一个头。   这下子方荷能看见马背了,跃跃欲试上前摸了摸对方, 感觉到马背上的温度和顺滑,才露出个满意的笑来。   这种矮帅白马王子才该是小公主们的标配!   但她又有点眼馋那三匹高马。   虽然没上马之前对矮子不友好,可上辈子她骑过驯马师牵着的温和赛马。   谁上马谁知道, 视野那叫一个爽!   她冲康熙讨好地笑笑, “马总是关在马厩里也不好, 不如……我们进林子之前,先遛遛马?”   康熙失笑, “就这点脚程, 对这些御马而言还不够热身的,遛遛你还差不多。”   方荷:“……”说得很好, 下次请你闭嘴!   她鼓起小脸儿,在梁九功的偷笑下,还想歪缠, 但见有侍卫牵着猎狗过来,她没好意思不要脸下去。   就算她不要,也得给眼前这位霸霸留点, 免得他小心眼发作,指不定又要不干人事儿了。   但康熙今儿个格外好说话。   见她频频看过去,将其中一匹通体纯黑色的马亲自牵了出来,翻身上马,探身把方荷捞到马上。   方荷捂着嘴小小的芜湖一声,康熙腿微微一动,她身下的马儿就迈步向前,溜达着小跑起来。   梁九功和侍卫们也都翻身上马,猎狗训练有素地汪汪几声,跟随他们小跑着出发。   方荷这才发现,原来猎场不远处就有一条银光闪闪的河,周围还点缀着如同星光一样的水泡子。   蓝天白云下,她在颠簸中好像看到草原如绿浪一般翻滚起来,银光洒落,如画的震撼被微风轻轻送到眼前。   她忍不住屏住呼吸,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意,毫无演技,全是高兴。   康熙偏头看了眼,唇角同样勾起来,垂首至方荷耳边。   “现在还觉得苦吗?”   方荷笑着歪了脑袋,努力与康熙对视,彩虹屁格外真挚。   “奴婢都说啦,自打到了御前,我每天都很开心。”虽然大多时候都与这位爷无关。   “今天是我从入宫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多谢你啦!”   能在这世道欣赏美好的肉体,还能赏这样的景,她该知足了!   康熙见她高兴到在他面前放松下来,开始你啊我的,并不觉得被冒犯,只低低笑了出来。   笑声通过胸腔的震动传到紧靠着他的方荷身上,叫方荷心房都忍不住鼓颤。   不只因为他的笑,还因康熙凑在她耳边,将不要脸的话滚烫送入她耳中。   “那朕等着,你可得好好谢朕!”   她握住康熙胳膊的小手微微发紧。   其实她现在并不抗拒发生点什么,但凡这位爷活儿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她都不至于这么犹豫。   方荷知道那利器的尺寸,实在担心会让一件美好的事留下阴影。   但早晚会有这一天。   她已得到如今的境遇下能得到的最好条件,再矫情下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她大声道:“万岁爷!咱们跑快一点好吗?”   康熙如她所愿,用力一夹马腹,方荷眼中的天地瞬间变得惊涛骇浪,微风也热切起来,恨不能沁入她骨子里去。   御马全力奔跑,梁九功和侍卫们的马一时追不上,迅速拉开距离。   好在还在围场内,到处都有巡逻的官兵,梁九功他们倒也没着急,只努力策马追赶。   方荷仰头靠在康熙怀里,看着他坚毅的下巴笑。   “万岁爷,今晚您陪我喝点酒吧?我是得好好谢谢您!”   康熙浑身一紧,被她脑袋抵着的心口,似有一把压抑已久的火苗‘轰——’的一声,在他四肢百骸中燎原开来。   他也露出前所未有的舒畅笑意,朗声笑道——   “准了!”   梁九功虽然没听到两人在聊什么,但他很久没见过皇上如此畅快地笑过了,脸上也染了笑意。   他家主子自八岁登基,面对着内忧外患,又被老祖宗严加教导,看似养尊处优,运筹帷幄,什么事儿都处变不惊,可主子爷的难和煎熬只有他知道。   还是从方荷到了御前,主子爷才真正开始有了放松的时候。   就为这,他也愿意把方荷当祖宗供着,回京就给这祖宗点个长明灯,只盼她长长久久陪在主子身边。   待到了林子边上,康熙叫马停下来,跟随而来的上驷院阿墩侍卫接过马绳,将先前选好的白马牵了过来。   方荷依依不舍地看着那匹黑马,问:“它们叫什么名字?追风?闪电?这种名字听着就很霸气!”   康熙含笑:“黑马名翡骊,白马名照影。”   方荷:“……”抱歉,打扰了,她这种半文盲不该自取其辱。   康熙笑着先将方荷抱上马,笑着翻身而上,小声跟她解释。   此乃《穆天子传》中关于王驭八骏而来的名字,盗骊为黑马,超影为白马,以此中之字为名,只有他所用的御马可以。[注]   方荷对这个不感兴趣,要是说包包高跟鞋,她保管能支棱起来。   但她对名车是真不感兴趣,马……她唯一感兴趣的话题是价值多少套房。   他们是从西侧进的林子,这边的树林不如另外两个方向高大,不方便行猎者骑着高头大马追猎物,才没什么人过来。   等进了林子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康熙见方荷对马的名字不感兴趣,只兴致勃勃摇着小脑袋左看右看地找猎物。   他不说了,只唇角又上扬。   他们一行二十几个人,还带着八只猎狗,动静不算小。   没有人提前行围,追赶,猎物听见动静早跑了,就算方荷瞪脱了眼眶子,估摸着连兽毛都看不见一根。   但他不说破,看方荷兴致勃勃找猎物,还不动声色替她鼓劲儿。   “朕负责射箭,你负责寻找猎物,今儿个晚上回去咱们有多少烤肉,就全看方女官的了。”   方荷下意识觉得不妥,无他,这狗东西什么时候这么会说人话过?   虽没察觉出哪儿不妥,她却不吃这颗糖衣炮弹,立马反驳。   “那我怎么就不能射箭呢?”   康熙憋着笑戏谑:“你不是不会?”   “我还不会学吗?”方荷出来可不是打算做辛苦活儿的。   人家是出来谈甜甜的恋爱的好嘛!   她歪着脑袋冲康熙哼哼,“万岁爷夸过奴婢聪慧,奴婢也好学,能不能吃上烤肉,就看万岁爷会不会教啦!”   想把锅扣她身上?哼,永远都不可能的!   康熙:“……没有你能用的弓箭。”   方荷伸出小手,覆上康熙出行后已经晒成麦色的大手,与他食指交叉,在他指间活泼轻点。   “奴婢觉得,还是有我能用的弓箭的,万岁爷您觉得呢?”   康熙垂眸,看到嫩白又活泼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跳舞,打猎的心思愈发淡了。   他更想回皇帐,教这混账另一种骑射。   越想,康熙就愈发察觉利器有张扬的态势。   到底还跟着那么多人呢,他不逗弄方荷了,将她抱下马来,把缰绳交给梁九功。   “走,朕带你去打猎!”   梁九功笑着冲护卫们挥挥手。   护卫们三两散开,牵着猎狗寻找猎物的行踪,成一个包围圈子慢慢往里赶。   很快就有一只雪白的兔子蹦蹦跳跳闯入方荷的视线。   “啊!好可爱的兔子……”方荷低呼出声。   与此同时,康熙带动着方荷的小手举弓搭箭,在白皙柔软的包裹和青筋勃发的力道缠绕间,箭矢飞奔而出,直直射入白兔眼中,一箭毙命。   这时,康熙才听到方荷的话,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带方荷去大家行猎的地方,也是怕那些过于血腥的场面吓着她。   侍卫们也不是赶不来大一点的猎物,没想到一只兔子也能引起她的怜爱。   他刚想说再叫人抓一只回来给她养,就听得方荷兴奋道——   “……可太适合一兔三吃啦!万岁爷您说是不是?”   康熙:“……”   方荷没发现自己把康熙噎着了,只得意抬着下巴夸自己。   “这算是奴婢猎到的,我可以决定怎么吃吧?”   康熙挑眉:“要是没有朕,你能猎到?”   方荷:“……”她又不是要吃孩子,就一只兔子,要不要这么计较?   她听见狗叫声,知道侍卫快回来了,赶忙凑到康熙身边,踮脚亲了他一下,语重心长留下一句话就颠。   “万岁爷,嘴是个好东西,但有时候您还是别用来说话了!”   康熙:“……”她是不是也太忘我了些,规矩呢?   想是这么想,看着方荷活蹦乱跳过去‘抢’猎物,他只噙着笑懒洋洋看着,一点训斥的意思都没有。   梁九功偷觎自家主子的神色,这打出了皇帐,主子爷的唇角就没落下来过,也不怕明儿个脸酸……   不等他腹诽完,就见康熙神色猛地一变,瞬间拈弓搭箭,冲方荷高喝——   “方荷!回来!!”   方荷被吓了一跳,她已经跑到兔子边儿上了,怎么突然叫她回去?   想到烤兔肉,冷吃兔和红烧兔排,她稍稍犹豫了片刻。   “护驾!!”   “混账!保护——”   就是这犹豫的一瞬,她再没了躲开的机会。   在梁九功的高呼声中,方荷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呼哧呼哧飞快靠近她。   方荷一抬头,就见好几只狼冲她飞奔而来,吓得后背瞬间就起了细毛汗。   可她是那种越遇到突发事件越冷静的人。   电光石火之间,她转身就抱住旁边一棵树,几乎以突破自己极限的力气,蹭蹭蹭几下就爬了上去。   “——方荷!”康熙的怒喝才落地,方荷都快爬到树顶上去了。   众人:“……”虽然但是,御前宫人还有这本事?   软着腿脚死死抱住树杈子的方荷,吓得小脸煞白,这时候被狼咬了可没有狂犬疫苗可以打!   感谢她上辈子干的工作,要频繁锻炼抗压力,还不能咋呼。   感谢从大山里出来的闺蜜,耿舒宁爬树是一把好手,出去郊游的时候她打牌输了被逼着学会了。   呜呜,往后她再也不偷偷骂公司老板和她亲爱的大宁子了!   狼群很快就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随行侍卫中,有几个不动声色对了下眼神,都护到康熙身边。   侍卫首领马佳荣尚急促道:“皇上您先走,我们断后,护方女官周全!”   康熙满面霜色,却没说话,只从马上取下自己的剑,意欲上前。   梁九功都惊着了,下意识拦:“万岁爷——”   连还在惊吓中的方荷都忍不住劝,“皇上您先走!”   “您忘了您答应过奴婢什么了?如果您说话不算数,奴婢也活不下去了!”   “让开!”康熙对梁九功冷喝,没理会方荷。   “不过是一群狼罢了,噶尔丹都没逃,朕做逃兵,传出去只会令人耻笑!”   总共不过十几匹狼,算上梁九功他们有二十二个人。   就算没有方荷在,他堂堂大清皇帝,也绝不会不战而逃!   梁九功无奈,不敢再拦,咬牙也抽出刀来,跟马佳荣尚一起护在康熙左右。   方荷不敢再大呼小叫,捂着嘴看底下康熙带人迅速跟狼群战到一起。   这会子康熙身上的杀意,比方荷任何时候见过的都更凛冽厚重,可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心里嗷嗷给康熙加油。   呜呜不管康熙留下,有几分是为了她,这可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她实在没办法不感动。   她往后再也不嫌弃这男人活儿不好了,再也不嫌弃他仗着权势留下她了。   要是能活着回去,她往后一辈子都哄着他……反正尽量吧。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今儿个回去就推了他……大不了准备点油。   在方荷的紧张注视下,侍卫们拼死搏斗,以伤换伤,很快就将狼群斩杀殆尽。   侍卫们都多多少少受了些伤,梁九功也伤了腿,坐在地上呼哧喘气。   刚才好几次,偷袭的狼王都差点伤着康熙,吓得他几乎要扑到自家主子身上去,以身饲狼。   刚才还不觉得,这会子腿疼,浑身都软得面条似的,他实在站不住了。   倒是始终被人护着的康熙,除了身上的血迹重了些,面上只有搏杀生出的厉色,看起来并不是特别疲惫。   他走到树前,侍卫们也赶紧围上来护着,梁九功咬咬牙,趔趄着跟过去。   “还能下来吗?朕接着你。”康熙抬头问。   为了防止猛兽伤人,大多数猛兽被放进猎场之前,都会先饿上几日。   这里血腥味儿太重,指不定会有在猎场逃窜的猛兽,或者本就生活在此地的猛兽,会闻着味儿过来。   他们得尽快回去。   康熙觉得,这些狼群来得太蹊跷。   福全和常宁打猎都是一把好手,在布围之前,他们肯定梭巡过,不可能放任如此规模的狼群在猎场出没。   思及噶尔丹曾提起,他在路上遇到了狼群……康熙眸底闪过更浓重的杀意,下意识觉得,这事儿跟准噶尔绝对脱不了干系。   方荷使劲儿掐了掐大腿,靠疼痛稍微支棱起来,噙着泪花冲康熙点头。   “我能下去,万岁爷您让开点就行,我怕砸着您。”   众人:“……”她难不成要跳下来?   康熙抿着唇后退一步,一抬头就见方荷抱住树,撅着腚往下出溜。   他眉心微微一跳,暗卫禀报上来的消息,可没说徐家种了树。   徐家老宅倒是有,可那时候她阿玛都还是个小不点呢。   她怎么学会的爬树?   方荷下来后,一回头就见康熙目光复杂视看她,头皮倏然一紧。   哦豁!   现在说原身小时候饿肚子,爬树偷摘人家果实还来得及吗?   她不怕被骂没教养,只要逻辑圆的过去,她可以是个街溜子。   但她刚想开口说话,康熙就打断她,“先离开这里,回头再说。”   “哦……”闻着刺鼻的血腥味儿,方荷前所未有的乖巧往他身边走。   在方荷离康熙还有两步的瞬间,站在一旁警戒的马佳荣尚耳根子微微一动,听到了箭矢射来摩擦气流的声音。   他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咬牙顿在原地没动,只脚尖偷偷往方荷脚下使了个绊子。   下一刻,方荷一个趔趄,立马就感觉到一股不算轻的力道扎在她身上。   接着就是剧痛从肩膀上散开,她被利箭推进康熙怀里,脑袋直扎在康熙满是鲜血的便袍上头。   “我艹——”好特么疼!   眼泪一下子从她眼角滑落眼眶,她疼得几乎想晕过去。   她是想以身相许,不是以命相许啊!!!   康熙觉得自己应该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眼下却不是计较的时候,才刚杀完狼,他心神都放在方荷身上,才没注意到冷箭。   他浑身的怒意几乎要点燃整片山林。   这里是大清近七千将士反复梭巡过的围场,是四千官兵日夜巡逻的围场!   却依然放了狼群进来,还能叫刺客在眼皮子底下钻进围场,福全和常宁到底是怎么布的围!!   他迅速将方荷护在身后,与护卫们一起将一波冷箭斩断,厉声吩咐——   “荣尚,你带着梁九功走!”   “其他人分成四队,分别突围!”   “不管谁出去了,立马传朕的旨意,叫裕亲王和恭亲王救驾,让阿兰泰带人围了猎场,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马佳荣尚急眼了,“皇上,万万不可,奴才等人先护着您出去要紧!”   至于梁九功,伤了腿跑不快。   还有那个方女官,引得荣主儿被禁足,是个祸害。   他们死了就死了,最重要的是保万岁爷无恙,否则他们所有人都得诛九族!   康熙自警戒中分出片刻心神,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扫他一眼,叫马佳荣尚几乎腿软跪下去。   “这是圣旨!朕不想再听你们废话!”   对方箭矢已经变少,人却没露面,显然是不想叫他察觉跟脚。   但对方不可能只有箭矢一个手段,他们没避开所有的箭,方荷也中了箭。   她还活着,箭上无毒,他们想生擒大清皇帝!   康熙转瞬间就想明白了关键,不再理会荣尚,点了四个受伤不算重的侍卫,率先一步挑了个方向离开。   马佳荣尚还有两个被收买的侍卫眼中都闪过不甘之色,却不敢在这要命的当口做什么。   梁九功还在呢。   荣尚迅速扶起梁九功,将其他人分成三队,牙都咬出血来,才止住想去追康熙的冲动。   他知道,万岁爷的吩咐才是正确的。   敌人肯定会追着万岁爷去,对方不会要万岁爷的命,却不会对他们手软。   他们只有逃出去,请裕亲王和恭亲王进来救人,还能分散追击皇上的刺客注意力,叫皇上多坚持一段时间。   越快皇上才越安全。   他们迅速出发,而康熙和方荷这边,已经听到背后有刺客飞奔而来在丛林间弄出的动静。   方荷中了箭,又疼又累,根本跑不动。   一开始是侍卫背着她,后来发觉刺客靠近,侍卫分别留下阻拦刺客,就变成了康熙背着她跑。   在颠簸中,方荷已经疼得陷在昏迷过去的边缘,却隐约能听到身后的打斗声,还有康熙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上辈子被酒瓶子砸没意识太快,现在也许是她两辈子以来最接近死亡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怕死。   或者说,她从来都是个冷静到自私的人,但凡有一点能留遗言的机会,她都不会将存款留给那对爹妈。   而现在,终于有她发挥的机会了。   方荷勉强撑着自己开口,“皇上,把我藏在树丛里,您自己跑……”   康熙只低哑叱喝:“闭嘴!”   “如果您再颠簸下去,我也许会失血过多死掉,即便活着,老祖宗知道了也不会饶了我……”   她努力喘匀气,话说得前所未有的冷漠,“您放下我,我才有生路,您身为皇帝,应该知道轻重,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康熙不再说话,奔跑就已经够费力气的,他眼下实在没那么多精力应付方荷的叽叽喳喳。   方荷也不再废话,在奔跑过程中说话实在是太痛了,她还不能晕过去。   她也曾有在酒吧举起酒瓶子就帮闺蜜茬架的狠劲儿,如今生死攸关,她被嗓子眼的血腥味儿呛得轻咳几声,也呛出几分血性。   她咬住牙,反手抓住肩膀上的箭矢用力,疼得大叫出声——   “如果你不放下我,早晚是个死,我现在就拔了箭,死在你面前!”   康熙被方荷的痛喊惊得踉跄了下,这才明白,对方先派出狼群是为了消耗他们的体力。   即便强壮如他,与狼战斗过后,又背着人跑了许久,也有些失力了。   他迅速转了个方向,小心将方荷放下,她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因沾染了血迹,格外触目惊心。   但那也不如她冰冷决绝的目光叫人心尖儿发颤。   “你……”   方荷用力推他,“你走不走?不走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康熙试图解释,“他们不会要朕的命……”   “放屁!”方荷气得大骂,怒瞪康熙,“你是大清的皇帝,是北蒙的天可汗!”   “如果你被人俘虏了拿去交换战利品,我要是你,我会一头撞死在墙上,也免得给祖宗丢脸!”   她浑身都在抖,眼泪止不住地扑簌往下落,“我一定躲好,算我求你了!我还等你回来救我!!”   康熙心窝子紧得几乎要炸开,身为男人,留下自己心爱的女人自己逃跑,这更是莫大的耻辱。   可方荷说得对,他是大清的皇帝,不管对方荷动了几分情,他该有的理智和冷静都还在。   如果再纠缠下去,他们谁都跑不了。   即便将方荷打晕,他也未必能背她出去,一旦被抓住,对方会留他的命,却一定会杀方荷,甚至更糟……   他深深看方荷一眼:“在这里等朕,若是被他们抓住,就说你是朕的熙妃,康熙的熙,他们会明白的!”   方荷眼前一阵阵发晕,还是咬牙努力点头。   她可能等不到对方抓她,说这些话了,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跟这人废话。   “你……快走!”   既是熙妃,那姑爹、魏珠还有春来和翠微他们,就都不会受自己连累,还能沾她的光了。   等康熙飞快隐遁在丛林之中,她狠狠掐自己大腿一把,尽量保持着清醒,踉跄着往草丛更深处躲。   她努力压抑着抽泣的冲动,她,她一点都不怕死呜呜……死得其所就好了呜呜呜……   听说蒙古人打仗,很喜欢用敌人的血肉来炫耀,与其被人俘虏熬成一锅汤,她宁愿落入野兽——   “啊!”脑子里还闪着被野兽生吞的画面,她突然被人打横抱起,换个方向冲了出去。   晕眩得眼前发黑的方荷,还以为是康熙又回来了,气都要气死了。   “你特娘……听不懂人话吗?”她破口大骂。   这狗东西还是个恋爱脑?!   但她以为是破口大骂,却只是虚弱地喃喃出声。   “别说话,有追兵。”一个陌生粗粝的女声,用生硬的汉语低低警告她。   差点晕过去的方荷吓清醒了。   她猛地瞪大了眼抬头去看,眩晕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个半蒙着面的高壮女子,看起来身板比康熙还有安全感。   对方露出来的皮肤上纵横交错全是伤疤,浑身气势干冷得吓人,叫她一时间吓忘了要说什么。   女人没带她跑太远,就带她躲进了一个非常隐秘的山洞。   被女子几乎算珍重地放下,甚至还往她嘴里塞了快参片后,方荷稍稍有了点精神。   她悄悄往后挪:“你,你是谁?”   女子言简意赅:“拉克申福晋派我来,太后有话要问你。”   啊?   拉克申福晋派她来替太后问话?   太后为啥不能当面问她?   今天碰到的意外实在太多,方荷脑子有点转不动了。   “我怎么相信你?”方荷想不明白,却更加警惕。   女人掏出一块小印,“这是太后的私印,福晋让我告诉你,是太后问过你的问题,但太后知道你没说实话。”   “不管你留还是走,她希望是你发自内心的选择。”   方荷愣了片刻,眼眶微微发烫,不管是因为什么,太后大概是两辈子对她最好的长辈了。   所以,她更不能害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皇上不会放我走的。”她冷静道。   “你既然知道我和皇上在被人追杀,就该赶紧去通知禁卫军救人……”   女子眼神讥讽:“与我何干,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都不顾自己的爱人逃跑了,那种狼心狗肺的男人一般都命长,死不了就是了。   方荷看着她脸上几乎没有好皮子的伤痕,沉默了,不用问也能脑补出一出渣男贱女的大戏来。   女子利落解释:“不必担心,我明面上已经是个死人,不会有人发现我帮你。”   “你要留,我帮你得高位……”   方荷垂死病中惊坐起,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铿锵到参片都喷出去了——   “我当然要走!”   女子:“……不再考虑考虑?”   一旦确认她的身份,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丫头也太果决了。   “知道自己走不了,才只能留下。”这会子方荷不用参片,整个人也如回光返照一样精神。   “如果能离开那个鬼地方,谁留下谁脑子进屎!”   至于康熙的死活?   抱歉,他救她一命,她当场就还了,她不欠他的!   她没有什么所谓的道德束缚,只为自己而活,所以很多时候她没那么强的原则性。   出不了宫,她立马就能茶里茶气卷起来,也做好了长出脑子跟后宫女人们撕头花的准备。   可……道理人人都懂,却还是会觉得委屈。   上辈子勾心斗角,起码还有个下班时间呢。   这里呢?一辈子无休,床上床下指不定都得拼演技,自己的孩子也有可能养不大,甚至成为别人的。   甚至还随时会有会死的危险!   她一个红旗下长大的好姑娘,为什么要遭这份罪,努力过得开心,尽量去享受?   还不是因为没选择,她的开心和享受有价值,只能如此。   现在能走了,什么金子银子,什么御膳,全去特奶奶个腿儿的吧!   多犹豫一秒,都是对自己如今半死不活模样的不尊重!!   马上狂奔那一刻的快乐她现在还记得,那是自由的味道。   女子见状,干脆点点头,走到洞口,侧耳聆听。   等外头没了脚步声,她将已经半昏迷的方荷重新抱起来,轻松得仿佛抱个小鸡崽子。   啧,娜仁心里咋舌,这丫头太瘦,估计宫里日子不好过,又受这么重的伤,指不定得养多久,怪不得那么利落想走……   她目标明确地急速奔跑,很快就到达目的地,将方荷放下,在方荷腰间绑上藤索。   方荷隐约被腰间过紧的力道折腾醒,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竟然在悬崖边上。   她有些虚弱地开口问慢慢起身的娜仁,“这位……阿姐,你这是——”   她话还没说完,娜仁就眼神犀利地飞奔过来,抱着方荷跳下了悬崖。   方荷:!!!   在猛烈如刀的狂风中,方荷瞪大了眼,惊恐万分地看着抱住她飞速下坠的女子。   她这才发现,人在惊恐到极点的时候,是喊不出任何声音的。   强烈的气流和飞速下坠的失重感,叫本就虚弱万分的方荷再也承受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但在陷入黑暗之前,她还在心里嗷嗷大哭,恨自己没说清楚。   她是想出宫,不是想死出宫啊啊啊!! 第48章   方荷昏迷之时, 康熙也遇上了莫大的危机。   十几个黑衣蒙面刺客杀了先前那四个侍卫后,迅速包围上来,意欲擒他。   康熙心下一沉,刺客能追上他, 必不会放弃去找方荷灭口。   扔下方荷后, 他心里每一刻都似有一把烈火在烧, 这会子激发出了康熙的狠劲儿。   连鳌拜都没给过他这种耻辱,他拼着左臂挨了一刀, 抢过其中一个刺客的刀怒吼一声,跟他们战到了一起,寻机突围。   但先杀狼, 后背人躲追兵,康熙即便功夫再高强,也无法从十几个刺客手中逃脱, 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杀掉了几个刺客后,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方荷说得对, 他身为大清皇帝,天可汗, 绝不能被人抓住, 大清丢不起这个人!   虚晃一招,康熙迅速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扬开, 趁刺客们闭眼躲避的瞬间,一脚踹在他身前刺客的下身,转身就跑。   拦在他身前的刺客瞬间捂裆, 惨叫倒地。   其他刺客:“……”他们是不是追错人了?   康熙皇帝怎么会用这么无耻的招数?!   是方荷在给康熙演示了老妇人教她的四招后,给自己找补说的话,启发了康熙。   方荷借鉴了上辈子一句名言:“不管黑猫白猫, 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他现在命都快被敌人握在手里了,那比叫他死还难受。   偏他身为皇帝绝不可能扔下烂摊子给皇玛嬷和太子自杀,什么招数不招数的,自是有用就行。   值得庆幸的是,康熙跑出去没多远,眼看着刺客即将再次追上来,狗吠和马蹄声伴随着急促又惊怒的赶马声,以更快的速度靠近。   追过来的刺客隐约听到,他们脚步一顿,心知这难得的机会丢了,也不恋战,咬着牙扭头就跑。   可康熙却不打算放他们走。   他立在一棵大树下遮住后背,警惕着四周,慢慢平复喘息,才扬声喊人。   福全和常宁一个脸色发白,一个脸黑如墨,如黑白双煞似的冲了过来,噗通跪在康熙面前。   福全眼泪瞬间就下来了:“皇上……”   “眼下不是废话的时候,福全带队,立马分成四队,搜索刺客,留活口!”康熙冷静地打断福全的话,也没给常宁说话的机会。   震怒被他一点点和着血腥味儿咽进肚儿里。   “朕要知道,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想请朕去做客!”   “常宁,你带一百人,往西南方向去,救回分头离开的侍卫……还有御前女官方荷。”   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下,嗓子眼的血腥味呛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都不许漏下!”   哽咽的福全和浑身煞气的常宁都大声应下。   二人看康熙面如金纸,也不敢多说,赶忙将御医叫过来给康熙包扎,他们则分别带队,气势汹汹扎进林子里。   他们也想看看是谁长了熊心豹子胆,他们可以亲自送上门去做客,割下对方的脑袋当回礼!   康熙见他们消失在眼前,坐在侍卫带来的凳子上,由着秦御医给他包扎。   止住血后,侍卫们迅速将康熙请进轿辇,这里到底还有危险没有彻底扫除,谁也不敢叫皇上多待。   康熙没多说什么,只上轿辇之前,深深看了眼自己来时的方向,平静坐进轿子里。   回到皇帐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连安嫔和谨嫔等人都听到动静,远远往这边看。   始终不肯去医治的梁九功放心晕了过去,被抬下去诊治。   众人都心慌得跟天快要塌了一样,只有康熙始终冷静,见宫人还在一旁哭,出声训斥——   “哭什么,朕还没死呢!都滚出去!”   一个个平日里倒知道争风吃醋,一遇上事儿只会哭,差事都快忘了,连方荷的尾巴尖儿都比不上。   阿兰泰在外头求见,康熙叫他进来,冷声吩咐,“传朕的旨意,所有人各司其职,旦有惊慌失措,耽误差事者,杖三十,罚半年月例!”   “行猎照旧,没有朕的召见,任何人不得靠近皇帐百米之内,围场内不许人随意走动。”   “北蒙王公与部落之间的联络不必禁止,安排侍卫分别盯着他们的动静,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来报!”   阿兰泰见皇上虽然面色苍白,却格外镇定,心下也狠狠松了口气,跟福全和常宁一样,被支使得马不停蹄就出去办差。   秦新荣熬好了药,稍稍放凉了一些,不假他人之手的亲自端进来,伺候康熙喝药。   康熙端起碗一口饮尽,继续吩咐:“再准备一副去风邪的药,安神汤也备下,如果药材不够,立刻派人去热河行宫取。”   秦新荣知道这是给那位方女官准备的,赶忙道,“回万岁爷,咱们带的药材是足够的,北蒙王公得知您受伤,也派人送了上好的药材来,微臣检查过没问题后,也可以用。”   康熙点头:“行,要仔细些,还是叫陆武宁跟你一起,不能确保万无一失就先搁着。”   陆武宁是太医院的院判,有他帮衬,秦新荣也更安心,没多说什么就退出去了。   可康熙依然没闲着。   他一闲下来,脑海中就全是方荷那张沾染了鲜血和眼泪的小脸儿,哀哀道着等他去救。   他不顾身上的伤势,起身至御案前,打开木兰围场的堪舆图,吩咐李德全把赵昌请过来。   实则赵昌一直都在外头候着呢。   得到召见,进来皇帐他就跪下了,满脸自责。   “都是奴才失职,该当死罪,请万岁爷责罚!”   赵昌平日里看起来是宫中一个普通侍卫,最多是做过万岁爷的哈哈珠子被人高看一眼,在侍卫里风光无限。   没人知道,实则他还是暗卫的头领,掌管二百余暗卫,一生的职责就是以命守护皇帝安危。   可暗卫并没有那么神奇,着实没有隐身于无形,随时随地都能出现在皇上身边的本事。   他们最多就是更忠心些,功夫比旁人好些,擅长隐匿身份和查探消息。   在宫里倒是能近身伺候,南巡的时候也还好。   可到了大草原上,根本没有他们飞檐走壁的余地。   他们只能易容成皇上身边的太监,侍卫或者粗使宫人,以旁人察觉不到的方式保护皇上的安危。   这回康熙带方荷出去打猎是临时起意,侍卫里只来得及安排两个暗卫跟上去,已经替康熙挡着刺客,如今怕是凶多吉少。   所以康熙并没有对赵昌发作,“起来吧,罪责先不必提,朕等着你将功赎罪。”   赵昌立刻道:“奴才必定竭尽全力!”   “你立刻带人沿着准噶尔一路赶过来的方向去查,看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被狼群袭击,遇到狼群后又发生了什么。”康熙淡淡看着堪舆图上小滦河以西准噶尔的方向。   “朕不管你用任何办法,查清楚袭击朕的狼群的来历。”   “还有,派人往准噶尔去,朕要知道噶尔丹的弱点,还有他如今有多少兵马。”   赵昌单膝跪地:“奴才这就带人出发,罢围之前必归。”   康熙淡淡嗯了一声,“去吧。”   等赵昌出去后,康熙实在没有其他事儿急着处置了,他今日本来就不忙,才会带方荷出去……   他不动声色将右手背在身后,拇指用力,让扳指陷在掌心,带来的疼痛却还是不能叫他彻底冷静。   常宁是不是叫酒肉掏空了身子?   方荷一个女子,受了伤也跑不远,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李德全小心翼翼禀报:“万岁爷,太后娘娘得知您受了伤,过来看您。”   “快请!”康熙定了定身,慢吞吞被扶着躺回床上。   太后红着眼眶冲了进来,“皇帝你没事儿吧?方荷怎么样了?”   康熙装出轻松模样坐起身,笑道:“皇额娘不必担忧,朕并无大碍,方荷她……也一定安然无恙!”   太后慌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坐在龙床边上抹眼泪。   “都怪我……不该跟方荷说草原上的趣事,惹得她歪缠了你去打猎,才会发生这种事。”   如果不是怕被康熙察觉异样,太后内心的自责快叫她放声哭出来了。   原本得知方荷不愿留在宫里,姑姑和乌云珠都不叫她插手,她却不想眼睁睁看着方荷也被困住。   当初乌林珠也不愿留在京城,更不愿嫁去扎斯瑚里氏,想回盛京,想做鲜衣怒马的老姓儿姑奶奶。   可福临不许,姑姑不许,觉罗氏也不许。   他们都从乌林珠身上看到了她留在京中的价值,丝毫不管乌林珠的意愿,逼得乌林珠只能用孟浪来麻痹自己。   在乌林珠被押解回盛京之前,太后私下里去送行,乌林珠脸上带着淡淡解脱的死气,她至今忘不了。   所以她避开乌云珠,与拉克申福晋塔娜联络,请她准备好能助方荷出宫的法子,等待每年一次的北巡。   康熙封了方荷为女官后,她犹豫过,如果那丫头能高位入宫,也许比出宫日子要好过得多。   可她到底还是想问问方荷的想法。   塔娜说,在围场外头更容易找着机会问话,不管是走是留也都好办一些。   她们在观围时提起扔匕首的事儿,是为了叫康熙吃醋。   太后又恰到好处地在方荷耳边提起策马和射猎的趣事,叫方荷磨着康熙出行。   可太后万万没想到,二人竟会遇到行刺……她甚至不知这事与塔娜有无关系!   现在围场外松里紧,她也无法去问塔娜,如果方荷有个三长两短,她怕要悔恨一生。   康熙心底也煎熬,他亲手浇灌出来的甜果儿,终于等到她心甘情愿陪伴自己,他却把她扔在了林子里。   不管是作为皇帝还是男人,那种逃跑的愧疚和煎熬,都让他心急如焚,没发现太后的异样。   但他是皇帝,不能被任何人看出来他有弱点,更不能叫方荷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他勉强笑着安抚太后:“皇额娘别这么说,是朕喜欢纵着她,不是她的错,更不是您的错,是那些派出刺客的逆贼之过,朕绝不会放过他们!”   太后被安抚下来,便想仔细问问康熙,到底伤势如何了。   皇帝遇袭的消息瞒不住,她得在消息传开之前,跟姑姑说清楚,免得姑姑在宫里担忧。   只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李德全就禀报——   “万岁爷,恭亲王回来了。”   康熙心底猛地一震,立刻道:“宣!”   常宁带着血腥味儿从外头大跨步进了皇帐,面色并不算好看   看到太后在,他顿了下,先和声给康熙和太后问了安。   倒是太后迫不及待催问:“快起来,人呢?”   常宁没动弹,只低着头回话:“回皇额娘,回皇兄,跟出去的侍卫,除了马佳荣尚一队和万岁爷得救,其他人都已战死,尸身臣弟已经派人收敛……”   “方荷呢?”康熙死死攥着手上的扳指,看似平静地问道。   常宁迟疑了下,“臣弟无能……”   康熙和太后心底都是一沉,尤其是太后,脸色瞬间煞白。   “……只发现方女官往西南方向逃跑的痕迹,大概是有刺客追她,再往南走,是悬崖,臣弟发现了衣裳碎片……”常宁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紫褐色的布片。   正是今日方荷才第一次上身的那身旗装的料子。   康熙从未如此厌恶过常宁的声音,但他只听到自己格外冷静地吩咐——   “派人去悬崖下搜,朕说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后越听越喘不过气,身子晃了晃,蓦地晕了过去。   乌云珠吓坏了,常宁赶紧上前扶着太后,好让乌云珠去喊人。   等将太后送回去,令陆院判都跟过去伺候太后以后,常宁立马带人去悬崖下搜。   毕竟是发生了皇上遇刺的大事儿,哪怕康熙吩咐行猎照常,得到消息的阿哥和满蒙子弟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太子和大阿哥他们请求在皇帐内侍疾,康熙准了。   晚上,康熙照常赏了拔得头筹的博尔济吉特策棱,下令继续举办晚宴。   他带着太子和阿哥们也出席,与策棱之父喀尔喀台吉纳木扎勒喝了杯酒,看起来与寻常并无不同。   不管北蒙的王公贵族们心里怎么想,看到康熙遇袭后,竟看似毫发无损,而且谈笑风生的气势也没受到任何影响,就连原本有些挑衅的部落都安分下来,比先前恭敬了许多。   翌日一大早,福全和常宁都回来了,这回兄弟俩脸色倒差不多,都面色如土。   福全先开口:“皇上,臣带人追击那些刺客,一直追到库尔奇勒河对岸,他们且战且退,被俘虏的都自杀了,跑了三个。”   常宁紧跟其后,一夜未眠的嗓子哑得厉害:“臣弟带人仔细从悬崖上下去,沿途看到好几片染血的碎布,搜过崖底……发现了被野兽咬过的残骸,还找到了这个——”   他将一个染血的荷包举起来。   康熙不用看都知道里面有什么,是太后赏给那混账的两锭梅花银。   她还给起了名字,像不识数似的,总要拿出来数一数。   康熙面色丝毫没有变化,甚至没多看荷包,只淡淡吩咐——   “刺客一事不必再追,但朕临时起意出行,能如此恰到好处的刺杀朕,必定有人里应外合。”   “福全你跟阿兰泰配合,把人查出来,将功补过。”   福全松了口气,赶忙应下,听康熙的声音比常宁还嘶哑,关切问道:   “皇上身子如何了?臣一定竭尽全力追查,您千万保重好龙体啊!”   “朕没什么大碍。”康熙平静地安抚福全一句,这才转向常宁。   他半垂着眸子摩挲了下扳指,思忖片刻,哑声吩咐:“传朕的旨意,所有战死的侍卫厚葬。”   “其家中有适龄子弟者,原本职务荫及家人,无适龄子弟者,着宗人府记档,按照侍卫品阶提一等加封女眷诰命。”   常宁心想,这抚恤可够优厚的,往后也不怕侍卫们不拼死护驾了。   虽一文钱都没给,可不论是宫中侍卫职,还是诰命,都是能细水长流保证家里荣光的。   连他听了心里都有些暖意,这才是满蒙子弟愿意以命效忠的天可汗!   在常宁铿锵有力应嗻的声音里,康熙仿佛不经意般看了眼李德全已经接过来的荷包。   上面的血迹扎进他眼底,扎得他心窝子空了一块。   他不动声色深吸了口气:“奉御女官方荷,为朕挡了一箭,又为朕引开追兵,两番救驾之功,特封她为熙妃,以贵妃礼……厚葬。”   福全和常宁都愣了。   常宁下意识道:“皇兄,这不合规……”   福全狠狠一把掐在他腚上。   这棒槌,不过是个孤女,没有子嗣,更无亲眷,再尊贵也是身后事,连后顾之忧都无,他反对个什么劲儿!   常宁倒抽口凉气,总算还没笨到家,讪讪在自己嘴上拍了一巴掌,不吭声了。   康熙倒还平静地解释,“朕弃她而逃之前,为保她性命,应了她,也许有刺客听见了也说不准,朕已弃她一次,不可再次失诺。”   福全立刻应声:“皇上说的是,臣和常宁立刻着人去为熙妃娘娘准备棺椁,她救了皇上,这也是她该得的体面。”   康熙没再说话,挥挥手叫两人退下。   李德全恨不能将那荷包一口吞下去,也省得在皇上面前刺主子爷的心。   但令李德全诧异的是,康熙并未露出任何悲情,只叫他将荷包送去给常宁。   洗漱过后,甚至早膳也用了不少,还赏了御膳房。   李德全恍惚了下,以前万岁爷遇上这种事儿,也绝对是最镇定的一个,一如现在这般正常,就像……御前从来没出现过方荷这个人。   可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寻着空儿去找还在养伤的干爹说。   梁九功叹口气,什么都没说,只翻过身避开李德全的时候,努力吞咽着缓解哽住的喉咙。   福全和阿兰泰只用了三天,就找到了泄露消息出去的叛徒,竟然是上驷院曾为皇上牵马的厩夫。   但并非他们查案的能力多高,而是那厩夫被人发现中毒死在了马厩后头。   与他一起死的,还有那日曾为康熙换马的阿敦侍卫,是照影被人动了手脚,才引来狼群。   因阿墩侍卫的职责是在上驷院负责训练和培养御马,此行所有上驷院的官差都被福全押下去审,却一无所获。   只有一个负责打扫马厩的小太监说,看到有两个战死的侍卫最近阔绰了不少,买了好些皮子藏在帐篷里。   皮子找到了,多出来的银子也找到了,可银子上没有任何标记,线索又断了。   康熙倒不意外,以噶尔丹的狠劲儿,收买厩夫掳走那阿墩侍卫的心上人威胁,想得到他的行踪不算难。   那侍卫倒不像噶尔丹的手笔,他心下隐约有数,只按下不发。   赵昌派出三十个暗卫紧盯着噶尔丹,自己带队千里奔袭出去探查,比福全和阿兰泰出息些,查到了那个死去的可怜女子,还有厩夫赌钱被人拿捏住把柄的证据。   只可惜,准噶尔部并没有直接出面,死掉的刺客只能肯定是北蒙人,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是噶尔丹的人。   这就够了,康熙不需要证据,下令叫赵昌引起准噶尔骚乱后再回来。   现在与罗刹和谈,漠西与罗刹只隔着个喀尔喀和漠北,若同时打起来,双方夹击,大清和北蒙会很被动。   所以他处置了上驷院几个玩忽职守的官差,罚了几个在西边林子附近巡逻的官兵,此事就算了了。   行猎继续,篝火宴会越来越热闹。   到罢围那日,康熙在高台上接受了蒙古王公和八旗子弟进献的鹿尾和猛兽,朗声笑着给了他们奖赏。[注]   太子和大阿哥则分别进献了虎皮和狐皮,也得了太后和皇上的交口称赞。   木兰秋狝结束前的最后一次篝火晚宴,康熙虽还受着伤,却豪迈地与北蒙的王公贵族们推杯交盏,定下了好几桩满蒙联姻的姻缘。   福全和常宁也分别得了一个北蒙庶福晋,叫这场晚宴圆满落下了帷幕。   在北蒙汉子热情的敬酒下,福全和常宁不出意外地又喝多了,连康熙都喝得满脸通红,兴致十分高昂地回到皇帐内。   一进皇帐,康熙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他一如往常,喝多了酒不爱说话,只安静坐在龙床上。   李德全过来伺候,“万岁爷,您喝得不少,喝点醒酒汤吧?”   康熙慢吞吞撩起眼皮子乜他一眼,沉声吩咐:“叫梁九功来伺候!”   李德全顿了下,对上康熙格外冷沉的目光,到底不敢说话,赶忙出去,叫齐三福去请人。   梁九功心里清楚,主子爷要见的人不是自己,可他还是瘸着腿过来了。   进门后,他努力放柔了声儿问:“爷,奴才梁九功,伺候您歇着可好?”   康熙眉心紧蹙,“放肆!你听不懂朕的吩咐吗?朕要——”   梁九功一时没忍住,泪流满面跪地,一声不吭,却是再也没地儿给皇上请人去了。   康熙没把话说完,一个‘要’字止在梁九功跪地的动作里。   他慢吞吞眨了眨眼,露出几分不甚清醒的恍然。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t x t 0 2 . c o m   “备水,伺候朕沐浴吧。”他端起一旁的醒酒汤,顿了下,一饮而尽,淡淡吩咐道。   其实知道方荷葬身崖底的消息,康熙并不难过,他只为那个没福分的混账遗憾。   就是没了个女人罢了。   日月不会停了轮转,他依然是大清最尊贵的皇帝,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没有任何改变。   康熙起驾回京那日,京城传来消息,纳兰容若缠绵病榻一年半,还是没挺过去,殁了。   得到消息,康熙淡淡应了声知道了,平静地登上皇辇。   可进了皇辇后,帘子都还没放下,他就平地踉跄了下,差点一脑袋栽毡毯上去。   吓得李德全魂儿都要飞了,好在魏珠机灵,扑上去扶住康熙。   康熙稳住身形,回头看了眼大草原的蓝天白云和如海碧浪。   这趟北巡,他收服了雅克萨,叫罗刹投降,得到了北蒙的尊敬,还利用暗卫引起准噶尔内乱,暂时压下噶尔丹扩张的野心,令大清得以安稳。   可他失去了聪慧懂事的儿子,年少相交的知己……还有不知何时就住进他心底的女子,竟让他觉得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太多。   他心窝子一直空着的那块,蓦地钝钝疼了起来,疼得他想冲回那片树林,冲回自己丢下方荷的那日,以命护她周全。   可他知道自己不会,也不能,大清的皇帝不能。   皇玛嬷说得对,皇帝不是不能动情,是不配动情……   回过头,他又沉稳如山地坐在软榻上,淡淡看向魏珠,“往后你就在殿内伺候。”   两个月后,断断续续昏迷着的方荷,终于彻底醒了。   她只记得好像有人喂自己喝药喝粥,然后就是昏昏沉沉地睡,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命大没死,还是死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一睁眼,她就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一条船上。   船舱里胭脂味儿不轻,布置得也格外暖情,晃晃悠悠像是在摇篮里似的,她心里猜测,自己不会是穿成花船娘子了吧?   正想着,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就从旁边响起——   “呀!小樊爷可算醒了!快去叫咱们梁娘子过来,她的醒酒汤可真管用!”   小樊爷?   谁啊?   她吗?!   方荷慢慢从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迷茫和恍惚中清醒过来,瞬间大惊失色。   被还扎着垂丫鬓的小丫头提起的梁娘子,带着人一进门,就见床上猛地坐起个瘦削身影,瞪大眼跟见了鬼似的,一手掏裆,一手摸脑袋。   梁娘子:“……”娜仁也没说这丫头脑子还有病啊!   方荷没摸到不该出现的物件儿,也摸到了脑袋上还好好在的头发,狠狠松了口气。   虽然知道在封建社会,不管哪个世道都是男人活下去更容易,她还是更愿意做女人。   就是说,康熙长得挺好看,可那月亮头将他颜值拉低了一半,不然她还惦记看什么北蒙小哥哥啊!   放下心来,她这才感觉到肩膀还隐隐约约的疼。   又见靠在门上笑的梁娘子穿着清朝的汉家衣裳,就知道了,她这是没死成。   从悬崖上跳下来都没死,她命可真大,活该拿来浪一浪!   “行了,不想往后一刮风下雨就肩膀疼,你就给我老实点。”梁娘子摇曳着走近,坐在方荷床边。   “就你那身子骨,体寒血虚还有些底子不稳,也不知宫里怎么能把人养得这么砢碜。”   “得亏娘子我用千金难买的好药给你养回了点儿来,你可别浪费我的心意。”   方荷听得直撮牙,掏裆……受伤那一侧的胳膊收回来,捂脑袋的手换到胸口,有些喘不过气。   梁娘子看着三十岁左右,她立马开始哼哼,“姐姐我心口疼,姐姐的心意我受用不起……”   她的银子都在宫里,衣裳换了,小梅和小花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要银子没有,要命……她也不想给。   呜呜……怪她太年轻,怎么就不问问先前那位北蒙狼人,出宫她该怎么过活呢?   她以为要离开康熙,不得先找个地儿躲起来啊?   总得先避开风头养好了伤,然后等康熙启程回京,再送她到其他的地方去。   养伤自然是不需要她花钱的,这中间等待的时间,太后既要安排她,肯定把银子送过来了。   不是她不要脸,等她挣了银子,肯定会想办法再偷偷把银子还回去。   没想到那位姐竟直接带着她跳崖,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她这是出宫反而净身了??   不行,不能想,一想心里哇凉哇凉的。   想起自己留在宫里的金银,她感觉心口破了个大洞似的,嗖嗖吹冷风。   梁娘子捂着肚子咯咯笑个不停,冲方荷甩了个媚眼儿,“那怎么着,姐姐我给你揉一揉?”   “谁人不知樊老留下的独苗儿格外大方,姐姐如今徐娘半老,生意不好,就指望着你换条花船了。”   嗯?方荷来劲儿了。   她含笑握住梁娘子的小手,柔情万分:“漂亮姐姐这是说哪儿的话,你风华正茂呢,我怎么大方的,咱们细聊。”   大方就代表有钱啊,这话题她爱聊!   梁娘子:“……”   她和一旁守着门的小丫头都被逗得又笑个不停。   梁娘子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哎哟哟奴家不行了……”   方荷:“……”那您说点正经的行吗?   “娜仁没告诉我,你这么有意思,要是早说了,我早把卖身契送她了。”梁娘子笑够了,这才道。   “哦,对了,娜仁就是带着你跳崖的那个婆娘,她也不怕吓死你,没法儿跟贵人们交代。”   方荷安静靠在床上,像是梁娘子提起的完全不是自己的事儿。   既然出了宫,先前那些事儿就跟自己没关系了。   她眼尖地把床边搁着的一盘子点心扒拉到自己怀里,只靠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催这位娘子继续说。   梁娘子眸底闪过一丝笑意:“御前女官方荷两番救驾,被刺客追杀,不愿受辱,跳崖身亡,为野兽啃食……”   方荷咽下块点心,咂摸着嘴摇摇头,“啧啧,好人不长命啊,这姑娘死得可真够惨的。”   梁娘子:“……”你还挺入戏。   “然后呢?然后呢?”方荷又塞进嘴里一块点心,欢快地催促。   梁娘子失笑,继续道:“太皇太后懿旨特封方荷为熙妃,残骸收敛焚烧,立了衣冠冢入皇家陵寝,按贵妃例下葬。”   “一个月前,扬州府的乡绅樊老去世,家中只剩独孙樊绍辉,素爱寻花问柳,好色却又无能,败光家里的银子,去乡下躲债的时候,落水淹死了。”   方荷瞪大眼哇了一声,“那小爷我现在是跟哪儿呢?”   梁娘子:“……你自然是得到忠仆相救,得忠仆指点,挖出樊老藏起来的家财,还上债务,自此痛改前非,回到老家仪真县来守着老宅过活了。”   方荷:“逻辑不通啊,痛改前非……改县城的花船上来了?”   “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呗。”梁娘子哼笑道。   “不叫你住花船,我怎么避开人给你治病养伤,还不叫人发现你根本就不行呢!”   方荷噎了一下,可怜巴巴点头:“有道理,那我现在还有多少银子?老宅就我自己了吧?”   真有个忠仆什么的,她也变不成樊绍辉啊!   梁娘子笑道:“娜仁虽行事不像个女人家,可她心细得很,樊老抠门,樊绍辉又不把家仆当人看,哪儿还有什么忠仆,那忠仆的卖身契早到了娜仁手里。”   “其他家仆也都被她安置妥当了,她就在老宅做厨娘。”   “老宅有那位忠仆替‘小樊爷’在当地采买的仆从,樊家账上还有五百两银子,十亩水田,三十亩旱地,还有个庄子。”   “等你好了,奴家也从良,给你做管家娘子去!”   方荷在心里狂给娜仁点赞,谁家跳崖能跳出宅子银子厨子和娘子来啊!   她咧开小嘴笑得特别开心:“那感情好,我就缺姐姐这样贴心又漂亮的在身边,有了姐姐在,往后我再也不眠花宿柳了!”   方荷迅速开始在脑子里琢磨,做什么不引人注意又能赚钱的买卖,嘴里的甜蜜话儿想都不想就出口。   “往后姐姐负责貌美如花,我努力挣钱养家,干脆娶了姐姐,咱们生个双胞胎出来,好好过日子!”   梁娘子笑得眼角都露出细纹来,嗔怪道:“就会浑说,你怎么就知道是双胞胎了?”她也没那个物件啊!   方荷冲她挤眉弄眼:“我也不能干看着姐姐养面首吧?咱俩一人一个……咳咳,如果娜仁姐姐想得开,也有可能是三胞胎?”   梁娘子:“……” 第49章   既然方荷醒了, 伤势也大好,梁娘子便令人送她回老宅。   ‘小樊爷’流连花船快一个月了,也该去老宅认人,否则传出去影响的是方荷的名声。   方荷从花船上下来, 终于从逃出生天的兴奋劲儿里冷静下来, 发现了华点。   “不对啊, 我伤势都好得差不多了,为啥才醒?”方荷仗着自己做男装打扮, 即便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装,她依然揽着梁娘子的腰,以一副纨绔模样晃荡下船。   梁娘子腰上还被捏了下, 唇角抽了抽,拿帕子抽方荷的手。   “给我松开!有些事儿我不了解,叫你醒过来吓着你怎么办?自然得等人回来, 才能叫你醒过来。”   方荷怀疑的小眼神直往梁娘子眼底送, 她合理怀疑, 对方是嫌她醒过来叽叽歪歪太麻烦。   干脆为了省事儿,叫她一觉睡到九月里。   这可是江南诶!   方荷幽幽看着梁娘子, 她错过了多少美景, 天儿如今凉了,都不方便做浪里小白条了!   梁娘子看懂了, 有些无语,就算醒过来,这丫头也是个病人, 她还想干啥?   她翻个白眼将方荷推上马车,迅速回了船上。   梁娘子还有些事儿没处理好,唱戏就得唱全套, 才经得起查,所以得过几天才能‘从良’。   但她没跟方荷说谎。   方荷被娜仁从崖底带出来时,因为失血过多昏死过去,甚至受了惊起了高热,往南来的一路都非常凶险。   偏他们为了安全,不能留在原地叫方荷养伤。   娜仁留下收尾,他们带方荷一路南下。   以梁娘子的医术很轻易就发现方荷底子亏空,她怕叫方荷半路醒过来,看见陌生的人和地方,万一再受惊叫风邪入体,那可大罗神仙都难救。   当然,梁娘子确实懒得哄人,干脆就叫她昏迷到伤快好,正好娜仁昨日回来,今儿个她就停了安神的药。   方荷也没幽怨太久,她那是跟未来媳妇打情骂俏好吗?   出来后不用从头开始奋斗,她心情好到别人骂她脸上……她最多骂回去,绝对不动脚的那种。   她兴致勃勃掀开帘子往外看,九月的江南其实也很美。   不冷不热,温凉如初春,街头巷尾连野花野草都透着股子成熟的浓艳风姿。   等到了樊家老宅,看着占地不算小的宅院,她脸上的笑意比蔓出墙头的桂花还要灿烂。   “爷您竟然回来啦?”一个看起来颇为富态的门房大爷听见敲门,探出头来看了眼,边调侃边开了门。   方荷:“……”她不是昏睡了俩月?   咋好像是个人都知道她是小樊爷?   可惜梁娘子不肯说,只说叫她回来问娜仁。   方荷带着快要突破天际的好奇和初入新家的兴奋,甩开袍角,特别有小爷风范地大跨步往主院走。   迎上来的忠仆秦叔:“……”实话说,这位姑娘比他先前的小主子都更像个爷。   他小心翼翼上前逢迎着:“爷回来了?这会子也该用午膳了,老奴这就去叫厨房备膳,您看看今儿个想吃什么,马上就能得。”   方荷也不知道这是哪个,但也不慌,噙着一抹放松的笑,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继续往前。   “行,劳您费心了,今儿个就简单些,随便上几个咱仪真县的招牌菜,叫我忆忆苦思思甜。”   秦叔:“……好咧,老奴这就去安排。”   把方荷送进门,秦叔怔忪片刻,他活了大半辈子,头回听到费心二字。   他神态莫名比开始放松了些,笑着往厨房去了。   方荷进门,见娜仁坐在一旁,脚步顿了下,面上有所迟疑。   娜仁今天没蒙面,脸上纵横的伤疤看起来格外吓人。   她已经习惯了别人看到她就会止步,面上并无意外之色,表情疏淡起身。   刚要开口,方荷就猛地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腰,把自己埋在了她格外雄威的胸前。   方荷考虑过是给娜仁磕一个还是大恩不言谢后,还是决定让娜仁感受到自己的热情。   “呜呜,姐,往后你就是我亲姐,啥也不说了,我给你养老送终!”   娜仁:“……”就她收到的信儿来看,凭这丫头的身子骨,还指不定谁先死呢。   但她原本平淡的神情不自觉多了一丝笑意。   “好,如果被抓住,我们一起死。”   方荷差点一口气噎死在对方的柔软里,她瞪大眼后退一步。   “快呸呸呸!怎么可能被抓住,熙妃不是都死了吗?”   她也没有等着她回去报仇的失踪情郎,熙贵妃谁爱当谁当去吧,她更想做小樊爷。   想到这儿,她赶忙把自己的诸多疑惑一股脑问了。   “熙妃怎么会掉落山崖被野兽啃了?”   “是太后安排我离开的吗?会不会连累她啊?”   “还有为啥宅子里的人都认识我……”   娜仁叫她先坐下,想了想,言简意赅跟她解释。   “我抓了把我害成这样的女人,提前打晕困在崖边,咱们到那,我先把她推下去了。”   “太后什么都不知道,塔娜……拉克申福晋帮我报仇,我替她做事,用我自己的方法,她们不过问详情。”   “宅子和秦叔是我为报仇给自己留的后路,仇塔娜帮我报了,往后包括我,樊家一切都是你的。”   “除了秦叔,他们都是我在蒙古王公手里救下的汉人,一路跟你过来的,自然认识你。”   方荷听得嘴越张越大,甚至渐渐露出不忍的神色。   娜仁心思细腻,神色倏然转冷,问:“你觉得我不该扔那女人下去?”   方荷狠狠点头:“光扔那一个有什么用,渣……负心汉你就那么放过他了?”   虽然她没杀过人,可要是有人害她成为娜仁那样,她觉得就算是上辈子,她拼着吃牢饭也得做得比娜仁还过分。   哪儿有什么该不该,只有够不够啊!   娜仁也有点遗憾:“那混蛋是塔娜的继子,她给自己的儿子铺路,早把他大卸八块了。”   她原本是土谢图汗部的贵女,不然也不能嫁给拉克申郡王的儿子。   可惜她额吉死得早,阿布死后,那些异母兄弟根本不在乎她,才会叫那混蛋为了拉拢其他部落害了她。   娜仁可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她自有属于北蒙贵女的骄傲,抓住塔娜伸过来的援手,将对方坑了个彻底。   她这次晚一步南下,就是帮着塔娜把她那些异母兄弟的地盘也给抢了。   害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方荷这才呱嗒呱嗒拍着巴掌叫好,既然不会牵连别人,她原本还悬着的心放下来一大半。   她只还剩一个问题:“那阿姐为啥还担心咱们会被人抓住啊?”   娜仁无奈看着方荷,“除非你愿意剃头……”   “不可能!”方荷猛地站起来,一脸惊恐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不就是装樊绍辉嘛,我就是长个家雀出来,也绝不剃头!”   娜仁:“……”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这丫头还有……无中生有的本事?   方荷知道是身份的问题,心就彻底放下来了,上辈子乔装打扮的方法不要太多,办法总比问题多。   秦叔很快布置好了午膳,方荷拉着娜仁坐下,一边吃一边迅速进入状态。   “回头先叫秦叔把樊绍辉的样子想办法画下来给我,再准备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家丁,我解决这个问题。”   仪真县与扬州府的口味差不多,比较出名的家常菜是大煮干丝,红烧狮子头,三丁包子,盐水鹅这几道。   秦叔还叫人做了道这时节特别好吃的软兜长鱼,配上千层油糕和翡翠烧麦,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方荷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看得娜仁都来了食欲,放下些许担心,也跟着吃起来。   等吃完饭,娜仁本来还想跟方荷说一下京城发生的事,但方荷却实在没心思听八卦。   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儿,拍拍肚子一抹嘴儿,方荷就搓着手冲娜仁嘿嘿笑。   “咱们现在就只有五百两银子可以动用是吧?要是买个客栈不知道够不够用?”   “我觉得咱们不能坐吃山空,要想以后舒舒服服养面首,生小崽,咱们就得先把银子赚出来!”   她虽然大学的时候做过很多兼职,可后世的很多东西苏出来并不保险。   方荷最擅长的还是酒店方面的事情,换成这世道……开客栈是最妥当也最适合躺着收钱的途径。   娜仁觉得自己可能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话,却下意识顺着方荷的话回答。   “五百两银子肯定不够,不过塔娜给了我一匣子南珠,盒子是黄金的,说是太后留给你的……”   方荷满心的兴奋稍稍顿了下,捂着嘴咦咦呜呜出声,富婆真的太爱了,她哭死。   如果不是宫里实在不是她想过的日子,她特别愿意跟太后做婆媳,她们肯定能好得亲娘俩似的。   但她虽然没啥道德,底线还是有的,太后给的东西轻易不能拿出来用,早晚她是要还回去的。   她思忖道:“京城里一间小铺子才一百多两,这小县城里买座两层的铺子那么贵吗?”   “那咱可以在南来北往行商比较多的地方买块地,自个儿盖一座客栈也可以,只要地和房子控制在四百两以内,剩下的银子足够布置起来了,我来控制成本。”   上辈子开中层会议的时候,她听客房部的经理做过很多次报告,大概知道该怎么在节省成本的情况下,尽量把房间布置得更高级,更舒心。   说到自己专业上了,方荷拍拍脑袋:“哦对了,还得留些银子,我们得买几个好看的店员。”   “最好是买那种即将被卖进烟花柳巷的,叫他们凭借工作年限和月银为自己赎身。”   已穿到了这个世道,她不会产生什么人口买卖忍不忍心的困惑,只会想办法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能帮一个是一个。   与其帮人赎身,叫人继续孤苦无依,不如给他们希望,那才是这个世道最缺少的东西。   娜仁看方荷的眼神愈发柔软,脸上笑意渐深,虽然看起来更恐怖,却只叫人觉得温柔。   “如果只是小客栈,就暂时不必买了,庄子上有的是,等以后需要的时候,咱们再按你说的去买人。”   方荷没明白,“是阿姐救下来的汉人?那樊家这些是你买来的吗?”   娜仁摇头:“不是,都是我救下来的,樊家这些是寻常奴隶,庄子上那些……”   她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用汉语形容那些人的身份。   方荷了然:“禁脔?玩物?”   娜仁点头,她倒不是因为什么仁慈心肠。   作为曾经的贵女,她接受过的教育叫她很清楚,一个人的力量太弱,不足以叫塔娜帮她报仇。   凭着曾经对周边各部落贵族的了解,她反复观察许久,救下来的都是她觉得人品靠得住的,男女老少都有。   有些适合在宅子里干活,有些实在长得太好,或者手艺不在干活儿上的,就先放在庄子上,叫他们学着干活。   方荷一双大眼绽放出更强烈的熠彩,“那这些小哥哥小姐姐岂不是都多才多艺,而且都格外会说人话?”   客栈想要赚钱,又不能出格,房间只能尽量做到舒适,温馨,干净。   大头当然还是在餐饮和特色节目上面。   想要培训没有任何基础的人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又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并不容易。   可要是换成曾经有过那样遭遇的人,可以省好大一部分功夫,又能让他们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应该也能让他们更安心。   听方荷解释后,娜仁又笑了:“吹拉弹唱他们都会,保护自己……北蒙的汉人想活着,这是他们的本能。”   方荷迫不及待地催促娜仁:“那咱们要不先去庄子上看看?顺便也在外头打听打听,哪儿有合适的地方适合建客栈。”   娜仁也不拦,方荷想出去的渴望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叫她莫名觉得吵闹。   “正好,你可以从他们中看看有没有合适你伪装的人,先把你身份隐患给解决了。”   方荷猛点头,都已经要伪装成男人了,她也不想把自己搞得太丑。   要是能跟个漂亮小哥哥做双子打扮,她可就来劲儿了!   说不定她和梁娘子的小夫郎,都能内部解决了哩嘿嘿……   就在方荷快乐奔向美好生活的时候,京城这边下起了雪。   这场雪比去年要早个十几天,却一上来就是鹅毛大雪,到了傍晚时分,就已将琉璃瓦染了厚厚一层白。   梁九功站在弘德殿外,看得有些出神,好像老天爷也知道那小祖宗人没了似的,要替她把整座紫禁城都披上素缟。   明明下雪天儿还没那么冷,可梁九功却觉得乾清宫像是能冷到人骨子里去,要不怎么那么安静呢。   李德全在一旁,听见动静,小声提醒:“干爹,顾太监来了。”   梁九功顿了下,转过身露出苦笑,冲顾问行微微摇头。   顾问行眉心紧蹙:“万岁爷还是不肯翻牌子?”   自北巡回来,这都已经快两个月了……不,就是北巡途中,因为与罗刹打仗的事儿,皇上也没怎么临幸妃嫔。   算起来已经三个多月没人侍寝了。   这可怎么成,就是平三藩时,也不曾如此,时间久了是要伤龙体的。   梁九功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只道:“这阵子前朝事多,高丽还有罗刹那边都麻烦着呢,万岁爷大概是没那个心情。”   顾问行叹了口气,“还有一个月就颁金节了,过些日子来来往往那么多贵人,这事儿瞒不住,老祖宗怕也是要过问的。”   要是太皇太后知道皇上一直不进后宫,顾问行和梁九功的皮子都保不住。   梁九功也发愁,可进了殿后,见皇上又望着角落里的屏风不自觉出神,他却一个字都不敢多提。   一旁伺候的魏珠也差不多模样。   别看梁九功跟方荷魏珠两人一开始不和睦,可他也略明白自家主子爷和魏珠的心情。   有些东西,要是没拥有过,也就罢了。   偏偏知道了好儿,在即将拥有前人没了,梁九功有时候看到魏珠和翠微他们,心里都有点难受。   “顾太监说什么了?”康熙听到梁九功的动静,很自然地回过神,淡淡问道。   梁九功躬身回话:“回万岁爷,顾太监说,颁金节将至,您久不进后宫的事儿怕是瞒不住老祖宗……”   康熙了然点头:“说的是,朕这阵子忙糊涂了,叫李德全跟顾太监说,明儿个朕去承乾宫。”   梁九功心下一惊,接着却是松了口气的微喜,笑着应下来。   康熙不只去了承乾宫,接着又去了钮祜禄贵妃的永寿宫,然后长春宫、钟粹宫、翊坤宫和永和宫也都没落下。   只不过,去长春宫的时候,康熙歇在了良贵人所在的偏殿,连明面上给惠妃个面子,跟她用顿晚膳都不曾。   惠妃心下直打鼓。   等得知皇上去了钟粹宫,同样也没见荣妃,直接去了通嫔的后殿,她一直忐忑着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直接沉到谷底。   她清楚,先前她收买那两个侍卫,想叫他们趁机与方荷不清白,或弄花了方荷那张脸的事儿……怕是叫万岁爷知道了。   荣妃应该也没闲着,三等侍卫马佳荣尚虽然没有被罚,甚至还因为护驾有功被提成了二等侍卫,却再也没沾着过万岁爷的边儿。   皇上应该是没有证据,却不知道怎么,肯定是她和荣妃做了手脚……   可她们就算动手脚,也只是想叫方荷受不了宠,刺杀这事儿可跟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实在放心不下来,紧着吩咐半夏,“你去一趟东三所,叫大阿哥跟明珠传——算了,你叫他最近安分些,千万别顶撞他汗阿玛!”   半夏有些不解,“若是万岁爷查出什么来,可该如何是好?还是得叫明中堂知道,帮咱们把尾巴给扫干净的好……”   “糊涂!”惠妃低喝,“咱们又没自个儿去收买那两个人,银子也不是从咱们手里出去的,就算查也只能查到谨嫔身上去。”   她不过只是略蛊惑了几句,谨嫔自个儿就沉不住气,替她把事儿给办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没有旁人听见,半夏亲自守着门,就算谨嫔想拿捏她也是不能。   “这会子叫明珠去擦屁股,你是生怕万岁爷抓不住咱们的把柄吗?”   半夏恍然大悟,赶忙给自己一巴掌:“主子说的是,是奴婢糊涂了,奴婢这就去。”   说话的主仆二人却不知,长春宫主殿的屋顶上趴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人。   在半夏出来之前,这人就悄无声息跳入长春宫后头的甬道,迅速离开了。   荣妃没想那么多,她知道皇上这是敲打她呢,可皇上敲打她少了?   反正她吩咐荣尚做的事儿,没有任何证据。   就荣尚的出身,但凡皇上疑心,那是瞒也瞒不住的。   荣尚的阿玛早在平三藩的时候战死了,皇上横不能为个死了的女人就杀功臣之后。   有胤祉和三公主在,皇上也不可能因为拿不出证据的事儿,废了她的妃位。   至于冷着……荣妃在殿内冷笑连连。   她这几年侍寝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德妃和宜妃的零头多,跟冷着有什么区别。   左右思量一番,荣妃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在白芍担忧的眼神下,帕子一甩,进了偏殿的小佛堂,干脆眼不见为净。   康熙按着做三休二的习惯,把通嫔、端嫔、敬嫔、安嫔、僖嫔和平嫔那边都去过一遍,独独落下了谨嫔所在的咸福宫。   谨嫔急得直上火,惠妃却把自个儿给吓病了,万岁爷还真查出来了?   那万岁爷到底知道了多少?   惠妃吓得在颁金节之前起了烧,更加犹豫要不要叫人给明珠传信儿。   不等她犹豫完,乾清宫里传来了旨意,以谨嫔勾结叛党,刺杀皇上为由,将她废为庶妃,打入冷宫延春阁。   惠妃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黏糊糊粘在身上,难受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猛地坐起身,扬声叫:“半夏!”   不能再等了!   另一个宫女杜鹃进门,抖着嗓音道:“主,主子,慎刑司来人,说是半夏姐姐偷了万岁爷赏给大阿哥的一块玉佩,抓走问话去了。”   惠妃蓦地愣了下,整个人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似的,软软躺了下去。   她知道,半夏回不来了。   “主子?主子!”杜鹃吓得大叫。   “来人啊!快去请御医!”   连慈宁宫都得到了消息,孝庄有些纳罕,与来陪她用膳的太后不赞同地念叨。   “惠妃宫里的宫人也被抓了去?纳喇氏总不可能猪油蒙了心与刺客有关,玄烨这是折腾什么呢!”   “好歹得多顾及保清那孩子的脸面,纳喇氏都伺候这么多年了,传出去要叫人说皇帝不近人情。”   太后垂着眸子,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平静道:“既然与刺客无关,那就是他们害得方荷中了箭,该罚!”   离开草原之前,塔娜把娜仁看到荣尚和两个护卫不老实的事儿告诉了太后。   太后得知方荷重伤被带走,心里的愤怒比尘埃落定的怅然更多。   就算方荷走了,她也不允许想害方荷的人安然无恙在宫里享福。   虽然她对乾清宫的事儿插不上手,可那两个侍卫买皮子是跟北蒙人打交道的。   康熙派人出去查的时候,她让塔娜半真半假把消息放了出去。   看样子惠妃和谨嫔的手都不干净,有胤褆在,太后也没想过惠妃会受到什么惩处,吓她一吓有什么。   孝庄不动声色淡淡扫太后一眼,“哀家都按照你的意思,亲自下了懿旨,给了那丫头她几辈子都得不到的尊荣,你也该放下了。”   太后彻底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红着眼眶抬起头。   “姑姑,我与乌林珠的缘分浅,与那丫头的缘分也浅,我心里难过。”   “乌林珠已经是扎斯瑚里氏的人,当初我什么都不能做,难道连她的后人,我稍稍袒护些也不行吗?”   孝庄定定看她一眼,把太后看得心里发慌,赶忙低下头,抬起手中的帕子假装擦眼泪。   “行了,该罚的也罚了,该吓唬的也吓唬了,马上就是颁金节,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总不能叫人看皇家的笑话。”   太后没敢再多说什么,顺从地应了下来。   但等她离开慈宁宫后,孝庄却吩咐苏茉儿:“你去跟乌云珠打听一下,琪琪格在草原上都做过什么,事无巨细,一五一十都问好了,回来告诉我。”   苏茉儿听出了话锋,小声问:“主子您是觉得方荷姑娘没……”   “既已经入了皇家陵寝,徐佳氏方荷自然是死了。”孝庄淡淡打断苏茉儿的话。   “就算活着……她也只能是个死人。”   别以为她这两年身子不好,就一点都不知道外头的消息。   康熙一路北巡直至回京,她想知道的事儿,总有办法能知道。   原本她还觉得,有个可着玄烨心思的女人伺候他,总好过跟安亲王府直接对上。   但如今,她却隐隐有点后悔了。   到底是乌林珠的后人,也许她就不该动留方荷在宫里的心思,哪怕是那丫头给赐婚呢。   她叫住还没出门的苏茉儿:“你明儿个趁着早朝时候,去一趟敬事房,叫顾问行把彤史送过来我看。”   “你带他一起回来,别叫他有机会传话。”   “奴婢记下了。”苏茉儿心下暗惊,总觉得宫里怕是又要有场风雪。   很快,就到了颁金节这日。   宫里的雪都还没化开,各处就披红挂绿,为银装素裹穿上了一层鲜艳的外衣,叫冰天雪地都看起来热闹了许多。   康熙亲自带着王公大臣们在奉先殿祭祀,又奉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到北海观看冰嬉表演。   到了晚间,乾清宫举办了格外盛大的晚宴。   孝庄冷眼瞧着,她这个有些不大正常的孙儿,今儿个表现得格外正常。   脸上的笑像是拿尺子比出来的,与福全和常宁还有几个宗亲喝起酒来,也格外豪爽。   如此正常,却是最不正常的事儿了。   如果玄烨放下了方荷,又为何这大半个月来走遍了后宫,竟然一次水都没叫?!   越想她心里的怒火越甚,爱新觉罗的子孙这都什么毛病!   但念着颁金节是大日子,她没露出痕迹,勉强笑着与妃嫔和各家福晋们说了好些话,就以疲乏的理由提前离席,回了慈宁宫。   再看康熙跟喝水一样往肚儿里灌酒,想到前几日佟佳氏在自己跟前哭诉的事儿,怕是继续多待会儿,她要忍不住火气了。   等散了场,福全和常宁没喝多,反倒康熙喝得几乎站不稳,直接被轿辇抬回了昭仁殿。   他没吃多少东西,所以也没吐。   甚至在魏珠胆战心惊把醒酒汤端过来以后,只看着醒酒汤愣了一会儿,就沉默地端过来一口干了下去,比喝酒还豪爽。   梁九功站在殿外,都没敢冒头。   生怕主子爷看见他,又想起要找‘梁九功’那一茬来,叫人心酸又无奈……最重要的是,这会子殿内可是有剑啊!   现在他是一点都不怕魏珠这小子往上爬了,恨不能对方能直接顶替了方荷才好呢。   但康熙今天一点都没折腾。   或者说,他从那次踉跄过后,从来也没折腾过,只不过极偶尔才会想起御前曾有个小混账罢了。   但他也不肯就此躺下睡觉,扶着魏珠,踉踉跄跄走到窗户边上,气息冷沉地看着窗外,沉默的时间之久,叫人怀疑他是不是站着睡着了。   魏珠抖着胆子偷偷探头过去看。   这天儿太冷了,万岁爷喝了酒又体热,吹久了风若是着了凉,他可没有阿姐那么头铁,多少条命也不敢这么往里搭啊!   他刚歪了脑袋往前探身子,康熙突然指着窗外开口——   “那里有人,去!把人带过来!”   魏珠吓得差点跌在地上,一来是他没看见外头有人,二来是……万岁爷吩咐刚落地,瞬间就有个黑影往指的方向去了。   这大半夜的一惊一乍,魏珠吓得心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倒是不敢再探看了。   可暗卫回来后,直接跪在窗外回话:“万岁爷,您指的地方是御茶房,宫人在门口烧水泡茶,没人在窗前。”   说话功夫,值夜的冉霞和岑影都战战兢兢过来了,也不敢多说话,就跪在地上。   康熙沉声吩咐:“抬起头来!”   冉霞和岑影顺从地垂着眸子抬头,冉霞脸色苍白,岑影面上却沾染了些许绯色。   在乾清宫伺候的宫人,除了翠微这种,哪个没上进心?   只不过是没机会罢了。   这会子……岑影偷偷抬眼去看康熙,却叫康熙眸底格外深沉的冷漠吓了一跳,赶紧叩头下去。   康熙转头看魏珠:“不是她们,你去把人叫过来,朕不敲她。”   魏珠心里发苦,颁金节御茶房忙了一天,有两个宫人着凉,另外两个人白日还要当值,今晚就只有冉霞和岑影伺候。   他知道皇上是在说谁,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声嗻,红着眼圈咬牙出去找。   梁九功见他出来,叹了口气,无奈还是进去伺候着。   他柔声劝依然在窗口往外看的康熙,“万岁爷,人明儿个一早才能过来呢,您先歇着吧?”   康熙不吭声,扶着梁九功坐回床上,要喝茶。   梁九功赶忙将安神茶端过来,伺候到康熙冻得有些苍白的唇边。   康熙脑袋下意识往后仰了仰,突然无奈笑了下,“你乖一些,朕喝水的时候,你别说话啊!”   这句话把梁九功眼泪都快炸出来了。   都以为皇上不会为一个女人伤心,就连主子爷自个儿都觉得自己不会。   可梁九功清楚,皇上是不能叫人发现自己难过,甚至连自己都骗。   自打离开草原,这几个月,主子爷要么滴酒不沾,要么就喝醉,醉了酒……总以为离开的人还在跟前。   先前皇上去承乾宫看皇贵妃,佟佳氏柔声叫表哥,皇上差点就变了脸色。   待得与佟佳氏用了晚膳,离开之前,皇上语气温和却坚定地吩咐,往后不许她再叫表哥,气得佟佳氏捂着脸就冲回了殿内。   因着颁金节,内务府派人来请示要打的金银裸子样式,好叫宫里宫外的人都沾点吉祥气儿。   皇上张嘴就要内务府打一百个巴掌大小的黄金盒子,把海拉逊都给惊着了。   再有江南和湖广等地进上来的南珠,往常留一部分给妃嫔,其他的给太皇太后和太后送去。   这回皇上愣是在私库里存了一大匣子,导致六嫔今年都没有南珠的份例了。   就更不用说写了又烧的字帖,还有不叫人动的梢间……诸如此类的事儿时有发生。   偏偏他们家主子爷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喝完了茶,也没等魏珠回来,平静躺下,很快便睡了过去。   梁九功都恨不能替主子爷哭一场,好歹发泄出去,把人放下,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大问题哟!   不过,想是这么想,梁九功却没想到,大问题来得会这么快。   一大早,下了朝,康熙带着梁九功去慈宁宫请安。   刚踏进慈宁宫,慈宁宫大总管于全贵就令人关了慈宁宫的大门。   康熙蹙眉,“放肆!”   于全贵利落跪地,给康熙磕头。   “奴才听太皇太后吩咐,过后要杀要剐由万岁爷发落,得罪了!”   语毕,苏茉儿拦在康熙身前,于全贵挥挥手。   立刻就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冲过来……反剪了梁九功的双手,将他压在了天井里的凳子上。   板子落下来的时候,梁九功才回过神:“哎唔……”   他捂着嘴泪流满面,那祖宗人都没了,怎么遭罪的又是他!! 第50章   康熙一进慈宁宫正殿, 就听太皇太后用许久未曾出现过的严厉语气沉声喝道——   “跪下!”   他竟不算意外,前几日顾问行也挨了板子,虽没声张,可瞒不住暗卫。   康熙不欲惹皇玛嬷生气, 无奈跪在孝庄身前。   “不知道孙儿做错了什么……”   孝庄打断他的话, “你不如问问自个儿, 自打北巡回来,你做对了什么!”   “你还记得自己是大清的皇帝吗?”   康熙平静开口:“朕记得。”   孝庄冷笑, “我看你满脑子都叫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占了心神,你可还记得,你大婚之前是怎么跟哀家保证的吗?”   康熙点头:“孙儿说过, 这辈子绝不会因女色耽于朝政,毁掉祖宗立下的基业。”   孝庄面上厉色不减:“那你来告诉哀家,你现在在做什么?”   “哀家就不说惠妃了, 为了一个女干生子之后, 你连皇贵妃的面子都下, 又接连几个月不临幸妃嫔……怎么,回头你是不是还要追封她为皇后?也不看看扎斯瑚里氏受不受得起这份尊荣!”   康熙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自己对方荷保证‘兄长疼你’的那夜, 还有她拉着自己的手叫哥哥的画面。   他努力将这些记忆压下去, 沉声解释,“惠妃和荣妃插手御前侍卫之事, 谨嫔更利用其阿玛在国子监的职位欲行卖官鬻爵之事,犯了朕的忌讳,她们是咎由自取。”   “佟佳氏想将胤禛记在她名下, 舅舅乐见其成,百般试探,他如今和索额图一起负责与高丽和罗刹的谈判, 准噶尔虎视眈眈,朕不能给舅舅没脸,提醒佟佳氏注意自己的身份,是为了敲打佟佳一族。”   孝庄紧蹙的眉心散开了些,但她还是不能全信康熙这番说辞。   男人在狡辩这方面的本事,就像是天生的,皇帝也不例外。   她冷冷问:“你别告诉哀家,你进了后宫也不临幸妃嫔,也是为了前朝思量!”   康熙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混账要与他喝酒的记忆,突然抬起头,眼眶一圈红,惊得孝庄恨不能去刨了方荷的坟。   他从小到大受了伤都没哭过,为了一个女人……   “玛嬷,孙儿只是觉得羞愧,她们将一生荣辱都寄于孙儿一身,但朕……”他嗓音沙哑得几乎说不下去,却叫孝庄的怒火顿住了。   她示意苏茉儿将康熙扶起来,满脸不解:“你本来就是她们的天,也给了她们尊荣和体面,有何好羞愧的?”   康熙抹了把脸,坐在一旁,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方荷为朕挡了一箭,以死相逼让朕自己逃跑,朕答应她一定会回去救她,可等救驾的人来了,朕……”康熙闭上双眼。   “朕从未想过以身犯险,如果朕在援兵到的那一刻就回去,也许她不会死,皇额娘也不必郁郁寡欢。”   “朕身为皇帝,失信于她,愧对皇额娘,身为男人,丢下救命恩人独自离开,看到后宫那些与方荷一样寄希望于朕的妃嫔,孙儿……实在没那个心情。”   孝庄仔细打量着康熙,像是从未认识过这个孙儿似的,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无奈。   她能看得出,这会子康熙说的是实话。   她一直以为玄烨比爱新觉罗家的其他男人都更精明些,没想到他也有钻牛角尖的时候。   “我就知道那孩子是个心思清明的。”孝庄无奈叹了口气。   “如果你带着她一起犯险,但凡你有任何差池,她和所有与她走得近的人都活不下去。”   “她能劝谏你离开,保你无恙,你该为身边有如此冷静的宫人而自豪才是。”   “你若当时回去了,万一……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就算她活着,哀家也容不下一个祸国殃民的女子留在你身边。”   不过孝庄想起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离世的时候,玄烨这孩子也难受了好久,倒清楚了,问题不出在方荷身上。   她语重心长道:“哀家说过,皇帝不配动情,现在玛嬷要告诉你,想做好一个皇帝,你还得学会无情,心太软了是做不成大事的。”   “你回去好好想清楚,不是玛嬷逼你,可如今大清内忧外患未除,不光后宫的妃嫔指着你,这天下的百姓都指着你,没时间让你矫情。”   康熙满脸愧色起身,“孙儿记下了,孙儿……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等出来大殿,梁九功已经挨完了板子,被两个太监抬回了乾清宫。   李德全强忍着慌色在一旁候着。   康熙回到乾清宫后,亲自去了梁九功屋里一趟。   梁九功吓得差点从床上跌下来,“哎哟,奴才这里腌臜,万岁爷您怎么来了?”   康熙浑不在意地坐在李德全摆好的凳子上,避开梁九功的遮掩,掀开他的衣裳看了看。   血肉模糊看着吓人,但看梁九功的模样应该是没伤筋动骨。   康熙叹口气,“委屈你了,朕叫秦新荣来给你瞧瞧,你这阵子……”   梁九功猛地爬起来,打断康熙的话,抽着冷气跪在床上,哪怕疼得满头大汗,还是叩头下去。   “主子爷,是奴才没伺候好主子,老祖宗打奴才是应该的,奴才一点都不委屈!”   “您要是这么说,才是往奴才心里捅刀子,奴才再没有脸面在您跟前伺候下去了啊!”   康熙失笑,可扯了扯唇角,实在笑不出来,只淡淡点点头,站起身。   “行,那你就记住这个教训,好好养着吧。”   梁九功响亮地应了一声嗻,“奴才恭送万岁爷!”   康熙一踏入弘德殿,余光就看到依然放在大殿角落里的屏风,眸底的讽意更深。   瞧瞧,连梁九功都知道,皇玛嬷打他和顾问行,是因为他们没有尽到劝谏之责,只一味顺从,陪着他瞎胡闹。   他不肯承认自己放不下那混账,可御前所有人都知道,他为此甚至失控到无理取闹了。   心底一直被压着的空洞和隐痛,伴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在不甘的催化下,叫他心底滋生出更难以言明的怒火。   他真是叫猪油蒙了心,竟为个没福分的女人伤春悲秋,简直愧对他这身龙袍!   有什么好伤心的,那混账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她说要忠心,可他叫她闭嘴她还敢以死相逼!   说要陪他喝酒,说得倒是好听,在林子里却满是粗鄙之言,丝毫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应了那混账所求,自己跑在了前头,是她不肯老老实实躲起来,说好陪他一辈子,却失信于他!   她就是这么好好谢他的?!   康熙蓦地抓起御案上的茶盏,狠狠砸到那扇屏风上,巨大的动静,惊得伺候着的魏珠和宫人们都跪在地上不敢动。   他压着怒火,冷声吩咐:“叫人把这碍眼的玩意儿挪走!砍了当柴火烧!”   魏珠嗓子眼哽了一下,却不敢多说什么,低低应下,赶紧叫人进来抬走。   但到底舍不得阿姐用过的东西,魏珠给小太监塞了银子,叫他们偷偷送去外库,给乔诚收着。   等魏珠再回到御前,已出阁讲学的太子过来,康熙跟没事儿人一样,面色平静地带着太子批折子。   康熙心知肚明,作为皇帝,有时候他可以叫所有人都知道他大发雷霆,那是跟猴儿似的唱戏给别人瞧。   更多时候,即便他气得想吐血,与寻常捂着嘴不敢哭出声的宫人和太监们也没什么不同,照样要粉饰太平。   魏珠和李德全对视一眼,两人都松了口气,先前皇上对着屏风发火儿,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像随时会打死谁似的。   好在太子过来,皇上这会子与太子分说朝堂大事,看起来格外平心静气,应该是……过去了吧?   到了晚上,顾问行带着尚寝李嬷嬷并一个小宫女过来,问起李德全皇上心情怎么样。   李德全犹豫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还成。   虽说在慈宁宫叫太皇太后收拾了一顿,但太子回毓庆宫以后,皇上一直很平静地在写大字,没瞧出心情不好。   顾问行心底稍稍松了些,脚步不太利索地带着托盘进了门。   “奴才请万岁爷圣安,万岁爷,到时辰了。”   康熙头都没抬,只淡淡叫了声去。   顾问行迟疑了下,“万岁爷,若是后宫没有体人意的能伺候好,奴才特地从内务府选了个会伺候人的过来,您可要瞧瞧?”   康熙笔锋稍稍一顿,一滴墨落在纸上,毁了他好不容易抄好的一张《往生经》。   他顺手将纸抓起来攥成一团,可有可无道:“那就瞧瞧。”   顾问行对外头拍了下巴掌。   李嬷嬷带着个小宫女进门,一个蹲身,一个跪地请安。   顾问行见康熙半抬着眸子看过来,小声提醒宫女:“抬起头来,叫万岁爷好好瞧瞧。”   小宫女顺从地抬起头,新剪的刘海整整齐齐盖在眉眼之上,叫那双略有些怯生生的圆润眸子显得更加精致。   白皙的芙蓉面上,琼鼻樱唇,眉眼如画,熟悉得叫康熙恍惚了一下,手中的纸团落了地。   但下一瞬,他顺手抓起一旁的砚台就朝着顾问行扔了过去,怒喝——   “顾问行,你想死吗!!”   一声怒喝,惊得顾问行和同样有些愣神的御前宫人纷纷跪地。   只有魏珠慢了一拍,退后几步,在看不见那小宫女的角度跪在地上,低头藏起了与康熙异曲同工的愤怒。   这宫女竟然与方荷有七分相似,一直感念顾问行提拔之恩的魏珠,头一次在心里对顾问行破口大骂。   顾太监是想让皇上把对阿姐的情意,转移到这小宫女身上!   那可是阿姐吃挨了一箭,尸骨无存才留下的情分,顾问行怎么敢!   康熙胸膛剧烈起伏。   他已经用了一整个白日的时间来压制怒气,看见与方荷格外相似的宫女,哪怕用尽全身力气,也再压不住滔天的怒火,直冲顾问行而去。   “你简直是活腻了!你以为朕会放不下一个舍朕而去的混账?!”   魏珠:“……”啊?那先前找人的不是您吗?   康熙:“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御前那么多宫人,个个都比她伺候得好,对朕更忠心耿耿,她有什么可惦记的,叫你昏了头把个赝品弄到朕跟前来!”   顾问行虽然也心底打哆嗦,可更多却是无奈,如果不是万岁爷始终不肯临幸妃嫔,他又何必出这种昏招。   若不是为了方荷,横不能是万岁爷自个儿吓得不行了吧?   康熙越说越愤怒:“你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家主子儿女情长,优柔寡断,好叫天下所有人都耻笑吗?”   “为了百姓安康乐业,朕受些委屈没什么,可为了个背信弃义,只想着从朕身边逃离的混账,你这是讽刺谁呢……”   说到这里,他心下突然微动,眸底迸发出更叫人胆寒的怒火。   “是了,那混账最擅狡言饰非,狡兔三窟,她怎么可能就那么死了,说不定是趁机逃出宫去了!”   在场众人都被惊着了,只有魏珠眼底迸发出强烈的希冀,万岁爷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难道是有什么证据?   顾问行浑身一震,拼命给李嬷嬷使眼色,叫她赶紧带人出去。   李德全也赶紧拉着魏珠,带其他宫人往外走,再往下说的话,可万不能传出去叫人知道。   康熙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不行,朕不能就放任那个混蛋就这么欺君……”   顾问行低低哀求:“皇上……”   “闭嘴!去把赵昌和阿兰泰叫来,朕要让人一寸一寸地从木兰围场开始搜查……”   “皇上!”顾问行膝行上前,“您……”   康熙一脚踹在他肩膀上,“谁敢阻拦,朕就杀了谁!”   “立马叫人去皇陵,朕不信那混账死了,开棺验尸,若叫朕发现她欺君,朕要叫她——”   “皇上!!”顾问行拼命爬回来,带着赴死的心情砰砰磕头,压着嗓音喊——   “方荷死了!她死了!!是恭亲王亲自收殓了她的残骸!”   “您冷静些,一个宫女不值得您这般大动干戈!她只是个绝户女,没有亲眷了啊!”   今日这话若是传出去,叫人知道皇上为一个宫女疯魔,那小宫女全家,乔诚、魏珠甚至翠微他们都活不成。   到时候,万岁爷才会真正成为天下的笑柄。   康熙一句‘生不如死’被顾问行脑袋上的血惊回了嗓子眼。   他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原本放屏风的地方,眼神突然有些茫然。   对啊,他乃大清皇帝,怎么可能对一个宫女那么上心。   那混帐只会气人,都不如骂骂纳兰容若离他而去更合理,他这是怎么了?   他应该只是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夺走,却被困在这宫廷里什么都不能做,还被皇玛嬷当着满慈宁宫的人下了面子,才会恼羞成怒吧……   康熙阖眸,疲惫地捏着鼻梁,颓然片刻,再睁开眼,人恢复了冷静。   他沙哑着嗓音淡淡道:“那个宫女,叫她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传朕的旨意,今天在殿内发生的事儿,若传出一个字去,就都滚去慎刑司,旦有泄露御前消息者,诛两族!”   顾问行松了口气,不敢再提召幸的事儿,抖着心肠叩头下去。   “嗻!”   乾清宫闹出来的动静不小,放在往日,估摸着肯定要有人百般打探、   但不巧的是,当天夜里钮祜禄贵妃所出的小公主就夭折了。   康熙被请到了永寿宫,偏殿里十阿哥胤俄哭得震天响,可已经快哭晕过去的钮祜禄氏完全顾不上,整个永寿宫乱成了一团。   见状,康熙倒是光明正大发作了一回,压下了先前乾清宫的动静。   “都是干什么吃的?就叫十阿哥这么哭,哭坏了嗓子朕要你们的命!”   “带十阿哥去寿康宫,伺候小公主的宫人都拖出去,杖毙!”   “还不赶紧伺候着你们家主子回去休息,叫太医来!”   钮祜禄氏不肯,哭着跪在康熙脚边,抓住他的袍角,脸上的疯魔之色比白日里康熙还要更甚。   她眸底猩红得像是要沁出血来,“万岁爷,杀这些宫人有什么用?求您为小公主做主,她是被人害死的!”   康熙蹙眉,心知钮祜禄氏这一胎怀相本就不好,太医也没查出小公主有中毒的迹象。   他无奈叹口气,将钮祜禄氏扶起来,问她:“你可有证据?”   钮祜禄氏紧紧抓着康熙的肩膀,“是皇贵妃,一定是她!”   “她早就看不惯我,还有惠妃,她自个儿的小公主没活下来,也见不得其他小公主活着,还有……”   “够了!”康熙甩开钮祜禄氏的双手,低喝出声,“朕看你是急糊涂了!”   “来人,扶贵妃回去歇着……”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钮祜禄氏还在大喊:“肯定是她们害了我的孩子!”   “我十月怀胎才生下来的孩子,凭什么活不过——唔唔唔!”   听着钮祜禄氏被捂住嘴拖进去的声音,康熙却再也没了怒火。   回乾清宫的时候,竟又下起了雪来。   到了月华门,康熙就从轿辇上下来了,李德全过来撑伞,他只摆摆手,一脸平静地走在雪地里,想叫自己更清醒些。   看到钮祜禄氏,他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因为不能接受在乎的人离去,只能怨天尤人。   即便他是皇帝,也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凡人罢了。   可即便做再多,也只能证明自己的无能,伊人已逝……离开的人,再不会回来了。   就寝前,他躺在幔帐内,阖着眸子平静吩咐魏珠。   “明天你去跟顾太监说,叫他选几个官女子来御前伺候,要与你阿姐完全不同,一丝一毫都不能相像的。”   后宫妃嫔牵扯前朝,他如今真的没有心力应对。   翻过年就要选秀,他也该叫皇玛嬷和宫里宫外的人都安心了。   翌日,江南仪真县的樊家老宅主院内,天儿还没亮,负责值夜的小丫头就听见里头响起一声惊呼。   “啊!”方荷满头大汗从床上坐起身来,捂着自己的脖子,惊魂不定。   她竟然梦到了康师傅。   那男人发现她是诈死离宫,叫人将她绑去慎刑司,叫人烧热了刀子,要亲自剐了她!   她回过神,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可恶,她白给那人当了那么久的开心果,离开前俩人还谈了几天恋爱,又为他差点命都丢掉。   这男人就这么对她?呵……她果然走得对!   “怎么了这是?”梁娘子被小丫头从旁边的侧房拉过来,打着哈欠问,“做噩梦了?”   方荷鼓着小脸儿,满脸的苦大仇深:“不算噩梦,我就是在梦里愁得喊叫,一个不注意喊出声儿来了。”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梦到了康熙。   人非草木,康熙对她也不错,要说一点都不惦记,那是放屁呢。   可她觉得,以那狗东西的性子,还真有可能叫她真的死无全尸,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跟那位爷有一丝牵扯。   梁娘子有些好奇,凑过来坐在她床边,顺手给方荷诊了下脉。   她是前朝御医世家之后,祖父曾伺候过前朝皇帝,早前跟父母一起被抓到北蒙做了奴隶。   父母死后,孤苦无依的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结果证明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因为她给那男人下了绝嗣药,他三个儿子那里她也没放过,被人发现痕迹,打了个半死扔去喂狼,叫娜仁给救下了。   这会子她很轻易就发现方荷的脉象是惊惧之相,微微挑眉。   “什么事儿值得你发愁,叫你吓成这德行?”   方荷微微叹了口气,幽幽看着梁娘子,“你说,是沉稳儒雅的大哥哥更会疼人呢,还是阳光开朗的小哥哥更值得人疼?”   “还有那忧郁到叫人心碎的,还有会逗趣儿的,还有身材好不善言辞的……太多了,真的太多了,我一个都不想放弃,梦里他们都扑上来了……”   梁娘子:“……”怪不得吓成这样,换成是她……嘶,好像过于兴奋也差不多这脉象?   她冲方荷甩了个媚眼儿,嗔道:“选不出来就都要!”   方荷一脸微妙:“那姐姐你是可以啦,我不是身子虚么……”   梁娘子:“……少在这儿给我作怪,赶紧起来!”   “先把客栈名字想好,叫人做了牌匾挂上去,有的是功夫叫你慢慢调教他们。”   “时间久了,你自然就选出来了,实在为难,还有下一个呢。”   方荷瞬间龇出两排小白牙:“还是姐姐聪明!有道理!”   她迅速满血起身,一边穿衣裳一边叽叽喳喳跟梁娘子说话。   “名字我想好了,就叫天涯客栈,天涯若比邻,远亲不如近邻,来的都是掏心掏肺的亲人嘛!”   梁娘子和进来帮着方荷梳辫子的小丫头三喜,都笑个不停。   三喜调侃:“最主要的还是掏银子吧?”   方荷捏捏三喜肉嘟嘟的小脸儿,冲她眨眨眼,“说什么大实话呢。”   两人又笑,在屋里嘻嘻哈哈收拾好了,秦叔那边也套好了马车。   跟娜仁一起南下归来的云生驾车。   云生是个沉默寡言的汉人,但人高马大,下颚上带着一条长长的疤痕,直延伸进脖子里,瞧着倒有点北蒙汉子的意思,就是清秀的五官不像北方人。   等到了已经盖好,正在内部装修的客栈篱笆门前,云生看也不看里头,就架着马车回去了。   方荷和梁娘子对视一眼,眸底都带着点格外猥琐……咳咳,意味深长的笑。   梁娘子问:“昨儿个娜仁没回樊家吧?”   方荷捧哏:“话就是说呢,前儿个一大早就过来了,衣裳都没换,听三喜说,还是从侧院那边走的……”   梁娘子嘿嘿笑:“那她这速度可比咱们快多了。”   方荷诶了一声,不赞同地摇摇头:“就云生这生闷气的模样,饭怕是还没熟。”   梁娘子捂着嘴浑身发颤:“那咱们……”   “小爷今年二十了,也该有个大儿子了!”方荷大冬天的,摇晃着纸扇,摇摇摆摆往里去。   梁娘子眸底带着前三十几年都未曾有过的轻松笑意,甚至还有那么点小女孩似的调皮,紧着跟了上去。   “公子等等奴家嘛~想要儿子,没有奴家你一个人也办不到呀~”   方荷浑身打了个哆嗦,走得更快了些。   梁姐姐嗲起来,比耿舒宁撒娇的时候尾音弯儿还多,她真有点消受不起。   她们一进门,就有个笑得格外灿烂,长得还特别好看的伙计跑了过来,啊……这种多少她都来者不拒!   伙计星辰一般闪亮的眸底带着促狭,“客官来啦?客官您几位……”   方荷扇子一收,往脖颈儿后插了,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混账劲儿,打断他的话。   “不长眼啊!我们几个人你看不见?”   浓眉大眼的伙计顿了下,笑容稍稍有些僵,但还是努力灿烂着。   “两位客官里面请,您二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方荷一屁股坐下,脚踩在凳子上,粗声粗气嗤了声。   “干你屁事,爷想干嘛就干嘛!少废话,有什么好酒好肉赶紧端上来,不好吃,爷砸了你们的店!”   伙计笑容更僵,灿烂不下去了,深吸口气,认真道:“爷,您这么说话,是会挨揍的!”   一旁梁娘子和其他几个正练杂耍的姑娘,都捧着肚子笑得不行。   方荷缩着脖子把腿放下来,一脸不认同。   “进门就是客,客人就是上……上天,也得当老天爷伺候着。”   “你揍人是舒坦了,咱们开门是挣钱,可不是为了花钱从衙门里捞人的!”   伙计不服气,“我态度够好了,要在北……要原来,我早一鞭子抽过去了!”   这位曾经是一个老郡王福晋的爱宠。   后来那位福晋没了,被老福晋的儿子们打得半死,扔去喂野兽……嗯,北蒙处理死人的方法环保得很统一,倒是便宜了她。   方荷也不跟他吵,把脖子后面的扇子拿出来,交给伙计,冲他微微一笑。   “你来做恶客,我做伙计。”   嗯?众人一听来劲儿了。   有其他伙计不动声色过来抢扇子。   被噎了个半死的伙计,凭借自己良好的身手……和格外灵活的腚,左右挤掉了其他人,冲向门口。   等再掀开帘子进来,他张嘴就喊:“人呢?都死——”   “哟!这位爷您一看就气宇不凡,能来我们店,真是叫我们蓬荜生辉啊!”方荷小碎步过来,冲对方客客气气笑道。   伙计愣了下,恶声恶气被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特别难受。   不是,他们这位新主子,平时看着还好,怎么关键时候这么狗腿呢?   方荷还有更狗腿的,笑着侧身:“瞧您这身气度,想必不是单枪匹马闯江湖,就是带着手下来行商吧?您快里面请,先喝口热水解解乏!”   众人听的表情微妙,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到底几个人也还是不知道啊!   她引着快被彩虹屁吹懵了的伙计坐下,端茶倒水,热情得叫人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偏方荷柔和却快速地道:“咱们今儿个的招牌菜有红烧狮子头,翡翠烧麦,还有松鼠鳜鱼,那叫一个绝,您要不要尝尝?”   伙计:“……那尝尝!”   “好咧!对了客官,咱们这几日生意好,咱家客栈住着也舒坦,就还剩两间上房,三间中房和三间下房了,您只管吩咐,不够住的,我们还有通铺。”   伙计:“……”他们不是一共就这几间房吗?   他迟疑了下,到底还记得恶声恶气拍桌子,“问那么多作甚,瞧不起爷怎么着?都给爷留——”   “好咧,上房一两银子一天,中房五钱,下房只要十个铜板,通铺六个铜板。”方荷迅速把价格说了,冲对方笑得稍稍热情了点。   “咱们这里不需要爷费心一点点,您只需要交十两银子押金在小店,吃喝拉撒咱们保管都伺候得妥妥的。”   “爷一看就不差钱,您看是银票啊,还是银子呢?”   众人:“……”他们啥时候有这个规定的?   伙计立刻反应过来,嘴快地将了一军回去,“爷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规矩,都是离店结账,你抢钱啊!”   方荷笑得更热情了,“咱们客栈与旁的客栈不同,您住下来就知道了,保证物超所值……”   “关爷屁事!”伙计找到节奏,迅速打断方荷的话。   “爷就要离店结账,你们还敢撵客不成?”   方荷笑问:“爷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伙计摇头,还没来得及口出恶言,方荷上前一步,一壶放凉了的水就泼了伙计满头满脸。   “没钱还敢在我们店里撒野,找抽呢?来人,把他给我踹出去!”   其他没抢过的伙计迅速响应:“来了!”   装恶客的伙计林辰赶忙抹着脸躲开,“不是,主子你不是说得把客人当老天爷……”   方荷笑眯眯点头:“对啊,交银子的才是客人,不交银子的就是找茬的,不撵还留着过年吗?”   反正县衙的几个差役都已经打点好了,她不想惹麻烦,却不怕麻烦。   她拍拍手,将店员们都集中到一块儿。   “今儿个咱要培训的就是,如何以最快最热情的态度,掏出客人的银子!”   “好听的话又不要钱,你们就记住一个原则,能拿多少奖金,就看嘴上抹多少蜜!”   “要实在不会拍马屁,你们就把对方当快入土的祖宗,怎么小心怎么孝顺怎么来!”   ……   梁娘子听得津津有味,跟娜仁感叹:“啧啧,这哪儿是客栈啊,比花楼里还黑,真是浪费了咱们小樊爷的本事。”   “要是我花船没卖,上下两张小嘴儿我俩一人负责教一个,也好叫你学学怎么哄云生,说不定咱们三胞胎这会子都揣上了,你说是不是?”   娜仁:“……”免了,她已经恨自己汉语学得太好了。 第51章   “噼啪——噼啪——”   腊月二十三, 在爆竹和带着笑意的惊呼中,伴随着阵阵催促,在仪真县郊往扬州府和码头去的三岔路,再往里走二里的地方, 热热闹闹开了罗。   “老板你快点儿, 别磨蹭了, 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老板那鞋底子是不是又厚了?怪不得她走不快!”   “快点快点,汤圆都包好了, 赶紧开张咱们好下锅呀!”   ……   方荷左手挽着戴帷帽的娜仁,右手挽着梁娘子,活似三个螃蟹, 慢吞吞从客栈内出来。   她的刘海早就蓄长,被绾进瓜皮帽里,露出了银月似的面庞。   修饰过后过于英气的剑眉, 与刻意画得凌厉些的眸子, 中和了她过于精致的鼻头和小嘴儿, 加上喉间特地贴上的喉结,叫她变成了个清风霁月的小公子。   这会子樊小公子左拥右抱, 看得那些伙计们别提多羡慕了, 不由得催促声更急。   这年头,男人活得还没女人潇洒, 他们往哪儿说理去。   听他们酸溜溜的催,方荷眉峰一挑,笑得风流肆意。   “催什么, 你们老板我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就是吉时!”   “不赶紧说几句好听的,蹭蹭老板我身上的好运道, 回头汤圆里的彩头你们可就别想了!”   梁娘子把她推到大门口的牌匾下头,轻嗤,“你就吹吧,你哪儿来的好运道?”   方荷笑嘻嘻冲梁娘子眨眼,“我能遇到阿姐,还能给咱们客栈找到如此美貌多才的老板娘,谁敢说我运道不好!”   梁娘子:“……”油嘴滑舌的,一点好都不学!   想是这么想,但梁娘子唇角的笑意却怎么都落不下去,轻哼了声,跟娜仁站到一边,抓住垂下来的红绸。   方荷把梁娘子吹没了电,得意冲酸溜溜的伙计们龇出两排小白牙,就哄人的本事,让他们先出来也没用,学着点儿吧。   众人:“……”要不是今儿个小年,他们高低得套老板个麻袋不可。   方荷先前往樊家庄子上去的路上,和娜仁一起路过此地,眼尖发现隐约有座农家小院。   走近了看,发现像是很久没人住了。   她请梁娘子和秦叔帮着打听了才知道,好几年前这里住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一家子。   可惜货郎得了重病,一家子无以为继,只能回到乡下老家去过活。   这宅子离码头不算近,离去扬州府的官道也有点距离,做买卖的不乐意要,买宅子的又觉得偏,才只能一直放着。   但方荷觉得正合适,离官道太近,她怕碰上南来北往的官员,还不敢买呢。   至于做买卖嘛,酒香不怕巷子深,余生还那么长,她又不急着挣大钱。   得知方荷愿意买这座小院,对方急着用钱,一百两银子就连着后头近两亩地的旱田一起卖给了她。   方荷跟娜仁和梁娘子商量过后,把小院的围墙扒了,留下先前的几间屋子收拾出来做柴房和厨房。   又在旁边起了一座二层小楼,连买地带盖房子花了二百三十两。   仪真县在扬州府下面的县里算是条件好的,又近水,四通八达方便行商们来往,这价格不算贵。   省下来一点银子,本来方荷还想去官府,把旁边空着的荒地也买下来,往后好扩张。   一问才知道,宅基地一亩竟然要十八两银子,比水田就便宜二两,她算了下那片荒地的面积,到底没舍得。   因为客栈小,方荷也舍得花钱,一个月房子就起好了。   再加上那些小哥哥小姐姐们,有擅长算账的,有口灿莲花擅长砍价的,还有出身前朝贵族底蕴颇深的,客栈一天一个样儿的变着。   一进腊月,客栈就修整一新。   方荷一看,那干脆就年前开张。   要是有买卖,能早点攒钱买地基,没买卖也可以借着客栈开张,不引人注目地一起过个热闹年。   大家都很心动,方荷一说培训过关,他们连小年都等不及过完,紧着就叫人算好了时辰开张。   方荷拉住垂下来的红绸,在大家紧张又期待的注视下,扬声客串了一把司仪——   “爆竹声声财气旺,鸿运当头事业兴,三二一——开业大吉!”   她和手握着手的娜仁并梁娘子一起用力,将牌匾上的‘天涯客栈’四个字露了出来。   原本还酸溜溜的伙计,还有抿唇在一旁笑的姑娘们都欢呼出声,互相贺喜。   方荷不让他们叫主子,叫他们喊老板,喊梁娘子老板娘,喊娜仁大掌柜。   老板说了,只要大家认真干,不只有月钱可拿,客栈的干利都有他们的一份,相当于他们都是小掌柜。   他们都没吃过画出来的大饼,这会子是真心感到喜悦万分,都有种总算从苦难中挣扎出来的安心感。   因为太激动,欢呼声不由得就大了几分。   一辆从码头处缓缓而来的马车,听到动静,停在三岔路口的边儿上,探着脑袋往这边看。   赶车的高壮马夫吸了吸鼻子,闻到了淡淡的爆竹气息。   他冲马车里的人笑道:“老爷,听动静,好像是有新客栈开业,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马车内坐着的是自荆门老家出门拜访老友,顺道准备一起过年的周培公。   马夫也兼职护卫的周二道:“新客栈好歹没人住过,够干净,应该也没什么人,还清静,万一于先生出门访友了,咱们多住几天也无妨。”   周培公闻言,有点心动。   他天性好洁,在家还好说,出门在外总因客栈里各种各样的不洁味道休息不好。   “那就过去看看。”周培公也掀开帘子看了眼,脸上带着浅笑。   “正好叫咱们碰上了,也是缘分,今儿个怕是到不了小于村,在这里过个小年也不错。”   周二笑着诶了一声,赶着马车拐上了去天涯客栈的路。   而此时,方荷和娜仁、梁娘子……还有始终安静站在娜仁身后的云生站在旁边,依然带着笑看众人欢呼,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再也没有什么要命的规矩约束着他们,自然是想笑就笑,想闹就闹。   即便生活没有以前养尊处优,但为自己而活的每一天,苦都透着甜。   眼见快到中午,方荷起得晚,没吃早饭,有点饿了,这才准备提醒大家去做饭。   但她还没开口,云生突然道:“来人了!”   嗯?方荷肚子都暂且顾不上了,眼神放光看向远方隐约能看到的肥羊……不,是马车。   她赶紧拍拍手:“好了好了,小伙子们,姑娘们,咱们来客人了,赶紧准备着!”   梁娘子:“……”不管听多少回,她总觉得这丫头有点做老鸨的潜质。   但其他人并不这么觉得,大家虽然安静下来,神色却肉眼可见得更兴奋了些。   天天忍着想套老板麻袋的冲动,培训了那么久,好歹肥羊……咳咳,客人来了,他们不好好发挥,都对不住他们磨薄了的后槽牙。   周二赶着马车,远远就看见地上还没收起来的红绸和天涯客栈四个字,心下稍稍放松,不由得叫马车快了点,很快就到了客栈大门前。   “哟,这位爷您一看就气宇不凡!”林辰再次凭着自己的腚撅开别人挤上前,冲周二热情道。   方荷:“……”   她一脸怀疑人生地看向梁娘子,她说这话的时候,有这么骚气吗?   梁娘子翻个白眼,摇曳着拉娜仁回去守柜台。   娜仁因为脸破了相,身板也不像汉人,不喜欢跟人应酬,她身后云生也沉默跟了进去。   林辰叫人帮忙拉住马,热情跟周二搭话。   “爷可是赶巧了,我们客栈新开张,今儿个不管是打尖还是住店,都有优惠,上房只需要一两银子!”   周二:“……”你们明抢多好呢,还给我们一间房住,也是怪好心的。   周培公从马车里笑着跳下来,满脸调侃。   “我们瞧着不像冤大头吧?身上也没什么油水,可住不起黑店啊!”   要是在扬州府府城,上房要五两银子也没人说什么。   可仪真县的价儿,周培公与老友书信往来大概知道些。   县里头的上房约莫着才八钱银子,这又不是码头边儿上,一两银子跟明抢也没甚区别。   林辰赶忙解释,“咱们可是正经买卖人,这位爷别误会。”   “一两银子包了您二位的早饭,而且您进去看看咱们的房间就知道了。”   “咱们洗漱用品全都是用得上好的,而且被褥一天一换,屋里一天两回打扫,还熏了香的,比扬州府的客栈住着还舒坦呢。”   方荷不敢把后世的东西苏出来引人注意,可这个世道有的东西,她都做买卖了,自然要做到最好。   比如被褥套一层被罩,方便拆洗。   屋里打两组衣柜,放上木头衣架,可以挂衣服。   洗漱和方便的地方连上竹管,直通后门处的夜香桶,免得往外抬,还方便夜香郎收走。   后院有好几组石臼,用木头和绳子固定在上面,做了脚踩的简单洗衣台,也不叫大家干受累。   房间里,洗漱的香胰子、牙粉、猪鬃毛牙刷都做成小份,一日一换,这都是加分项。   能在这种地方住客栈的,多是南来北往的行商,缺钱的就少,他们更图一个省心。   一句话,对挣钱,方荷从来不会敷衍。   果不其然,周培公听了这话,频频点头,连周二脸上的惊疑和警惕都落下去了。   他们过来住新客栈,图得不就是个舒心么?   要这么说,一两银子一天,他们还是愿意住的。   林辰叫人把马车安置好,顺便去喂马,引着二人往里走,脸上还有点委屈呢。   “而且咱们客栈里不光住着舒坦,每到了饭点儿,还有节目提醒大家用膳呢。”   “这价儿非常良心了,按我们老板的话说,我们这都不挣钱,最多就挣个口碑。”   “哦?你们东家是本地人?”周培公感兴趣地问道。   北方人都称呼主家为东家,只有南地某些地儿,才管商号的东家叫老板。   林辰目光闪了闪,笑着点头:“可不是,我们老板就是仪真县人,原本跟着家人在扬州府。”   “后来家里人去世,就回来老家守着老宅过活,又不想坐吃山空,这才起了个营生。”   周培公听着林辰说话,很放松地踏入了客栈。   一进门他和周二就闻到了好闻的花草香气,叫二人都不由纳罕。   南地哪怕没有北方冷,这时节普通人家也养不起鲜花,这主家老板倒是有本事。   也没看见有鲜花,只柜台和与之相对的小高台上,摆着些普通的万年青盆栽,哪儿来的花草香?   周培公年五十三,十九岁便做了官,才致仕不足两载,以他多年为官的城府,也没急着问。   眼见林辰能说会道,还一脸委屈,周培公失笑之下,叫周二先去交了对方要求的十两押金。   他气定神闲坐了下来,等着对方说的汤圆和赠送的小年饭。   等周二回来,汤圆并着四喜丸子,将军过桥,水晶肴肉,拌千丝,龙须春卷,还有一大碗文思豆腐汤,把桌上摆了个满满当当。   负责上菜的伙计笑道:“今儿个我们的汤圆里有彩头,贵客用的时候慢些吃。”   “若得了彩头,今儿个咱们就送贵客一场好戏。”   周培公失笑,他做官多年,甚至连宫中的大宴也有幸参与过,什么好戏没看过。   周二也只念叨:“那还不如给我们免些房费来得实在呢。”   伙计嘿嘿笑,“我们老板说,叫贵客高兴是应当应分的,可也不能做亏本的买卖。”   “您就当花一份儿银子买了双份的舒心,四舍五入也等于省钱了不是?”   周二:“……”   周培公被逗得大笑,“好,那我们倒是要看看能不能吃着彩头了。”   “要能得着彩头,好戏无所谓,老夫倒想与贵东家喝上一杯,天涯比邻处得遇有趣之人,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方荷饿得不行,去后面偷吃刚炸好的小银鱼去了,掀开后门的帘子进门,就听到了周培公的话。   她好奇地探了探脑袋,看到一个蓄着中长美须的老人家,瞧着气度不凡,颇有些像方荷曾经见过的那些官员。   她立刻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除了县令这种小官,其他当官的她敬谢不敏。   虽然她印象里没这人,但万一有人见过她在康熙身边,她却没注意到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到了,前几天她竟然做了跟康熙亲嘴儿的梦。   气得她醒过来就给自己一嘴巴,直骂自己没出息。   好不容易要开始过逍遥日子了,只要稳住能够躺平的收支,她马上就给自己和梁娘子选合适的小哥哥带回家,只盼着最好下辈子跟康熙都别再有任何孽缘。   方荷把负责往屋里端菜的半大小子樊易喊到身边。   “你来,待会儿你去跟林辰说,叫他打探打探,两位客人是做什么的。”   这群小孩子都是在北蒙没了爹娘的孩子,也不想要曾经的名字,既已新生,干脆都跟着方荷如今的姓改了名字。   樊易闻言,清脆应了一声,进门把菜送进一层他们用餐的小包间,就跟林辰说了。   等人到齐,留了一个先吃过的伙计在外头候着,其他人都准备开吃的时候,林辰才匆匆自外头进来。   他凑到方荷耳边:“应是当过官儿,我溜须的时候他们都没否认,只说已经是白身好几年了。”   “我看那老头儿身上有点郁气,应该没说谎。”   方荷微微松了口气,那就行。   好几年前原身还窝在御茶房,就算那客人能进宫,也肯定不认识原身,就更别提现在乔装过的她了。   放心下来后,方荷便开始张罗着叫大家先吃汤圆。   她起身,毫无老板包袱地挓挲着胳膊,学林辰那样撅开别人,先给梁娘子、娜仁和自己抢了三碗。   一坐下,方荷就摩拳擦掌,舀起一个汤圆就往嘴里塞,含糊着催促。   “快快快!谁先抢到彩头,谁接下来一年发大财哦!”   “哟,我吃到了!”有人突然扬声道。   方荷刚撑起来的小脸儿更鼓了,她赶紧咽下汤圆,“谁?谁欧得这么不做人?”   众人:“……”欧是啥意思?   林辰哈哈大笑,指着外头,“是那位周护卫,人家要老板陪着出去喝一杯呢!”   “你快去,剩下的汤圆我们替你吃了!”   方荷:“……客栈新规矩,老板卖艺不卖身,不陪酒!”   大家都被逗得边吃边笑。   梁娘子既好奇又促狭问:“你有什么艺可以卖?”   连娜仁和云生都抬起头来看她。   方荷噎了一下,抢着又往嘴里塞了个汤圆,“我……能呲!”   众人:“……”快出去吧您呐!   方荷是被梁娘子推出来的。   好不容易遇上个应该没见过方荷却又当过官的,正是考验方荷演技的时候。   要是连未曾谋面的官儿都骗不过,往后也别出门了。   江南这地儿别的不多,就是致仕后的官儿多,要不是娜仁早前就安排好了这边,其他地方没有准备,他们都不会来江南。   周培公一抬头,就见个身着墨绿长袍的年轻人,从小包间里踉跄着出来,满脸不忿,脸上忍不住挂了笑。   这客栈到处都非常有意思,东家……老板应该也是个有趣的人。   方荷很快就一脸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的模样,从柜台里端出一个白瓷酒壶,笑着走过来。   周培公提前笑着起身,冲方荷拱手。   “周昌,字培公,见过樊老板。”   方荷笑着上前,压着嗓音道:“小子樊绍辉,见过周先生,先生叫我书玉便可,千万别客气。”   周培公示意周二接下酒壶斟酒,自个儿端起一杯,笑着打量了下眼前的年轻人。   见她目光清正,笑容疏朗,颇有些潇洒不羁在身上,周培公心下点头,这性子很对他的胃口。   他捋着胡须笑问:“书玉的字可是出自韦应物的《郡中西斋》?这字倒也符合公子如今的悠然。”   啊?   方荷愣了下,她一个半文盲……实在没听过啊!   她讪讪举杯:“先生折煞我了,小子哪儿有什么悠然,只是想着书中自有颜如玉,想娶个美娇娘罢了。”   当然,黄金屋要是也能有就最好了。   周培公和周二:“……”   两人都忍不住大笑。   周培公甚至笑得直摇头,自嘲冲方荷赔礼。   “是老夫的错,许是老夫这几年不得意,倒有些着相了,才觉得旁人都如老夫这般自扰。”   方荷知道这身体的酒量不好,准备的是度数非常低的青梅酒。   她喜滋滋跟着喝了一杯,无所谓地挥挥手。   “嗐,瞧先生说的,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能庸人自扰,那就证明先生身体好得很,衣食无忧,才有工夫寻思别的不是吗?”   周培公:“……”这小子是在骂他吃饱了撑的,闲得慌吗?   方荷也觉得可能这宽慰有点阴阳怪气,赶忙又斟了杯酒端起来往回圆。   “我一喝酒就爱乱说话,您别跟我计较。”   “您看我这样的小子都能娶上美娇娘,可见只要心里有梦,处处都是机会,先生万不必自扰,起码您还有才华,多著些流芳百世的书也不错啊!”   上辈子退休的干部不就爱写字著书吗?   耿舒宁在她酒店里,做了好几次这种退休干部沙龙聚会呢。   周培公听得脸上笑意更深,但笑着笑着,却从方荷这过于直白朴拙的话里,品出了些许人生真意。   心中有梦,处处都是机会吗?   他思及自己在山东任布政使时的不得志和辞官后的郁结,蓦地就有些嘲笑起自己。   他活了这把年纪,竟还没有个胸无点墨的小子明白人生的道理,也真是白活了。   等周培公用完了小年饭,周二出门去于家门上递帖子,他进了小客栈的上房。   闻着依然好闻的花草香气,周培公坐在干干净净的书桌前,突然灵思如泉涌。   这回周培公来找老友,是因那位已经入道的老友,与扬州巡抚以及江宁曹家都有来往,可以知道朝廷更多消息。   他先前就已经从信中得知,如今大清正因三道沟一事与高丽起了争端,也已令佟国维和索额图北上与罗刹谈判。   可迟迟没有好消息传来,周培公心下便清楚,应是起了波澜,他心下略思量了一下大清如今的局势,猜测应当跟漠西脱不开干系。   他虽已经辞官,但除了饱读诗书外,还自幼习武,可谓文武双全,身体也一直很好,很难在老家呆得住,为国为民报效朝廷的心从未淡过。   如今胸中开阔,当下笔走蛇龙,一封饱含了效忠之心的条陈迅速跃然于纸上。   等周二回来后,告诉自家老爷,于老道确实不在家,被请去了江宁,参加小曹大人的践行宴。   得知曹寅即将归京,周培公催促他,“辛苦你跑一趟江宁,找到于老道,将我的条陈给他,让他帮忙请曹寅替我递上去。”   曾身为从二品大员,即便他对官场那一套人情往来始终不太认可,可曹寅是个人精,这点面子应该会给他。   曹寅进京时,还差三日便是康熙亲耕礼的日子。   虽龙抬头时才下过雪,但这些时日日头还不错,天儿也稍稍暖和了些,街上的人不少。   曹寅问来接他的家丁,“近些时候,京中可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家丁想了想,道:“自打正月里奴才给您递了信儿,也没啥大事儿。”   “哦,对了,宫里多出来一位章佳常在,是正月里才晋位的,却还在乾清宫没挪地儿。”   曹寅留在宫中的消息渠道传信给他了,已经听过这位新晋的宠妃。   是顾问行从内务府刚过小选的宫女里挑出来的,一入乾清宫就得到了盛宠。   这都封了常在,还住在乾清宫?   曹寅不自禁有些纳罕,他得到的消息说,这位常在也没甚出彩的地儿,性子也软。   唯独能说道的便是书读得比旁人多些,在乾清宫基本上没什么动静。   万岁爷竟喜欢这样的?   他思及先前皇上南巡时,曾在御前伺候的那位方荷姑娘,更想不通了。   不应该啊,他家主子就喜欢他这样爱说会笑的,女人受宠的也是宜妃那样张扬的,什么时候喜欢过小家碧玉?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离京太久,有些不了解他家主子爷了,如此倒不急着入宫,先回府中休整。   万岁爷亲耕要忙的事儿不少,不定有时间见他。   曹寅打算先仔细了解一下京中如今的情形,等亲耕礼结束后再入宫不迟。   到了亲耕礼这日,康熙从先农坛一回宫,就从李德全那里得知,太皇太后叫他回宫后去一趟慈宁宫。   哪怕曹寅已经在乾清宫候着,他也只能先去慈宁宫,以防皇玛嬷找他有急事。   妃嫔们竟也都在。   康熙在门口,就听到端嫔和僖嫔正酸溜溜地挤兑章佳氏。   皇贵妃病了没来,贵妃面色不好看,垂着眸子不吭声。   惠妃和荣妃也很安静,只有德妃一脸无奈地温柔帮章佳氏说话,宜妃似笑非笑在一旁看笑话。   见康熙进来,端嫔和僖嫔赶忙住了口。   除了贵妃、惠妃和荣妃外,其他人包括德妃和宜妃眼神都亮了,娉婷软语地蹲安行礼。   康熙上前扶了一把脸色略有些发白的章佳氏,“身子不适就早些请太医瞧瞧,别硬撑着。”   章佳氏脸上带了些许羞涩。   孝庄含笑道:“叫你过来,是要跟你说件喜事儿。”   “章佳氏闻着殿内的点心有些犯恶心,叫太医来诊了脉,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自打去年三月到现在,宫里也许久没有喜信儿了,也该叫你早点知道,高兴高兴。”   宜妃微微眯了眯眼,德妃手中的帕子也微微发紧,众人心里滋味儿都不怎么好受。   自去年冬天开始,除了德妃和宜妃、万琉哈常在,并端嫔、安嫔偶尔还能被万岁爷召幸,剩下的恩宠都给了章佳氏。   她们都不知道多久没见过万岁爷的笑脸儿了。   德妃生的小公主才刚满月没多久,十一阿哥没满周岁,十二阿哥也才还没百日呢,也不可能遇喜。   她们都摸不着皇上的边儿,真怀了老祖宗敢喜吗?   孝庄看着殿内表情不一的妃嫔,脸上笑意不变,只要玄烨恢复正常,别又闹毛病,他临幸谁她才不管。   得不着恩宠只能证明自己无能,她巴不得都换着花样儿,好叫这钻了牛角尖的孙儿彻底忘了方荷。   康熙淡淡笑着坐在孝庄下首,“确实是喜事。”   孝庄笑着问他,“既然章佳氏有孕,不合适再待在御前,你看看迁哪个宫里比较好?”   见康熙微微蹙眉,孝庄坚持道:“万寿节后就是选秀,我精力不济,你皇额娘也不爱操心这些事儿,我想着叫贵妃和四妃一起张罗这事儿,保管叫你身边少不了人伺候。”   康熙微微颔首,看了眼德妃:“皇玛嬷说的是,既如此,就迁入永和宫吧。”   宫里其他妃嫔对章佳氏怨气都不小,章佳氏却不像某个混账那般能应付得来。   还是去脾气性子都比较温和的德妃那里,日子能更好过些。   宜妃含笑嗔怪道:“万岁爷一有好事儿就只记得德妹妹,倒是把臣妾等人都给忘了。”   太后被逗笑了,“你那里有小九一个皮猴还不够?他正是对外头好奇的时候,冲撞了哪个,都得找你算账。”   等德妃所出的小公主会走,章佳氏都生了,倒也不怕冲撞。   宜妃笑着讨饶,其他人也恰到好处地说些讨喜的话,逗太后和孝庄开心,殿内气氛很快就热闹起来。   康熙脸上也噙着笑,等出来慈宁宫的大门,进了皇辇,他脸上才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一潭死水,丝毫未见又要做阿玛的喜悦。   等回到乾清宫,看见曹寅他才稍微高兴些。   “叫你早些回来,你竟敢拖到年后才启程,朕看你是念着乾清宫的板子了。”   曹寅在皇上面前一点都不见外,嘻嘻笑着打了个千儿。   “这奴才可就委屈了,奴才可是为了给万岁爷请回来一个能人,这才迟了些。”   说完,他就把周培公几番修改过的条陈呈给了梁九功。   康熙打开一看,很快眸底就露出了精光。   「草民深感有负圣恩,每愧不敢眠,竟徒劳困囿己心……实不应当。」   「直至离荆门访友,得遇拓达小友,妙语生花,启草民于谈笑之间……」   「草民以为,高丽与罗刹,应异而待之……高丽无理,大清国强,自该扬大清威名,亦可震慑漠西。」   「罗刹地处偏寒,亦非百姓乐居之地……不妨虚实诈之,稍加退让,缔结盟约,再待良机,处置家贼。」   ……   康熙仔细看完周培公的条陈,高兴得连喊几声好。   “朕知培公才思不输明珠,奈何当初在莱登受挫,性子又过于耿直……朕当时忙于水师之事,没顾得上,想起来便遗憾。”   等到事情过去,周培公官都坚持辞了,他身为皇帝,礼贤下士也得有个度,却是无法强行要人回来。   “如今他可算是想通了。”康熙笑着点点曹寅,“你小子总算还做了点好事,那就由你跑一趟。”   “你替朕传旨,封他为……盛京右司郎中,兼任按察使一职,令他坐镇瑷辉城,辅佐佟国维和索额图与罗刹谈判一事!”   曹寅赶忙讨饶:“奴才就知道,您就知道心疼宫里的娘娘们,肯定是不会心疼奴才的,所以啊……”   他露出个促狭的笑,“奴才提早就把培公给请来了京城,多亏了扬州府一位老道帮着劝了几番,培公瞧着倒是比先前知变通了些。”   康熙来了兴致,“哦?培公归乡后的际遇倒是不凡,不管是乡野小子还是得道高人竟都被他碰上了?”   “朕南下的时候,倒没见着几个奇人,就光见着气人的了。”   说完,他心底猛地怔忪片刻,眼神下意识想往角落转,但微微一顿,到底也没去看。   曹寅丝毫没发现,只以为是说江南那些不懂事的文人呢,露出个谄笑。   “奴才不辱使命,如今江南盐引法已成,那些望族和文人世家还不如盐商在江南的话语权高,往后您再南巡,再不必生一肚子气咯。”   康熙不动声色笑着点头:“好,若还碰上叫朕生气的,到时候朕就扒了你的皮做灯笼!”   等曹寅告退后,康熙一个人在弘德殿坐了会儿。   在晚膳之前,他带着魏珠去了景仁宫。   魏珠有些不解,这也不是孝康皇后的冥诞,皇上怎么突然到景仁宫来了?   直至进了景仁宫,康熙并未往主殿去,反倒绕去后殿的东偏殿。   一进门,魏珠就愣住了。   偏殿内全是他阿姐曾经用过的物什,就连那扇被茶水泼脏了的屏风也在。   他脸色煞白,抖着心肠在门口就跪下了。   私藏御前物件,哪怕是放去了乾清宫外库,也是犯规矩,被打死也喊不了冤。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干爹有没有被连累……   “朕记得,今日应该是你阿姐的生辰,对吧?”康熙并未有算账的意思,反倒淡淡问。   魏珠愣了下,赶忙磕头下去,“回万岁爷,是。”   芳荷生于三月十三,康熙是三月十八,他平静地点燃了三炷香,插入了无字牌位前的香炉中。   他们也算有缘,只可惜情深缘浅。   方荷生前不曾为自己庆贺过生辰,他在她死后才知他俩生辰只差五天。   “你去门外守着。”康熙淡淡道。   等魏珠在门口站定,康熙特别平静地看着那牌位,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说,张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再开口,话里的意思叫魏珠惊得后背全是汗。   “荷儿,朕……放下了,陵寝内的骨灰,朕叫人取出来,撒在了京城外的山上。”   她像个小地鼠一样闯进了他的心窝子,却也一直向往着外头,是他一直在强求,也该放她自由了。   “朕得承认,还是有些不甘心,有时恨不能你只是逃了,哪怕是躲起来逍遥快活去了,好歹此生我们……”他话稍稍一顿,脸上露出点无奈的笑意。   “只怕你就是还活着,以朕的身份,此生也得辜负你。”   “所以朕将你从妃陵送出来,放你离开,也好叫你这小混账念朕点好,等朕来生不做皇帝了,咱们再续前缘,可好?”   香烟袅袅,直至最后一缕烟雾散尽,殿内始终寂静无声。   康熙笑着点头,“你不说话,朕就当你答应了,朕也不必再惦记着你,只盼来生相见。” 第52章   “祝老板年年有今日, 岁岁有今朝!”   “祝老板福如东海,财运滚滚,带咱们一起发财!”   “祝老板早生贵子,最好双喜临门!”   ……   天涯客栈一层的小包厢内,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 直把寿星公方老板哄得眉开眼笑。   她冲大家拱手, “好说好说,财咱们一起发, 但双喜临门哪儿够啊,三个也不嫌多!”   梁娘子倚靠在一个看起来跟方荷差不多高,看起来跟女装方荷也有三分相似的男子身上, 冲娜仁和云生笑得格外暧昧。   好巧不巧的,梁娘子看上了给方荷做替身的樊素。   樊素原名苏日勒和克,曾是云生的手下, 而云生又曾经是娜仁的护卫, 当初都是一起被撵出拉克申部落的。   也可能是梁娘子太喜欢方荷了, 反正方荷坚持这么认为,所以高高兴兴叫二人以樊绍辉的身份, 在龙抬头后成了亲。   本来方荷坚持让梁娘子雨露均沾, 俩小樊爷轮流陪睡。   只可惜梁娘子只陪她睡了一晚,被她胳膊腿儿甩醒好几次, 自此回了内院跟樊素双宿双栖,再也不肯跟方荷睡。   娜仁被梁娘子促狭盯着,面色丝毫不变, 倒是素日里沉默寡言的云生低下了头,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跟被煮了似的。   瞧得林辰他们几个牙都快酸倒了。   林辰小声跟一旁的伙计嘀咕, “咱们客栈指定阳气不足,就没一个能抬起头来当爷的真汉子。”   伙计斜眼乜他,“有本事你抬去呗,只要你不怕老板不带脏字把你骂个狗血淋头就好。”   客栈腊月里没什么生意,可一过正月,仪真县很快就热闹起来了。   南来北往的行商,都指着江宁、扬州和苏州三个大州的元宵灯会赚钱呢。   只不过州府大,居不易,物价也高,做买卖的商人也不是都家大业大的。   仪真县在扬州边儿上,离苏州和江宁都不算远,又有码头,就成了许多行商们的落脚之地。   虽然天涯客栈不算大,可客栈干净还热闹,很快就传出了名声去。   到了龙抬头时候,客栈里就基本上再也没见过空房。   人一多,就什么样儿的都能碰见,还真有比方老板装出来的更可恶的客人,气得伙计们差点动手。   正好那天方荷在,她下来笑眯眯拦了,当着满客栈看热闹的客人的面儿,一个脏字儿不带的,就把对方给骂得脸红脖子粗。   对方气得动了手,方荷合理反击,眼疾手快给了对方一个过肩摔,摔得对方好半天没起来,还是被林辰提起来撵出去的。   这会子林辰也想起那天的事儿,冷不丁打个哆嗦,猛摇头。   “算了算了,好男都不跟女斗,咱们老板不男……咳咳咳!”林辰酸话还没说完,就见方荷挑眉看过来,吓得被自己口水呛到了。   他谄笑着冲方荷拱手,麻溜躲了出去。   方荷一看就知道林辰在说她坏话。   他俩性子有些相似,都挺能贫,对方阴阳怪气的表情她半只眼都能瞧得出来。   她得意冲梁娘子眨眨眼,被梁娘子翻了个白眼,也浑不在意,依然笑得很灿烂。   方荷上辈子其实就不怎么过生日。   因为上辈子有件更巧的事,她爸那边的继女,还有她妈亲生的小儿子都跟她一天生日。   每到那一天,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分别被接过去,替两边庆生。   也不知是不记得她的生日,还是两边的孩子不愿意跟她一起过生日,反正谁都没提过给她过生日。   也就奶奶和姥姥会偷偷给她塞几百块钱。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她都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挖了老方家和老何家祖坟,才会摊上这么一对爹妈。   长大后每到生日她就会想起这件事,心里腻歪,没什么心思庆贺,最多跟男朋友和耿舒宁他们一起吃顿饭就算了。   穿越后就更不必提了,原身和她同一天生日,这大概也是穿越的契机之一。   可原身比她还惨,她阿玛想给她买生辰礼物,偷偷接了木工活儿在屋里做,给她买了一根小巧的银簪子,在生辰那天送给了她。   但第二天她阿玛就在睡梦中离世了,应该是累着了。   原身每到生辰都会听额娘发疯骂她,自己慢慢拼凑起来了真相,她都没这个记忆,却留下了对生辰的恐惧,从来不提庆贺这回事。   可梁娘子得知她今儿个生辰,坚持带着众人给她办了这么一桌好宴。   甚至没人跟她抢东西吃,一个个都带着或轻或重的礼,好话不重样儿地捧到她面前来。   方荷以为自己对生日没感觉,可她现在才知道,有一群真心祝福和关心她的人能一起庆贺,是真的很开心。   她高高兴兴把自己撑了个肚儿圆,待得众人出去干活儿后,从替身小樊爷怀里拉出梁娘子,抱着她胳膊不放。   “好姐姐,你看咱都成亲了,昨天我还看见云生脖子上有咬痕,想必双喜临门是快了。”方荷幽幽看着梁娘子。   “你们不能不管我啊,我也要跟你们一起拼三胎!”   梁娘子知道这家伙又饱暖思那啥了,早上就不该给这混球喝那碗补汤。   其实从过了年开始,方荷就有些蠢蠢欲动,只不过被她和娜仁不动声色拦了几次。   想必方荷看出二人的不赞同,仗着自个儿今天是寿星公,准备分头劝说,为自己争取一胎。   她略有些无奈,跟方荷说了实话,“不是拦着不叫你逍遥,只是你这身子骨小时候没养好,体内寒气重,亏虚太多,后来还生了场大病吧?”   方荷想到自己穿过来的原因,迟疑点了点头。   “可是病了后你也没养好,就跟那纸灯笼似的,看起来光鲜,实则一戳就破。”梁娘子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再加上你先前中了箭,才伤愈不足半年,我就是华佗再世,也没办法叫你好得那么快。”   “这种情况下,你能不能怀上孩子是一回事,怀了也未必留得住,生产也比寻常妇人凶险得多,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方荷听得心底哇凉,她没感觉自己那么虚啊,还每天都感觉精力四溢呢。   她先前梦到跟康熙亲嘴儿,还以为是自己斯德哥尔摩。   后来却又梦到他,甚至还有上辈子的男朋友,甚至前男友也梦到过。   她这才明白,无他,万物复苏的季节到了。   瞧瞧她这精神头,哪儿有梁娘子说得那么严重?   方荷梗着脖子满脸不服。   因为今儿个庆贺生辰,樊素做了小樊爷,她没做伪装,特地打扮得漂漂亮亮。   这会子那白皙娇嫩的芙蓉面上,带上倔强小神情,怪招人怜爱的。   梁娘子笑眯眯捏了捏她脸颊,“我知道你躁动,没办法,要给你养身子,你又不爱喝药,汤水里就添了些性暖的药材,你乖啊,忍忍就好了。”   方荷:“……”你自己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她说怎么每天都有人想方设法叫她喝汤呢,她还以为是大家讨好老板,梁娘子也劝她,她就喝了。   原来是怕叫她知道自己的身体虚得一匹?   方荷鼓着脸儿期期艾艾看着梁娘子,“娘子,为夫一点都不讳疾忌医,你就告诉我,我这病多久才能养好吧?”   梁娘子:“嗯……怎么也得个三五——”   见方荷那小嘴儿瞬间就撅得能挂油瓶了,梁娘子失笑,戳戳她额头。   “若你不嫌药苦,愿意每天好好喝药……一年,一年后我保证你活蹦乱跳,再也不会影响寿数。”   方荷心下一惊,怪不得大家不跟她说,她都虚到短命了?   她一脸凄风苦雨地抱住自己,迟疑问道:“那……我只要不怀孕就行是吗?”   只要能睡小哥哥,避孕的法子不是多得很么……   梁娘子不耐烦了,起身白她一眼,“你见过哪个纵欲的病人活得久?”   “你这身子本来就内虚外空,再□□外泄,怎么,你是嫌自己好日子过够了?”   方荷缩了缩脖子,“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但等梁娘子去了柜台,她托着下巴,还有点不肯放弃。   当然,她是不会主动找死啦,她惜命得很。   但……啥病人也不耽误跟小哥哥牵牵小手,亲亲小嘴儿吧?   至于那对小哥哥而言会很难受……嗐,她不难受就行呗。   想通以后,方荷又高兴起来,开始琢磨,自己到底是吃窝边草,还是出门寻找春天。   阳春三月下扬州可不是说说而已。   哪怕仪真县只是个县城,风景也好得很。   因挨着官河真扬河,垂柳围绕着河岸,点缀着生机勃勃的野花,偶尔飘一场细雨,整个县城都宛如人间仙境。   近郊的稻谷也都抽了苗儿,城外桃红李白,城内小桥流水,更有小巷花开,到处都美得画儿似的。   她没事儿就喜欢乔装打扮成寻常人家的黄脸小丫鬟,带着功夫比较好的樊易和樊素到处走动。   心动就得行动,她立刻上了二楼特地给她和娜仁、梁娘子留出来小憩的屋里,换了男装。   也没带樊素,主要怕这耙耳朵小伙子去通风报信。   但她也怕碰上麻烦,带着会骑马的樊易,从后门溜了。   客栈生意好,二月里除掉成本和薪水后,竟然收入了四十多两银子。 八*零*电*子*书 * w*w*w * .t *x*t *0 * 2 . *c*o*m   她咬咬牙……从太后给的黄金盒子上绞下来一小块金子去换了银子,买了几亩地基,准备再起一座小楼。   按照如今的情形,一年内就可以赚钱。   如果多些房间可以住,再把大厅就餐的地儿阔一阔,半年内她就可以顺利躺平了哩。   她们起现在小楼的时候,都特地设计好了,到时候边角的舞台会被就餐区域围绕,变成中心小舞台。   俩人溜出来的时候,正好到了用膳的时辰。   披红挂绿的一对璧人……哦,是漂亮小哥哥和脸上涂得猴儿屁股一样的小姐姐登台了。   锣鼓一敲,二人一个扭着腰间的红绸,一个甩着手中的帕子,就开了腔——   “三月里来,是春天儿啊!一顿不吃饿得慌~”   “喜鹊东来叽叽喳喳叫啊,咱们东家过大寿咦啊嘚啊喂~”   “真金白银有相赠哟,客官坐好听我们往您耳中送诶~”   ……   樊易听得噗嗤噗嗤直笑。   他每回看到台子上熟悉的小伙伴们扭得跟蛇一样,偏偏一点魅惑也无,唱得怪腔怪调的,就忍不住捧腹。   方荷倚在后门边儿上听了会儿,听得直点头,脸上的笑意骄傲居多。   她想了很久,什么节目又热闹,又喜庆,讨人喜欢还不会引得人起歪心思,大概世间有很多,但她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就是——二人转!   够喜庆,够热闹,保管骚得一本正经,南来北往的客人们,有不欣赏的,却没有讨厌的。   这就够了。   二人转版说书,二人转版评弹,二人转版杂耍统统安排上,主打一个叫顾客笑着把银子往外掏。   出来门,她还冲笑得脸通红的樊易建议:“我看你功夫不错,年纪小身条也还软,回头上去顶碗……”   樊易猛地挺直了胸膛:“我不软!我可硬了!真的,我哪儿都硬!”   方荷:“……”她是被一个才十四岁的小屁孩,用车轧了一脸吗?   等方荷从外头回来,梁娘子早得到风声了,就在柜台里似笑非笑看着她,颇有要收拾她的意思。   方荷多识时务啊,立马啪一下黏到了梁娘子身边,笑嘻嘻找补。   “我就是带着樊易出去瞧瞧风景……”   梁娘子冷笑:“瞧回来一个瞎子?”   被带回来还浑身狼狈的高壮青年佝偻了下身子,不敢抬头。   方荷蔫哒哒摆手,“别提了,我本来去……咳咳,看风景,但是一进城,就听到有人在吵架,我能错过那个热闹吗?”   梁娘子:“……”   闲着的林辰和几个小伙计都凑过来,听老板臭贫。   方荷继续道:“我挤过去一看,好家伙,竟是两伙人在殴打一个帅……一个残疾人,这我能忍吗?”   林辰嗤笑,“我跟顾大哥过招的时候,也没见你不忍啊!”   林辰说的是客栈的账房,叫顾先,以前是拉克申部落的奴隶。   因为身强体壮,长得好看,还写得一手好字,被部落里一个贵女看上了。   与贵女议亲的台吉得知此事,冲过来就断了顾先的右臂,本来还要划烂顾先的脸,被贵女的阿布拦住了。   当然,对方只是不愿意自己的部落被挑衅,虽然给顾先治好了伤,却也将他撵出了部落。   估计是找回面子,再逐出部落,让那个议亲部落的台吉随意报复,娜仁早盯着顾先呢,提前把他接到了林子里躲了起来。   论功夫,顾先比林辰强。   论识文认字,那就更强出去好几条街。   如果不是方荷不愿意找个上辈子男朋友的替身,其实还考虑过这位大哥呢。   人家对她可温柔了,打林辰她为什么要不忍?   方荷翻了个白眼,哼哼两声,“还听不听了?”   林辰不说话了。   “我打听了下才知道,原来这位乔公子是御厨之后!”   “小乔做得一手好菜,被人重金买了回去,只是回去那人才知道他眼睛看不清楚,只能说不能做。”方荷偷偷看梁娘子一眼,不动声色夸对方。   “买他的人找牙人算账,牙人非说自己也被骗了,两伙人就一起把小乔揍了。”   “我都问过小乔了,他只是得在熟悉的地方才能动手,不熟悉的地方,凭味道也能指点别人做出特别好吃的菜来……”   梁娘子面无表情问:“你就说,花了多少银子吧。”   方荷小心翼翼伸出两根手指。   梁娘子:“二两?”   方荷晃了晃。   “二十两??”梁娘子声儿有点高了,这可是他们半个月的盈利了。   方荷心虚地又晃了晃。   梁娘子开始找东西,“二百两?!”   “好好好,咱家家底儿你都带在身上了是吧?我竟嫁了个败家玩意儿,这日子不过——”   “我保证能把银子给赚回来!”她躲在林辰身后小声喊,怕惊着楼上和房间里正休息的客人。   也是巧了,她出门带着银子,一是为了去定新盖的房子里要用的物什,二也是怕有缘人出在牙行,打算来个美救英雄。   英雄没救成,救回来个厨子,但她也不后悔。   “我一看就知道他能挣钱,可能选夫婿的眼光我不如你,但论起吃和挣钱,谁也比不过我!”   梁娘子:“……”这小混蛋是不是拐着弯儿夸自己呢?   但她也就装装样子罢了,在场没几个是缺过银子的,哪怕现在穷了些,却也不把花出去二百两放在心上。   反正都是方荷的银子,她舍得其他人还能舍不得?   但梁娘子不肯就这么放过方荷,叉腰瞪眼,“行,赚回来之前,你什么花花心思都不许有,否则我就带着孩子改嫁!”   方荷心想,也没听说这姐姐有孕啊?   但看旁边无辜站着的樊素……哦对,人家带着孩子爹改嫁,跟带着孩子也没啥区别了。   她有些不甘心地点头,“行行行,都听娘子的,我保证不再乱花银子。”   主要是也没银子了。   新盖的房子里要买的东西银子都还不够呢,还惦记什么牵手亲嘴儿,有好吃的就够了。   好在方荷看人……或者说闻人确实有一鼻子。   她从眼盲小帅哥乔小元身上,闻到了特别熟悉的辣椒味儿。   要知道辣椒这会子在番邦和沿海地区才有呢,扬州应该也有,但没人喜欢,还特别贵,很少有铺子卖。   就冲这味儿,她就觉得值。   接下来的日子,她飞快跟乔小帅哥黏糊起来,脑袋挨着脑袋,耳朵贴着耳朵的,每天聊得热火朝天。   梁娘子和娜仁都有些纳罕。   梁娘子:“她是不是觉得买亏了,想叫人家既下厨又上床?”   娜仁:“……那不正好?先慢慢培养感情,还有身契在,再没有比这更省心的了。”   梁娘子给乔小元诊过脉,知他不是天生眼盲,而是去找调味料,吃错了东西,导致眼睛看不清楚。   以她的医术配合针灸和药方,一年半载的差不多能叫他恢复大半视力。   到时候方荷身子也养好了,要是俩人能走到一块儿去,倒是两好并一好,也省得方荷总燥得慌。   如此,两人也不提了,只乐见其成。   其他人,尤其是对方荷有点想法的林辰和顾先,起先都有些不大乐意,偶尔还会去厨房酸溜溜呲哒乔小元几句。   但在方荷的指点下,乔小元摸索清楚了厨房,做出第一道麻辣烤鱼后,整个客栈再也没人对乔小元说一句重话。   甚至还有挤开方荷跟乔小元贴贴的意思。   话就是说,男人(女人)天底下多的是,还是吃的……咳咳,一家人的和睦更重要些。   麻辣烤鱼做好了以后,方荷凭着近水楼台,抢了一碗。   剩下的,都被那些没大没小的半大小子和林辰他们几个给抢干净了。   她一回头,就见梁娘子和娜仁看着她手里的碗,无奈只能分出去三分之二,只尝了个味儿就没了,馋得她差点哭出来。   比她更想哭的是客栈里的客人。   他们还想吃呢,被那麻辣鲜香的味儿馋得要命,可等问起来,却说在试菜,还要过阵子才能上。   就没有这么做买卖的!   有人把银子直往桌上拍,他们差钱吗?他们差的是试菜的机会!   方荷一听,乐了,那感情好啊。   她每天叫乔小元做三道菜,价高者得。   等乔小元彻底熟悉了厨房,甚至因为视力稍稍恢复一些,出菜更快的时候,已经到了六月里,买他的银子都挣回来了。   方荷拉着乔小元的手保证,“只要你愿意留下,身契你自己赎回去。”   偷听的众人:“……”勾搭男人都不舍得下本钱,还叫人家自己赎,啧啧~   “你要是愿意跟了我,我一辈子对你好,虽然许不了你姻缘,但我能保证娃是你的。”   “你要是不愿意,我帮你娶妻生娃,咱们往后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我养你全家一辈子!”   外头林辰和梁娘子他们憋得肚子发酸。   反正就是赎了身也得给你卖命一辈子呗?   这抹了蜜的小嘴儿就是渣啊!   乔小元是个内向性子,虽然长得高高大大,因自小跟着师父离群索居,所以也不太会跟人相处。   听到方荷这话,他脸色涨红,急得直摆手。   方荷还以为是没希望了,嘴忍不住撅了起来。   然后她就听乔小元磕磕巴巴道:“我,我不赎身,我跟你一辈子,娃,娃是你生的就好,我愿意,愿意给你做饭……”   说到这儿,乔小元的脸就已经红得不行了。   他其实不明白什么爱不爱的,但每天跟方荷一起能学到新菜,他觉得这样一辈子就很好。   因为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就是做菜,万一他做菜忙起来顾不上,孩子是不是他的,他其实没那么在意。   看见众人撅着腚被吸引过来的娜仁:“……”   还有这么傻的男人?   “这真是王八碰上了绿豆,活该他俩在一块儿啊。”林辰喃喃道,他是甘拜下风了。   方荷被哄得上了楼还咧着小嘴,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什么时候拉了小手,什么时候亲小嘴儿,什么时候磨蹭磨蹭,然后就可以这样那样了诶!   至于爱不爱的,她更不懂,也不准备再多找几个,只要一辈子床上床下都能吃到好吃的,要什么自行车啊!   “嘿嘿,嘿嘿……”越数她越高兴,就还有九个月啦!   恋爱慢慢谈,不着急。   梁娘子和娜仁在后头,都被她这模样逗得笑个不停。   有时候方荷那自得其乐的劲儿,叫她们觉得上半辈子就像一场噩梦,醒过来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三人在楼上叽叽喳喳交流互相的感情状态,主要是方荷八卦,梁娘子吐槽,娜仁听着。   正说得起劲儿,就听到楼下有人在讨论康熙——   “听闻圣上准备九月去北蒙秋狝,这会子差不多已经离京了吧?”   “估摸着还得半个月,总得避开中元节,到时候咱们可以提早准备好江南这边的货北上去卖。”   “我觉得行,皇上和大人们多不在京中,那些内宅的夫人们也放心往外撒银子,等圣上回京了,咱还能收一批皮货回来卖,两不耽误。”   ……   娜仁和梁娘子听了会儿,眼神不约而同落在了方荷身上。   并非因为提起康熙,二人太过敏感,而是因为方荷越听底下的人说话,脸上的忧色就越重。   这会子都开始啃手指了。   二人对视一眼,这小混蛋不是对皇帝动了情,直到现在还没放下吧?   梁娘子凑近方荷,有心劝几句:“果果……”   方荷猛地一拍桌子,吓得梁娘子捂着胸口直想踹她一脚。   “你一惊一乍作甚呢?”   方荷赶紧坐正,“我是想起来,他既然会北巡,那就一定会……”南巡。   这俩字不用说出口,俩人也能明白。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被他身边的人发现蛛丝马迹,咱们得有个说辞,保证咱们能继续逍遥下去,最差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娜仁沉默片刻,问她:“若真被发现了,你要是不愿意回去……”   “我愿意啊!”方荷坦然摊开手,冲二人露出个洒脱的笑。   “左右该享受的我都享受了,我这人你们也了解,我不会跟命过不去。”   “如果真有那一天,只要他不犯了我的底线,换种活法儿就换种活法儿呗。”   第一次梦到被康熙千刀万剐的时候,她就想过这个可能。   她从来不是会死扛的人,而且她在乎的人也越来越多,得多蠢才会鸡蛋碰石头?   “当然啦,咱们也不能一点挣扎都不做,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你们听一听……”   与此同时,乾清宫这边,站在殿外的李德全,看着提着食盒过来的乌云珠,颇为诧异。   “嬷嬷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万岁爷正歇晌儿呢。”   乌云珠笑着将提盒递给李德全。   “我知道,只是主子心急,等不得,叫我提前过来跑一趟,也不必非得求见万岁爷。”   “本来此次木兰秋狝,主子是不打算再去的,但得知拉克申福晋病重,主子实在放心不下,改了主意,想跟着一起去。”   “毕竟除了……主子如今还放在心上的,除了宫里几位主子,也就只有拉克申福晋了。”   李德全心下了然,恭敬接过食盒,笑道:“嬷嬷放心,等万岁爷醒了,奴才保管把话一五一十带到主子爷跟前儿。”   乌云珠笑着递给李德全一个荷包,回了寿康宫。   康熙听李德全说完后,也无甚不可。   皇玛嬷和皇额娘在宫里一辈子,在乎的人一个个去了,能回草原上的时候少,他很乐意奉两人回去。   皇玛嬷今年身子骨见好,他都想奉皇玛嬷也再回一趟草原。   只是太皇太后不愿意折腾,太后本打算留下来陪着的。   如今她又想去,康熙立刻吩咐人去寿康宫和内务府传信。   他们七月十八就要出发,还有半个月,准备的时间很紧张。   只是康熙有些疑惑,除了去年,先前他怎么没发现,太后和拉克申福晋的感情如此深厚?   拉克申郡王是左翼车臣汗部,太后是右翼札萨克图汗部,过去因为两翼关系不睦,来往不多。   太后过年过节往北蒙送节礼的时候,以往都没给拉克申福晋送过几回。   不过……从去年初开始,好像就频繁了起来。   康熙脑海中闪过一丝隐约的灵光,但却下意识往左翼中旗与其他部落不和,许是要与右翼势力拉近关系这方面去深思。   七月十八,康熙奉皇太后离京一路北上,及至八月二十三,一路舟车劳顿到了热河行宫。   这回行宫已经彻底建成。   比起去岁大家只能挤在一个角落里,如今的行宫要宽敞得多,随行的妃嫔们都能单独住一个院落,这叫她们特别高兴。   跟别人一起住,若皇上来了,还容易叫人勾走。   这会子她们只需要用尽浑身解数吸引皇上的注意力,能把人拉到自己院子里,就不必再担心其他。   康熙刚入住才新建好,头一回迎来主人的万壑松风殿,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迎来了诸多替主子送汤水的宫人。   康熙:“……”   狼烟动地的,她们怕是自个儿住的地方都还没瞧明白,就知道膳房在哪儿了是吧?   倒是有些像……康熙蓦地一顿,冲偷笑的梁九功笑骂。   “天儿这么热,那些热汤你愿意喝你喝去,叫她们都消停点儿。”   “去拿些冰碗子来,给太后也送些过去,问问太后可还安好,叫秦新荣过去给皇额娘请个平安脉。”   梁九功笑着躬身:“是,奴才亲自去,但是叫娘娘们消停……这奴才可不敢,回头老祖宗知道,又要赏奴才板子了。”   康熙抬脚就要踹,梁九功赶忙嘿嘿笑着颠儿了。   等到殿内只剩下魏珠后,康熙出了会儿神,到底还是笑着摇摇头,将某个身影抛在脑后,先做正事。   大清一强硬,高丽那边很快就服了软,已差不多算是消停下来了。   但是罗刹却像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偏偏漠西还在其中捣乱。   这回木兰秋狝,康熙不只要在热河练兵,去了木兰围场他也要练兵,震慑漠西。   平三藩,收腹台湾后,大清才安稳了不过两三载,国库不丰,将士们也需要休整,还不是跟准噶尔对上的时候。   摊开堪舆图,康熙独自静坐了许久,待得脑海中思量得差不多,他才吩咐魏珠。   “去,叫阿兰泰来见朕。”   魏珠应声往外走,梁九功提着冰碗子回来了,面色有些许微妙。   “皇额娘身子不适?”康熙眼角余光扫到梁九功的表情,淡淡问道。   如果太后不适,他一会儿见完阿兰泰,得去一趟太后的芳园居。   梁九功走近后,迟疑片刻,才小声禀报:“回万岁爷,太后娘娘身子还算安泰,只是刚才赵昌叫人递了消息给奴才。”   “他说,太后方才就派了人去探望拉克申福晋,是个眼生的。”   “奴才瞧着,乌云珠嬷嬷……似是不知情,还在准备给拉克申福晋的礼单呢。”   康熙慢条斯理端起茶盏,垂眸静思。   乌云珠是太后的掌事嬷嬷,按理说去探病这种事儿,不该瞒着乌云珠。   可太后却派眼生的人提前去探病,照消息传回来的速度,应该是一下马车就叫人去了。   如此迫不及待……太后和拉克申福晋到底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被乌云珠,或者说不能被皇玛嬷知道的?   他有些许猜测,但在脑海中稍转了一圈,就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   太后无论如何不会掺和行刺一事,否则当时也不会被吓晕。   但无论太后和拉克申福晋瞒着什么——   “叫赵昌派人去查。”   康熙沉声吩咐,眸底氤氲着无人得见的波澜,但他声音很冷静。   “告诉他,朕允许他用一切手段去查,只记得一条,不可被任何人察觉!”   梁九功心下微惊,却不敢多问,“嗻!奴才这就去。” 第53章   康熙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练兵上。   他每天从一睁眼, 除了批折子,用膳,午歇,就再没个闲着的时候。   今年木兰秋狝, 他只带了大阿哥胤褆和太子胤礽来, 去练兵的时候也带着两人一起。   得知自己能去跟着练兵, 胤褆高兴得一蹦三尺高,都顾不得跟太子别苗头了, 激动到半夜睡不着,第二天差点起晚。   胤礽也激动,虽然他已出阁讲学, 可以跟着一起上朝听政,但也就只听政而已。   他能接触的只有不重要的请安折子,还有前朝和历年批复过的折子, 朝堂上的事儿他还沾不上边儿。   能参与练兵, 在胤礽看来, 代表汗阿玛对他的认可。   所以哪怕头一日,胤礽就因骑马时候太长, 大腿内侧都被磨出了血点, 也咬着牙一声没吭。   胤褆见胤礽都能忍,同样受罪的胤褆, 那牙咬得比胤礽更紧。   可俩人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康熙将木兰秋狝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初十。   从八月二十四到初八为止,他们每天都天不亮就出门, 中午休息会儿又出门,披星戴月地回。   哪怕胤褆和胤礽早就开始习骑射功夫,也有点撑不住了, 俩人加起来,大腿内侧也没一块好皮子。   难兄难弟甚至都顾不上先前的矛盾,从外头回来的路上,由着贴身太监涂完药,只恨不能抱头痛哭。   胤褆满脸苦涩,问太子:“你说,汗阿玛他每天在宫里也是养尊处优的,他就不会累吗?”   胤礽冲胤褆翻个白眼,“汗阿玛上早朝之前,每天都要打一个时辰的拳好吗?”   “汗阿玛可是大清巴图鲁,是八旗子弟的表率,自然什么都能做得到。”   原本胤礽就对自家阿玛处理朝政的手段和丘壑折服,如今他更将康熙当作天神一样钦佩着,只盼着将来自己能成为汗阿玛那样的皇帝。   胤褆这回没反嘴,他想了想,面上也露出振奋的神色。   选秀六月里就已结束,额娘给他定下了吏部尚书科尔坤的嫡女,明年就能成亲。   等成了亲他就是个大人了,也要以汗阿玛为榜样,将来成为大清第一巴图鲁!   被两个好不容易还算和睦的儿子正吹嘘的康熙,其实也躺在皇辇上,由着梁九功给他涂药呢。   梁九功看着皇上腿侧磨破的皮子,心疼得想抹泪,“万岁爷,练兵的事儿奴才不敢拦,可您也得顾念龙体不是?”   “这伤还没好,每天又添新伤,秦御医都说了,长此以往下去,是要留疤的,回头叫老祖宗知道了……”   “朕心里有数。”康熙淡淡打断梁九功的话。   “赵昌还没回来?”   梁九功心里叹了口气,这会子也反应过来了。   万岁爷自打知道太后和拉克申福晋有异,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呢,上不去下不来的,若是不找点事儿做,只怕又要像去年底那样……   他小心翼翼回话:“回万岁爷,还没回来,不过他叫人送了信儿,李德全已经给您放在龙案上了。”   康熙不再说话。   等到了行宫,他下令叫侍卫把胤褆和胤礽背回去,自己像没受伤一样,在两个儿子仰慕的眼神中,大跨步回了万壑松风殿。   “万岁爷……”李德全听见动静,和魏珠一起出来迎。   康熙摆摆手,风一样从两人身边过去,直接走到御案前,打开了用信鸽送回来的字条。   但里面的内容并不是康熙想看到的。   他眉心微蹙,赵昌说没查到什么有用的证据。   拉克申福晋塔娜身边并没有异样,暗卫尾随去探病的宫人到芳园居偷听,但对方只跟太后说了塔娜的病情。   赵昌带着人在木兰围场周围四处查访,丝毫没有方荷曾经出现过的痕迹。   他面无表情将字条放在火上燃尽。   梁九功感觉到他身上的低气压,心下便清楚什么都没查出来。   见主子一脸疲惫坐在椅子上,以扳指生抵着眉心好叫自己更清醒,他叫李德全和魏珠出去守着,小心翼翼上前。   “万岁爷,许是奴才那日看错了。”   “太后娘娘急着去探病,好确定拉克申福晋有没有精力应付乌云珠嬷嬷也说不准,您万不能忧思太过,怕是会伤身啊……”   康熙放下手,若有所思盯着烛芯,倏然笑了出来。   他站起身,微讽道:“你错了,正是因为皇额娘太心急,才有问题。”   如无不可对人言的事儿,皇额娘又何必瞒着乌云珠,急匆匆派人去?   真要着急,在路上就可以光明正大派人快马加鞭去探病。   偏偏在明摆着有问题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查出来,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梁九功满头雾水,脸上露出几分不解,但康熙却没有解释的心情,略有些放松地打了个哈欠。   “行了,备水,明日一早启程去围场。”   因康熙盯得紧,热河这边练兵的效果非常不错。   到了围场后,在小滦河一侧的草原上大练兵时,上万大清官兵喊声震天,几乎震慑住了北蒙所有的部落。   他们心下大概清楚康熙为何如此,都不自禁往漠西那边看。   今年噶尔丹带着漠西王公们来得非常早,也在北蒙部落的王公里头站着,听着不远处的动静,神情莫测。   不出康熙所料,布围和观围一结束,还不等大清官兵正式开始巡逻,以备行猎,他就得到了噶尔丹派人赶回漠西传信的消息。   康熙心下冷笑,如果噶尔丹真敢在这种时候挑起事端,他还敬佩对方是个汉子。   可惜,对方比草原上的狼还狡猾,只敢行暗中行刺之事。   但他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在行猎第一日,带着太子和大阿哥两人打了两只老虎,三只鹿。   父子三人没打到什么小猎物,被分割好的肉块绑在马上,众人一开始还没发现端倪,只以为三人是意思意思没发力。   但等随行侍卫将兽首扔到地上数,噶尔丹眼神猛地缩起,差点没忍住心中的杀意。   除了那五个猎物外,马匹后头竟然还拖着三十六只狼首,这正是漠西王公来的数量。   漠北和漠南的部落里也有人发现这一点,都悄悄打量噶尔丹和准噶尔部的神色。   但除了策零脸上有些没藏好的桀骜凶狠,其他人,尤其是噶尔丹,面上丝毫没有异样。   甚至在得知康熙今日猎物最多时,噶尔丹在北蒙王公里头一个单膝跪地,手放在胸前,对康熙低头表示臣服。   北蒙人虽受狼群困扰,但许多部落却都以狼为图腾,信奉实力至上的原则。   康熙代表大清露出了峥嵘,比康熙温和与他们交好还能叫他们信服。   所有北蒙王公都跟着低下头,高呼天可汗万岁。   康熙淡淡扫了噶尔丹一眼,心里没有想象当中痛快。   他知道,自己小瞧噶尔丹了。   如果噶尔丹冲动易怒,他反倒没那么忌惮。   可噶尔丹比任何人都更识时务,真到了成为敌人的那一日,对方绝对会是最难缠的对手。   康熙笑着叫大家起身,宣布自己不参与比猎,叫喀尔喀蒙古的一个护卫得了头筹。   康熙连连夸赞对方,班弟亲王也恭敬地吹捧天可汗,篝火晚宴在友好的商业互吹中落下了帷幕。   等康熙回到皇帐,赵昌已在帐外等着,这才叫稍稍喝了点酒的康熙兴奋起来。   他没等赵昌跪下去,就一把抓住赵昌的胳膊,将之拽进了皇帐。   “查得如何?”   赵昌进了帐后,还是跪地,“奴才无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出任何消息。”   康熙脸色刚沉下去,就听得赵昌又道——   “但奴才也不是一无所获……”   见赵昌抬头左右看了眼,康熙冲梁九功挥了挥手,示意他带人下去。   魏珠看了赵昌好几眼,才咬着牙跟在梁九功身后出去。   等没人后,赵昌膝行几步上前,压低了嗓音禀报,“奴才之所以什么都没查出来,并非暗卫无能,在查探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左翼中旗的痕迹。”   “对方有意地将所有痕迹都收拾干净了,林子里也被清扫过,奴才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发现对方是班弟亲王的亲卫。”   康熙清楚赵昌的意思,班弟亲王不可能替拉克申福晋扫尾,那就是……皇玛嬷的手笔。   帐内沉默了好一会儿,康熙突然低低笑了出来,甚至笑得有些喘不过气。   赵昌有些不解:“万岁爷?”   康熙拍拍赵昌的肩膀叫他起来,眸底的笑意和笃定一目了然。   “太后有异,太皇太后也有异,你来告诉朕,那会是因为什么?”   赵昌愣了下,接着便露出恍然神色,猜测脱口而出——   “因为熙妃娘娘还活着!”   不,甚至有可能是太皇太后发现皇上对方荷太上心,指使太后将人放走的,只是他不敢如此妄议。   康熙心下也有无数猜测,可不管是皇玛嬷所为,还是皇额娘所为,皇玛嬷顺水推舟,其实都不重要。   那混账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   这让康熙几乎想放声大笑,好叫所有人都知道,老天爷待他并没有那么残忍。   但除了高兴外,他心底也迅速升起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不管那混账是因为什么离开他,她还活着,却从来没想过叫他知道?   不知她听见自己以贵妃例下葬的时候,可曾有一刻想起他心情如何?   康熙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来,思忖片刻,吩咐赵昌——   “现在你只需要盯好噶尔丹和漠西的王公们,什么都不必再查。”   “一切等朕回宫再说。”   赵昌心里隐约知道,皇上这是怕惊动太后,或者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会打草惊蛇,赶忙应下不提。   康熙赶在颁金节之前回了宫,章佳贵人已经在他归京前半个月顺利生下了十三阿哥。   所以康熙来给孝庄请安的时候,孝庄脸上带着格外放松的笑意。   “章佳氏是个有福气的,也不枉你宠着她,苏茉儿去瞧过了,小十三虎头虎脑的,太医说身子骨不比胤俄差。”   十阿哥胤俄刚过完三岁生辰,可能因为贵妃没了小公主后太过紧张,一直盯着奶嬷嬷和太医将胤俄眼珠子似的护着   胤俄又特别能吃,比大他近三个月的胤禟都高壮些,小牛犊子一样,瞧着就叫人喜欢。   如今宫里又出了个跟胤俄一样壮实的小阿哥,对信奉多子多福的孝庄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叫她高兴的事儿。   康熙脸上也露出笑意,他也愿意多几个更健康的儿子。   如此等胤礽继位,也有更多兄弟如福全和常宁一样为左膀右臂,是为强盛之象。   他不动声色笑道:“朕也觉得她有福分,如今她生了小十三,也算是有功,不如将她晋位为嫔好了。”   “她能生出健康的小阿哥来,必然也能养好小十三。”   孝庄闻言,脸上的笑淡了些。   “这不合规矩。”   “卫氏生了胤禩一年,才得封贵人。”   “选秀进来那几个家世不俗的,最高也才不过贵人位分,你封一个小选入宫的常在为嫔,叫旁人怎么想?”   “朕何必考虑其他人的想法,左不过谁叫朕顺心,朕就多宠着几分就是了。”康熙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卫氏不曾在朕身边伺候过,其他人与章佳氏如何比得。”   “朕看章佳氏顺眼,早想着把延禧宫收拾出来叫她住,也能离乾清宫更近……”   “你糊涂!”孝庄冷着脸打断康熙的话。   “你私下里偏宠哪个哀家不管,可明面上总得一碗水端平了。”   “这虽是宫里,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你也该知道,但凡有那左了心思的,你将章佳氏捧上去,岂不是叫小十三陷于危险之中?”   她语气强硬道:“等到小十三周岁,封个贵人便也罢了,叫她依然住在永和宫便是。”   “为了小十三好,等她出了月子,就跟万琉哈氏一样,去大佛堂给孩子祈祈福吧。”   既然是祈福,自然就不能临幸了,甚至要带着小阿哥住在大佛堂的偏殿。   康熙总不至于到慈宁宫来幸人。   他垂着眸子,无奈笑着摇摇头,软下话头哄孝庄:“孙儿不过就是跟您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罢了,怎么可能做出叫后宫不宁的事儿来,您这也是太小瞧孙儿了。”   孝庄蹙眉盯着康熙,康熙赶忙露出讨饶的神情,又说了几句好话,这才叫孝庄重新露出笑意。   等康熙离开后,苏茉儿还调侃,“主子如今愈发跟小孩儿似的,一句话不对,说风就是雨,也就是万岁爷孝顺,否则怕是得叫您训哭咯。”   孝庄脸上的笑淡了些,“你既说我们祖孙俩相似,可曾见过皇帝这么快服过软?”   康熙不过是拿章佳氏试探她罢了。   苏茉儿思及皇上刚从北蒙回来,凑近孝庄小声道:“您是说……万岁爷可能知道方荷还活着的消息了?”   虽然太后自觉行事周密,也不曾亲自做过什么,但她从十三岁入宫,就相当于是被孝庄养大的。   孝庄想查出她都干了些什么,都不用亲自审。   只听乌云珠说了太后和塔娜的来往,还有几番问方荷的问题,孝庄就能肯定,那丫头没死,是叫太后给送走了。   既然方荷不愿意在宫里,她也乐得成全,趁机叫人把所有痕迹都扫了个干净,甚至连她都不知道方荷在哪儿。   即便玄烨试探出什么来,想要查,也无从查起。   她叹了口气,“由着他去吧,哀家虽说没多少活头了,可起码我还活着,就不会叫他再把人带回来。”   “那丫头说不准早就成亲嫁人了,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跟福临学,叫我到了地底下也不安宁!”   事实上,康熙确实对章佳氏无所谓情分不情分。   她足够安静,也从来不会作妖,与那混账无一处相似。   身为皇帝,他必须要让后宫安稳,以稳定前朝,宠幸章佳氏能叫他没那么难受。   他拿章佳氏试探太皇太后,并非为了试探能不能叫方荷回来,在他这里,没有第二种可能。   他只为确定一件事,方荷离开,到底是皇玛嬷的手笔,还是皇额娘的手笔。   从孝庄对章佳氏的态度来看,她并不反对自己宠信章佳氏,只是不喜欢他一碗水端不平的做法。   思及皇玛嬷过往的手段和性子,如果她要避免自己对谁专宠,只会将人放到自己身边,而不是将人远远打发了。   康熙基本可以笃定,是太后所为,那就好办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康熙能做的事情,任孝庄手段再是强硬,总有无法触及的地方。   所以他才会等回宫后再叫赵昌去查。   他人在宫里,想要瞒住皇玛嬷的眼线,叫千里之外的人求助无门,只能据实以告,就容易多了。   康熙回到乾寝宫,就直接把赵昌召到了昭仁殿,吩咐他办三件事——   “派人阻断拉克申部落往和田和伊犁去的路,带上朕的手书,必要时可借察哈尔四旗之手,压下他们进的种马,叫拉克申知道是朕所为。”   “你亲自去找塔娜,告诉她,若她与去岁行刺御驾一事有关,朕会废除她所有子嗣对部落的继承权。”   “再叫人去札萨克图汗部,以太后的身份向右翼施压,这件事做得隐晦些,叫札萨克的女眷去找塔娜,明白朕的意思吗?”   赵昌跪地:“奴才明白。”   这就是要明火执仗地逼供了。   在夫家的部落受制于人,自己的子嗣可能会剥夺继承权,甚至会波及左翼和右翼之争的情况下,但凡塔娜还没病糊涂,就不可能再听太皇太后的吩咐。   康熙面色冷漠继续道:“还有,你私下里传令禁卫军,无论宫外送进来什么消息,只要是往后宫去的,都拦下来。”   赵昌隐约察觉到皇上隐而不发的怒火,态度愈发恭敬,迅速起身去办差。   除此之外,康熙再没做任何事情。   他一如往常那般去慈宁宫请安,待章佳氏也再无不同,如常临幸后宫。   甚至在过年的时候,还高高兴兴跟福全和常宁来了一出彩衣娱亲,将孝庄逗得频频发笑。   及至二十六年初,宫里宫外都平静得很,孝庄心情好,身子骨竟也好了不少,甚至偶尔还能带着人到慈宁宫花园去赏赏景儿。   如此,康熙也就放心在万寿节后,开始了第二次南巡。   他下令太子监国,从大阿哥到五阿哥一个都没带,妃嫔也只带了德妃并选秀进宫的几个小答应,轻车简从离了宫。   他顺水而下,直往永定河去巡视河堤的时候,仪真县这边,方荷也迎来了梁娘子的好消息。   “嗯……你这身子骨好得差不多了。”梁娘子将手从方荷手腕上放下来,摸着肚子冲方荷调侃。   “可见这心里有了牵挂,你也就不嫌药苦了,以前就纯粹是折腾我呢是不是?”   方荷笑得露出两排小白牙,上前揽着梁娘子的肩,另一只手也摸上她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   “我到现在也不喜欢苦啊,可谁叫我快做阿玛了呢,总不能给孩子做个坏榜样是不是?”   “等孩子大了,我还想带着他骑大马逛花……咳咳,逛县城呢!”   梁娘子似笑非笑拍方荷一下,“回头你要是把我儿子教成个纨绔,我就给小乔下药,叫他支棱不起来,你自己看着办!”   方荷:“……是整个人还是?”娶个这么凶的婆娘,她好难哦。   “就叫他所有的腿儿都站不起来好了。”梁娘子慢悠悠起身,哼笑道。   方荷迅速摆正了表情,“娘子放心,往后等孩子出生了,要是不学好,我一天照八顿地揍,保管他除了学堂,哪儿都不爱去。”   虽然孩子的童年是欠缺了点,可为了他阿玛的幸福,私底下再偷偷找补吧。   梁娘子:“……”还是叫孩子离这个混球远一点好了。   她出门前还是吩咐了一句,“你可给我悠着点儿,药虽然停了,补汤还得喝着,别一起了燥就没个节制,对你和小乔身子骨都不好。”   阴阳精气都得养,一旦外泄太多造成亏虚,都很难彻底恢复。   就这大半年的时间,梁娘子都不知道多少回,看见俩人手拉着手在新建好的客栈后头那条小河边上浪了。   光牵手也就罢了,有回她甚至还瞧见方荷咬人家小乔的嘴巴,搞得那天所有的文思豆腐汤都是甜的,做出来的菜差点没齁死客人。   方荷听了,脸上一点害臊模样都没有。   她又不是也有那啥瘾,而且想要完美体验头一回,小乔还有的学呢,她也不急着做什么。   她殷勤将梁娘子送到门口:“回头得麻烦娘子帮我弄些好册子来,就是……咳咳,樊素哄你的那种,你懂吧?”   梁娘子:“……我那都是言传身教,哪儿来的这种册子?”   甭管是给谁看的避火册子,那不都是女子讨好男子的吗?   花楼里就更是如此。   除非她去小倌馆,且不说她还怀着身孕受不得刺激,要是叫樊素知道了,她还睡不睡觉了?   “你自个儿想办法!”梁娘子斩钉截铁道。   “我还得给你和小乔张罗个洞房花烛夜呢,没工夫替你调教男人。”   虽说方荷不能光明正大跟乔小元成亲,但梁娘子和娜仁商量了一下,都觉得要叫乔小元无名无分跟了方荷,实在是太惨了。   客栈已经扩了两回,如今一个月发完月俸,扣掉成本和分给林辰他们的红利后,好的时候能剩下八十多两,不好的时候也有六十多两。   先前方荷搭进去的八百多两银子,差不多已经回来了,她还特地换了个小金锭,塞进装着南珠的黄金盒子里去。   能这么挣钱,一大半的功劳在乔小元身上。   梁娘子和娜仁都觉得,私下里补一个拜堂仪式,好歹算是给乔小元个名分,才不算太欺负人。   但方荷听了梁娘子的话,迟疑了下,还是拦下了梁娘子。   “拜堂洞房,先不急,我还想跟小乔再腻歪一阵子。”   梁娘子了然看着方荷,“你是想等那位南巡结束再拜堂?”   方荷冲她咧嘴笑,“什么都瞒不过我们家最漂亮最聪慧的娘子!”   “少臭贫了。”梁娘子冷笑。   “凭什么他三宫六院,一个接一个的孩子生着,你倒要为他守身如玉。”   “我替你养好了身子,不是叫你拿去给臭男人糟蹋的!”   方荷被逗得笑个不停,赶紧抚着梁娘子的肚子哄人。   “别气别气,我守什么身啊,我那不是怕疼么,就算不洞房,快乐的法子多的是,姐姐最清楚了。”   “但我也确实想等一等。”方荷依然笑着,只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平静。   “就算我自私对不住小乔吧,反正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若真有个万一,处子之身也是我讨价还价的本钱,能保证不管怎么活,我都能活得更好。”   梁娘子怀了身子后,心肠比以前软了许多,闻言鼻尖有些发酸。   “万一……你就一点都不委屈?”   如果是她,好不容易过上梦寐以求的好日子,若是先前负了她的那混账再来逼她回去,她能做出毒药来,跟对方同归于尽,谁也别想好。   可方荷对此,却一直都是大大咧咧的态度,甚至每次说起来都笑嘻嘻的,从来没表现出任何不甘心。   方荷立马垂下脑袋,一脸我见犹怜的模样,期期艾艾看着梁娘子。   “我委屈,可委屈了,一想起来心就稀碎稀碎的呢!”   “只是我不愿让大家跟着担心,所以眼泪都往肚子里流,姐姐若疼我,不如就给我弄些好册子……哎哟!”   方荷捂着被敲了的脑门,笑着躲开,见梁娘子恨恨擦眼角,更叉着腰笑得喘不过气。   “姐姐还不了解我?什么事儿在我这儿,只有好和不好,不好的我就非得想法子把它变成好,手段无所谓。”   她笑着喘匀了气,面上确实没有一丝不甘。   无他,两辈子她都不是什么幸运的人,要遇见事儿就伤春悲秋,她早活不下去了。   不幸运的事儿遇到的越多,她就越要过得比任何人都好,否则不是便宜了盼着她不好的人吗?   那她才真会气死。   只是等梁娘子离开前,方荷到底认真说了一句,“如果真有那天,我希望你们都能冷静些,千万别闹事。”   “因为你们听话,我才能过好日子,姐姐帮我太多,我都数不过来了,就再多帮帮我,等下辈子我一定还。”   也不知道是不是快来大姨妈了,或者是听到康熙已经南下的消息,方荷心底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昨晚她甚至又做了被康熙掐着脖子咆哮的噩梦。   梁娘子轻嗤,“说得好像你要去死一样,怎么,你要是去吃香的喝辣的,我还得给你烧纸钱不成?”   能提出这么不要脸的要求,也就这小混蛋了。   梁娘子隔空点点方荷的脑袋,也没说应不应就走了。   而康熙这边,五月中就到达了江宁,依然住在曹家,问候过自己的奶嬷嬷孙氏后,他就没再见任何人。   赵昌回来了。   可这回赵昌的脸色甚至比在草原那一次更严肃。   康熙原本心情不错。   他视察过靳辅主张在宿迁、桃源和清河三县的岸堤边上开的中河,如今已经接上了张家口和骆马湖。   差不多再有一年时间,就可打通下游的平旺河入海,大大地缓解水患带来的压力。   所以他看到赵昌一脸愧色,倒也没生气,只平静将他叫进了书房。   “塔娜还没开口?”   康熙思忖着,看样子,拉克申部落的马匹还算充足,那要消耗不少粮草。   如此算下来,对方实力比以前强了不少,怪不得喀尔喀左翼会紧张。   赵昌脑袋直往胸口扎,“拉克申福晋……开口了。”   可还不如不说呢。   他深吸口气,硬着头皮道:“塔娜顶不住三方压力,告诉奴才,她曾经救下了自己的继出儿媳,名为娜仁,因此得到了娜仁部落的牛马和不少粮草,算是两清了。”   “先前她曾拜托娜仁替太后问熙妃话,但娜仁一直不曾回话,她平日里就藏在行猎的树林深处……”   赵昌的脑袋越扎越低,“后来娜仁只传信说自己救了熙妃,但如何救的,去往何处,无人得知。”   康熙越听,面色就越冷,“确认她所说属实吗?”   “奴才确定,奴才甚至从班弟的亲卫那里得到了消息,对方只扫除了树林里的痕迹,也没见过娜仁。”   “太后派人想得知熙妃的消息,因塔娜也不知道,宫人才什么都没提。”   康熙先前曾想过,等抓住那混账,他定要叫她后悔离开自己身边。   后来南下的一路,他又渐渐想起曾经方荷陪伴在身边的日子,慢慢地,心底那股子无名火渐消,失而复得的喜悦却渐渐上头。   他想着,只要方荷愿意回到他身边,不管她有没有伤残,是不是嫁人生子,他都可以既往不咎。   但现在……呵,他终于知道了,她确实还活着,但她连一点希望都没留给他。   他沉默片刻,蓦地伸手一扫,书桌上的所有东西都被扫落在地。   茶盏直接飞出去,在墙上砸得四分五裂。   梁九功和魏珠都骇然跪地,赵昌被碎片划破了手背,却丝毫不敢动,都趴伏在地,承受着皇上的雷霆之怒。   外头李德全也听到动静了,却不得不抖着嗓音小声开口——   “万岁爷,曹,小曹大人求见。”   康熙面上并无暴怒模样,只淡淡道:“叫他滚进来。”   曹寅缩着脑袋进门,心里直懊恼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已经到了门前,也不敢转身就走。   一进门,看到地上的狼藉,还有康熙面无表情却浑身气势冷冽的模样,心下就更喊着救命。   不怕主子爷大发雷霆,就怕这种有火也不露在面上的,稍有差池就得要命。   曹寅赶紧将南地官员求见的事儿给压下去,脑子里紧着转悠,蓦地灵光一闪。   他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笑着上前,“奴才请万岁爷安,这是谁不长眼,惹咱们主子爷生气啊?”   不等康熙回答,他又抚掌道:“正巧我听说,先前培公去过的那家客栈,名声都传到江宁来了,说是颇有些野趣。”   “听闻不管是多愁眉苦脸进门,总得捧着肚子揉着腮出门,不如奴才伺候您去瞧瞧?奴才这身皮子还留着给万岁爷尽忠呢。”   康熙没有心情去瞧什么野趣,他只冷冷睨曹寅一眼。   “你没正经事儿可做了?”   曹寅赶忙委屈地解释,“哪儿能啊,是培公来信说,他那位老友也是个妙人,最擅长为人测字,据说特别准,甚至因此与南地许多文人交情匪浅。”   “奴才是听说,于先生有家不住,这阵子也爱去天涯客栈,住下就不走了,这才想着伺候您去瞧瞧,说不得您要能收为己用,那就是两好并一好了不是?”   康熙努力将希望在眼前破灭的怒火压下去,既然是个能测字的,说不定……他阖眸将重新往上冒的希冀压下去,起身往外走。   “那就去瞧瞧。” 第54章   方荷也知道于先生, 这纯粹就是个吃货,乔小元的铁粉。   自三月初被麻辣烤鱼俘获后,大半时候都把客栈当家。   听说是自幼读书的世家子,家里没什么人了。   因为姓于, 十几年前在于家村落了脚, 盖了好大一座宅院说是落叶归根。   可据林辰打探, 他根本不是于家村的人,那宅子也跟半个道观似的, 供奉着三清道祖,时常会有人去上香。   但于先生完全不像个老道,确实像世家养出来的浪荡子, 上了年纪也颇有一股子风流在身上。   最重要的是,这位快六十的于先生俊美得像个中年美大叔,短短几个月内, 就勾得客栈好多员工见他就脸红, 连男孩子都有!   对方的风趣和测字的本事整个客栈都知道, 方荷好奇,前阵子去找小乔偷香后, 替这位于先生上了回菜。   有樊素在前, 她伪装也很好,帽子都拿皮子磨薄做的仿头皮贴住鬓角, 从来没人发现她不是男人。   但于先生见了她,先接过她手中的菜,下一刻就冲她眨眼, 抚着喉结笑道:“这位……公子好兴致。”   方荷感觉对方有点本事,来了兴致,请对方给她测字, 问自己是否能够心想事成,在桌上写了个‘命’字。   于先生先吃两口菜,漫不经心看了眼,脸上露出了诧异神色,仔细打量方荷好一会儿,说了一番云山雾罩的话。   他说:“人在上,姑……姑且算老道胡说吧,您当是贵人命数才对啊。”   “且人下一口,若口舌不修,当得叩首,您这运道……老道说不好,不说也罢。”   方荷心想,贵人命数?是会短命的那种吗?   既于先生说不能说,她也没多问,算命这种事儿,好的就叫灵验,不好的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怕听到什么闹心的话,方荷笑眯眯道了声慢用,就回了楼上,换了樊素出来。   那是三月里的事儿,就在梁娘子说她养好身子之前。   所以她才会那般叮嘱梁娘子。   如今得知康熙已经开始南巡,谨慎起见,方荷没事儿就宅在樊家看看话本子,还省得伪装了。   隔天去一次客栈,去了也只叫樊素出面。   客栈新起的小楼,用几天时间扒了一面墙,彻底将原本的小舞台围绕到中央。   她给自己在二层留了间房,也给梁娘子和女员工们休息用。   到客栈她都直接上二楼……继续宅。   除了盘账和偶尔处理点客栈的小问题,其他时候她或去厨房跟小乔腻歪会儿,或随机拉个美人儿在屋里嗑嗑瓜子听听说书,过得依然很逍遥。   昨儿个梁娘子跟樊素去了苏州访友,其他人也正忙,乔小元一心做菜,没时间理她,方荷便抓住了娜仁。   娜仁和云生依然没成亲,但俩人住到一块儿了。   大家知道云生从小就是娜仁的护卫,见过娜仁最美的样子,如今在他眼里,也没人比娜仁更好看。   虽好奇俩人为什么不成亲,但大家都很乐意看见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没多问过。   主要这俩人一个赛一个的锯嘴葫芦,根本问不出来。   就连一直致力于吃瓜的方荷,也只知道娜仁早先生过孩子伤了身,怕是不易有孕。   她猜测娜仁是怕云生想留后,给他一条退路。   梁娘子听了这猜测,连连冷笑,若非方荷拦着,这位狠姐差点直接给云生一服药下去解决问题。   但方荷劝说,万一娜仁还能怀呢?娜仁也挺喜欢小孩的。   梁娘子这才没动手。   方荷躺在娜仁有力又柔软的腿上,叫这位看着冷厉实则温柔的姐姐给她喂水果。   “唔……”方荷眯着眼吃了颗剥好的葡萄,这滋味儿,简直比吃小乔的嘴儿更舒服。   “阿姐~你到底为啥你不肯跟云生成亲啊?”她搂着娜仁的腰蹭,声音也跟麻花糖似的。   “我和梁阿姐想给你好好办一场亲事,往后你若有了宝宝,也能光明正大叫你们爹娘嘛。”   她在这里歪缠娜仁的功夫,外头也到了舞台上开锣的时辰。   这阵子江南出了个很火的话本子,叫《戏说江湖》,说的是一群江洋大盗金盆洗手后开了家酒楼后,发生的各种搞笑趣事。   话本子是方荷的灵感。   可惜她没那个文笔,某天跟大家臭贫的时候提起来,顾先说自己能写。   他虽断了一臂,却练出一笔格外好看的左手书,只用一个月就写了出来。   南来北往的行商有认识扬州开书铺子的东家的,听着有趣,给送到了扬州印刷,已经在江宁、苏州和扬州都传开了。   帮忙的行商人不错,给了一笔封口费,也没提起作者是谁,江南只知道这是一个名叫海右亭古的文人写的。   因名字出自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中,大家都以为作者是山东文人,没人往客栈这头想。   今儿个说到曾为匪首的女当家要抛绣球选婿,结果绣球被手底下人当成了手上蹴鞠的片段。   所以二人转的锣一敲响,就引得楼上楼下都是一片叫好,显然都是乐子人,都想看那位女当家要怎么办。   康熙和曹寅一行人,在叫好声中进了门。   刚踏进门,伙计还没来得及迎上来,就听到台上唱——   “该来的俏郎君倒是来呀,不该来的狗贼凑成了堆儿~”   曹寅:“……”   他冲康熙干笑:“哈哈……这是一位山东文人著的话本子《戏说江湖》,听说很受欢迎,都传到底下县里来了,哈,哈哈……”   康熙没什么心情听曹寅说话本子,只淡淡扫了眼舞台上披红挂绿扭着的两人,闻着空气中的花草香气,莫名感觉有点违和。   路上曹寅仔细说了这客栈东家樊绍辉的往事。   樊家祖上出过扬州乡绅,后来没落了,樊绍辉自小没离过扬州,娶了个花船出身的娼籍女子。   曹寅派人查过,客栈据说是樊绍辉的娘子出主意开起来的,没什么异样,不然他也不敢带康熙来此。   一个乡野小子,能布置出如此有雅趣的客栈?   曹寅跟于先生素有交情,眼也尖,看见坐在角落里低头吃菜的于老道,赶忙引着康熙过去,打断了康熙的深思。   “于先生,许久不见,楝亭有礼了!”曹寅笑眯眯走到于老道跟前摁住人,冲对方笑道。   “这位是我们东家金爷,听闻先生大名,特来拜访。”   被摁住的于隐济:“……”今儿个出门忘给自己算一卦了。   他勉强冲曹寅点点头,等曹寅松开手,无奈起身拱手。   “于隐济见过……金爷。”   康熙推崇汉学,自幼便饱读诗书,脸上带了浅笑点头,坐在于隐济对面。   “‘大隐能兼济’,先生好风骨,何不入朝,将一身本事用于济世?”   于隐济既然知道眼前这位是谁,就知道敷衍不过去,只能据实以告。   “于某祖上出身东阿,乃无垢先生之后,家训使然,实不敢违。”   曹寅大吃一惊。   他与于老道相交多年,竟才知他是那位二十多岁就曾担任前朝帝师的无垢先生之后。   当年多尔衮和多铎在江南犯下滔天孽罪,东阿于家与江南顾氏是最先站出来表示永不入朝,大骂朝廷的。   康熙点头表示了然,如今好不容易朝廷跟江南的局势和缓许多,他也不欲节外生枝。   “今日来寻先生,是听闻先生测字奇准,金某想请先生测个字。”   于隐济有些迟疑,“金爷身份贵重,于某的微弱本事,未必算得出……”   “无妨,先生姑且一试。”康熙表情疏淡,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   接过梁九功手里的帕子,他定定看着于隐济,“我欲寻人,先生可否告诉我,在哪里能寻得到人?”   于隐济下意识一愣,竟又是个‘命’字。   同样是人在上,可阳为正,阴为反,这位只会受旁人叩首,那他所欲寻之人,就只一线之隔。   他下意识往二楼看了眼,心下震惊,更后悔出门前没为自己算一卦。   怪不得那日他算得那位女扮男装的东家是凤命,却因其装扮和面相,颇有虚实难测之象,才不敢多说。   原来竟跟这位有渊源。   但于隐济却不想多说,毕竟这客栈还挺得他心意,而且大清皇帝跟他于家人有什么关系?   因自身底蕴,于隐济也没那么害怕康熙。   他当即就想开口,却不料康熙蓦地站起身,顺着他看过的地方看过去。   因一直盯着于隐济,他愣神后,眼底的诧异,还有不自觉看向二楼某个方向的细节,都被康熙一丝不差收入了眼底。   待得看过去,康熙就发现,那里有扇半开的窗户,似有个男人将个娇小的女子揽在怀里,正亲昵说着话。   他慢行两步,鼻尖又闻到飘过来的花草香,心底倏然一动,想起方荷曾在外城做过的生意。   那混账曾在香胰子里加入过花草露,来压住胰子微弱的臭味儿,与这味道何其相似!   “爷?”曹寅见状不对,立刻走到康熙身边问。   康熙扭头,看了眼懊恼地举着手,似是想给自己一巴掌的于隐济,冷笑出声。   “叫人拿我的令牌去县衙,就说此地出了行刺御驾的要犯,疑似往天涯客栈这边逃了,叫他们围了这里。”   曹寅心下一惊,他虽不清楚康熙在寻什么人,但清楚主子爷怕是发现了蛛丝马迹,立刻叫自己的贴身随从去办。   他紧跟在康熙身边,小声问:“爷,可要叫人将客栈里的人都押下去?”   皇上微服出行,身边带着不少侍卫,客栈里最多五六十号人,看管起来不成问题。   康熙摆摆手,心底熊熊怒火被微弱的欣喜缠绕着,叫他心窝子跳得厉害,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曹寅明白,这是不想打草惊蛇的意思,赶忙跟着上了二楼。   等康熙到了开着窗户的那间房门外,凭他良好的耳力,一点都不费力地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声音。   “你就跟我说嘛,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其他人,我就是心疼你嘛~”   “你要实在不想说,我也不忍心逼你,但左右你得叫我如愿一回好不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康熙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眸底的情绪却如惊涛骇浪,氤氲着谁都看不懂的复杂。   心彻底落回了心窝子里,他甚至有种尘埃落定的虚弱感。   所有的怒火,喜悦,不解和委屈,全在那娇软得几乎掺了蜜一样的小嗓音里消失殆尽。   接着,一种从未出现在他身上过的恐慌和情怯,叫他连抬起脚踹开门都做不到。   他闭上眼,勉强抬起手,冲曹寅指了指门扉。   曹寅从小跟康熙一起长大,对康熙的性子格外了解,也发现了自家主子爷微微颤抖的手,想了想,到底没敢踹上去,只敲了敲门。   “谁?进来进来!”方荷从抱着娜仁胳膊晃悠的姿态,又躺回娜仁腿上,哼哼唧唧朝水果盘子努嘴。   “我要吃那颗大的!”   这房间外头挂着东家自留的字样,不会有客人进门。   反正进来的只会是自家员工,方荷也无所谓被人看到自己这副耍无赖的姿态。   其实林辰已经从云生那里问到,他愿意成亲,只不过云生什么都听娜仁的,方荷才会想方设法打听。   她真不为八卦,如果娜仁对成亲一点兴趣都没有,她甚至提都不会提。   可梁娘子成亲的时候,娜仁看梁娘子婚服的怔忪眼神,还有想摸不敢摸的模样,方荷一直记得。   娜仁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想解开娜仁的心结,让她后半辈子彻底圆满,这才坚持耍无赖到底。   门被推开的时候,她还可怜巴巴冲娜仁张着嘴,跟个大傻子似的长长‘啊’了一声。   打开门的曹寅:“……”   站在一侧偷偷探脑袋的梁九功:“……”   就,真的没认错人吗?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娇小的男子,躺在格外高壮,甚至还毁了容的女人身上。   那娇撒得,叫人都没眼看。   方荷乔装,是根据樊绍辉的相貌来的。   肤色暗了好几个度,眉形和眼睛与原来都不相同,看起来跟自己本身也就最多三分相似。   所以哪怕见过方荷,曹寅也反应过来这是在找谁了,却跟梁九功一起怀疑,也许……刚才说话的是坐着的那位也说不定?   只有康熙,定定看着躺在娜仁腿上的方荷,眼睛一眨不眨,甚至没有任何诧异。   那小混帐耍无赖的本事,他在北蒙已经见识过了,却原来她对其他人还能更甜。   很好。   几个人的反应都是一瞬间的事儿,娜仁一抬头,就看到全是不认识的男人,立马将方荷拦腰抱到身后,满脸警惕——   “你们是谁?”   方荷被吓了一跳,从娜仁身后探出脑袋来看,一眼就掉进了康熙平静到几乎冷漠的眼神之中。   哦豁,噩梦成真了。   她心下微微发沉,拉住娜仁的胳膊:“我认识他们,故人,阿姐你先出去,叫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与这位故人叙叙旧。”   娜仁听出了关键,她浑身紧绷,担忧地看向方荷。   方荷冲她灿烂笑了笑,像真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友人,转头非常平静地看着康熙。   “可以吧?”   始终站在门外的康熙,终于踏进门,嗓音略沙哑地吩咐——   “守住所有的出入口,让客栈内所有客人都回房,客栈的人看管在一处。”   等曹寅和娜仁他们安静退出去。   梁九功轻轻地将门关上,康熙缓步行至刚才她们坐过的地方,慢条斯理捏起一枚葡萄塞入口中。   方荷垂眸,静静跪地。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可两人竟都不觉得意外,气氛也不算紧张。   到底还是康熙先开口:“想好怎么糊弄朕了吗?”   “没。”方荷老老实实回答,“本来是想好了的,但看到您就都吓忘了。”   她跟娜仁和梁娘子对台词的时候,一开始就知道,什么失忆,被掳走逃出来……这些都骗不过康熙。   所以,她打算反其道而行之。   康熙又往嘴里塞了颗葡萄。   如果不吃点什么,他怕自己的愤怒和委屈,都要化作刻薄的质问扔方荷脸上去了。   但……他竟是不敢。   葡萄的甜汁咽进肚儿里,都变成苦涩,苦得他更清明了些。   他怕这是一场梦,怕吓到这小混账,就会被惊醒。   “你慢慢想,朕有的是时候等。”   方荷很光棍地摇头,“不想了,您想知道什么,只管问就是了。”   康熙去拿葡萄的手一顿,“你是不得已离开的,还是……”   “我自己想要离开的。”方荷直接回答了他,抬起头叫康熙看清楚她真诚的眼神。   “您离开后,我本想找地方躲着,被娜仁阿姐救下,我便求她帮我逃跑。”   康熙对上方荷黑白分明的眸子,下意识垂下眸子避开她的眼神。   接着他因这份逃避起了点恼,微微蹙眉,重新看回去。   “为什么要离开朕?”康熙起身,觉得她跪在地上的姿势很刺眼。   他抓住方荷的胳膊将她提起来,另一只手迫她抬起下巴,声音低沉得几乎压不住火。   “还是你从来没想过留下?”   方荷与他四目相对,似是被他的话逗到,笑得浑身轻颤,“您这话太有趣了,就好像我有过选择一样。”   不待康熙更怒,她又软下声音,“不过我确实想过一辈子留在您身边,努力生几个小阿哥小公主我都想好了的。”   “为了能好好养育孩子,我往上爬的努力劲儿,您应该感觉到了呀!”   康熙的怒火被她的话压下去些,可声音里的沉郁不减。   “那你为何……”   “因为我想活。”方荷轻声打断他的话。   “权势,财富,孩子,对我来说确实都很重要,可什么都没有活着更重要。”   “我想一辈子留在您身边,是知道要是我生了反骨,日子不好过,甚至可能会死。”   “但我没想到,留在您身边,会死得更快。”   康熙被方荷话里的大胆和锐意惊了一下。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从第一次南下在龙舟上时,他就知道,方荷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乖软,她的刺都藏在旁人轻易看不见的地方。   他压下听到她为保命才愿意留下后的不悦,紧蹙眉心。   “什么叫会死得更快?你不信朕会护着你?”   “不信啊。”方荷脸上的笑意甚至带上了挑衅。   “我从来就只信自己,您不是知道吗?”   虽然终于到了这一天,她是真不觉得委屈,她从跑的那一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并不难接受。   但美梦眼看即将成真,却被人晃醒,她有点‘起床气’很正常吧?   她继续哼笑:“其实那天在林子里,我没想着给您挡箭,是有人绊了我一脚,您查出来了吗?”   “您猜,对方是要让我立功,还是想让我死?”   “等到了江南后,我才知道,原来我的身子在宫里已经熬的影响寿数,活不了多少年。”   “您身边的御医为我诊脉那么多次,可否告知过您一个字?”   “我胆儿小,没那个攀龙附凤的命,只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就做个平头小老百姓,很难理解吗?”   方荷字字如刀,轻缓却坚定地往康熙心口上扎,扎得他将方荷紧紧拽到自己身前,想靠近她来止住那股子痛意。   可箍住她笑得轻颤的身体,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马佳荣尚不对劲,因为跟随的暗卫给他打了手势,叫他警惕,康熙才会带其他人离开。   可如荣妃所想那般,他不能凭没有证据的事,就蓦然处死功臣之后。   至于秦新荣……康熙眸底闪过一丝杀意,他将方荷拥得更紧,额头抵着她的,声音轻哑得仿佛请求。   “朕会给你个交代,往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可好?”   方荷垂眸不语,当然不好,母猪又还没学会爬树,这位爷的屁话她敢信吗?   可有些话能放肆说,有些话她却不能放肆说出口,宫里宫外,还有那么多她在乎的人呢。   康熙没再问,只放开方荷,轻轻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方荷往后拽了一下,引得康熙回过头,才恰到好处露出几分紧张。   “外头那些人,都是娜仁阿姐给自己准备的后路,是我反复哀求,甚至拿自己与太后有旧,才求得阿姐救我,您……不会为难他们,对吗?”   康熙深深看她一眼,“只要你们没做不该做的事儿,朕不会为难他们。”   “什么叫不该做的事儿?”方荷脸上又露出个冷笑,甚至用力去抽自己被握住的手。   “您是指我跟别人成亲,还是马上要有个孩子,还是天天跟一群男人说说笑笑的?那您不如连我一起发作了!”   虽然方荷感觉到康熙的力道很轻,却没能抽出自己的手来,甚至被康熙拉进了自己怀里。   “你……有孕了?”康熙摸着她覆部,语气像是梦呓,但方荷总觉得自己听到了磨牙的声音。   她坏心思地挑眉,低着头不吭声。   康熙深吸口气,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额角,“你这混账倒还真是说到做到……”   真跑外头来给徐佳氏留个后,然后再回宫。   气得他想在她腚上来几巴掌,又担心吓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憋得胸口要炸了一样。   他棱角分明的下颚紧了又紧,到底只叹口气,拉着她继续往外走。   “不管孩子是谁的,朕会视如己出,叫他继承徐佳氏的门楣。”   方荷:“……”抢别人媳妇,你还觉得自个儿挺大方?   她眼珠子转了转,像模像样抚着自己的肚子,顺从跟着出了门。   一出门,方荷就被外头剑拔弩张的阵仗吓了一跳。   娜仁和云生、林辰、顾先他们,都手持刀刃,与同样拔刀的侍卫们针锋相对。   连乔小元都戴着围裙,眼神迷离地举着菜刀,站在人群里,左右张望,试图看清方荷到底在哪儿。   方荷鼻尖蓦地一酸,这些都是她的家人了。   所以她更不能害了他们。   “你们这是干吗呢?赶紧把刀都放下!”方荷大步上前,护着肚子站到康熙前头,大声嚷嚷。   “把我的贵人老爷给吓跑了,影响我们去吃香的喝辣的,我可跟你们没完啊!”   众人:“……”我们???   娜仁他们看到方荷的动作,忍着看向乔小元的冲动,都抬起头,张着嘴,呆呆看向方荷……的肚子。   咱就是说,啥时候揣上的?   他们怎么不知道呢!   曹寅和梁九功的表情就更一言难尽,万岁爷这是……要带个怀孕的女人回宫喜当爹?   且不说孩子爹乐不乐意,老祖宗就得扒了他们的皮啊!   方荷见大家不动,眉心一竖,“怎么,我说话不好使了是吗?再不老实点,我可要开始闹了啊!”   娜仁仔细打量着方荷的神色,见她表情正常,眼圈也没红,心下清楚康熙没为难她,慢慢把刀收了起来。   其他人也都跟着收起了刀,都是从苦难中挣扎出来的过来人,他们很清楚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   既然没有选择,他们就不会叫方荷为难,只能沉默地眼睁睁看着方荷被抱上一辆气派的马车,扬长而去。   只有乔小元,举着把菜刀,实在没地儿收,只呆呆地递了出去,被林辰放进了柜台里。   客栈依然被官兵围着,既是借口要找行刺御驾的逆贼,这戏就得做全套。   曹寅也留下了,他接到了主子爷的眼神示意就明白了。   以主子爷的掌控欲,显然方荷在这客栈里都发生过什么,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才可。   娜仁他们不意外,该对过的台词,借着每回开员工会议的时候,大家演练过都不知道多少回。   甚至什么时候该打磕巴,什么时候该眼圈发红,他们都在扣奖金的可恶拿捏下,把演技给锻炼了出来。   只有乔小元回到厨房,始终一副沉默局促模样。   怕他心情不好过来安慰的林辰看着,有点心酸。   “兄弟,想开点,老板一直不肯给你名分,就是怕有这一天,她如此选择,也是为了保住你的命……”   乔小元一脸疑惑,“我知道,梁阿姐和娜仁阿姐都跟我说过。”   “反正往后我还在客栈,她随时想……能回来的时候,都能吃我做的菜,要是她想我了,其实我进宫也行。”   林辰惊悚地看了眼乔小元的下身,不自觉地夹紧了腿,对乔小元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为了老板,竟然愿意净身???”   艹啊,这得爱成什么样儿……   “师父说过,做菜一道,永无止境,迎难而上才能得到突破!”乔小元一脸认真打断林辰的脑补。   “而且老板怀孕了,算我欠她的,能为她做菜,叫她好好生下孩子,是我承诺过的。”   反正他也没想过娶妻生子,净身对他而言也没啥区别吧?   只有一桩,叫乔小元还抱着脑袋,懊恼蹲在炉子跟前。   “也没人跟我说亲,亲嘴儿会怀孕啊!”   林辰:“……”兄弟,亲嘴儿确实不会怀孕,就是被人吃了豆腐而已。   “我怎么记得听人说过,敦伦没这么简单呢?可惜我有时间都用来看菜谱了,没仔细听。”   林辰叹口气,蹲在乔小元身边,试图打消他净身的冲动,有些家伙事儿丢了,可就再装不回去了。   “弟弟你听我仔细跟你说道,这男女之间有的是你不知道的快乐事……”   俩人嘀嘀咕咕的时候,方荷已从码头上了船,被引进了康熙的船舱内。   她站在窗边,遥遥看着客栈的方向,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满脸郁结。   康熙觉得她的动作格外刺眼,冷冷问道:“在想什么?”   “想我娘子呢。”方荷非常自然地接话,“她还怀着身孕,回头和我那替身一回来,发现我不在了……”   俩人可是能光明正大继承她的家产了,就这样梁阿姐还得骂她没良心,好气哦。   康熙:“……”这混账和她……娘子都有孕了?   还有个替身?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额角胀疼的感觉又慢慢复苏,实在不知道跟方荷说什么,甚至不想看到她这副发愁的模样,运了运气,起身自个儿出去了。   待得回到江宁后,方荷依然跟在康熙身边,很自然地跟进了康熙的住处。   反正这狗东西以为她有身孕了,也不可能炒她,怕什么!   要是有太医过来诊脉,她就借口秦新荣的事儿,表示不信任对方,先拖个几天,等梁阿姐给她递了安全的消息再说。   所以一进门,她就抚着肚子,大大方方坐在软榻上,朝梁九功灿烂笑了笑。   “梁谙达,我口渴了,您懂吧?”   梁九功:“……”   他悄悄看了眼被落到后头的康熙,憋着笑躬身应了声是,赶忙出去端茶。   康熙又运了运气,还是压下去,坐在方荷身边,看着她这不男不女的样子,实在是难受。   “你先去收拾一下自个儿,等朕得空再慢慢跟你说。”   方荷巴不得他永远没空呢,闻言撇撇嘴。   起身后也不行礼,只问:“那我去哪儿洗啊?”   “春来。”康熙平静吩咐,“伺候你家主子去净房洗漱。”   角落里站出来个方荷熟悉的身影,恭敬蹲身,“是。”   方荷看见熟人,可比看见康熙亲热多了,当即就拉着春来出去洗漱,顺便问问宫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瓜。   等到洗漱完,换上梁九功跟温水一起送过来的崭新玛瑙色旗装,春来一抬头,就愣住了。   去掉伪装后的方荷,肤色白皙得像是刚剥了壳的鸡蛋,唯有耳朵根附近有些微微发红,像胭脂抹多了似的,看起来格外惹人怜。   刘海梳上去后,方荷额头饱满,还有美人尖,衬得那双水灵澄澈的眸子仿佛深山清泉一般。   见含着笑望过来,春来觉得自个儿半边身子都有点发酥,声音不自觉就小了许多。   “主子……”   “还是叫我姑娘吧,我这身份不明,真计较起来,我就是个死人,算哪门子的主子。”方荷打断她的话,带着春来出门。   她准备跟康熙问一声,先去给她安排的房间休息会儿。   跟康熙见面后的每一刻,她都在动脑子,罐子不能摔得太碎,人也不能太软,还得反复思量台词有没有漏洞,比跑了场马拉松还累。   只是一出门,方荷就碰上了扶着个宫女缓步过来的丽人,瞧着金尊玉贵的模样,略有点眼熟,但没见过几回的那种。   她略一回忆,记起来了,这是她打交道最少的那位,德妃。   迟疑了下要不要给德妃请安,方荷想着,她都没给康熙请安,也实在没那个跪地蹲身的爱好,干脆就站着冲德妃笑了笑。   德妃有些诧异,御前什么时候出了这样好颜色的女子?   不是曹寅送过来的吧?   她下意识看向春来,“这位是……”   春来蹲身行礼,“回德妃娘娘话,万岁爷没吩咐,奴婢不敢乱说。”   德妃手中帕子微微一紧,却冲方荷露出个和善的笑。   “那我就不多问了,想必这位姑娘是刚来御前?若是有什么不凑手的,只管叫人来跟我说便是。”   方荷失笑。   惠妃自傲,荣妃跋扈,宜妃张扬,听闻德妃公认脾气最好,温柔似水,善解人意……   如今看来,段数确实不低。   人家卖着善意,就把如今掌管康熙妃嫔的权力展现得明明白白,搁在后世怎么也得是高级绿茶段位。   可惜的是,在这里德妃却没有个喘气的空间,被迫茶了一辈子,才会在康熙死后突然跟发了疯一样跟大儿子对上,硬是绝食把自己饿死了吧?   思及往后又要跟这些妃嫔们打交道,甚至还要比她们更茶,已经自由了一年多的方荷,心底莫名生出些许不耐烦。   她敷衍冲德妃笑笑,一句话没说,扭身就进了屋。   要不是不知道自己要住在哪儿,方荷甚至想扛着火车就跑,眼不见为净。   但也不知怎的,德妃却没叫人禀报,无声无息回了自个儿的院子。   派人禀报求见的,反倒是快马加鞭回来的曹寅。   康熙去书房见曹寅。   也不知曹寅到底查出了什么,在方荷等得愈发不耐烦的时候,康熙沉着脸夹风带雨进了门。   “朕倒是小瞧了你!”   “替你那位娘子和自己选了婿还不够,还买了人回去,大庭广众之下就与人卿卿我我,你真把自己当个男人了不成?”   方荷脑袋上冒出来个大大的问号,客栈里的伙计们不会演过头了吧?   她耐着性子解释,“讲道理,我这虚凤也不能拦着陪我唱戏的娘子正经嫁人生子吧?”   “所以怀孕的确有其人,却不是你。”康熙眼神锐利盯着方荷,一字一句道。   “你只是养了个厨子做面首,准备坐享齐人之福是吧?”   如果方荷真有身孕,他无论怎么生气,都只能压着火,不想伤了她的身子。   可她嘴里一句实话没有!   曹寅派人拦下从苏州访友回来的梁娘子夫妇,那替身一不小心就露了馅儿。   得知方荷并未有孕,他拽着方荷就要往卧寝内去,打算好好跟方荷算算账。   “您要做什么?”方荷惊恐地瞪大了眼,努力往后挣扎。   这种情况下进去了,她还能站着出来吗?   康熙浑身杀意凛然,冷笑反问:“朕要做什么?你倒是提醒朕了。”   “来人!”他怒喝出声。   梁九功迅速进门,就听得康熙厉声吩咐,“吩咐曹寅,将天涯客栈的厨子抓起来,五马分尸,喂狗!”   方荷的挣扎蓦地顿住,面色也迅速冷了下来,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的一声,断了。 第55章   梁九功躬身应嗻的功夫, 方荷反手拽了把康熙,平静出声。   “等等!”   梁九功抬头看自家主子,康熙冷着脸一言不发,显然金口既开, 就没有往回收的余地。   方荷不等梁九功转身, 冷静看着康熙道:“万岁爷,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看在我差点为您丢了命的份儿上, 我们先谈谈。”   “如果谈完了,您还想将谁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悉请尊便,我绝不多说一个——啊!”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康熙拦腰抱起来。   在她的低呼声中, 康熙沉着脸扔下两个字, 就踹门进了卧寝。   “等着!”   梁九功被吓得一哆嗦, 望了望外头的天儿,这都快晚膳时候了……也算是天黑了吧?   瞧着万岁爷这模样, 像是要临幸方荷, 按规矩来说,旁边得有宫人伺候着。   可他分明瞧着, 这俩祖宗完全不像要好好敦伦的模样,他哪儿敢叫人进来,万一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咬咬牙, 梁九功杀鸡抹脖子地冲李德全和魏珠比划,叫俩人守着门外,尽量别叫人靠近。   他自个儿则站在门口, 伸长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以便叫水或叫太医。   魏珠见到自家阿姐回来,又高兴又担忧,本是恨不能时刻伺候着方荷,好问问她这些时日到底过得如何,这会子也麻溜出了门。   眼下不是叙旧的好时候,他还是再等等好了。   三人严阵以待的时候,康熙大跨步来到床前,将方荷扔进明黄色的被褥里。   这事儿方荷有经验了,她打个滚翻身靠墙坐着,看康熙的神情满是警惕。   “放心,朕还不至于饥——”康熙看着方荷那张如娇花一样的面容,有些说不下去。   这还是在清醒的时候,方荷第一次露出自己整张脸,似是比记忆中更好看了些。   就光那双气到发红的眸子,就叫他心里的怒火有些难以为继。   他微微侧首,控制着不叫自己心软,面上露出几分讥讽。   “你不是要谈?舌头叫狗吃了?”   方荷深吸了口气,努力将声音放缓,“我想知道,曹寅到底跟您胡说八道了些什么,我可从来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康熙不想太刻薄,可他心底的愤懑却忍不住从心底往外冲。   “你是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儿,你光明正大跟梁氏共享一个夫君,还守着客栈那么多人调戏客栈里的厨子,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女子吗?”   方荷咬咬唇内侧,继续压制怒气,她其实不想吵架,重要的是叫康熙把火发出来,解决问题。   她只平静解释,“樊素是梁阿姐的夫君,我跟他没有首尾。”   “至于厨子,我既已逃出生天,想成亲生子,提前试试对方对我有没有感觉,我觉得这并不过分……”   “你还想做什么?”康熙蓦地探身,将方荷拽过来,用手掐住她的下颚,声音几乎压制不住怒气。   “枉朕一直惦念着你……你——”把朕又当成了什么人!   他不想问出跟怨夫一样的话,怒气更甚,“徐芳荷,你是不是跟娼籍女子待久了,就忘了女子的本分!”   不管是康熙这带着压迫的动作,还是他这羞辱梁娘子的话,都叫方荷再也压不住自己的脾气。   其实吵一架也行……她蓦地伸出脚,一脚往康熙下腹踹过去,引得康熙心下一惊,险险避开。   他惊得几乎忘了生气,“你不想活……”   “皇上惦念着我,也不耽误宫里又出了个小阿哥不是吗?”方荷冷冷地打断康熙的话。   “哦,我还忘了选秀,宫里怕是又进了不少花骨朵儿似的佳人,您怎么惦念我的?”   “是在惦记着我的时候临幸她们的吗?那我还真是谢谢您惦念着我,这可真是叫人恶心!”   外头梁九功赶心底猛地一哆嗦,恨不能把耳朵剁了去。   饶是知道这小祖宗喜欢语出惊人,但他也没料到,出宫一年多,她竟是越来越惊人。   他赶紧出门,叫李德全和魏珠将人撵得更远一些,生怕叫人听见。   方荷上辈子很少发脾气,因为她气上头说话会专往人的痛脚处戳,连耿舒宁那种牙尖嘴利的都被她气得无能跳脚过。   这会子康熙的脸色也非常好看,黑里透着青,死死瞪着方荷,像是要吃人一样。   他想解释,自己若为方荷守身如玉,那她‘生前’在乎的所有人都会因此而受无妄之灾,朝堂也会生乱。   但他属于帝王的骄傲不允许他解释,只咬着后槽牙,将声音逼出嗓子眼。   “你一个女子跟朕比?”   方荷冷笑,“是,我身份卑微,在您眼里只是个奴才秧子,确实跟皇上比不得,那您干嘛屈尊降贵惦记我?”   “您所以为的深情,到底是临门一脚却求而不得,还是真爱我爱得不可自拔?”   康熙越听越生气,也不可置信,“你就是这么想朕的?朕以前对你还不够好?”   御前哪儿有人跟她一样,规矩不知道犯了多少,却从来没被真正地罚过……   既然要吵架,那方荷那一肚子火也不打算憋着了。   “待我好?又是毒酒又是风吹雨打的伺候着,菜都不叫我多吃几个,我在您眼里算个人吗?我就是个玩意儿罢了!”   “我在想,哦,我死了,您情意倒一天比一天深,看到我还活着,我竟然敢嫁人,您现在怕是恨不能叫我再死一回,好继续一往情深?”   康熙被噎得胸口那股子气直直往脑子里拱,可刻薄归刻薄,吵架……他还真不是方荷的个儿。   “朕若想要你的命,不必见你,直接砍了你的脑袋,还免得浪费朕一杯酒!”   就那一杯吓唬人的酒,还有一回克扣她的菜,就叫她硬是记到了现在。   偏偏他待她的好,她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他气到极点,反而重新冷静下来,察觉出些许微妙,又一次逼近方荷。   “你在逼着朕杀了你?”   “你以为你死了,就能保住客栈里那些人的命?胆敢掳掠宫妃逃宫,还不守妇道,朕只会叫她们全为你陪葬!”   方荷心想,我是逼您骂我来着,可惜对这位爷只会无能狂怒,实属被人娇惯的大龄小学鸡一个。   她觉得他的火气还差点意思,干脆菜鸡互啄好了,她又伸腿去踹人。   只可惜康熙身体反应比她快许多,伸出去的腿被他抓住,将她整个人往前一拖,顺势将她困在身吓。   “不,叫她们为你陪葬倒是便宜了他们!”康熙越想越气,胸膛起伏不定,全数传递给方荷。   “纵容你欺君罔上,甚至叫你为了几个身份不明的逃奴,就敢如此胆大妄为,如今还敢口出狂言,朕该叫他们一辈子都为奴为婢,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方荷用尽全力挣扎,却怎么都挣不开康熙的桎梏,气得原本还留着的最后一丝理智也没了。   她讨厌被人威胁!   讨厌美梦被人惊醒!   更讨厌他连喜欢都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   她一脑袋冲康熙撞过去,撞得康熙闷哼出声,趁他捂鼻子的功夫,她抬手就挠。   “你以为我会在乎?反正我自个儿都活不下去了,你都说了我是个混账,我管他们是死还是活!”   方荷依然不肯放弃挣扎,吃奶的劲儿都用来推他。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下辈子我再还他们,再来一次,我拼了命也要跑,总比死在你床上来得痛快!”   康熙浑身一僵,由着方荷涨红着脸推开他,翻滚到一旁跳下床。   他身上所有的怒气都消散一空,只是脸色黑得叫人不敢看。   “你跟朕解释清楚,什么叫死在朕床上?”他蓦然平静下来,甚至声音都变轻了,可眸底氤氲的杀意却叫方荷迅速冷静下来。   完犊子,气秃噜嘴了。   上辈子男人面对这种羞辱都接受不了,这位爷就更别提了。   理智回来,方荷摸了摸脖子,怒气冲冲的……跪回了床上。   她声音也小了很多,“御前侍寝哪一回有人自个儿走出去的?您不会以为自个儿的技术很好吧?”   “李嬷嬷教我如何讨好您,可从来也不见您花费些功夫叫妃嫔们放松下来,就您那横冲直撞的,身子弱的,谁能受得了?”   康熙的脸色时青时黑,阖上眸子轻呵了声。   他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纵容一个没有良心的混账如此羞辱他。   “来——”康熙想喊梁九功进来,把方荷压下去,叫她滚得远远的。   可方荷以为康熙气到要杀了客栈里的所有人。   她是为了刺康熙发火不假,可更想先吵架再服软,最后用自己受过的伤打个反差,好跟他讨价还价,可惜气昏了头。   她咬咬牙,冲上去撞进康熙怀里,打断他的话。   “您杀他们,哪儿够解气的,您不如将我五马分尸算了!”   康熙垂着眸子,心里的讽刺叫他又起了火。   “你为了那厨子,不惜以死威胁朕?”   “我跟您说的是娜仁阿姐他们,他们本来就是被我连累才会有这无妄之灾!”方荷抬头瞪他。   “关厨子什么事儿,我亲他是因为他做饭好吃,填饱了肚子,就不用频繁梦到某个混蛋,反正要嫁人,嫁给有身契在手的,听话的,总比嫁给别人强!”   康熙已经不信她这花言巧语了。   “梦到会叫你死在床上的混蛋?徐芳荷,你在朕面前,也就只有刚才,才说了一句实话。”   方荷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若我有半个字虚言,就叫我不得好死,五雷——”   康熙想起自己在景仁宫说过的话,忍无可忍地将方荷从自己身上撕开,将她摁在膝上,‘啪’的一声打断了她的胡说八道。   “皇上!”方荷感觉到屁股疼,不可置信地跟个小王八一样划拉着要爬起来。   刚才都没动手,这会子他发什么疯?   “闭嘴!”康熙狠狠一巴掌又拍下去,半点没留情面。   他发现,还是这种不用面对面的谈话,更叫人解气。   ‘啪’——   “朕看你在外头待久了,心野得没边儿,把尊卑都给忘了!”   ‘啪’——   “就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有一个字传出去,你们所有人都活不成!”   ‘啪’——   “朕干脆打死你,也省得朕牵肠挂肚,忘了自个儿皇帝的责任!”   方荷死死咬着唇,再也没出声,这样叫他发出火来……靠着疼卖可怜也行吧,谁叫她在皇帝面前还敢不带脑子呢。   康熙一个错眼,看到落在被褥上的眼泪,心尖猛地像是被蜇了一下,再也下不去手。   吵也吵过了,该罚的也罚了,康熙心底的煎熬和心灰意冷却半点不减。   他甚至怀疑方荷说得对,他其实没那么喜欢她,是因求而不得,才会将方荷看得越来越重。   可他就是不甘心,天底下就没有他想而得不到的东西,其中也该包括一个人的心!   她承认自己是混帐,他作为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人,即便是食之无味,他也不可能由着她自去逍遥。   康熙恨恨地将方荷推到一边,“你既承认徐芳荷已经死了,那你跟徐佳氏也再无关系。”   “南巡结束,朕会派人送你去盛京扎斯瑚里家,往后你就是他们外嫁丧夫后居住在娘家的嫡出三女。”   “等你学好了规矩,再以寡妇之身入宫,正好也算如了你的愿。”   方荷该捅的刀子捅过瘾了,豁出去挨打,保管这人一时半会儿对她起不了爆炒的兴致,却不愿意就这么不明不白变成个寡妇。   她彻底躺……趴平,可怜巴巴抬起泪眼,哽咽着往回找补。   “那我往后叫什么啊?”   “三妞。”   方荷:“……”真是个有辨识度的好名字。   她小心翼翼试探:“那客栈里的人呢?”   康熙躺在一旁,不看她那可怜样子,“客栈是樊家樊绍辉开的,与朕和你扎斯瑚里氏有何关系。”   方荷心里狠狠松了口气,看来叫康熙把火发出来是对的,也省得他憋着火全冲别人去了。   可她想留在南地,才有机会彻底逃出生天。   得知康熙南巡,不是她不想离开仪真县,甚至关了客栈先暂避风头。   看小说电视剧的时候觉得肆意江湖很容易,可等真的人在江湖了才发现,没有路引和身份公验,除非落草为寇,否则哪儿都去不了。   选择开客栈的时候她就跟娜仁聊过,如果真要畏首畏尾,成为野人,她宁愿痛痛快快活一场。   该风流风流,大不了人死鸟朝天,也比叫子孙后代都变成随时会被剿了的匪寇,一辈子都见不得光来得强。   客栈突然关门,更会引起人怀疑,她完全不敢赌以康熙的耳目会不会变成画蛇添足。   只能躺平了,赌康熙不会注意到乡野里的一座小客栈,可惜她赌输了。   但她还没输彻底,她轻轻抽噎几声,去拉康熙的手。   “您不叫我现在入宫,是怕太皇太后会叫我真的变成个死人对吗?”   “可早晚老祖宗会知道的,到时候您要叫我再死一回吗?”   康熙抽出自己的手,闭上眼,语气平静,“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儿。”   实则他先前是打算叫方荷一起进宫,扎斯瑚里氏的身份路引都已经在御前,太皇太后那里他早有安排。   现在……他确实不想看到这混账在跟前,否则他估摸着也得气到短寿。   还是把该处置的人都处置干净了更重要些。   再者,分开两地,也好叫他冷静些,若然能放下这混账,干脆她照以前的打算叫她嫁给正蓝旗的新都统,如果放不下……再说。   方荷继续去拉他的手,“那您不如叫我留在曹家学规矩,有您的奶嬷嬷教导,总是稳妥的,总比叫我去陌生的地方……”   “你觉得朕会给你机会再逃一次?”康熙到底忍不住睁开眼,冷冷睨她一眼,却没往她脸上看。   方荷下意识捂住腚,“我要是会逃跑,就不会老老实实待在客栈里,等着您瓮中捉鳖……捉我了!”   实际上梁娘子去苏州,是为了去湖广的路引去的。   在大清,以康熙的势力,真下了狠功夫想找人没那么难,可只要路引办好了,就有机会叫大家一起到开了海禁的岸口出海。   到时说不定还能创造一个新国家哩,这狗东西总不可能长了翅膀飞过去。   康熙冷笑,“若是有路引和公验,你会待在江南?”   “你若是想叫朕继续下令叫那厨子去喂狗,你就继续说!”   这混账怕是把他当傻子了,他翻个身,干脆不看方荷。   方荷气得恨不能再一脚踹过去。   她心下一转,恶狠狠冲过去,抱住康熙的腰。   康熙掰她的手,气得方荷干脆爬到他身上,用自己整个人摁住她,逼他看着自己。   “该解释的我都解释清楚了,打您也打了,您还闹什么脾气?”   “如果您往后都将我当个犯人看管,那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康熙对上她那张因为生气变得格外生动的小脸儿,心窝子又隐隐不舒服,连脑仁儿都疼,叫他确实有种掐死她的冲动。   如果这世间不曾存在过如此一个混帐,他也不必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他如方荷所愿,定定抬头看她,“旁人朕杀不得,你……朕确实挺想弄死你。”   方荷:“……”这个弄字,很微妙啊!   她不动声色往下挪,“那我本来有机会可以一生一世一双人,现在我只能跟旁人抢一个男人,我都不气了,您也别气了好不好……”   康熙由着她挪下去,却瞬间翻了个身将她困在方寸之间,低头,目光与她紧紧相交,其中氤氲着的波澜叫方荷倒抽了口凉气。   “方荷,朕确实了解你,你若是想留下,会想方设法问朕要叫你以什么身份入宫。”   “你会第一时间收回你满身的刺儿,想方设法用你这张小嘴儿来哄着朕……”康熙顿了下,心下嘲讽更重。   他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想看到更真实的方荷,还是宁愿她继续像以前一样狡言饰非。   “但你一个字都没提,你说,朕该如何信你?”   方荷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抖着嘴说不出话。   她不说话的时候,那双泪眼里似乎蕴含着万般情意。   康熙忍不住拥她更紧,哪怕她那般羞辱自己,他也还是想将她嵌入身体,也好过牵肠挂肚,愁肠反复。   “皇上……”方荷颤抖着嗓音,努力叫自己更贴近他。   康熙下意识低头,终于还是含上了惦念许久的那张小嘴儿。   然后他就听到方荷呜呜哭出声,“您压着我的腚了!呜呜呜……”   康熙:“……”   他深吸了口气,翻身躺在一旁,一手覆住眼帘,一手指着外头。   “你出去!”   方荷眼泪汪汪翻个身,哭得眼泪停不下来,“我出哪儿去啊?”   康熙想说房间多的是,叫她随便去哪儿,可话到了嘴边儿,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你要是再多说一个字,朕就杀客栈里一个人,就从那厨子开始!”   方荷:“……”艹,不问她睡天井吗?   她咬牙爬起身来,一声不吭往外走。   “站住!”康熙低斥,但方荷充耳不闻,引得康熙脑仁儿更疼。   “徐芳荷!!”   方荷只留给他一个愤怒的屁股,叫她走她就走,叫她站住她就站住,她没有脾气吗?   康熙看着她的背影,心底又升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这混账入他梦的时候,也是每一次都走得如此干脆。   他冷声道:“你要是再往外走一步,朕立刻下令砍了——”   “别叫我徐芳荷!”方荷怒冲冲地转身回来,艰难爬上床,盖上被子趴在被褥里。   “叫死人干嘛!叫人家扎三妞!”   康熙:“……”   他又气又想笑,靠在方枕上,许久不吭声。   等听到熟悉的小呼噜声响起,他才轻声叫梁九功送金疮药进来。   不甚熟练却轻手轻脚给方荷涂了药,将浑身药味儿的方荷轻轻揽入怀里,禁锢住她的手脚,免得她不老实碰到肿的地方,康熙重新闭上眼。   感觉到怀里的脑袋不耐烦地在他心口轻蹭,康熙无声喟叹一声,感觉整个世界瞬间安宁下来。   只可惜这份安宁非常短暂,到了半夜,他就被怀里不老实的动作给惊醒了。   他有些头疼,哑着嗓音问:“你又闹什么妖?”   “我饿了!”方荷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忍着!”康熙将她拢进怀里,只想多睡会儿。   先前因为这混账寝食难安,还耽搁了一日,明儿个起他还要忙,只想好好睡觉。   方荷摁了摁屁股,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那么疼了,倒方便她灵活地钻出康熙的桎梏,悄悄爬下床。   没了乖乖软软的小乔,她连饭都吃不上了,想想就悲从中来,该去找她的梁谙达讨点吃的了。   梁九功早就叫人备着好克化的膳食呢,生怕没用晚膳的康熙和方荷会饿。   听里头先是吵架吵得叫人心惊肉跳的,而后哎哎呀呀又啪啪啪啪的半天,也没叫水就歇了,还要了金疮药……   他一时拿捏不准这到底是敦伦还是没敦伦,只好叫人连同热水一起都准备着。   这会子见到方荷如常出来,梁九功就知道了,显然是什么都没发生,不由得重新将这位祖宗在心里的位置又拔高了一点,仅次于康熙。   毕竟引得皇上大怒丢了命的大有人在,或者干脆用那档子事儿来泄愤也不是不可能。   但万岁爷跟这祖宗闹了大半晚上,愣是一手指头都没动,说句不中听的,宫里的阿哥和公主们都没这待遇。   因此一听方荷说要吃东西,梁九功立马笑着躬身,“姑娘且稍候,奴才这就叫人送碗……送膳上来。”   方荷有些疑惑梁九功为何改口,一扭头就看到了蹙眉站在门口的明黄色高大身影。   “您不是不饿吗?”她翻个白眼,比昨儿个还自在地先一步坐在桌前。   康熙不吭声,他能说怀里一空,他睡意也跟着消了吗?   叫这混账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造作呢。   他淡淡坐在方荷上首:“朕想了想,你还是跟着朕回宫,以太后的口谕接你入宫,陪伴皇额娘,也为皇玛嬷侍疾。”   方荷心下咯噔一下,要是她去了盛京,梁阿姐他们许是还有办法把她接出来。   要是进了宫,她可就只能留在宫里一辈子了。   “可我不是才新寡吗?这进宫也不吉利啊!”她貌似不经意地嘀咕着。   “再说太后见着我,指不定以为我诈尸了,要吓出病来……”   康熙淡淡乜她一眼,“你想好了再说,要是朕再从你嘴里听到一句胡说八道的话,朕就……”   “我不就跟人亲了个嘴儿嘛!”方荷一把拍在桌子上,又有些不耐烦了。   在外头这一年多,她脾气被娇惯得有些绷不住过去的谨慎,而且她也很烦康熙如此双标。   提着食盒进门的李德全和魏珠都哆嗦了下。   虽然都经历过方荷那一句一个大霹雳,可他们也太久没经受过这种霹雳了,有点不习惯。   方荷扭头,见不是外人,继续念叨:“您亲过的嘴儿没有一百也有大几十了,往后指不定更——”   “没有。”康熙淡定道。   方荷:“……”哦,忘了,这位爷活儿那么差,前戏都不会呢。   康熙看着李德全和魏珠哆哆嗦嗦站在门口,进退两难,面色倒是很平静。   他连更大的羞辱都接下了,如今竟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洒脱。   他示意李德全摆桌,继续道:“除了一个已经死了的混账,朕没亲过别人,朕已如她所愿,将她的骨灰撒入了山林,你扎三妞……就老实待在朕跟前儿吧。”   方荷:“……”孩子死了你就奶,孩子活着,你就一点人事儿都不干呗?   她端过鸡汤面,先塞了一口进嘴里,才含混不清狡辩。   “那您现在也亲了扎三妞,咱们都是亲了两个,扯平了。”   见康熙还要说话,她凉凉道:“您要再算下去,我可要跟梁谙达抢伺候侍寝的活计,替您数一数未来孩子额娘有多少了!”   康熙意味不明看她一眼,“行,你跟朕回宫,慢慢数。”   “在数清之前,客栈里的人一辈子都离不开江南,任你有什么鬼心思,朕劝你都收起来。”   方荷往口中塞面条的动作顿了下,接着更凶狠地塞了一大口,吃完以后愤愤进门。   春来小心翼翼跟进去伺候,被方荷缩头缩脑拉了过去。   “问你件人命关天的事儿。”   春来抖着心肠:“您,您问。”可她不一定知道啊!   方荷一脸严肃,“我存宫里的银子,现在在谁那儿呢?”   她很现实,往后只能养尊处优跟人撕头花……没银子怎么买头花,横不能叫人撕了她!   春来下意识看向外头,这她还真知道。 第56章   康熙用完膳, 已经快四更了。   即便不在宫里,他也是习惯寅时起身。   昨儿睡得早,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到他起身的时辰,康熙便不欲再睡, 准备去把昨儿个耽搁的折子批了。   但等梁九功伺候着他穿戴整齐后, 康熙脚步顿了下, 却又进了卧寝。   一进门,康熙就看到方荷侧躺在被窝里, 小手撑着吃饱喝足后更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儿,笑得特别灿烂。   “万岁爷,吃饱了您困不困呀?快来睡吧, 我都把被窝给您暖好了。”   康熙:“……你好好说话。”   方荷乖巧起身,依然扬着姣好的面容冲康熙笑,“是是是, 久不伺候万岁爷, 我都忘了规矩, 我先伺候您更衣好啦~”   康熙原本打算看看这混账在做什么,叮嘱她安分些, 就准备去批折子。   见方荷巧笑倩兮过来, 小手轻柔解开他便袍的盘扣,他喉结微微动了下, 却没能挪动脚。   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方荷拉着坐在了床上。   她跟只狐狸似的抱着他的腰,用巧劲往后躺。   康熙下意识箍住那把子不盈一握的细腰, 语气冰冷,却藏不住无奈。   “你又闹什么妖?”   方荷无辜眨眨眼,“人家好好伺候您——”   康熙额角青筋一蹦, 伸手揽着人就要往膝盖上摁,吓得方荷赶紧抱住他的脖子不撒手。   “我错了错了错了,我就是想着气了您一场,往后得比以前伺候得更妥帖些……”   “就会认错,朕可没见过你改。”康熙不动声色松了力气,任由她挂在自己怀里。   “然后呢?”   方荷嘿嘿笑,“然后……就是吧,那个……我都守寡了,也不能再做女官,往后就没有月例可拿了,是不是?”   她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可怜巴巴看着康熙。   “我还记得上一次陪万岁爷南巡,除了在龙舟上的时候,脚底板都磨出水泡了呢。”   “还有去行宫的时候,冻得我打了一宿的哆嗦,还有还有……”   康熙唇角不明显地勾了勾,打断她:“说重点!”   方荷鼓了鼓脸儿,“重点就是,人家辛辛苦苦赚来的月例,您总得还给我呀!”   春来说,是梁九功亲自去找乔诚要去的,甚至连她存在姑爹那里,用来做水粉的糯米梁九功都没放过。   穷疯了吧?   既然已经走不了,方荷最擅长的就是迅速接受现实,并且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好过。   吵过架算什么,就算是有血海深仇,也得先把银子要回来,再杀他全家。   所以方荷丝毫没有包袱地冲康熙撒娇,“虽然我现在是扎三妞了,可跟徐芳荷也算同族的姐妹,我继承她的遗产不为过吧?”   康熙:“……”这混账对自己的‘死’一点避讳都没有。   但他不准备就这么轻易如了她的意,没道理只他被这混账气得半死,她倒没事儿人一样,想如何便如何。   “熙妃的银子……”他慢条斯理开口,在方荷眼巴巴的催促下,微微一笑,“自然已经陪葬给了熙妃,你就别想了。”   方荷呆了下,迅速松开搂着康熙的手双眼无神往旁边躺,喃喃出声。   “您这是逼着我挖我自己的坟啊……”   康熙轻咳了两声,压下笑意,“不过扎斯瑚里氏既已嫁过人,自是有嫁妆的……”   嗯?   方荷迅速翻身,将康熙拉躺下,殷勤抱住他的胳膊,态度重新热切起来。   “我就知道万岁爷您是天底下最好最好最好的皇上~”   感觉到胳膊上的柔软,康熙身体迅速紧绷起来,尤其是身下某处。   先前给这混账涂药,就那两抹浑圆就叫他念了小半个时辰的金刚经才睡着。   这会子明明因为她的羞辱完全不想碰这混账,身体却经不起撩拨。   他哑声警告:“你若是不想死在朕床上,就老实些,别总勾着朕!”   方荷:“……”艹,抱娜仁阿姐和梁娘子抱习惯了。   她身体一僵,不动声色松开手,自以为不明显地往后蛄蛹了几下。   其实都到这步境地了,她完全做好了发生什么的准备。   只是……她听同事和耿舒宁都说过,这床头打架床尾和一般都比较激烈。   就他的尺寸,就她的身板……她还没活够呢。   她干笑两声:“我错了……您可别误会啊,我特别愿意伺候万岁爷,只是以您的勇猛,这点时候也不够用,我可不敢耽搁万岁爷的正事……”   康熙面无表情阖上眸子,就会巧言令色!   她下意识的抗拒瞒不过人,这让他心里那股子掺杂着欲望的火气在心窝子里越烧越旺。   还从来没人敢如此嫌弃他,也只有这个混账,可他却不能因为这种事儿罚她,憋得他胸口疼。   他冷着脸坐起身。   方荷心道不好,硬着头皮抓住他的手,求饶一样轻晃。   “时辰还早呢,您这是要去……”   “不该打听不许打听!”康熙低斥,眸底的冷戾展露无遗。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该给你的时候朕会给你,若你再如此聒噪,就给朕滚到耳房里禁足!”   方荷缩了缩脖子,欲求不满的男人真的伤不起。   可她不能叫康熙就这么走了,这男人多小心眼她可太清楚了。   她软声央求:“可我一个人害怕,睡不着,我不说了,万岁爷陪我再睡会儿好不好?”   她在自己嘴上比了个缝上的动作,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满是‘我很听话’,被褥拉到下巴前,只眼巴巴盯着他。   康熙暗自运了运气,只沉着脸背对着方荷坐着,没多会儿,就有只柔软又调皮的小手钻进他的掌心。   他定定看着与自己十指交叉的小手,突然想起她拿手在自己手背上跳舞的那个下午,心里的气不由自主就消了大半。   暗暗叹口气,康熙以手覆着额角,闭目凝神片刻,突然又起了困意。   他装作不经意地转身躺下,一侧头,方荷已经张着小嘴儿睡过去了。   康熙恨恨地抽回自己的手。   动作不小,却完全没惊醒方荷,显然确实有人吃饱了就困,还没心没肺地咂摸了下嘴儿,将被子骑在腿下……   他深吸口气,他就多余信这混账一个字!!   等方荷醒过来,天光已经大亮。   夏日的阳光甚至透过窗户缝儿,在地面上撒下一片细碎的星光,映得屋内明黄色的幔帐和紫檀木家具都披上了一层光芒。   她伸着懒腰起身,问春来:“什么时辰了?皇上呢?”   见春来一脸微妙看着自己,方荷顿了下伸懒腰的动作,捂着嘴探头。   “我又干啥了?”她昨儿个可滴酒未沾啊!   春来也捂着嘴,特别小声道:“夜里万岁爷气冲冲去了书房,叫您醒了后赶紧滚,却又吩咐不许人喊您……”   说实话,哪怕是曾经方荷在御前,春来也没见过皇上这种气得恨不能打杀了谁,却半分发作不出来的模样。   春来有些纳罕,救命之恩和失而复得的威力是不是也太大了点儿?   方荷只当没听见的。   她昨儿个废了得有三个自己的脑子,硬刚却不能硬得鱼死网破,服软又不能软得毫无风骨,狠话要不讲道理刀刀见骨,过后又得靠皮肉之苦把人哄回来……要是这还不能有点睡眠自由,她也别卷了,躺平等死比较快。   “那我滚去……”她刚要问去哪儿,李德全就躬身哈腰进来了。   “请姑娘安,万岁爷吩咐了,这阵子万岁爷忙,您只管由着自个儿的心思等着就是了。”   方荷没听懂,“那我要出门也可以?”   李德全赶忙道:“当然可以,您又没被禁足。”   “这就不怕我逃跑啦?”方荷挑眉。   “姑娘说笑了,只要带着春来和保护您的护卫,您提前吩咐,奴才立时就能替您准备车驾。”李德全笑容不变。   整个天涯客栈的人都被暗卫盯着,江宁、苏州、扬州三地城门进出口也有人把守。   还有暗卫私下里‘保护’方荷,春来的功夫也不弱……要是这样还能叫方荷跑了,他们也不用等着皇上大发雷霆,自个儿找根树杈子吊死就得了。   方荷虽然不知道暗地里的布置,可仔细一想就知道,康熙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这么有恃无恐。   但她依然高兴地蹦了起来,催着春来赶紧帮她梳洗。   越是被盯得紧,方荷就越怕梁娘子他们一时气上头做点什么,以康熙的性子,饶过大家一次,绝不可能纵容大家第二次。   她不想因为自己,让所有人一辈子都变成被困在客栈里的囚犯。   先前走得太匆忙,如今能出去也好,有些事儿得交代清楚。   她拍拍屁股离了曹家别苑,下一刻这消息就被传到了正在接见江宁、扬州和苏州巡抚的康熙耳朵里。   他轻嗤了声,果然。   这叫他心底那股子无名火又有些燎原的态势,吓得底下正在禀报各府驻兵和漕运情形的几个巡抚,都心惊肉跳地抹起了汗。   康熙不欲因私事影响政务,不动声色将情绪压下去,只淡淡吩咐:“叫德妃一个时辰后,来御前伺候。”   梁九功头皮发麻地应了嗻,心下却开始打鼓,这是要靠德妃叫那祖宗吃醋?   可就那吵完了架还能一觉睡够六个时辰,日上三竿才起身的祖宗,她要真在意万岁爷宠爱谁,能活蹦乱跳出了门?   梁九功头满脑门是包的去后头请德妃时,方荷已经上了船,沿着真扬河迅速往西,刚过午时就回到了客栈里。   她一进客栈,眼尖的林辰就发现了,立刻高呼,“老板娘!老板……娘您妹妹来了!”   如今樊素彻底转正成为樊绍辉,方荷也不必再伪装,是女装打扮出来的,不能喊破身份,就只能无中生妹了。   林辰虽然见过自家老板女装的模样,可以樊家和客栈的银子,买不起方荷现在身上的玛瑙色云霞锦。   看见方荷行走间,像朝晖初显,翻涌出一片片绯色云霞,托着她白皙如玉的面颊,和以翠绿的步摇的轻响……客栈里的人都觉得这一刻,见到了盛夏最美的江南。   娜仁扶着梁娘子匆匆出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美景,两人眸底的焦急蓦地顿住,渐渐隐下去。   这一瞬间,两人觉得,也许这小混蛋就适合被金尊玉贵地高高捧在人掌心里。   而这个人,若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子,也许要与人共享夫君,倒也不是一件那么难接受的事儿。   毕竟她们都清楚,这小混蛋她心肠黑,不会傻乎乎把心丢出去。   客栈里的客人因为县衙追查刺客,甚至府衙都来了人把守着,就算再喜欢客栈,也都纷纷避之不及地退了房离开。   所以这会子客栈里除了县衙和府衙的官差,都是自己人,梁娘子和娜仁也没客套,拉着方荷上了二楼。   “看样子,你还真去吃香的喝辣的了?”梁娘子上下打量方荷一番。   娜仁则是瞧她身边的春来,在春来的胳膊腿儿上停得久了些,心知这是个练家子。   两人都确定,这小混蛋毫发无损……连娜仁都忍不住想,皇帝是不是不行?   梁娘子一本正经,“你回去的时候,我给你开两张养身的方子你带着,指不定能多赚点银子花。”   方荷以为是给自己的,叫她拿回去给魏珠放到京城的铺子里卖成药呢,也没多想,笑嘻嘻摸了摸梁娘子的肚子谢过。   “吓到了没有?孩子没闹你吧?”方荷在梁娘子肚皮上调皮地轻拍,一长一短三长。   这是上辈子剧本杀时方荷学到的摩斯密码,是no的意思,她只会yes和no,教给了梁娘子做暗号。   梁娘子心下叹了口气,明白方荷这是打定主意要回宫了。   她先前准备好的路引也不能用了,短时间内连他们怕是都得老老实实待在江南。   娜仁也看到了,她倒是接受良好。   毕竟当初帮方荷逃跑之前,她已叫人暗中打听了好久,知道方荷在康熙跟前的地位不一般。   既然赌输了,以大清皇帝的霸道,会放方荷走才是见鬼了呢。   她冷静道:“客栈你别担心,这里永远有你的一份,回头年底盘账的时候,我会托人将属于你的那部分给你送进宫。”   方荷知道,娜仁是在说黄金盒子和南珠,也不拒绝,理所当然地咧着小嘴点头。   “那肯定,没有老板我,咱们客栈生意也不可能这么好,往后我也吃不到小乔做的菜了,往后可得多分我点银子!”   两人听她提起乔小元,下意识都去看春来。   春来只低着头,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方荷浑不在意笑道:“我今儿个就是冲麻辣烤鱼来的,快叫小乔做好了,亲自给我送过来!”   “正好我还有些话要跟他们说,你们该忙忙你们的,不用陪着我。”   娜仁和梁娘子心下清楚,这是要光明正大跟小乔断干净。   既然方荷都没觉得有何不妥,她们也不多说什么。   梁娘子翻个白眼起身,“天天除了睡就知道吃,等往后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跟猪似的,生个三胞胎出来!”   二人出去后,方荷也没等多久,就闻到了叫人口水泛滥的麻辣鲜香味儿。   连春来都忍不住吞咽口水。   老天爷,闻着有点鱼香,可更陌生的,刺激的味道捂着鼻子都挡不住,怪不得姑娘惦记着厨子……   乔小元和林辰一起进来的,因为乔小元看不清楚,怕撒了菜。   林辰将菜放下,冲方荷眨眨眼,笑着出了门,只留乔小元戴着围裙局促站在原地。   “老板……”   方荷先招呼着春来一起吃,不等她动筷子,便痛痛快快吃了几筷子鱼。   出来的急,早膳也没用,船上她就吃了点点心,留着肚子来解馋呢。   等肚儿里有了食,她才笑着冲乔小元道:“坐,今儿个我特地回来给你赔礼道歉来了。”   “春来,扶他一把,他看不清楚。”   春来上前,扶着乔小元坐在方荷对面。   方荷给两人都倒了杯酒,端起酒杯,在乔小元面前的酒杯上碰了碰。   “抱歉,我不该因为你做的菜好吃就招惹你。”她一脸坦然诉说自己的混蛋。   “我知道你满心思都是做菜,却仗着老板的身份,非要试试看你心里能不能再装个我……”   乔小元拒绝了春来的帮助,低着头慢吞吞寻到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他冲方荷的方向愧疚地笑笑,“我也对不起老板,我,我除了做菜什么都不会……”不会心疼人,也不会关心人。   所以老板离开他虽然失落,却一点都没怪过方荷,他更希望老板能遇到一个会心疼关心她的人。   方荷笑而不语,只心里喟叹,她之所以会卑鄙到还没有确定输赢就先贪心地讨要利息,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会啊。   明明快二十岁的小伙子了,在这世道竟还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亲嘴都不会伸舌头,蹭她的唇角时脸红得像苹果……谁还没有个领路人情结呢。   越是这样,她越不想看着乔小元孤孤单单一个人。   他可以选择只喜欢做菜,但他应该在尝试过这世间的美好以后,再做出选择。   “小乔,我盼着你能遇到一个对你好,会让你开心的女子,成亲生子。”   乔小元想起林辰说的话,突然低下头去,涨红着脸摆手。   “我,我,我一个人挺好的,但老板要是希望我试试,我,我就试试……”   方荷失笑,连春来都被乔小元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逗笑了。   笑完了,方荷还是认真道:“这不是命令,我只是希望你尝试一下。”   “这世上除了做菜还有很多美好的事,如果你能遇到能陪你一辈子热灶热炕的女子,我会很开心。”   乔小元听明白了方荷话里的意思,眼圈微微发红。   当年他全家都遭了灾,只有他被师父捡了回去,师父也从来不管他心情如何,只盯着他做菜。   后来师父没了,他被人骗着卖了自己,从来没人说过,他幸福她就会开心。 八!零!电 !子! 书 !w!w !w!!t !x !t ! 0! 2! . !c!o!m   他认真点头:“老板放心,如果我有了娃儿,还卖身给老板,叫他给你的孩子做饭吃!”   方荷和春来:“……”有你这样的爹,要不还是算了吧。   方荷未来的娃儿是阿哥或者公主,要想给他们做饭,得净身啊!   等方荷吃饱喝足,也安抚好了客栈内的人,把乔小元的事儿交付给梁娘子后,眼看着时候不早,只能跟大家依依不舍地告别。   坐船虽然快,也得一个时辰才能到江宁,等她回到曹家别苑时,天都黑了。   但她刚到主院门口,就叫李德全拦下来了。   李德全这会子笑得有些古怪,古怪中还透着尴尬。   “姑娘,万岁爷叫您住在厢房里,奴才已经派人收拾好了,您看……”   方荷心里哦豁一声,就李德全这浮夸演技,她要不问一句,这哥们儿得哭出来吧?   她故意挑起眉,“我不需要给万岁爷请个安吗?”   李德全立刻道:“德妃娘娘在御前伺候着呢,姑娘实在不方便进去。”   方荷脸色立刻冷了下来,淡淡瞥了眼紧闭的房门,轻呵一声,转身就走。   “姑娘……”李德全赶忙喊住方荷。   “干吗?难不成还要叫我站在这儿值夜?”方荷不耐烦地冷声道。   李德全这会子的尴尬真情实意了许多,侧了侧身。   “厢房往这边走,您去的那是后院的方向。”   方荷:“……”睡小老婆还叫她住在隔壁,生怕她听不见是吗?   在春来又想笑又担忧的眼神中,方荷气冲冲进了厢房。   她坐在床上,幽幽看着春来:“别杵在我跟前,叫人给我打点水,我要洗澡睡觉,免得听到什么不该听见的动静!”   春来不敢触方荷霉头,赶忙听吩咐下去安排。   魏珠瞅着空档,提着食盒进了门。   方荷赶紧起身,侧耳在门上听了听,外头没什么动静,她才松了口气,兴致勃勃冲魏珠招手。   她用气音问:“快来快来,跟我说说咱们的生意怎么样啦?”   “还有,我银子真陪葬进皇陵里了吗?”   “要挖皇陵的坟分几步你知道吗?”   发现方荷气冲冲回房,特地过来安抚的魏珠:“……”   好的,他竟然一点都不意外,阿姐要是在乎皇上,还跑什么啊。   但阿姐这几个问题,太叫人心惊肉跳了。   他赶忙道:“生意挺好的,银子我都攒着呢,有六百多两了,阿姐要用,等回京我就给你。”   “其他的事儿阿姐就别想了,你不是答应过我,会小心谨慎的吗?万岁爷如今积威渐重,前朝后宫都轻易没人敢忤逆万岁爷……”他脸色略有些复杂地顿了下。   “既阿姐已经出不了宫,想在后宫好好活下去,当得比先前更谨慎小心才是,就算你不为恩宠考虑,也得为小阿哥小公主做打算。”   方荷面色平静,“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做宫女谨慎小心是没错的,因为她除了康熙那点子虚无缥缈的兴趣外,什么都没有,行差踏错谁都能叫她死一死。   可现在不同,她是盛京老姓儿扎斯瑚里氏的嫡女,进宫也是先做娇客,再做妃嫔,要还一味谨慎小心,只会叫人欺负死。   要做就做宠妃,历史上哪个宠妃是谦逊有度的?   “你且仔细跟我说说,宫里如今都是什么情形……”   魏珠见方荷有所打算,仔细看也无先前在宫里那股子浮躁不定的感觉,便没再多说。   趁着春来回来之前,他仔仔细细跟方荷把能说不能说的,挑着重点全说了。   过了会儿,春来回来,没带回来热水,倒把梁九功给招来了。   “哟,这是真要叫我值夜去啊?”方荷眉头瞬间就竖了起来。   话说在客栈里待久了,她这演技似乎也大有提升。   “梁谙达别急,容我洗洗身上的腌臜,好歹别熏着万岁爷和德妃娘娘,扰了他们翻云覆雨的兴致。”   梁九功哭笑不得,“姑奶奶就别跟奴才说笑了,德妃娘娘只是来伺候万岁爷用膳,顺道跟万岁爷说说小公主和小阿哥的事儿,已经回去了。”   方荷屁股在床上稳得很,“哦,吃了啊?可我还饿着呢,没力气伺候万岁爷。”   梁九功笑道:“万岁爷猜您就是饿着肚子回来的,特地叫人给您留了菜,请您过去用膳呢。”   方荷想了想,跟梁九功在这里臭贫也没用。   她闻闻自己的衣服,麻辣烤鱼的味儿消散得差不多了,干脆利落起身。   “那走吧。”   等进了门,方荷看见被摆在小矮几上的八道菜,真有些生气了,转身就走。   “站住!”康熙见她这无法无天的模样,蹙眉低喝。   “叫人看见你这没规矩的样子,屁股不想要了?”   方荷站在门口冷笑,“叫我吃你们的剩菜也就罢了,还叫我在小桌上吃,您要想羞辱我,干脆骂我一顿多好,或者叫我看个活春宫也行,何必浪费粮食!”   康熙面色一沉,他叫德妃过来,一开始确实是气不过,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想确认……他不想叫人知道的事情。   要不是梁九功和李德全点头哈腰地拦着,方荷就真出去了。   仔细看她像是真生气了,康熙刚酝酿起来的气却又诡异地平复下来些,哼笑了声,起身过来拉她。   “宫里的规矩,即便是妃嫔侍膳,也得站着,能在小桌上吃,已经是莫大的体面了。”   人进人出的,要是叫她在御前正常用膳,传出去麻烦的是她。   而且他的重点,也不是叫她过来用膳的。   见方荷抿着唇不吭声,康熙无奈把方荷拉到软榻上坐了,叫人把菜摆在软塌的矮几上,到底也不算犯了规矩。   “这些菜朕都没动过。”   “你先前不是还指责朕克扣你的饮食?往后你的一日三餐,朕都叫御膳房给你准备这么多菜,也叫你惦记着朕点好。”   方荷吃了一大盘烤鱼,其实不饿,闻言哼哼着撇了撇嘴,还是不乐意动筷子。   她这可是奉旨吃醋,此时不上天更待何时?醋缸不满都对不起御前这一出出的大戏。   梁九功眼看着气氛凝固下来,急得恨不能火上房,小声提醒——   “姑娘,往后您的膳食,每顿都是八个菜……”   “多嘴!”康熙轻轻踹他一脚,把梁九功踹得哎哟一声,打着自己的嘴巴讪讪后退。   方荷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看康熙一脸等着她认错的模样,瞬间福至心灵。   哦,答应是一荤一素,常在是两荤一素,贵人是四个菜,嫔是八个菜。   这是要叫她做扎嫔?那康熙对她好得……挺扎心。   她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口红烧鳜鱼,喃喃出声:“我就这么从贵妃啪叽一下子,摔嫔位上了?”   真是活着还不如死了强,这狗东西是不是逼她去死?好恶毒的用心!   她跟咬谁的肉一样,恶狠狠咬断一根茭白,直嚼得嘎吱嘎吱作响。   康熙:“……”   梁九功和李德全还有春来,都差点笑出来。   话说就是,这祖宗回来后,总感觉御前瞬间就热闹了许多。   康熙没好气地捏住她的脸。   “郭络罗氏初进宫时不过是个答应,乌雅氏生了阿哥也才是贵人,你一个寡妇初入宫就是嫔位,又无救驾之功,知足吧你!”   方荷赶忙哎哟着拽开他的手,“说话就说话,您动什么手啊,我口水都要掉碗里了!”   康熙冷嗤,“你连涮碟子的事儿都能做出来,这会子倒是讲究起来了?”   “怎么,乡野客栈竟比宫里还讲究?那朕干脆叫人都净身入宫算了。”   方荷筷子‘啪’往桌上一拍,惊得梁九功等人都一哆嗦。   不是怕她,是怕又因为方荷如此大的反应而沉下脸的康熙。   梁九功冲屋里的人摆摆手,春来和李德全他们都赶忙出去守着。   就在梁九功大气不敢喘的时候,方荷突然冲康熙谄媚笑了出来。   “其实有件事,昨儿个晚上我就想跟您说,只可惜腚太疼,我疼忘了。”   “没人堵着你的嘴!”康熙斜睨她一眼,有些怀疑是不是昨晚打少了,才叫她蹬鼻子上脸,快要踩着他脑袋上天了。   方荷看梁九功一眼,梁九功迟疑了下,也跟着去了门外。   方荷这才隔着矮几探身,小声对康熙道:“其实亲过乔小元,我才知道,原来还是万岁爷的嘴更软,是真梦到了好几回呢。”   当然,最软的还是前前男友的嘴。   因为喝的汤太补了,她梦到的次数更多,一度怀疑自己是个女流氓。   别说她了,康熙都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怀疑眼前这混账是不是真去匪窝里混了一趟。   她怎么敢,怎么敢拿他跟一个乡野小子比……   哦,方荷还有更敢的。   她慢条斯理下了软榻,后退几步,蹲身,抬起头,灵动又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促狭,语气飞快——   “可惜的是万岁爷如此柔软的嘴儿,却从来说不出软话,连讨好人都只会下刀子,我今儿个醋吃饱了就先走啦!”   说完她转身就往外颠,感谢如今她还不是妃嫔,等穿上花盆底,可就再也跑不——   “啊!我错了错了错……唔!”   梁九功等人听到里面的低呼,都忍不住伸长了耳朵,可接下来是一句正经话都没听到。   就只听到不太正常的水渍之声,还有啪啪啪的声响,接着就是粗众的喘熄……   可没等春来脸上泛出绯色呢,里头接着又响起了凳子倒地和皇上闷哼的声音,随即又是一阵啪啪声,节奏和声响跟先前还不大一样。   几个人面面相觑,御前就从来没出过这么复杂的声儿,这到底是妖精打架……还是干打呢?   他们是准备金疮药还是热水啊?! 第57章   正常时候, 方荷不会忽视康熙格外敏锐的身手,可……她白日里喝酒了。   跟小乔喝了两杯,与众人告别喝了两杯。   虽只是与甜水儿没什么区别的青梅酒,就原身这一杯倒的酒量, 回来她其实就是微醺的状态。   不然对上李德全还有梁九功的时候, 她演技也不会那么出色。   本来洗个澡, 再吃点东西,估摸着酒劲儿也就下去了。   但坏就坏在了御膳上。   春来出去叫水, 就被李德全提到御前回话。   春来禀报,说方荷已经跟厨子撇清了关系,甚至还叫人负责帮他娶妻生子。   康熙听了心情大好, 特地叫御膳房把他尝着不错的一道‘龙凤呈祥’又上了一份,觉得方荷会喜欢。   这‘龙凤呈祥’实则就是嫩鸡和河虾,以十年份的花雕腌制后做出来的, 比鸡里蹦闻着还要鲜香, 却丝毫没有河虾会有的腥气。   方荷闻着味儿确实没忍住, 刚才吃的那几口,大部分都冲着这道菜去了, 不知不觉就上了头……   康熙以唇舌堵住她那张恨人的小嘴儿后, 品出了些酒味儿来,不由得想起春来禀报说, 方荷跟乔小元喝酒的事儿。   含酸带怒的火又在他心窝子里发酵。   康熙咬着她的唇瓣冷哼,“你答应与朕喝酒,要好好谢谢朕, 扭头你就用逃跑来感谢朕是吧?”   跟别人喝酒倒是温柔,却从没听她在自个儿跟前说过一句对不住。   方荷眨眨眼,酒意上头, 她渣起来自己都害怕。   “不就是跟别人喝了两杯甜水儿嘛!我又没再亲他,万岁爷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小心眼?”   康熙心窝子里那股子气,叫她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他要是小心眼,还能纵着她在这里大放厥词?!   等方荷被康熙拦腰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巴掌往下落的时候,她才感觉出眩晕来。   “擦~”一个脏字在呆滞中,不知不觉就从她嘴里秃噜了出来。   为什么她先跑好几步,还能一下子叫人逮住打屁股?   这特娘不合理啊!   “闭嘴!你再口无遮拦,朕这名声也甭要了!”康熙压着声儿低斥,却都被巴掌声盖住。   方荷一句没听着,感觉屁股痛,当即就跟个活螃蟹一样张牙舞爪地挣扎。   即便还保持着理智的醉鬼,挣扎起来,想控制自己的手老实点也不现实,好悬没戳到康熙眼里去。   康熙一仰头躲过去,方荷立马挣扎着就要往下爬,却又跟个小鸡崽子一样被摁回了膝头。   方荷晕头转向,下意识想拽点什么稳住自己……拽住了康熙的耳朵,正好方便她一口咬到康熙唇上。   “您怎么总喜欢打人呢!君子动口不动手您知道吗?”   康熙抓住她的手,眸底都冒起了火。   要不是骂狠了舍不得,罚她怕丢了她的体面,他何至于只能这么不痛不痒地打她几下?   他看出来,方荷这是喝多了,咬牙低声道,“你但凡能记得一点规矩,朕都不至于对你动手!”   方荷梗着脖子眼睛眨都不眨就反驳,“反正动手就是不对的,规矩我可以慢慢学,您也不是生来什么都会呀!”   “打一次就够了,往后还想一生气就打我?那我不要跟你回宫了!”   最后一句话,叫康熙更生气,先前的话都带着股子胡搅蛮缠,就最后这句话最真情实意。   他却不想拿砍谁的头,再叫某个醉鬼闹出什么大动静来丢人现眼。   可骂吧,她现在牙尖嘴利到他还真不一定能骂得过。   这么一想,就更恨人了。   康熙也不想说话了,只抱起人就想往屋里扔,叫她赶紧睡觉,眼不见为净。   但方荷以为他又要打她。   她明儿个还想出门呢,可不想肿着屁股歪歪扭扭走路叫人笑话。   她趁着康熙不备,一个用力挣扎下去,碰倒了个凳子,眼看着就要仰面跌倒。   康熙惊得后背都起了汗,踉跄一步赶忙躬身揽住她。   方荷站稳后,趁着康熙还没直起身,一巴掌就拍在了他腚上,叫他打人,也该叫他尝尝被人打的滋味儿才对!   ‘啪’的一声过后,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康熙脸色黑得把方荷的酒意都吓醒了几分。   “你——”放肆!   “啪!”方荷打了个激灵,狠狠一巴掌拍在自己屁股上,把康熙的话生生给噎了回去。   这混账又发什么疯?   方荷闭着眼往自己腚上拍,“叫我不听话,叫我不规矩,叫我劳累万岁爷动手……”   “我舍不得累着您,我自己来,自己来!”我打了,您可就不能动手了哦~   康熙:“……”看来这混账喝醉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还挺自觉。   她还压低了嗓音,丝毫不敢叫外头人知道她打了康熙,只因屁股疼忍不住生理哽咽。   在外头梁九功他们几个听来,屋里的话听不太清楚,但万岁爷气上头,下了狠劲儿都听出来了,都有些替方荷担忧……或幸灾乐祸。   屋里康熙却被她这可怜巴巴打自己的模样逗得是笑,笑不出来,气却也气不下去。   他捏捏额角,“你滚……”   “我滚我滚!”方荷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万一这位爷来个angry那啥,她这会腚实在受不住。   她捂着腚就往外跑,一开门,耳朵贴在门上的李德全和魏珠差点摔进来,唬得赶忙跪地。   梁九功和春来呆呆看着她衣鬓杂乱的模样,还有通红的脸颊,捂腚……好的,知道该准备什么了。   方荷瞪眼:“看什么!没见过人喝多了被万岁爷罚啊!”   “都起开!我要回去闭门思过!”   梁九功憋着笑把金疮药塞给春来,赶忙让出地儿来,好叫春来扶着歪歪扭扭的方荷回屋。   一扭头,梁九功就见自家主子爷眼神不善盯着他。   康熙只是想叫方荷滚进去睡觉,没想叫她滚回自己屋,这狗奴才真是一点眼色都不会瞧。   梁九功却只以为主子是被方荷气狠了,赶忙上前,“万岁爷消消气儿,奴才叫人给您上冷泡茶……”   “滚!”康熙一脚踢梁九功屁股上,“大半夜的不睡觉,朕喝什么茶!”   “备水,朕要沐浴!”   他转身回了卧寝,梁九功弹了弹屁股上的土,心下叹气。   反正甭管那祖宗是死是活,挨没挨打,都少不了他受这份夹板子气。   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梁九功心里吞着黄连水儿,吩咐李德全去准备水,自个儿伺候康熙洗漱。   等洗漱完,梁九功刚准备继续伺候主子爷就寝,就见康熙脚跟一转,又出了卧房,往书房去。   梁九功惊了:“万岁爷,时辰不早了……”   “闭嘴!朕还有份折子要看,你困了自个儿滚去睡!”康熙冷着脸低斥道。   梁九功:“……”您不睡,我哪儿敢滚啊!   实在没办法,梁九功又点灯熬油地陪着康熙,在书房看了近一个时辰的折子。   好不容易等到康熙起身,他硬是把哈欠憋了回去,憋得两眼都冒了泪花。   然后,泪眼汪汪的梁九功,就看到自家主子爷自然地推开厢房的门,将满头雾水的春来撵了出来。   没一会儿,里面的灯熄了。   梁九功眼泪啪嗒落了下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儿,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   早知道主子爷不想叫方荷走,折腾大半宿还得去偷香,他何苦来哉!   康熙这边是睡踏实了,德妃那边,却还低着头给快周岁的小公主做衣裳,丝毫没有睡意。   不一会儿,她的贴身婢女和冬气呼呼进来了。   “那头可算是歇了,折腾了大半晚上才叫了水,也不知是哪儿来的狐媚子……”   “慎言!”德妃温柔打断和冬的话,“瞧着这态势,往后她也是宫里的主子,由不得你妄议。”   和冬还是满脸不服气。   “奴婢跟御膳房的小泉子已经打听清楚了,不过是扎斯瑚里氏一个丧夫的丧门星,就算她能入宫,位分也高不到哪儿去,凭什么……”劫您的恩宠。   最后几个字她没说出口。   和冬最清楚主子的心机,听到不中听的话虽不会发作,却早晚要记着这事儿,找由头把人打发了。   她能在德妃面前得脸,就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如此气愤,也是主子想看到的。   果不其然,德妃咬断小衣服上的线,感兴趣地笑着抬起头。   “扎斯瑚里氏?我记得不是只剩下几个旁支在盛京苟延残喘,怎么跑江南来了?”   和冬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不屑,“小泉子知道的也不多,据说是随着夫婿到南地来做官,可惜那贱蹄子命硬,克死了夫婿。”   “应该是要回盛京的,也不知怎的,就凭着狐媚手段惹了万岁爷的眼,端的是不知羞耻。”   德妃笑意不变,微微思忖片刻,摇摇头。   “不对,万岁爷的性子,会如此重视一个女子,要么是跟前朝有关系,要么就是有旧……”   她顿了下,有句话没说出口。   如果是跟前朝有关系,万岁爷不会拿她堂堂四妃之一的德妃做筏子,只为气一个卑贱的寡妇。   那就是有旧……想起前两日方荷在她面前的张狂,德妃眸底闪过一丝暗色。   不过,她倒不介意宫里出个张狂的,就是不知道其他人在不在意了。   她笑道:“再叫人仔细查查,确定她的身份无疑,叫人趁着往宫里送信儿的功夫,把消息传给皇贵妃和贵妃她们,也好叫她们提前做好多个妹妹的准备。”   顿了下,她又道:“再替我准备一份大礼,到底人在跟前儿,既是万岁爷喜欢,我总得表示表示。”   和冬一脸不解,“她如今什么身份都没有,您又何必屈尊降贵……”   德妃眼皮子微微一抬,扫和冬一眼,语气依然温柔。   “伺候我歇下吧。”   和冬心下一凛,清楚主子心情并不算好,再不敢再多说,只躬身应是。   翌日,等方荷睡醒,康熙早走了,她也不知道康熙来过,就是觉得腿有点酸。   春来低着头,也不敢多言:“大概是压着了,过会儿我给姑娘揉揉。”   方荷没劳累她,自己动手敲打了几下。   昨儿个她没喝太多,醉意上头,却没断片,摸了摸屁股,感觉已经不疼了,应该是春来给她上了药。   但她却不准备就此作罢。   洗漱完了,方荷出门找到李德全,张嘴就要一万两银子。   李德全吓了一跳,“祖……姑娘要这么多银子作甚?”   “我位分降了那么多,还挨了打,搞得我觉都睡不好,要点银子买点东西抚慰一下自己稀碎的心都不行?”方荷瞪眼。   李德全心下腹诽,那不都是这姑奶奶自找的吗?   但凡这位祖宗知道温柔俩字儿怎么写,这会子小阿哥指不定都揣上了。   方荷催促:“你只管去禀报,要是万岁爷不给,你就去给我找把剪子来。”   李德全这就更不敢去了,躬身求饶。   “姑奶奶……祖宗诶,您就饶了我,我哪儿敢……”   “你以为我要自戕?”方荷打断他的话。   “我才不干那种赔本的买卖,要是万岁爷不给我银子,我就去剪块儿布写血书,给太后她老人家送去,叫太后给我做主!”   往后太后可是她正经婆婆了,以她和富婆的关系,这腰富婆给她撑定了!   康熙听到李德全传话,一滴朱砂落到了折子上,叫他脑仁儿又开始疼。   早先他担心的事儿到底是发生了……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这么个混账放到眼前来!   康熙下午还要去苏州巡视当地驻兵,实在没工夫跟方荷计较。   “去拿给她,只要她不上天,不必再来回禀了!”   方荷拿了银子,拍拍屁……拍拍手,高高兴兴带着春来和侍卫出了门。   这回她没回客栈,反倒是东逛逛,西逛逛,在江宁府好些铺子买了不少首饰和布匹,天黑又在酒楼里用过膳,才回到曹家别苑。   接下来的日子,康熙一大早就出门,或微服出行视察各地民情,或游览各处名胜古迹,与江南文人以诗词相和,忙得不可开交。   忙完了这些,他又去苏州和扬州等地检阅当地驻兵,有时候干脆就不回来,回来也是披星戴月。   方荷半点不比康熙清闲。   她虽是睡到自然醒才起身,也是一用完早膳就出门,在江宁、苏州和扬州三地的各大寺庙走动,甚至还去了一趟于家村,去于隐济家上了几炷香。   等康熙闲下来,好不容易有工夫问起方荷时,方荷人还在定林寺吃佛斋没回来呢。   “她何时喜欢吃素了?”康熙似笑非笑地问梁九功。   只怕那混账是借着去礼佛,好躲着他。   梁九功见主子爷脸上的笑意转冷,赶忙替方荷解释,“姑娘说了,是特地去为老祖宗和太后娘娘祈福。”   “周边的寺庙姑娘都去遍了,江宁这边的高旻寺也去过了。”   “先前定林寺的高僧出游未归,听说刚回来,姑娘今儿个特地起了个大早赶过去的。”   康熙闻言,倒是真有些诧异。   当然,说祈福,康熙半个字都不信,那混账没那么好心……不,她就没有良心。   但以他的丘壑,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只怕还是出在扎斯瑚里氏寡妇的身份上,她是想要消除丧夫对她自己的影响。   康熙神色终于和缓了些,唇角微勾。   看来她闹了一阵子,那股子聪明劲儿总算是回来了,打算老实跟着他回宫。   说起来康熙又有些下气。   先前叫那混账气了那么多回,只听到一点好消息,他那些气恼却都不由自主地消散一空,甚至还想做点什么,好叫那混账高兴。   他沉下脸吩咐:“去,把曹寅叫过来。”   梁九功偷偷觎康熙神色,却怎么都打量不出主子爷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   只要不碰上方荷的事儿,主子爷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可是越来越深了。   他恭敬应下,把曹寅请过来的时候,还小心提点了一句。   “万岁爷先前问起过方……扎斯瑚里姑娘,偏这位姑奶奶不在别苑。”   曹寅心下了然地塞了个荷包给梁九功。   进门给康熙请安的动作一本正经,比刚被检阅过的官兵还要标准,力求不叫康熙抓到一点发作的机会。   但康熙也没心思冲旁人发邪火儿,只沉着脸走到曹寅面前。   “子清啊,朕身边能得用的人少,朕能信任的,也就只有你了!”   曹寅赶忙露出感动神色,一脸愧疚。   “都怪奴才无能,没能多为万岁爷网罗些有用的人才,往后奴才……”   “不必等往后。”康熙一脸严肃打断曹寅的话,表情愈发凝重,手放在他肩膀上,目光前所未有的犀利。   “朕眼下就有一桩大事要交给你。”   “若办好了,对我大清的传承乃是大功一件,朕绝不会亏待你。”   “可此事一旦泄露出去,你和你全家人的命都保不住,朕也护不住你,你想好了再回朕……”   曹寅听得热血沸腾,浑身微微战栗,噗通一声跪地,脑袋磕得砰砰响——   “奴才愿为万岁爷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奴才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叫任何无关人等知道哪怕半个字,若然泄露出去,奴才愿以死赔罪!”   康熙满意地笑了,将曹寅提起来。   “朕就知道,朕身边最值得信任的,还得是你曹子清!”   不等曹寅谦逊几句,康熙便附在曹寅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直把曹寅三魂震没了六魄,什么谦逊都忘了。   “您要男人讨……哎哟!”曹寅抱着腿跳脚,跳得跟疯了一样。   男人怎么女人?   谁讨好谁??   在哪儿???   他一个三妻四妾样样不缺的顶天男儿,上哪儿去知道这种事儿去啊!   他还以为皇上要吩咐他去做什么家国大事,敢情是这种荒唐事儿?!   曹寅还是不服气,压低了嗓门儿问:“您得跟奴才解释清楚,这怎么就事关大清传承了?”   怎么着,这男人不会伺候女人,大清就传承不下去……哦,要是叫万岁爷会伺候人,叫宫里多几个小阿哥出来,谁说跟传承无关呢!   要是叫人知道堂堂大清皇帝要干这种……这种低三下四的事儿,列祖列宗怕是都得从坟里气得爬出来打死他。   主子爷都没脸活下去了,他曹家陪葬过分吗?   曹寅木然看康熙淡定坐回御案前,悠然端着茶,慢条斯理地吹,恨不能抢过来干点什么不忠的事儿。   “你直说自己办得到还是办不到吧。”康熙最难启齿的话都说出口了,这会子半点不好意思都没生出来。   他意味深长看着曹寅,“朕还想着过几年就叫你回江宁来,替朕守着江南,如果这点子小事你都办不好……”   曹寅立刻严肃躬身:“奴才一定不负万岁爷所托!”   “不,朕什么都没托付你。”康熙笑着喝了口茶,似笑非笑看着曹寅。   “不是你曹寅自己想要习房中术,好为曹家多绵延几个子嗣吗?”   曹寅:“……”您可要点脸吧!   那种东西只有小倌馆有,谁家绵延子嗣会去找小倌啊!   他一脸沉重地出了别苑。   等回到府里,他那副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模样,把曹玺和康熙的奶嬷嬷孙氏都吓了一跳。   曹玺问:“你这是怎么了?”   孙氏知道曹寅从别苑回来,紧着问:“可是万岁爷交代你什么难办的差事……”   “没有!”曹寅下意识否认,接着便一脸惆怅。   “我只是突然遇到了一个意中人,生出了点子混账想法,被万岁爷训斥了一顿而已。”   曹玺和孙氏都松了口气,嗐,家里地儿大得很,十个八个也盛得下。   孙氏拍曹寅一巴掌,“你这孩子,你看上了谁,大不了接进府里……若身份不合适,何必要自个儿胡来,叫你弟弟曹荃去置办个宅院就是了。”   虽然曹寅是妾室子,曹荃才是孙氏所生。   可谁叫曹荃没出息,曹家都指着曹寅奔前程呢。   孙氏能靠一介包衣之身有如今的荣光,不是个糊涂的,不介意自己的儿子替曹寅办点见不得光的事儿。   可这事儿曹寅却不好交代出去。   他只冲曹玺和孙氏苦笑,“人是不能接回来的,只盼着回头您二位别气着自个儿。”   曹玺和孙氏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心想曹寅不是学着爱新觉罗家,看上哪家媳妇了吧?   这要闹出点什么动静来,在重视气节和名节的江南,可是要被人骂死的!   夫妻俩万万没想到,曹寅他没干出会叫人唾骂的事儿来,他……直接看上了一个兔儿爷,还将之赎为了外室。   曹玺得知后,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撅过去。   曹寅才成亲三年,妻顾氏一直在老家奉养孙氏,并未跟着去京城。   至于京中,倒是有几个妾室,肚皮也不争气,一个子嗣都无。   眼看着曹家无后,曹寅却喜欢上了男人?!   就连孙氏都有些发愁。   江南文人有断袖之好的也不少,到底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她没那么在意,甚至很乐意过继曹荃的孩子给曹寅。   可问题是曹荃身下也还光板没毛,万一生不出儿子,她都没脸去见曹家的列祖列宗。   曹妻顾氏就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晕过去好几次,但凡有点力气都嚷嚷着要回娘家,奈何根本起不来身。   一家子都炸了窝,曹寅直被闹得焦头烂额。   等到六月十七,御驾启程归京的时候,曹寅几乎是从曹玺和孙氏的棍棒下逃出来,才把那小倌带上了自己的船。   等册子送到御前,曹寅走路都还不利索呢。   他看着康熙,双眼通红,差点没哭出来。   “万岁爷,奴才这下子可是里子面子都丢了个干净,人也带上了,免得您……免得我学不明白!”   “顾氏闹着要跟奴才和离,奴才还发愁怎么哄呢!”   康熙不动声色将锁起来的木匣子放在博古架上,笑着叫梁九功给曹寅上茶,安抚他。   “不就是点龙阳之好,只要你待顾氏比以前好,别把力气往不该使的地方使,顾氏自然不会闹。”   说起哄女人,除了某个他招架不住的混账,其他时候康熙还挺头头是道。   “回头朕赏你些内造的首饰,你连着太医一起叫人送回去,给顾氏养好了身子,叫她进京,亲眼看你改邪归正,她也就能放心了。”   曹寅:“……”我信了您的邪才有鬼!   他只苦着脸,不清不楚地嘟囔,“反正下回有事儿……还是找旁人吧!”   康熙笑道:“旁人哪儿有子清能得朕信任,你的忠心朕记下了,往后朕定不会负你。”   曹寅:“……”要不您还是负我吧!   可着他一个人嚯嚯,他真是撑不住。   主仆俩打机锋的时候,方荷亲自盯着春来和魏珠把客栈里大家送她的行囊安置好,被引上了龙舟。   等她到御前时,曹寅赶忙先请了一位太医,叫人送回府里。   不然他担心他爹和媳妇都撑不到他回京。   已经上了龙舟,康熙心情比在江宁的时候要好许多,含笑拉着方荷在窗边坐下。   “你许久没回京,这次回去怕是会水土不服,朕叫陆院判亲自为你诊脉,提前喝些温补的平安汤调理一下身子。”   方荷挑眉,那位秦御医呢?   但她也没问,只安静起身,坐到康熙身边,脑袋歪在他肩膀上,静静看着外头。   看着渐渐远离的河岸,她心里生出一股子惆怅。   呜呜放假一年半,再重新上岗卷起来的苦,谁懂啊!!   “你若是放不下客栈,等下次南巡,朕再带你来便是。”   人已经带在身边跑不了了,还如此乖软,康熙心底也软了下来,不由得温柔许多。   梁九功见二人难得气氛好,笑眯眯摆摆手,叫人都出去了。   方荷扭头,下巴轻轻在康熙肩膀上磕,“皇上,往后我身边就只有您了。”   “若以后有人冤枉我,伤害我,你不能第一时间站在我身边,给我解释的机会,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不会做任何找死的事儿,因为死永远是最无能的解决办法。   这些日子为了做上岗前准备,她腿儿都快溜细了!   康熙听出她的认真,转头与她额心相抵。   “放心,朕不会让你失望的。”   方荷笑笑,埋头在康熙肩上蹭了蹭,藏起自己的不以为然。   两辈子她都没想过依赖男人,她那颗大概已经黑透了的心肝儿也全给了自己。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会变成人间的恶鬼,带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这是老板非要叫她上岗的代价。   路过山东时,龙舟再次停下。   康熙为了进一步收复南地文人的心,也让大清的江山更稳固,向来不会吝啬任何面子功夫。   来时要顾着巡视河堤,归途他便带着随行的朝臣,还有愿意入朝为官的文人一起,登泰山,入孔庙祭祀,将自己推行汉学的决心和真诚传递给天下人。   这种事儿与女眷是没有关系的,方荷只带着春来在附近散了散心。   等翌日登舟的时候,她们正好碰上同样要上船的德妃。   “扎妹妹。”德妃主动上前跟方荷打招呼。   她柔和带笑的声音,叫那张温婉的鹅蛋脸显得更温柔似水,让人丝毫没办法给冷脸。   不怪康熙先前宠幸最多的就是德妃和宜妃,这两人就像是一水一火,水火两重天的快乐……啧啧,谁试谁懂。   方荷客客气气福了一礼,同样笑道:“德妃娘娘还是叫我三妞吧,叫我小字鑫果也可以。”   原本方荷还对三妞这个名字很不解。   但仔细回忆了下原身的记忆后才知道,大清的女子,尤其是满军旗的女子,很多都没有正经名字。   在街上喊一声妞妞和几妞几妞,十个满族女子得有八个回头。   待得嫁人后,夫君倒是一般会给起个小字。   真正的扎斯瑚里氏,小字叫曲盈,大概是唱歌好听吧。   不像她,不跑调的除了国歌,就只有小白菜和好汉歌。   当然,康熙不可能给她用其他男人起的字,只叫她继承了三妞的名字。   方荷干脆自己给自己起了字,本想叫金果,但是‘金’字寻常人不能随便用,她干脆就叫多金果。   德妃笑着点头:“鑫妹妹这字……听着格外吉利。”   方荷微微挑眉,显然对方已经知道她是扎三妞了啊。   见方荷眼露疑问,德妃示意和冬将见面礼奉上。   “我早就想跟妹妹亲近一二,只是听闻妹妹忙着为太皇太后和太后祈福,也没敢打扰。”德妃笑得愈发和婉,语气还有些促狭。   “不过以妹妹的恩宠,想必往后咱们打交道的日子还多得是,听闻妹妹新寡不足一年,我特地叫人准备了开了光的观音,也算祝妹妹早些如愿以偿。”   春来捧过和冬手里的匣子,方荷心里想笑。   这位德妃不止段位高,人也真是挺有意思的。   她人都还没真正入宫,就急着叫妹妹,这是要确定她的位分一定低于妃位咯?   她冲德妃露出个灿烂的笑,“德妃娘娘说笑了,我一个寡妇哪儿来的什么恩宠呢。”   “这次进宫也是为了伺候太后娘娘,侍奉老祖宗罢了,您可别误会。”   虽然但是,想以娇客身份进宫,安安稳稳封嫔,牌坊必须得立。   德妃迟疑了下,咬咬唇才为难地上前两步,满脸真诚,压低了声音。   “妹妹别怪我多嘴,我托大提醒妹妹一句,妹妹若想伺候万岁爷,我和宫里的姐妹们都非常高兴,能多个如妹妹这般可人的姐妹。”   “若妹妹不想伺候万岁爷,便要多思量思量自己的身份,你身子骨弱,陪伴太后和侍疾也都不容易,妹妹且得早些为自己做打算才是。”   德妃说完,也没等方荷回答,笑着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方荷若有所思往龙舟走。   春来捧着木匣子,皱眉跟在后头:“德妃娘娘提醒您注意自己的身份是什么意思?”   “过去总听说德妃是宫里难得一见的和善人,帮了宫里不少日子艰难的小答应和小常在,素来名声在外,如今看来……”   却是名不副实了。   方荷站在甲板上轻笑,“真正的好人在宫里是活不下去的,照她晋位的速度,若是个真善美的女子,必然是万岁爷的真爱!”   那还有她什么事儿。   不待春来说话,方荷突然笑出声,“但她这回还真是好心提醒我,大概是想叫我承她个情分。”   她既然是个寡妇,还是嫁人三年才丧夫的寡妇,进了宫要还是处子之身,可就说不过去了。   至于德妃这好意是提醒她,自己已经知道方荷的身份,还是撺掇方荷去勾引康熙,那就说不准了。   惠妃、荣妃和宜妃方荷其实都不惧,毕竟对方的手段都是摆明车马的。   唯独这位德妃,叫人捉摸不透,却更叫人下意识警惕。   方荷总觉得德妃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是一时却想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等龙舟行出去半日,方荷还在舱房内苦思冥想,依然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   唉,她的脑子大概都用来应付狗东西了。   “下雨了!”春来推开半扇窗户,突然小声惊呼。   方荷凑过去一看,如今正是盛夏,这雨还不小。   在江面上连成了一片,雨落在江面和船上的噼里啪啦声,似是奏响了她上岗的号角一般。   想不明白,她干脆也就不想了,起身就往外走。   “姑娘,下着雨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春来赶忙提着伞跟上。   方荷笑道:“我去瞧瞧,这雨是不是还能更猛烈些!”   春来:“……”都看不清后头的船了,雨还不够大吗? 第58章   风雨在江面上兴风作浪之时, 龙舟二层主舱内,也不乏暗流涌动。   李德全和魏珠在门外守着,舱房内只有梁九功一人在屋里伺候。   而许久不见踪影的赵昌跪在地上,低声禀报。   “奴才已查过秦家, 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秦妻是国子监司业韦承闵嫡次女, 成亲九年, 育有一子一女,还有两个通房丫鬟, 没诞育子嗣。”   “秦新荣十五年八月入宫,因医术精湛,为人更小心谨慎, 被前院判推举为御医,他在宫中十一年,从未与后宫妃嫔有所牵连。”   “素日里当值时, 他偶尔会叫医徒去御膳房花银子买些点心, 但他在宫外也是个老饕, 也说得过去。”   康熙垂眸淡定在请安折子上批了个‘阅’字,放下朱笔, 才开口问——   “他可交代了什么?”   赵昌:“回万岁爷, 秦新荣只喊冤枉,直言太医院自来不敢掺和后宫之事。”   “哪怕请平安脉, 只要没有细致的病症,轻易不会多嘴,哪怕后宫妃嫔偶有不适, 也是开平安方居多。”   “自十九年到了御前后,他道自己一心扑在万岁爷身上,为其他人诊脉时就更谨慎小心, 但求无过,怕会叫人误会泄露御前之事。”   “思及宫中女子身子大多比宫外孱弱些,他才没有禀报扎斯瑚里姑娘的事儿。”   以暗卫的手段,秦新荣还能始终坚持自己的说法,赵昌觉得,他所言很有可能是真的。   也许真秦新荣就真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没有多嘴。   但康熙却不信。   他令曹寅仔细问过梁娘子,即便方荷没有受那一箭,先前身子就已亏空得很厉害。   那种情况下,一旦有孕在身,方荷能平安生产的可能十不存一。   在宫里有资格诊脉的女子,为皇家诞育子嗣是最为要紧的,这可不是谨慎小心就能说得过去的。   本来康熙怀疑,秦新荣是皇玛嬷的人,也同样因为这个原因,被康熙否定了。   太皇太后比他还重视子嗣,若得知此事,不可能还会起叫方荷留在宫里的心思。   他眸底的肃杀始终不减,“你即刻派人归京,将秦家所有人拿下,与秦新荣一并送往行宫别苑继续审。”   他从来不信,有审不出来的证据,不过是看狠不狠得下心用手段而已。   思及即便方荷留在宫里,也终有一日会死在他面前,康熙心里的杀意就愈发浓厚。   “若他交待不出来,就从他老父开始,一个个在他面前剐了!”   “要如此他还能无动于衷,也不必审了,将他们一并葬了便是。”   赵昌利落叩头:“是,奴才这就去办!”   他刚起身要出门,就听得李德全扬声道:“哟,请姑娘安,这会子还下着大雨呢,姑娘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康熙面上的煞气蓦地收敛一空,冲赵昌指了指窗户。   那混账眼尖,心思也与旁人格外不同,若叫她看见赵昌出现在这儿,指不定会怎么想呢。   御前出了纰漏,还未查清楚之前,他不想叫方荷听到秦新荣的消息。   “我来给皇上请安,有件要紧事要与皇上说。”方荷冲李德全笑笑。   “你看,你们俩谁进去给我禀报一声?”   她也不问皇上是不是正在见人,宠妃上岗第一条,别跟人撞款,宫里善解人意的太多了,不缺她一个。   魏珠自是向着自家阿姐,刚要转身进门,舱房的门就开了。   梁九功笑着躬身:“姑娘里头请,万岁爷请您进去呢。”   “梁爷爷,万岁爷这会子没见什么人吧?”方荷闻言反倒不挪窝了,只笑眯眯问。   梁九功苦笑,“姑娘可别折煞奴才了,屋里就奴才和皇上……”   方荷冲春来摆摆手,叫他们都在外头等着,顺手把梁九功也拉了出来。   “好的,那这会子就我和皇上就够了,我要跟皇上说点悄悄话,劳梁爷爷在外头听听雨吧。”   梁九功:“……”   他伸长了耳朵听了听,没听到皇上训斥的声音,心知这就是允了,心里啧啧两声,钻角落里的梢间里躺着去了。   听什么雨啊!   有本事这祖宗叫屋里也下下雨,他倒还有兴致听一听。   时刻陪在皇上身边伺候着,好不容易有工夫,他休息会儿多好呢。   方荷独自进了舱房,这回记住规矩了,娉婷笑着甩了甩帕子蹲安,但没等康熙吩咐就起来了。   康熙一本正经批折子,也不抬头,听着声儿就止不住要说她。   “你这规矩真是愈发倒退了,也就朕不跟你计较,回头在皇玛嬷和皇额娘面前要是这样,非得挨板子不成。”   方荷心想,又来了,他又带着他封建味儿的pua来了。   她嘿嘿笑着凑到康熙身边,决定用pua打败pua。   “那人家在其他人面前也不这样,我是信任您才会如此,其他人想看还看不着呢。”   康熙:“……”我还得谢谢你这么胆大妄为?   “有事儿说事儿,别耽误朕……”   方荷不等他说完,抓住他的衣袖轻晃,“确实有件要紧事儿,想跟万岁爷讨个主意。”   康熙写不下去字,无奈只得放下朱笔,撩起眼皮子乜她一眼。   方荷:“扎三妞嫁人三年才丧夫,即便没有子嗣,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完璧之身吧?”   她一脸无辜看着康熙,凑近了小小声问他,“万岁爷您看,要不要跟我通一通人事?我在宫外以男子的身份,确实学到了不少……”   也该轮到她做一回先生了吧?   出宫之前她就准备好身体力行的教案了哩。   康熙心肠蓦地一动,伸手将方荷拉到腿上坐了。   “你这是跟朕邀宠?”   方荷:“……”我邀你奶奶个腿儿!   她推开康熙欲亲过来的动作,鼓起了小脸儿。   “万岁爷给我的身份,要是您不觉得有问题,我自然也没问题。”   “左右到时候有人问起来,我就说自己失忆好了,都推您身上去!”   康熙被逗得低低笑出声来,手下用力,将她摁到身前。   在方荷拽他耳朵之前,到底是擒住了那张小嘴儿,在上面轻啄了一下。   接着他迅速避开方荷的手,笑着戏谑道:“往常你都说朕不会说话,这会子倒是叫朕尝尝,看看你这张嘴儿硬起来什么滋味儿!”   方荷眨眨眼,哦,那滋味儿应该不输眼前的狗东西。   她也不觉得害臊,只坦然看着康熙,“您就说,愿不愿意吧。”   康熙身体里头已经起了火,他自是无有不乐意的,甚至早就想把这恨人的混账吞吃入腹。   最好是能一辈子困在幔帐里,好叫她哪儿都跑不成。   可这人憋得久了,一旦占了上风,就不免有些飘飘然,即便康熙身为皇帝也不能免俗。   他噙着笑,慢条斯理抚着掌下的细腰,问:“你若是求朕,朕自然愿意替你解决这个麻烦。”   “有句话本来我不想说,可这会子我觉得,还是得叫万岁爷知道。”方荷笑眯眯倾身,捧住康熙的脸,与他鼻尖对鼻尖,更四目相对。   “有时候旁人给您台阶,您呀,能下就赶紧下,省得台阶没了,您又只能骂人没规矩,我也不是只能求您。”   康熙气笑了,眸中暗含警告捏她,“你还想求谁?”   方荷青葱一般的指尖在他心口轻戳,“干嘛要求人?奴婢性子倔着呢,有玉势什么问题解决……啊!”   康熙箍着她的腰,猛地站起身来,大跨步往卧寝内走,吓了方荷一跳。   她瞪康熙一眼,“您非要吓死个人是不是?”   康熙冷笑,“朕还能换个方式叫你死,你再多说一句话,朕就叫你试试!”   方荷:“……”   她没来得及问候完爱新觉罗家的祖宗,就被扔进了明黄色幔帐内。   因为下雨天,虽然天儿还没黑,幔帐内却是一片昏暗,和着雨落下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暧昧。   她都被扔习惯了,下意识就要打滚,却在下一刻就被结实有力的臂膀和胸膛困在被褥里,丝毫动弹不得。   灼热的气息倏然出现在她耳后,困住她的大手越过她身前。   只听得‘刺啦’一声,她身上薄锦做成的月白色旗装就变成了碎片,被扔下了床。   要是上辈子,方荷高低得在心里尖叫一声刺激,会更期待接下来的事情。   可在这儿她只吓得心跳上了一百八,要是这么莽下去,她真得死在这儿。   里衣都被扯掉,只剩绣着祥云纹的滚蓝边儿肚兜,方荷才被翻过身来。   她赶紧搂住康熙求饶,“万岁爷,我,我还有话没,没说呢!”   康熙低头覆上她的唇,喑哑的声音含糊不清渡了过去。   “朕不想听到你这张嘴说话,朕知道怎么通人事!”   方荷:“……”您这个通,是哪个通?!   康熙常年习武,他稍稍用力,就叫方荷毫无抵抗之力换上了皇帝的新衣,偏他身上倒还是原装的,叫方荷更加心惊肉跳。   她缩回手在胸前保护自己,咦咦呜呜软了态度,“皇上您衣裳磨得我好疼,我先帮您更衣……”   康熙肆无忌惮地欣赏着这盛夏天的羊脂白雪,偏那面上的胭脂色浓得叫人眼底都止不住染上些许猩红。   虽然他身体紧绷得分外难受,心窝子里却跟喝了冰碗子一样畅快。   这可是她自个儿送上门来的,这回他却再也不会由她牵着鼻子走了。   他一只手掌心覆上她轻颤的睫毛,慢条斯理品尝着她战栗的心跳,另一只手则在雨声中奏响了琴音。   梁九功刚阖眼没多会子,魏珠就火急火燎进了梢间,脸上又红又白的,带着股子微妙的焦急。   “梁总管,您快,快去瞧瞧吧,还有两个时辰才晚膳呢,屋里……屋里下雨了!”   梁九功愣了下,心想屋里还能下雨,那建龙舟的工匠一个都别想活……老天爷!   他差点一个翻身直接滚地上去,赶紧扶着帽子踉跄着,不等站稳就往外跑。   “赶紧的,你去叫伺候的人都滚远点,除了你和李德全,谁也不得靠近御前!”   春来涨红着脸迎上来,“那奴婢呢?”   梁九功压低了嗓门,“你赶紧去备着水啊!”   “咱家几个都不如你力气大,总不能叫舱顶那几个大爷去!”   春来恍然大悟,赶紧转身往御膳房跑。   等梁九功喘着气站到门前,就听得里面浅吟低唱的喘熄比他还重。   他心里道了声幸好,幸好还有两个时辰才用晚膳。   否则到了时候里头还不点灯,前后的船只瞧见,怕是谁都瞒不住。   里头幔帐内的明暗之间,康熙一直垂眸盯着方荷的表情。   她挠人的手被他轻巧困在掌下,只能紧闭着双眼,唇齿间的因哦越来越止不住。   这样的画面对他而言很新奇。   过往他只在意自己的感受,还是第一次取悦别人,而她给出的回馈,叫他身体内外如冰火两重天似的煎熬。   他不讨厌这种煎熬,身为皇帝,他最擅长的便是隐忍。   待得那张恨人的小嘴儿长长吸气,踢踹着开始挣扎时,康熙这才换了新装,埋首忙活起自己的晚膳来。   方荷舒服了,懒洋洋地不想动,甚至有种把人推开翻身睡一觉的冲动。   就是说,下雨天跟睡觉实在是太配了。   可这场雨却才刚刚开始。   似痛非痛的触觉,叫横躺在龙床上的方荷,一瞬间脑袋直直撞上墙壁,引得她呜咽出声。   她忍不住去推,胡乱挥舞的手又一次被握住,只能由着风雨从和缓开始,越来越急,甚至敲打得幔帐都轻轻晃动起来。   在呜咽之间,她泪眼朦胧从坚实的臂膀间往外看。   窗户留了道缝儿,只能朦胧看到时而风急雨骤,时而淅淅沥沥,似是快停了,却始终没个完。   她气得想咬人,却累得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只能伏在枕上,哽咽着叫人。   皇上,万岁,哥哥,三郎……能叫的不能叫的她全叫了个遍,嗓子都喊哑了,却只被那混蛋逼着叫得更急。   等到暴风雨终于停歇的时候,方荷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梁九功都进来点上灯了!   那她刚才的没羞没臊,岂不是都叫人听了个现场?   方荷将潮湿的小脸埋在枕头里,在耳畔厚重的呼吸和灼热还纠缠不休的时候,到底完成了对爱新觉罗祖宗的日常问候。   康熙的心情却与方荷截然不同,这颗被他精心浇灌又失而复得的果子,果然甜得叫人惊喜。   他清楚,也许是因为失去,先前待方荷的三分不同才会变成五分情意。   可一直对她牵肠挂肚,却也因为她与旁人完全不一样的鲜活。   即便是在幔帐里,同样如此。   在某个风雨最急的时刻,他甚至感觉她两张嘴儿活像是把他的魂魄都允走了大半。   待得魂终归己身,他心底的欢愉,丝毫不输身体的畅快。   这叫康熙以龙袍裹着方荷去沐浴的时候,脸上都带着明显笑意,丝毫不介意梁九功没得允准就擅自入内点灯。   等洗漱完,康熙依然搂着方荷,爱不释手抚着她的小脸儿,颇有些再来一次的意思。   方荷浑身酸痛地歪在榻上,一个错眼就瞧见了他眸底的狼光,恨不能一脚踹过去,但凡她还剩一点力气的话。   她赶忙捂着自己的肚子,嗓音沙哑道:“我饿了!”   康熙也没急着做什么,他早不是毛头小伙子了,回京的一路时候且长呢。   他笑着吩咐:“梁九功,听见了吗?”   主子爷都明摆着高兴了,梁九功自然也不会不识趣儿,扬声诶了一声,就赶忙叫人传膳。   其他几个也识趣儿,除了方荷,哪怕是魏珠脸上都带着笑。   只不过魏珠和春来见方荷软绵绵趴在矮几上,都有点担心方荷头一次承宠伤着了。   连康熙看方荷这有气无力的模样,都有些担心,将方荷抱得更紧,凑在她耳边问——   “朕叫太医给你瞧瞧?”   方荷:“……”瞧哪儿?   她浑身哪儿还有个好地儿给人瞧!   闻到门外传来的饭菜香气,她嫌弃地推开康熙,眼巴巴看着人摆膳。   等人出去后,她爬起来就要往桌子前扑,体力活儿加起来算做了一个多时辰,她实在饿得不行了。   也不知康熙到底从哪进修了一下技术,其实除了一开始有点疼,后面……咳咳,快乐得格外煎熬是真的,倒没受伤。   她之所以装出可怜模样,就是怕晚膳都被体力活儿给盖过去。   但她刚踩到地面上,双腿就蓦地一软,眼看着就要对着梁九功和春来五体投地,被康熙哈哈笑着一把捞了回去。   男人总是对让女人下不了炕会格外愉快,康熙笑着叫旁人都出去,只留了梁九功和春来,直接将方荷抱到了桌前坐下。   “看来朕是用不着果果教了,但你这骑射还得跟着朕好好练一练。”   方荷:“……”您这个骑射它正经吗?   她只礼貌冲康熙笑笑,抖着手把春来夹过来的菜塞进嘴里。   这会子她算是明白叫人侍膳的必要性了。   有时候养得太娇了,想自己站起来夹菜实在是痴人说梦,不塞鼻子里去就已经很坚强了。   吃完了饭,她就要告退,还非常理直气壮地解释。   “出门在外,人多眼杂,您既是要我入宫侍疾,有了功劳才好封嫔,那我就不能留宿,免得落人口舌。”   “三妞先告退了,万岁爷晚安,万岁爷好……”   康熙根本没给她走路的机会,打横将人抱起来往里头走。   “先前在曹家别苑,你在朕床上打呼噜的时候,怎么没这么懂事呢?”   “老实待着跟朕说说话,朕叫你消消食儿,不然咱就换种方式消食。”   方荷:“……”做个人吧!信不信我累吐在你床上!   当然,康熙注重养生,没给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恶心人的机会,叫她在屋里休息,还是先把第二日一早要发回京中的折子去批了。   方荷吃饱了就困,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只是没过多久,就又被人弄醒,又呜呜嗷嗷许久。   ……   虽然梁九功把消息瞒得紧,可后面的船上,德妃已经得到了方荷侍寝的消息。   “小泉子送过来的消息说,大白天的就闹起来了,也不怕传回宫里,气着老祖宗。”和冬嘴皮子利索地禀报。   只要在御前有人,出门在外传递消息比宫里简单得多。   妃嫔的船只离龙舟近,只需要比几个手势,用望远镜就能收到消息。   德妃正在调香,闻言手微微一颤,只用来增味儿的丁香多倒了一点,这一钵香就算废了。   她面色柔和地将价值百两的香倒掉,重新开始调制。   “这消息倒不必急着传回京,再等等,宫里这会子怕是正热闹着呢。”   虽然她没见过方荷,可御前见过方荷的大有人在,小泉子已经查出了方荷的身份,德妃自然也就知道了。   她提示方荷要想做好扎斯瑚里氏的寡妇,就得去邀宠,可不是为了方荷好。   一个该死之人,忽然在江南诈尸,是为欺君之罪。   当然,皇上坚持她是扎斯瑚里氏的寡妇,那谁也不敢明摆着戳穿。   可还未曾守完夫家的孝,就勾着万岁爷胡来,若是有了身孕……一个罪人或一个荡妇,有什么资格做妃嫔?   就算皇上不顾体面和规矩,老祖宗也不可能允许方荷得高位。   如若方荷能怀个小阿哥,以方荷的身子骨,去母留子倒是比平安生产更容易些。   高位妃嫔都有阿哥了,那再没人比她这个身下没有养育阿哥的德妃更合适了吧?   思及此处,德妃忍不住微微蹙眉,若是秦新荣还在,事儿就好办多了,可惜……   她有些腻烦地放下碾香棒,淡淡问:“京城那边怎么样了?”   和冬顿了下,小声道:“京城那边送消息过来说,秦家那外室子已经送到乡下过继出去了,只要秦御医不蠢到家,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敢泄露御前消息出去,秦家上下已经注定了是个死,秦新荣如果聪明,知道主子给秦家留了根儿,就该明白怎么做。   “可怜见的,若秦家死绝了,就送那孩子去跟家人团聚吧。”德妃轻叹了口气道。   “若万岁爷仁慈,放秦家一马……那就是佛祖保佑,叫那孩子去势进宫,想办法送到扎斯瑚里氏身边去。”   杀父之仇,外头还有亲人等着他报仇,多么好的苗子,希望不要浪费了。   和冬心底猛地打了个哆嗦,越清楚主子的狠辣,她越不敢露出一丝痕迹,低着头迅速应是。   如德妃所料,这会子宫里确实热闹得仿佛地震一般。   佟佳氏得到德妃送回来的消息,很快就明白,德妃是想借她的手除掉方荷。   她不想如德妃的意。   可替德妃送信的人半迟疑着透露,方荷可能是应该葬在妃陵里的熙妃,佟佳氏坐不住了。   如果只是个寡妇,就如宜妃的妹妹似的,宫里不过是多个低位妃嫔,身为皇贵妃,佟佳氏自然不怕。   但如果是方荷,前有救驾之功,后让皇上亲自寻人,还带在身边百般宠爱……那等方荷回宫,说不定都能把丧仪的贵妃例给坐实了。   一个钮祜禄氏就够叫佟佳氏如鲠在喉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宫里再出个贵妃,还与皇上有不一样的情分。   这日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佟佳氏就不经意似的,把皇上在江南特地寻回了个寡妇带在身边的事儿说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贵妃、惠妃、荣妃甚至宜妃都差点摔了茶盏。   她们不只是嫉妒,更觉得羞耻。   宫里环肥燕瘦什么样儿的没有,还有新选秀进宫的娇花如百花盛放,万岁爷到底多瞧不上她们,才在南地宠爱一个寡妇?!   郭络罗贵人都忍不住紧着帕子生恼,她容貌比姐姐宜妃还要更盛三分,皇上才会叫她入宫。   所以她虽是再嫁,因寡妇身份也不能得高位晋封,在宫里也算是独一份儿的体面。   又出了个寡妇,那她往后就什么都不是,但凡对方位分比她高,往后就是一辈子的羞辱。   惠妃试探开口:“老祖宗,太后,万岁爷此举也未免……太荒唐了些,若是传出去,只怕好说不好听啊!”   荣妃这回倒是没开口,左右她都被冷落了,进什么人都跟她没关系,皇上荒唐也不是头一回了。   见荣妃似笑非笑看过来,宜妃端正了坐姿,看着孝庄。   “老祖宗,当年万岁爷是因着我阿玛的功劳,又念着我怀着身子思念亲人,才叫妹妹入了宫,郭络罗氏全族都以此为荣,忠心耿耿。”   “可若寻常一个寡妇就能进宫伺候,至选秀的规矩于何地?”   贵妃也慢条斯理道:“宜妹妹说得有道理,万岁爷推崇汉学,朝中汉臣不少,如若得知,朝堂上还指不定要怎么生乱呢……”   太后是不管这事儿的,没开口。   “行了,南地的消息你们倒知道得快。”孝庄淡淡扫佟佳氏一眼,“别听风就是雨的,你们不信自个儿的夫君,哀家却信皇帝不会如你们这般糊涂。”   “有管闲事儿的功夫,不如好好养着身边的孩子,哀家不想再听小公主和小阿哥又请太医的消息了。”   “都退下吧,哀家累了。”   通嫔眼圈发红,止不住擦眼泪,却不敢多言。   佟佳氏丝毫没管通嫔什么心情,只脸色涨红,心下生恼。   通嫔生的小公主体弱,她有什么法子,承乾宫上下已经尽心尽力照顾了。   等佟佳氏回到承乾宫,没过多会儿,就有宫人偷偷到墙角下埋碎瓷片。   “主子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就算那贱人是熙妃,万岁爷叫她以扎斯瑚里氏的身份入宫,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压下她的欺君之罪。”佟佳氏的贴身嬷嬷苦口婆心地劝。   “一个寡妇入宫,也得不了高位,等她回来了,还不是得跪在您脚下,您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您最重要的还是养好身子,等万岁爷回来,拢着万岁爷的心,早些生个小阿哥要紧。”   佟佳氏摸着肚子,心里满是苦涩,气竭道:“他现在连表哥都不许我叫,太医也说我天生体弱,哪儿来的小阿哥!”   就算是寡妇,只要得了表哥的心,将来等生了小阿哥小公主,总会得封高位的。   就算是便宜别人她也不乐意。   宫里与皇上有特殊情分的,只能有她一个!   她咬咬牙,“你传信回府里,我阿玛不是一直想叫妹妹入宫?我可以以侍疾的名义叫她来承乾宫。”   “恩宠……我也有法子给她,但府里得帮我办件事!”   佟嬷嬷心下一喜,她的家人都还在国公府,国公爷几次三番叫人送信进来催,可惜主子一直油盐不进。   这会子主子松口,别说一件事了,就是十件百件,到底主子是佟家女,国公爷肯定愿意!   “您只管吩咐,老奴晚些时候叫人送信出去。”   佟佳氏冷着脸倾身覆耳,“给我找人盯着杨柳青……”   七月初八,龙舟就到了杨柳青。   康熙在此处下船,换了陆路,带着方荷进了皇辇。   这一路上,康熙说自己不是个毛头小伙子,可在方荷眼里,他就像是得了个什么新鲜玩具一样,玩儿来就没个够。   问题这狗东西也不知道在什么不正经机构进修的,花样儿竟然比后世还多。   除了中间她借着大姨妈避了五天,剩下的时候夜里连一个整觉都没睡过,天天起到大中午。   春来现在都不问她早膳吃什么了,张嘴就是午膳早准备好了,叫她早点吃,省得晚膳吃不下去。   下船前一夜,康熙趁着方荷不耐烦的时候,非要抱着她哄。   问题俩人都穿着皇帝的新装,哄人根本不用嘴!   累得她后半夜才睡,偏偏今儿个下船,她只睡了三个时辰不到,天一亮就被春来喊醒了。   这会子到了皇辇上,康熙又把她往怀里揽,方荷实在忍不住,一脚踢在了他小腿上。   “大热的天儿,您不怕热我还怕热呢,您别离我这么近!”   梁九功等人都是头回见方荷对皇上动手……动脚,都唬得脸色发白,瞬间跪了一地,不敢抬头,等着皇上发作。   康熙也不是头一次挨踹了。   方荷这一路上脾气都有些阴晴不定的。   她心情好的时候,非常配合,亲哥哥,大宝贝张嘴就来,甚至还敢在幔帐里拍掌叫人上茶。   问题她拍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巴掌,是龙臀!   要是碰上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在幔帐里挠他一把,踹他一脚都算轻的,他这会子左胸与衣裳接触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呢。   带着牙印儿,别说他没有召幸旁人的心思,就算他想召幸旁人也是不敢的,叫人知道了,这混账还没踏入宫门就要叫人打死。   偏偏怪的是,不管她心情好坏,配合与否,就她那些花样百出的调皮和狡诈,带给他的欢愉都一次比一次更深刻。   他食髓知味到甚至连做三休二的规矩都抛在了脑后,这会子丝毫没有跟方荷计较的意思。   他只挥挥手叫人都出去,含笑拍了拍袍角,给方荷斟了盏冷泡茶。   “是朕不对,没瞧出你这几日有些上火,要不叫太医给你瞧瞧?”   方荷心想,她是想坐实寡妇的身份,不是想天天坐实。   任谁除了例假,其他时候十二个时辰无休的工作,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做体力活儿,都得上火。   她端起茶盏,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都懒得跟这属泰迪的老板多说,只懒洋洋往软枕上靠。   “我困了,睡会儿,您别闹我就行,不必看太医。”   康熙却不想就这么放她去睡,“先前你不是瞧过一次太医?还特地问了陆院判,除了避子汤什么法子可以避孕。”   方荷蓦地睁开眼,看着康熙意味深长的目光,有些不解。   “您不是叫我先入宫侍疾,我也不会伤害自己的身子,这都不行?”   康熙心想,如若为了避子,以方荷如今的身份自然可行,她每日里喝的补汤,其实已经加入了不伤身子却能避子的药材。   他是很想与方荷孕育子嗣,可惜如今还不是时候。   如果不是这扎三妞是扎斯瑚里氏如今身份最高,年纪也最合适的女眷,血脉也与瓦尔达这一脉最近,他不会为方荷选个寡妇身份。   但寡妇身份又如何?   他若想给谁高位,没人能拦得住。   他又将方荷拢到膝上,抚着她的后背温声安抚。   “等你入宫,怎么也得先伺候太后和太皇太后一年半载的,借此功劳封嫔,皇额娘不会反对,皇玛嬷那里……有朕呢。”   “等岳乐死了,朕会为扎斯瑚里氏翻案,到时再封你为妃,你别心急……”   方荷越听越不对劲,也顾不上挨近了热,疑惑盯着康熙看。   “您说什么呢?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这些她早就知道的好嘛!   康熙叹了口气,手覆在她复上,“陆院判说,你是在按照容易受孕的规律承宠,不易受孕的时候你这脾气倒是比朕还大!”   方荷:“……”   如果她没记错,她只是问了避孕的法子,而且在按照例假前后前七后八的规律才好脾气配合。   难不成这世道以为前七后八的日子容易受孕?   她抬起头,一脸复杂看着康熙,这位爷到底是怎么做到成为儿子最多的皇帝的?   要不是靠勤劳能干,那就是……   康熙见她神色复杂,在她唇上亲了下。   “你乖一些,朕会与皇玛嬷商量,最多……年底之前,就叫你入后宫。”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好……”她憋着笑在心里感叹,那就是好种啊! 第59章   从杨柳青回宫的路途不近。   御驾在顺义行宫停留了一夜, 翌日上午才浩浩荡荡,自北面德胜门进城。   没随行的大臣们在太子的带领下,天不亮就在城门外候着,发现圣驾后便早早跪地高呼万岁。   方荷跟春来都待在皇辇上没下来。   康熙带着梁九功下了皇辇, 他大跨步上前, 将太子扶起来, 满脸笑意。   “几个月不见,保成好像长高了, 不错!”   胤礽不动声色看了眼皇辇,与康熙亲近道:“多亏汗阿玛心疼儿臣。”   “有汗阿玛的家信殷切叮嘱,儿臣不管进学还是习武都丝毫不敢懈怠。   宫人知汗阿玛心疼儿臣, 伺候得也精心,儿臣无后顾之忧,自然不负汗阿玛期待。”   康熙心下满意, 笑着拍了拍胤礽的肩表示赞许。   监国几个月, 保成大有长进, 比以前说话都周全了许多,不再像个孩子了。   胤褆耐不住了。   他在人前给太子点面子, 叫父子俩相亲相爱一会儿, 就是他最大的耐心了。   他笑着上前,朗声道:“汗阿玛可不能只顾着太子, 您看看儿臣长高了没?”   “再有月余儿臣就要成亲了,这阵子日盼夜盼,吃睡不香, 就等着您回来,好早些叫您做玛法呢!”   胤礽眸底闪过一丝冷意。   汗阿玛说选太子妃一事得慎重,几番斟酌, 二十五年选秀却并没选出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只给老大选了个好福晋。   一步慢步步慢,皇长孙怕是也要成为他心里的一根刺了。   再看胤褆那张洋洋得意的脸,胤礽心里不由更恨得慌。   但能后接触到朝臣和朝政后,他确实比以前长进了不少,起码这会子不会在人前给胤褆没脸。   他只不动声色抢过胤褆的话头,格外温和地替胤褆邀功。   “汗阿玛您可别信大哥胡说。”   “前几日惠母妃张罗着大哥的亲事,一时没注意受了凉,大哥心下愧疚,又为惠母妃侍疾,生生累得吃不下睡不好。”   康熙诧异看了眼太子,这兄弟俩都会好好说话了?看样子是真长进不小。   他又关切问胤褆一句,“你母妃可见好了?”   春来看见外头皇上如此关切提及惠妃,下意识看向方荷。   方荷只懒洋洋靠在软榻上,悠闲吃着顺义庄子上新进上来的葡萄,别说反应了,眼风都没给一个。   老板关心老同事,关她一个甚至都还没拿到合同的新员工什么事儿,职场上最忌讳瞎操心。   外头,胤褆也不知太子罐子里装的什么药,但不耽误他在康熙面前表孝心。   他一脸感动道:“劳汗阿玛担忧,母妃已见好了,许是这几日京城有些变天,皇贵妃和六妹妹也病倒了呢。”   康熙微微蹙眉,“那你们乌库玛嬷可还好?”   不待两人回话,康熙摆摆手,“行了,别在这儿说话了,先回宫再说!”   说完,他也没跟大臣们说话,直接转身回到皇辇上,起驾回宫。   胤礽和胤褆上马,挤了护卫的位置,护在皇辇两侧。   两人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皇辇内。   通过晃动的珠帘,他们只隐约看到有个曼妙身影,靠坐在屏风后头吃东西。   汗阿玛与她说话轻声细语的,却也听不见应声儿。   两人都对这女子的受宠心中有数,这应该就是汗阿玛自江南寻到的那个寡妇。   两人甭管为了什么,心底都有些好奇,只可惜再多却是看不到了。   即便是穿过午门后,康熙也叫人特地寻了软轿,让方荷跟在圣驾后头,没给儿子们把方荷当猴儿瞧的机会。   在慈宁宫等着的妃嫔们,从来往报信的小太监们口中得知方荷的待遇,又揉皱了好几条帕子。   在宫里,贵人都没资格坐软轿,皇上这是要让一个寡妇做嫔?   就连等在这里的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还有五阿哥胤祺并三位公主,也都不由得心下好奇。   尤其是四公主,下意识转头去看自己的额娘郭络罗氏,见郭络罗贵人眼圈泛红,她脸色也不大好看。   这还没得封位呢,就害得额娘被人笑话……她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勾得汗阿玛连规矩体统都不顾了。   等方荷跟在康熙身后进门,满屋子女人和公主阿哥们的犀利目光,险些叫康熙都晃了眼。   康熙心下清楚她们怎么回事,故意挡住方荷的身影,把脸一沉。   “怎么,不欢迎朕回来?”   钮祜禄贵妃赶忙带着众人道不敢,以余光拼命打量被康熙护在身后的方荷的同时,咬着牙蹲身请安。   自进了城门开始,就格外规矩的方荷,这会子没受着众妃嫔和公主阿哥们的礼,笑吟吟从康熙身后避开到一旁。   等康熙叫了起,还没等他跟太皇太后和太后说话,大家的目光就刀子一样往方荷身上落。   只是原本淡定的孝庄和太后,反应比众人更大。   “方荷?”   “乌林珠!”   胤祉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觉得方荷的侧脸格外熟悉,原来是御前那位女官……诶,不对啊!   他和胤禛、胤祺面面相觑,熙妃娘娘不是入土了吗?   妃嫔们的怒火也都倏然顿住,这寡妇不是叫扎三妞?   怎么换了名字,还如此熟悉?   但也有了解内情的,比如钮祜禄贵妃和荣妃、宜妃三人,心下都暗暗震惊。   方荷不但还活着,还是扎斯瑚里老福晋的后人?   接着,三人心下便恍然大悟,如此,先前方荷在御前时的特殊,还有太后对方荷的格外偏爱,就说得过去了。   她们都听家里老人说过那位老福晋的往事,也清楚宫里对那位老福晋的偏爱,几人心下不由得更憋气。   要是这祖宗进了宫,还有她们站脚的地儿吗?   钮祜禄贵妃适时带着疑惑问:“这位不是扎斯瑚里旁支的外嫁女吗?怎么会跟熙妃名字一样?”   方荷只垂着眸子不吭声,自知道要上岗那天,她就很清楚,再次回宫的当下,毫无她这个妾身未明的人说话的余地。   康熙见她这丧眉耷眼的模样,有点心疼,淡淡扫钮祜禄氏一眼,语气暗含警告。   “方荷本就是扎斯瑚里氏之后,远房堂姑侄长得相似,又何足为奇。”   他冲孝庄和太后笑道:“朕是觉得她与熙妃长得相似,且与扎斯瑚里氏那位老福晋也有八分相像,才特地叫她入宫,陪伴皇玛嬷和皇额娘。”   “既然如此,她为何会跟在万岁爷身边?”钮祜禄贵妃不依不饶,冷声嘲讽。   “知道的是以为她在守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不知羞耻,勾引万岁爷呢。”   哟嚯,方荷在心里给这个姐竖了个大拇指。   高层领导……不,贵妃就是硬气,快,打起来!给她点卷起来的动力!   “放肆!”康熙终于忍不住冷声呵斥钮祜禄贵妃。   “皇玛嬷和皇额娘都还没开口,这宫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虽然皇贵妃和惠妃并通嫔都因为染了病没有过来,可宫务如今却是掌控在佟佳氏手里。   钮祜禄氏闻言脸色有些难看,没敢再多说,却忍不住心里轻嗤。   她都不用看彤史,光看那狐媚子满脸的春色,就知道方荷没少受恩宠。   皇上有本事做荒唐事儿,还怕旁人说?   “行了,一回来就吵吵嚷嚷的,闹得哀家脑仁儿疼。”一直盯着方荷看的孝庄,这才不冷不热说开口。   “都散了吧,皇帝和扎斯瑚里氏留下。”   方荷微微挑眉,不动声色深吸了口气,先前其他人说什么,不过就是小狗乱吠,眼下才是真正要面对风雨的时候。   她偷偷冲太后眨眨眼,得了太后朝她安抚一笑。   还好还好,富婆的后门可比老板强多了。   等屋里只剩下太皇太后、太后和康熙、方荷,并苏茉儿和梁九功负责伺候着,孝庄这才沉下脸来。   “方荷,你可知罪!”   方荷乖乖跪地,早打过草稿的话张嘴就来。   “回老祖宗话,方荷已经死在北蒙,骨灰都入了皇陵,臣女扎三妞,不敢当老祖宗问罪。”   孝庄气笑了,指指康熙,“瞧瞧,倒是个牙尖嘴利的!”   “那玄烨你来跟哀家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熙甩袍子跪在方荷身前,比方荷还坦然,显然老板也打了腹稿。   “皇玛嬷比任何人都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吗?”   一直听着的太后,从心惊肉跳中反应过来,瞬间白了脸。   她猛地看向孝庄,见孝庄脸上只有怒色,丝毫没有意外,心底就不由得发沉。   姑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孝庄脸色更沉,“她既已逃走,哀家不问她欺君之罪,就已替你还了她的救命之恩,这会子你却又把人弄回宫,你是要气死哀家……”   “皇玛嬷,孙儿承诺过您,不会做任何有损江山社稷之事,孙儿自认一直信守承诺。”康熙打断了孝庄的怒火,平静抬起头看向孝庄。   “您能替孙儿还救命之恩,却无法替孙儿找回失去的尊严。”   孝庄愣了下,这混账还在钻牛角尖?   不对,他若是这么轴的人,也无法从四大顾命大臣手里夺回属于皇帝的权力。   “借口!哀家绝不同意她入宫为妃嫔,人你既然找回来了,就交由哀家处置。”   她定定看着康熙,“还是你要为了一个女人,非要气死哀家不可?”   康熙自然道不敢,“皇玛嬷,朕除了是个皇帝,更是个男人,丢下她一次,叫她因险些丧命仓皇逃跑,就已经够了,朕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他慢吞吞起身,昂然站立在孝庄面前,以丝毫不容许辩驳的坚定注视着孝庄。   “朕身为大清皇帝,若连个女人都护不住,又何谈守护天下百姓。”   “皇玛嬷,当年您教导孙儿坐稳朝堂时,曾与朕说过一句话,卧榻之侧不容人酣眠,既是属于朕的东西,只有朕可以决定她的生死。”   “人,朕可以交给皇玛嬷,但孙儿也有孙儿的底线,朕要她好好活在朕能看得见的地方,彻底消除朕的心结。”   “好好好……”孝庄气得胸膛起伏,指着康熙,手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她气得分辨不清楚康熙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或者说都是真话,却也不耽误他的私心。   她亲手养大的孙子,跟他阿玛一样,嫌她老婆子管得太宽了。   这是警告她,他的皇权甚至连她这个玛嬷,都丝毫不得沾染。   “姑姑!”太后蓦地跪在孝庄面前,打断祖孙俩即将起来的争执。   “是我不好,我将对乌林珠的感情强行加在了方荷身上,若要问欺君之罪,姑姑也该问我的罪,与方荷无关。”   “她对皇帝的救命之恩是真的,乌林珠对我的救命之恩也是真的,这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人欠扎斯瑚里氏的啊姑姑!”   眼看着太后一把年纪还跪在自己面前,眼含哀求,孝庄升至七分的怒意缓缓回落。   可她面色却依然冷沉,冲着康熙嘲讽:“你是算准了你皇额娘会帮你撑腰,一个个都只知道算计哀家是吧?”   康熙跪地,一言不发。   “都给哀家滚!”孝庄蓦地抓起一个茶盏扔到康熙身前。   方荷迟疑了下,不知道这个都包不包含她,她可会滚了呢。   康熙见方荷抬起茫然的小脸儿,眸底还带着几分忐忑,思及她从入城后就再没说过几句话,心里不由得更怜惜,伸手拉起她往外走。   但不出方荷所料,孝庄根本就没把她算在‘都’里面。   “你要带人去哪儿?哀家让你们两个滚!”   康熙微微蹙眉,但感觉方荷轻轻挠了下他的手心,深深看她一眼。   但见方荷冲他笑得坦然,他也清楚,这小混账是个能言善辩的,这才无奈放开方荷的手,扶着太后出了大殿。   苏茉儿去关门的功夫,方荷小声开口问:“老祖宗,我还跪不?要是跪的时间久,能不能给我个垫子?”   孝庄气笑了:“……你还挺娇气!”   方荷冲孝庄讨巧地扬起笑脸儿,“在外头日子过得实在太潇洒,骨头都养酥了。”   “这能稍微舒服点,谁乐意自找苦吃呢,平白只叫自己难受,气也只会气坏自己的身子,您说是不是?”   也不知道是被方荷这几句话逗的,还是孝庄本来就没那么生气,只轻哼了一声,面色和缓下来,指指远处的绣墩。   “坐着说话。”   方荷欢快诶了一声,跑过去把绣墩挪到孝庄坐着的软榻旁边,规规矩矩跟小朋友一样坐好。   苏茉儿笑着摇摇头,亲自收拾了屋里的狼藉,又换了一盏茶进来。   孝庄喝了口茶,才慢条斯理问方荷:“你既在外头过得潇洒,为何还要回来?”   以玄烨的性子,若方荷早些嫁了人生了孩子,坚持要跟夫君生死与共的话,他可能会生气,却绝不会滥杀无辜。   她眸底染上凉凉的审视,看着方荷,“还是你潇洒够了,又舍不下宫里的荣华富贵了?”   方荷被逗笑了,“嗐,不怕老祖宗怪罪,当初央着人带我走,我都做好了讨饭的准备,若真贪恋富贵,我当初乖乖回来做熙妃不就好了?”   “那你为何要回来?”孝庄眼神陡然犀利。   “别与哀家说什么不得已,若你想躲起来不叫皇帝找到,就凭你敢逃的胆子和心计,并非做不到。”   “是,我可以落草为寇,甚至可以隐居山林,随便躲个犄角旮旯一辈子也过得去。”方荷顺着孝庄的意思点点头。   她抬起头,认真看着孝庄,“可我逃跑是为了活得更好,更自在,我没做错任何事,凭什么我要成为草寇,一辈子再也沾不得人间烟火呢?”   “我的子孙后代,还有帮了我的人,又凭什么要因我一己之私,都变成见不得光的存在?”   孝庄眼中闪过轻蔑之色,“所以你若是真心思清明,就不该逃,折腾这一遭,也不过是为叫皇帝更看重你几分罢了。”   “也许吧。”方荷不置可否。   跑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实在躲不过去,自然得做最好的准备。   叫康熙对她时刻惦记着,将原本那一点对玩意儿似的兴致变成感情,也在她的预料范围之内。   不等孝庄问,方荷就继续笑道:“过去苏嬷嬷夸过我心思清明,我自认也确实不是个蠢材。”   “逃,是为了更好地活,回来,那我必然也想过得更好,不会丢了这份清明。”   “您若担心我会成为红颜祸水,那大可不必,因为我比谁都怕死,更怕其他人会眼看着我高楼起,楼塌了,笑得肚子疼,一想到这个可能,我饭都要少吃几碗呢。”   孝庄:“……”你一顿饭都论几碗的?   她尽量绷住脸上的严肃神色,冷声质问:“你若想在宫里活得好,一身尊荣皆来自皇帝,拿什么跟哀家保证你不会恃宠生骄,不会做糊涂事儿!”   方荷这才起身跪地,抬起手,“如果老祖宗了解我的性子,就不会问这样的话,人敬我一尺,我便会敬人一丈,谁欺我一分,我必定还他十成!”   “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做损害爱新觉罗祖宗基业的事儿,因为这也是我可以好好活下去的根本。”   “若要得宠,恃宠生骄是必然的,不然我也不必争宠,但我会是宠妃里最清明的那个。”   “我可以徐佳氏的列祖列宗发誓,此生绝不会对孩子动手,即便他们做了什么混账事,我也会找他们的家长算账。”   “无论好坏,我都会放在明面上,否则便叫我生生世世都轮回畜生道!”   反正入职宣言都得这么说,也没见几个真能完全遵守公司制度的,问就是解释权归自己。   所以方荷这番话说得格外真诚,起码她眼下每个字都发自内心。   跟买东西一样,售前说得天花乱坠,等真出了问题,呵呵……能听见什么鬼话,反正买过东西的人都知道。   孝庄定定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冲苏茉儿以蒙语感叹,“我就说这丫头不简单,不怪玄烨把她放在心上。”   “比起乌林珠的心软和逃避,这丫头倒更适合宫里,她若得宠,也比那些自愿受母家钳制的强些。”   方荷眨眨眼,忘了说,在江南她闲着没事儿,为了将来有机会给富婆写感谢信,她跟娜仁阿姐学了蒙语。   但这会子她只以精湛的演技,一脸迷茫看着苏茉儿。   苏茉儿没跟方荷解释,笑着回了句蒙语,“那您又何必非要将人留下?还要跟皇上闹得那么不痛快,不是叫皇上更惦记吗?”   孝庄轻哼了声,目光转回到方荷身上,“起来吧,若年底之前,你能老老实实别闹出什么不好听的,哀家就成全你,亲自下懿旨封你为贵人!”   方荷揉着膝盖起身,小声嘟囔,“那您可比万岁爷抠门多了,万岁爷在江宁,可是拿八个菜勾着臣女进宫呢。”   孝庄和苏茉儿:“……”这俩混账是真不怕气死谁。   孝庄失笑,意味深长冲方荷道:“等你能安安稳稳在宫里待到年底,封你为嫔倒也不是不行。”   方荷听出了孝庄话里的深意,心里暗骂一声,这岗上的,比特么西天取经还难。   过了孝庄这一关,后宫还有九九八十一难,只为了个嫔……她感觉有点亏啊。   这回她依然住在苏茉儿隔壁。   不过与以前不一样,房间里的东西都换上了客人用的上好物件。   春来也照样跟在她身边伺候着,方荷只需要每天陪着太皇太后礼佛,如苏茉儿一样伺候在孝庄身边就行了。   到了晚间用膳的时候,外头于全贵站在门边儿禀报。   “主子,万岁爷去了一趟承乾宫,这会子在翊坤宫用晚膳呢。”   孝庄似笑非笑看方荷一眼,还算玄烨没糊涂透顶。   她淡淡吩咐:“明儿个将彤史拿过来给哀家看。”   也好叫这丫头收收过于轻狂的心思,更清醒一些,就算皇帝再看重她,也不会为了她一个人停留。   从皇太极那时候孝庄就清楚,想做个好皇帝和做个好夫君是完全冲突的,不然海兰珠也不会死得那么早。   方荷笑眯眯站在一旁,替孝庄挑低糖但又有滋味儿的菜往碟子里放,像什么都没听到。   且不说就康师傅根本就没有喜欢谁就独宠那根筋,就算康熙敢承诺独宠她一个,她反倒得扛起火车不要命地跑,因为那会是她的催命符。   可那又如何?在龙舟上承宠的那一刻,她就彻底抛弃了上辈子的原则。   什么情情爱爱,能当饭吃吗?   她还不如考虑娜仁阿姐和云生的婚事到底怎么办,怎么升职更快点……只有尽快把自己武装到牙齿,才能护住自己想护的家人。   但翌日一大早,等孝庄醒来后,于全贵却没带来孝庄想听到的消息。   “万岁爷晚膳后去永和宫看了小公主和十三阿哥,过后回到乾清宫,与大臣们忙了一宿。”   “刚才梁九功过来替万岁爷传话,说是给您赔罪,六月里江南暴雨,夹杂着冰雹,砸死了不少人,当地知府处理不当,引发了瘟疫……”   方荷呼吸猛地一窒,“江南?江南什么地儿?”   她给娜仁阿姐的信刚写好,这会子还能寄出去吗?   孝庄被抢了话,看了眼方荷,与苏茉儿对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   说起康熙巡幸后宫,倒不见这丫头急,这会子她却跟火上房一样。   孝庄算是看出来了,玄烨许是有几分真心在这丫头身上,可这丫头啊……两个人还有的磨呢。   见于全贵看过来,孝庄淡淡点头,“严重吗?若是严重,就叫后宫妃嫔都抄抄经,哀家也捐些银两,给皇帝送过去。”   于全贵赶忙道:“奴才听那话风,应该是在苏州一带比较严重,其他的梁九功没仔细说。”   方荷立马跪在孝庄跟前央求:“老祖宗,臣女想送封家信回……回盛京。”   “万岁爷宵衣旰食怕是也不会好好用膳,请您允准臣女为皇上送些点心去可好?”   孝庄也不拦着,毕竟方荷现在的身份还有她在江南的事儿,也只有康熙清楚。   “那你就带着柳嬷嬷一起过去,别耽搁太久,误了前朝大事。”   方荷听出孝庄的意思是叫她别胡来,忙不迭点头。   这会子她上坟的心情都有了,哪儿有心思造作啊。   她去膳房要了点心,带着曾在温泉行宫打过交道的柳嬷嬷和春来,紧着往御前去。   李德全远远就瞧见方荷,赶忙迎过来,“万岁爷估摸着姑娘就得过来一趟,请您进去说话呢。”   柳嬷嬷接过提盒,小声提醒:“主子还等着您侍奉午膳,姑娘可万别耽误了。”   方荷胡乱点点头,脚步急促冲进了弘德殿。   一进殿,就见康熙好整以暇坐在软榻上,目光深沉看着她……似是含幽带怨的。   方荷抚了抚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顿住脚步。   “皇上骗老祖宗?”   要江南真遭了灾,以康熙的性子,绝不会如此悠闲。   康熙冷哼了声,将方荷拉进怀里,低头在她颈侧轻轻咬了一口,“你这没良心的,朕是为了谁?”   方荷捂住嘴忍住低呼,无声地骂,还能为了谁,为了他自己呗!   见康熙还要埋首往下,方荷忍无可忍,拽住他的两只耳朵,将这人脑袋拽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您倒是先跟我说清楚啊!”   康熙无奈拉下她的手,“冰雹之患大清早有之,六月里的事儿,朕还能等到回京再处置?”   “朕早叫人准备好了大夫和药材防备,虽有扩散,却不算严重。”   “宫里不比外头,若是叫人看见朕耳朵泛红,要么皇玛嬷罚你,要么御前所有的人都得替你吃挂落,不许再动手了。”   他在方荷唇上轻啄了下,“也不许再咬!”   舟车劳顿一路从江南赶回来,他也不想熬着心血非得处理政务。   可刚把方荷带回来,太皇太后一定是紧盯着他呢。   若不忙政务,他就必须得去后宫留宿,以平复皇玛嬷的怒气。   但就他胸前的伤,他敢叫谁看?   方荷松了口气,倒有心思哄人了,她无辜眨眨眼,敷衍地在他心口揉了揉。   “我也不是故意的,不是您叫我吃奈,我跟着您学,一时没学好罢了。”   大白天的,康熙被噎得脸皮子发烫,这混账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他轻拍方荷屁股,“赶紧跟朕说说,你到底怎么跟皇玛嬷说的?”   “你一五一十都告诉朕,朕才好提前安排,免得皇玛嬷拦着不叫你入宫。”   “那您就不必担忧了。”方荷看着这个除了瘠薄格外好使,其他方面都略无能的老板,礼貌微笑。   “老祖宗可比您大方多了,已经答应我,到了年底就下懿旨封我为嫔。”   至于贵人不贵人的,就不提了,她只希望这爱较劲的祖孙俩最好能再打……卷起来!   康熙略有些诧异抬起她的下巴,盯着方荷瞧。   “朕果然没看错,就没有你这张小嘴儿哄不住的人。”   他将方荷往怀里摁得更紧,前几日他忙着赶路,什么都没做,这会子他也挺想尝尝滋味儿。   方荷怕这位爷弄皱了自己的衣裳,赶忙推他,“我有封给娜仁阿姐的信,想叫您帮我送到江南去。”   嗯?   康熙微微挑眉,笑着点点她鼻尖。   “这回你算是求朕了吧?”   方荷眼睛眨都不眨:“对对对,求您求您求您!”   康熙:“……”   先前为了他的恩宠倒不见她这么识时务,为了别人可给她能屈能伸的。   就算是个女人,他心里也不痛快。   他脸色微微一沉,抚着她后背,慢条斯理道:“想求朕的人多了,朕也有句话想告诉你,这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态度。”   方荷:“……”给你脸了是吧?   她扯扯唇角,“您确定?”   康熙挑眉,笑而不语。   方荷手放在木槿团纹的衣襟处,笑眯眯道:“那万岁爷您先放开我,叫我起来呀!”   康熙喉结不动声色滚了滚,放开手叫方荷起身。   其实他这会子没想做什么,在外头和在宫里到底不一样,白日宣淫若传出去,他和方荷的名声就都别要了。   可瞧着方荷那双清澈的眸子水波流转,嗓音柔和得叫人止不住地心肠滚烫,他又迟疑了下。   乾清宫的消息没那么容易传出去,其实要做点什么倒也……   方荷没等他纠结完,放在衣襟处的手下移,拽出帕子直往眼眶子底下戳,目光幽怨地开了锣。   “皇上曾答应过,有人绊我一脚险些叫我丧命的事儿,会给我个交代,您的交代呢?”   康熙:“……”想收拾荣尚,却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得慢慢来。   方荷目光转凉:“秦御医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查清楚了吗?”   康熙以手覆住额角,“朕……”想要的不是这个诚意!   她甩甩帕子叉腰,“您跟个土匪一样把人从江南掳了来,嫔位老祖宗替您给了,可连月例我都拿不着,我生生自个儿往里搭钱伺候您,您还要什么诚意?”   她上辈子在酒店,这辈子在客栈早锻炼出来了,保管不带一个脏字就能把人臊死。   这会子康熙叫她说得满脸土色,颇为头疼,“朕不过与你玩笑话……”   “我不喜欢这种亏本的玩笑话!一天不跟您吵,万岁爷这骨头就叫朝臣们捧起来了是吧?”方荷冷笑。   康熙无奈辩驳,“先前不是与你支了一万两银子……”   “那是曹寅给我的,哦……我才想起来,您还欠我一笔嫁妆呢!”方荷越说,原本只装出来的一分恼变成了三分。   她不可置信看着康熙,低声嚷嚷:“您不会是想着收了我,就可以赖掉这笔嫁妆了吧?”   “老天爷可开开眼吧!只听说时常会有贪官被砍头,有本事您怎么不叫大臣们也做赔本买卖呢?”   “回头我请老祖宗帮我寄信,往后我都伺候老祖宗就寝,再也——唔!”   康熙又是好笑又是生气,偏偏说不过这混账,只能起身将人抓过来,以唇堵住她恨人的嘴儿。   直将方荷亲得没什么力气,双眸都盈起了水光,康熙刚刚被戳疼的心窝子这才舒坦了些。   但康熙又怕把人气跑了,往后想再偷香……咳咳想再见着这混账就难了,还是不得不哄。   “就当朕该给你赔不是,行了吧?”   他以扳指摁着方荷被亲得微微肿月长的小嘴儿,不叫她说话,免得气着自己。   “该给你的银子,还有你的月例,朕都给你存着呢,等下次你再来御前,朕就带你去取。”   等方荷整理好衣裳,出来殿门,就见李德全和魏珠都以格外敬佩的目光看着她。   从来只见往万岁爷手里送银子,磕头哈腰恨不能低到尘埃里求万岁爷开恩的。   这会子俩人可算是开眼界了,原来还有这样求万岁爷办事儿的?   一句软话没有,还倒得金银无数,思及景仁宫里那一屋子的黄金盒子,魏珠心态瞬间产生了巨大变化。   他突然有点不想在御前努力了,往后去阿姐身边伺候,回头指不定还有李德全叫他爷爷的时候哩! 第60章   没过几日, 京城就起了秋雨,一场接着一场,打落无数落叶,天儿很快凉了下来。   方荷起了个大早, 特地叫春来跑了趟造办处, 去把她请柳嬷嬷代为定制的紫檀木经络刷取回来。   她前几日问柳嬷嬷要了些夏日没用完的艾叶, 拿去慈宁宫膳房,与姜一起捣成末, 小火慢蒸,蒸馏出了艾姜精油和露水,准备拿来给孝庄刷一刷经络。   方荷不知道孝庄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但隐约记得应该就这几年。   孝庄的糖尿病已经很严重了,哪怕是皮肤和关节不舒服,也不再适合泡温泉。   虽然饮食上多有注意, 可老人上了年纪经脉不通, 代谢降低, 免疫力也会跟着降低,还很容易出现并发症。   可她还在慈宁宫试用呢, 孝庄绝对不能在她正式入职之前出问题, 这阵子她伺候得格外周全。   方荷上辈子工作的酒店里有养生馆,就在前厅部的角落里, 她没事儿就爱去坐坐。   除了酒店要求必须学会的急救手法,她也学到了一些如何护理病人的小妙招。   刷经络就是其中一种,可以调节病人的阴阳气血, 还可以提高血液循环,大作用估计是没有,提高一下免疫力还是可以的。   过去了两日, 待得主殿内有了动静,方荷端着精油和经络刷进了殿。   她仔细瞧孝庄的神色,见浮肿不算严重,放心许多。   “老祖宗,我先前在外头学了些舒缓皮肤痒症的法子,我已经问过太医了,陆院判说可行,我便请柳嬷嬷去造办处定了刷子。”   “等您用过早膳,我和春来扶您在廊子上走走,消了食儿,给您试试如何?”   孝庄梳洗完,转过身,看了眼方荷手中托盘里那巴掌大小的刷子,忍不住笑。   “旁人都把哀家当个纸人,轻了重了都要心惊胆战的,也就你个皮猴儿把哀家当铜墙铁壁,什么手段都敢往我身上使。”   确定有用就算了,偏这丫头还用了个‘试’字。   平日里行事倒是小心谨慎,真是看不出她胆子到底是大还是小。   方荷扶着孝庄往桌前走,小声辩驳,“我试过了的,除了疼点没啥别的缺点。”   “而且陆院判也给别人针灸过,穴位都是陆院判特地指点过的,我和春来都学了。”   照顾病人,还是个要命的,她也不敢粗心大意啊。   她继续解释,“要是等陆院判出去再寻人试,还不定要多少日子,这天儿冷一阵热一阵的,我怕您着凉,咱们双管齐下不行吗?”   免疫力低的人,最怕的就是换季。   孝庄每到换季皮肤就会不舒服,这免疫力已经低到一定程度了,实在等不起。   苏茉儿也替方荷说话:“奴婢也是知道的,特地去太医院问过,就跟先前给您针灸是一样的,先前熏艾您嫌呛,抹膏子您嫌腻……”   “得亏扎格格有法子,昨儿个就叫宫人试过了,确实能止痒。”   扎斯瑚里氏已经嫁了人,进宫该叫她夫人,只是因为康熙的态度不明,所以御前才一直管她叫姑娘。   可既然是要进宫,非要避讳的话,当作没嫁人就是了。   孝庄令人直接叫格格,慈宁宫便都这么喊了。   这会子听了苏茉儿的话,孝庄点点两个人。   “行行行,你们俩合起伙儿来欺负人,哀家还能跑了不成?”   方荷下意识接话:“那谁知道,煮熟的鸭子都能飞呢。”   孝庄:“……”   殿内伺候的宫人都捂着嘴笑,连苏茉儿和柳嬷嬷都笑得直不起腰。   早膳用完,今儿个也不当请安的日子,孝庄出去散了一圈,因为刚下过雨比较冷,腿脚不那么舒服,又回了殿内。   这会子慈宁宫就已经烧起地龙来了,暖和和地熏着,叫人止不住有些犯困。   孝庄歪在软榻上,由着方荷和春来一个从颈后开始,一个从脚底开始,小心翼翼开始忙活。   苏茉儿心知方荷身份如今不一般,早叫柳嬷嬷找了手脚利落的宫人进来,仔细跟着学。   如果真能叫主子舒坦些,慈宁宫上下承方荷的情还来不及,哪儿敢继续劳动方荷,往后活儿自然是宫人来接手。   被委以重任的两个宫女并苏茉儿和柳嬷嬷都一脸认真看着……看着看着,孝庄就睡了过去。   苏茉儿和柳嬷嬷对视一眼,目光都有些诧异和激动。   自前几日天儿开始变冷,主子身上就不舒服,一阵痒一阵疼的,夜里也睡不踏实。   虽然苏茉儿说孝庄不乐意涂药膏子是嫌腻,其实是那药膏子对孝庄没什么太大的作用。   可那已经是太医院最好的药膏子了。   孝庄不愿意兴师动众再折腾人,或者叫康熙知道了去罚太医院的太医。   连孝庄自个儿也清楚,她这就是到岁数了,还能有多少日子好活,实在是说不准的事儿,不愿再枉造杀孽。   方荷和春来刚浅浅把艾姜草露拍开,抹上精油还没刷多会儿呢,孝庄因为歪着不太舒服的缘故,都开始打呼噜了。   柳嬷嬷眼眶一红,赶忙上前小心翼翼调整了主子躺着的姿势,无声冲方荷深深蹲了一安。   连苏茉儿也是如此。   方荷赶忙避开,咧嘴笑着摆摆手,小声道:“既然老祖宗睡着了,那就先不刷,按着穴位刷还是挺疼的,等午膳后也使得。”   她也没想到,艾姜精油这么管用。   这精油也就是杀菌消炎会管用些……难不成孝庄的皮肤病跟癣症有关?   那她还真知道一种七毒八癣膏可以用。   耿舒宁带着她一起做福利活动的时候,得知养老院有好多老人手脚都会痒,就是根治不了的癣症。   尤其是吃鱼虾等东西,会痒得更厉害,耿舒宁特地寻了方子做出来的。   她跟着一起做过,隐约记得有什么,具体的用量不记得了。   但这事儿也轮不着她来操心,直接以梁阿姐的名义告诉陆院判,叫他自己琢磨,或者写信给梁阿姐请教就是了。   要是能跟梁阿姐他们多一条线联络,往后她在宫外的消息也能灵通些。   以梁娘子的聪明和医术,肯定知道她的意思,指不定能研究出来。   她笑着收起东西,净了手,对苏茉儿道:“那我再去膳房,叫人多做些艾姜草露和精油。”   “做好了我拿些去太医院,给太医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法子为太后止痒。”   等孝庄醒过来,已经快巳时,整整睡了一个时辰。   连孝庄都很惊讶,“那丫头还真折腾出好东西来了?”   苏茉儿高兴地附和,“奴婢也以为是宫人症状轻才会管用,没想到她确实有些手段,估摸着是江南那位前朝御医之后的梁娘子教的。”   方荷没瞒着孝庄和太后自己在江南的事儿。   挑着太后过来陪孝庄的时候,绘声绘色跟她们说了自己在江南做小樊爷是如何逍遥的,惹得两个老太太甚至都有些羡慕。   孝庄眼神闪了闪:“皇帝来过了吗?”   苏茉儿又忍不住笑,“来过了,想给您请安,您睡着,问起扎格格,格格却是去了太医院,皇上摸着鼻子走的。”   孝庄被逗得哈哈大笑,拍着软榻直喊该。   “可算有人能叫他也尝尝憋气的滋味儿了,省得那混账就会气哀家。”   “这点她比乌林珠强。”   乌林珠是张扬,可心肠太软了,为了家人和在乎的朋友,委屈自己太多,一辈子看似潇洒,实则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可方荷则不然,这丫头心里怕是只有自己最重要。   方荷入宫大半个月了,孝庄一直冷眼瞧着,她是不是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清明。   事实证明,方荷确实进退有度,不管说话还是做事儿,看起来大胆,实则都是踩着底线,从不真正犯规矩,格外讨人喜欢。   就连妃嫔们来请安的时候,她也不会特意避开。   从贵妃到攀附各宫的小常在们,那话头里的刺儿,有时候孝庄都听得皱眉。   方荷只当听不懂的。   叫她狐媚子?多谢娘娘们夸她好看,娘娘们眼光真好。   说她勾引康熙?问就是阿弥陀佛,仁者见仁,淫者见淫,相信娘娘们一定不会信谣言。   倒把妃嫔们一个个气得不轻,她有时候促狭的……叫孝庄和太后憋笑憋得肚子疼。   别说太后,现在叫孝庄再下狠心做点什么,她都有点不落忍。   宫里实在难得出这么个活宝,谁还不爱热闹呢。   康熙却叫孝庄又想笑又生气。   三十多的人了,还跟个毛头小子刚成亲似的,巴巴儿的想方设法地把人往乾清宫里引。   什么叫方荷过去询问她的病情啦,什么担忧皇玛嬷所以要多叮嘱方荷几句啦……都看得出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偏他这脸是丁点不打算捡起来。   可方荷却不会顺着康熙,她高兴了,有事儿求人了,才会好声好气应付几句。   若她手头有忙着的事儿,或者哪天被妃嫔阴阳怪气了,就站在孝庄身边跟柱子似的,任康熙瞪脱了招子,她也不挪窝。   这分明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孝庄虽清楚这是方荷争宠的手段,因着叫康熙气了不知道多少回,实在有些不好言明的舒坦在心里头。   苏茉儿也忍俊不禁,“只是回头万岁爷去后宫里走动,怕是又要发脾气了……”   说到这儿,苏茉儿都忍不住想叹气。   满宫的妃嫔,加起来还没有方荷一个人手段高。   苏茉儿私心觉得,不是方荷太聪明,是后宫里的妃嫔被家里教的,又被宫规束缚着,变得越来越蠢。   明知道皇上喜欢方荷,不与方荷交好,哪怕学到一星半点儿呢,拿去讨皇上欢心,皇上估计都没那么惦记方荷。   可皇贵妃借病闭门不出,贵妃摔盘子摔碗的,皇上都不爱去永寿宫了。   惠妃、宜妃还有几个嫔,看皇上那眼神儿,幽怨得快冒绿光,就算她苏茉儿是男人,也不爱这样的。   也就永和宫的德妃和章佳贵人,并几个刚入宫的几个贵人、常在还稍微聪明点。   甭管什么时候,皇上去了,都温柔似水伺候着。   但温柔又比不过嬉笑怒骂全由己心的小狐狸,来得更打动人。   苏茉儿心里估摸着,皇上对方荷的兴头,怕是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   她凑近孝庄,小声道:“奴婢寻思着,皇上也不是个多有耐性的,时候长了,指不定什么时候胡来,凭扎格格那点子力道,怕是拦不住。”   “若是怀了身孕……好说不好听,主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孝庄似笑非笑哼了声,“任哀家怎么想,有用吗?”   “那混账就是故意在我眼皮子底下摆这没出息样儿,等着我跟他低头呢。”   这做娘和祖母的,除非不心疼儿子或孙子,哪家的老人能拗得过小的?   当年她若能下得了狠心,董鄂氏也进不了宫。   孝庄挥挥手,“算了,我不管了,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省得我土都埋脖子上了,还要落埋怨。”   苏茉儿赶紧呸了几声,笑而不语。   她清楚,主子这是瞧方荷行事妥当,心里认可了,才肯松口。   等到了午膳时候,孝庄瞧见方荷过来,意味深长地笑。   她问方荷:“过几日可就是哀家的千秋,给哀家的贺礼你准备好了吗?”   方荷一脸不解道,“臣女不是已经跟您禀报过,正在抄佛经,回头就去大佛堂供奉着吗?”   她可是认认真真一天不落地抄,高考她都没这么努力。   苏茉儿冲方荷眨眨眼,“佛经算你的孝心,可宫里也不缺这种孝心,我们都知道你是个聪明的,盼着格格给主子准备点惊喜呢。”   她想提醒方荷别犯糊涂,主子这是准备借贺礼的事儿提携她。   可方荷根本顾不上苏茉儿给她的眼色和暗示,只瞪圆双眼呆了一瞬。   好家伙,老板叫她亏本上岗,董事长叫她亏本送礼?   真不愧是祖孙俩,抠得好特么清新脱俗。   孝庄挑眉,“怎么,你不愿意?”   “哪儿能啊,能给您亲手奉上贺礼,可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体面。”方荷下意识先嘴甜起来。   顿了下,她才赧然搓了搓小手,“只臣女实在是囊中羞涩,臣女的嫁妆都还在盛京呢。”   “要是老祖宗能帮我问万岁爷要过来,我保管给您个大大的惊喜!”   先把工资给了,咱再来谈惊喜好吗?   当然,原本扎斯瑚里氏的嫁妆,人家要留着自个儿用,也不可能给她。   康熙给了她这个身份,更不可能叫她用那位扎斯瑚里氏用过的东西,肯定会另外给她准备一份‘嫁妆’。   只是那狗东西说要带她去看她原本的存银和嫁妆,却非要她趁着有空的时候哄住孝庄,去乾清宫。   她看出来了,他确实想给她几个亿。   但方荷现在想要的硬邦邦的东西,唯有金银,再无其他。   要是孝庄能出面催促康熙,她就不信那狗东西好意思不给。   孝庄和苏茉儿一时间,都被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尤其是孝庄,她仔细打量着方荷,见方荷说得真心实意,想骂句不识好歹吧,却只撑着额头笑得停不下来。   苏茉儿也哭笑不得,该聪明的时候,这小祖宗却不长那根筋了,也是叫人无奈。   孝庄笑完了,冲方荷挥挥手,“行了,你先退下吧,回头再说。”   方荷再继续待下去,她怕自己吃到鼻子里。   “至于‘嫁妆’……”她似笑非笑睇方荷一眼,“你和皇帝的事儿,哀家可不管,有本事你就自个儿去要。”   方荷:“……”那您哄我玩儿呐?   在弯弯绕绕这方面她确实比不得土著。   当然,别说没听出暗示了,就算听出来,她也不干啊!   她年底就能封嫔,试用期长点还能加深跟孝庄的情分,叫人不敢招惹,提前转正也不耽误别人搞她,她干吗要花钱买催命符?   所以方荷委委屈屈,期期艾艾……的淡定出了门,去享用她的八道菜去了。   主仆二人:“……”她们这算是自作多情了?   孝庄又忍不住笑,还头回有她卖不出去的好。   “玄烨竟然没给她银子?”孝庄都不敢置信。   “怪不得这些日子,那丫头身上的衣裳和物什除了带进宫那几样,其他都是慈宁宫赏的,我还当故意做给我看呢。”   感情是根本没银子……过去玄烨也没那么抠门啊。   要是康熙在这儿,估计要喊冤枉。   他先前叫人给方荷支了一万两银子,这才不到仨月,她在御前一应用度也花不着银子,康熙实在是想不到方荷缺钱。   至于景仁宫里那些金银,他倒是想给,奈何那小狐狸她根本就不上钩。   若痛快送慈宁宫来,康熙觉得,这混账可能连乾清门朝哪儿开都能忘咯。   好在孝庄是个手松的,回头就叫苏茉儿给方荷送了一千两银票过去。   太后过来的时候,得知方荷囊中羞涩,也大大方方赏了方荷许多珠宝首饰和布料,还加了一匣子南珠。   喜得方荷在屋里捂着嘴窟窟窟笑得腮帮子疼。   其实她眼下确实花不着银子,但她得考虑将来。   春来是康熙的人,方荷不在意康熙往自己身边安插钉子,却也得有自己能用的人手才行。   在宫里,再没有比银子更可靠的拉拢手段了,尤其对某个懒得快要老死在御茶房里的姑姑!   得了银子和赏赐,方荷叫春来送去内务府,找绣娘帮她做衣裳。   趁着春来不在,她给慈宁宫一个小太监塞了银子,叫他帮忙给翠微带个口信。   回头等千秋节的时候,大家都要去乾清宫,到时候她准备跟翠微好好聊聊。   她都做不成咸鱼了,实在看不得别人打伞。   翠微在打探消息上面的本事她很清楚,就看这条咸鱼钓不钓得上来了,想想方荷还有点迫不及待。   她好久没听人说说宫里的八卦了,这方面魏珠和春来加起来也比不过半个翠微。   只是还没等到太皇太后千秋节,孝庄就因一场秋雨着了凉,病倒了。   康熙得知后,赶忙扔下手中的折子,急匆匆往慈宁宫来。   他比方荷清楚孝庄的身体情况。   太医送上来的脉案,还有陆武宁的暗示,都叫他清楚,如果皇玛嬷能熬过这个冬天,许是还能有两三载的寿数,若熬不过……只怕就是年底的事儿了。   不管为了什么,他都无法眼睁睁看着养大自己的祖母就如此去了。   他进慈宁宫的时候,外头还下着雨,却连伞都等不及,带着水汽进了门。   方荷赶紧拦住他,“皇上先换身衣裳,别着凉……”   见康熙瞪眼,方荷瞪得比他还凶,小声道:“您身上带着凉气儿呢,老祖宗这会子受不得寒,更不能为您担忧,您听话啊!”   康熙:“……”他怎么觉得这混账把他当胤祺哄了呢?   但见方荷神色中并无多少焦急,康熙便清楚,皇玛嬷的身子应该是没有大碍。   他耐着性子,先去偏殿里换了身衣裳,才重新进入主殿。   但他耽搁的这会子,从皇贵妃到贵人们都来了,满当当一殿的人,看着就叫人腻烦。   “皇贵妃不是还病着,这会子天气寒凉,你怎么出来了?”康熙扶起佟佳氏,还算温和道。   “你先回去好好养病,别跟皇玛嬷互相过了病气,更叫朕担忧。”   佟佳氏轻咳了几声,柔柔弱弱道:“多谢万岁爷挂记,臣妾已经没有大碍了……”   “行了,赶紧回去。”康熙惦记着里头的祖母,实在没心情多说,摆摆手。   “皇玛嬷也需要静养,你们在这儿也无济于事,还要惹得皇玛嬷心烦。”   佟佳氏恨得后槽牙都要磨碎了,以前皇上可从来没对她如此不耐烦过。   自打御前出现了方荷开始,她的恩宠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皇上连多跟她说几句话都嫌烦。   她眸底闪过一丝阴翳,却稳当当站着不肯动,“回皇上话,今儿个臣妾过来,有要紧事要跟老祖宗禀报,实在耽搁不得,还是先听听太医怎么说吧。”   康熙蹙了蹙眉,当着众多妃嫔的面儿,他不好给佟佳氏没脸,没再多说,直接进了寝殿。   方荷就坐在床边,给孝庄轻轻揉着额头。   孝庄已经喝了药半个时辰,可还是觉得头疼,陆武宁带着太医院的人过来会诊。   等太医分别把过脉,康熙沉声问:“怎么样?”   陆武宁跪地:“回禀万岁爷,太皇太后并无大碍,只是先前吃……”   “咳咳!”孝庄突然重重咳嗽几声,从方荷怀里坐起身。   “哀家没事儿,只不过是着了点凉而已,皇帝你也别大惊小怪的。”   其实是她被方荷照顾了一段时间,吃得好睡得好,皮肤也不怎么痒了,这心里的馋劲儿就开始痒。   任孝庄在众人心中是如何不凡,上了年纪,也还是有些老小孩的任性,想吃烤羊,就一直惦记着放不下。   苏茉儿和方荷哪儿敢叫她吃,只能好言好语或者撒娇卖痴的拦,却把老小孩的逆反劲儿给拦出来了。   趁着苏茉儿和方荷去大佛堂供奉经书的时候,孝庄甚至不惜对膳房下了道口谕,要他们进烤羊肉上来。   结果吃完了就上火,体内燥热,孝庄又叫人开了会儿窗户散味儿,顺便也沾点凉气儿。   总共不超过半个时辰,谁知道就里热外寒的病倒了。   外头还那么多妃嫔呢,若当着人的面儿说出来,孝庄的面子也甭要了。   康熙微微挑眉,听出了那么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他也没急着问,只下意识看向方荷。   方荷冲他眨眨眼,笑道:“老祖宗身子好着呢,只是刚才叫我们念叨的头疼,回头多喝几碗药汤子就能好。”   她笑眯眯看孝庄:“老祖宗,您说是吗?”   孝庄:“……是这么个理儿。”就是听得她肚儿里冒苦水。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大概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皇玛嬷其他方面都还好,只是这口舌之欲上……跟某个混账颇有些相似。   他松了口气,脸上带着笑刚想说什么,就被倏然进门的佟佳氏给打断了。   佟佳氏进门便跪地:“老祖宗恕罪,臣妾实在是有话不得不说,才会贸然闯进来,过后臣妾愿意受罚。”   孝庄不动声色扫了苏茉儿一眼,苏茉儿立刻出去撵人。   她沉声道:“什么话等不得,非要挑着哀家病着的时候说?”   佟佳氏也不废话,直指方荷:“扎斯瑚里氏命硬,乃孤星命格,克夫克子不说,更为二临柱命数,刑亲克友,决不能留在宫里!”   外头原本听了苏茉儿的话,正准备告退的惠妃、荣妃和宜妃、德妃等人,都顿住了脚步,不肯走了。   德妃眸底闪过笑意,不枉费她特地给承乾宫送过去御前的消息。   佟佳氏知道皇上是如何费尽心思往慈宁宫使劲儿的,果然坐不住了。   里头佟佳氏还在继续说:“老祖宗本来没必要受风寒之苦,概因身边有此不祥之人,才会受这份苦!”   在场的人心下都是一惊,太后脸色直接黑了下来。   方荷什么命数她不知道,但若是要克谁,也不该克姑姑,而是克她。   宫里为了争宠,真是什么都敢拿来说!   康熙的低斥脱口而出:“佟佳氏,你放肆!你知道自己在胡沁什么吗!”   孝庄垂眸不语,先前她就说过,方荷想进后宫没那么容易,只没想到佟家倒是有本事,还能收服钦天监。   若无实证,佟佳氏疯了才会在这里大放厥词。   方荷表情也差不多,以寡妇身份进宫,又在封建社会打工,要是没人拿迷信来说话,才是见鬼了呢。   佟佳氏眼泪倏然落了下来,她愤愤看着康熙:“臣妾在皇上心里,难道是会毫无证据便胡说的人吗?”   “先前您与扎斯瑚里氏在七月初八卯时下船,臣妾与六公主原本无事,辰时突然病倒,毫无征兆。”   “惠妃也差不多时辰,突然上吐下泻,太医诊断却说我们都是风邪入体,可一大早臣妾和惠妃都关着窗户,哪儿来的风邪?”   “后来等扎斯瑚里氏入了宫,臣妾和六公主始终不能痊愈,通嫔都跟着病倒了,臣妾只能找人卜算,却算出是与宫中某人命数相冲。”   佟佳氏眼神犀利看向方荷,一字一句道:“臣妾请了钦天监的监正来算,算到孤星自南向北,直入西北,夺他人气数,只为自己扶摇直上。”   “除了扎斯瑚里氏,宫里再没人符合这个条件。”   从江南回京,便是自南向北,慈宁宫正好在紫禁城偏西北的位置。   康熙沉着脸问:“依你所言,春来也是才进慈宁宫,若朕封她为妃,你又如何说?”   方荷看了眼春来,春来噗通跪地,吓得都哆嗦起来了。   老板猛如虎,看把孩子吓得。   佟佳氏冷笑,“臣妾本来不欲多说,怕冤枉了谁,先特地请法源寺的大师推算了这人的生辰八字,却正好与扎斯瑚里氏的生辰对上了,这又怎么说?”   不等康熙说话,她眼泪扑簌直往下落,一脸悲切:“若皇上还是不肯相信,只管将钦天监和法源寺的大师请过来,一问便知。”   “臣妾早无恩宠在身,不过苟延残喘几载,就再也不必刺万岁爷的眼,更不会为了争宠,非要中伤万岁爷放在心窝子里的女人。”   康熙听她说得如此哀切,甚至整个人灰败到了无生趣的模样,记起过往的情分,到底没忍心说重话。   表妹的身子,确实不好,这会子若是驳了她的面子,压下此事,佟佳氏会做出什么事儿还真不好说。   一旦传出去,朝堂里弹劾他不孝的折子也少不了。   有佟家在,他完全没有此事能压下去的侥幸,那到时……方荷红颜祸水乃至孤星命格的事儿,就更不好解决。   他沉吟片刻,看向孝庄:“皇玛嬷,命格一说,实在是虚无缥缈,也不能只听一人之言。”   “但事关您的凤体,朕也不敢轻视,不如就先将方荷禁足在大佛堂,此事朕定会查清楚,给您一个交代,您看如何?”   他没问方荷,以方荷的聪慧定会明白,他如此做是为了保护她。   有赵昌在,此事他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如果是佟家所为……康熙眸底闪过一抹暗色,那他就该好好敲打敲打两位舅舅了。   孝庄扫了眼方荷,她知道自己这病是怎么来的,自无不可,就是不知道这丫头会怎么想。   过去玄烨在她面前端的是温柔多情,恨不能将人捧在手心里,一句重话都没有。   这会子方荷要面对的,却不再是那个宠爱她的男人,而是大清的皇帝。   如若佟家真的心大了,手段也高,御前查不出什么来……这丫头只怕一辈子都要青灯古佛。   方荷抬起头,冲孝庄微微一笑,脸上分毫没有失落和震惊。   连毒酒她都端过,她也不是头一天知道康熙是皇帝。   康熙的眼神随着孝庄和方荷的对视,落到方荷身上。   不知道为何,这一刻,他看着方荷的笑意,莫名有点心慌,恨不能直接站在方荷身边,叫佟佳氏把话收回去。   他好像又回到了北蒙那片树林里,也再一次明白,为了前朝后宫的安稳,更为了保住方荷,他不能任性,只能先委屈她。   “扎斯瑚里氏……”他哑声开口,“你先——”   方荷蓦地起身,背对他跪在孝庄面前,脆生生道:“老祖宗,臣女冤枉,臣女也有话不得不说。”   康熙心底猛地一震,突然想起他们在江宁上龙舟那日,方荷靠在他肩上说过的话,心底那股子慌意催得他脸色越来越沉。   佟佳氏语气尖锐开口:“你一个不祥之人,有什么资格……”   “闭嘴!她是否是不祥之人,朕自会分辨!”康熙冷声怒喝。   “让她说!”   佟佳氏被康熙的怒气惊得愣了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康熙。   她只差一步之遥便是后宫之主,是皇上母家的表妹!   哪怕是打她的脸,不顾母家的体面,他也要护着这么个女干生子之后的贱人?!   方荷将身后的风风雨雨抛在脑后,只平静看着孝庄。   打工人碰上个没用老板,概率不小,她两辈子都没指望过别人。   一直说不上话的太后也急切看着孝庄,“姑姑,您给她个机会解释吧!”   孝庄捏了捏额角,疲乏地靠在枕头上,“好了,不过就是哀家贪嘴病了一场,倒是热闹得叫哀家怀疑自己病得不够重了。”   不待康熙和太后说话,孝庄点点方荷:“有话你就说,只是你要想好了再说,切莫冲动。”   无论如何,只要玄烨想保人,她也还没死呢,大不了就出宫换个身份就是了。   她怕就怕方荷气上头,做出什么傻事儿,只会叫亲者痛仇者快。   方荷了然点头,“臣女清楚,其实臣女在进京之前,也有人给臣女算过命,说法却与皇贵妃截然相反。”   孝庄挑眉:“哦?对方怎么说?”   方荷一句话,直接惊得里里外外焦急或幸灾乐祸看热闹的人都傻眼了。   她道:“那位于道人说,臣女乃是天生凤命,寻常人确实受不住我的命格。” 第61章 ⑧`○` 電` 耔 ` 書 ω ω w . Τ`` X` `Τ ` 零` 贰` . c`o`m   康熙和太后心里都冒出个想法, 方荷她真活腻了?   凤命可不是随便找个道士算算就可以说的,一旦被人戳穿,就是觊觎后位的大罪。   康熙心里渐渐涌出一股子颇为无力的怒气。   就算真是凤命,也都藏得严实, 生怕招来杀身之祸, 偏这混账就像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一样。   连康熙都不确定, 自己能否在祖宗规矩和皇玛嬷的严惩中,保住方荷。   但孝庄却只挑眉看着方荷, 心下格外想笑。   不愧是她认可的混帐之一,胆儿可是比佟佳氏肥多了。   在场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就是佟佳氏。   她恶狠狠说出了外头妃嫔们都咬牙切齿在心里骂的话。   “凭你也配!”   方荷置若罔闻,在孝庄似笑非笑的表情中平静解释。   “臣女不敢拿这种事撒谎, 那时臣女的夫君还好好活着,臣女不敢为外人知,只当自个儿是碰到个活腻了的野道士。”   她去于家村时, 先以于隐济害她被康熙寻到讨要赔偿, 后又以可为东阿于氏立传为诱引, 逼得于隐济跟她对好了台词,完全不怕露馅。   太后却在心里腹诽, 那时方荷还好好在宫里蹦跶呢, 梦里碰见的吗?   方荷:“只是过后没多久,臣女夫君病重而亡, 大夫说臣女身子没问题,夫君虽体弱也无碍于子嗣,但臣女成亲三载却从未怀过身子。”   康熙也:“……”这混账上半年还是完璧之身, 她要是怀过身子就见鬼了。   方荷听不见这娘俩心里的腹诽,越说越投入,迷茫得仿佛真死了丈夫一般。   “臣女哀恸之下, 竟又碰到那个道士,他说我的命格之贵,寻常人家的血脉受不住,我心下慌乱,将信将疑,为此访遍了江南的各大寺庙。”   克夫克子?这种明摆着的事,从她接了扎斯瑚里氏的身份那天起,就知道赖不掉,那干脆就将坏事变成好事。   方荷想起来还肉疼,一万两银子半数都用来给各大寺庙捐香油钱了。   她红着眼眶,捂住心窝子抬起头,撕心裂肺得格外真实。   “臣女碰到好几位大师,竟都是差不多的说法。”呜呜,看见香油钱可不都是好话么。   “虽不敢提及凤命二字,却都言我命数贵不可及,皇贵妃说的没错,确实是臣女害死了夫君,与自己的孩儿无缘呜……”一把一把的银子啊!   她捂着嘴,压住溢出口的呜咽,掌心覆盖下的唇角微勾。   佟佳氏有俩证人?   不好意思,她有一堆,就问你气人不!   康熙越听面色越沉,冷冷看春来一眼,她天天跟着方荷在外面行走,贴身伺候,这种大事竟也敢不禀报。   春来俯身在地,想起她陪着方荷从于家村出来那日,方荷跟她说的话。   “我不会拦着你做皇上的眼线,可若无意外,将来一辈子你都会在我身边伺候,我什么性子你应该清楚。”   “与皇上无关的事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为了你和你额娘的命考虑,你也该心里有数。”   春来知道,格格所做的那些事儿,是为了能在宫里活下去,就像她成为暗卫,也只是想借皇家之势,庇佑寡母在家能活下去一样。   所以除非康熙仔细询问且关心的事儿,方荷私底下那些准备,她一个字都没吐露。   佟佳氏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格外尖厉,“山高水远的,谁知道你是不是收买了什么野僧,又如何与法源寺的闻空大师比!”   她对孝庄叩头下去,急切道:“老祖宗,您可不能信这贱人胡说八道!”   “若是叫她继续留在宫里,即便能查清她狡言饰非之举,万一继续妨碍身边之人,伤了龙体和您的凤体,可该如何是好!”   太皇太后这几年频频生病,谁也保证不了,她能一直安康下去。   佟佳氏就是深知这一点,拿捏着人都怕死的心态,要将方荷逼出宫。   等到她出了宫,煞星的名声再传开,佟家在外头也好收拾这个贱人。   但凡方荷的话有一分可信,一直心心念念想得封后位的佟佳氏就更容不下她。   她指着方荷,一脸决然看着康熙,“表哥!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绝不会以老祖宗和太后还有您的身子开玩笑,难道您宁愿信这个贱人,也不愿……”   “皇贵妃的想法,竟与臣女不谋而合。”方荷以比佟佳氏柔和的声音,冷静打断她的话。   “臣女已嫁过人,原本入宫之事与臣女无缘,不愿因什么虚无缥缈的凤命,最终成为孤家寡人,了此残生。”   “所以臣女百般寻法,终于寻到了定林寺的了空大师,想要寻一个解脱之法。”   康熙心里的慌乱,在这场微妙的荒唐闹剧中,渐渐变成了憋气,火一股脑地往心窝子里涌。   他知道她去定林寺礼佛,还以为她是对他示好……他心下嘲讽,原来都是为了她自己。   这睁着眼胡说八道的混帐,叫康熙从未如现在这般清楚,方荷确实丁点未曾信任过他。   孝庄闻言蓦地坐起身,这会子才露出几分诧异神色。   “了空?可是曾在五台山一身袈裟一口钵,幕天席地讲经三年的那位了空大师?”   福临去世后,孝庄有一段时间极为迷茫,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儿子,始终找不到解脱之法。   在康熙亲政后,她曾去五台山礼佛,碰上那位被冻得浑身青紫却安之若素讲经的了空大师,拜他所赐才解开了心结。   孝庄想起往事,还有些怅然:“他还活着?竟是在定林寺吗?”   佟佳氏心道不好,既然方荷提起了空,必然早就提防着有人借她的命数说事儿呢。   她立马道:“老祖宗,您不能信……”   “佟佳氏!”孝庄沉声打断佟佳氏越来越尖锐的疯癫,冷冷睨她一眼。   “记住你自个儿的身份,哀家几次三番警告你,别听风就是雨,偏你从来听不进去。”   “你在皇帝面前胆大妄为,如今竟连哀家的主也要做了不成?”   佟佳氏脸色又红又白,死死咬着唇叩头下去。   “臣妾不敢……”   孝庄不理会她,只看方荷,“你继续说。”   方荷该铺垫的差不多都铺垫完了,干脆了当下了定论,又一次叫外头急得恨不能进来替佟佳氏给她几巴掌的妃嫔们瞪大了眼。   她含笑道:“了空大师说,臣女并非凡人转世,此生必入皇家,只可惜命途多舛,要有舍有得,方得解脱。”   她挺佩服了空的,对方应该确实看出她不是此间之人了,甚至知道她的算计,却愿意在死之前成全她。   就冲这个,剩下所有银子都捐给定林寺,她一点都不后悔。   “臣女被皇上接到身边后,不愿因臣女叫宫里起纷争,求了空大师助臣女舍弃凤命,以换得老天爷保佑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福寿绵长!”   清朝的大佬们,能有孝庄、太后和康熙长寿的,也是数得着的,就算孝庄这几年去世,谁敢说她福寿不绵长呢。   康熙和太后还将信将疑,孝庄却已信了大半。   她这把年纪了,能听得出人是说真话还是假话。   她猛地站起身,“还有这种法子……你竟也舍得?”   这要是传出去,大清的皇后之位怕是再无法稳当了。   见孝庄蹙眉,方荷替她解了后顾之忧。   “了空大师功德无量,早已在梦中得仙人指引,只待圆寂便可位列仙班。”   想效仿的大师们,先看看舍不舍得死,有没有那个功德吧。   “他临行前以毕生功德助臣女,圆寂后化舍利令臣女携在身旁,舍利不化,便能永压臣女凤命,庇佑大清!”   没有她所了解的后世一些小手段,还有了空大师常年隐居山林吃用的那些矿物质,哪个大师敢保证自己一定会留下舍利?   “臣女与大师说话时,定林寺主持就在一旁。”还等着接她的五千两香油钱呢。   “此时,舍利就在臣女房中,您尽可派人取来一观,也可派人前往江南探查虚实!”   佟佳氏浑身无力地委顿在地,脸色煞白。   外头的妃嫔们,也都有些无力地坐下,她们先是幸灾乐祸,然后激动于可以把方荷赶出宫,最后却又被方荷说得一愣一愣的,也消耗了不少心神。   德妃眸底的阴翳几乎要藏不住,她双手合十,低头念了声佛号,才藏起阴霾。   她们都知道,皇贵妃来势汹汹的这场闹剧,被方荷破得一干二净,甚至偷鸡不成蚀把米,要连累佟家也跟着被发作了。   果不其然,康熙冷漠至极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够了!过去有人说朕克妻,朕深受其困,你们都该清楚,朕多讨厌人卖弄是非!”   “今日的事,朕会叫人一五一十地查,但有丝毫作伪,朕绝不轻饶!”   “佟佳氏自今日起,禁足承乾宫,六公主送回钟粹宫,先由荣妃照料。”   “扎斯瑚里氏——禁足乾清宫!”   佟佳氏气得捂着心口,软软倒了下去。   她禁足承乾宫,倒是把这贱人送到御前去了??   孝庄一瞧,就知道自家孙子这是被瞒得死死的,就他那掌控欲,怕是生了恼。   方荷要去了乾清宫,怕是得不着好。   她沉吟道:“无碍,哀家不信……”   “皇玛嬷!”康熙面无表情打断孝庄的话,沉声道。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她什么命格,朕乃真龙天子,不怕有任何妨碍,却不敢叫皇玛嬷冒一丝风险。”   孝庄:“……”有本事你把人继续禁足大佛堂去啊!   看出来孙子非要把人带走不可,她也不拦了。   陪着闹了这么一场,她头疼得厉害,实在顾不上方荷要怎么面对康熙的怒火。   见太后还想说什么,孝庄不动声色冲她摇摇头。   她料想着,方荷面对这种会要命的危机,都能这般举重若轻解决,想来哄哄男人应该也不在话下。   这俩混账的事儿,叫他们自个儿闹去吧。   这回方荷没了坐软轿的待遇。   康熙从出了慈宁宫开始,就一言不发。   春来直接被梁九功给提走了,想必是要仔细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荷垂着眸子跟在皇辇边上,仔细思忖刚才佟佳氏的话,甚至都没往皇辇里瞧。   康熙隔着帘子看见她这淡定模样,心里的气更不打一处来。   这会子都快到用午膳时候了,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禛从上书房出来,就瞧见康熙从月华门回来。   胤禛当即就要上前给康熙行礼,被胤祉一把拽住。   “你是不是瞎了?没瞧见抬轿子的太监什么表情啊?”   那脑袋都恨不能往裤裆里扎,明摆着汗阿玛这会子肯定是生着气呢,他们干吗要过去找不自在。   胤祉拉着胤禛就要往梢间里躲。   胤禛蹙眉:“礼不可废……”   “拉倒吧,你冲我翻白眼的时候,怎么不记得对我这个哥哥礼不可废呢?”   胤祉偷偷探头看,等轿子走进了,一眼就瞧见了低眉顺眼的方荷。   他咂摸着嘴儿感叹,“啧啧,瞧着应该是这位扎格格在慈宁宫闹出什么大动静来了,就跟以前似的……”   他突然顿了下。   以胤祉看人只看骨相的本事,确定方荷和扎斯瑚里氏是一个人,可这话却不能叫旁人听见。   他摇摇头,继续在心里腹诽,这样的美人,也就汗阿玛能下得去狠心生恼。   要是他,肯定当个宝捧在掌心里。   “走走走,我饿了,赶紧吃完回去背书,汗阿玛要是气不顺,万一来上书房考校我们,可就坏了!”   打荣妃迷上礼佛,就不怎么掺和后宫里争风吃醋的事儿了。   额娘身上的戾气没那么重,叫胤祉比先前轻松不少,这阵子在课业上……咳咳,放飞了不少。   他现在一点麻烦都不想招惹,完全没有往汗阿玛跟前凑的心思,凭着比胤禛大许多的力气,硬是跟拽鸡崽子一样,把瘦削的胤禛拽走了。   等两人离开后,过了会儿,翠微才从角落的廊柱后头露出头来。   她若有所思看着去了昭仁殿的康熙和方荷,眼珠子转了转,去了御茶房。   中秋节家宴没有大办,以方荷的身份没能出席,两人没机会见面。   本以为得过几日千秋节才能见上面,翠微都准备好了八卦……却没承想,还能先瞧瞧方荷的热闹。   秦姑姑去了内务府做掌事嬷嬷,她翠姑姑现在不用当值,有的是功夫嘿嘿……   翠微端着茶盏往昭仁殿去的时候,方荷已经跪在了昭仁殿内。   她虽然不明白,康熙为什么这么火大,她这个差点被禁足的都还没上火呢……但谁叫这是宫里,她招惹不起喷火龙。   康熙努力将火气压下去些,坐在软榻上,强自冷静开口。   “你心里可怨朕要将你禁足?”   方荷乖巧摇摇头,“没有,万岁爷待我已经够好了,我哪儿敢啊。”   她没指望他能突然恋爱脑,那样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坏。   以康熙的身份,那样中规中矩的处置,已经能算得上偏袒了。   康熙点点头,“好,那朕问你,你既早就有打算,为何瞒着朕?”   方荷大概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了,哭笑不得地解释。   “我是以防万一,手段也不是多光彩,只盼着用不上呢,万岁爷日理万机……”   “你知道朕不是想你听说这个!”康熙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上前将她提起来。   “朕待你情真意切,你待朕但凡有一丝情意,就不会一个字都不跟朕说!”   方荷实打实地震惊了,瞪大眼颇为古怪地看他。   见过不许人放火的州官,但她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州官。   她将荒谬的笑意压下去,耐心回答他,“若我对万岁爷无意,又何必跟您回……”   康熙冷笑,再次打断她的话:“若朕不去寻你,若朕没有拿客栈里那群人威胁你,你会跟朕回来吗?”   方荷垂下眸子,不吭声。   “说话!”康熙低喝。   方荷无奈极了,“您想听我说什么?”   “说您情真意切地被自家表妹的柔弱打动,在她冤枉我,想要我的命时,您第一时间是叫我先受委屈?”   “还是您情真意切地要我信您,却连个开口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越说越想笑。   “为什么您总在问我信不信您,会不会跟您回来……我人已经站在这儿了,往后也要仰仗您来过活,那些已经注定不会发生的假设,有什么意义?”   康熙放开她的手,眸底闪过一丝自嘲。   “仰仗朕?什么你都准备好了,甚至比朕想得还要周全,连皇玛嬷都被你打动了,你有什么可仰仗朕的!”   方荷:“……”哦豁,您心里这不是挺有逼数的吗?   康熙见她垂眸不语,那种随时都会抓不住她的心慌,叫他怒火更甚。   “你是不是自打被朕抓住那天起,就从来没试过要信朕,也不需要朕,是吧?”   方荷觉得,这破天儿要是再聊下去,就该吵起来了。   她耐着性子把他当小学鸡哄,“我只是还没习惯依靠万岁爷,等往后日子长了……”   “说实话!!”康熙重重将茶盏放在矮几上。   因动作太大,甚至压碎了茶盏,叫瓷片割伤了手。   方荷被唬得一哆嗦,下意识就想叫人进来赶紧给他包扎。   她才刚来乾清宫,这位爷就见血了。   回头传出去,岂不是更佐证她命硬到连皇帝都顶不住吗?   她虽然不怕麻烦,也没有自找麻烦的爱好。   见她往外走,康熙眸光一暗,下意识大跨步上前拽住她。   “你要去哪儿?”   方荷冷静道:“我叫人进来给您包扎。”   “朕死了也跟你没关系!”康熙气得口不择言。   “那不正如了你的意,好叫你出宫跟那个厨子双宿双飞!”   方荷有点忍不了了,她深吸口气,尽量缓慢柔和地往外拽自己的手。   “冤枉我的人是皇贵妃,要委屈我的人是您,我没做错任何事,也不想跟您吵架,您确定要这样跟我说下去?”   康熙咬咬后槽牙,手上却更用力,他只想听她一句话,一句心甘情愿留下的话。   她清楚,就这混账在慈宁宫运筹帷幄的心计,她心里全都清楚,可她却一个字都不愿说。   作为皇帝,他从没这样无力过,这种无力叫他更怒不可遏。   方荷感觉手腕开始疼,最后一丝耐性也没了,这狗东西就特么欠收拾!   她点点头,“好,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不告诉你,为什么不信你是吧?”   “我都纳闷,皇上怎么好意思问我!”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滋味儿是不是特别好?所以你仗着自个儿是皇上,才好意思做厚颜无耻之事?”   康熙惊了一瞬:“你……”说什么?!   “是,我放肆,是皇上自个儿要听的。”方荷也学着他那样,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你答应过我的事儿,给我的承诺,有几回是兑现了的?叫你跑你都磨磨蹭蹭的!”   “我不想翻旧账,就您那一笔笔烂账,我翻起来都嫌麻烦。”   “先前有人在北蒙想要我的命,我问时皇上几次三番沉默,是不能替我做主啊,还是做不了主,您倒是跟我说一个字了没有?”   导致她现在想搞人,都不知道该搞谁。   康熙沉默听着,虽然她越说越生气,可他心里的火却不自禁渐渐消退,这让他更觉得荒谬。   门外偷偷伸长了耳朵的翠微都直咋舌,难不成皇上……还真长了那么几根贱骨头?   “还有!”方荷伸手往康熙心口戳。   “御医罔顾我身子虚弱的事儿不提,我不问,你也没告诉过我一句吧?”   “怎么着,我就得什么都跟你说,把你当成天当成地,就你能把我当空气是吧?”   “问我之前,皇上何不扪心——”正发着火,方荷脑子里猛地闪过一抹灵光。   这回,她抓住了。   在山东重新登龙舟的时候,德妃话里的不对劲,这会子方荷突然就反应过来。   对啊,只有秦新荣知道她身子虚,康熙和御前的人也知道了……可德妃是怎么知道的呢?   还有,佟佳氏既然过来发难,正确流程难道不是人证物证俱全,好确保一下子把她摁趴下吗?   可瞧着佟佳氏那空口白牙的气急败坏的样儿,也太小儿科了点,好像还没准备好似的。   那她为什么会这么匆忙?除非……是知道了些御前的消息,醋上头,酸没了脑子。   佟佳氏有窥探帝踪的嫌疑,可若她没那个本事呢?   最有可能的就还是德妃,毕竟御医她都能把控在手里……   “怎么不说了?”康熙哑着嗓子开口,抓住她下意识在自己身前画起圈来的小手,心却彻底踏实下来。   方荷确实没有吵下去的心思了,心思一转,突然鼓着脸儿,用小手捶他几下。   “哎呀,您都把我气忘词儿了,都怪您不好。”   外头翠微和李德全:“……”不是,正好好吵着架,里头干啥呢这是?   康熙也有些啼笑皆非,总算是逼着她发作出来了。   只要她还愿意跟他吵,这笔账摆明车马算明白,就不会如她所说……永不原谅了吧?   他将方荷搂紧,“行,是朕的不是,朕不该什么都瞒着你。”   他说了马佳荣尚的身份和自己的难处,至于秦新荣,他也仔细跟方荷解释。   “他只招认了膳房一个粗使太监,朕已叫人将他全家关押在皇庄子上,慢慢审。”   “秦家出过户部笔帖式,有笔贪污的旧账,那太监以此拿捏他,对外传递御前的消息,尤其是女子的消息。”   康熙迟疑了下,他怀疑是后宫的妃嫔,尤其皇贵妃和贵妃、四妃这些高位妃嫔。   只是此刻若计较,容易叫朝堂也跟着动荡,如今准噶尔愈发不安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实在不宜大动干戈。   之所以没跟方荷提……他拉着方荷坐回软榻。   “朕是怕你知道了,心里害怕,想等查清楚再跟你说。”   方荷微笑,她信他个鬼哟!   她敢拿脑袋打赌,这狗东西要么就是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么就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   她只做出偃旗息鼓的模样,善解人意地点点头。   接着,她一脸心疼地捧着康熙的手,大呼小叫把人喊进来,给康熙处理手上估计再不处理就要好了的伤口。   殿门一开,方荷就看见站在门口的翠微。   翠姑姑还冲她眨了眨眼,偷偷竖大拇指。   方荷心下微动,有些事没办法问康熙,却有个现成的消息来源啊!   她冲翠微灿烂地笑了回去,唬得翠微脑袋一缩,人就不见影儿了。   来给康熙处理伤口的是一个没见过的御医,对方一点也没因为康熙手指上的伤口不够大而无语。   那表情严肃得,好像下一刻康熙就要不久于人世,特别仔细把康熙整只手都包了起来。   康熙还满意地点点头,这样看起来,好像是更叫人心疼些。   他晃晃自己的手,故意冲方荷调侃,“就当朕给你赔不是了,这回朕保证,一个字都不会从乾清宫传出去。”   方荷礼貌微笑,您开心就好。   她也仿佛忘了先前俩人吵架的事儿,柔情蜜意地端着新换上来的茶水喂康熙喝。   “那皇上可得记住自己的话,若往后再有人冤枉我,可怎么办呀?”   康熙沉默片刻,笑着捏捏她的鼻尖,“以你的本事,朕只需要在背后给你保驾护航,你怕是自个儿就能欺负回去了。”   方荷抬起小脸儿冲他笑,“那还不是万岁爷的眼光好?”   “那咱们可说定了哦,我欺负回去的时候,您可不许心疼别人。”   如果再有不长眼的来搞她,她可没这么轻易就算完了,谁说她的准备工作就只有一样儿呢?   俩人说了会子话,康熙就叫方荷去围房住下了。   不是他不想留方荷,而是宫里忌讳命数一说,又牵扯到钦天监,在还未彻底查清楚之前,他不好明目张胆的宠幸方荷。   佟家是该敲打了,却也得敲打得他们心服口服才行。   事实上,这会子佟国公府的东院里,佟国维已经快被不长脑子的女儿气死了,在书房里大发雷霆。   “她是不是病糊涂了?生怕皇上不忌惮佟家?”   佟国维气得一把挥落书桌上的笔墨纸砚。   “我好不容易才靠着拉拢彭春和郎谈,快把和谈的功劳拿到手……简直是家门不幸,她非要气死我才算完!”   本来佟国维答应皇贵妃,帮她处理掉方荷,甭管是熙妃还是个寡妇,对佟家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儿。   等方荷克子克夫,刑亲克友的流言在京城传开,暗地里请法源寺的大师主动出面,道有阴煞入紫禁城。   等流言最盛的时候,再叫钦天监里应外合,把事儿闹大,那方荷的名声就算落进了泥巴地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到时候,就算皇上和太皇太后有心维护方荷,到底心里要忌讳,无论如何,方荷也再不能留下。   只要人出了宫,想弄死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还不容易?   现在倒好,流言还没传呢,皇贵妃就在慈宁宫闹开,甚至还叫方荷趁机踩着她往上爬,得了以凤命换皇室安康的功劳。   甚至人家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皇贵妃往里钻,钦天监和法源寺的大师却经不起查,还得他这个做阿玛的来擦屁股。   皇贵妃的胞妹婉莹在一旁安抚佟国维。   “阿玛息怒,按理说姐姐并非如此冲动之人,说不准是叫人算计了。”   “就她那脑子,没人算计就奇怪了!”佟国维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算了,还是赶紧去叫人封了钦天监监正的口。”   一旁的管家躬身:“老爷放心,刚才二格格已经吩咐过,奴才叫人收买了柳监正书房里伺候的小厮,今儿个晚上应该就能传出暴毙的消息。”   婉莹继续柔声道:“法源寺那边得劳阿玛赶紧安排,先请闻空大师出去巡游吧。”   “等过阵子这事儿压下去,再叫大师在寺庙里圆寂也就是了。”   好歹还有点叫佟国维满意的事儿,论起手段和心计,十个皇贵妃也没有一个婉莹强,他只恨婉莹不是姐姐。   他思忖道:“回头等解决了此事,我会叫佟嬷嬷带话给你阿姐,你进宫去帮……”   婉莹赶忙打断他的话,“这事儿不急,阿姐心里不乐意,上赶着总是叫她不痛快,何不如等选秀的时候,我也能顺理成章入宫。”   她今年才刚满十三岁,所以没参加上一次的选秀。   等二十八年再次选秀时,以皇贵妃的身子骨……只怕想拦也拦不住。   婉莹眸底闪过一丝笑意,不疾不徐道:“如今最要紧的事儿,却是不能等表哥查,否则就算我们把证据都毁了,以表哥的多疑,只会觉得我们做了更多。”   佟国维紧蹙眉头:“我也正担心这个,可我总不能自个儿跑到御前去,自投罗网吧?”   “为何不可?”婉莹笑盈盈道。   “以佟家与表哥的情分,哪怕是阿玛做错了事儿,与罗刹和谈一事正到了关键时候,表哥也不会给您没脸。”   “您只需跟表哥说,心疼阿姐寿数无多,每每想起来便心痛如刀割,一时昏了头才会犯错,就像姑姑当初心疼表哥一样……您越诚恳,表哥就越不会跟您计较。”   佟国维心下恍然,有道理。   他不是以臣子的身份认错,而是以舅舅的身份坦白,到时候皇上就算仍有疑心,看在妹妹和皇贵妃的面子上,也不会多跟他计较。   “我这就去!”佟国维立刻就想起身,换衣裳进宫求见。   婉莹拦住他,“阿玛别换衣裳,再过上半日,就这样去。”   知道消息越晚,证明佟家宫里的眼线越少,越是狼狈,就证明阿玛越坦率,更能叫表哥放心。   佟国维神色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等婉莹进了宫,只要能生个阿哥出来……往后佟家再出个皇帝也并非不可能!   他心情大好地入宫之时,方荷也通过冉霞的消息,逮住了翠微,叫春来捂着她的嘴,拖进了围房。   “你,你要做什么!”翠微被吓得不轻,半趴着直捶炕。   “好久不见,扎格格您这威风也太大了,生生要吓死个人不成!”   方荷哼哼着坐在一旁,“叫你看我的热闹,你要敢把我的八卦往外说,回头我就把你弄死在这炕上!”   翠微:“……”我听你吹。   春来捂着嘴,屁股一瘸一拐地出去休息了。   因为她替方荷瞒着消息的缘故,挨了二十板子。   但梁九功倒也没声严厉色,等她挨了打,只好声好气把方荷在江宁时做过的事儿问清楚,就叫人送她回来了。   方荷没废话,毕竟是因为她挨的打,说什么都是假惺惺的马后炮。   她只塞给春来一百两银子,跟春来保证自己能做到的,“等我得了封位,往后不会再让你因为这种事情挨打。”   现在她在康熙眼里还是煮熟却待飞的鸭子,康熙事事都问个一清二楚。   要是等她进了后宫,这狗东西还跟盯贼似的,那她可就不准备惯着了。   等春来出去,魏珠关上门,在门外守着,翠微才懒洋洋爬起来,靠在矮几上。   “说吧,你想问什么。”   方荷把自己剩下的银子都取出来,有孝庄给的一千两银票,魏珠给的六百两,还有在江宁剩下的几十两。   她当着翠微的面分出一半,肉疼地推到她面前。   “这是我的诚意,买你换个地儿继续做姑姑。”   “我可以承诺,往后我不会亏待你,活儿也比你在御前要清闲的多,只需要你动嘴皮子,干不干?”   翠微瞪着眼前的银票和银子,沉默了好一会儿。   说实话,这些年在宫里,她也攒了不少银子,只比这些银子少一点罢了。   起码不管出宫还是在宫里,日子都能过得不错……但也就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种不错而已。   她神色复杂看向方荷,对方荷的受宠,只从中午那会儿昭仁殿里隐约传出来的争执,就可见端倪。   只要方荷不作死,往后必然是青云直上。   她要是去方荷身边,危机会比御前多,可机会也更多,她甚至有机会成为满宫都得捧着的大姑姑和掌事女官。   翠微咬咬牙,伸手去够银子:“干了!”   方荷摁住她的手,“等等!”   翠微气得恨不能一口啐出去。   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感情这混球是哄她玩儿……   方荷笑眯眯挑起眉来:“银子肯定是你的。”   翠微稍稍松了口气。   方荷又道:“但我的诚意在这儿了,你是不是也得拿出点诚意来?”   翠微心又提起来,“你要让我做什么?我跟你说,要命没有,要银子我可也不多!我最多少收一百……十两银子!”   方荷:“……”可给你大方的。   “我不缺银子……”不行,这话说着好心痛。   她撇开放在矮几上叫翠微误会的目光,小声道:“我要知道后宫所有妃嫔不为人知的小道消息!”   翠微彻底松了口气,一把将银子和银票收进荷包里,翻个白眼。   “废什么话呢,整得跟要我杀人似的,你要我跟了你,不就图这个吗?”   方荷:“……”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她瞪眼:“好歹往后我也是你老板,你能不能客气点!”   翠微无辜瞪回来:“你也说了,那是往后,我可不跟某些人一样傻,人还没到手呢,就叫人牵着鼻子走。”   方荷幽幽看她:“你怎么知道还没到手……”   嗯?   翠微眼神一亮,凑近矮几,“怎么到手的?咱们细聊。” 第62章   佟国维进宫请罪, 在康熙面前痛哭流涕,哭得甚至站不起身,丝毫不顾自己国公爷的脸面,哭得满乾清宫都知道了。   康熙起身过来扶时, 佟国维不肯起, 哽咽着自陈罪过, 坚持请皇上责罚,做足了悔过姿态。   康熙不能为了皇贵妃的荒唐, 降了自己一手扶起来的母家爵位,最终以佟国维罚俸三年,将这件荒唐事做了了断。   魏珠把消息传到围房, 面上多少有些掩不住的愤然。   皇贵妃做的那可是要阿姐命的事儿,阿姐如今在乾清宫哪儿都不能去,可结果呢?   皇贵妃只禁足, 佟家不痛不痒吃了点挂落, 半点不耽误佟家人在前朝后宫的圣眷优厚。   方荷只笑笑, 没说话。   说实话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康熙。   一定程度上而言,这位爷跟耿舒宁有点像, 可以为了工作和所谓的大局六亲不认, 只认利弊。   从六公主被送去承乾宫那时候,她就看出来了。   反正最终对她并未造成任何伤害, 甚至还因祸得福,只要查清楚江南那边关于凤命的始末,她所‘舍’的, 就能为她换来更高的位分。   人家可是被一个无名之辈打脸,还罚银子了呢,她不过才是被冤枉了而已, 要什么自行车。   只是理解却并不意味着接受。   不急,有些账她可以自己算,靠旁人作甚。   翌日,方荷又听闻,佟国维的夫人赫舍里氏和二女儿婉莹格格进宫,探望皇贵妃。   据说赫舍里氏在承乾宫以长辈的身份,明着暗着好是训斥皇贵妃糊涂,把姿态摆得更高了。   至于私下里娘仨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但满宫都知道,皇贵妃因愧疚自省,在承乾宫的小佛堂里跪了一夜,累得重病不起。   方荷觉得,佟佳氏估计是气病的。   她得知消息后,直跟翠微感叹,“看样子佟家这圣眷也不是白来的,家里到底还是有些聪明人在。”   即便拿命格之事来冤枉人在宫里不是小事,可佟家里子面子都做得足,硬是把康熙给架了起来。   康熙要是再计较,那就是冷落母家,刻薄寡恩了。   至于方荷如何想?呵……谁在乎呢。   翠微在一旁憋得直跺脚,“你还有心思关心旁人聪不聪明,我瞧着你快要被自个儿笨死了。”   “皇贵妃这一病,甚至巴巴儿地叫人去钟粹宫给六公主送东西,却只字不提将孩子要回来,就是要万岁爷心疼她。”   皇上这几日每天都往承乾宫跑,却一次都没来过围房,甚至都没叫人来看方荷。   魏珠都被梁九功安排回御前做事了。   说起来,翠微都纳闷,“要这么下去,别说把我要过去,指不定过些时候,万岁爷连有你这么个人都能忘了,你就一点都不急?”   她翠姑姑在哪儿都能办差,问题是到手的银子不想还回去了哇!   方荷失笑,“急有什么用?这男人的心在不在你身上……”   见翠微瞪着眼想听她能说出个什么二五六,方荷故意促狭地顿住话头,先放下手中的笔,指着字问她——   “你瞧瞧我这字儿写得怎么样?”   翠微:“……你觉得我能看得出来?”   她写的字也就比狗爬好一点。   方荷大笑,花枝乱颤地走到一旁坐下,给翠微倒了杯茶,突然换了话题。   “你了解猎犬吗?”   翠微心想,她不了解猎犬且另说,但说句大不敬的话,她了解自己。   这会子她急得特别想把砚台盖方荷脑袋上。   “我跟着皇上去北蒙时,挺喜欢皇上那几只猎犬的,瞧着可威风了。”方荷继续笑眯眯道。   “它们特别有意思,有时我一瞧就能瞧上大半个时辰。”   “底下那些奴才直喊着狗祖宗,精心伺候它们吃喝,这些猎犬反而挑三拣四,一不顺心就叫得沸反盈天。”   翠微心下微微一动,好像明白方荷在说什么了,心里却生出更大的不可思议……这祖宗说的,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方荷还兴致勃勃跟翠微比划。   “可它们到了那些侍卫们面前,侍卫不苟言笑,猎犬却一声都不敢吭,若是抓到猎物给它们点奖赏啊……尾巴摇得那叫一个欢快。”   “更不用提,皇上在的时候,皇上越懒得看它们,它们就越是想法子引起皇上的注意,甚至还会翻身打滚呢。”   说完后,方荷冲翠微眨眨眼,“若以后再有机会跟皇上去北蒙秋狝,我倒想问万岁爷要一条猎犬来养着。”   翠微:“……”你……您想养的,是两条腿的,还是四条腿的??   方荷把翠微说哑了,好整以暇继续去写字。   昨儿个是太皇太后的寿辰。   因为太皇太后突然病了,她这个年纪,还有消渴症在,反反复复没那么容易好,这千秋节就没大办。   康熙下旨,叫所有有资格进宫的子孙和宗亲们,在慈宁宫外殿磕了头,把贺礼抬到慈宁宫也就罢了。   也不知道太皇太后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她送过去的惊喜。   要是孝庄喜欢,她打算继续用自己的字儿做模子,再多做几套宫里有的,她却能做得更好的东西,给太皇太后赏人。   实则这会子,苏茉儿手里便捧着方荷叫春来送过来的贺礼,给孝庄看呢。   盒子不大,只有两个巴掌大小。   里头用明黄色的锦缎托着两块似透非透的琉璃状物件,闻着是熟悉的艾姜味儿,还有点花草香气。   “春来说,这就是咱们平日里用的香胰子,只不过加了水粉里要用的油脂,又加入了大量的艾姜油,给您拿来净手和沐浴,身上也能舒服些。”苏茉儿看着盒子,满脸惊叹。   “春来要不说,奴婢还以为这是琉璃呢……扎格格不止给了这琉璃皂,还把方子也进献上来了。”   初看到这琉璃皂的时候,苏茉儿好悬没把眼眶子瞪出来。   因为这半透的香胰子里,都有个完整的寿字,叫人以为是自然祥瑞呢。   这样的祥瑞别说买不到,就算有价,也不是方荷手里那点银子能买得起的。   没承想竟只是洗漱用的物什。   其实说起是半透,在方荷看来,更接近乳白色,仔细看还有点粗糙。   没法子,以她所了解的知识,只能用甘油做乳化剂,再加入蒸馏酒精和杏仁油制作出皂液,半块半块做好,将里面挖空出寿字染色,再加热软化融合在一起。   好在放这世道,还挺能糊弄人,也不算出格。   孝庄拿在手里闻了闻,确实是她日常用的艾姜草露那个味儿。   她又接过方子,倒瞧出了点意思。   这芝麻油和草木灰水放在一块儿,能得到透明的油脂,最贵的是提纯过的酒。   整体在孝庄看来,造价不贵,贵在一个巧思。   只要没人知道方子,若造办处能做出来,等年底拿来赏人,甚至比布料和首饰都更体面些。   孝庄笑着把方子给苏茉儿收起来。   “哀家就说,她是个聪明的,只是我瞧着,这些日子她在乾清宫倒是没动静,这又闹什么呢?”   先前方荷那番凤命的说话,孝庄仔细思量便知是半真半假。   假的自然是大家都心里清楚的身份。   至于真……方荷这命格怕是真有些不凡。   孝庄不信方荷能买通了空那样的大师,更不信定林寺能被买通,舍得以舍利助她。   也许康熙有这个本事,可方荷?她做不到。   既是个吉利的命格,孝庄就更喜欢这丫头了。   现在趁着佟家认了错,方荷占理,孝庄巴不得早些下懿旨叫她进宫。   苏茉儿也有些哭笑不得,“奴婢昨儿个问春来,春来只说除了扎格格去乾清宫那日皇上见了人,这几日就只当御前没这么个人……”   孝庄:“……他还记得自个儿多大岁数了吗?”   这是发现自己在方荷心里没那么重要,开始较上劲了?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得了,哀家也不管他们,到底江南那边还没传回消息来,再等等。”孝庄懒得去寻思康熙怎么想。   或者说,即便她再喜欢方荷,如果康熙犯了糊涂独宠的话,孝庄也是容不下的。   这样好一阵歹一阵的也好,只是不能叫方荷一直待在御前,传出去也不合规矩。   “等到颁金节也就差不多了,到时皇帝要是想不明白,哀家下懿旨叫她进后宫也就是了。”   实则康熙没那么小心眼,或者说暂时且顾不上小心眼呢。   与罗刹和谈一事,虽有三道沟事件震慑对方,引得对方态度软了不少,可反复拉扯了一年,还是没出个结果。   驻扎在瑷辉城的周培公,还有驻守在盛京的郎谈都传回来折子,说在其中发现了漠西搅浑水的痕迹。   郎谈派出探子,死了大半后,九死一生才得到了漠西的准确线报,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回了京。   噶尔丹在二十三年就已经击破了哈萨克部落,令漠西实力大增。   如今喀尔喀的三部土谢图汗部,札萨克图汗部,车臣汗部内乱初见端倪,漠西也在整兵。   康熙先前派人拦截车臣汗部拉克申部落的种马,不见拉克申真正着急时,就已察觉出喀尔喀的乱象端倪,才会叫郎谈驻扎在盛京。   康熙仔细研究过喀尔喀的地形图。   漠北和漠西相隔不算太远,如果噶尔丹趁这个时机,让喀尔喀三部彻底乱起来,趁机将三部收拢准噶尔麾下,到时大清会很被动。   所以他更急切地要落定与罗刹和谈一事,起码明面上大清不能面对双面夹击。   有了盟约在,哪怕罗刹私下帮漠西,大清的大军也不是吃素的,摆明车马打起来,罗刹没道理出头,对付漠西就容易得多。   佟国纲和索额图即将带领使臣团队出发尼布楚,佟国维和纳兰明珠则在京城,负责为他们所带领的大军提供粮草和战略支持。   康熙满心都急着尽快落定此事。   先前皇贵妃所为……实在不是计较的时候。   加之佟佳氏病重,就算他想要处罚,总不能要了佟佳氏的命。   无奈之下,他才多番去承乾宫安抚皇贵妃,好叫佟国维和佟国纲兄弟更放心地去忙和谈之事。   等送走了索额图和佟国纲一行人,康熙这才终于有工夫问起方荷来。   “人呢?”   梁九功心知皇上问的是谁,小心翼翼道:“回万岁爷,扎格格在围房习字呢。”   康熙心下有些微妙,淡淡道:“除了习字呢?”   那混账就一次都没来求见?   梁九功在心里叫苦,总觉得自己这腚又要保不住,只能绞尽脑汁替方荷找补。   “扎格格怕是也知道先前行事不妥,这阵子格外规矩,除了叫春来去慈宁宫,自己一步都未曾踏出过围房。”   康熙心下轻嗤,那叫规矩?   那叫懒得出奇!   不过,虽心里不痛快,康熙却早就明白,那混账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连皇玛嬷都比他更重要些。   他向来为自己的自控力骄傲,这失望和憋气的时候多了,慢慢他便也能掌控自如。   天下都是属于他的,将来他会踏平准噶尔,叫大清再无人敢欺,只不过一个女子,想要得到她的心又有何难。   事缓则圆的道理放在任何地方都适用,在她面前露出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指不定叫那混帐心里怎么得意呢。   那就走着瞧,看看最终的赢家到底是谁。   康熙没再说什么,起身往南书房去。   等与罗刹和谈完,也该是二十七年的事儿了。   这期间,若是噶尔丹提前干涉喀尔喀内政,趁机侵扰大清疆土,这一战随时都可能会打起来。   他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   很快就到了颁金节。   江南那边提前十几日就传来了消息,方荷所说的话一一被证实。   甚至各大寺庙里的住持和大师们,说起这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施主,夸赞的话比方荷花样儿多多了。   春来已经将方荷做过的事儿一五一十都禀报过,他现在也知道,方荷去于家村做了什么。   她借于隐济的手联络上几位大师和几座寺庙的住持,凭借香油钱和命格确实特殊之处,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康熙失笑,看样子方外之人也逃脱不了世俗的欲望,一万两银子撒出去,这响儿还算不错。   孝庄叫人过来传话,说颁金节后便会下懿旨,封方荷为嫔,只是要叫方荷迁宫至哪儿,还需要康熙来做决定。   如今没有主位的宫殿,景仁宫用作藏书,景阳宫太过偏僻,延禧宫久无人居住,都不适合迁宫。   其他各宫,后殿还空着的,就只有咸福宫、承乾宫和永和宫。   以方荷如今和皇贵妃的关系,承乾宫都不用考虑,永和宫……孝庄其实不是很喜欢德妃,她也觉得不甚合适。   所以苏茉儿过来禀报的时候,便道:“主子的意思是,咸福宫还算不错,宣嫔这些年也知道错了,如今很是安分,不会为难扎格格。”   最主要的是,若方荷受宠,康熙去咸福宫次数多了,说不得宣嫔也能跟着沾点好处。   康熙却没打算叫方荷一直住在后殿。   他把人带回宫,甚至还在图谋那混账的心,不是为了叫她一再受委屈的。   他只道:“此事朕会好好考虑,回头皇额娘懿旨拟好了,劳额捏派人送到御前来便是。”   苏茉儿早年贴身伺候过康熙一段时间,很了解他的性子,回到慈宁宫便冲孝庄摇摇头。   “奴婢瞧着,万岁爷应是另有主张。”   孝庄无所谓,宣嫔那性子……说是改好,可真要得了宠,还会不会固态萌发,可是说不准的事儿。   如今她对宣嫔也就只剩个面子情,因为喀尔喀如今不安稳的缘故,才想着安抚她一二。   “既如此,就叫人把懿旨给皇帝送过去吧。”孝庄思忖片刻,吩咐。   “再叫人把哀家那套迦南香碧玺镶嵌东珠的头面给宣嫔送去,敲打一下内务府,别叫她受了委屈。”   柳嬷嬷立刻着人去办。   颁金节过后的第二日,孝庄就知道康熙到底要做什么了。   半上午时候,懿旨才刚送到弘德殿没半个时辰,康熙就下令礼部尚书并太子师汤斌为正使,翰林院汪灏为副使,前往方荷所在的围房传旨。   懿旨上的内容康熙没改,他只令人加了几句话。   除封方荷为嫔外,因她侍疾有功,特赐‘昭’字为封号,令方荷迁宫延禧宫。   这时候的延禧宫并非方荷见过的那种西洋风格,与东六宫其他各宫相同,都是前后两进宫殿,五间正殿,三间配殿的琉璃瓦传统建筑。   只是延禧宫紧挨着景仁宫和毓庆宫后墙,才一直没安排妃嫔住进去,位置却很好。   如今能住妃嫔的宫殿,除了承乾宫,也就是延禧宫离乾清宫更近些了。   但长久无人居住,宫殿却还需要修缮,一时半会儿且住不进去。   康熙便下令叫方荷继续住在乾清宫,直到延禧宫修缮完,再移宫。   懿旨一出,前朝后宫都为之震惊,甚至比先前皇贵妃闹得那一出震惊得多。   原本王公大臣们还不明白,佟家为何要帮着皇贵妃,对付一个连宫妃都还不是的寡妇,如今他们可算明白了。   ‘昭’之一字,此朝还没用过,可前朝有过。   这个字多为高位妃乃至贵妃才能用得,除了周朝那位,几乎从未用来赐封过四品宫妃位。   后宫惊的却是皇上对方荷的盛宠。   哪怕是延禧宫要修缮,一时半会儿住不进去,先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暂且叫人先住在无人居住的阁子或者西三所也就是了。   哪儿有封了嫔,还住在御前的?   又是那么个封号,往后皇上还记得各宫的门朝哪儿开吗?   且不说后宫和着眼泪撕碎了多少帕子,就是孝庄都有些不可置信。   “皇帝这是疯了?他这自欺欺人的……”孝庄恨得将茶盏往矮几上拍。   “还不如直接给方荷个妃位算了,这是生怕那丫头命太长啊!”   如此特殊的封号,又专宠于御前,比起来,先前的章佳氏都算不得什么了。   一时间,孝庄还真不知道,福临和玄烨这爷俩到底谁更任性些了。   苏茉儿柔声劝:“奴婢觉得扎格……昭嫔是个清明的,等她侍寝过后,明儿个过来请安,您仔细与她说一说,叫她劝着皇上雨露均沾也就是了。”   孝庄冷笑:“就是要训话,也该是骂皇帝糊涂!”   “没得叫哀家倚老卖老,仗势欺人,逼一个嫔把皇后的事儿给做了,倒是替那混账擦屁股!”   不过,气头上的话是这么说,孝庄却也不愿意再因方荷与康熙争吵。   福临那时候就是,本来他跟董鄂氏谈不上多少情意,娘俩吵着吵着,那俩倒是难舍难分,共赴黄泉去了,她图什么啊。   思来想去,也还是只能委屈方荷,谁叫她入了皇帝的眼呢。   事实上,处在风口浪尖的新任昭嫔,还真不稀罕这点子青睐和特殊。   她叫春来把翠微从配房请过来,凑在耳边上嘀嘀咕咕叮嘱了一番,就带着春来直往月华门去。   李德全听到动静,赶忙过来拦。   “嫔主儿这是要去哪儿啊?万岁爷刚才还吩咐,晚些时候叫您侍膳呢。”   如今方荷封了嫔,眼瞧着热灶都不够形容,这得是热油锅。   他自然也要小心翼翼捧着,凑近了小声道:“今儿个干爹特地叮嘱御膳房,做的都是您爱吃的菜。”   “万岁爷没叫准备矮几,回头我和魏珠给您守着门……”   后头的话就不必说了,方荷懂。   反正这头回光明正大的侍寝,又是她封嫔的好日子,连康熙都不准备给方荷添不痛快。   方荷却在心里呵呵笑,她稀罕那几口吃的吗?   慈宁宫膳房这会子,上下都把她当活菩萨捧着。   但面上她只做出高兴的模样,笑眯眯道:“那可得谢谢你,我既接了懿旨,以我跟老祖宗的情分,不想等着明儿个才谢恩,这会子就先去谢过,也好叫老祖宗看看我的本分。”   李德全心里松了口气,不是要跑就行,他躬身相送。   “那奴才叫人给嫔主儿准备软轿,早些去早些回来。”   “不必了,这会子我的轿子也没做好,我不乐意坐旁人坐过的。”方荷依然非常和气地解释。   “也就几步路的功夫,我走着过去就行了。”   李德全想了想,也是,便没再拦,只紧着回御前去跟梁九功禀报方荷的去向。   他却是没听出来,方荷自始至终都没应下那句‘早去早回’的话。   孝庄听见于全贵禀报的时候,刚准备歇晌儿,怀疑自己听岔了。   “你说谁来了?”   于全贵:“回主子,昭嫔娘娘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儿要求见您。”   孝庄:“……”也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刚好的脑袋又有点疼。   她捏着额角挥挥手,“叫她进来。”   方荷进门,疾行几步上前,蹲安,甩帕子,然后扑到孝庄炕前喊救命,一气呵成,根本就没给孝庄开口的机会。   她一个人就是一出完整的大戏,帕子狠狠戳到眼底下,眼泪汪汪看着孝庄。   “老祖宗您快管管吧,万岁爷疼起人来,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热切,嫔妾实在是招架不住!”   “按宫规,妃嫔除了侍寝不得在乾清宫留宿,更遑论是天天住在那儿,万一冲撞了外男,嫔妾就是八百张嘴都说不清呜~”   “求老祖宗收留嫔妾,嫔妾还想活久一点,给您多生几个曾孙呢呜呜~”   孝庄:“……”她觉得,这丫头大概不止八百张嘴。   她不动声色垂下眸子仔细瞧方荷的神色。   “若想生孩子,你就该留在乾清宫,多得些恩宠岂不是更好?”   留在慈宁宫,皇帝也不好叫人来这里传她侍寝,哪儿来的孩子。   方荷心下腹诽,那也不能光管怀,不管孩子死活。   她留在乾清宫除了扎人眼,还有半点好处吗?   一来不能在乾清宫把嫔位该补齐的宫人送过去,围房住不开。   二来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肚皮,她又不是孙猴子,变不出七十二个自己天天盯着,若被人算计了,算谁的?   再者……她现在进入后宫,在康熙心里就变成了他理所当然该好好伺候的小妾,对她的要求也会更高。   哦,先前他想冷落就冷落,这会子还要她好好上去伺候着?   呸!倒是挺会做梦咧。   她幽幽看着孝庄,“老祖宗您也不必试探我,万岁爷要真天天宠幸我,您但凡说个好字,我保管二话不说就回乾清宫,绑我也把万岁爷绑在裤腰带上。”   孝庄:“……”   她到底憋不住被逗笑了,点着方荷的额头。   “你啊,什么浑话都敢说!擎等着挨板子呢是吧?”   方荷可怜巴巴仰头看着孝庄,水汪汪的眸子里全都是‘您舍得吗’这几个字。   惹得孝庄巴掌还真有点痒,无奈地挥挥手。   “行了行了,你爱在哪儿住就在哪儿住吧,去叫苏茉儿给你把偏殿收拾出来,别在这儿扰得哀家头疼。”   她如今是嫔位,倒是不好再住梢间了。   对方荷的清醒和规矩,孝庄心里很满意,至于孙子找不着人……跟她有什么关系?   该她管的不让管,她才不操那个闲心。   因此,当康熙好不容易忙完政务,从弘德殿出来,迫不及待回到昭仁殿,只迎来了满室清辉。   他微微挑眉,没说话。   梁九功赶忙道:“万岁爷,昭嫔娘娘去慈宁宫谢恩了,奴才瞧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叫李德全在月华门外等着呢。”   “多嘴,朕问你了?”康熙淡淡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坐到软榻上,抓起棋谱来看。   只是往常总能叫他平心静气的棋谱,这会子却丁点都看不进去。   半个时辰后,康熙的耐性一点点耗干净。   “差不多该回来了?”他冲梁九功冷笑。   “李德全是在月华门外迷路了吗?”   梁九功:“……奴才这就去瞧瞧!”   他心里生出一股子不可置信的不妙预感,但总觉得那祖宗应该不至于如此大胆,擦着冷汗跟飞一样疾步往月华门走。   都已经初冬时节了,只穿着薄袄的李德全都急出了满脑门的汗,显然没少在附近转圈。   看见梁九功,他都快哭出来了。   “干爹……昭嫔娘娘还没回来,我叫齐三福往前去盯着呢,齐三福刚才回来说,根本就没见到人出慈宁宫!”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老祖宗把人给扣下了吧?   思及先前万岁爷令人传旨的阵仗,还有‘昭’字的封号,叫方荷留在御前好几个月的决定……梁九功觉得,老祖宗还真有可能发火。   他赶忙又飞快回到昭仁殿,进门就跪在地上,低着脑袋说了自己的猜测。   康熙若有所思,扳指在矮几上轻磕,“你说,是昭嫔自己要去慈宁宫谢恩的?”   梁九功小声应是,“李德全问得真真儿的,嫔主儿说是要叫老祖宗看看她的本分。”   康熙冷笑一声,本分?   她的本分是上天吗?!   如果皇玛嬷真生气了,要么就在他传旨后就将人提过去,要么等侍寝过后,第二日方荷去请安的时候才会发作。   无论皇玛嬷何时发难,康熙都做好了准备,左右那混账也早起不来,等他下朝一起过去也来得及。   分明是这混帐自个儿躲着他,不想侍寝!   他好不容易凭着自控力刚恢复没多久的冷静,再次破功,冷着脸起身,夹风带雨地大跨步往外走。   她不乐意侍寝,有的是人乐意!   她敢明目张胆打他这个皇帝的脸,就该做好在封嫔的大喜日子被他下脸面的准备!   “万岁爷,万岁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梁九功紧着在屁股后头追。   他大概也知道万岁爷要闹什么,是丁点也不敢拦。   “您稍等等,奴才这就叫人去准备轿辇——哎哟!”   话没说完,梁九功没防备康熙在昭仁殿前的地坪上猛地站住,一脑袋撞到康熙后背上。   “放肆!”康熙冷声呵斥。   “准备轿辇作甚?朕说要出去了吗?”   “你那双招子是用来出气的不成?没看见都什么时辰了,打算饿死朕吗?”   梁九功:“……”那您这是打算跑御膳房,去啃了御厨?   他赶忙赔着小心给自己一巴掌,“都怪奴才胆大包天,忖度圣意,奴才这就叫人传膳!”   康熙气冲冲往殿内去:“免了!朕看见你这蠢样儿,早气饱了,叫人备水,朕要沐浴!”   他凭什么要为了气她去宠幸其他人?   倒是给她脸了!   他就不信,没有她徐芳荷,他自个儿还睡不好这个觉了!   翌日,三更时分,在昭仁殿一片兵荒马乱中,康熙冷着脸打了足足一个半时辰的拳,才洗漱过去上朝。   这几日康熙因为使团顺利出发,在朝堂上一直都是和风细雨,颇有几分以前的温和模样。   朝臣们说话也就比往日更大胆些。   再加上颁金节刚过,万岁爷又喜得美人儿……夜里保管是舒坦了。   六部尚书并许多大臣都决定,把原本压着怕皇上生气的事儿,都放在今儿个早朝上说。   只是他们完全没料到,明珠第一个站出来,刚将户部先前襄助理藩院,处理高丽之事留下的一笔烂账拿出来说,就叫康熙喷了个狗血淋头。   “一年前的事儿,你现在才跟朕说,你怎么不等朕死了,烧给朕呢?”   “朕一再强调,大清国强,高丽不过弹丸之地,不可对他们一再容情,你们就是把朕的话当耳旁风,朕要你们何用!”   “这么点差事你都办不好,亏得人还叫你明中堂,你脖子上那玩意儿要是只会吃喝,干脆就摘了去,叫能办事儿的人来!”   胤褆刚刚大婚,最近正意气风发,很有存在感,天天恨不能跟太子比肩。   今儿个他头一次对太子生出了感激之情,幸亏太子站在他前头。   胤褆缩着脖子,尽量叫太子把自己整个人都遮住,丝毫没有替表舅求情的胆儿。   站在最前面的太子胤礽,没发现胤褆的动作,他有种抹脸的冲动。   虽然他和龙椅隔着九步白玉阶,却总觉得汗阿玛的唾沫星子快喷他脸上了。   更不用说被喷了个狗血淋头的纳兰明珠,脸色时青时白,人都快被骂迷糊了。   他不能说这笔银子是用来收买高丽人,好叫高丽人自己在高丽散播谣言,逼对方的国王心急生错,好叫大清抓住把柄用的。   私底下怎么都好说,可一旦传出去,实在有损大清的颜面。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放在平时康熙最多笑骂几句,心知肚明地令户部消了这笔糊涂账,他还能从中捞一点……   今儿个是怎么了?   难不成是昭嫔没伺候好?   这会子朝臣们的消息却是没有后宫来得快。   满后宫的妃嫔,几乎一大早起来就知道了,昨儿个方荷根本就没回乾清宫,被留在慈宁宫了。   正好今儿个是请安的日子。   除了依然病重的皇贵妃,连近期闭宫不出的贵妃钮祜禄氏,还有礼佛上头的荣妃,都天不亮就收拾妥当。   像是约好了一样,常在位分以上的妃嫔们都早早来到慈宁宫,摩拳擦掌地准备痛打落水狗。 第63章   孝庄卯时起身, 逢一五日受妃嫔请安,定的是辰时正。   这样说会子话,若康熙来得早,指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对于久不逢恩宠的小妃嫔来说, 这是她们争宠唯一不扎人眼的途径。   所以常在和贵人们一般都来得早些。   可她们的消息没有高位妃嫔们灵通, 今儿个照常提前半个时辰进了慈宁宫。   一进大殿,都吓得不轻。   倒省了她们频繁起身请安的功夫, 因为贵妃、四妃和除通嫔以外的嫔位来了个齐整,笑语晏晏在殿内说话。   这是怎么了?   几个小常在和小贵人偷偷交换眼神,有聪明的指指空着的地儿。   那是新任昭嫔该坐的位子, 就在德妃正对面,荣妃后头。   此刻那里还没人,小妃嫔们便清楚了, 这是冲着昭嫔来的, 松了口气, 都老老实实坐下跟着等。   方荷起了个大早,正陪着孝庄说话并梳洗, 刚净了面, 柳嬷嬷就进来禀报。   “主子,娘娘们都到齐了。”   还披散着头发的孝庄:“……”往常倒不见这么勤快。   她淡淡乜方荷一眼, “怪不得你今儿个这么早,有功夫在这儿陪哀家闲磕牙,还不如想想待会子怎么脱身。”   方荷歪着脑袋做出思考状, 认真点点头,“嫔妾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太后自外头进来,也一脸纳罕。   “今儿个倒来得齐整, 连宜妃也跟着胡闹,回头我得好好说她。”   乌云珠在一旁小声翻译。   孝庄也看方荷。   方荷只矜持笑道:“出去之前老祖宗和太后多喝点茶吧,进了殿能不喝还是别喝。”   孝庄和太后:“……”   其他人都跟两个主子一样满头雾水,只有跟在方荷身边伺候的春来立马咬住舌尖,生怕自己笑出声。   半个时辰后,方荷跟在孝庄和太后身边来到正殿。   原本正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方荷没规矩的众妃嫔愣了下,赶忙起身见安。   方荷侧身避开,而后给贵妃和四妃福礼,又跟嫔位见平礼,受贵人和常在拜见……好一会儿才坐下。   钮祜禄贵妃迫不及待开了锣:“昭嫔在宫外日子过久了,也太不懂事了些,一大早不先来正殿等,反倒去打扰老祖宗,宫里可不是这么个规矩。”   方荷挑眉,长长哦了一声,“老祖宗也没撵我出来,这规矩莫不是贵妃娘娘定的?”   孝庄和太后都略有些诧异看向方荷。   寻常这丫头都规矩得很,从不跟妃嫔们正面冲突……这才刚封嫔,骨头就轻了?   钮祜禄氏轻嗤了声,显然也这么觉得,“昭嫔还没受宠呢,倒先学会了放肆,以下犯上的规矩可不是我定的。”   “老祖宗您瞧啊,昭嫔对臣妾如此冒犯,您可得管一管,否则长此以往下去,但凡万岁爷哪天宠幸了她,这宫里怕是都没有臣妾站脚的地儿了。”   孝庄不置可否,“昭嫔,你可有话说?”   “那嫔妾话可就多了,贵妃娘娘看似在说嫔妾,实际却是在指责老祖宗您没规矩,纵容嫔妾伺候您梳洗,这嫔妾能忍吗?”方荷格外无辜地冲孝庄眨眼。   “臣妾辩驳一句,分明是孝心,贵妃却觉得嫔妾在僭越,难不成嫔妾孝顺还孝顺错了?”   她一转身,面上便多了股子格外嚣张的笑意,“贵妃娘娘您说,嫔妾该不该反驳?”   “你——”钮祜禄贵妃气得指着方荷,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总不能说方荷不该尽孝。   惠妃冷笑,“论胡搅蛮缠倒没人比得过昭嫔,若你真是个有孝心的,又怎会留在慈宁宫,却不去伺候万岁爷,也就是老祖宗不跟你计较……”   “啊哟哟!惠妃娘娘就不得了啊!”方荷更嚣张地打断惠妃的话,叫太后好悬没憋住笑,赶紧端起茶挡住唇角。   孝庄勉强还端得住面上的淡然神色,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她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但接着,孝庄和太后就听方荷抑扬顿挫地对着惠妃感叹。   “惠妃娘娘的意思是,嫔妾不需要在老祖宗跟前伺候,只需要争破了头去伺候万岁爷?”   “啧啧,万岁爷知道惠妃娘娘替万岁爷这么不孝吗?”   孝庄:“……”   她也慢条斯理把茶盏端起来了,今儿个这茶沫子格外好看。   惠妃气急败坏地起身,“你放肆!本宫哪儿有这个意思!”   “既没这个意思,那惠妃娘娘就该三思再开口。”方荷更不客气地反驳道。   “我寻思着这儿也没有主子娘娘,各位姐姐们在自家姐妹们面前闹笑话倒无妨,传出去只会贻笑大方!”   都特么是妾,谁比谁高贵啊!   荣妃和宜妃嘴都不自觉张开了,这昭嫔……是不是被鬼附身了?   先前她也不这样啊!   要是原本方荷就这么嚣张,哪怕贵妃都不敢轻易打她的脸。   德妃垂着眸子微笑,很明白方荷为何如此强硬,这做客和做妃嫔自然不同。   再尊贵的娇客,在宫里也是奴才,可下位妃嫔却不是上位妃嫔的奴才,都不过是皇上的女人罢了。   只是有些妃嫔初入宫看不透这个理儿,才会一再被人逼得活不下去,直到学会了狠辣手段。   贵妃冷冷看着方荷,“那按昭嫔的意思,你只需要伺候老祖宗,倒是不需要伺候万岁爷了?”   方荷就喜欢别人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走,这才是吵架的正确姿势嘛。   她立马露出个灿烂的笑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万岁爷需不需要人伺候,需要谁伺候,哪儿是嫔妾能做主的。”   “嫔妾没别的优点,就一条,谨守本分,也只能做好眼前的事儿,不给万岁爷添腻烦便罢了。”   贵妃被气得好悬一口气没喘匀。   连孝庄端着茶盏的手都抖了下,尤其是见太后认同地点头后。   琪琪格什么时候瞎的?   众人也在心里腹诽,昭嫔怎么好意思说出本分这俩字来的?   因为方荷这一顿胡搅蛮缠的乱棍,先前准备好了阴阳怪气的几个嫔都没敢开口。   她们的封号还不如方荷,连贵妃都讨不着好,她们也不想自取其辱。   这场请安,以贵妃和惠妃铁青着脸,其他人也都憋着满肚子没瞧成乐子的遗憾告退落了幕。   等殿内没了外人,太后扑哧一声笑出来,冲方荷道:“这会子你倒是有点你祖上的风采了。”   乌林珠怼人的时候也这么不客气,福临都叫乌林珠怼得甩袖子气跑了好几次。   孝庄哼笑,意有所指:“这才封了嫔,就会仗势欺人,分明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方荷笑嘻嘻凑过去,“那也得老祖宗和太后娘娘肯给嫔妾撑腰才行啊!”   “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有这些精力她们不想着怎么偷偷讨好万岁爷,全往嫔妾身上使劲儿,那嫔妾也不能叫他们生崽儿啊!”   太后被逗得哈哈大笑,孝庄瞪着方荷,伸手点点她,到底也没忍住,跟着笑了出来。   这丫头在宫外也不知从哪儿学了那么多粗话……可话糙理不糙,一个个都不知所谓,她是懒得多说,也该有人叫她们紧紧皮子了。   方荷正跟两个富婆逗着趣儿,外头于全贵突然出声。   “奴才请万岁爷圣安!”   方荷迅速闭嘴,转身规规矩矩蹲身,余光看到明黄色袍角时,便柔声开口请安——   “嫔妾请皇上万福金安。”   康熙云淡风轻从她身边走过,一眼都没瞭她,只带着浅笑坐在孝庄身边。   方荷偷偷撇嘴,转过身继续蹲着。   “皇玛嬷和皇额娘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孝庄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点着方荷,把她刚才在殿内闹出来的动静说了。   康熙下颚骨紧了紧,面上笑意不变,淡淡看了眼方荷。   “这混账自来没规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倒是扰得皇玛嬷不得安宁,都是朕的不是。”   孝庄心想,就你也好意思叫旁人混账?   她笑道:“无碍,快叫这丫头起来吧,左右这么多年下来,我也习惯了,不会放在心上。”   康熙被噎了一下,无奈冲孝庄露出个讨巧的笑,转向方荷却又冷了脸。   “没听见皇玛嬷吩咐?滚回乾清宫去,别在这儿碍皇玛嬷的眼。”   方荷眼巴巴看着孝庄,“老祖宗,嫔妾这阵子想跟您礼佛……”   “扎三妞!”康熙瞪她,“你这是打算抗旨?”   “嫔妾不敢!”方荷干脆跪坐在地,就是打定主意不走。   “反正嫔妾是不回围房。”   “就那屋子,走两步就得撞墙,待久了那天起夜不小心,指不定都得犯个自戕的罪过,嫔妾还没活够呢。”   孝庄和太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又端起茶盏,眼神往外头看,嗯……天儿有点阴,好像是又要下雪了啊!   康熙暗自运气,但却不想在太皇太后面前跟方荷吵起来。   他捏了捏额角,“那你就住东暖阁的梢间去……”   方荷不说话,只可怜巴巴看着孝庄。   孝庄也不想叫方荷天天在御前,不得不开口拦,“好歹这丫头现在也是嫔位第一人,在慈宁宫都是住偏殿,住到梢间里实在是不像话。”   “怎么,难不成叫惠妃说着了,哀家留你的昭嫔伺候两天,你都不舍得?”   康熙咬牙,微笑着点头,“皇玛嬷说的是,不如……就叫她住在头所殿吧,不会扰了皇玛嬷的清静,也能叫她谨守做妃嫔的本分。”   别光记得孝顺,却完全忘了该侍奉君王。   头所殿就在慈宁宫边上,隔着个养心殿就是乾清宫,离两边都不算远,却也不算坏了规矩。   孝庄不说话了。   但方荷却还期期艾艾不愿意起身,“据嫔妾所知,头所殿也有两进呢,前后各三间正屋,偏殿也有六间,嫔妾身边只有春来……”   康熙都没脾气了,他捏捏额角,“朕回头就叫内务府给你送人过去!”   “可是……嫔妾实在是不会挑人,春来也没那个本事呀!”她更小声,更迟疑道。   “不像万岁爷身边有魏珠,御茶房还有翠姑姑,都是能干人……”   孝庄和太后不动声色看着,都清楚方荷闹这一出为什么了。   俩人对视一眼,要是她们还没老眼昏花的话,应该是看到皇帝磨牙了。   但康熙面上却非常淡然,他在乾清宫就想明白这混账在闹什么。   他平静道:“光他们俩够吗?要不朕把顾太监也借你几天使使?”   方荷像是完全没听懂似的,只怯生生道:“那嫔妾哪儿敢啊!”   “不过内务府如今是皇贵妃管着,听闻皇贵妃病重,也许一时顾不上嫔妾这头……少不得花银子打点,可嫔妾的嫁妆……”   康熙面色不变:“朕叫梁九功亲自去内务府吩咐,该你的东西,今儿个朕就一样不落给你送头、所、殿去!”   他倒要看看,这混账仗还能怎么蹬鼻子上脸!!   岂料方荷踩着线见好就收,康熙话音刚落,她便立刻挺直腰板,连气儿都不带喘地快速道——   “嫔妾谨遵万岁爷吩咐,定好好孝顺老祖宗和太后,伺候好万岁爷,恪守宫规,比猫儿还乖!”   康熙:“……”宫里要是有你这样的猫,人都别活了!   “行了。”孝庄憋着笑努力淡然道。   “哀家累了,叫苏茉儿送着丫头去头所殿吧。”   方荷抢在前头大声应是,“嫔妾这就去找苏嬷嬷,尽快滚出慈宁宫!”   她爬起来就颠儿,力争不叫康熙有丁点儿逮住的机会。   虽然她已经换上了花盆底,可在慈宁后这狗东西也不敢追……哈哈哈,气死他。   她一跑出门,就瞧见了梁九功,还冲梁九功笑了笑,才催着春来赶紧扶她走。   屋里孝庄和太后看到方荷那狗撵一样的态势,实在忍不住,也笑出来了。   梁九功别说还个笑回去,没哭出来都是好的。   里头的话他都听了,再加上今儿个早上皇上的表现……他总觉得今儿个御前的风雪怕是要比老天爷早一步。   但康熙出来门,却丝毫没表现出不悦,甚至还格外气定神闲上了皇撵。   该撒的气,他昨儿个夜里和今儿个早朝都撒完了,这会子要还跟那混账生气,就真是蠢到没边儿了。   刚才之所以表现出咬牙切齿的模样,不过是做给皇玛嬷和那混账看的而已。   等回头……他再慢、慢收拾那混账!   魏珠和翠微在方荷之前就包袱款款到了头所殿。   方荷一进大门,两人就利落跪地,高声道——   “恭喜嫔主儿,贺喜嫔主儿!奴才/奴婢给主子请安!”   方荷下意识上前一步,被春来的力道扥住,反应过来苏茉儿还在一旁,她清楚早晚得习惯这些规矩。   她笑道:“你们有心了,回头等万岁爷把我嫁妆送来了,通通有赏!”   魏珠和翠微闻言都笑得格外灿烂。   不管是方荷能够争取到属于嫔位该有的待遇,还是给他们发钱,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儿。   苏茉儿指挥着人把孝庄赏给方荷的东西放下,便离开了。   等没了外人,方荷看春来一眼,春来了然去守着门,魏珠和翠微立马蹦起来。   魏珠先开口:“阿姐,干爹跟我说了,早先知道你回宫,他就跟内务府搭上关系,早准备了几个靠谱的小子,名字我都记住了。”   “干爹说,我年纪还小,当不得大总管,回头延禧宫修整完之前,他会找好靠谱的前殿大总管人选,供姐姐挑选。”   方荷虽得了个‘昭’字为封号,却没有明旨叫她领妃位待遇,就依然还是嫔。   嫔虽能为一殿主位,却不能住在前头主殿,但每个宫按理说主殿都有个负责的太监总管和掌事姑姑。   回头翠微要领的,便是这掌事姑姑一职,如今却只能暂时在方荷身边当大宫女。   翠微紧跟着魏珠道:“我也跟表姨母联系上了,她如今就在内务府负责调教小宫女,知道是你回来了,还说是缘分呢。”   “她给了我一份名单,都是背后没有主子,身世也简单的,回头叫内务府送来的人报一报名字,把人挑出来就是了。”   方荷冲俩人竖了竖大拇指,“你们俩办事我放心,那魏珠你就先负责跟内务府打交道,皇上那边送来的东西,就由翠微来负责登记造册。”   两人点点头,眼看着已经到了午膳时候,魏珠便打算先去提膳。   可他刚出门,李德全就带着乌泱泱的人,抬着十几抬挂了红绸的箱子过来了。   李德全和跟过来的齐三福手里,也满当当提着食盒。   见到魏珠,李德全下意识扬起笑,“哟,魏老弟是打算去提膳?”   “甭费事了,万岁爷知道嫔主儿刚搬过来,狼烟动地的,怕嫔主儿饿着,这几日膳就先从御前提过来,我亲自过来送。”   魏珠扬起笑,赶忙上前要接李德全手里的食盒。   “那怎么敢劳累李哥哥,回头我去月华门外接着就是了,我来我来……”   “不用!也不费事。”李德全避开魏珠的手。   他都拜了九十九拜了,能差进门讨好这一哆嗦吗?   他只叫魏珠进去禀报,等得了方荷允准后,殷勤提着食盒进门,在桌上放下,利落给方荷行礼。   “奴才李德全给嫔主儿贺喜!”   “万岁爷吩咐,延禧宫修缮完之前,头所殿就您一个人住着,但有哪儿不舒坦,只管跟奴才说便是。”   方荷心里腹诽,不然呢?   难不成这夹巴道儿里再塞几个小答应?   她懒洋洋问:“外头都什么动静?”   舒不舒坦的不必废话,她就不可能叫自己不舒坦,她嫁妆呢?   李德全赶忙从怀里掏出朱红色的礼单来,双手捧到眉心。   “回嫔主儿,这是万岁爷特地令人送盛京给您送来的‘嫁妆’,嫁妆单子在这儿,您请过目。”   魏珠接过来,递到方荷手里。   方荷打开一瞧,呼吸就滞了一下。   好家伙,白银两万两,各色珍奇珠宝都是按箱算的,甚至还有两匣子东珠和一箱的盛京珍稀补药。   她看得是心花怒放,却略有点不安,这给得越多……她要付出的也越多,她怕自己撑不住造啊。   她迟疑问李德全:“是不是太多了?”   李德全诧异抬抬头,又赶忙低下头去,仔细解释,“嫔主儿说笑了,实则万岁爷还怕亏着嫔主儿呢。”   “这大户满人家姑奶奶出嫁,良田、铺子、陪嫁还有各色添妆、家具、都是成双成对的,加起来少说也得几千两银子才能置办得起。”   “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扎斯瑚里氏的许多嫁妆都只能留在本家,万岁爷才特意多添了一点压箱底的银子补给嫔主儿。”   方荷下意识去看翠微,只见翠微冲她拼命点头眨眼,示意叫她别问这么土鳖的问题。   她:“……”好吧,现代娶媳妇难,古代娶媳妇嫁人都不容易啊。   “那你就替我谢谢万岁爷的破费,回头等我收拾好,再亲自谢过万岁爷。”方荷立马露出个灿烂的笑,安之若素收起单子。   但等李德全带人一走,从方荷到春来,全都蹦起来,谁也顾不上摆在桌子上的八道菜,全都挤到偏殿里去。   打开的箱子里白花花的银子就不说了,还有两口箱子里摆着摞在一起的黄金盒子!   还有几箱子是各种首饰和玉石、宝石,方荷甚至还看到了老坑玻璃种的翡翠!   这种翡翠,在后世拇指大小一块,就能买一栋别墅!!   更不用提,南珠、东珠还有玳瑁、珊瑚、玛瑙、琥珀……足足有六箱子都是这种珍贵物件。   剩下的几口箱子里,装着的都是养身的补品和药材。   其他的方荷实在是孤陋寡闻看不出来,就那野参,快赶上小一点的萝卜了,少说也得是几十年份的吧?   本来方荷以为这些就是全部了,但她们还没哇个够,外头就又响起了请安的声音。   内务府送来了各色布匹,还有陶瓷、琉璃摆件和屏风等各色适合嫔位用的家具。   等一波波的人消停下来,翠微掐指一算,都忍不住倒抽凉气。   “万岁爷真舍得,就这嫁妆规格,亲王嫁女都够了。”   方荷笑得眉不见眼,这会子她已经完全顾不上自己付不付得起代价了,总归就这百八十斤,那位爷总不至于弄死她。   等方荷用完膳,歇过晌儿,内务府很快就带着宫人和太监过来,供方荷挑选。   答应可以有一个宫女,常在可以有两个宫女,都是支使各宫的粗使太监跑腿。   从贵人开始,能有两个大宫女,两个二等宫女并两个太监伺候。   嫔位是两个大宫女,四个二等宫女并四个太监的例,还可以有粗使宫女和粗使太监各两个,单独驱使。   所以内务府一口气带了十个大宫女,二十个小宫女和二十个太监过来,供方荷挑选。   方荷自然按照她和魏珠还有翠微商量好的法子,只懒洋洋靠在魏珠搬出来的美人肩上,叫宫人和太监们分别报名字。   但乔诚帮忙看好的四个太监,只有一个出现在这儿,宫女倒是有两个秦姑姑看好的,其他的……   “我说这位黄副侍,你这是把我头所殿当妖精洞了啊,这么漂亮的小宫女都舍得往我这儿送。”   黄副侍噎了下,赔着笑道:“嫔主儿说笑了,奴才哪儿敢啊,只是万岁爷亲自叮嘱过内务府不得怠慢,所以奴才才特地挑了好的……”   “那就继续换更好的来吧,顶好是送几个天仙儿过来,我乐意看!”方荷起身就往屋里走。   “我今儿个就要见到!”   黄副侍愣了下,赶忙上前拦,“嫔主儿且慢,没有这么个规矩啊,可供挑选的宫人都在这儿……”   “放肆!”魏珠厉喝,“跟嫔主儿谈规矩,你也配!”   “诶~魏珠,这就是你不对了。”方荷转过身,像模像样地斥责魏珠。   “怎么能这么跟内务府的人说话,回头他们给咱们穿小鞋可怎么办?”   黄副侍:“……”我还在这儿呢!   “这样,我明白内务府的困难,不为难黄副侍。”方荷好声好气对黄副侍道,又转头对魏珠吩咐。   “你去一趟御前,就跟万岁爷说我这里没挑到合适的人,要不从御前借几个使算了。”   黄副侍脸色煞白,哦,您不为难我,去为难万岁爷?   那他的脑袋还能保得住吗?   他擦了擦大冬天里吓出来的汗,‘啪’地给自己一巴掌。   “是奴才说错了话,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劳嫔主儿等两日……一日!明儿个这时候奴才就再送人过来给您选。”   方荷更温柔地点点头,“好咧,实在是辛苦你,我也不为难你。”   她跟魏珠道:“听见了吗?黄副侍怪不容易的,咱们得多体谅。”   “这样,你去帮我跟万岁爷请罪,就说我这里得过些日子才能收拾好,什么时候收拾好了,什么时候再伺候万岁爷。”   “万岁爷要打要罚……还是要剐了我,我都该受着的。”   黄副侍:!!!   这个是说自个儿呢,还是说他呢,他只觉得自己浑身肉疼,腿肚子都开始打转。   黄副侍哭丧着脸,哆嗦着左右开弓给自己几巴掌,“都是奴才的错,万不敢叫嫔主儿替奴才担着罪过,奴才今儿个一定把人送过来!”   方荷微笑:“这样啊……不为难?”   黄副侍脑袋都快摇成拨浪鼓了,“不,不为难,一点都不为难!”   方荷俏脸一板,“那还不赶紧去,等着我送你出去?”   就这人进门后贼眉鼠眼打量头所殿的眼神,他要不是后宫妃嫔的人,她把对方脑袋剁下来给康熙当球踢!   真是跟苍蝇似的没完了。   她但凡有一点后退,这些人就能得寸进尺……这宫里蹬鼻子上天的宠妃,只能有她一个!   黄副侍一出头所殿,都没回内务府,绕着小道儿跑到承乾宫去,跪在佟佳氏面前露出打肿的脸诉苦。   “求皇贵妃娘娘管管吧!”   “这昭嫔也实在太难伺候了些,定好的宫人和太监送过去,她都不满意,奴才实在不知该送什么样的过去了!”   “还叫今儿个就再送……奴才横不能真如她所说,送天仙儿过去。”   有些话不用说那么明白,黄副侍这番禀报把该说的都说了。   您叫挑的眼线一个都没送进去,那些颜色好的更没戏。   还逼着今儿个就选出更多人来给她挑,这嫔位上头还有好几号贵人压着呢,黄副侍还真就没见过敢这么不顾死活嚣张的。   皇贵妃剧烈地咳嗽了会儿,才冷冷瞥黄副侍一眼,“她让你送,你就继续送,内务府连个得用的人都挑不出来了?”   “可……剩下的,总归没那么体人意,只怕昭嫔更不满意。”黄副侍小声道。   宫人和太监肯定是有,可他们没办法拿捏,真送过去了,不就没法掌控头所殿的消息了吗?   皇贵妃冷笑,虚着声儿慢条斯理道:“左右她在头所殿也住不久,延禧宫里却由不得她来做主。”   “我记得,内务府不是有许多犯了错被退回去做粗使的宫人和太监?也许昭嫔妹妹的审美就是异于常人呢。”   黄副侍恍然大悟,晚膳之前,又带着好几排宫人和太监过来了。   这回带来的人,却跟下午那会子的精神气儿完全不能比,甚至还有人手上脸上都带着冻疮,看起来颇为寒碜。   方荷恍若未见,依然是懒洋洋地叫人报名字和特长。   这回秦姑姑看好的宫女,来了两个,乔诚看好的人来了一个。   有翠微和春来在,方荷还能挑四个二等宫女和两个粗使,太监能挑三个,也再另加两个粗使。   加上下午选出来的,方荷随便指了个下巴上带着一道疤的宫女,又叫翠微挑了两个老实的做粗使凑数。   至于粗使太监,她直接叫魏珠自个儿挑的。   等黄副侍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带着人离开,翠微叫宫女和太监们都在廊庑底下放着火盆子的地方站规矩,魏珠和春来守着门。   翠微进门跟方荷说话,“那个叫山丫的,一看就有问题,就光我发现的,她都偷偷瞧主子瞧了不知道几回,胆子大得能包天,您干吗挑这么个蠢的?”   方荷闻言,捂着嘴笑,冲翠微勾勾手指,叫翠微靠近。   “今儿个选进来的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没有山丫重要,我们赚大了!”   要是山丫不出现,她肯定还会继续折腾黄副侍。   “我跟你交个底儿,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你都得给我保证她好好待在我身边!”   翠微满头雾水,就那么个脑袋大身子瘦小,傻不愣登,说话比蚊子声还小的丫头,赚在哪儿了?! 第64章   翠微满脸疑惑, 方荷却没急着解释,反倒笑着催她。   “你先把宫人安排好,晚些时候就知道了。”   翠微幽幽看方荷一眼,有点后悔跟了个爱卖关子的主子, 真是叫人时刻都想以下犯上。   就那几个宫人, 有什么好安排的。   翠姑姑翻着白眼出来门, 站在廊子上,俏脸含煞扫视众人一眼, 将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宫人瞧得心里发怵。   只有山丫,说话像胆儿小,这会子倒胆大, 直勾勾盯着她看,比她翠姑姑还渗人。   “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咱们主子是个和善的, 只要你们好好当差, 主子会叫你们好吃好喝, 更不会动辄打骂。”   “但丑话我提前放这儿,主子眼里揉不得沙, 但凡谁背主, 没有你们张嘴解释求饶的机会。”   翠微露出个跃跃欲试的浅笑,“在乾清宫, 我还没送谁去过慎刑司,你们有胆子就试试。”   “只要你们能从慎刑司出来,我好人做到底, 安平堂或义庄,我亲自使银子送你们归家。”   众人:“……”他们的家也不在阴曹地府啊!   翠微这不算声疾厉色的敲打,反倒叫最开头几个被挑过来的宫人和小太监都更谨慎了些。   一来能被乔诚和秦嬷嬷看中的, 都不是爱挑唆事儿的。   二来从方荷对黄副侍的态度就看得出,他们家这位主子丁点不怕事儿大。   要知道,那黄副侍仗着得承乾宫重用,在内务府几位总管大人面前腰板都很硬……他们若真犯了错,翠微这话保管不是吓唬人。   至于后来的那几个,就更不必说。   他们本就没什么后台,犯了错或替人背锅才被发落回内务府打杂,更不敢惹事儿。   “行了,站够一个时辰,再去后头屋子里安置,动作都麻利点儿。”   “把身上的腌臜洗一洗,换上内务府送过来的宫装,收拾齐整了,挨个儿到主子屋里回话。”   翠微把几个宫人和小太监镇住,不动声色又看了眼山丫,这才离开。   等方荷用过李德全送来的晚膳,翠微便叫宫人和太监一个个进来磕头。   四个小太监说是小,其实就只比魏珠小个两三岁,都在宫里有年头了,名字都改过,分别叫刘喜、陈顺、张吉和崔福全。   粗使小太监看起来才都十岁出头,叫刘柱子和周小狸,磕头的时候都求着方荷给改名字。   方荷:“……要不就叫刘安和周乐?”她起名字的水平也就是平安喜乐这些吉利字眼儿了。   刘安和周乐欢天喜地谢了主子的赐名。   主子给起名儿,总是个面子情,但凡被主子记住一星半点儿,就没那么容易被打发咯。   四个二等宫女估计听到风儿了,进来磕头的时候也都求着方荷给改名。   就这会子功夫,方荷已经想好了,就算做了妃嫔,她做咸鱼的理想也还没变,那……   “你们都从日斤昕字辈儿,你叫昕珂。”头一个进来的,是秦嬷嬷选好的圆脸小丫头,才年十五。   从昕通从心,在这宫里,随心所欲就是最高的追求了。   “你叫昕南。”第二个宫女脸上带着小雀斑,皮子有点黑,估计没少在户外做粗使。   “你叫昕华。”第三个在咸福宫因为听不懂蒙古话,耽搁了宣嫔的差事被打发回去的,被排挤到在内务府给管事洗衣裳,手上的冻疮特别严重。   “你叫昕梓。”第四个原本在御花园当差,因叫荣妃崴了脚被打了板子,发配到偏僻地界儿干活,冻疮同样很严重。   磕南瓜子?翠微忍不住捂着嘴笑,这倒是她和方荷都有的爱好,名字听起来还怪吉利的。   在粗使宫人进来之前,方荷吩咐春来,“你跑一趟太医院,要些冻疮膏子回来吧,不然平时看着她们这样,我眼睛疼。”   春来从善如流出去了。   翠微立刻出去,叫魏珠守着门,不许新来的宫人们来前头。   剩下的一个粗使丫头改名叫福圆,等方荷有资格得到三等丫鬟例的时候,就可以从福字了。   山丫是最后进来的。   她规规矩矩给方荷磕了头,但第一句话就叫翠微差点挠她一把。   “翠姑姑有病。”   “活腻了你直接说,我有没有病都可以帮你一把!”翠微鼻子都快要气歪了,尤其方荷还在一旁捂着嘴窟窟窟地笑。   山丫缩了缩脖子,声音小,却坚持不改口,甚至看着方荷也来了一句。   “主子也有病。”   方荷:“……”她笑不出来了。   眼看翠微气得要上前抽山丫,方荷赶紧拉架。   “那你先说说,翠微……她有什么病?”   嗯?翠微听出那么点意思来,不挣扎了。   山丫一脸严肃道:“眉心暗沉为阳气不足,肤干肌痿为腹胀热满,三九天或三伏天心口会隐痛,应是后天心疾。”   方荷大吃一惊,心疾不是心脏病吗?   她震惊看向翠微,“你怎么回事?”   她的大管家比她还脆皮??   平时可没看出来啊!   翠微轻描淡写,“我不是与主子说过我是怎么入宫的,就叫我阿玛踹了一脚,后来我外家帮我报复回去了。”   因为她不同意后娘的建议,被卖给一个五十多的老头子做填房,那畜生一脚把她踹晕了过去,醒来她就被绑起来了。   若不是额娘留下的仆从,冒着被打死的危险跑去她外家通风报信,她这会子可能已经在山西某个七品县令的宅子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不想多说,却对山丫的本事来了兴致。   “那你说,主子病在哪儿?”   山丫迟疑了下,“气血两虚,点着火盆皮肤还如此白皙,手脚肯定冰凉,若严重会妨碍子嗣,更多还得诊脉才能知道。”   翠微也惊了,“不对啊,主子分明在……在入宫之前已经养好了。”   翠微早把自己知道的很多秘密都跟方荷说了,两人都有诚意,方荷没瞒着翠微在宫外的事儿。   山丫满是不服气,声音稍大了点,甚至梗着脖子露出下巴上的伤来。   “梁家善医更善毒,不然也不会被追杀北逃,成了奴隶,家破人亡。”   “我苏氏前朝时候就擅长为人养身,才会被汉军旗拉拢,如今也有了进宫的资格!”   山丫的阿玛姓李佳氏,入宫小选的时候报的是嫡出,其实她生母是汉人,还是前朝河南三大名医之一的苏氏出身。   她从小就露出了在医术上的天分,还过目不忘,被外祖父亲自教导。   同时,也被阿玛寄予厚望,想叫她进宫凭医术得到主子恩宠,好助阿玛青云直上。   但她离家之前,她娘特别担忧,说后宫是吃人的地方,不是她这种直肠子能混得来的,回家问父亲的意思。   外祖父时日无多,叫山丫把家藏医书都学会后全烧了,心知往后护不住她们娘俩,只叫她破相保命,万不可露出自己的医术,免得被人利用。   原本她娘是打算叫她二十五出了宫,好挑个普通人家嫁了,大不了就做稳婆谋生。   但颁金节之前,她娘突然托人给她送信儿,说自己得了重病,命不久矣,家里没有她立足的地儿,再无法替她寻合适的人家,山丫出宫怕就是个死。   幸得祖上有旧的梁娘子找到她娘,给山丫提供了一条后路,她娘才叫她想办法到方荷身边伺候。   翠微听山丫小声说自己的来历,听得直咋舌,果然,这世上的后爹还真是不少。   方荷微微皱眉听着,对自己的身体她并不算意外,身子虚没那么容易养好,梁娘子给她开了方子,得慢慢养。   她没多戳翠微的伤疤,只问山丫,“翠微的心疾你可有办法治?”   山丫坚持自己的说法,只是越说越小声,“主子和翠微都得治病,我……我有法子,但药材会很贵……”   方荷和翠微都松了口气,贵不怕,库房里现在就有好些珍贵药材呢。   若是不够,回头方荷还能从康师傅那里抠,总不能发一次奖金就叫她白打工一辈子吧?   方荷问了山丫,得知她也想改名字,为她起名福乐,叫她只管照顾好翠微和自己的身体。   其他的活计,翠微自会安排得叫其他人看不出来不同。   人手充足,又都忙着跟新主子表忠心,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把头所殿给收拾出来了。   翠微和春来在方荷的瞎指挥下,一边嫌弃一边吵吵闹闹地,倒也把方荷的主殿安排得特别温馨。   只是还没容方荷舒舒坦坦在自己卧寝里睡一觉,李德全就来了……还不是饭点儿来的。   进门李德全就笑得特别灿烂:“给昭嫔娘娘道喜了,万岁爷召您今日侍寝,请您一块儿用晚膳呢。”   方荷心想,还指不定怎么吵……或者炒呢,喜个屁啊!   她去乾清宫之前,特地叫魏珠去膳房提了碟子点心回来,吃了个半饱,这才在齐三福的催促下,起身往乾清宫去。   她和春来出头所殿时,天还没黑。   但方荷一跨出大门,就下起了雪,大雪片子飞扬着落在人鼻尖上,带来的凉意直往心窝子里拱,叫人有种给自己上坟的悲凉……   齐三福殷切在一旁伺候着,“嫔主儿请上轿,万岁爷知道您不爱坐其他人坐过的轿子,特令造办处加紧给您做出来的轿子。”   哦豁!康熙什么时候这么贴心过?   这是不是就叫暴风雨前的温柔?   方荷裹紧大氅,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地……抓紧了放在荷包里的几块点心,怕待会儿半饱不足以保持脑子清醒,在轿子里全吃完了。   感觉轿子落地,她才匆匆擦擦唇角,扶着春来,踩着小碎步,慢吞吞进了昭仁殿。   “嫔妾请万岁爷圣安……”   康熙听见动静,从软榻上起身,亲自扶起方荷,刚要说几句温柔话,在瞧见方荷唇角没擦干净的点心末后,顿住了。   他以拇指替她蹭掉,似笑非笑点点她鼻尖,“你这是多怕朕不给你饭吃?”   方荷冲康熙讨巧地笑,只要想想库房里的银子,要多灿烂有多灿烂,还带着那么几分格外无辜的羞涩,轻轻往康熙怀里撞。   “嫔妾这不是怕万岁爷等急了,想在晚膳前先用顿点心嘛~”   梁九功:“……”他真恨自己长了双能听懂的耳朵。   他赶紧摆摆手,不等康熙吩咐,就先带着宫人们退下,他和春来就伺候在殿门口。   如果万岁爷没被勾着先吃‘点心’的话,他们可好进去侍膳。   康熙一点也不意外方荷的热情,这混账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向来很识时务。   他只不动声色扶着方荷的肩膀,将她推远一点,不想被她勾起火气,又被牵着鼻子走,到时候她喊饿,他是停也不停?   他拉方荷来到桌前,温柔问道:“那你还吃得下去吗?”   方荷心里打了个哆嗦,啊啊啊,这狗东西吃错药了,还是鬼上身了?   她心里更警惕,打起十万分的小心回话:“吃得下去……还是吃不下去,万岁爷您说呢?”   康熙轻笑一声,没叫梁九功和春来伺候,叫他们出去守着,自个儿给方荷夹了一筷子她最喜欢的鸡里蹦。   “朕觉得,你还是吃点的好,省得半夜里又闹朕。”   方荷看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不清楚的事儿她就不想了,光棍地甜甜谢了声,低头就开始吃。   众所周知,女孩子长了个装点心的胃,还长了个装正餐的胃,再磕会子牙,喝奶茶的胃也能空出来,吃就吃呗。   能看得出今儿个御膳房没少下功夫,光主食就有翡翠烧麦、炸春卷、荔枝肉龙、龙眼饽饽等共计八样。   大菜甚至准备了佛跳墙和黄焖鱼翅、干菜鸭子、樱桃肉、鸡里蹦……可谓是鸡鸭鱼肉俱全。   凉菜她甚至还看到了京城冬天少有的西瓜盅和山药酥山,这是怕他们在有地龙的殿内吃出汗来??   这回康熙给她补上了庆贺封嫔的规格,没叫她单独自己在小桌上吃,所有的菜她想吃就可以自己夹……   方荷一边警惕,一边有点后悔自己先前吃了太多点心。   就……眼还没饱,肚子却撑了。   康熙看她越吃越慢,小脸儿反倒皱得跟包子似的,失笑。   “吃不下去就别吃了,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他叫了声梁九功,“给你嫔主儿送盏消食茶进来。”   梁九功赶忙应下。   方荷越看康熙这温和模样,心里越瘆得慌,端着消食茶,跑到了软榻那边坐着。   她真是撑到嗓子眼儿了,这会儿要是做什么体力活儿,她是真担心自己会吐出来。   先前放了这位爷一回鸽子,又讨要了那么多好处……要是她吐了,她自己觉得不砍个脑袋都不够助兴的。   康熙也没拦着她,慢条斯理用完了膳,在方荷警惕的目光中,坐到她身边,脸上温柔似水的笑,吓得方荷直接蹦起来。   康熙不动声色拉住方荷的手,将她拽进怀里,由着她站在身前打量他。   “你老实些,朕想跟你好好说说话。”   方荷小心试探,“您,您不生嫔妾的气啦?”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这混账其实吃软不吃硬,他竟蠢到这会子才发现。   “朕想过了,其实你不信朕也是应该的。”康熙温和低沉的声音缓缓送入方荷耳中。   “是朕困于前朝后宫,有许多时候身不由己,无法叫你信任。”   “朕生气更多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护不住你周全,这几日夜深人静的时候,朕也慢慢回过味儿来了。”他抬起头,深深看着方荷。   “朕无法保证,往后不会叫你不受委屈,所以你能有在宫里立足的手段,朕该为你高兴。”   “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朕不想再给你朕做不到的承诺,但朕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给你底气。”   方荷下意识把手搭在康熙肩膀上,人也软软靠进他怀里,慢慢红了眼眶。   呜呜太阳今儿个打东边落下的吧?   这人他真的吃错药了诶!   这样小的概率也能被她碰到,真的她哭死。   她搂住康熙的脖颈儿,在他怀里轻蹭,声音颤抖,“其实嫔妾好怕,怕……皇上以后会厌弃嫔妾心狠手辣。”   康熙:“……”这混账在慈宁宫嚣张的时候,可一点没看出来她怕。   听着方荷声音似是有哽意,他想抬起她的下巴,看看她是不是哭了。   嘴上却还更温柔地安抚她,“果果不必怕,只要你不危害江山社稷,一直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方荷不抬头,更用力抱住康熙的腰往他怀里扎,绝不能抬头,她怕自己忍不住笑出牙花子。   她声音抖得更厉害,“皇上,您待嫔妾可真好……”   还危害江山社稷呢,用不了三百年大清就嗝屁了,用得着她?   大清‘能人’太多了,她甘拜下风。   康熙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抚,“既然知道朕待你好,往后你想要什么,就直接跟朕说,不必再拐弯抹角,伤朕的心。”   主要是朝中大臣也不能总骂,这混账也舍不得打,只能哄着了。   方荷抬起头,露出憋笑……不,感动到通红的双眸。   “万岁爷既然都这么说了,嫔妾也不能不识好歹。”   “嫔妾想要……金盒子,金匣子,金疙瘩,冬虫夏草,人参燕窝,百年份的就成,嫔妾不挑。”   康熙:“……”要不你还是上天吧!   他运了运气,还是没忍住低低笑了出来,轻捏方荷的脸颊。   “行,回头你的份例就都换成这些,保管缺不了你的。”   不想听方荷继续气人,康熙不动声色替她揉肚子,突然换了话题。   “还撑得慌吗?”   都过去半个时辰,方荷自然不撑了,一个没防备就摇了头。   “啊……”脑袋摇到一半,她整个人的视野就转了半圈,被康熙打横抱起来,带进了东暖阁。   殿门防备着主子爷要叫人没关,梁九功一听到方荷低呼,这就知道是要成事儿了,立马吩咐人进去伺候着。   方荷这回被温柔放进了幔帐里,只不过覆下来的身影却丝毫不温柔,紧紧将她困住。   “皇……唔!”她刚想说话,眼前一黑,唇齿也被纠缠住。   除了叫人浑身发烫的声儿,什么话都再也说不出来。   接着这人便仿佛技艺精湛的伶人,迅速找到琴弦拨动,叫她瞪大了眼呜呜着,眼神却越来越迷糊。   就在她即将闭眼,彻底任由自己陷入滚烫的漩涡之前,眼角余光一扫,瞧见幔帐外隐约站着的一二……足足五个人!   “啊!”她下意识一脚踹出去,踢到了康熙肩膀上。   都没等康熙反应过来,她就涨红着脸,钻进了明黄色的被窝里。   她脸红不止臊得慌,也是气的,她都忘了还有看片的。   谁都愿意看片儿,可没几个人愿意被人当片儿看好吗?   康熙深吸了口气,叫方荷这不同寻常的反应闹得,也有些不悦。   当然那,不是冲方荷,是冲梁九功。   明知道他宠幸昭嫔与旁人不一样,还叫人进来伺候,这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堂堂皇帝还会……   “梁九功,滚进来!”他沉声吩咐,“叫她们都出去,没朕的吩咐,今儿个谁都不准进殿!”   梁九功有些为难,“万岁爷,这……这不合规矩啊,回头彤史是要呈上去给老祖宗看的。”   康熙:“……”那皇玛嬷岂不是更有呲哒他的理由了?   幔帐里直直飞出一只方枕,砸在梁九功脑袋上。   “混账!宫里的规矩朕说了算,滚出去,把殿门关上!”   梁九功无奈,只得手忙脚乱抱着枕头,带人出来,却也不敢什么都不管,只能尽量伸长了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   起先还没什么动静,昭仁殿太大了,殿门关上后听不见说话声,但他很快就听到了几声压抑的轻喊。   似乎还有啪啪声……却也不像是敦伦的动静。   梁九功大概知道在干嘛了,心里腹诽,怪不得不叫人看,谁知道万岁爷还有亲自给妃嫔行刑的爱好呢。   这事儿倒是不能传出去。   他叫宫人们都散了,吩咐李德全和齐三福,还有敬事房的太监离得远一些,只拉着春来在殿门口候着。   春来的耳力比梁九功可好多了,梁九功听不见,她却隐约能听到里面皇上低声哄人,还叫主子出气的动静。   要是梁九功知道挨打的是谁……春来红着脸,直把脑袋扎得更低,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里头康熙搂着方荷,看着自己被拍红的胳膊,颇为无奈,“也就你敢在龙床上动手。”   “那您去宠幸旁人,把衣裳给嫔妾,嫔妾这就告退……呜呜~”方荷拉着被子往脑袋上蒙,被吓了一回,她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康熙不想听她说扫兴的话,压着她柔软的小嘴儿辗转,继续含混不清地哄。   “听到也就听到了,先前在龙舟上……”又不是没听到过。   但见方荷张开小嘴就要回咬,他掌下用力,覆住她另外一张小嘴儿安抚。   直将身吓的娇娇儿哄得脸颊如红霞漫天,他才慢条斯理俯首向下,放开方荷的嘴,叫她自由发挥。   方荷舒坦过一回就想睡了,最敏感的耳侧和脖颈儿却像被羽毛扫过,痒得她格外难耐。   “别了……您快点儿吧!”   她都感觉到被褥上的凉诗,只想赶紧收拾干净自己,清清爽爽地钻进被窝里睡觉。   康熙眸光在昏暗的幔帐内,偶尔映出星星点点的暗色。   人都哄进幔帐里来了,还有一整夜的功夫,快不起来,他更不打算快。   方荷只一晃眼的功夫,就被翻了个身,接着滚烫贴在背上,逼得她闷哼一声,像被火炉烫到了一样呜咽出声。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渐渐将整座乾清宫都染成了白色。   暗卫在檐脊上趴不住了,无奈只能藏去角落里守着,总比外头冰冷,还得听里头哭喊得火热来得轻松些。   二更的梆子在这雪色中,似乎都沾染了几分辽阔的回响,叫宫灯映射之外的夜色显得格外幽深。   屋里头的烛光却带着暖意,打在那双细白笔直的退上,晃动得格外厉害。   方荷嗓子已经哑了,脑袋顶也有些麻嗖嗖的,是撞在炕屏上的次数太多引起的。   她噙着满脸的泪,连胳膊都挥舞不动了。   反反复复跟烙煎饼似的,他吃了三回,都不叫水,两个人活似在夏天,到处都透着股子黏腻的不舒服。   偏偏脑子里一直在尖叫着舒坦,强令她咬住这狗东西一次又一次,甭管是趴是侧还是躺,她都跟得了帕金森一样,完全配合不下去了。   “呜呜……我困了,叫我睡吧……”她几乎是用气音求饶。   这会子她浆糊一样的脑袋总算反应过来,先前这人为什么温柔,为什么那么会哄人了。   这怕不是古代的杀猪盘?   把人骗进来宰……杀猪都没有这么费劲儿的啊!   她再也受不了煎熬,用出吃奶的劲儿来往外蛄蛹,伸出颤抖的双手……她要用她最后的力气,叫人送点水进来。   她真的快要渴死在幔帐里了!!   “等账算清楚了,朕就叫你睡。”康熙嗓音也带着几分嘶哑,从背后拦腰将人拽回来,侧身抱着她。   从入宫起,他就没碰过方荷了,却一次次生出将她碾碎了吞进肚儿里的冲动,叫她再也不能用那张嘴气人。   他先前说的话都是真的,也是怕她又闹什么这里疼那里痒的幺蛾子,从自己眼皮子底下再跑一回。   憋了这几个月,有些账不算清楚,他睡不着。   方荷被刺激出的眼泪沿着眼角落在颈侧的胳膊上,头发披散,满脸通红,眼睛鼻子和嘴都肿得厉害,心里哭得更厉害。   呜呜她是做好了要为‘嫁妆’付出利息的准备,才会积极吃饱喝足……可没想到,这人贪心到不只要收利息,他打算连本带利一次都拿回去啊!   做皇帝的就是心黑,心太黑了!!   外头梁九功哪怕在脚边摆了炭火盆,还穿着厚棉袄,也快被冻透了。   他叫李德全去瞧了眼时辰,这都一个半时辰了……里头隐隐约约的声儿倒是越来越小,可怎么就没个停下来的迹象呢?   他不动声色看了眼在角落里跺脚的敬事房太监,心想回头得去跟顾问行交代一下,彤史上可不能什么都写。   往常就算是万岁爷兴致最高的时候,也没有这么久过。   这不召幸妃嫔怕万岁爷伤身,时候久了,次数多了,那更伤身啊!   要是老祖宗知道万岁爷这么……昭嫔如何不好说,他梁九功不顾主子龙体安康,不加以劝谏,一顿打肯定跑不了。   好在又过去一盏茶功夫,里头的动静总算消停了,康熙哑着嗓子叫了水。   方荷完全没听到,就累得睡了过去。   她看过的片儿都没这么长,这人到底怎么持续英起来的呢?   康熙抱着软绵绵睡过去的方荷去沐浴,方荷都没醒,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塞进干净暖和的被褥里,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   康熙身体也累,但他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就算方荷会气人,总归还是叫他听到了这小混账欠下来的甜蜜话儿,算下来他一点也不亏。   以康熙强大的自制力和强悍的精力,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精神抖擞起身去上朝了。   直到他下朝,方荷还没醒,春来和乾清宫的问琴在昭仁殿伺候着。   “叫御膳房把昨儿个晚膳的菜再做一份,加一盅梨膏燕窝羹。”康熙含笑吩咐梁九功。   他没去弘德殿,干脆就在昭仁殿批折子。   等方荷醒过来的时候,还有半个时辰午时,洗漱过后就能直接吃午膳。   春来上前伺候方荷沐浴,这回方荷没有自己洗漱的力气了,只能叫春来忙活。   问琴在屏风外伺候着。   春来一脱方荷的中衣,就忍不住又红了脸。   昨儿个晚上是皇上给主子洗的,她这会子才看见……按说南巡回来的路上她也算见过世面了,可这连脐下都有……   一想到这痕迹是怎么来的,春来脸上的臊意就直往脖子里蔓延。   她看了眼外头,凑到方荷耳边,以问琴听不到的声儿问,“主子,要不奴婢也去问梁总管要点药膏子?”   她感觉,就主子这身痕迹,昨儿个夜里怕是没少受罪,指不定哪儿受伤了。   方荷表情很是微妙,也??   她哑着嗓子小声道:“不用了,我没受伤。”   恨人就恨在这儿,那个全无技巧可言吓得人只想跑路的狗东西,他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师父!   昨晚但凡有一点超过她阈值的疼,她都有借口闹一场,止住那无休无止的灼热。   但难受却多是快乐太多带来的,她这身体的皮子又太敏感,甚至有些还是那狗东西怕她第二天难受,支撑她的时候弄出来的。   所以她累得跟跑了场马拉松一样,浑身都酸涩得不像话,却没有哪儿算得上疼。   最该疼的那张嘴,竟然都不疼,起身时方荷还有点奇怪呢,听春来的意思她就明白了,估计是昨晚涂了药膏子。   哦不对,还是有地方不舒服的。   她指指自己的喉咙,“给我要点润嗓子的甜汤吧。”   春来轻轻替方荷擦拭的动作一顿,小声回话:“万岁爷已经吩咐御膳房,给您准备了梨膏燕窝羹。”   方荷:“……”他还挺体贴……不对,他为什么这么体贴?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点 t x t 0 2 点 c o m   她被春来扶着,手软脚软出来东暖阁,午膳已经摆好了。   康熙笑着过来,半提半扶着让她坐下,依然没摆小桌。   “多吃点,吃完了再睡会儿,晚上还给你准备了其他好吃的。”   方荷眼前蓦地一黑,快告诉她,这其中,没有龙棍吧?! 第65章   这顿午膳, 方荷还不如昨儿个晚膳吃得香,完全浪费了御膳房的好手艺,没吃到鼻子里就算她专心了。   午膳后稍歇息了会儿,康熙看了眼滴漏, 含笑开口。   “朕陪你……”   “不必!”方荷跟受了惊的兔子一样, 黑白分明的眸子还隐约带着点微肿, 警惕看着康熙。   话说出口,看康熙面无表情的模样, 方荷赶忙绞尽脑汁找补。   “嫔妾知道皇上政务繁忙,怎敢在御前多加打扰,不若先回头所殿……”   康熙憋着笑上前, 意味深长看了眼她的腿。   “你还走得动?”   方荷:“……”大白天的开什么车?   她刚想说还有轿子,康熙就噙着笑轻松将她抱了起来。   “你老实些,朕今儿个不动你, 封嫔按规矩朕会连宠你三日, 就你这胳膊腿儿的, 还是别瞎折腾了。”   感觉方荷小手握拳在他身前用力捶,康熙似笑非笑低头看他, 眸底的暗色令人格外心悸。   “要是你不老实……朕不介意今儿个晚上继续。”   方荷瞬间就化拳为掌, 心里哐哐扇这人巴掌,面上却柔顺得像被安抚好的猫, 在龙袍上轻轻踩奶。   还略带沙哑的声音也软下来,“嫔妾是怕万岁爷弄皱了衣裳,回头叫人看到, 会以为嫔妾不懂事嘛~”   康熙心里哂笑,说得跟她懂过事儿似的。   但他说到做到,躺下后, 虽康熙那双灼热的大手不算老实,到底没做什么,只将她摁在怀里,阖上眸子真准备睡觉。   方荷狠狠松了口气,虽然那啥挺过瘾的,可什么东西都过犹不及。   快乐多了也是煎熬,她感觉自己绝壁是被采阴补阳了。   感觉康熙呼吸渐渐平稳,方荷也打了个哈欠,才起床没多久又跟着困了。   睡着前她还在心里腹诽,这狗东西昨晚肯定也累着了。   毕竟体力活干最多的就是他,一滴那啥十滴血,四舍五入他都算失血过多了。   等到了晚上,洗漱过后,康熙依然只是老实抱着她睡觉的时候,方荷愈发肯定这个想法。   她暗戳戳寻思着,许是这位爷的习惯也要改,年纪大了做三休二谁撑得住啊,最好是做一休一个月,养精蓄锐再战嘛!   白日里睡了大半天,夜里也好眠,第三天一大早,方荷就活蹦乱跳起来了。   趁着康熙去弘德殿带着太子处理政务的功夫,方荷偷偷问换来伺候的翠微。   “怎么样怎么样?”   她把问琴和李德全都打发出去了,把炒南瓜子往翠微面前一推,摆出了吃瓜的阵仗。   “有几个宫破防啊?快说快说,叫我也乐呵乐呵。”   翠微神色复杂看方荷一眼,就没见过这种嚼自己舌根子还嚼得这么起劲儿的。   她眼角余光瞄着殿门外,不客气地抓起南瓜子,挡住自己的嘴,小声哼哼着开讲。   “承乾宫没动静,但有人闻见药味儿了,前几日都没有,主子懂吧?”   方荷小鸡啄米般点头,“那可太懂了,啧啧,要么人家位分高呢,这气性都没法儿比。”   翠微:“……钟粹宫和永和宫倒真没动静,听说钟粹宫里又进了一尊金佛,哦对了,德主儿与章佳贵人关系越来越好了。”   “啧啧,这就是命定的缘分啊!”方荷意味深长说了句翠微不懂的话。   虽然雍老四跟德妃关系不好,可雍老四和十三的缘分就是从德妃和章佳氏交好开始的。   眼看着翠微要问,方荷赶忙继续捧场,用气音问:“话说你到底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小道消息的?”   在围房时,翠微就跟她说过很多不为外人知的隐秘。   比如皇八女的死跟德妃有关,还有荣妃的几个孩子相继夭折,应该有先钮祜禄皇后的手笔……按理说这些隐秘,连康熙和孝庄都未必全知道。   翠微一个在御茶房咸鱼了七八年的人,从哪儿得知的?   她上次问,翠微只神秘地笑笑没说,毕竟那时俩人还不是亲密的合作伙伴。   但现在方荷不得不问。   她这人喜欢提前做好准备,万一翠微马前失蹄,总得提前做好保住她俩狗命的方案。   翠微这回没藏着掖着,只在方荷耳边也回以气音。   “主子知道我表姨母是秦佳氏正白旗包衣出身,却不知我母家乃是富察氏正黄旗包衣。”   “虽我额娘只是庶女,可正黄旗包衣乃是最早跟在皇家身边的奴才,与其他包衣不同,在宫里同气连枝,前朝后宫都有正黄旗包衣,得到消息自然比旁人容易些。”   虽说内务府四大包衣世家是镶黄旗和正白旗的曹佳氏、刘佳氏、马佳氏和乌雅氏,那是因为他们大多负责的是实事儿,在外头当差居多。   论起消息灵通,他们却是不如盘踞宫里多年的正黄旗富察氏和田佳氏。   本来应该还有董鄂氏,不过自打世宗时候出了董鄂妃,宫里董鄂氏的包衣就越来越少,没法再跟其他两家媲美。   秦嬷嬷能去内务府,靠的也是包衣富察氏的势。   否则内务府的掌事嬷嬷,哪儿轮得到秦姑姑这样才三十出头的过去做。   方荷若有所思,原来包衣四大世家竟然还包括乌雅氏吗?   那德妃能在御前安插钉子就说得过去了。   她有心问翠微乌雅氏的事儿,只不过想起这是哪儿,有些话被听到无所谓,有些话……她到底有些顾虑,还是没提。   翠微继续嗑着瓜子道:“永寿宫这回也没动静,储秀宫那位还没承宠,向来只关心太子,不掺和这些事儿,倒是长春宫和翊坤宫……”   “翊坤宫?”方荷有些诧异,“宜妃也疯啦?”   惠妃坐不住她不意外。   但在她印象中,宜妃向来是个聪明的,虽看似张扬,其实跟她一样,从来不踩三座大山的底线。   先前去慈宁宫阴阳怪气那回,太后已经敲打过宜妃了,按理说宜妃不该啊!   “不是妃主儿,是郭络罗贵人,她与惠妃娘娘这两天都快住咸福宫里了。”   翠微大概知道郭络罗贵人为何这么坐不住。   有主子美玉在前,郭络罗贵人以寡妇身入宫的骄傲荡然无存,只能由着旁人嘲讽。   如果郭络罗贵人是个心大的,就不会因为小阿哥夭折后的风言风语,硬生生快把四公主拴裤腰带上了。   方荷有些好奇,“宣嫔我记得也是博尔济吉特氏?她不是不受宠吗?”   “怎么说呢,宣嫔娘娘……这儿跟寻常人不大一样。”翠微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初入宫时才十三,还在宫里养了牛羊,跑乾清宫来给皇上烤羊……在无召的情况下。”   “哦,还有我偷偷听长辈们说话的时候提过一嘴,说端凝殿有回从咸福宫捧出一件被撕碎的龙袍……”   翠微怕主子听到旁人侍寝会膈应,加了一句:“宣嫔自入宫就没承过宠,却素有跋扈之名,直到康熙十三年被禁足不许出入咸福宫才好些。”   因为没承宠,宣嫔一直被人叫咸福宫格格,是二十年大封才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得了个嫔位。   方荷张大了嘴。   她从原身记忆里知道,宣嫔是在慧妃去世后第二年选秀入宫的。   那会子才康熙十一年,康师傅十九……竟然被十三岁的宣嫔霸王硬上弓了?   “好家伙……”她捂着嘴挡住幸灾乐祸的笑。   年轻时候的康师傅,有亿点点虚啊哈哈哈!   “笑什么呢?”康熙从外头进来。   翠微赶紧将瓜子藏在袖子里,规规矩矩蹲身请安,见康熙摆摆手,她安静退到一旁。   方荷看到康熙这高大魁梧的模样,有点想象不出康熙被人撕碎了衣裳是什么场景。   但越想越好笑,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在康熙靠过来以后,干脆笑倒在他怀里。   康熙熟稔地揽住她,捏捏她的脸蛋,“你们是不是在说朕的坏话?”   他总觉得这小混账笑得格外贼。   翠微赶忙跪地道不敢,她哪儿敢妄议主子爷,只不过是说了点实话……外加家族长辈们的闲话罢辽。   方荷好不容易止住笑,赶紧转移话题,“皇上今儿个这么早就忙完啦?”   以前她在御前伺候时,快到年底康熙都很忙,有时候甚至顾不上用膳,叫梁九功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   要不她也不敢跟翠微在别人的地盘,蛐蛐儿小话不是?   康熙淡淡嗯了声,“朕只是怕太子饿坏了身体,歇过晌儿再忙也使得。”   不只是太子,还惦记着昭仁殿里有个嘴馋的小混账,他倒怕她借口饿肚子再跑了。   方荷虽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却是个说甜蜜话儿不要钱的。   她抱着康熙的腰轻晃,声音里不知道掺了几斤蜜。   “我就知道万岁爷会心疼人,怕嫔妾饿肚子,臣妾好感动,不如就由嫔妾来为万岁爷点膳吧?”   康熙无可无不可,他也不像方荷那么贪吃,只意味不明抚着她后背笑。   “你就打算用朕的东西,来报答朕的心疼?”   方荷:“……”不然呢?   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呗!   她义正词严站起身,“那哪儿能啊!”   “嫔妾自然得靠自己的诚意来报答皇上,待会儿我一定多吃一碗饭……不,两碗!”   康熙:“……”   她这饭量快赶上后宫好几个妃嫔了,他有时候都怕方荷会撑着自己。   方荷惦记着宫廷八大件儿的点心许久了,这回不客气地把自己最喜欢的椒盐饼和太师饼点了。   接下来开口之前,她心下微动,点了烤羊肉,另外加了几个清爽下火的小凉菜。   她还跟梁九功道:“加一盅梨膏燕窝羹,再给万岁爷来一盅鹿茸鸡汤。”   鹿茸鸡汤补阳气,这位爷看着壮,其实……噗!还是得多补补才行,她都还没揣崽呢。   等用膳的时候,康熙看到梁九功表情微妙进上来的鹿茸鸡汤,还有烤得鲜香娇嫩的羊肉,心下不由得又运了运气。   他心疼这混账,怕她累狠了,她倒是还怕他亏空了身子?   呵呵……   方荷吃烤羊肋排肉吃得正香,一抬头就见康熙似笑非笑打量她。   尤其是舀起鹿茸鸡汤的时候,那双深邃的丹凤眸中,就差蹦出‘你给朕等着’几个字来了。   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心肠稍稍忐忑了些许,这位爷不会以为……她是在暗示他不行吧?   不过忐忑也就那么片刻功夫,她又不客气地舀了一碗黄焖羊肉,吃得喷香。   反正她都休息好了,要战就战呗,怕他啊……大不了半路再怂好了!   只出乎她意料的是,午睡时,康熙依然什么都没做,只抱着她安安静静睡了过去。   都做好了白日宣淫准备的方荷,觉得自己像个被晃点了的傻狍子。   他什么都不做,她更轻松,过了今儿个,她就可以回头所殿躺平先调理身子了。   等身子调理好了,再勾搭这狗东西揣个崽也不迟。   怀着这样的想法,到了晚上,康熙在弘德殿还没忙完,方荷就自觉地叫人备了水沐浴。   她准备早睡早起回自己的地盘,康熙这几天的体贴让她有八成把握,他应该不会吵醒她。   康熙确实不会轻易吵醒一个有起床气的混账,所以他根本就没等到方荷睡着了再回来。   净房里,方荷跟翠微小声说着话,自个儿洗澡,突然就听不见翠微应声了。   “怎……”她回过头去看,话没说完就赶紧抬起手来捂住自个儿能捂住的地儿。   她抬起头,有些头皮发麻问道:“皇上您怎么……唔!”   康熙一手掌着她的脖颈,低头擒住她的小嘴儿,另一只手则慢条斯理解着衣裳。   “朕听说你早早就叫了水,特来伺候昭嫔沐浴。”   方荷:“……”那你别脱裤子啊!!   乾清宫的浴桶虽然不小,可在水里闹起来,那动静就更大了……还有点刺激是怎么回事?   她感觉自己退瞬间就软得不像话。   可她是真没有被人看片儿的爱好,其实换到床上她也不拒绝……   康熙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就坐进了浴桶,伸手就伺候着她面对面上了膝。   “朕才发现,昭嫔娘娘在水里,倒更白了些。”康熙慢条斯理抚着独属于自己的美景,低低在方荷唇上笑语。   “玉炉冰簟羊脂玉,水融香汗印心迹,须作鸳鸯兴,劝君今日欢……果果的心意,朕早就明白了。”[注]   方荷:“……”你明白了,我没明白啊!   她半文盲啊!回头她就去精进自己的诗词!!   她紧紧靠着康熙,抱住他脖子不撒手,小声催促,“万岁爷,咱们去幔帐里好不好?我怕冷……”   康熙不为所动,专心忙活自己的手艺,引得方荷一时失神,暂时顾不上好好说话。   “要是怕冷,你挨着朕,朕身上热得很,不会叫你冻着……”   其实乾清宫内燃着地龙,根本就不冷,她不需要取暖啊!   方荷好不容易抓出空档想呸出声,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蓦地闷哼出声,紧紧抓住康熙。   被微微震颤的水波裹挟着,她恍然间感觉自己活像被放在了炉子上,如热火催出的袅袅烟雾,飘荡全不由自己。   梁九功和翠微在外头守着。   殿门没关紧,两人都听见了叫人面红耳赤的声响,还伴随着水不停溢出浴桶的动静。   饶是梁九功和翠微都算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会子也不由得从心底臊到皮子上。   尤其是听到康熙跟大尾巴狼一样,哄人往浴桶上趴的隐约声音后。   梁九功直在心里咋舌,这两个主子……也着实太孟浪了些,回头进去收拾的小太监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又给他添了桩差事,他就不明白了,床上都不够这俩祖宗发挥的吗?   方荷也这么想,她感觉皮子被浴桶磨得疼,不耐地要起身,抓住康熙摁她的手就要咬。   “啊……”手没咬到,人却被凌空抱了起来,穿着薛定谔的皇帝新装往屏风外绕。   方荷:!!!   躺着坐着都不够他浪了吗?   还有……殿门关了吗?!   可她完全没力气问,沐浴未擦干的身体格外滑,她抱不住康熙。   所有的支撑只能靠他,偏这人却不用手扶人,要用其他办法将她定住。   “呜呜皇上……快点走好不好?”她颠簸得嘴都捂不住,呜呜咽咽开始怂,万一掉到地上怎么办?   万一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她虽然不怎么要脸,可真丢不起这个人啊!!!   康熙带着喘熄的声音低哑含笑,“果果是在求朕?”   方荷:“……”求你大爷!   听到了吗?敲你大爷!!   她软着嗓子用啃人的力道在他脸上亲,努力控制自己也没控制住哭腔。   “好哥哥我没力气了……呜我难受,我…嗯…要躺下,兄长说要疼我的~”   好不容易躺到了被褥上,幔帐被康熙随手打落,里面的呜咽声却依然止不住。   在床上还要跟在浴桶里一样,叫她只能看着床尾,想咬人都转不了方向,除了继续怂分毫没有其他办法。   想发脾气吧,偏她的身体不这么想,叫她想骂几句,都怕被这人用事实给怼回来。   两个人都没擦拭,床上很快诗地一塌糊涂,跟官房那净手铜盆一样,成分怎么都说不上明朗。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恨不能憋死自己算了。   等再进浴桶里,她浑身上下也就手指头和眼珠子还能动。   发现地上的水都被收拾干净,方荷忍了又忍,在这人再次将她往身前摁的时候,恶从胆边起,低下头就是一口。   “嘶……”康熙倒抽口凉气,“别咬……”   方荷快气哭了,“我让你别动的时候,你听了吗?”   “朕若没听,你这会子还能好好地坐在这儿?”康熙哭笑不得低头看着牙印儿,知道这是刚才刺激太过,叫她有点挂不住脸了。   他轻言细语地哄,“往后朕都听果果的,你叫快就快,你叫……唔!”   方荷一拳戳到他嘴上,打死臭流氓!   好在康熙已捏准了方荷的性子,知道头一日的时候有些要狠了,今儿个只是刺激了些,却并没有再来。   等洗完澡躺下,方荷差不多也就恢复力气了。   她气呼呼躺到最里面,用单独一床被子把自己裹住,背对着康熙睡。   康熙看她跟个蚕蛹似的,眸底的笑意更甚。   吃饱喝足的男人都特别好说话,他没提醒方荷,妃嫔不得睡在里侧的规矩。   真讲起规矩来,妃嫔侍寝后都不能留宿。   宫里的规矩是用来约束其他人的,不是用来约束皇帝的。   他含笑面对方荷侧躺着,胳膊枕在脑袋下,好整以暇等着。   等方荷呼吸渐渐平稳,小呼噜都打起来了,手脚开始不老实,偏偏挣脱不了自己裹好的被褥,开始哼哼唧唧,他这才好心上前替她解开被褥。   而后便是舒展开来的胳膊腿儿往他这里搭。   康熙伸出手绕过她颈下,压住她的支棱,顺顺当当将人搂进了怀里,不由得喟叹一声。   他感觉好像心窝子里一直缺少的某个地方被填满,这个夜,像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叫他不由自主跟着睡了过去。   早上起来,康熙心情颇好地吩咐李德全,不必叫醒方荷,就准备去上朝。   梁九功在一旁小声问:“那等嫔主儿起身了……”   “要是朕还没回来,就叫她先用膳,让御膳房好好伺候着。”康熙想也不想便道。   梁九功心下了然,这就是不打算叫昭嫔今儿个回去,要继续宠着呗。   就是不知道妃嫔们还能不能坐得住,老祖宗那儿怕是又要头疼了。   但出乎梁九功预料的是,等他伺候着康熙下朝回来,方荷早不见人影儿了。   “人呢?你怎么伺候的!”康熙淡淡挑眉问,心下隐隐不悦。   因着过去,他实在不喜欢叫人一再从自己眼前跑掉。   李德全抖着心肠小声回话:“回万岁爷,昭嫔娘娘说三日已过,她在御前不合规矩,回了头所殿,奴才实在拦不住……”   康熙一走,方荷就起来了,她隐约听见动静,硬生生掐着腚才保持住清醒。   待得康熙去了正殿,她火速叫翠微帮她梳洗,跟腚后头有狗撵一样,走日精门,绕着圈儿避开被发现的可能,跑回了头所殿。   康熙捏捏鼻梁,运了运气却没发作,只道:“梁九功,你去送赏。”   他不理解方荷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与方荷在幔帐里,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淋漓尽致,所以他确实放纵了些。   可他一直都注意把握力道,而且他为之所动的,就是无论舒服还是不舒服,怎样才更舒服,方荷哼哼唧唧的功夫,半点不耽误都表达出来了。   她分明也是喜欢的,跑什么呢?   翠微也好奇这个问题,等方荷回到头所殿睡到半上午起来,就在一旁明着暗着地问。   “难不成是万岁爷叫您不舒坦了?”翠微红着脸,对这种事儿她是真不了解,还有点替方荷发愁。   “可为了子嗣,要不主子还是忍忍……”   方荷趴在枕头上翻白眼,“就是太舒坦了,才得跑,这又不是怀身子的时候。”   虽然不该比较,可康熙这改进能力真不是盖的,她两辈子都没体验过如此极致的快活,其实不讨厌甚至还挺喜欢这种……交流。   但在某些太过极致的时刻,大脑一片空白,身前人流畅的身形,格外好闻的龙涎香,温暖的拥抱,还有他几乎要溺死人的声音,都太容易叫人沉迷。   所谓日久见人心,不是没道理的。   她对一切会沉迷的事儿都抱有警惕态度,因为人在沉迷的时候很容易没脑子犯错。   她可以打一辈子工,可爱上老板这种傻逼事儿,别说门,窗户都没有。   她不想看康熙的心,更不想叫人看自己的心,就这么偶尔伺候,其他时候摸摸鱼就行了。   再说她过几天大姨妈就来了,又是不易有孕的体质,干多少体力活儿也没用好吗?   不等翠微继续问,外头就传来梁九功的声音。   “嫔主儿起身了吗?”   方荷倒吸口凉气,猛地抬起上半身,哎哟一声又跌了回去。   她的腰子啊!!   “追过来了??”方荷捂着腰急促道,“快快快,就说我受伤了,下了绿头牌,我不伺候了!”   翠微:“……”这还嘴硬说舒服?   舒服能吓成这样?   幸亏她不打算成亲,更不打算伺候皇上。   不知不觉间,翠姑姑对幔帐里那档子事儿再也没了向往。   她出去看到底怎么回事。   皇上要是来,魏珠早大声请安了,既然没动静,应该就不是皇上。   果不其然,没过多会儿,翠微就满脸带笑又进来了。   “万岁爷叫梁谙达给您送赏赐来了,头一日您在乾清宫没动静,奴婢还以为没有赏赐了呢。”   按规矩,妃嫔头回侍寝过后,若是伺候得好,都有赏赐,以证恩宠。   不过先前康熙刚叫人送了‘嫁妆’来,丰厚得说出去翠微都怕气死个谁,才觉得没有也正常。   没想到皇上对主子比她想象中还要满意。   她笑着将单子递给方荷,“主子快瞧瞧,万岁爷特地送了您喜欢的东西,金镶玉的头面整整三套,还有一套是孝康皇后留下来的呢。”   “还有人参鹿茸,冬虫夏草……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方荷并不意外自己这干苦力活儿才得到的奖金,只苦着脸哼哼。   “我扭着腰了,快去叫福乐来……呜好疼!”   翠微还以为主子刚才是装样子呢,这会子才知道是真扭着了,一时间哭笑不得。   她赶紧出去,以屋里洒了水叫福乐去擦地为由,把福乐请到寝殿。   福乐进门先规规矩矩行礼,不待方荷叫起,看见方荷满脸痛色,赶忙起身跪在床前,轻轻摁了摁方荷疼的地方。   听方荷直哼唧,她又皱着眉给方荷把脉,越把脉脸色越差。   福乐性子急,说话也不会弯弯绕绕,初入宫的时候就因此得罪了人,被人陷害去做苦差,天天被人欺负,还借此才摔在石子上破了相。   她有一段时间也想改,只是越改越叫人生气,还挨了几次打。   倒没人敢叫她去伺候主子了,生怕她把主子给气出个好歹来,只叫她在内务府做些没人做的苦差事。   可她不明白,明明有些很简单的事儿,为什么其他人就是看不明白。   比如现在,她努力控制了又控制,还是没忍住露出急色,蚊子哼哼一样开口怼人。   “主子这身子,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点,再造作几年也别想生小阿哥的事儿了,省得小阿哥没了母妃也怪可怜的。”   “您气血两虚,本就忌讳阴精亏虚,寻常敦伦注意些不要太激烈才好,这几日却频繁消耗阴——”   方荷扭曲着脸儿,赶忙捂住福乐的嘴,在翠微的脸红下,脸上也有些臊得慌。   什么阴不阴的……那特么也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啊!   但梁娘子通过太医院捎进来的信儿,已经提前给她打了预防针,告诉了她福乐的性格。   她能听得出,福乐是担心太过才会直言不讳,丁点没误会。   若不是担心她,福乐跟在内务府一样,每天不吭声就是了,何必要说这些惹人嫌的话。   她只小声讨饶道:“那什么,你把我的情况告诉翠微,等太医来了,让翠微跟太医说一下,回头就不会如此了。”   等福乐能再开口,好歹记起来这是主子,不是偷偷找她针灸的小宫女。   她叹了口气,小心从荷包里掏出自己的银针,“那请翠姑姑准备一盏烛台让我热热针,我先给主子止住腰疼吧。”   福乐不那么急切以后,也明白过来,皇上叫人伺候,完全没有妃嫔拒绝的余地,她不该跟主子那么说话的。   她格外懊恼地在脑海里搜寻起最好的养身方子,给主子养身的药得尽快喝起来,还得加些固本培元的药材才行……   听闻方荷请了太医,康熙晚膳后又过来了。   一进门他就先大跨步上前,拦住方荷的礼,小心翼翼揽着她在软榻上坐了,叫其他人出去。   等没了人,康熙才仔细打量方荷的脸色。   “朕伤着你了?”   方荷幽幽道:“您吓着我了,我跑的时候太着急,扭着腰了!”   康熙:“……”这点子出息啊!   他不动声色松了口气,轻轻抚着她腰侧。   “现在好点了吗?朕叫陆武宁安排个会按揉的医女,这几日都来头所殿给你诊治。”   方荷想起福乐的话,推开他气鼓鼓坐到一旁,“腰是好点了,可脸却没法儿要了!”   “您都不知道,太医来的时候都给我臊成什么样了。”   “我身子虚您又不是不知道,反正养好之前嫔妾不伺候了,我还想养好了身子生小阿哥呢。”   康熙下意识看了眼她腹部,脸上不自禁起了笑,好脾气地捏着她柔软的小手哄。   “是朕的不是,朕往后克制……”他凑到方荷耳边。   “我们果果脸蛋儿还是那么好看,其他地方更好看,朕才会情不自禁。”   方荷:“……”您是有点土味情话在身上的。   她斜睨过去,慢吞吞道:“那要不我去慈宁宫再住一阵儿?叫您看不见就好了。”   知道的是这狗东西不做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变身精怪,勾着康师傅胡来呢。   不出意外的话,妃嫔们应该要鼓不住要叫太皇太后收妖了,她还挺想吃阵子素的。   事实上,翌日一大早请安,妃嫔确实没少提起方荷不规矩的事儿来,只是孝庄借口头疼,根本没多听。   直到十一月初,康熙连着去头所殿二十几日。   妃嫔们实在坐不住,又在慈宁宫聚了个全乎,甚至连佟佳氏都来了。   只有方荷,借着腰疼偷懒,主要也是起不来,康熙早给她告了假。   “老祖宗,哪怕按规矩,皇上是该宠幸昭嫔三日,可也没有叫妃嫔三日都留在乾清宫的规矩。”佟佳氏虚着声儿轻声道。   “更别提这阵子,各位姐妹们就没见着过万岁爷的影儿,若是都跟昭嫔学,往后臣妾也实在管不了后宫了。”   惠妃看了眼宣嫔,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臣妾听闻,这侍寝都不叫人在旁伺候着,指不定勾着万岁爷干什么呢。”   “其他都不提,老祖宗总得多劝劝昭嫔,到底还是龙体安康更重要啊。”   宣嫔紧接着开口:“要是在蒙古,这样的狐媚子早该用鞭子抽死了,过去老祖宗总劝我守规矩,起码我可没妨碍皇上的身子。”   “我不图恩宠,但也得为北蒙说句公道话,如今北蒙不太平,若是皇上龙体有恙,北蒙孤立无援,于江山社稷也无益啊!”   “求老祖宗和太后娘娘千万公正些,好歹也叫昭嫔知道个端庄自持,别总做上不了台面的事儿。”   孝庄只面色淡定听着眼前的妃嫔们拈酸喝醋,丁点要发怒的表情都没有。   宣嫔口里的大义有几分是真,她都不用猜就知道。   若真关心北蒙,把皇上当天可汗看,当初就不会做出那些放肆的事儿来。   至于方荷伺没伺候,她又不是不知道,其他人……呵,这是把她当庙里的泥菩萨使了。   有事儿就来拜,恨不能她直接把权势恩宠捧到她们眼巴前儿才好。   到底她是老祖宗,还是她们是祖宗?   真是给她们脸了! 第66章   孝庄这回没叫散, 稳稳安坐上首,叫妃嫔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个痛快。   等到殿内有人发现孝庄表情不太对,渐渐安静下来,她才半抬起眼皮子瞭众人一眼。   “都说完了?那哀家就说几句。”   瞧见孝庄目光越来越冷, 妃嫔们都心里发怵, 不由得安静下来。   早在她们第一次告状时, 孝庄就已经看过彤史了。   自康熙南巡回宫,后宫的高位妃嫔, 除德妃和宜妃还有点恩宠,其他人那里康熙去是去了,却都没叫水。   算得上得宠的, 也就是永和宫的乌雅氏,剩下都是新进宫的低位妃嫔,如今又多了个方荷。   就算方荷比其他人都得宠些, 又算得了什么, 孝庄又不是没见过比这更甚的。   当年皇太极是怎么对海兰珠的?   福临又是怎么对董鄂氏的?   只要不闹着立后, 算起来玄烨已经比他祖宗们强太多了。   方荷也是个清明的,先前闹出舍弃凤命一说来, 就不会做自毁长城的事儿。   显然, 这群只盯着后宫一亩三分地的妃嫔们,只顾着拈酸, 半点不明白症结在哪儿。   如今太子渐长,其他孩子也慢慢会长大。   胤褆已经入了朝,惠妃却依然不安分。   胤祉和胤禛眼看着过不了多少年也会入朝, 荣妃现在看着是老实,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故态萌发。   佟佳氏就更不必说。   贵妃有了胤俄后,也比以前张扬了许多。   玄烨是觉得二十三年那回的敲打还不够, 如今准噶尔局势不明……他先前就在她跟前流露出来几回欲亲征的意思。   孝庄自是不想叫康熙亲身犯险,可她这孙子是个犟种,如果真拦不住,到时就更需要叫前朝后宫都安分些,才能专心江山大事。   孝庄实在是腻烦了后宫这群不省心的,今儿个话说得格外重。   “哀家看你们是好日子过够了!才会整日做这些嚼舌根子的事儿!!”   孝庄将茶盏重重往矮几上一拍,所有妃嫔都赶忙起身跪下。   “就你们嘴里七个不满八个不忿的狐媚子,起码她知道该怎么伺候好皇帝,你们呢?”   “有本事在这儿跟哀家废话,不如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为什么比不过你们瞧不上的女人,哀家都替你们臊得慌!”   “妃嫔的本分是伺候皇帝,如今你们要哀家拦着昭嫔尽本分,下回是不是又要撺掇着哀家杀了谁?这就是你们的规矩?”   佟佳氏被说得脸色难看,面对孝庄的震怒,却只能白着脸劝孝庄息怒。   宣嫔梗着脖子不服气,孝庄冷冷看她一眼。   “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算要雨露均沾,且轮不上你在这里蹦跶。”   “你要是觉得能进出咸福宫太逍遥,就给哀家滚回咸福宫禁足,多为你额吉和阿布抄几本经念着点他们平安无事,别听风就是雨的,哀家不爱听!”   宣嫔脸一阵青一阵红的,咬着唇低下头去。   去过咸福宫走动的惠妃和郭络罗贵人脸色也煞是好看。   出慈宁宫的时候,两人甚至觉得这大冬天的朝阳晒得厉害,直叫他们脸皮子滚烫。   等方荷醒过来,太阳都升得老高了。   她还惦记着今儿个要请安的事儿,猛地坐起身来。   唬得翠微赶忙上前,“我的主子诶,您可千万安稳些吧,再扭着一回腰,奴婢都没脸去叫太医了。”   方荷讪讪揉了揉腰,其实早就不疼了。   她只是因为康熙快住在头所殿了,才总借口工伤,逃避工作而已。   她紧着下床,“今儿个不是请安的日子吗?你怎么不叫我啊!”   “万岁爷上朝之前吩咐了,说您昨晚累着了。”翠微冲方荷挤眉弄眼,表情格外微妙。   虽说皇上确实待主子挺好,甚至没就寝之前张牙舞爪的从来都是主子,皇上大多时候都没脾气,偶尔还要给主子赔不是。   可这男人啊,啧啧……一上床就不是他咯。   就在头所殿伺候的这几回,翠微和春来回回都能听见主子哭喊的动静。   后宫的小宫女都隐约听见了。   福乐虽然医术不错,到底没经历过人事,还特别担忧地问过伤着哪儿了,需不需要她包扎,给翠微笑得肚子疼。   这会子她也捂着嘴调侃,“万岁爷生怕您腰不好,回头苦的怕还是自己,叫梁九功亲自去慈宁宫给您告了假。”   方荷扬起自己白嫩嫩的巴掌:“……再蛐蛐儿我,主子亲自打你板子!”   翠微赶忙躲开,“您要再吓唬奴婢,慈宁宫的事儿奴婢可忘了啊!”   方荷立马放下手,“算了算了,下次一定,你赶紧说。”   春来在一旁递梳洗的物件儿。   洗漱过后,翠微亲自给方荷梳头,正好凑近了,方便她把慈宁宫的精彩八卦告诉方荷。   慈宁宫里没有富察氏的宫人,倒是有个田嬷嬷,却也不能进殿伺候,听得没那么仔细。   “小喜子去提膳回来,田嬷嬷递消息说,老祖宗骂得挺凶,在外头都听着了,娘娘们走的时候,脸色也都没缓过来呢。”   方荷自己梳着一绺黑发,颇为遗憾地咂摸了下嘴儿。   “我还以为老祖宗说不准要叫我去慈宁宫住一阵子呢,没想到……”   翠微歪了歪脑袋,发现主子遗憾得还挺真实,恨不能扒开主子的脑袋看看她在想什么。   “您还恨不能挨老祖宗一顿骂才好?”这多少是有点毛病。   方荷微微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她可能不懂宫里的生存规则,但上辈子工作那么多年,她很了解职场规则。   不患寡而患不均。   康熙来头所殿来得勤,如果董事长觉得不好,现在就开骂,好歹证明她信任方荷,有心矫正回来。   越是不骂,憋着攒着,等到变成问题不得不解决的时候,她就是待处理的员工,随时可能辞退的那种。   上辈子被辞退,最多就是没工资,这里被辞退,要么家庙,要么是个死。   可叫她把康熙推到别人那里去……康熙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她做不了拉皮条的老鸨。   别人受宠也不会给她好处,她就图腻歪自个儿吗?   最多……闭门谢客呗。   到了晚上,康熙忙完政务,溜溜达达从乾清宫过来。   前日刚下过雪,正好赏赏雪景了。   可还没走到头所殿门前,他就顿住了脚步。   “梁九功,你过去看看,头所殿的宫灯是不是坏了。”康熙面无表情吩咐。   梁九功头皮立马就开始发麻,就是承乾宫的宫灯坏了,也不会坏头所殿的啊!   谁不知道这阵子皇上天天来,前脚坏了,后脚内务府保管就屁颠屁颠给送过来。   他心里叫着苦行至门前,丝毫不意外看到被熄灭的羊皮宫灯好好的,只是没点燃。   宫门也关得紧紧的。   只门外站着小太监陈顺,看见御驾过来,哆哆嗦嗦跪下了。   不是冻的,是被自己要说的话吓的。   等康熙行至跟前,陈顺抖着嗓子轻声道:“启禀万,万岁爷,主子说自个儿今天腰不舒服,早早就睡下了。”   “主子还说……听不得嘈杂动静,叫把门关上,等她睡醒了再开。”   康熙心下哂笑,往她腚上拍巴掌都醒不过来,她能听见什么嘈杂动静?   梁九功和后头跟着的李德全,还有齐三福他们都跟着跪下了。   宫里就从来没有宫妃将皇上拒之门外的先例,没人敢这么打皇上的脸。   他们都怕皇上突然大发雷霆,反正昭嫔这觉是甭想好好睡了,别说腰不舒服,就是爬都得爬出来……   “不是说雨花阁院儿里的梅花开得不错?”康熙淡淡开口,“过去瞧瞧。”   梁九功愣了一下,接着便抹掉额头上冷汗赶忙应是。   “奴才这就喊轿辇过来。”   皇辇迅速又悄无声息地过来,绕过头所殿往雨花阁那边拐,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瞧着倒像是康熙晚膳后,特地去雨花阁赏花似的。   过了这一晚,康熙就不再直接往头所殿去了。   他吩咐梁九功,“你先去瞧瞧头所殿的宫灯亮不亮,要是亮了再回来禀报。”   经此一事,梁九功是彻底服头所殿那祖宗了。   她到底给皇上下了什么迷魂药,才把过去格外注重规矩的主子爷给弄得如此五迷三道??   一直到小年为止,四十多天的时间里,头所殿的宫灯总共亮了不到一半的时候。   康熙一点都没生气,甚至每回从头所殿出来,心情还都特别好。   至于不点宫灯的理由……康熙想知道的消息就没有不知道的,自也听说了慈宁宫里皇玛嬷大发雷霆的事儿。   其实方荷就算不灭宫灯,临近年底他也不能一直去她那儿。   有子嗣的妃嫔,还有跟前朝有关系的妃嫔,尤其是家人在外地当官的,都得去加以安抚。   但她灭了宫灯,回头敞开大门伺候他的时候,总会格外讨巧一些。   那小嘴儿比果子还甜,直叫人欲罢不能,他乐得隐下这桩不提。   方荷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许是妃嫔们都被孝庄那番训斥给吓着了,除了隐晦地阴阳怪气一番,也不敢再说别的。   她就当这事儿过去了,高高兴兴准备过年。   可在除夕宫宴之前,孝庄却叫人把方荷请到慈宁宫,一进门就叫方荷跪下,表情疏淡。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方荷摸不着头脑,难道是算后账?   可当着孝庄这个老狐狸中的老狐狸,她也不敢在枪口上逗趣儿,只老实摇头。   “嫔妾不知。”   孝庄令于全贵将彤史捧到方荷面前,语气更淡。   “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的,所以虽然拒皇帝于门外实属以下犯上的罪过,哀家也不曾敲打于你。”   “可皇帝在头所殿的时候,你也不好好伺候,这又是什么道理?”   方荷没有看康熙宠幸谁用了多久的兴致,她不用看彤史也知道孝庄在说什么了。   自打福乐提起,她这身体如梁娘子最开始预料的那般,要三五年才能补得跟常人一样,哪怕是喝药缩短这个过程,至少也还得半年,她就淡了侍寝的心思。   男人方荷可以不在乎,一涉及孩子的问题,她只恨不能从胚胎它爹身上开始卷。   往后小崽的前途另说,但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在起跑线上输给任何人。   她还在喝着药,除了经期前七后八的日子,即便康熙到头所殿,她也不伺候。   反正叫人舒坦的方式多了去了。   认真相处下来,她发现康熙其实是个对新鲜事物接受特别好的人。   尤其是知道她还在补身子以后,更致力于幔帐里的各种花活儿,并不非要真刀实枪做什么。   可是这话却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方荷乖乖叩头下去,“是嫔妾的错,您也知道我身子骨不好,如今还在喝着药,怕怀了身子会影响皇嗣,所以……”   “哀家不管你到底乐不乐意伺候,又是怎么伺候的。”孝庄轻叹了口气。   “可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在你那里浪费时间,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方荷:“……”哦,纯睡觉的不要,就得大干特干才能睡一块儿呗?   她明白,孝庄这是叫她不方便伺候的时候,推康熙去其他人那儿。   因为在这世道的人看来,男人和女人在一块儿,为了传宗接代才是要紧事,如若不敦伦还天天腻在一块儿,那都是虚谈不必要的感情。   孝庄可能不在意宫里出个盛宠的,但她绝不允许谁能叫皇上生出感情来,不务正业。   方荷蓦地有些想笑,要真是那样,那她跟花楼里的姐儿有什么不同?   哦,还是有的,她还得兼职老鸨,还没有兼职费。   她垂着眸子,轻声道:“老祖宗明鉴,过去嫔妾一心想出宫,后来又有北蒙的事儿在,皇上一直很不喜嫔妾的推拒和逃避。”   “灭了宫灯,关上殿门,已是嫔妾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嫔妾也得为皇嗣考虑,不敢太恣意消耗那点子情分。”   她突然眼神亮晶晶抬起头来,“不然老祖宗还是令嫔妾在大佛堂住段时日吧,许是到时候万岁爷的兴致就淡了,正好嫔妾能好好养养身子。”   孝庄:“……”这算盘都打她脸上来了。   哦,她把人关起来,就变成她跟玄烨较劲儿,这丫头倒是好吃好喝去了?   再说那岂不是更叫玄烨惦记着,她半点好都落不下。   “你也别在哀家这里耍心眼子,哀家就只是提醒你,要注意分寸,别把旁人都当傻子。”孝庄哭笑不得道,到底和缓了语气。   “哀家挺喜欢你,你可万别逼着哀家做不想做的事儿。”   太后因为乌林珠,对方荷几乎是有求必应,比待胤祺还纵容。   皇帝说出息吧,也很有限,看似是拿捏这丫头,实则还是叫这丫头牵着鼻子走。   孝庄确实不在意有人受宠,但她不会给后宫留下红颜祸水的隐患。   即便她行将就木,到底也能以死后的遗旨作为屏障,守住这宫里的安宁。   “你别怪哀家心狠,大清江山再不能出一个为了女人耽误江山社稷的皇帝了,你自己好好寻思寻思。”   “退下吧。”   等方荷回到头所殿,翠微有些不安地给方荷端了盏温水。   “主子,老祖宗怎么这会子叫您过去了呢?”   再过几个时辰可就是除夕宫宴了,有什么事儿不能过完了年再说?   方荷平静摇头,“没事儿。”   只是大过年非要给她添个堵,叫她在宫宴上也注意个眉眼高低,别叫康熙在人前闹出好色昏聩的笑话来罢了。   她很理解孝庄的矛盾心理。   这世道的长辈,都是既想多子多福,又恨不能女人都木头似的,好叫康熙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全身心都投入江山社稷。   她越了解孝庄的想法,就越察觉出封建社会女子的悲哀,心里总有股子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憋气。   到了宫宴上,哪怕皇室宗亲和女眷们的眼神都盯在她身上,还有底气足的,甚至跟妃嫔们一唱一和地阴阳怪气,方荷都没理会,只不冷不热保持着基本的客气应付了过去。   引得康熙都不由得往她这边看过来好几次,趁着去官房的时候,康熙问梁九功。   “怎么回事?”   梁九功躬身:“回万岁爷,半下午时候,老祖宗叫嫔主儿去了趟慈宁宫……出来时,嫔主儿脸色不太好看。”   康熙蹙眉,腊八前后皇玛嬷短暂地晕了一次。   太医说得仔细伺候着,但有个风吹草动的毛病,许是就这几个月的事儿了。   当时是在殿外说的,思及慈宁宫的宫人可能听到……那皇玛嬷也应该知道了。   她不会是想在自己离世之前,将方荷这个变数给压下去吧?   康熙捏了捏眉心,有些着恼,却又不知该恼谁。   皇玛嬷是为他好,方荷受着委屈,是不想刺激皇玛嬷。   可他忍不住心疼那混账,哪怕皇玛嬷为难她,到底还有他撑腰,何至于连宗亲都敢给她甩冷箭受着。   等回到殿内,没过多会子,康熙便特意扬声道:“朕尝着这道鹿筋做得不错,去给你嫔主子送过去尝尝。”   梁九功大声应嗻,端着康熙特用的金盘,给方荷送过去,回话声也不小。   “嫔主儿尝尝,这可是万岁爷特地吩咐御膳房加的,若您用着好,奴才再叫人进一盘子上来。”   太后下意识担忧地看向孝庄,孝庄只面色淡淡的,没任何反应。   原本还跟人议论方荷的佟国维夫人皱起眉来,下意识看向上首的皇贵妃。   佟佳氏捂着嘴轻咳了几声,前几日她着凉还没好,今儿个脑仁儿疼得厉害,实在懒得看那狐媚子和皇上唱双簧。   左右方荷受宠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儿,她就算站出来也是自取其辱,何必呢。   佟佳氏不动声色看了眼冷着脸低声训斥宫女的宣嫔,心下冷笑,不如由着方荷蹦跶,须知这蹦跶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就死得越惨。   方荷并没有因为康熙的撑腰迅速支棱起来。   她快来大姨妈了,昨儿个还侍了寝,今儿个又被个纸糊似的老太太找毛病,偏不能怼回去,实在是没心情造作。   浅浅吃了几口鹿筋,她就垂眸安静端着梨汤喝,只瞧那慵懒娇柔的芙蓉面,确实有宠妃的灼灼韶华,却半点宠妃的架势都没有。   孝庄心下点头,看样子这丫头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她身子不济,撑不住太久,不到半途就跟太后先离了席。   方荷羡慕地看着两个人走远,要是她现在也是太后就好了。   她也想暖和和钻进被窝里,嗑着瓜子听翠微说八卦,不想听这些戴着面具的人叽叽歪歪。   轻啧了一声,她略有些烦躁地叫人再上一盅梨汤。   心情不好就得喝点甜的。   回头可以把奶茶给做出来……她走神想着,端起梨汤慢慢喝。   随着温热清甜的梨汤落肚儿,她感觉身体整个儿都暖和了起来,没注意到给她上梨汤的,换了个不起眼的宫女。   左不过都是在殿内伺候的,只要不想掉脑袋,内务府也不可能叫生面孔进来伺候。   所有入口的东西试膳太监都再三试过,也不怕中毒。   她喝得很放心,感受着身体里的暖意,不自觉就靠在了椅背上,眯着眼打瞌睡。   “昭嫔?昭嫔!”一个略有些高昂的声音,把起了朦胧睡意的方荷惊醒。   是宣嫔。   见她这慵懒无力的模样,宣嫔眸底闪过一丝嫉恨。   “昭嫔这是困了?也是,日日伺候万岁爷总得叫人知道你辛苦,否则怎么得万岁爷怜惜。”   “老祖宗先前说得对,咱们都该跟昭嫔多学学才是。”   “你钻我床底下了?”方荷脑子迷迷糊糊的,突然就不想忍了,冷笑着问。   “还是打算钻我床底下学?那你得问问皇上愿不愿意,别再惊着圣驾。”   这个‘再’字被方荷说得抑扬顿挫,叫所有人都听出了故事。   原本正推杯交盏的宗亲都听见了,吃惊地看向方荷……又转头看宣嫔,再看方荷,再看宣嫔……   这两位娘娘怕都病得不轻,忘了这是什么场合了吧?   皇贵妃和贵妃、惠妃、郭络罗贵人等几个都跟方荷不对付过的妃嫔,都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笑意。   宣嫔最恨别人戳她脊梁骨,只到底还记得这是乾清宫,冷冷看方荷。   “我劝昭嫔慎言!谁都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可我寻思着昭嫔你年纪也不小了,再不懂事,回头老祖宗还得训斥你。”   方荷一听来了气,呵呵笑出声来,一个个消息都够灵通的啊!   也不知怎的,她身体里的暖意变成火气后,直往脑子里拱,叫她再也忍不住。   “宣嫔的意思是你就年轻时候不懂事儿?我怎么记得你年底还不懂事儿呢?”她任由自己把心里的憋气发作出来。   再不发作她要憋死了,凭什么?   她不痛快,谁也别想痛快。   翠微感觉出来不对,靠近后竟闻到了主子身上有淡淡酒味儿。   她大吃一惊,她从春来那里清楚知道主子的酒量。   偏偏皇上刚才被宫人洒到身上酒水,去换衣裳了。   她赶忙上前拽方荷:“主子您别——”说了。   “闭嘴!”方荷大声道。   别特奶奶个腿儿!   如来佛都走了,孙猴子还不做斗战胜佛,更待何时!   看着周围盯着这边看的人,方荷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   “看什么看?就算是天桥看耍猴的还要捧钱场呢,你们交银子了吗就看!”   她叉起腰来,看着吹鼻子瞪眼的宣嫔连连冷笑。   “你还好意思说我不守规矩,这话宣嫔没少跟自个儿说,才指责别人指责得这么麻利吧?”   宣嫔快要气晕过去了,“你——”   “你什么你,听闻北蒙出豪杰,哪怕是女子都不让须眉,老祖宗和太后是多么令人敬佩,你呢?”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方荷打了个嗝,又一拍桌子。   “——王八都不吃秤砣,你倒铁了心非要跟皇上过不去,你比王八还能呗?”   福全和几个宗亲都差点喷了酒,不可置信看着这跟市井一样的吵架场面,一时间想笑又只能憋着,脸色格外扭曲。   只有常宁,笑得快趴桌子底下去了。   这个小三嫂实在是太有趣了,怪不得三哥喜欢……   太子和大阿哥倒是在,俩人都震惊地看着方荷,一时也没顾上拉架,反正又没打起来,不算大事。   俩人分别带着几个扎堆的弟弟们,不自觉往嘴里填把子肉,感觉配着昭嫔的骂特别下酒。   宣嫔脸色涨红,整个人都哆嗦起来,怒喝——   “扎斯瑚里氏你放肆!”   “你这是挑衅博尔济吉特氏,我定要告诉老祖宗,治你的罪!”   “哦哟,我好怕哦!”方荷推开翠微的拉扯,虽然脑子已经跟浆糊一样,可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喝多少都长了嘴。   “你为难我,不就是看不过皇上宠我吗?那是我挑衅博尔济吉特氏吗?分明是你要替博尔济吉特氏挑衅万岁爷。”   “这么看的话宣嫔你可真是宫里最厉害的,再没人比得过你,我若是你,都用不着老祖宗说话,自个儿就撞墙了!”   两人吵架涉及北蒙,福全和常宁都坐不住了。   常宁赶忙开口,“我说两位娘娘,差不多就得了,这喝多了酒可不能乱说话,否则等酒醒了,谁后悔谁知道。”   “我又没干坏事。”方荷越说越委屈,尤其是看到某个从外头进来的明黄色身影,她怒冲冲看向长了两个脑袋的妖怪。   “汰!妖精!我就说几句大实话还不行?”   常宁:“……”他怎么就妖精了?!   翠微都快哭了,跪在地上直求方荷,“主子您喝多了,别说了!”   康熙听见动静,几乎是小跑着进来的,见状冷喝。   “还不赶紧扶昭嫔下去!” %74%78%74%38%30.%63%6f%6d   方荷响亮地抽泣了一声,“我没喝酒!”   被人拽的时候,方荷直接跳到椅子上,怒视动手的小宫女。   “不许碰我,不然我就告诉老祖宗和太后,求她们砍了你的脑袋!我可会求人了!”   康熙:“……”   周围的笑声更大,小宫女不敢动了,康熙额角青筋直蹦。   “扎斯瑚里氏!”   方荷蓦地举起手:“我在我在,我是没人捧钱场的小可爱!”   福全实在绷不住了,低着头肩膀耸动得跟得了大病一样,其他宗亲也差不多。   倒是女眷们笑的不多,都皱着眉头看方荷,一个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喝多,闹出如此不雅的事儿来……   倒该如她所说,赶紧撞墙去,好歹别继续丢皇家的颜面。   康熙大跨步走到方荷面前,将她打横抱起,沉声道——   “来人,立刻给朕查是谁给昭嫔上的酒!”   “查出来,杖毙!”   众人心下一惊,女眷们也反应过来,昭嫔酒量不好,应该不是自个儿喝的酒,是被人算计了。   有个年纪大的老郡王福晋颤巍巍开口,“可万岁爷,过年不宜见血……”   康熙冷冷看过去,打断她的话:“今日有人敢给昭嫔下烈酒,明天就有人敢往朕的酒杯里下毒,老福晋觉得,朕不该处置?”   老福晋赶忙起身跪下,直道不敢。   其他人见康熙震怒,都赶忙跪地请皇上息怒。   “宴饮照旧,朕过会儿回来。”康熙淡淡扔下一句话,抱着已经快睡过去的方荷出了门。   梁九功已准备好了轿辇。   康熙抱着方荷进去,一坐下,就感觉怀里的身体在轻颤。   他伸手一抚,抹了满手的泪,心里既生气又心疼。   生气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算计方荷,也心疼她过后要面对的尴尬境地。   他刚要开口哄,就听方荷抽抽噎噎出声。   “呜呜……皇上生气的话,只砍半个脑袋好不好?”   “皇上别不理我,我是你的小白菜啊,吃素挺好对不对?”   “呜呜,老祖宗说我,往后我没炉子用了,要不……要不你夏天再别来吧?”   康熙:“……”就,又心疼又想打她一顿。   方荷全然不知,打了个嗝,在康熙怀里乱蹭。   “中间几个月就当……就当我在反省~我是猴哥,猴哥只讲实力,不讲脑子的。”   康熙不知道猴哥是谁,只轻声问:“果果有什么实力?”   方荷手指竖在嘴边,做出神秘样儿来,“嘘——不能被人听见哦,你凑过来我跟你说。”   康熙顿了下,顺着她的话俯身下去,就听到带着淡淡甜香的酒气吹入耳中——   “我这本事可是大~大~的秘密,就是……”   “是什么?”康熙微微挑眉,还真有些好奇,想听听她酒后能吐出什么真言。   但就是后头却没了下文,偏头一看,人已经睡着了。   康熙:“……”这混账永远有本事叫人没办法心疼她多哪怕片刻工夫!   好在睡着之后的方荷比醒着的醉鬼乖巧多了,康熙顺顺当当把方荷送进了被窝。   等出来头所殿,他面上才露出压不住的煞气,低喝——   “暗卫何在?”   两个黑衣身影从角落里现身,无声跪在康熙面前。   “今日殿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还有伺候的宫人,都给朕查!”康熙的声音比这天儿还冷。   “朕许你们动天字令牌,若此次再查不出有用的东西,你们就别在御前当差了!”   暗卫在宫里能走动的地方有限,寻常当值,都只能在乾清宫附近。   贴身保护皇上的暗卫,可持黄字玉牌进出前朝。   每遇大宴,能持玄字牌,进出前朝和后宫交接的地方,以及宫门内外。   天字令牌,除前朝后宫,宫外王公宗亲家里也可潜入,被擒免死。   暗卫知道皇家太多事,如不能在御前当差,就只有一个死。   两人都知道皇上这是气大发了,一个字不敢多说,利落叩首下去,迅速消失在人前。   翌日,方荷再醒过来,已经是半上午了。   睁开眼,她还有些恍惚,她不是在宫宴上吗?   怎么突然就躺在床上了?   翠微过来掀开幔帐,伺候方荷起身。   方荷一扭头就见她红肿的双眼,心底蓦地往下沉。   “怎么了?”   翠微又流着眼泪跪地,“都是奴婢的错,没闻出梨汤里被人掺了后劲格外大的梨香酒,惹下大祸……”   “停!”方荷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打断翠微的话。   “我问你答。”   翠微抹着泪不说话了。   方荷格外冷静地问:“头所殿会死人吗?包括你我在内。”   翠微犹豫了一下,“不会死人,但……”有些事儿比死可怕多了。   “头所殿有人被罚吗?”方荷继续冷静地打断翠微不必要的迟疑。   翠微下意识摇头,“没有,是主子您受了委屈。”   方荷醒过来,理智也就回来了,两辈子她都没少受,只要回报足够,委屈算什么。   社畜有几个没受过委屈的,她放在心上,倒给别有用心的人脸了。   她起身洗漱,“我吃点东西,你再仔细说说昨晚发生的事。”   她肚子饿了,至于醉酒会遇上的事儿,既不要命也不受罚,最多就是个社死,她是那么要脸的人吗?   先吃饱了,解决麻烦最重要。   要是有解决不了的麻烦……那就解决制造麻烦的人!   她昨日还有些无精打采的眸子,这会子迅速恢复熠彩,眸底莫名氤氲起了无人得见的兴奋和风浪。 第67章   虽方荷在除夕宫宴上大闹了一场, 但她是皇上亲自送回去的,膳房也不敢怠慢,早准备好了她素日最喜欢的膳食,很快就送到了头所殿。   方荷饶有兴致地拿鸡蛋给自己和翠微都滚了眼眶消肿, 不紧不慢吃了个肚儿圆, 这才开始听翠微说昨晚的情形。   实际上她喝第二碗梨汤的时候就已经有点醉了, 这身体的耐酒性太低,不等她反应过来就断了片。   翠微便从方荷喝第二碗梨汤开始说。   这会子她前所未有地佩服自家主子。   她这个伺候的宫人说起来, 都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毕竟在宫里过活,生死其实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脸面。   不得脸的主子, 过得没有体面的宫人和太监强,这种事屡见不鲜。   所以翠微更恨暗中动手之人,这人甚至狠到不亲自动手害人, 是要叫主子自个儿生出不想活的念头。   可惜对方打错了主意, 方荷的脸色分毫未变, 连嗑瓜子都没耽误。   翠微:“……后来奴婢听您在轿子里哭了,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万岁爷亲自抱您上床的。”   方荷腹诽, 那不然呢?   他还能隔空扔她到床上去?   听完了翠微的描述,见她和春来都眼巴巴看着自己, 方荷不紧不慢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问话的时候还带着浅浅笑意。   “昕珂、昕南、昕华和昕梓的规矩学得如何了?能唬人不?”   翠微急得跺了跺脚,“这会子您怎么还有功夫……”   见方荷挑眉, 她只能耐着性子回话:“学得不错。”   “那就好,春来,你带着她们四个, 跟我一起去乾清宫。”方荷刚才嗑着瓜子,就已经迅速在脑海中计划起了危机公关的法子。   其他的事儿她可能没那么擅长,但在前厅部工作,一个应对不好,就很容易给酒店抹黑。   迅速有效地开启危机公关,是前厅部每个中层干部都要反复考核的标准。   翠微心底一沉,怕主子嫌弃她没用,急道:“那奴婢……”   “魏珠留守头所殿,你和陈顺他们千万看好了,没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出。”方荷打断翠微的话,说完魏珠才看向翠微。   “库房是你登记造册的,有多少金银你心里清楚,我不管你用任何法子,查清楚昨晚在妃嫔身边伺候的所有宫人背后的主子,库房里的金银随你取用。”   翠微立马支棱起来,“奴婢一定竭尽所能!”   方荷没再多说,带着春来和昕珂她们几个,浩浩荡荡高调往乾清宫去。   因北蒙和漠西的摩擦,康熙下朝后会带人去南书房商讨军略,早的时候两个时辰就能结束,晚的话甚至会留人用午膳。   这会子刚巳时中(10点),裕亲王和恭亲王肯定还在南书房没走,是正黄金二十四小时危机公关的最佳人选。   从月华门进了乾清宫后,方荷就立在敬事房和乾清门边上,带人安静等着。   顾问行听到动静,过来给她请安,“嫔主儿这是……可要人进去禀报万岁爷?”   方荷客气冲顾问行笑了笑,“不必,我是过来给恭亲王赔礼道歉的,在这里等会子就得,您不必管我。”   她这话没压低音量,敬事房进进出出的宫人和太监都听到了。   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乾清宫,甚至渐渐往后宫和大臣们当值的班房那边扩散。   后宫妃嫔们都挺想看方荷是如何低声下气赔罪的,可到底是乾清宫,无召她们没方荷的胆子,敢光明正大往里闯。   但班房里当值的大臣们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尤其是听闻昨晚宫里出了个猴嫔的事儿以后,都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妃嫔,喝醉了酒竟有胆子对着恭亲王骂。   要知道,宫里可是个睡觉都不敢说梦话的地方。   立马就有好事的大臣,或者是得了后宫指使的大臣们,借着手头的差事要禀报,一撮撮往乾清宫来。   春来看到侯在乾清门里,往这边瞟的大臣们越来越多,心里忍不住来气。   这些大臣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就不怕万岁爷知道后摘了他们的顶戴花翎?   她上前一步,小声道:“主子,要不咱们去敬事房……”   “不必,让他们看。”方荷笑道。   她摆出这么大阵仗来,就是给人看的,没人看她干什么来了。   外头的动静,康熙自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是根据前线才送来的战报,有些事儿还没说完,他也不好就此叫散了。   可他也不愿叫方荷再被人当猴儿看,在梁九功耳边轻道了一句。   梁九功微微躬身,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绕到常宁坐的地儿,小声提醒——   “王爷,奴才伺候您更衣。”   常宁一脸莫名其妙,他也没尿啊,更什么……一抬头就见康熙看着他,常宁福至心灵,洒然起身。   “皇兄,臣弟先去更衣,待会儿再回来。”   他倒要看看有什么话,非得去官房才能说。   但等出来南书房,都不用常宁问,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真正要说的话不在官房,就在乾清门边儿上戳着呢。   方荷上前几步,利落福礼,大大方方开口,“嫔妾昨晚酒后失仪,对恭亲王出言不逊,特来给恭亲王赔罪。”   常宁心里憋笑,面上却只挑起眉,故意道:“那若是本王不接受呢?”   “那自然是恭亲王的自由,只怪嫔妾赔礼不够真诚。”方荷面色不变地笑道。   但顶着背后隐晦却灼热的瞧热闹的目光,她话音蓦地一转。   “常言道不骂不相识,还有老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嫔妾与恭亲王也算有缘分……”   常宁脸色一变,艹,这小三嫂怎么如此大胆,什么话都敢说!   就她今儿个这话传出去,昨晚骂他妖精那都不算什么了。   他赶忙制止道:“昭嫔娘娘慎言,昨晚的事儿本王没放在心上,要是昭嫔再闹笑话,那可与本王无关啊!”   方荷笑出声来,坦然道:“嫔妾想说,既您与万岁爷是亲兄弟,嫔妾厚颜也能与王爷论声亲戚,这少说也得是五百年的缘分吧?”   “若您觉得嫔妾诚意不够,嫔妾就只能求万岁爷替嫔妾给王爷赔罪了。”   “左右都是一家人,都有个舌头碰着牙齿的时候,总不能就不长嘴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常宁:“……”那您也未免太敢长嘴了!   他也被逗笑了,潇洒拱拳,“昭嫔娘娘说得有理,是本王狭隘了,不骂不相识……这话说得好。”   “也就只有三哥才配得上小三嫂这样的佳人相伴,都过去的事儿了,小三嫂不必放在心上。”   方荷侧身避开常宁的礼,微微福身,“如此,嫔妾谢过王爷的大度,嫔妾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说完,她也没看乾清门后头到底站着多少人,带着春来她们又浩浩荡荡出了月华门,直往慈宁宫去。   实则乾清门内瞧热闹的大臣,有这个胆子,要么是跟皇家沾亲带故,要么就是劳苦功高,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后宅里的妻妾也不少,大风大浪他们见多了。   但像昭嫔这样说话风趣,被人陷害后不在意脸面,还能如此洒脱,迅速补救的女子……说实话,别说宫里没见过,外头他们也没见过啊!   如果女子都能有这种心胸和脑子,他们也不必为了家宅之事头疼了,所以大部分都挺认可恭亲王的话。   怪不得昭嫔受宠,能有这样的佳人伴在左右……万岁爷真是好福气。   康熙散了南书房的议事后,听梁九功仔细说了方荷的言行,眸底的笑意迅速漾开,藏都藏不住。   当然,他也没想藏。   能叫他惦记好几年,甚至费尽心思才哄到自己怀里的甜果儿,当然与其他的女子不同。   他含笑吩咐梁九功:“去,传话给赵昌,叫他紧着点皮子,回头要是昭嫔赶在他前头查出什么来,叫朕在昭嫔面前没了脸面,他那身皮子也甭想要了!”   梁九功:“……嗻!”您要是怕没了脸面,倒是别笑得这么骄傲啊!   赵昌私下里听了李德全传过来的口谕,也有些无语。   在万岁爷心里,久经风霜和训练的暗卫,比不上他宠得娇花一样的妃嫔?   这哪里是警告,分明是炫耀,寒碜谁呢!   可哪怕心里再堵得慌,赵昌还是不得不毕恭毕敬应下来,回头继续去给办差事的暗卫紧皮子,搞得暗卫都有些怀疑人生。   当然,某个‘夜香郎’除外,他是真把话听进心里了。   在其他人都暗中憋气的时候,他隐晦提醒,“这可是当初那位差点废了万岁爷的暗卫,还能在御前横着走的主儿……”   突然被回忆袭击的暗卫们,不自觉地夹了夹腿,表情都慎重不少。   那还真是得拼个命了,他们可不想跟那祖宗打交道。   康熙不管暗卫们的心理变化,他只吩咐梁九功盯着头所殿的动静,先去把上午还没处理的折子给批了。   等到了午膳时候,梁九功才来禀报。   “嫔主儿出了乾清宫就去了慈宁宫,如今还在慈宁宫没出来呢。”   康熙眸底笑意更甚,这混账确实聪明。   先故意挑准了时机,引起旁人的注意后,光明正大认错,凭着与众不同的心胸叫朝中大臣转变对她的看法。   只要这小狐狸一直如此聪慧,他自会一直宠着她。   往后方荷的前程,如若会遇到什么绊脚石,也只会是这些大臣,而非那些只知道嚼舌头的后宅女子。   能影响她前路的女子,就只有皇玛嬷一人。   所以从乾清宫出去,她立刻去了慈宁宫。   过去康熙喜欢方荷,只是因方荷能叫他心情愉悦,那股子鲜活劲儿也叫人格外舒坦,他才会不自觉多宠几分。   现在他突然发现,方荷还有更多他不曾察觉的面。   她在丢了脸面的情况下,这么快想明白轻重,就叫康熙在新奇之余,愈发欣赏起她的行事。   康熙笑道:“盯着慈宁宫的动静,等她出来了,把人请来乾清宫。”   到底是叫她受了委屈,还要辛苦奔波,他总得给她颗定心丸,也好好安慰安慰她。   但他算到了方荷的目的,却没算到,方荷能为达到目的做到什么程度。   她一进慈宁宫,就发现太后也在,正跟孝庄说话呢。   方荷垂眸遮住眸底的笑意,不枉费她大张旗鼓在乾寝宫和慈宁宫之间左右张望了会儿,表示‘为难’,寿康宫果然收到消息了。   瞧见方荷进来,太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故意调侃。   “哟,咱们要人捧钱场的皮猴儿来了,可惜我今儿个没带银子过来。”   太后转头又对孝庄笑,“还是麻烦姑姑帮我给这皮猴儿点银子,也好了了这桩官司,省得她回头再喝多了,还惦记着自个儿穷困呢。”   孝庄似笑非笑瞥太后一眼,伸手无声点点她。   当她听不出来?   太后这分明是怕她为难方荷,才特地赶过来,先是说了方荷一箩筐的好话,又将昨晚那般胡闹大事化小说成逗趣儿。   就是太后如此纵容,才叫方荷有恃无恐,醉了酒都不忘拿她们俩给自己撑腰。   方荷只当听不懂的,等乌云珠翻译完了,她才跪在地上,露出赧然神色。   “嫔妾已经去给恭亲王赔礼道歉了,来慈宁宫,也是特地向老祖宗请罪的。”   孝庄淡淡看她,“哦?皇帝说你是被算计了,你来请哪门子的罪?”   方荷恭敬叩首:“嫔妾罪责有三,一不该在老祖宗训诫后,钻了牛角尖,一时恍惚,忘了小心谨慎,才会遭人算计。”   “二不该将在民间学会的粗鄙之行带入宫中,引得醉酒后,举止不当,丢了皇家颜面。”   “三不该仗着老祖宗和太后娘娘的宠爱,连累您二位的名声。”   “嫔妾自知罪过深重,实无颜面继续伺候万岁爷,自请入大佛堂为皇家祈福。”   怕孝庄不同意,方荷真诚地抬起头,叫孝庄看清她的表情。   “嫔妾礼佛乃是自愿,想必皇上也绝不会阻拦。”   “一来嫔妾丢脸之举也需要低调行事,好叫人慢慢忘记此事。”   “二来嫔妾受罚,也能提醒其他人,口舌不修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才能叫她们引以为戒,记住皇家颜面不容任何人糟蹋的规矩。”   说完,她又一次叩首下去。   “还请太皇太后恩准!”   孝庄面上这才多了点笑意,不错,这丫头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可见她不喝酒的时候,心思还挺清明,知道轻重。   “行,起来吧,这会子也不早了,用过午膳再过去吧。”   为了叫人知道不规矩的下场,孝庄就算有心叫方荷回去用午膳,再收拾些常用的物什,从头所殿去大佛堂,方荷也没同意。   她可怜巴巴凑到太后身旁,软软央求孝庄。   “嫔妾有错就该罚,没得还有缓刑的,容易叫人误会有老祖宗和太后撑腰,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求老祖宗赏口饭吃,嫔妾用过膳就去大佛堂。”   至于收拾行囊,反正用不着她动手,有春来和翠微,什么东西收拾不好,回头再送到大佛堂就是了。   方荷想做什么事儿,就一定会做到极致。   她这安分姿态,让孝庄心里格外满意,特地叫人按着方荷的口味做了荤菜,好叫她礼佛之前解解馋。   用完了膳,太后要回寿康宫午歇,方荷没打扰孝庄休息,直接去大佛堂。   太后拦住方荷,特地叮嘱:“大佛堂冷清,夜里寒凉,要是有人不好好伺候,你只管叫人传话给我,我叫乌云珠给你送。”   大佛堂的宫人和太监毕竟是慈宁宫的人,就算有怠慢的地方,估计方荷也不敢说。   她这话就在慈宁宫天井里说的,为的就是叫人把话传到大佛堂去,免得有不长眼的叫方荷难受。   方荷冲太后露出个灿烂的笑,“我知道太后疼我,您放心,我去大佛堂是躲清静去了,正好可以好好养养身子。”   “等从大佛堂出来,保管叫您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我。”   太后被逗笑了,但笑意有些淡。   方荷没说要祈福多久,姑姑也没提这一茬。   谁也不知方荷要在大佛堂住到什么时候,只能盼着乾清宫早点查出幕后的黑手。   太后眸底闪过一抹厉色。   若知道是谁如此害乌林珠的后人,她可不是当年那个摆着好看的皇后了,这回她非要扒了对方的皮不可!   等两人离开慈宁宫,苏茉儿和柳嬷嬷伺候着孝庄躺下。   柳嬷嬷出去守着门,叫主仆俩说话。   孝庄脸上没了方才故作冷淡的模样,满脸都是笑意。   “还是你比哀家看人准,这丫头……不愧是贵人命数,天生就适合在宫里过活。”   起先她故意由着妃嫔们怨声载道,却从不为难方荷,叫那丫头提着心肠。   过后方荷好不容易放松了些,她又冷不丁把人叫过来敲打,是为了看清方荷的性子。   她都快过完一辈子的人了,哪儿有那么多规矩和刻薄好说。   总归到九泉之下,她跟皇太极和福临都还有得掰扯,也不差这一桩了。   她心疼玄烨这孩子,从小没了阿玛和额娘,为了守护大清江山,看似养尊处优,实则没过过几天松快日子。   但凡早几年她都没现在看得开。   可近一年几番在生死线上挣扎,她突然就放下了。   如若有个贴心人在玄烨身旁陪伴……只要不是个左了心思的坏种,也挺好。   一辈子那么长,她相信玄烨不会叫她失望,更担心他一生孤苦,真成了孤家寡人。   事实证明,玄烨的运道比皇太极和福临强多了,那丫头不错,心性更比寻常人强得多。   苏茉儿跟着笑:“主子现在不担心,宫里会出什么红颜祸水了吧?”   “先前在温泉行宫的时候,奴婢与昭嫔朝夕相处,就发现她与这世道的女子都格外不同,倒像咱们北蒙人。”   被困在紫禁城的女人数不胜数,至今还有不知多少女子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勾心斗角,左右钻营,互相陷害……多少人都是踩着旁人的尸骨往上爬。   哪怕是她们主仆,这些年手里沾染的鲜血,是日日礼佛都洗不清的。   方荷不同,她会做一些旁人看起来很古怪的挣扎,只为了叫自己快活。   哪怕是不得不面对险境……她竟是比受宠的时候还精神,想起来苏茉儿就想笑。   换成旁人,做出这么丢脸的事儿,早活不下去了,背后之人狠就狠在这儿。   但方荷那双原本渐渐没了波澜的眸子里,竟重新燃起了火焰,像草原上的野马纵情奔腾时的激昂。   孝庄撑着脑袋,噙着淡淡笑意,出神地回忆了下草原上的日子。   她已经记不起来细节了,但也记得纵马时的快活。   可纵马,除了快活,更会时刻注意自身的安危,避免自己从马上掉下来。   越恣意,这种谨慎越会成为一种本能。   她笑着摇了摇头:“咱们都不如她,虽都被困在宫里,可她的心却没有被困囿在这四方天。”   顿了下,她躺下,阖上眸子。   在苏茉儿以为她睡下的时候,幔帐里才传出一声模糊的吩咐。   “还没盖印的遗旨,拿去烧了吧。”   就冲那丫头这份恣意,她信方荷一回。   等康熙收到消息的时候,方荷已经在大佛堂里安置下来了。   他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一滴朱砂落在折子上,白里透着股子猩红,刺眼得很。   康熙拧眉,“真是她自请去大佛堂的?”   梁九功小心躬身,“回万岁爷,慈宁宫听见的人不少,于全贵也不敢撒谎。”   康熙定了定心神,决定写完折子再说。   可抬起笔,胸口那股子憋闷,却叫他看不进折子上的字。   他随手将朱笔扔在一旁,以扳指抵着眉心轻捋,好压住心里的躁意。   上午时候有多高兴方荷行事稳妥,这会子他就有多恼她过于稳妥。   她现在已经把不信他摆在明面上了!   倒不是说非得叫她依赖自己,只是在头所殿,也不耽误她自个儿查证据不是?   把事做得如此决绝……在她心里,他这个皇帝到底是多无能?   康熙沉着脸吩咐:“再传朕口谕给赵昌,朕只给他半个月时间。”   “顺着死在耳房那宫女往下查,还有御膳房,若查不出始末,就全滚去慎刑司!”   梁九功惊得心头猛跳,小心翼翼应了嗻。   这回是他亲自去传的话。   赵昌从梁九功的表情就看得出来,皇上这是又起了火气,倒没敢再腹诽,亲自带着人,铆足了劲儿查证。   好在只要暗卫可以探查的范围扩大,又是在京中不缺人手的时候,很快就查到了蛛丝马迹。   刚过正月十五,一份格外详尽的证据,厚厚一沓,摆在了御案前。   康熙翻开第一页,脸色就倏然冷了下来。   小小一场宫宴,只为了叫方荷丢脸,倒是好大的阵仗。   有知情不报站干岸的,也有幸灾乐祸看热闹的,还有浑水摸鱼借刀杀人的,更有不动声色行方便的……从前朝到后宫,处处都可见痕迹。   康熙气得捏碎了手中的茶盏,任水洒了满膝,热水沁入肌肤,叫他心底火更旺。   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口口声声喊着是皇家的奴才,对付准噶尔他们估计都没这么费心思吧?   谋算他后院之事,一个个倒跟打了鸡血似的,抖不完的机灵。   梁九功小心翼翼劝,“万岁爷息怒,气大伤身啊。”   “无论如何,您总得顾惜自个儿,才能替嫔主儿张目,奴才先伺候您更衣可好?”   康熙胸口一窒,喉结微微吞咽,有股子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憋气,叫他恨不能大开杀戒,让整个紫禁城都换换血,好镇住那些胆大包天的狗奴才。   可他清楚地知道,一旦把人逼急了眼,整个紫禁城都要动荡。   如今北蒙、漠西和京城的局势都分外紧张,他绝不能失却冷静。   他蓦地站起身,深吸了口气,挑出其中几张纸,扔给梁九功,压着怒火冷声吩咐。   “你去趟慈宁宫,把这份证据给皇玛嬷看,请皇玛嬷亲自处置!”   梁九功不经意扫了眼,一眼就看到了‘宣嫔’二字,心下一惊,赶忙躬身藏起震惊的表情。   这若是把老祖宗气出个好歹,那宣嫔死都难赎其罪。   万岁爷怎么会……他不敢再多想,把李德全叫进来替皇上更衣,自己紧着往慈宁宫去。   孝庄拿到证据后,倒如康熙所想,并不意外,甚至比康熙淡定得多。   她问梁九功:“其他人皇帝打算怎么处置?”   梁九功心里纳罕,怪不得这祖孙俩是最后的赢家呢,就这份丘壑,怕是大清再没人比得上。   他赔着小心回话,“回老祖宗,万岁爷没说,只面色不大好看。”   孝庄了然,转念一想就知道孙子的意思。   这阵子太医诊脉说她算熬过最危险的那阵儿了,剩下要熬的,就是下一冬的事儿了。   康熙这才敢把麻烦丢到慈宁宫来。   以孝庄的老谋深算,自然明白,能在乾清宫,众目睽睽之下算计皇帝的宠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涉及的人应该不少。   只是不能同时发作,更不能急着发作。   顶好是暗中布局,等和谈的消息传回来,定下跟准噶尔是战还是和的局势,再将该收拾的一次全收拾咯。   这就少不了要叫方荷多受一阵子委屈。   她孙子是要她拿宣嫔开刀,亲自替那丫头张目,好叫旁人不敢因为先前的事儿欺负他的宠妃。   呵……这俩混账,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打算盘,她真是该了他们的!   她揉揉额头,吩咐柳嬷嬷,“你带武嬷嬷去咸福宫,多带几个,堵了宣嫔的嘴,把人绑到慈宁宫来,不必避开人。”   接着,她又吩咐苏茉儿:“你去趟大佛堂,把那丫头请过来,就说老祖宗知道她委屈了,是自家人惹的祸,定给她个满意的交代。”   “叫人开库房,有什么值钱又体面的玩意儿,凑足十五套,也好叫人知道,哀家满意昭嫔为了祈福,错过十五日的宫宴,特地赏她的。”   “再有,传哀家的令下去,宫里但凡有敢嚼舌根子的,不论是谁,都赏五十板子,死活不论!”   顿了下,孝庄捏了捏额角,又吩咐,“再叫个太医准备着吧。”   那丫头最是个会摸着杆儿往上爬的,万一还要闹腾,她少不得豁出这张老脸去,装个病吓唬吓唬人了。   事实上,等方荷一进门,看到被五花大绑,跟个疯婆子似的宣嫔,比孝庄还淡定。   她跟朵新长出来的白莲花一样,俏生生立在孝庄跟前,一脸不忍地劝。   “老祖宗,何至于此啊!”   “若传出去,叫人知道宣嫔所为,丢了您和太后娘娘的脸面,就更叫嫔妾无颜以对了。”   孝庄噎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哭笑不得点点方荷的脑袋。   “你这脸都快丢干净了,哀家和太后舍点子脸皮给你贴回去,也没什么,倒是不用你如此贴心。”   别人欺负上门了,还要替人求情,这点可不像北蒙女子,不能细想,一细想还怪膈应人的。   方荷微笑不变,就宣嫔那脑子,要是能在乾清宫如此周密地算计人,她脑袋剁下来给孝庄当凳子坐。   她表情认真了许多,“嫔妾没跟老祖宗玩笑,真不至于,又没伤着嫔妾的身子,左不过是举止不当,闹了点笑话。”   “如果真重罚宣嫔,传出去不但有损老祖宗和太后的颜面,也叫旁人觉得嫔妾心狠手辣,心眼子比万岁爷还小呢。”   被堵了嘴的宣嫔呜呜在一旁拼命挣扎,目光里的刀子都快把方荷凌迟了。   她用不着这贱人猫哭耗子假慈悲,还不要脸地在这里炫耀跟皇上的情分!   孝庄和方荷谁都没把宣嫔的闹腾放在心上。   方荷愿意息事宁人,孝庄也偷偷松了口气,她上了岁数,也真是不愿意折腾。   她笑着问:“那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才好?”   “嫔妾觉得,宣嫔之所以会如此,定是因为被关在宫里久了,心思才会变得狭窄。”方荷给人求情也不耽误她呲哒人,引得宣嫔呜呜嗷嗷的骂声更大。   方荷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蓦地抚掌一笑,“有了,这犯了错不罚也不合规矩,但嫔妾是真不愿将事情闹大,不如叫宣嫔去行宫,以为老祖宗祈福的名义闭门思过?”   “可以叫武嬷嬷和大力太监守着,只允许宣嫔进出自己的寝殿和跑马场,若能每天痛痛快快跑上一两个时辰的马,说不准心思就能开阔了呢?”   仿佛越说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方荷笑着补充,“正好到了避暑的时候,宣嫔就可以随您一起回来,此事就算过去了。”   “如此不伤您的体面,又能吓唬人,旁的妃嫔可没有北蒙女子骑马的本事呢。”   孝庄听得出方荷是在拍马屁,但她脸上笑意还是越来越深,人老了就喜欢听几句好听的。   “哀家觉得这法子不错,就这么办吧。”   她拉着方荷的手拍了拍,看了眼方荷的肚子,笑着安抚方荷。   “你受了委屈,就不必再去大佛堂了,免得有人心疼,还要来闹哀家。”   “回头所殿也能好好养身子,等你有了身孕,哀家亲自替你把丢掉的体面找回来。”   这是侧面保证方荷有孕后,会叫康熙给她晋位分。   方荷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赧然,乖巧应下,带着春来回了头所殿。   翠微知道以后,鼻子都要气歪了。   “主子就这么放过宣嫔了?”   “您可知道她心思有多歹毒?除夕宫宴的菜肴里一小半都掺了酒,即便您不喝梨汤,也逃不过一醉……”   她这十几日费尽心思才查出来御膳房里的动静,本就气得要死。   如今得知方荷竟轻拿轻放,恨不能冲到慈宁宫,给宣嫔几巴掌才解气。   方荷脸上没了在慈宁宫时的笑意,平静道:“安心,一来,她不是罪魁祸首,为了她得罪老祖宗和太后,实在没必要,不如趁机换点实在的。”   不等翠微憋屈,方荷脸上突然露出个冷笑。   “二来,除非……大行,她这辈子都回不了宫了。”   先前她在乾清宫,见过一张已经完工的堪舆图,虽然没写是什么地儿,却有‘瑞景轩’和大宫门的字样。   巧的是,这地儿方荷上辈子跟男朋友去过,是畅春园。   既然已经完工了,那今年避暑,康熙可不会带人去南苑了,必然会去畅春园。   宣嫔既然有胆子算计她,就给她好好在行宫里幽禁吧。   至于骑马……呵呵,要放在十几年前,宣嫔可能挺喜欢这安排,连孝庄都觉得是方荷好心。   可在宫里养尊处优十几年,被养废的北蒙女子,每天骑一两个时辰的马,她就不信她的腿还能好。   她从来都不是个好人。   哪怕不枉造杀孽,也只是上辈子的教育使然,正好给自己的孩子积福罢了。   再者,她更狠辣的手段,宣嫔?她不配拥有。   方荷叫春来和魏珠都出去守着,低声问翠微:“几个高位妃嫔的宫里查得如何了?”   翠微顿了下,略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皮。   “奴婢倒是使了银子,隐约得到点暗示,知道掺和的人应是不少,可再要仔细查,却查不出来了。”   她凑近方荷,指着乾清宫的方向,与方荷耳语道:“富察氏的嬷嬷告诉我,是有人封了口。”   方荷轻呵一声:“行,我知道了。”   既然那狗东西不想叫她知道,就别怪她用自己的办法,从他嘴里撬出真相了。 第68章   流水一样的赏赐从慈宁宫送到头所殿, 即便慈宁宫和头所殿都更靠近前朝,后宫乃至满宫的宫人和太监们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且不论妃嫔们心里如何嫉恨,内务府是反应最快的。   内务府内总管太监刘福生,亲自带着方荷正月里的月例过来, 甚至有许多超过嫔份例的好料子并珠光宝气的首饰。   可刘总管就跟眼瞎了一样, 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在方荷面前躬身。   “万岁爷特地吩咐,不许委屈了您, 有些东西到底不好往大佛堂送,免得扰了佛祖清净,奴才都给您留着呢, 您只管挑,都不犯规矩。”   从翠微到魏珠,甚至还有四个昕和比较冒尖儿的陈顺几个, 都满脸喜色, 仿佛头所殿才刚开始过年。   但方荷却半点喜色都无, 浅浅扫了一眼,摆摆手, 语气冷淡。   “都拿回去吧, 送些素淡的便可。”   翠微脸上的笑蓦地一顿,倒是春来表情不变, 恭敬搀扶着新头疼的昭嫔娘娘进殿,好叫主子有地儿躲起来心痛。   刘福生心下一惊,赶忙给魏珠塞了个轻飘飘的荷包。   他小声问:“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可是昭嫔娘娘对份例不满意?要不我换一些来?”   魏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阿姐平日里最好财,寻常没事儿还要去库房转一转, 出来脸上保管带笑。   可他不会在外人面前丢了方荷的脸面,只故作高深摇摇头,“我们家主子还惦记着给皇家祈福的事儿,更不是个刻薄的,主子怎么吩咐,刘总管只管照着做就是了。”   “虽主子被人陷害,老祖宗心疼主子,不叫主子在大佛堂受着清冷,但主子心诚,这会子还礼佛,自看不得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刘总管没探听出什么来,只能忐忑着心肠离了头所殿。   但他也没回内务府,脚跟一转就去了乾清宫。   这可是梁九叮嘱咐要小心伺候的主儿,差事办砸了,甭管为啥,总得交代一声,免得万岁爷问。   魏珠看着刘福生离开,偷偷抹了把汗,总觉得自己替阿姐把格调端得太高了。   膳房要是知道了……不会不准备荤食了吧?   那回头阿姐馋起来,指不定会烤了他。   他略心虚地往屋里跑,却没承想,还歪打正着了,方荷就盘腿坐在矮几上抄经呢。   甚至还换了身特别素净的天青色旗装,什么花纹都没有,都不如翠微和春来身上的衣服鲜亮。   春来和翠微一脸微妙站在旁边,一个忙着燃香,一个正在做绣活儿,瞧着像是跪坐用的蒲团。   魏珠:“……”怎么的,阿姐这是要出家?   他也不敢打扰方荷,鸟悄凑到翠微跟前,用气音问:“什么情况?”   翠微眼珠子一转,同样小声道:“主子说大佛堂待得舒心,准备继续在头所殿清修,虔诚为皇家祈福,直到抄足十遍法华经,才算完。”   魏珠呆住了,要是他没记错,法华经足足有七卷,共二十七册啊!   他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不会是他乌鸦嘴叫阿姐听见了吧?   到了午膳时候,方荷果然没碰荤食,只吃素,甚至也没吃多少,歇了晌又继续抄经。   魏珠快哭出来了,磨蹭到方荷面前,哭丧着脸问:“阿姐,是不是我给你惹麻烦了?都怪我多嘴!”   说着他就往自己脸上扇巴掌,把正专心练字的方荷吓了一跳,赶紧拦住他。   “你给我惹什么麻烦了?”方荷一脸不解。   “不是,什么麻烦能比得过我惹出来的?”   魏珠红着眼眶愣了下,“不是因为我说错话,您才抄经茹素的吗?”   方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魏珠这可怜巴巴的模样,赶紧抿唇咬住舌尖,生怕自己把魏珠给笑哭。   “那什么……我抄经,是想精进一下高深些的学问。”法华经里的诗词据说蕴含着大智慧,看着就很美,还能祈福。   已经数次听不懂康熙卖弄的带颜色的诗词了,她不想一直做个半文盲,正好趁时机合适,进修一下嘛。   至于茹素……   “翠微是不是没跟你说,这几天福乐给我换了药方子,不食荤腥效果最好?”   翠微和春来在门口,已经捂着肚子窟窟上了。   翠微还探脑袋进来调侃,“叫你天天跟个小老头儿似的,苦大仇深得叫人没眼看,是主子说希望你能活泼点,可不怪我们!”   自从听乔诚说自己年纪小,不能做一宫总管,魏珠心里就有点较劲,总时刻注意叫自己看起来更成熟些。   尤其是方荷被人算计过后,他更沉默了不说,还总老气横秋的,时不时就露出点阴狠神色,翠微都担心他有一天会钻了牛角尖,给主子枉添血孽。   魏珠这会子怎么还不明白他是叫翠微给唬住了,跺跺脚,抖着手指着翠微就往那边冲。   翠微笑着往外跑,两个人在天井里低低地笑骂,还真有那么点过年的热闹。   方荷笑眯眯跟春来站在一块儿瞧着,看了会儿又跑回去抄经。   春来仔细打量着,总觉得主子并不像她所说的那般,只是为了练字,精进学问。   可她一想到自己的身份,眸底就有些黯然,主子有什么主意瞒着她也是应当的。   到夜里,方荷早早就令人熄了宫灯,关了宫门,美其名曰早睡早起捡佛豆。   康熙在弘德殿忙完后,一时情急,没叫梁九功提前过来看,又吃了个闭门羹。   从养心殿旁边的隆宗门一右拐,看到黑漆漆的甬道,康熙就顿住了脚步。   他轻叹了口气,“梁九功,你说,昭嫔是不是怪朕呢?”   他最清楚方荷的在大事上的敏锐,尤其是需要逻辑能力的事儿,她甚至比大部分男子要强。   推出宣嫔来,方荷应该就知道了他的打算,这是跟他生气了。   梁九功小心翼翼回话,“许是嫔主儿在大佛堂休息不好,才刚回来,身子疲乏……”   康熙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没说话,更没有去雨花阁赏花的心情,直接转身回乾清宫。   他确实叫那小混账失望很多次了,所以她怪他也是应该的。   他甚至不能将证据给她看,只能拖着,叫她慢慢查,其中之复杂,等她查清楚,差不多也是时候还她公道了。   作为皇帝既受着天下臣民的供奉,为了大局,委屈了身边人,他也该受着这份埋怨。   就寝前,他平静吩咐:“敲打一下内务府和膳房,若伺候不好头所殿,朕不介意换人伺候。”   梁九功赶忙应下,思及上午刘福生送过来的话,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反正那祖宗怎么做,万岁爷都能找到理由安抚好自己,他又何必多话,给主子爷心里添堵。   总归作为妃嫔,也不敢一直将皇上拒之门外,否则老祖宗也不答应,过阵子应该就好了。   到了龙抬头这日,宫里各处都喜气洋洋分发龙须糖,在太后的带领下去坤宁宫祭灶,而后又去慈宁宫摔瓦片,祈福岁岁平安。   等到热闹得差不多,孝庄也有些累了,就先叫众人散了,如梁九功所想,独留下方荷说话。   贵妃、惠妃和郭络罗贵人等人的目光,在方荷脸上转了一圈,以帕子掩着唇角的笑,娉婷离了慈宁宫。   孝庄看到她们这番作态,心里大概明白方荷为何不愿意出来走动了。   今儿个还是她特意叫人去头所殿传了口谕,方荷才出来的。   她沉声对方荷道:“你总不能因为旁人的异样目光,就把自个儿困在头所殿里。”   “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这点子挫折你要是都放在心上,往后的日子你也痛快不了。”   太后跟着在一旁温声劝,“你就别管她们,如今都知道我和姑姑疼你,皇帝也令人照顾你,她们什么都不敢做,才只能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姿态恶心你。”   方荷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叫两个富婆这语重心长的姿态给逗笑了。   她冲要翻译的乌云珠比了下手势,“等我一下哦。”   她冲春来招招手,春来从袖子里取出竹镊子,从她耳朵里掏出两条棉花来。   孝庄和太后:“……”   方荷笑嘻嘻凑到孝庄身边,坐在绣墩上,扬着脑袋笑问:“好啦,老祖宗和太后刚才说什么呢?”   乌云珠看了眼太后,一时不敢翻译,怕自己一张嘴就笑出来。   孝庄知道自己猜错了,就方荷这大大咧咧的古灵精怪样儿,会在意那些女人的故作姿态才怪呢。   她哭笑不得地点点方荷的脑门儿,“怪道你说自己是个猴儿,就会闹妖,哀家听闻你自回了头所殿,一直不肯侍寝,这又是为何?”   方荷捂着脑门,委屈得从白莲变成了一朵天然小白花。   “那还不是为了老祖宗和太后娘娘的脸面嘛!”   孝庄和太后:“……”她们也没拦着方荷受宠啊!   方荷半含着下巴,继续解释,“哪怕是宣嫔害我喝多的,可在宫宴上闹笑话的毕竟是我,还牵扯到了老祖宗和太后。”   “无论任何理由,这犯过的错总会留下痕迹,嫔妾不愿意将错误全归结在旁人身上。”   她靠在孝庄腿边蹭了蹭,“所以嫔妾回到头所殿,是您明察秋毫,但嫔妾该受的罚也自然还得受着。”   “好歹完成在佛祖前立下的宏愿,抄完法华经供奉到佛前,方是个圆满不是?”   “左右宫里国色天香的娇花儿多的是,也不缺我一个伺候的,不然将来万岁爷跟嫔妾算账怎么办?”   “朕在你心里,就这么小心眼儿?”康熙没好气的笑骂声从外头传进来。   方荷赶忙起身,低眉顺眼给康熙请安。   这狗东西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听墙角。   康熙先给孝庄和太后请了安,然后跟孝庄一样戳了戳方荷的脑门儿。   “你都说朕几回坏话了,朕要是跟你计较,早打你板子了。”   方荷:“……”说得跟你没打过一样。   她礼貌笑笑,靠在太后身侧,不吭声。   康熙一看她这下意识的反应,心里就有些来气,嘴里说得好听,实际就是跟他怄气。   在她心里,太后可比他这个枕边人亲近多了。   孝庄不动声色打断康熙往方荷身上飞的眼刀,“皇帝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康熙坐在孝庄身边,笑道:“过阵子万寿节,朕想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打仗,今年不准备大办。”   “如今北蒙的情形……也不适合叫北蒙王公们进京,怕是要委屈皇玛嬷和皇额娘了。”   两位长辈一年到头,也就万寿节时候有机会见见亲人,孝庄甚至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下一个万寿节。   她心里有点遗憾,却也不多,只笑着摆摆手。   “这事儿最委屈的是皇帝你,到底还是国事为重,哀家和太后相熟的老人都没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见与不见也就那么回事。”   康熙过来就是为了提前说这件事,毕竟万寿节如果不大办,提前一个半月传召出去就已经不早了。   他看了眼垂眸静立在太后身边的方荷,张了张嘴,到底只化作腹中一声叹息,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方荷不急着走,笑眯眯陪着孝庄和太后说了会子话,还是孝庄借口有话要跟太后说,才将她撵回头所殿。   方荷一进门,就见魏珠和翠微都在门外候着,知道是康熙来了。   她脚步微微一顿,撬开康师傅嘴第一步,拒绝跟他玩耍,已经完成了。   众所周知,对付犯熊的小学鸡,不跟他玩儿,不跟他说话,找茬吵一架,把他吵晕了,过后熊孩子会做一段时间的可爱听话小鸡崽。   上辈子有孩子的同事,老多对付孩子的经验了,大多到最后都是这三步走。   她进了殿后,只往里走了几步,安静蹲身下去,连慈宁宫内的问安都没了。   康熙定定看她好一会儿,“你就打算一直不理朕?”   方荷一声不吭。   康熙心头无名火起,蓦地站起身,往她这边走。   方荷垂着眸子安静后退,直到被康熙逼着退到了门边,始终不言语。   康熙压着火气,抬起她的下巴,还算温和问她,“你怪朕不肯为你张目?”   “早晚朕会帮你讨回公道,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   方荷心里哂笑,多早晚算早晚呢?   等她七老八十?她依然懒得跟他废话。   “说话!”康熙突然觉得有些没劲儿。   “以你的聪慧,不会不知朕的为难有一大部分是为了你好,如若现在发作,你会成为众矢之的,往你身上飞的明枪暗箭只会更多!”   方荷心里冷笑,说得现在好像就没有了一样。   在康熙欲低头亲下来的时候,她借着自己灵巧的身高,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飞快退后,安静跪地。   康熙胸膛起伏片刻,突然嘲讽地笑了出来。   果然,道理和情理他都懂,只是这混账冷心冷肺到叫人心底都跟着发凉。   他为何一定要自讨苦吃,舍弃自己作为皇帝的脸面,低声下气过来受这个冷落?   居高临下看方荷一眼,他开门疾步走了出去,唬得梁九功都好悬没反应过来,小跑着在后头追。   翠微担忧地扶起方荷,小声道:“主子,您……彻底惹恼了万岁爷,往后咱们在宫里的日子可是真没法儿过了。”   “若真有那一日,我许你跳墙。”方荷微哑着嗓音调侃。   那小学鸡要是能忍得住,她往后就再也不造作了又何妨?   太后长寿着呢,她又不是没有撑腰的,一个延禧宫修了半年还没修好,呸!大不了往后搬寿康宫住去。   以前她不想跟康熙吵架,所以才会从心地选择诙谐的方式,叫两人始终处在轻松的氛围里。   可好日子非有人不愿过,那就都别过了。   现在她想吵架了,让子弹多飞一会儿,小火慢炖,吵起来才够滋味。   康熙带着一股子邪火回到御前,甚至都没来得及发作,就得到了八百里加急的线报。   佟国纲和索额图带领使者团,被困在小滦河附近近一个月。   因为北蒙和漠西的战火越来越激烈,始终无法穿过小滦河,往尼布楚那边去。   千余号人,不足以应对漠西铁骑,每日吃喝消耗的辎重却不是小数字,又怕牵连进两者之间的战局中,无奈之下只能转回京城。   如今已经过了张家口,再有五日左右,使者团就能归京。   康熙猛地将茶盏摔出去,“废物!他们就这么灰溜溜地跑回来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赶忙跪地,传讯回来的兵丁直接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康熙不是气佟国纲和索额图不敢与漠西正面对战,两个人都上过战场,也都是打仗的一把好手,不会惧怕打仗。   他们会回来,是考虑到使者团内还有许多不善战的文臣和翻译,还有更重要的和谈差事要做,只能回避。   他气的是,北蒙和漠西都打了一个月,他们人都回来了,打起来的消息才传到他耳朵里。   他们把他这个皇帝当什么?   康熙努力压着怒火,冷声吩咐:“去,传令裕亲王和恭亲王进宫!”   “叫纳兰明珠清点户部粮草,去南书房禀报!”   “还有,让佟国维并理藩院尚书阿什坦滚来给朕解释,他是怎么当的差事!”   ……   一连串的口谕从乾清宫传出去,福全和常宁等人迅速进宫,去往南书房。   纳兰明珠迟了一步,与汉尚书张玉书一起,碰上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的阿什坦,三人一起进了南书房。   南书房内已经布置好了沙盘。   翰林院的张英,御前起居官高士奇,并工部尚书陈廷敬,参与过平三藩的翰林院徐乾学和李光地都在,正围绕着沙盘讨论的激烈。   徐乾学道:“臣以为两军此时交战,定是漠西为了阻止和谈的诡计,佟国公和索中堂应该绕开交战的地方继续北上。”   李光地则不以为然,“你说得轻巧,万一打起来,死伤惨重,会成为大清的耻辱,罗刹说不定也会毁约,还是再等等,总有打完的时候。”   高士奇低着头疾书,陈廷敬和张英则仔细看着沙盘,暂时没说话。   见到三人捡来,康熙没理会跪地的阿什坦,只问纳兰明珠。   “如果现在派大将军出发热河,与察哈尔四旗汇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如今的辎重是否可以支撑住?”   纳兰明珠跪地,“启禀万岁爷,三个月应该不成问题,但是再久……或许要动用赈灾粮。”   张玉书赶忙道:“万岁爷明鉴,今年钦天监算出雨水颇多,而靳辅主持的中河尚未挖通,万一起了水患,若动用赈灾粮……容易激起民怨,后果不堪设想,还请万岁爷三思。”   康熙拧眉沉思,过了会儿才冷眼看向阿什坦,“如今北蒙和漠西到底什么局势,你别跟朕说你一无所知!”   阿什坦赶忙抖着嗓音回话:“启禀万岁爷,月前臣接到北蒙传来的消息,还只说是因为争夺早春草场偶有摩擦,并未说打起来了。”   “后来北蒙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臣派了人去查探,碰上佟国公他们在热河附近驻扎。”   “佟国公和索中堂说他们会注意北蒙的动静,传讯回京,叫臣不必多管,免得传到御前的消息不准确……”   康熙冷笑,佟国纲这是怕他立刻就要跟漠西开战,佟家没办法获得战功,倒把一贯主战的索额图都给说服了。   他淡淡问道:“佟国维人呢?”   门外传来小太监的禀报声,“启禀万岁爷,小佟国公着急进宫,惊了马,摔断了腿,叫人进宫替他请罪,说是过会子就叫人抬进来。”   康熙:“……”早不断晚不断,这会子倒是断得及时。   他压着火气吩咐:“不必了,叫他滚回府里反省,无诏不得入宫!”   这会子不是跟佟国维算账的时候,如果立刻要打起来,早前他们商议过的就是兵分三路。   东路彭春比较熟,可以跟乌拉那拉费扬古一起带兵。   西路则由一直驻守归化城的董鄂费扬古来镇守,福全可以带兵出击。   中路的话,常宁一个人却是镇不住场面,得有人跟他一起带兵。   索额图和纳兰明珠倒是合适,如果他御驾亲征,太子还小,独自监国等于痴人说梦,京中也得有人留守。   与罗刹和谈一事势在必行,所以最合适的人还是佟国纲和佟国维其中一人带兵,一人负责和谈。   无论如何,两个舅舅再多的私心,再大事上总归向着皇家,不会犯糊涂。   康熙只能憋下肚儿里那口气,捏着鼻子叫太医去佟府。   朝堂上风声鹤唳,后宫虽然没有接到具体的消息,却也会看风向。   方荷在头所殿不出,妃嫔们阴阳怪气也传不到方荷耳朵里,一个个都安分得紧。   康熙宵衣旰食,带着大臣们彻夜商讨国策,打算在佟国纲和索额图回来之前,商讨出对付漠西的法子。   时间紧迫,若等漠西浑水摸鱼,打到家门口,就来不及了。   后宫妃嫔得知康熙政务繁忙,都贴心地送汤水点心表示关切。   连孝庄和太后得知康熙如此忙碌后,也叫苏茉儿和乌云珠来御前劝康熙保重龙体。   等佟国纲和索额图回来,两人一说北蒙和漠西的形势,康熙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两者已经小规模地打了好几场,可主要矛盾还是喀尔喀三部之间,三部打起来比跟漠西打得还凶。   有察哈尔四旗虎视眈眈,漠西如今的兵力,还不足以跟喀尔喀三部和察哈尔四旗同时作战。   漠西主要是在其中浑水摸鱼,顺便叫人盯着佟国纲和索额图的动向,阻止他们往尼布楚去。   两人不知道其中有没有罗刹通风报信,因此也不敢硬闯,怕被人包了饺子。   又不能继续僵持,只能回京再做打算。   既然是喀尔喀内战,康熙便也不急了,只叫佟国纲和索额图暂时回府休整,派彭春带领轻骑兵去北蒙打探消息。   三月初,彭春令人送回来消息。   与佟国纲和索额图的说法差不多,只不过如今喀尔喀的土谢图汗部已经被打残,投靠了漠西,与另外两部对峙。   康熙思忖许久,到底还是下令乌拉那拉费扬古为主将,彭春为副将,带领三千将士,护送佟国纲和佟国维等人再次往尼布楚出发。   到时候费扬古留下来与察哈尔四旗会合,助喀尔喀车臣汗部和札萨克图汗部对付漠西。   彭春的主要任务是趁着双方交战,声东击西,与瑷辉城的郎谈和周培公汇合,护送使者团尽快与罗刹和谈。   等再次送走大军和使者团,都已经过了万寿节。   梁九功禀报说,前朝后宫送来的贺礼都收在了内库房里。   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能睡个好觉的康熙,突然特别想念抱着某个小混账睡觉的轻松惬意。   他问梁九功:“昭嫔送贺礼了吗?”   梁九功呼吸一窒,躬身不敢抬头,“回万岁爷,昭嫔娘娘送了一卷法华经。”   康熙:“……”法华经一共七卷,她只送了一卷?   这混账真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偷懒!   他没好气问:“这阵子头所殿亮宫灯了吗?”   梁九功脑袋扎得更低:“回万岁爷……没有。”   康熙深吸口气,行,这混账也不怕大晚上的撞墙了,他倒要看看,她憋在头所殿到底在做什么!   一进头所殿,康熙就闻到浓郁的南瓜子香气,以他的耳力还能听到殿内传来隐约的轻笑声。   这让他胸口的怒气更甚。   尤其是等他进殿后,空气像是瞬间凝固住,魏珠和翠微都赶紧扔下瓜子请安,方荷也恭敬行礼。   “请万岁爷圣安。”   这回倒是长嘴了……康熙面无表情走过去,弯腰抬起方荷的下巴,仔细打量她片刻。   越打量越发现,这混账竟在他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把自个儿养得白里透红,甚至还胖了点儿。   她却连一盏汤都不记得往乾清宫送。   “都滚出去!”康熙闭了闭眼,免得看着这张愈发娇俏的芙蓉面心软,只冷喝出声。   翠微担忧地看向方荷。   方荷冲她点点头,翠微这才拉着魏珠出门。   梁九功有些心惊胆战……但又有点习惯地关上了殿门,老神在在站在门口守着,不许人靠近。   翠微和魏珠无法,只能立在廊庑下,拼命伸长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尤其是翠微,她不像魏珠对方荷滤镜那么深,总觉得主子时刻像在悬崖上蹦跶,随时都可能会摔得粉身碎骨。   就……又担忧,又挺想继续看,她哪儿承想,宫里还能见到这一出呢。   实际上,等人出去后,康熙再次压制住自己的火气,没打算发火。   他知道这混账心眼子小,又受了委屈,这回轮到他不想吵架了。   他只平静问:“你到底想闹到什么时候?”   方荷也很平静地回话:“大概是闹到万岁爷再也不想见到嫔妾的时候吧。”   康熙将她拽到身前,不顾她的挣扎将人困在怀里,“你明知道,朕舍不得。”   方荷讽刺一笑:“是啊,您只舍得叫我受委屈,叫我闹笑话,叫我眼睁睁看着害我的人在我跟前耀武扬威。”   推不动,她也就不推了,她只淡淡看着窗外,“您想过没有,在宫里我有多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   脑海中突然蹦出个老管家来,差点叫方荷出戏,她赶紧咬住舌尖,保持住了林妹妹的忧郁。   康熙呵了一声,一字一句道:“朕刚才还听见了!”   方荷:“……”那得怪你爱听墙角,怪她吗?   她语气更加尖锐,“可能是觉得自己终于失宠了吧,不用被老祖宗敲打,不用被人针对,这种轻松的日子,只有万岁爷不来的时候——”   “徐芳荷!”康熙低喝,面带警告捏了捏方荷的下巴,格外无奈。   “你想清楚再张嘴,别说会叫自己后悔……”   方荷突然爆发,比他语气还冷,“徐芳荷早就死了!还是您给嫔妾活人的身份,别再叫我徐芳荷!”   康熙被她气得刻薄劲儿也上来了,“所以你还惦记着自己犯过的欺君之罪,哪怕委身一个乡间竖子,也不愿意伺候朕!”   “朕有的时候真想剖开你的心窝子看看,你是不是一点良心都没有,半点好都不记,只会在朕面前张牙舞爪!”   “不然呢?万岁爷还不是只会叫我受委屈,从来也没见您委屈过别人!”方荷分毫不让。   好不容易能痛快吵一次架,刻薄起来谁输给谁啊!   “但凡皇上有一次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雷厉风行处置了那起子不老实的,就没人敢一而再,再而三的骑我脖子上屙屎屙尿!”   “皇上觉得我不该闹,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其他妃嫔的家世,孩子,甚至我跟前都还放着您的探子,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只有我好欺负是吧?”   “我今日受的每一分委屈,全都是因为皇上,也全都是替你受着的!”   方荷用力推开他,直直往门边儿走。   “这种日子我真是过够了,皇上爱叫谁受委屈,就叫谁受委屈,您只当我是个狼心狗肺的混账就是了!”   康熙被她话里的刀子捅得一阵阵紧缩,见她又要跑,下意识起身抓住她的手腕,嗓子眼干涩得发疼。   “果果,朕知道你委屈,可你想要做什么,朕何曾拦过你……即便如此,你心里也一丝一毫都没有朕?”   方荷被逗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用没被捉住的那只手戳着康熙的胸口。   “说瞎话之前您都不打草稿吗?何曾拦我……您若不拦着我,为何我怎么查,都查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至于心里有没有你?哈哈哈,太好笑了,我……”   说得倒是好听,她银子都撒出去三分之一了,才只撬开了几个人的嘴,关键的消息还是一直都查不到。   就凭他这刚愎自用,说一套做一套的性子,不值得人讨厌吗?   她闭了闭眼,把会刺激过头的话咽了回去,她吵架是为了达成目的,不是为了找死。   她还是按照计划,把狠话放完。   “算了,我认输就是,您走吧。”   “延禧宫我是没那个福分去住了,往后您看我顺眼,就叫我在这夹道里苟延残喘,看我不顺眼,就叫我去延春阁,爱怎样怎样吧!”   说罢,她就要去开门,请这位爷离开头所殿。   但康熙不放手,甚至更用力,“你刚才要说什么?”   方荷冷着脸用力挣扎,“没什么,您弄疼我了!”   康熙觉得自己的心窝子这会子更疼。   他对这混账所有的好都像是喂了狗,甚至他主动给了台阶,却仍然叫她这样看不顺眼。   他是皇帝,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奚落!   她若不是仗着他的喜爱,又怎敢如此有恃无恐?   “你给朕说清楚,你刚才到底要说什么!”   感觉到手腕上的剧痛,心惊于这狗东西是下了死力气,不许她挣扎,尖锐的疼叫方荷心里的火‘轰’一下子就上来了。   “我想说什么都没用!我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您这样高高在上的天子放在心上,由着人羞辱!”   “皇上是不是觉得,我一点伤都没受,甚至只是闹了个笑话,不值得大题小做?”   “可皇上但凡不蠢,就知道在宫里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就因为你觉得我不要脸,脸就全给了别人,把我当个小丑一样,高兴了哄几句,不高兴了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她用出了吃奶的劲儿来挣扎,所有的不甘和怒火都含在嗓子眼里,随着吼声喷涌而出——   “想知道我要说什么是吧?”   “我是个人!我想做个人!我不是个物件!不是个物件!!!”   可能是方荷头一次这样不管不顾地大喊,也因她的指责确实戳中了康熙心底的一部分想法,他下意识松开了手。   “啪——”的一声响,叫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看着康熙被抽得脸都偏向一旁,脸上迅速浮现出巴掌印,方荷呆呆地张大嘴,缓缓地,缓缓地滑跪在地上。   她不该动脑子算计人的。   每回,每回都会发生意外,不怪耿舒宁说她一半天使一半魔鬼。   不动脑子凭直觉是天使,动脑子过度冲动起来就是魔鬼。   她明知冲动会坏事,一疼起来,还是没忍住,又在快要达成目的的时候把一切都毁了。   上辈子因为冲动没了命,这辈子大概也是这个下场。   方荷蓦地捂住脸,嚎啕大哭。   门外翠微和魏珠都不用伸长耳朵了,急得上前,直想掀翻梁九功和李德全冲进去。   听刚才的巴掌声和他们家主子这震天响的哭声……万岁爷也太狠心了!! 第69章   康熙在演武场和布库房受过很多次伤。   擒拿鳌拜时, 甚至在布库房被鳌拜一脚踹飞,如果不是曹寅拼了命在底下垫着,也许断手断脚都有可能……   但脸上火辣辣的疼蔓上来,他第一感觉不是震怒, 是迷茫, 他从未想过, 自己会有脸上挨巴掌的这一天。   不等他酝酿出怒火,方荷震天响的哭声, 就把康熙刚升起的火气镇住了。   宫里不许哭,哪怕掉眼泪也都细雨无声,生怕被人听见不吉利, 哪怕被打死都不敢大声叫嚷。   妃嫔们倒有哭的时候,要么梨花带雨,要么哀哀怨怨, 多是啜泣, 总之没有一个跟方荷这样恨不能叫满宫都知道。   隔着一堵墙就是慈宁宫……康熙顾不得脸上的疼, 赶忙过去捂住方荷的嘴。   “若惊动皇玛嬷,你不要命了?”感觉到掌心的湿润, 康熙愈发无奈。   说实话, 头回被方荷羞辱时,叫她怎么死无全尸, 都在他脑子里转了好几圈。   可这回……他只能说,意外却又不算意外,这混账出格的事儿干得还少吗?   他压低了声, 憋着火低斥:“挨打的是朕,你倒委屈上了,你——”   方荷抬起朦胧泪眼, 不停积聚的晶莹,扑簌着连串掉落,却挡不住她眸底的绝望和崩溃。   康熙的话再说不下去。   他下意识抓紧方荷的肩膀,总觉得她随时都会像一阵风似的飘散。   方荷在康熙的掌心呜咽不止,“您若不能保护我,到底为什么要带我回宫啊?”   “皇上思虑周全,永远为别人考虑,只叫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受委屈,谁为您考虑了?大清到底是谁的??呜呜呜……”   “我就知道早晚会死在这深宫里,我认命还不行?正好,您现在干脆就杀了我吧!谁都不必再为难……”   如果被人发现康熙脸上的痕迹,就他现在被人四下桎梏的境地,她的死活甚至不以康熙的意志为转移。   这一巴掌,甚至叫方荷感觉比在北蒙中箭的时候离死亡还近。   她心底越怕,越是生出一股子狠劲儿来,哭得浑身颤抖,声音止不住从康熙掌心泄露出来。   “您问我有没有将您放在心上,我多希望我不在乎……呜呜若不在乎您,我为什么要在宫里受这份罪啊!”   康熙心底猛地一震,感觉她哭着说得太模糊了,又被他掌心挡住大半,似乎没听清楚,是不是他最想听的那句话。   见她哭得脸色苍白,甚至有些喘不过气,却也不是追问的时候,他想将她扶起来,免得她哭伤了身子。   他打横抱起方荷,明显感觉到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哭声甚至都没了。   康熙低头,就见她眼泪依然落得凶,表情却空洞得像是魂儿已经不在身体里了似的。   “果果,你……”康熙叹了口气,将她放在软榻上,知道她估计是吓坏了。   “好了,别怕,朕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朕先松开的手,不会跟你计较……”   方荷被放在软榻上以后,抱住自己的腿,沙哑着嗓音出声:“不,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杀了我吧……”   “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行不行……”   她捂着自己的肚子,眸中绽放出有些诡异的光芒,在她苍白的脸上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   “我不要脸,哈哈哈……我可以不要脸,为您受委屈,我不能叫我将来的孩子也受这个委屈。”   “如果有人指着他们的鼻子,嘲讽他们有个做猴嫔的额娘,如果有那一天,我就跟他们同归于尽,杀了他全家!!”   “皇上放过我,放过我吧……”   康熙被方荷话里的恨意和孤注一掷惊得蓦然站起身,定定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窝子比脸更加刺痛。   他突然明白方荷最在意的是什么。   她想有个孩子,所以一直很积极地喝药调养身体。   他以为她大大咧咧,不会在乎外头那些不痛不痒的风雨,多等一段时间也没关系,总归她才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个。   因为他这个皇帝的心是站在她这边的,没人比她更有底气在宫里好好活下去。   可她能做到的,孩子未必能。   同样是皇子皇孙,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低人一等,也不愿叫自己的孩子受委屈。   这是哪怕他额娘活着的时候,他也从未享受过的亲情,是额娘死后他无数次幻想,若额娘活着他会拥有的亲情。   他自以为自己是个好皇帝,好阿玛,好夫君……到头来,他其实哪个身份都有太多的无奈和思虑要顾及。   却没有一个如方荷一样的亲人,能为他遮风挡雨……   他动作缓慢地坐在方荷身边,手顿了下,才轻抚过她的头发。   “朕……”他嗓音干得叫喉咙都有点疼,心里蓦地被催生出一股子戾气,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继续轻声道:“朕也不能。”   他也无法接受自己和方荷的孩子会被人如此羞辱。   方荷呆呆将下巴枕在手背上,安静地落泪,像什么都没听到,其实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还好翠微说得是真的。   康熙对景仁宫一直有种格外执拗的虔诚,与其说那是他对生母的怀念和向往,不如说是他给自己缓解委屈的避风港。   她将这个避风港变作现实,变成他可以拥有的亲人,这个诱惑……到底够不够保命啊!   想起刚才那一巴掌,她手背和手腕这会子还火辣辣地疼呢,她只需要用下巴压着,根本不用掐腚,眼泪都止不住。   康熙突然扬声吩咐:“春来进来伺候!”   “梁九功,头所殿禁止人进出,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   外头翠微和魏珠都快急哭了。   里头呜呜咽咽的说话声听不清楚说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主子哭得特别厉害,慈宁宫的于全贵刚才都过来问,应该是慈宁宫听到动静,老祖宗叫过来的。   可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梁九功隐晦说皇上发了火,谁也不敢进去劝,于全贵这才小心翼翼出了头所殿。   这会子听康熙冷淡倒叫人心底发凉的吩咐,翠微和魏珠心里愈发着急,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不怕挨打,就怕挨了打,回头主子需要人伺候,他们没办法陪着。   春来反应很迅速,闪身进门,往坐在窗户边的两位主子身边走。   康熙背对着人,听到门被关上,才转过身来。   春来余光一看到康熙的脸,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脑袋紧紧贴着地面,一声不敢吭。   方荷听着都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连春来这个见证者都觉得可能活不成了,她保住命的概率……   她眼泪突然落得更凶,哭得脸通红,恨不能直接晕死过去,在睡梦中掉脑袋,好歹没那么疼呜呜……   可恨福乐给她调养身子调养得太好,她哭得脑袋疼,也半点没有晕过去的迹象。   但看在康熙眼里,却怕她会哭晕,叹了口气,将人揽进怀里,轻拍着她后背安抚。   他叫春来进来,就是想保住这混账的命。   梁九功是忠心,但只忠心他一个,发现有人对他如此大不敬,未必肯替方荷瞒着。   翠微和魏珠……一个忠心不定,一个年纪太轻经不住事儿,他都无法信任。   唯有春来,属于暗卫,终其一生只能效忠于他这个皇帝。   在方荷身边久了,春来很偏向这混账,是最合适的人选。   康熙沉声吩咐:“朕刚才怒急攻心,抓昭嫔手的时候不小心动作大了,伤了昭嫔的脸,你清楚该怎么做吧?”   春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哆嗦着说出话来。   “奴,奴婢清楚!奴婢这就去打水进来给主子清洗,请梁谙达取御前的药膏子来给主子……消肿。”   方荷呆呆抬起头,还能这么干?   康熙淡淡嗯了一声,“朕要哄昭嫔消气,今日午膳和晚膳都在头所殿,昭嫔气性大,除了你,不欲叫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懂吗?”   这一巴掌,只能是方荷‘挨’的。   但他也不想叫人以为方荷失宠,如此是最稳妥的安排。   春来偷偷松了口气,磕了个头,赶忙出去办差。   一出门,她就被梁九功和翠微还有魏珠团团围住。   春来垂着眸子,按皇上的吩咐,遮遮掩掩说了几句,又担忧地回头看了眼主殿。   “万岁爷还等着呢,主子……肿得没法儿看,都赶紧着吧!”   翠微二话不说,都忘了跟梁九功打招呼,扭头就往福乐那边跑。   要论消肿,福乐手里的药膏子可能没有御前的好,但安神汤总得准备着。   魏珠杀鸡抹脖子地催陈顺和刘喜他们去膳房提热水。   梁九功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药膏子自然是叫李德全回去取。   任谁都没多想,只在心里替方荷道了声可怜。   就万岁爷那手劲儿,昭嫔怕是好几日都见不得人咯。   说是不小心,可听先前屋里的吵架声,梁九功甚至在心里琢磨,这回万岁爷怕是气大了,一时没收住脾气。   啧啧,只盼着那祖宗这回挨了打,好歹记住疼,往后可别再蹬鼻子上脸咯。   “真是不小心?”孝庄到底也知道了,有些不大信。   头所殿就在慈宁宫东墙的夹巴道里,若天气暖和,打开窗子的话,方荷的哭声甚至能直接传进慈宁宫主殿里。   于全贵一直叫人在慈宁门边儿上盯着呢。   见李德全出来,于全贵亲自过去问的,知道是老祖宗问,李德全不敢瞒着,比春来还隐晦地提了几句。   于全贵私心里也觉得,不大可能是不小心。   “奴才听守门的太监说,万岁爷进门就有些生气,把人都撵出来了……奴才大胆忖度,万岁爷怕是气急了眼,过后又心疼上了。”   孝庄也觉得这才说得过去,她微微蹙眉。   “哀家还道他如今脾气比小时候好多了,一上火还是这么不管不顾,宫人都不打脸,他这真是……回头哀家得好好跟皇帝说说。”   再怎么,也不能随便动手啊!   说罢,她又有些恼方荷一直耍小性子,“就独她气性大,乌林珠也不这样啊,好好的日子偏不肯好好过,要是传出去,琪琪格又要心疼了。”   苏茉儿在一旁柔声劝,“万岁爷如今正年轻,昭嫔年纪也不大,当年您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也没少……”   这说的是多尔衮,所以苏茉儿说到一半就停下了。   当年海兰珠入了盛京皇宫,其他人就不怎么受宠了。   多尔衮原本就对主子有那么点心思,总借着由头去哲哲皇后宫里……   反正当年俩人也没少闹腾。   孝庄瞪苏茉儿一眼,“她又不是哀家的血脉,怎么什么都往哀家身上赖!”   但瞪完了人,她又忍不住笑出声,无奈摆摆手,“行了,由着他们闹去。”   “多准备点药膏子,回头指不定人没哄好,叫那丫头给挠了,反正哀家是不管了。”   总归谁都不信,方荷敢掌掴康熙。   所以就更没人想到,这会子用温水净面的,除了哭得满脸通红的方荷外,还有个半边脸微肿的皇帝。   那药膏子也是给皇上用的,春来举着药膏子,好半天不敢动手。   要是弄疼了皇上,主子不会有事儿,谁知道皇上会不会恼羞成怒,摘了她的脑袋。   方荷素着小脸过来,默默接过春来手中的药膏子,轻轻往康熙脸上抹。   康熙感觉脸上刺痛,下意识扶住方荷的腰肢,止不住稍稍用了点力气,叫她靠在自己身上。   春来无声退了下去。   等屋里再度只剩下他们俩,康熙这才开口问:“还生气吗?”   方荷垂着眸子摇头,哑着嗓子轻声道:“其实您待嫔妾已经很好了……是嫔妾贪心不足。”   “那也是朕纵出来的。”康熙仰着头,定定看着方荷红肿的眼眸,沾了点药膏,在她眼下轻轻涂抹。   “你说得对,你本不必受这份委屈,说到底还是朕这个皇帝太无——”   方荷用盛着药膏子的瓷盒贴在康熙唇上,不叫他继续说。   作了死,总得说点好话,免得以后这位爷翻旧账。   “是嫔妾口不择言,其实皇上比任何人都更厉害,没人能跟您一样,千金之躯敢以身犯险,却又能杀敌于百里之外。”   “只您心里装着家国天下,需要思量万万人的生计和江山延续,才不得不受着皇帝本不该受的委屈,嫔妾心眼小,不如您能忍罢了。”   康熙:“……”前头还是好话,后头这是夸他吗?   涂完了药,他揽着方荷躺在软榻上,就着天光仔细给她哭肿的眼圈和鼻尖也涂了药,将人拥在怀里。   “往后你想吵还是想闹都成,只再不许说死字,朕听不得。”   方荷沉默片刻,紧紧拥住康熙的腰,轻轻嗯了一声。   午膳是春来伺候的,梁九功和御膳房的人进来摆膳的时候,康熙拥着方荷躺着没起。   至于晚膳,两人都没什么心思用膳,只喝了碗下火的汤,吃了盘子点心,就早早就寝。   因为白日里犯了错,方荷一点都不敢造作,比紫禁城里的猫祖宗们都乖,叫脱衣裳脱衣裳,叫躺好就躺好。   等康熙躺下,她还特别乖巧地滚进康熙怀里。   她两辈子都没打过人的脸,更别提打得还是这么要命的主儿。   虽然她没什么心思,但也做好了要用床尾和的体力活儿来哄人的准备。   康熙以为她是被吓着了还没缓过来,像拍孩子似的,轻轻将方荷往怀里拢了拢,拍着她的肩膀。   方荷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望进一双深邃却包容的眸子里。   康熙在方荷耳畔亲了亲,“睡吧,明儿个还得早起给朕上药。”   半夜里,方荷做梦自己掐着康熙的脖子,左右开弓猛扇耳刮子,活像个杀人狂,白日里不敢回味的暗爽在梦里体会了个够。   她甚至在梦里笑得,身体都微微打颤。   康熙被惊醒过来,抓着烛台小心打量过去,就看到了合着眼却满脸惊恐的小脸儿。   方荷在梦里还没扇过瘾,突然就听到孝庄的声音跟如来佛一样三百六十度环绕在她头顶响起。   “兀那猴嫔,胆敢以下犯上,刺杀皇帝,该当千刀万剐,受凌迟之刑!”   “来人,给哀家扒了她的皮,剁碎了熬油点天灯~点天灯!天灯!!”   方荷看着数不清的刀子从四面八方飞来,全往她脑门上扎,这是要从头顶开始扒皮?   啊啊啊!   不要啊!   她脑袋小,扎不下这么多刀子啊!!   “果果?果果!”   方荷感觉有刀子扎在脸上,吓得低呼出声,猛地坐起身,满头大汗,看到康熙还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坏了,她没说什么梦话吧?   扇耳刮子的时候,她可说了不少心里话啊!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格外复杂的神色,他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混账,会吓到睡着了都在做被凌迟的噩梦。   他怕吓到方荷,搂着她轻轻躺下,将她摁在怀里。   “果果……你永远都不必怕朕。”   方荷迷迷糊糊问:“可皇上又去不了未来,您怎么知道永远有多远呢?”   康熙轻笑了声,半晌在她头顶落下一个吻,“有道理,朕会好好想想,这个永远能有多远。”   方荷在康熙的轻拍中又睡了过去。   一觉无梦到四更天,才被春来唤醒。   方荷下意识看向康熙的脸。   她力道再大,也比不过男人,又是手背甩到的,那个不完整的巴掌印就只剩点轻微痕迹。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保持清醒,散着头发亲自伺候康熙洗漱,给他上了药。   春来递过来一盒暗卫用的水粉。   方荷顿了下,接过来,薄薄给康熙涂了一层,又找出自己的水粉,也给自己上了一层。   春来这才打开门叫人进来,梁九功捧着龙袍在门口候着。   进门他偷偷用余光看了眼方荷,见她面上略见黯淡,就知道这是涂了粉。   他心下更肯定,昨儿个万岁爷估计没少用力气,心里咋舌之余,没发现,侧着脸的康熙面色也跟寻常有些不一样。   方荷依然不假他人之手,伺候着康熙穿好了衣裳,像拥抱一样给他系好蹀躞带。   趁着方荷要起身的功夫,康熙坏心思地摁住她的背不叫她动弹,拽下腰侧的龙纹玉佩,塞进方荷垂在身侧的掌心里。   他低下头,凑到方荷耳边,其他人都以为两位主子还要黏糊一下,都赶紧退到门口。   “这是朕登基那年,皇玛嬷亲自给朕挑选的玉佩,陪了朕二十七年,对朕意义不同。”   康熙握住方荷的手捏了捏,“朕用它来代替二十七载,往后二十七载内,只要你不危害江山社稷,不对子嗣动手,无论你犯下什么样的罪过,朕都会对你……会因这玉佩对朕意义不同,网开一面。”   “要是到时候朕还没被你气死,再给你换一块。”   她不信他的承诺,所以他只承诺不会打自己的脸,总能叫她放心了吧?   见方荷愣住,他故意调侃:“除非用到它的时候,别轻易拿出来叫人看见,不然皇玛嬷定不会饶了朕,朕可不想再……”涂药了。   最后三个字怕隔墙有耳,康熙没说出口。   方荷眼眶迅速泛红,这是第一次,她对康熙真的生出了感动。   生活不是电视剧,没有那么多抓马可言。   她昨天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哭出来的,哪怕反应迅速,也做好了会一辈子住延春阁,或青灯古佛的准备。   可眼前这男人,他自始至终都没对被掌掴一事恼上半分。   她吸着鼻子,不想哭,可劫后余生的酸涩,却叫她眼眶止不住地湿润。   她哽着嗓子抱住康熙,“皇上,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康熙沉默片刻,其实他也不太清楚。   对这混账的纵容,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有,大概是一点一点加深的吧?   “你说过,朕做事向来只看利弊,总再三思虑过多,将你带进宫,大概是朕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任性的事儿。”   “朕不想难得一次任性变成个错,不知不觉就把你放在心上,也只能对你这个混账更好点了。”   方荷仰起头,用下巴靠着康熙的龙袍,叫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不落到康熙刚换好的龙袍上。   她哽咽道:“多谢皇上,我好感动,往后我也一定对您更好些!”   可他心里除了她,还装着太多东西,江山,百姓,子嗣,女人……从来不缺她一个。   所以,她确实感动,也仅止于感动了。   泪眼朦胧站在殿门口,目送康熙踩着宫灯的影子离开头所殿,方荷转身的功夫,用帕子拭掉眼角的泪,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翠微和魏珠紧着过来想安慰主子呢,一看方荷这拔掉无情的模样,都被噎住。   二人对视一眼,无声站到了方荷面前。   春来自觉出去守着门,恨不能连耳朵都塞住,她总觉得自己知道太多了,一点都不想再知道更多。   “魏珠你去趟姑爹那里,我有些事儿想拜托他……”方荷叫魏珠凑过来,在他耳畔轻声吩咐了几句。   魏珠趁着天还不亮不容易叫人察觉,出了头所殿。   至于翠微,方荷对她的要求跟原来一样。   “应该过不了几天,我们就能知道皇上到底查到了什么。”   “盯紧承乾宫、永和宫、翊坤宫、长春宫和钟粹宫,不要吝啬银子,别叫人发现。”   翠微闻言有些心惊,不是心惊主子有所猜测,而是——   “您是故意挨打的?”   好叫万岁爷因为愧疚而处置参与方荷醉酒之事的妃嫔?   好家伙,主子也太豁得出去了,也不怕破相。   方荷:“……”说出去谁信啊,她真不是故意的,挨打的也不是她。   梁九功伺候康熙快三十年,可以说康熙一撅腚,他就知道主子爷是要放屁还是那啥。   他对康熙的了解,要是不怕说出来吓人,他敢说比皇上自个儿都要深,当初就是他头一个看出皇上对昭嫔不一般的。   在头所殿他不敢仔细打量,可到了乾清宫,周围灯火通明,他立刻就发现了不对。   万岁爷的肤色比素日深了一点,梁九功很确定,万岁爷绝对涂粉了!   虽然挺均匀,与素日差别也不大,可……他看了快三十年的麻点呢?!   他赶忙低下头,脸色剧烈变幻,在心里猜测,万岁爷不会纵容昭嫔到,跟她一起涂脂抹粉吧?   其实还有个更大胆的猜测,只是就算杀了梁九功,他也不敢往那处猜,只能尽量凑皇上近一点。   于是今日上朝的王公大臣们,还有太子和大阿哥就发现,今儿个梁总管活像闻到肉味儿的哈巴狗,恨不能贴皇上/汗阿玛身上去了!   康熙发现不对,顿住脚步,就感觉后背被梁九功的帽檐顶了下。   他冷冷瞪梁九功一眼,没说什么就坐下了,把跪地的梁九功吓出了满脑门的汗。   哪怕皇上今儿个脾气格外大,训斥那些不作为的官员毫不留情,梁大总管都活像丢了魂儿一样,半点都没放在心上。   等回到弘德殿后,康熙一脚踹在梁九功屁股上给他醒神。   “你这狗奴才今儿个到底怎么回事?”   梁九功被踹得一个趔趄,幽幽拍了拍腚,还是没憋住,趁着殿内没人,光棍跪在康熙脚边。   “奴才想讨打了!求万岁爷赏奴才几板子,心疼心疼奴才,给奴才上药吧!”   康熙:“……”他看梁九功是想找死。   他自然听出来这是没瞒过梁九功,可这狗奴才要拿抹腚的药膏子往他……   “滚滚滚!闭紧了你的嘴,要是朕听到一句不该听的话从你嘴里漏出去,你也别涂药膏子了,直接去地底下见你梁家祖宗去!”   梁九功也有脾气了,他一气之下……‘啪啪’给自己两耳刮子。   不等康熙反应过来,梁九功就低着头打了个千儿,去御药房拿药去了。   毕竟乾清宫的药留在头所殿了呢。   康熙:“……”   他捏了捏额角,总觉得自打方荷进宫,这御前的奴才们也都胆儿肥了。   不过他知道,梁九功这是心疼他,又不敢多嘴妄议主子,才耍点小脾气,他不放在心上。   但佟国纲和佟国维通信,不然佟国维也不可能腿断得那么及时,却独瞒着御前北蒙的消息,叫康熙很着恼。   索额图为了太子也与佟家沆瀣一气,意欲替太子门人争夺军功,这些人有哪个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更不用提朝上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还有纳兰明珠,如今跟胤褆来往甚密,倒给了惠妃在后宫兴风作浪的底气。   方荷说得对,他为这个考虑,为那个顾忌,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谁替他这个主子考虑过?   翌日,从乾清宫传出口谕,皇上心疼皇贵妃病重,令其在承乾宫安心养病,将宫务和凤印金宝交到了永寿宫。   又过去几日,在请安的时候,太后因惠妃和郭络罗贵人影射昭嫔告假,是又闹笑话挨打的事儿,大发雷霆。   不过午,寿康宫的懿旨就传到了惠妃的长春宫,申斥她现在已经做了婆母,理当为儿媳以身作则,却不修口舌,造下口业,勒令其禁足半年,抄法华经供奉佛前补功德。   这几乎是明摆着嘲讽惠妃多嘴多舌,打她的脸呢。   至于郭络罗贵人?   她都不配太后下懿旨,直接吩咐宜妃多加看管。   这样也还没叫人发现此事与方荷有关。   但到了下午,康熙歇子午觉起来,得知有人叫太后动了怒,给翊坤宫传达了口谕。   李德全亲自过来传旨:“万岁爷口谕,宜妃管教不严,令宫中妃嫔行不孝之举,实在令朕着恼,罚俸三年,在管好自个儿宫里之前,就不必去看五阿哥了。”   宜妃很平静地跪地接了口谕。   郭络罗贵人和四公主都有些惊疑不定,不知道太后哪儿来这么大邪火。   但母女二人也没多想,左不过就是口舌上的官司,宜妃也不靠月例过活,不算什么大事,比起惠妃总归是好一点。   岂料到了晚上,去御前送绿头牌之前,顾问行当着满敬事房太监的面儿,将郭络罗贵人的绿头牌拿出来,扔进了火盆子里。   在呈送绿头牌的副侍心惊胆战时,顾问行轻描淡写,“往后就不必送郭络罗贵人的牌子到御前了。”   顾问行总不敢自己主张这样大的事儿,那是谁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这事儿第二天就在后宫传开,郭络罗贵人直接瘫在了地上,哭都哭不出来。   原来不是没人跟她计较,而是她不配叫主子们亲自下旨。   四公主见额娘几乎瞬间灰败下去,以她的聪慧,自然看出来,皇玛嬷和汗阿玛这是在为昭嫔出气了。   才九岁的四公主气得满脸通红,立马就要冲出去,去乾清宫求汗阿玛收回成命。   如果额娘这辈子再也没有资格侍寝,等于将额娘的脸面放在地上任人去踩,叫额娘怎么在宫里活下去?   “拦住四公主!”四公主还没出门,宜妃就冷静地吩咐宫人,面无表情踏进后殿偏殿。   “姨母!”四公主被跪地的宫人拦着,满脸不可思议。   “您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嫔,骑在咱们翊坤宫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宜妃慢条斯理坐下,叫人都出去。   “你们两个瞒着我借刀杀人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如今却是敢做不敢当了吗?”   四公主紧皱眉头:“她和我额娘,和我这个公主能相提并论吗?”   “额娘也没伤了她,是她自己酒量不济,又能怪谁?”   “过去这么久了,汗阿玛却突然为她报仇,定是她吹了枕边风,姨母就不担心,养虎为患,往后自己的恩宠也被她夺了去?”   顿了下,四公主目含嘲讽坐下,“不,如今昭嫔的恩宠,已经无人可比了,才会墙倒众人推。”   宜妃失笑,论起与旁人争斗的聪慧,伊尔哈这性子倒是随了她。   能生下三个儿子,十年荣宠不衰,宜妃的心计自不比任何人差。   如果当初是她跟着去北蒙的话,她不会叫方荷有机会活着跑到江南。   惠妃和荣妃去过北蒙,都知道方荷醉酒后,在哈拉哈河畔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荣妃看似鲁莽,实际上直觉比任何人都准,知道对付昭嫔最佳的时候,就是在北蒙,万岁爷还没太上心的时候。   所以荣妃果断叫马佳氏出手,让方荷变成了皇陵的熙妃。   即便荣妃回宫后不得不装出礼佛的虔诚来,起码除掉了方荷。   岂料方荷没死,荣妃这礼佛的心就只能愈发浓厚了。   同样,方荷回宫的那天,宜妃就知道,对付方荷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所以她从来没做过多余的事情。   “你觉得恩宠对我来说还重要吗?”宜妃冷静地跟伊尔哈分析,“我不需要再生阿哥了,皇上也不会许我继续生。”   四公主愣了下,“那为了五哥和小九,小十一,咱们翊坤宫也不能失宠啊!”   “所以我拦着你,不叫你去御前。”宜妃看了眼趴在寝殿内哭的妹妹,头疼地捏了捏额角。   “只要胤祺还被太后看重,我在太后跟前得脸,万岁爷绝不会亏待了我们,你额娘日子总有法子过下去。”   “可你一个女儿冲过去质问你汗阿玛,管你汗阿玛的后宅之事,你在万岁爷跟前的恩宠是不打算要了吗?”   “你要知道,作为公主,将来就算抚蒙,嫁到漠北还是漠南,贫瘠还是富裕的部落,都得看万岁爷的心意!”   惠妃没有公主,却生怕方荷生出儿子来,抢了胤褆在皇上心里的恩宠,不敢自己动手,只敢撺掇妹妹去做那些恶事。   方荷因为受宠,确实叫妃嫔们又嫉又羡,能看她倒霉,自然乐得看笑话。   皇贵妃借着身子不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钮祜禄氏在内务府有人,为宣嫔收买人心行了方便。   若不是小十一那阵子着了凉病得起不来身,宜妃早知道,绝对会将妹妹锁在房里,去跟方荷卖个好,提前把罪认了。   也好过现在这样结仇。   “你额娘是废了,但你还是皇上最喜欢的公主,该怎么做,你自个好好想一想。”   “想清楚之前,你不许出翊坤宫的大门!”   与此同时,翠微和方荷也在聊这件事。   “主子猜得一点都没错,除了永和宫,手里一个干净的都没有!”   “没本事自己争宠,只会做这些下作事儿,可惜却叫贵妃占了便宜!”   方荷撑着下巴懒洋洋听着,任由福乐给她受伤的手腕针灸,等翠微说完,她轻笑出声。   “谁告诉你,掌管宫务是占便宜了?”她转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冲翠微挑眉。   “都掺和了一手,却独独永和宫没动静,你就不觉得奇怪?”   翠微蓦地一愣,别说,还真是。 第70章   翠微知道主子说的话有道理, 只是……   “奴婢能动用的关系都用了,连秦嬷嬷都帮了忙,如果动静再大,怕是会叫人发现。”   “奴婢和秦嬷嬷能用的人, 多在各处洒扫和粗使上, 如果永和宫不无辜, 只能说那位娘娘藏得也太深了。”   顿了下,她略迟疑道:“主子可是有什么证据?”   方荷摇摇头, “皇贵妃要对付我,不会选宣嫔,她想做皇后, 就不会得罪太皇太后和太后,最多是站干岸罢了。”   佟佳氏在前朝再得脸,若无孝庄和太后的支持, 她汉军旗的出身想做皇后很难, 绝不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儿。   “以贵妃在内务府的势头, 更不必选择宣嫔来动手,没有必要。”   钮祜禄氏完全可以省掉中间那个环节, 被查出来的可能性还更小一些。   从康熙的处置就能看得出, 贵妃犯的错并不大,起码不是罪魁祸首。   “至于惠妃, 她确实知道我在哈拉哈河畔喝多闹了笑话,只是她和荣妃、安嫔都不知道我的酒量。”   康熙是突然决定要去哈拉哈河直面罗刹人的,匆忙赶路连御厨都没带。   她喝多的那晚, 御厨也没能看到她喝多少。   知道的只有梁九功、李德全和春来,这三人总不会跟惠妃说。   福乐垂眸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安静起了针收拾, 方荷揉着手腕冲翠微笑。   “你猜,郭络罗氏是从哪儿猜到我的酒量,然后借机叫冲动鲁莽的宣嫔发现的呢?”   她还有一回吃御前带酒的菜醉了,跟康熙闹得动静不小。   巧的是,那次高位妃嫔只有德妃。   至于小答应们,都是刚选秀进宫,没那个能力探听御前的消息。   “就更不用提,她能以包衣身份,生三女二子,叫皇上单独为她晋位,速度比谁都快,她要是没手段,能做到吗?”   翠微略有些沮丧认了现实,主子还没提皇八女的死,隐约都有德妃的手笔在呢。   只是以她的能力,实在是拿德妃没法子。   等福乐无声退下后,她跪在方荷面前,小声道:“是奴婢过于自大了,奴婢只能查出宫里些微消息,偏乌雅氏的势力多在宫外,奴婢实在无能……”   她不是不知道德妃的祖父额森,曾做过膳房总管。   只在额森去世后,宫里被富察氏、董鄂氏和田佳氏后来居上,乌雅氏无力再插手膳房之事,只能从内务府下手,转向宫外的差事。   她拜托秦嬷嬷查过各处膳房和御膳房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毫无所获,才没多想。   如今想来,若乌雅氏从宫外就开始布局,再想法子叫人入宫成为钉子,并非不可能。   只是这些却不是翠微一个嫔位女官能查到的事儿,即便宫里有人知道,也不敢下这个赌注告诉她。   方荷探身将翠微拽起来,“无妨,她要是那么好对付,也不可能走到今天。”   “德妃那边我自有办法,你不用气馁,其他人那里还需要你继续盯着,但这回不盯她们怎么害我了。”   她凑近翠微的耳朵,“瞒着点春来,也尽量别叫暗卫发现,我要知道她们的弱点。”   康熙虽然算是雷厉风行处置了害她的人,她知道,这对康熙而言,要平衡和解决的麻烦就已经不少了。   而她连块肉都没少,这个交代孝庄指不定都觉得太过了。   可方荷觉得不够。   虽没有伤筋动骨,但按照这世道的标准而言,对方是想要她的命,她要是手软,都对不起自己放弃的江南水乡!   方荷这边跟翠微说话的时候,佟国维拄着拐杖进了乾清宫弘德殿。   他在得知皇上连番下旨后,就在家里躺不住了,连着三天递折子请求觐见。   康熙晾了他三天,才准了他所请。   等佟国维进门艰难跪地,康熙坐在御案前,头都没抬。   佟国维心不停下沉,他不像后宅女子,什么事儿都往争风吃醋上想。   与其相信婉莹和赫舍里氏所说,皇上是昏了头给昭嫔张目,不如说……皇上这是对佟家不满。   过去皇贵妃病重,叫贵妃和四妃协理宫务时,可没有拿走金册和宝印,这分明是绝了皇贵妃封后的希望。   哪怕腿断了的地方隐隐作痛,佟国维依然跪得特别标准,分毫都不敢动,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地等着。   康熙批完了剩下的折子,由着梁九功在墨缸里洗笔,他起身行至罗汉榻前坐下。   佟国维咬着牙转过身,继续跪伏在地。   康熙视而不见,淡淡问:“舅舅还记得额娘去世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佟国维抖着嗓音回话:“奴才记得,奴才说佟家所有人都是您的亲人,奴才全族一辈子都会誓死效忠皇上!”   “那你能跟朕说说,你和大舅舅私下通信往来,到底是为什么吗?”康熙喝了口茶,声音更冷淡。   “索额图的动机朕还能猜得一二,朕怎么都想不明白,你佟家到底是为什么?”   佟国维额角冒汗,咬紧牙关,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逼出来似的。   “奴才死罪!不该为了拖延时机,好安插佟氏子弟争夺军功,蒙蔽圣听,请万岁爷降罪!”   康熙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也就是说,朕给佟家的,你和佟国纲仍觉得不够,所以把朕当个被困在紫禁城里的蠢材,要靠自个儿努力一把?”   “怎么,再往上,你们是想要朕的位子?”   佟国维知道这个外甥刻薄,这明明都不是最刻薄的时候,他却有些无言以对。   其实本来这事儿应该不至于此。   佟家过去为了争权夺势,做过比这个更过分的事儿,也都好好敷衍过去了。   即便皇上知道,也都轻拿轻放,不会跟自己的母家计较。   也正因此,纵大了他和兄长的心思。   他们兄弟二人商讨过,觉得喀尔喀三部毕竟人多势众,还有察哈尔四旗在侧,漠西再野心勃勃,也不可能贸然起战,少不得筹谋个一年半载。   这段时日足够佟家往军中安排佟氏,并姻亲家中的子弟立军功了。   谁也没料到,札萨克汗王成衮会突然病逝。   其子沙喇继任汗王位,攻势猛烈,打散了土谢图汗部,逼得土谢图汗部汗王察珲多尔济,带领大批将士、牛羊和马匹归顺了噶尔丹。   漠西势力一时大涨,立刻就掀起了小规模的战役,甚至还意欲追杀去尼布楚和谈的使者团,逼得佟国纲和索额图不得不回京。   康熙已经了解了其中的内情,所以他一直都憋着一肚子火。   如果不是因为和谈,以及漠西势力大增的缘故,佟国纲和索额图都得进宗人府。   他面无表情上前,扶起佟国维,“舅舅,朕叫你一声舅舅,是感念你佟氏多年来的忠心。”   “但舅舅也别忘了,这天下到底姓什么,别叫朕彻底寒了心。”   佟国维脸色苍白,半句替皇贵妃求情的话都不敢提,只在康熙松手后,又一次跪了下去。   “奴才谨记万岁爷训诫,绝不敢再犯!”   “行了,你继续回去好好养伤,伤没好之前就别出门了。”康熙轻飘飘留下一句话,起身往外走。   “如果真跟准噶尔打起来,大清的将士多得很,倒也不缺佟家那几个。”   佟国维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阵阵发黑。   原本他还不明白,为何皇上以前都能容忍的事儿,如今却突然发作。   这会子他无比清楚地知道,佟家所为……触犯了康熙的底线,这军功即便往后还有机会,只怕是真要拿命去挣了。   康熙离开乾清宫后,去了慈宁宫。   他知道太后心疼方荷,所以劝说皇额娘配合自己处置后宫那些僭越的妃嫔容易,但得给皇玛嬷一个交代。   孝庄也在等康熙,并不意外他这会子过来。   “先前你叫哀家处置宣嫔,哀家还以为你到底是心思清明的,怎么又突然犯了糊涂?”孝庄叫苏茉儿守着门,头一句话就骂到了康熙脸上。   “你这邪火到底哪儿来的?还对昭嫔动手,你可真给爱新觉罗家长出息。”   康熙:“……”要是列祖列宗在天有灵,这会子只怕会骂相反的话。   他恭顺听着孝庄继续训斥。   哪怕孝庄已经不过问朝政多年,但当年扶持福临,还有扶持康熙的时候,她的政治敏锐性,叫她不用多问也能了解很多事情。   “哀家知你心里委屈,可高坐庙堂,底下有些瞒天过海的人也是正常,人人都有私心,你总归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你现在发作是痛快了,可闹得人心惶惶,真要是北蒙局势不太平,打起来的话,又要如何安抚军心,这些你都想过吗?”   “还有,岳乐这两年看起来老实,可正蓝旗还死死捏在他手里,你连正黄旗、镶黄旗和正白旗的人心都拢不住,又如何压制正蓝旗和其他四旗?”   ……   等孝庄说完,康熙才起身跪在孝庄面前。   “皇玛嬷说的这些,孙儿其实都懂。”   孝庄不解,“既然都懂,那你为何……”   “玛嬷,您还记得朕刚登基时是什么情形吗?”康熙抬起头看着孝庄,打断她的话。   “顾命大臣把控朝政,鳌拜甚至当着朕的面都敢杀人,朕为了亲政,十三岁就选了赫舍里氏为后,不得不迎遏必隆的女儿进宫……您在隐忍,朕也在隐忍。”   孝庄微微怔忪片刻,是啊,当年那段日子,比福临登基的时候还难熬,她本意是想过几年叫慧妃做皇后,才提前把那孩子接进了宫里。   但为了大清安稳,她不得不对索尼低头,选了赫舍里氏。   即便赫舍里氏性子端庄,遏必隆之女在宫里也没过几天好日子,祖孙俩的憋屈依然如鲠在喉。   “后来鳌拜死了,又有三藩势大,越来越不把朝廷当回事,朕只能焦头烂额想着如何平衡朝堂和异姓王,依然在忍。”   “再后来打起来,您替孙儿选了许多功臣之后入宫,朕在她们面前,大声说话都要思虑再三,列祖列宗大概也没想过,朕这个皇帝会做得如此窝囊吧?”   敬嫔和安嫔都是好女子,她们本来也应该能做正头娘子,在宫外逍遥快活。   但她们只能进宫,甚至敬嫔还有心上人……   他什么都知道,却只能当做不知,所以他很少宠幸敬嫔,对安嫔也只由着她舞枪弄棒,并不常去她殿中。   “现在大清勉强算得上安稳,漠西之乱朕早晚会解决,朕不想再忍了,否则这江山都不知道归了谁。”康熙面色渐渐冷硬。   “江山社稷,朝堂安稳,百姓安康……乃是朕一辈子都要兢兢业业去做的事。”   “朕已而立之年,大清也比过去强盛许多,朕不敢居功,却也由不得人欺辱!”   “所有人都当为朕所用,不得用的奴才换一批就是了,他们不思报效朝廷,却叫朕屈就他们,没有这样的道理!”   孝庄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些年康熙过得不容易,可这个决定就跟当年玄烨决定要削藩时一样,还是有些冲动。   “你要是这样执拗,少不得给自己添许多麻烦,你……”看着康熙愈发倔强的眼神,孝庄摇摇头。   “算了,你是皇帝,你阿玛在这儿也不能做得比你更好了,哀家管不了了,你自个儿清楚后果便是。”   但说完后,她突然觉得,康熙的下巴上好像隐约有点红痕,有些怀疑康熙有给方荷出气的意思,好为了那一巴掌哄人。   “只一桩,往后你要是再有气,别在哀家的慈宁宫旁边儿撒,乾清宫里多的是人给你发作,也省得哀家这把年纪了,还要替你操心!”   康熙噎了下,无奈只能咽下嗓子眼的憋屈,垂眸应下来。   “孙儿记住了。”   康熙离开后,苏茉儿一进来,孝庄就笑了,“哀家说什么来着?这俩混账是一个都不叫人省心,一个两个爪子都那么长。”   苏茉儿有些不敢置信,“昭嫔还真把万岁爷给……那可要奴婢把药膏子给万岁爷送去?”   孝庄翻了个白眼,“得了吧,这会子哀家还能装作不知道,要是送药过去,哀家就得罚昭嫔,回头玄烨总不能再处置几个妃嫔哄人。”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又不是皇帝挨了巴掌,随他们去吧。   康熙从慈宁宫出来后,本来是想左转去头所殿的,只是往那边走了两步,他突然顿住脚步,改了主意。   李德全有些疑惑地问:“万岁爷?”   “回乾清宫!”康熙上了轿辇,敲敲轿沿,淡淡吩咐道。   回去后,康熙没再去弘德殿,先去南书房待了会儿,而后在晚膳前回到昭仁殿,把赵昌给叫了过来。   赵昌一进门,迎面就飞过来一只龙靴,惊得他赶忙躲,却又不敢全躲,只能侧着身挨了。   康熙冷笑:“赵昌啊赵昌,你实在是给朕长脸,满蒙汉八旗估计都挑不出你这么出息的儿郎来!”   赵昌满头雾水地……缓缓跪地,这听着不像是夸他啊。   可他也没做错什么事儿……吧?   “朕吩咐你,别叫昭嫔赶在你前头查出什么证据来,你倒是替朕爱惜脸面,干脆堵了昭嫔的路,你可真行!”   康熙越说越生气,那混账不是故意打他的,可是不是故意吵架他后头一琢磨就清楚了。   那混账生着气都不忘上眼药,每句带刺儿的话都意有所指,最叫她生气的那句,就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除了暗卫,也没旁人有那个本事了。   康熙指着自己的脸,冲懵逼的赵昌嘲讽:“你瞧瞧,朕这脸面拜你所赐,比常人多了一层,都肿起来了,你看朕该怎么谢你才好?”   赵昌:“……”   他缩了缩脖子,小声解释,“奴才也没干别的,只是提前翠微和魏珠一步,查出了动静。” txt80.com   “这御前的消息向来不可为外人知,暗卫持天字令,自然都会封口……”   另一只靴子也飞了过来,砸在赵昌胸前。   “把朕的话当耳旁风,朕还得夸你一句办事周全?”   他既然说了别叫方荷赶在前头,那言外之意,以赵昌的脑子他不信赵昌想不明白,不过是没放在心上罢了。   康熙指着门外:“行,那朕必须赏你,自个儿去领三十板子吧!”   他都挨了一巴掌,要是不打赵昌一顿,难消他心头之恨。   等赵昌哭丧着脸要出去,康熙突然又叫住他,“等等,挨完了板子,你把林佳氏的地契给春来送过去,叫她请昭嫔给她改名字,就说是朕赏她的。”   林佳氏是春来的母家。   赵昌愣了下,这……暗卫终其一生不得背主,皇上这意思是叫春来换个主子?   康熙没多解释,暗卫不可能换主子,他也没有叫春来背主的意思。   不过先前梁九功问春来为何替方荷隐瞒的时候,春来提及过觉得方荷处境像她额娘。   春来看到地契就能明白,他这是默认往后春来关于方荷的事儿可以知情不报。   等殿内没了人,梁九功捧着消肿的药膏子过来,眼巴巴问:“万岁爷,您看是去头所殿……还是奴才给您上药?”   自打梁九功闻到康熙身上的药味儿,给了自己两巴掌,康熙就知道他不会乱说话了。   所以他只摆摆手,“你来,朕今儿个哪儿都不去!”   他挨了巴掌,还要替那混账出气,又马不停蹄地擦干净尾巴,把哄人的事儿做全了,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至于延禧宫,他不叫她过去,也是等她……是为了她好!   做到这份儿上了,那混账要还没个表示,那往后就叫她在头所殿自生自灭吧,他是供不起这么个祖宗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但过了春雨连绵时候,天光便一日好过一日,很快就热了起来。   到了月底,直把康熙热得脑袋顶都要冒烟了,所以他早几日就下旨五月初就要出宫避暑。   梁九功在一旁给他打着扇子,连风里都带着股子热气儿,叫人心烦。   他冷着脸问:“今儿个朕不去慈宁宫,皇玛嬷说什么了没?”   梁九功木着脸躬身,“回万岁爷,老祖宗请您保重龙体……头所殿里嫔主儿还在抄经……哎哟!”   话还没说完,梁九功就赶紧手忙脚乱接住扔到自己怀里的玉如意,唬得脑门儿都见了汗。   康熙冷笑,“朕问那混账了吗?用你多嘴!滚下去!”   梁九功迟疑了下,“那奴才叫李德全进来给您打扇……”   “不用!”康熙面无表情,“心静自然凉,朕劳烦不起你们!滚!”   梁九功:“……”问题这会子虽然热,可也没到往年最热的时候啊!   他出来殿门,躲在盘龙柱后头,摘了帽子拿脑袋磕柱子,心里迟疑着是不是该叫人去给那祖宗传句话儿。   又过去二十多天了,先前昭嫔不如其他妃嫔懂事就算了,可她……她诛九族的事儿都干了,就不知道过来跟万岁爷卖个好?   这伴驾避暑的名单都还没给出来呢。   各宫妃嫔但凡有点心思,都止不住地往御前来探听消息,偏就这祖宗没动静。   她这改姓了扎斯瑚里氏,难不成连人家的祖坟都惦记上了??   李德全看干爹发愁,经过这阵子万岁爷时好时坏的脾气,也知道干爹到底在愁什么。   他眼珠子一转,小声道:“干爹,要不我去跟魏珠那小子通个气儿?”   其实男人女人之间就那么回事,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   万岁爷这股子东风,明摆着是端着皇上的架子,不可能被压倒,那只能西风懂点事儿了。   不然回头遭殃的又是他们,赵统领的腚都还没好全乎,李德全是一点都不想步后尘。   大不了……他见了魏珠就叫哥哥,要不是魏珠年纪太小,爷爷他都能叫出口,反正也不掉块肉。   梁九功觉得行,刚要点头,殿内那位心静自然凉的爷,刮着一股子热风出来了,大跨步往月华门去。   “万岁爷……万岁爷?”梁九功赶忙去追,小声喊着。   “天儿热,奴才给您备轿辇啊……”   康熙充耳不闻。   他就不该指望那混账有良心,那日的好话,怕是犯了要命的错,吓得撒谎欺君呢!   他非要治那混账个欺君……不对,莫不是被吓破了胆儿,又不见他去,觉得被他厌弃了,才只能在头所殿卖乖吧?   康熙心里一阵子冷一阵子热的,顶着大太阳头进了……慈宁宫。   既然有功夫过来,他自然不能直接往头所殿去,否则孝庄估计能连他带那混账一起揍。   方荷这边收到魏珠送过来的消息时,正在对着一大批人名儿绞尽脑汁地画线呢。   若不是李德全杀鸡抹脖子拽着他直喊哥哥,把魏珠喊得毛骨悚然,他都不想进来打扰阿姐。   “主子,万岁爷去了慈宁宫,一会儿怕就要过来了,您看是不是换身衣裳,准备迎驾?”   方荷在其中一列人名儿上加了个星号,闻言头都不抬,“不用,要是我换衣裳,皇上才会生气呢。”   翠微查不出来的事儿,不代表她一点法子都没有。   上辈子在酒店里工作,除了各种有必要没必要的小技能外,分工到人,定点定时打卡签字,一旦出现任何错误,通过交叉对比迅速确定职责,才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儿。   先前方荷叫魏珠去给乔诚送了一千两银子,托请乔诚帮她办了几件事。   第一桩,将宫外所有跟乌雅氏以及他们的姻亲有来往的人,尽量弄清楚名单,罗列出来。   第二桩,叫乔诚以敬事房副侍的身份,查询敬事房的人事记档,尤其从额森临死之前两年,一直到如今进来的所有膳房太监。   最后是请乔诚利用外库房发放月例的职权,与伺候御医的粗使太监和医徒接上线,把与秦新荣所有有来往的宫人和太监都查出来。   三份名单都凑齐,她就可以开始两两交叉对比,最终得出来的名单再交叉,只要出现同样的人名,必然就是责任人……啊不,是有可能替德妃办事的人名单了。   这是个笨法子,但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只是工作量不小,又不能引起宫中人的注意。   二十多天,她也不过才拿到三分之一的名单,就已经发现了几个不对劲的人,甚至都不止在乾清宫!   方荷一时上头,才没顾上康熙。   当然了,就算有时间,她也不可能去给康熙送汤送吃食,嘘寒问暖。   宠妃要是太贴心,就该轮到别人伤她的心了。   都是伤,自然是伤别人的心更好。   魏珠出去后,方荷盘算着时间,迅速将名单藏进放银子的匣子里,锁进首饰箱笼。   然后她使劲揉了揉眼,站到门边。   一听到外头魏珠大声请安的动静,方荷立马深吸口气冲了出去。   康熙一进门,就见方荷兴高采烈,甚至眼神放光地小跑过来,险险停在了他身边,像个哈巴狗似的,冲他笑出两排小白牙。   “万岁爷,您终于来啦?”   “万岁爷您怎么才来啊,我……嫔妾想您了。”方荷绞着手指抱住康熙的胳膊,小小声道。   “我还以为您再也不肯理我了呢。”   本来康熙想过方荷可能是吓坏了,可看她这会子精神得恨不能长出条尾巴来摇一摇,他心里突然冷笑出声。   进了殿,康熙抽出自己的胳膊,大马金刀坐在软榻上,凉凉看着方荷。   “说吧,你又打算干什么?”   不等方荷回答,他意有所指地提醒,“这乞食之人都还知道追上去说几句好话,也就你这没良心的,朕不来,你完全不记得乾清宫门朝哪儿开是吧?”   方荷期期艾艾凑到康熙身边,蹭他。   康熙并腿躲开,她干脆把自个儿塞进他怀里。   “那我不是担心您脸上的伤还没好,看见我就生气吗?”   “其实我可想您了……”她拉着康熙的手轻轻触在她肚子上,“嫔妾身子都养好了,就等着万岁爷呢~”   康熙:“……”等着气死他吗?   他实在不想叫这混账几句话就说没了脾气,活了三十多年,他都没想过自己竟如此好哄,干脆掐着那把子细腰将人推到一旁去。   “真没事儿求朕?那过几日朕带人出宫避暑,你就待在宫里吧!”他故意冷声道。   方荷呆了下,不可置信看着康熙,“您还想过不带我吗?”   她恰到好处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怪不得您进门就表情不对劲,原来还怪罪我打……犯了错呢。”   “也是,像我这样的罪人,又怎么有资格伴驾,更没资格给您孕育子嗣,都是我自作多情……”她捂着脸起来就要往寝殿冲。   这会子哪儿都不疼不痒,掐腚也来不及,实在哭不出来,只能进去干哭两嗓子了。   但这回康熙可没再叫她跑了,长臂一拦,将人拦腰从背后拢进了怀里,咬着她耳尖磨牙。   “朕若怪罪你,这会子就不该往头所殿来!”   方荷委屈巴巴抽泣了一声,点点头:“嫔妾懂了,您这是气不过,嫔妾都明白的……”   她抬起手,就要往自个儿脸上落,“那嫔妾替您打回来……”   康熙额角止不住蹦起青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上巧劲将她拽了下,横摁在膝,‘啪’的一声落下去。   “你自个儿打,哪儿有朕亲自动手来得痛快,一下朕觉得不够,你觉得呢?”   方荷:“……呜呜我错了错了错了!”   算了,这位爷越来越经不起逗了,还不如江南时候一脸呆滞看她自己打自己的时候呢。   她迅速老实下来,乖乖解释,“我是真害怕,我‘挨了打’,闭门不出才正常,若我还跑御前去争宠,以老祖宗的聪明,指不定猜出一二,嫔妾可怎么活呀?”   她轻轻在康熙心窝子上画圈,“再者……我不想跟其他人一样,别人送汤我也送汤,时间久了,万岁爷肯定会把我从这儿撵出去的。”   康熙心知她这几句话说得还算老实,但碍不住她确实故意惹人生气的事实。   他闭了闭眼,下颚绷紧片刻,到底没忍住那股子气,猛地站起身,抱着方荷进了卧寝,拿脚踹上寝殿的门。   “哎哟……您轻点,回头又叫老祖宗听到唔唔……”   翠微和魏珠都伸长了耳朵听着,听到这儿都松了口气,脸上不自禁露出几分喜色。   同样喜的还有李德全和春来,哪怕瞧着时辰……有些不大合适,但两个主子总算是和好了啊!   他们日子也能轻省些,实在顾不上那许多了。   主子们都不怕,他们怕什么。   只有梁九功,老神在在地关上主殿的门,云淡风轻在里面已经暧昧起来的声响中挥了挥手。   “去,叫人去御前把午膳提过来,多提些冷水回来,就说避火缸里的水不够了,回来拿小泥炉子烧着。”   白日宣淫说出去总归不好听。   敬事房是瞒不过的,可彤史就只有老祖宗和太后娘娘能看,只要不闹出动静来,就没什么大事儿。   先前太后和万岁爷大发雷霆,宫里都装鹌鹑老实的时候呢。   里头动静确实不大,方荷嘴都被捂住了,偏偏衣服凌乱却一件不少地好好穿在身上,憋得她满身的汗。   身后人身上少了条中裤,还是逼着她伺候着去了的,热得她眼角迅速沁出泪珠儿来。   很快,这人可能就是想看她哭,才能解他心头之恨,感觉到泪划过掌心后,好歹也将她的中裤扔出幔帐,替她散散热。   只可惜这人忙活得热火朝天,里里外外都烫,她一点都没觉得凉快,呜咽得更凶。   等终于感觉到肚子饿,想起用午膳这回事儿来的时候,都过了康熙歇子午觉的时辰了。   两人还都和衣躺着,只是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难受得方荷只想再以下犯上一回。   反正都是要洗漱换衣裳,这跟脱了裤子放屁有什么两样吗?   哦,还是有点不一样的,看着被扔在一旁的小衣,上头两人纠缠的痕迹,叫方荷这样经过风浪的人都止不住脸红。   好歹床榻还算齐整……个屁啊!   一团一团的……反正都得换!   等水送进来的时候,方荷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干脆将脑袋扎康熙怀里,由他抱着自己去沐浴。   只要她看不到,四舍五入就等于没丢脸……   可等洗漱完出来,康熙在方荷的催促下,沉默却微妙地穿上里衣后,春来和翠微进来伺候更衣,一进门就都愣住了。   “主子您……”翠微下意识开口,后头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不知道该怎么说。   春来有经验了,脑袋直往胸口扎,反正只要她看不到,四舍五入就等于主子没丢脸!   方荷察觉不对,匆忙裹上里衣,凑到铜镜前,就见自己的小脸上,多了一道渐渐显现出来的巴掌印,还是横着的。   方荷:“……皇上!!!”   “咳咳,春来,御前送过来的药膏子还有吗?再问梁九功要一点。”康熙淡定道。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你们主子应该很习惯了,对吧?”   一人一回,他也不是故意的,就算扯平了。   “你们俩伺候用膳,其他人就不必进来了。”   方荷气得直往康熙面上射冷箭,已经恢复了点力气,宁愿抖着腿,也有骨气地推开康熙,气鼓鼓坐在了桌前。   梁九功一听春来又要他去取药,这回鼓不住了。   就算那是祖宗,可他家主子可是九五之尊,就算再宠个女人,也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叫女人骑在头上的道理吧?   他皱眉叫李德全去取药,取回来后,梁九功板着脸,硬是自个儿进了门。   就算拼着不要命,这回有些话他也不得不说了,里头那祖宗不知道心疼人,他还心疼主子呢。   只是等冷着脸进了门,梁九功就发现,他心疼的主子,憋着笑坐在一旁,轻声细语哄着人张嘴呢。   被哄的那个嘴上……嚯!好大一个巴掌印,怪不得刚才里头没那么大动静……   方荷一抬头,就见梁九功进来,手里还拿着药膏子,表情还有些古怪的尴尬。   她又不是傻子,梁九功准备伺候谁,或者说准备给谁脸子看,很明显了。   她冷笑出声,“怎么?梁谙达是担心我伤得太重,心疼我,打算替你家主子给我上药?”   康熙唇角抽了抽,淡淡瞥梁九功一眼。   “自个儿去领十个板子!”   方荷继续冷笑,“别啊,来来来,我嘴上肿得最厉害,你家主子打算用嘴给我上药,梁谙达呢?”   康熙:“……二十个板子!赶紧滚!”   梁九功:“……”所以说,他一个奴才,瞎操什么心呢!! 第71章   梁九功咽下嗓子眼一口老血, 格外受伤地出了主殿,叫憋笑的春来进去伺候。   连李德全都在一旁笑。   虽说板子听着不少,但干爹毕竟是乾清宫大总管。   他自个儿找过去挨的板子,除非行刑太监不想活了, 否则保管打得震天响, 油皮都不带破的。   所以梁大总管唯一受伤的, 也就是脸面了,回头那帮龟孙儿还指不定怎么笑话他呢。   他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 直在心里诅咒发誓,往后跟这俩祖宗有关的事儿,他是再也不管了!   但也不止他一个人受伤。   方荷如今的皮肤特别敏感, 那啥完了又接着泡澡,哪怕是涂了药,到了晚上也透出青紫来, 活像是被人照着嘴扇了几个嘴巴子, 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康熙都看得惊疑不定。   他在这混账面前总忍不住气得动手, 却又知道她怕疼,所以向来收着力道。   难不成这回……一时没注意到, 力气用大了?   他当即就想叫御医过来给方荷瞧瞧, 气得方荷在他腰上拧了一圈。   “您爱叫人看您给自己一嘴巴,反正我不看!”   要是让人看见传出去, 哦,昭嫔又‘挨’打了,她可算是开妃嫔的先河了。   她知道自个儿没事, 只是皮肤太敏感而已,不碰也不大疼,碰到哪儿的青紫, 都要好久才能下去。   康熙无奈,晚上没继续折腾方荷。   主要这混账又屁股对着他了,他要再做点什么,指不定他……哦不,是梁九功身上哪儿又得多点伤。   翌日。   一大早要去慈宁宫请安,康熙又叫梁九功去给方荷告了假,没叫人吵醒她,轻手轻脚洗漱过,换上龙袍去上朝。   去慈宁宫请安的妃嫔们知道后,甭管是跟方荷对付的还是不对付的,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或者说都有股子深深的无力感。   贵妃钮祜禄氏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抬起头看着孝庄,到底还是提了一句。   “昭嫔封嫔半年有余了,竟是不如做娇客的时候,就没来给您请过几次安……这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顿了下,又无奈地找补,“臣妾真不是给昭嫔上眼药,可这传出去了好说不好听,要不臣妾叫太医过去瞧瞧,好歹有个正经说辞?”   横不能旁人都没事儿,就方荷侍寝完了连道儿都走不动吧?   孝庄也觉得有些不妥,昨儿个皇帝过去头所殿,也没听到头所殿有什么动静。   她可以纵着方荷偶尔不规矩,却不能叫她的懒散成为宫里的风向。   思及方荷的脸面,孝庄吩咐苏茉儿:“你去瞧瞧,要是起不来身,就叫伺候哀家的太医亲自给她诊脉,但凡她还能起得来身,叫她来慈宁宫见我!”   苏茉儿恭敬应了,带着两个小宫女去了头所殿。   小宫女是来守着头所殿的大门,不许里头的人出去寿康宫或者乾清宫通风报信。   她相信方荷不是个没分寸的,但恃宠生娇……就方荷那懒性子还真有可能。   可宫里却不能纵容这股子风气,苏茉儿这回站在主子那边。   她作为慈宁宫的大嬷嬷,来求见方荷,哪怕跟翠微话说得再客气,翠微和春来都不敢拦。   方荷晚上没干体力活儿,这会子其实已经起身了,也不敢叫人在外头说话。   无奈她只能匆匆将手帕当作面纱挡在脸上,请苏茉儿进来。   苏茉儿进门先仔细打量了下,见方荷除了被遮住的脸,瞧着还挺有精神头的,心下就大概有数。   这指定是又闹腾了。   她恭敬行了礼,试探问:“老祖宗得知昭嫔娘娘身子不适,心里关切,特叫奴婢过来探望,若是您还能走动,不如去慈宁宫请太医瞧瞧?”   方荷叹口气,知道大佬受不了她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哪个董事长也看不得咸鱼员工。   她站起身,“不必请太医瞧了,我去了慈宁宫就在偏殿候着,等妃嫔们请安离开后,我自会求见老祖宗。”   “至于为何告假,老祖宗一看便知。”   苏茉儿听出些许微妙来,这……不会又挨打了吧?   不能,苏茉儿心里摇摇头,她伺候长大的万岁爷,不是这样爱动手的性子。   等回到慈宁宫,苏茉儿当着满宫妃嫔的面儿,面色倒是很淡定,只俯身在孝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孝庄微微挑眉,也跟苏茉儿想到一块儿去了,脑仁儿又开始一蹦一蹦地疼。   她挥挥手,“行了,都散了吧,哀家累了。”   虽然没提及方荷的事儿,但先后几次被敲打,皇上和太后又那么护着方荷,谁也没找不自在,揣着满心肠的疑惑出了门。   太后还稳当当坐着,等殿内没了外人,立刻问苏茉儿。   “怎么回事?那丫头又挨打了?!”   苏茉儿:“……”万岁爷在主子和太后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方荷被请进来后,走路利索,瞧着精神头不错,明显不是累着或者病了。   孝庄和太后的眼神都落在她的面纱上。   方荷乖巧跪地,利利索索把面纱揭开,“请老祖宗恕罪,嫔妾……嫔妾实在不方便露面,损害皇上清誉。”   说实话,孝庄和太后都没仔细听她说什么,眼神都落在她连着小嘴儿那一片的巴掌印上。   那般清晰……还有横着的方向,都是过来人,连这巴掌印怎么来的,什么姿势她们都猜出来了。   太后心想,皇帝还有什么清誉可言?   捂着嘴……总不能是夜里怕惊动姑姑就寝吧?   但这会子她也不好调侃,有些话实在不好叫乌云珠翻译,只能忍着笑沉默。   孝庄都不知该说什么。   好一会儿,她捏捏额角,“你这……叫太医看了吗?怎么不抹药呢!”   宫里可没那么容易藏住秘密,但凡传出去,玄烨的名声确实很难保住。   方荷讪讪道:“御医亲自开的药膏子,嫔妾涂了,但嫔妾的皮子与寻常人不同,就算涂了药,痕迹也得好几日才能消。”   孝庄:“……”她就不明白了,正经敦伦就那么难?   海兰珠和董鄂氏的恩宠哪个都比方荷要盛,可方荷一人闹出来的动静,俩人加一块儿,拍马都赶不上。   “既然不小心磕了下巴,话都说不出来,就好好在头所殿养着吧。”孝庄勉强找出个还算听得过去的借口。   “哀家会叫陆院判过去给你瞧瞧,许你养好了再出来走动。”   方荷就知道会这样,皇家平日里讲规矩,一旦要脸的时候,规矩就被狗吞下去了。   回到头所殿,方荷继续画她的交叉图,由着春来和翠微收拾出宫避暑的行囊。   头所殿也不大,翠微和春来在偏殿库房里,指挥着昕珂和刘喜他们几个忙活,也不耽误听主殿的动静。   翠微止不住好奇问春来,“你不是叫主子给你改名字了吗?主子没允?”   春来闻言露出个浅笑:“主子说名字得自己听着顺耳,问我要不要回归本名,我还想叫春来,主子就跟万岁爷说了。”   她愿意效忠的,就是方荷这份不经意间的尊重。   左右她又换不了主子,改不改名也不重要。   知道她是御前出来的春字辈宫女,旁人还高看她和主子一眼,在外头办事儿容易些。   翠微顺嘴多问一句:“为啥不归本名,你不是挺惦记着家里的吗?”   春来沉默片刻,小声道:“我是家里老大,本名叫大妞。”   昕南呀了一声,笑道:“那跟奴婢差不多,奴婢进宫前叫五妞。”   翠微:“……”她是额娘的独生女,在额娘离世前颇得额娘看重,叫宝妞。   主子现在的名字……他们头所殿的妞有点多啊,喊一嗓子大半都得回头。   可见还是他们头所殿太小了。   翠微看几个小宫女颇有交换本名的意思,赶紧换了话题。   “话说都快入夏了,这延禧宫就是推倒重建时候都够了吧?”   “万岁爷如此疼咱家主子,怎就一个字都没提呢?”   这春来倒是知道些,她小声道:“其实延禧宫修缮废不了多少时候,但后殿没有地龙,天冷儿的时候还没头所殿住着舒坦呢。”   “等天暖和了,万岁爷下令,叫人又开始修缮主殿……”   翠微眼神蓦地一亮,连昕珂她们几个脸上也露出喜色来。   话不用说太明白,只要主子肚子争气,谁还去后殿啊,挪动一回怪麻烦的。   翠微咧嘴笑,“好好好,咱就算在头所殿多住些时候也无妨,主子就不是那讲究排场的人!”   “离老祖宗和太后近些,还方便主子孝敬老祖宗和太后呢。”   这话叫被拉出去壮过场面的昕珂她们几个,都有些怀疑,主子……真不讲究排场吗?   等过了端午宫宴,离宫那日,方荷坐着软轿,一路高调地带着四个宫女四个太监,直接从头所殿进了皇辇后,翠微都沉默了。   知道主子是怕人注意到她嘴上还剩一点点的痕迹,不知道的还以为主子腿瘸了呢。   就这方荷在皇辇里还要念叨,“都怪万岁爷,这回满宫妃嫔怕是又要将我当作眼中钉了,指不定连御史都要撞柱子,参我个红颜祸水的罪过!”   康熙这几日多歇在头所殿,哄也哄了,好处也没少给,早知道方荷这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本事。   他淡定将葡萄放到方荷面前,“那你想叫朕怎么赔罪?”   方荷捏着葡萄剥开,趴在矮几上嘿嘿笑着凑到康熙身边。   “嫔妾想要临水的宫殿,不想跟别人一起住!”   “嗯,还有吗?”康熙手里持着一本古卷,头都不抬将葡萄咽下,以舌尖裹住淘气的指尖轻咬了下,表示继续。   方荷眼珠子咕噜噜转着,继续给康熙剥葡萄,反正都是他自己的口水,他不嫌弃就行。   “嫔妾听闻要去畅春园避暑,实在有些忐忑不安,原本嫔妾建议宣嫔去南苑,是想着您回宫会接她一起呢,可现在……”   她用帕子轻轻擦拭康熙的唇角,食指在其上轻点,语气轻得羽毛一般。   “该怎么跟老祖宗交代呀?”   康熙似笑非笑睇她一眼,“你才知道去畅春园?”   他可不信这混账有那么好的心肠。   过去好几个月她都能因他没替她张目,不小心‘赏’他一耳光,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他早看透了。   虽不知道这混账是怎么知道的,他本意是想给皇玛嬷和皇额娘一个惊喜,谁都没说,但他很肯定,方荷早就知道。   方荷慢条斯理给自己擦了擦手,葡萄转喂进自己嘴里,满脸无辜摸着自己脸上还未彻底消除的痕迹。   “我要是能未卜先知,那日就不该好好伺候您,就该再跟您吵一架才是。”   康熙凑过去,以唇卷走她嘴里的葡萄,还轻轻咬她一下。   “朕自会跟皇玛嬷说,你要再拿那点子不疼不痒的印记说事儿,朕下回就在你脑门上刻上“无理搅三分”几个字!”   方荷笑倒在康熙怀里,干脆躺在他腿上吃葡萄。   “也不错,您用朱批吧,往后嫔妾就是奉旨搅屎棍了!”   康熙:“……”他就多余拿要脸的事儿来吓唬她!   外头随行的宫人和太监,听皇辇内传出皇上的低笑和更清脆的笑声,都不免在心里咋舌。   寻常只知道昭嫔受宠,却不知道为什么。   说昭嫔长得好吧,宫里娘娘们都各有千秋,明艳当属宜妃,温婉都想着德妃,昭嫔算不上最美的,只能说长得特别引人怜惜。   可现在他们隐约明白了,这位嫔主儿能得宠,大概是因为在万岁爷面前够放松,不把万岁爷当主子爷,反倒当寻常夫君哄着?   已经出了宫,皇辇上的动静瞒不住随行的妃嫔们。   还没到畅春园,贵妃和荣妃、宜妃、德妃她们几个,甚至还有几个消息灵通的嫔都知道了。   贵妃这阵子掌管宫务,又要照顾越来越调皮的胤俄,忙得每天都睡不好吃不香,人肉眼可见的疲惫消瘦。   她只撑着脑袋,阖眸想着去了畅春园以后的安排,什么反应都没有。   荣妃手里拿着佛串转个不停,见胤祉和姐姐宁楚格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微微蹙了下眉,也没说什么。   皇贵妃在宫里养病,惠妃还在长春宫抄经,此次都没能随行避暑。   这个教训足够将荣妃所有的心思都压下去。   左右有宁楚格和胤祉在,皇上无论如何都要给她几分体面,多余的委屈和不甘,都让她葬在了佛前,再不想提及。   四公主伊尔哈在宜妃的车驾里,听到消息后,下意识看向姨母。   宜妃面上带着一抹淡笑,像是听热闹似的,伊尔哈垂眸思忖片刻,无声咽下了心头的不甘。   德妃听到消息时,正满脸带笑看五公主抱着七公主逗弄。   听太监在帘子边上低声说完,她笑容不变,眼中的笑意却瞬间消失。   她温柔对婢女和冬吩咐:“听说园子里水多,七公主年纪还小,本宫怕她受凉。”   “等安置好了,叫人去内务府要些厚实的料子来,给五公主和七公主做寝衣。”   和冬笑着应下,“奴婢定叫她们多准备些好料子。”   主仆二人同样没对御前的欢声笑语说任何话。   可几个嫔,尤其恩宠越来越少的端嫔、僖嫔几个,帕子都撕碎了几条。   只碍着出行在外,怕隔墙有耳,到底心里有顾忌,都咽下了口中的咒骂。   陆武宁去过头所殿后,从太医院开了消肿化瘀的药膏子给方荷,这事儿后宫妃嫔早几日就知道了。   得折腾成什么样儿才需要消肿化瘀啊?僖嫔一开始还想不明白。   后来从慈宁宫外洒扫的太监那里打听到,方荷是戴着面纱进的慈宁宫,大伙儿脑子里蹦出来的念头,跟孝庄也差不多。   这一定是又犯了规矩,被万岁爷赏了巴掌!   横不能是万岁爷咬人了吧?   偏这狐媚子,有本事惹得万岁爷大发雷霆,却又跟个妖精似的,立马就能把万岁爷勾住,荣宠不衰。   这样下去,指不定往后子嗣都要从那贱人肚皮里出来了,往后还得她们这些贵女给她行礼!   越想僖嫔越生气。   能叫康熙都知道她嘴碎,她的性子实不是个会忍耐的,如果不是占了姓氏的便宜,她也封不了嫔。   等到畅春园,内务府早安置好的宫人和太监,迅速引着各位主子们去住处。   太皇太后跟太后住在瑞景轩,贵妃住了最大的澹宁居。   宜妃住在韵松轩,德妃住在万芳斋,算上平嫔随行的六嫔却都远远被安排在挨着后湖的凝春堂、回芳墅和渊鉴斋。   只有方荷,被安排在瑞景轩和康熙的寝殿春晖堂之间的云崖馆。   虽然云崖馆不如其他地方大,但那是畅春园内唯一一处两层的建筑,三面临水,能正面赏前湖的风光,还背靠御前,也不怕太冷。   而僖嫔和平嫔所住的渊鉴斋左边靠着府君庙,叫檀香味儿熏得头疼,前后都是湖,穿堂风一过,大夏天的都能叫人冷得打哆嗦。   平嫔还没受宠,又素来是个胆小的性子,自不敢说什么。   僖嫔却气得在屋里摔摔打打好一会儿,低低咒了好一会儿。   过了两日收拾妥当,去瑞景轩给孝庄请安的时候,再看到方荷那张明媚白皙,还隐隐透着春色的小脸儿,僖嫔心里几乎要恨出血来。   这几日万岁爷以云崖馆还需要收拾为由,又叫方荷住在了御前。   其他妃嫔们面色也都不算好看。   只能说因为先前太后和皇上的发作还被震慑着,勉强保持着体面罢了。   可僖嫔不乐意,同样是伺候万岁爷的女人,有时候皇上偏心地叫人想平心静气都静不下来。   因此,等请完了安,僖嫔故意挤到方荷前头去,示意端嫔自一旁堵住方荷绕开的路,含笑跟方荷说上了话。   “听闻昭嫔妹妹又挨了万岁爷的打,却还能保持盛宠,实在是叫人好奇,不知妹妹可否跟咱们说说该怎么伺候,也省得叫老祖宗总嫌弃咱们不争气!”   贵妃没心思听,她这几日累得恨不能直接昏过去才好,偏偏到了该睡觉的时辰就睡不着,又走在最前头,很快就坐上轿辇离开了。   但荣妃、宜妃和德妃三人没急着走,只站在轿辇旁边,不动声色听着二人打机锋。   方荷被噎得不轻,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是槽点太多,不知道该先吐哪句。   她上下打量僖嫔一眼,慢吞吞问:“僖嫔娘娘想探听我怎么得万岁爷的喜欢,却还不忘先讽刺我一句……你觉得我会告诉你?那我得多贱啊!”   “噗……”安嫔不小心笑出声,赶紧捂着嘴躲到敬嫔身后去。   敬嫔和备受僖嫔欺负的平嫔眼中也都带着笑。   其实宫里不是所有妃嫔都敌视方荷,甚至有好多小答应和常在都把方荷当菩萨偷偷敬着呢。   只是都清楚方荷跟上位妃嫔不对付,谁都不敢先开头跟方荷示好罢了。   可这会子听方荷说话,早就憋着的安嫔有些蠢蠢欲动。   而应该被怼得脸色难看的僖嫔,耍嘴皮子她却也不惧谁,闻言只挑着眉冷笑。   “昭嫔不是说过,我们都是姐妹,姐妹之间说话还用得着在意这么多?”   顿了下,她眼神在方荷的下巴上扫过,嗤笑出声。   “再说这人啊,敢做就得敢当,我都还没问问昭嫔妹妹,挨巴掌是什么滋味儿呢,不如妹妹也跟咱们好好说说?”   方荷收了笑,这茬找的,她想不接都不行。   她一脸为难地看着僖嫔,“你真想知道?”   僖嫔道了声新鲜,“不然我干嘛问妹妹,想必各位姐姐妹妹们都好奇,毕竟咱们伺候万岁爷这么多年,可都没妹妹这么大的本事!”   方荷瞪大眼,满脸震惊扫视周围一圈,接着又看僖嫔,用那种招人恨的委屈模样,小白花似的追问——   “僖嫔娘娘确定想知道?”   “妹妹也不必绕圈子,若不想说咱也不能为难你,毕竟家丑——”僖嫔冷笑着立马接话。   方荷没叫她说完,干脆利落上前,抡圆了胳膊就给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惊得端嫔和平嫔都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安嫔用力捶胸口,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快要笑……快咳嗽出来了!   僖嫔被扇得跌倒在地,她的婢女都没扶住她,跟她摔成一团,可见方荷用的力气有多大。   僖嫔捂着脸,不敢置信地怒视方荷。   “你放肆!你怎么敢——”   “不是僖嫔想知道挨巴掌什么滋味儿的吗?”方荷拿翠微递过来的帕子擦擦手,漫不经心笑着开口。   “嫔妾这人啊,哪儿都好,独独不善言辞,实在难以叫僖嫔娘娘明白个中滋味儿,只能请您自个儿体会一下了。”   她居高临下看着踉跄起身的僖嫔,“怎么样,挨巴掌的滋味儿如何?”   不等僖嫔回答,她又扫视周围一圈,笑得更灿烂,“若是其他姐妹们也想知道,虽然我手挺疼的,都是自家姐妹,也不是不能满足你们。”   众人:“……”   堵着路的端嫔和胆小的平嫔都不自觉后退一步,不了不了,她们其实也没那么好奇!   康熙进来的时候,天井里还一片混乱。   僖嫔自然不肯白挨打,闹着要打回来,被人拦住后又哭哭啼啼要找老祖宗做主。   “闹什么呢?”康熙听见这乱糟糟的动静,止不住皱眉,低喝道。   他下意识看了眼方荷,见她被翠微扶着,好生生站在一旁,这才继续转向僖嫔。   “不知道这是哪儿吗?也不怕惊着皇玛嬷,再闹腾就滚回宫里去!”   僖嫔本来只是装样子,这会子眼泪真落下来了,扑通跪在康熙面前,泪落如雨。   “还请万岁爷给嫔妾做主!!”   “嫔妾好好与昭嫔说话,岂料无缘无故,她上手就打了嫔妾一巴掌!”   “她是嫔位,嫔妾也是嫔位,若被打了脸嫔妾都生受着,往后嫔妾也没法儿活了!”   康熙:“……”他作为皇帝,挨了巴掌都半点脾气发作不出来,能给僖嫔做什么主?   他忍着去看方荷手的冲动,不动声色看了眼瑞景轩紧闭的殿门。   上回甩他一巴掌,那混账的手背肿了好几日,若不是她宫里有个会医术的小宫女,他都忍不住要派御医过去看。   这会子听僖嫔的话,他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这混账莫不是打人上瘾了?   以僖嫔过往的性子,康熙就知道她口中‘无缘无故’四个字的水分有多大。   如果真是方荷无理,皇玛嬷怕是早请家法出来了。   可他也不好太偏心,只得佯装含怒看向方荷,冷声问:“怎么回事?”   方荷可不是那不长嘴的人,对康熙这回的表现非常满意,先送给他一个甜甜的笑,这才慢条斯理开口。   “嫔妾打僖嫔原因有三,一是僖嫔妄议皇上,打探侍寝之事,还以此嬉笑,是为不敬。”   “二则嫔妾再三跟僖嫔确定,问她是不是想知道挨巴掌的滋味,僖嫔均给了嫔妾正面允准的回答。”   “三来嫔妾不想自揭伤疤,却又要顾虑僖嫔所说,‘大家都是姐妹,无可不能对人言’的训斥,思来想去,只能请僖嫔亲身体会,方不犯妄议主子爷的罪过了。”   孝庄:“……”这不是挺能说的吗?   她坐在窗户边的软榻上,见太后捂着嘴笑弯了腰,哭笑不得直摇头。   僖嫔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孝庄就听见了。   主要是太后在,她瞧不得人欺负方荷,又见是嘴碎的僖嫔为难人,早早就拉着孝庄到了软榻上,准备随时替方荷张目。   可孝庄早知道,昭嫔哪儿用得着其他人啊,那丫头无理还能搅三分呢,她有理……不上天还是她吗?   左右孝庄是受不起那个闹腾,她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不是很正常吗?   外头康熙也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他压着笑意,蹙眉隔空点点她脑袋,警告她别再说话了,要是回头僖嫔闹着要自戕,他都不好处置。   就这混账气人的本事,他完全不怀疑僖嫔会被气到那种程度。   他垂眸淡淡睨了眼凑到天井里来的妃嫔们,问:“昭嫔所言可属实?”   “属实属实,嫔妾听昭嫔反复确认了两遍呢!”安嫔捂着嘴小声道。   婴儿肥都还没褪干净的平嫔下意识点头,接着脸色蓦地一白,绞着手指低下头不敢说话。   其他人也不想得罪僖嫔。   她知道的事儿不少,要是回头又嘴碎,害不了人也挺烦人的。   倒是宜妃不怕,笑着朗声道:“臣妾刚要走,就听到僖嫔妹妹说话了,在外头都听见昭嫔妹妹反复问了呢,僖嫔这一巴掌挨得不冤。”   德妃笑着柔声开口,“虽昭嫔妹妹此举有些不妥,可僖嫔妹妹挑衅在先,不如就此作罢,互相赔个不是,也全了姐妹情分。”   僖嫔不想道歉,可这会子她有些下不来台,只哭着不吭声,咬着牙跪地不起。   方荷心下冷笑,这位姐一如既往地会茶人,她要是想道歉,就不会动手。   她揉着脑袋,比德妃更温柔,更白花地摇曳几下,看准位置柔弱地靠在翠微怀里。   “啊……刚才用力气大了,头好晕……”   康熙:“……”你用脑袋扇僖嫔巴掌的?   “行了,刚出宫你们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怕是忘了宫规怎么写,既都有错,就都滚回去抄——”   “哎哟,我的手好疼,翠微你快给我看看,我右手腕是不是要断了!”方荷扶着手腕轻吟。   那做作又嚣张的姿态,叫天井里的妃嫔们叹为观止。   康熙下颚紧绷片刻,捏着鼻梁定了定心神,继续把话说完。   “都回去闭门思过,抄十遍宫规,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才准出门!”   他转头在梁九功耳边低声吩咐了句,没再理会天井里的闹剧,进去给孝庄请安。   康熙离开,方荷也就不装了,平静地带着浅笑,冲宜妃、荣妃和德妃三人福了一礼,大大方方往外走,看都没看僖嫔一眼。   说实话,她这份嚣张,比当年传说中的宣嫔都不差什么了。   宣嫔的嚣张见过的毕竟是少数,这会子能来请安的妃嫔们大为震惊,更是不解,昭嫔就不怕惹得万岁爷腻烦了,会失宠吗?   可等出来瑞景轩,李德全立刻就笑着躬身上前。   “万岁爷知道昭嫔娘娘伤了手,怕您不好受罚,特叫奴才迎您去春晖堂,请御医给您瞧瞧,好早些开始抄写宫规。”   还在后面震惊、疑惑、不解的妃嫔们:“……”   连宜妃和荣妃都有些麻木。   哦,这禁足禁到春晖堂去了,那万岁爷也陪着禁足呗?   至于抄不抄宫规……就昭嫔这有恃无恐的模样,她不写皇上能拿她怎么办?   德妃垂着眸子,藏住眸底的暗色,一时间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见过其他妃嫔受宠的模样,当年皇贵妃、宜妃、荣妃甚至她都宠冠后宫过。   可任她们谁,若犯了规矩,也没能得万岁爷如此偏爱过。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平缓下心神,不急,叫昭嫔待在御前,倒是也有在御前的好处。   见方荷立在轿辇边上,等着三妃先走,德妃冲她和善地笑了笑,又看向宜妃和荣妃。   等两人上轿后,她才进了轿辇,往万芳斋去。   方荷静静看三妃在岔路口分道扬镳,不动声色在德妃的轿辇上多流连了片刻。   她如今已经交叉对比出来的宫人和太监里,就有在御膳房的白案师父并徒弟两人,也同样跟秦新荣打过交道。   四个昕和刘喜、陈顺翠微都查清楚了,没什么问题,可以算作自己人。   福乐如今已跟在她身边,其他几个人还得再慢慢瞧。   她倒要看看,德妃敢不敢在御前继续动手,捉贼还是得拿赃才好……   等康熙回到春晖堂,方荷已经涂完药膏子,乖乖坐在特地给她准备的小书桌前,认真抄写宫规。   只不过抄几句,就要揉揉手腕,姿态很认真,就是速度没快到哪儿去。   康熙心里哂笑,这混账惯会做姿态。   他过去拿过方荷的字看了眼。   “字儿倒是长进不少,这会子知道在朕面前卖乖了,刚才在人前,怎么就不知道给朕留几分面子?”   方荷期期艾艾起身,用手指勾着康熙的手轻晃。   “嫔妾虽然有苦衷,却瞒不过万岁爷,是故意为之,想叫人再也不敢欺负我。”   “我错了,您罚我……要不罚我不许吃饭?我饿肚子,您就别跟我生气了好不好?”   康熙似笑非笑捏捏她的脸蛋儿,“认错都不耽误你卖惨,再叫你饿一回,你得记朕多少年?”   方荷仰起脑袋在龙袍上轻蹭,“那夫唱妇随嘛,您小心眼,我也得……哎呀!”   她被康熙蓦地夹住腰肢,单手抱着就往殿内走,勒得她好悬脑袋朝下。   她赶忙求饶:“我错了错了错——”   没给她说完三遍的机会,康熙将她放在幔帐里,人紧跟着纠缠而上,堵住了那张恨人的嘴。   既然是要罚,就算抄再多宫规,这混账也不会放在心上。   还不如选叫他痛快的惩罚方式呢。   “你不是要给朕生个小阿哥?等你有了身子,朕就免了你的罚。”   方荷被裹挟着不得解脱,哼哼唧唧着好哥哥也不管用,被逼着一次次绞着他不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倔强地冲康熙翻个白眼。   后世有句话都说烂了,生阿哥还是公主,得看牛的本事,又不看地好坏,可惜这人一点数都没有。   不但没有,他还敏锐地察觉到了方荷的挑衅,气得轻笑出声。   本来还打算叫她用午膳的,可这混账都开口要饿肚子了,他也不好叫她失望不是? 第72章   方荷不但午膳没吃上, 连晚膳都睡过去了。   她到夜里才饿醒,却偏被一只格外沉重的胳膊搂着,腿都被压着动弹不得。   问题体力和体重悬殊太大,她挣扎都挣扎不出来, 气得她努力将手从身前往上伸, 拽着康熙的耳朵反复揉搓, 要把他搓醒。   康熙感觉耳朵疼,无奈抓住方荷的手用力捏了捏。   “你这是什么陋习, 怎的不是掐腰就是揪朕耳朵?”康熙实在想不明白。   他怀疑方荷是磋磨人上瘾了。   这混账不只幔帐里比寻常女子放得开,她还有些男子都未必有的习惯。   比如在睡梦中反复捏他……有时候睡觉姿势不对,她还上嘴!   就算把人好好禁锢在怀里, 稍不注意,她那爪子就能落他耳朵上,半点不辜负皮猴儿的声名。   好在不算疼, 康熙也就没计较。   但冬天还好说, 帽子厚实些能遮住一二, 这会子也戴不住帽子,回头叫大臣们看到, 实在不像话。   方荷摸着自己打鼓的肚子, 幽幽解释:“大概是希望皇上耳根子能软一些,好叫嫔妾枕边风吹得更容易, 也能让皇上听到嫔妾肚子里是怎么唱戏的!”   更重要的是,能听得懂人话,多干点人事儿, 别总跟狼似的,这是她对老板最朴实的愿望,自然得反复刻在肌肉记忆里咯。   康熙:“……”   下午有大臣觐见, 他是用过晚膳的,这会子倒是不饿。   当然,他不是没叫过这混账,可惜当时她没睡够,呜呜嗷嗷地扑棱着那双细白的腿空踹半天,好悬没给他脸上再来一下。   梁九功和春来都在御前,一时没来得及低头,看了个正着,眼眶子都快瞪脱了。   康熙气得拍她一巴掌,眼疾手快地打落幔帐,叫她睡个够。   他捏着眉心坐起身,俯身咬住方荷肉嘟嘟的耳垂,“下回再叫你起身你不起,还敢胆大包天乱发脾气,朕就叫人饿你三天,只允你喝水!”   方荷:“……”好的好的,下回再说。   见方荷可怜巴巴抱着肚子,哼哼唧唧不说话,康熙就知道这话吓不住她,点点她额头,无奈只能陪着她起来。   深夜不适合吃太多,免得积食,但御膳房一直备着给方荷熬的梨膏燕窝羹呢。   还有她最喜欢的椒盐饼并龙须饼,加了枣泥糕,拼了巴掌大的一小碟子,一口一个吃着很方便。   端上来的点心和燕窝羹试膳太监已经试过,但方荷还是下意识看了福乐一眼。   福乐微微点头。   虽然她更擅长为人养身子,可早年苏氏和梁氏交好,梁氏会的本事,苏氏也多有藏书,福乐入宫之前都记下来了。   这些年,福乐没少对照着记忆,精进自己对各类毒素和相冲药物、食材的辨认。   一定程度上来说,她医术可能比不过御医和老太医,可养身辨毒的本事,太医院拍马难及。   福乐冲方荷眨眨眼,方荷这才拿起点心塞了满嘴,喝一口甜滋滋的燕窝羹,活似个小松鼠似的,叫人瞧着直想发笑。   康熙也没忍住来了一碗。   方荷和福乐的眼神官司,以康熙和梁九功的眼力自然没错过,梁九功下意识看向康熙。   康熙只垂眸看着手中的莲花纹白瓷碗,轻轻摩挲扳指,对方荷的小心谨慎不置可否。   等再睡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康熙笑着将方荷搂在怀里,状似不经意般调侃。   “在御前你还担心会中毒?”   方荷打了个哈欠,在康熙怀里蹭蹭,声音慵懒自然。   “皇上开什么玩笑呢?要是您身边都不安全,那嫔妾也甭活了,直接找块豆腐撞死更好些。”   她抱住康熙的腰,睡意愈发朦胧,“嫔妾不是想揣崽嘛,有些东西吃了对孩子不好,谁也不知道崽什么时候来,嫔妾只能多注意些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几近气音,显然就算睡了一天,吃饱喝足后,昭嫔娘娘的睡眠质量依然很好,只清浅的气息吹得康熙心窝子滚烫。   他失笑摇摇头,不论这混账信不信他,到底是盼着与他的孩子,剩下的……还是交给时间吧。   等康熙呼吸渐渐平稳后,方荷才轻轻歪了歪脸,睁开眼,眼神复杂盯着幔帐顶端出了会儿神。   她知道康熙已经在尽量迁就她,实现曾经对自己的承诺了,可她依然不知道,该怎么信任他。   早晚这会成为扎在两人心里的一根刺。   如今还没什么,等有了孩子,想要叫孩子赢在起跑线上……必须得解决这个问题才行。   她心里叹了口气,所以说,生活在皇家的,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容易短命,需要烦恼的事儿太多了。   不像梁阿姐家的小小樊爷,活得无忧无虑,还不满周岁就已经会说话了诶!   梁娘子通过小陈子帮宫女带东西进宫的时候,传了口信进来。   她说樊良翰小朋友第一个学会的就是叫娘,第二个却不是叫爹,而是叫果果。   可见梁娘子和娜仁平时在孩子面前,没少提起她。   而她的孩子还不知道在哪儿,也没机会跟小良翰一起撒尿和泥了。   思及此处,连美食都难以叫方荷开怀。   趁着前一日刚下过雨,外头空气清新,听闻莲花堰旁边的花园里新摆了好些花,方荷带着春来,出去散心。   从入畅春园起,方荷就几乎算得上专宠了。   虽说时候也不算太长,可她就没往云崖馆去,一直住在春晖堂呢。   这回却再也没人去孝庄跟前说了。   连贵妃都知道,如今的昭嫔,与过去曾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宫人芳荷再不可同日而语。   也许将来她有了孩子,除了太子,其他皇子阿哥和公主们,说不准都要看她的孩子脸色过活。   钮祜禄氏在接了金册和宝印,彻底将宫务揽到手里后,才清楚地明白这个道理。   她知道,皇上应是发现了那回除夕宫宴,她令内务府给宣嫔行的方便。   若非海拉逊看在钮国公府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宣嫔别说收买宫女,就是想多点几个带酒的菜都做不到。   康熙寻常处置后宫之人,总会看在皇嗣的面上多加宽宥。   可他一旦想整治谁,从来都能叫人有苦都说不出。   宣嫔和郭络罗氏叫方荷没脸,皇上就干脆叫宣嫔直接无法在宫里立足,叫郭络罗氏更没脸。   皇贵妃站干岸?那往后就干脆什么都别想再管。   惠妃暗中撺掇,皇上借太后的手,叫她见不到大阿哥和儿媳妇,捏着七寸叫惠妃忍下这口气。   钮祜禄氏自己心里清楚,因为她阿玛遏必隆的顾命大臣身份,宫里向来是如鲠在喉却不得不优厚,所以见她弄权,皇上才会彻底将宫务交给她。   接过来以后,钮祜禄氏才发现,想理清后宫和前朝的平衡,管好内务府对后宫的一应起居侍奉杂务,大事小情都得操心,动一发则动全身,必须得反复思量,才能保证不会被人使绊子……   这是阳谋,也是皇上对她最狠的惩罚。   因为她确实舍不下这份权势,想利用权势为胤俄铺路,就不得不拼尽全力处理好所有的宫务,叫太皇太后和皇上满意,自己的身子却一步步衰败下去。   从出宫前一夜在永寿宫里咳出血来,钮祜禄氏就再也无心跟方荷争宠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她的重心已经不在皇上的恩宠上……或者说她从未得过皇上的宠爱。   只是她现在才看清,钮祜禄氏的女子不该困于情爱。   面对方荷如今的盛宠,澹宁居什么动静都没有,与她一样的,还有单独被安排在瑞景轩一侧式古斋的荣妃。   所以方荷来赏花,提前得到消息的宫人,立刻在凉亭里安置好了茶点。   那些出来透气的小答应和小常在们,都很识趣地避开。   不是不想讨好方荷……奈何她先前给僖嫔那一巴掌的威力实在太大,如今还摸不准方荷脉络的低位妃嫔们不敢招惹。   但也不是没人来凑热闹。   方荷赏过花,进了四面透风的凉亭,能清楚地看到周围有没有人,比春晖堂还方便些。   她干脆叫人搬了软榻过来,在这里继续画交叉图。   乔诚通过敬事房的小太监,又给她送了一批人名儿过来。   这回多是宫外与乌雅氏和姻亲来往的人家,再多以乔诚的本事确实是查不出来了。   先前她已对出来十七个人,其中与秦新荣有过来往的有四个,两个在御膳房,一个在洒扫上,一个在浆洗上。   御膳房的白案御厨,人称陈一刀,一手白案功夫,雕龙画凤都不在话下,每逢大宴都少不了他。   御膳房的点心,尤其是给康熙用的点心,多出自他手。   他徒弟叫小泉子,平时秦新荣去御膳房偶尔买点心,多是给这个小泉子塞银子。   至于洒扫上的宫女春渺,属正白旗舒穆禄氏包衣。   巧的是,德妃的叔叔有位妾室姓舒穆禄氏,因为生了两个儿子,在乌雅府很得脸,家人总能频频登门。   浆洗上的嬷嬷那拉氏,是白敏的姨母被处置后,新来接任的管事嬷嬷,镶黄旗包衣。   这人在宫里宫外都跟乌雅氏没关系。   但乔诚为人仔细,将乌雅家几位爷的妻族也查了一下,给方荷多添了很多工作量。   可巧的是,德妃的外家赛和里氏,与那拉氏是姻亲,虽然跟那拉嬷嬷不是同一枝,但也就隔着一房而已。   她不信有这种巧合。   单独御膳房、洒扫和浆洗,哪两处都很难凑出她的酒量。   但合在一起有人上膳,有人盯着进出,有人可以闻衣裳的味儿,就方便多了。   现在就看,怎么才能叫德妃心甘情愿跑瓮里来……   “主子,宜妃娘娘和安嫔娘娘过来了。”春来突然开口。   方荷不紧不慢将底下画好的小衣服样子换上来,趁着宜妃和安嫔步上台阶,才装作匆忙折叠起来,塞进袖口,起身行礼。   “嫔妾请宜妃娘娘安。”她福礼后又给安嫔行了个平礼,笑着寒暄。   “你们也来赏花?才刚下过雨,荷花开得不错,也新换了一批杜鹃和木槿,瞧着还挺赏心悦目的。”   等安嫔跟方荷见过礼后,宜妃不动声色看了眼方荷的肚子,笑着落了座。   她开门见山,“我不是来赏花的,碰上安嫔过来,正巧拉她做个看官,我来替妹妹给昭嫔赔罪。”   方荷闻言有些诧异,连安嫔都止不住瞪大了眼。   宫里都知道,宜妃性子最是泼辣张扬。   方荷甚至亲眼见过宜妃几句话就发落了巧雯,从未想过能从她嘴里听到道歉的话。   宜妃见二人这吃惊模样,被逗笑了。   “难不成在你们眼里,我竟是跋扈到死不悔改的浑人?”   她爽朗道:“就算过去是,这会子也不比从前,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是为了太后和小五,我也得给昭嫔赔这个罪。”   安嫔安静当个看客,低下头研究春来进上来的茶盏。   方荷垂眸喝了口茶,倒是知道宜妃所来为何了。   太后明摆着为她撑腰,宜妃也知道,她和五阿哥有那么点师徒情谊,她确实不想跟宜妃为难。   但她不确定,郭络罗贵人一辈子的恩宠,是否能抵得过那点子情谊。   毕竟宜妃如今在太后面前也很得脸,只要五阿哥不犯大错,太后就不可能平白落宜妃的脸面。   她含笑抬起头:“既然宜妃娘娘都说了,我这人也不是个不知好歹的,先前的事儿就算是过去了,大家都是姐妹……”   宜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断方荷的话。   “得了吧,本宫就算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宫里人什么德行?说什么姐妹,不过都是恶心人的伎俩罢了。”   既然是认真来赔罪的,从一开始,姐妹什么的,她就一个字不提。   她坦然道:“我妹妹的性子不算好,若非当年阿玛坚持叫妹妹进宫替我生个阿哥,我都不想叫她进宫。”   “如今她没了恩宠……也算好事儿,起码能安分些,不会拖伊尔哈的后腿,更不会连累小五、小九和小十一将来替她擦屁股。”   “我跟你说句实在话,若非她趁着胤禌病着的空档不老实,就算拦不住她作死,我也会第一时间跟你通风报信。”   这话坦然到方荷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可不信宫里有什么真情在,宜妃也不是那种会莫名付出真情的姐妹。   她干脆也开门见山问:“那嫔妾就不懂了,宜妃娘娘此番诚意,只因为太后和五阿哥?”   “您应该也明白,他们同样也是我不愿与您为难的桎梏。”   太后对她好,她当投桃报李,不会叫太后在她和五阿哥中间为难。   所以即便宜妃不老实,她也得有所顾忌,不能跟对付其他人一样下狠手。   安嫔听两人这刀光剑影的,听得嗓子眼儿都发干,赶忙喝了口水压惊。   宜妃倒是很满意方荷愿意说开,她点点头。   “确实不只是如此,不过瞧昭嫔的恩宠……想必小五他们的兄弟也快来了吧?”   “咱们可以不做姐妹,他们却实打实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小五憨厚,小九脑子瞧着也不算好使,胤禌倒是聪慧些,奈何……托生在了我肚子里,我对不住他。”宜妃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与其说我不想跟你结仇,不如说我不想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结仇,且不说如今,将来……总归是和睦些,日子才有盼头不是?”   如果太子登基,或者起了波澜,她最不想为敌的就是方荷和她的孩子,要是能抱团却是最好不过的。   方荷解了疑惑,痛快点头,“那行,只要四公主不再为难我,郭络罗贵人别再做什么蠢事,此事一笔勾销,我绝不会再提。”   宜妃心里松了口气,笑得更灿烂了些,特意提醒。   “畅春园里不算热,若是……总归别饮太多茶水,实在贪茶水滋味儿,喝点金银露也好。”   安嫔稍稍发现气氛和缓,盯着方荷的肚子,也敢张嘴了。   “昭嫔是在给小阿哥……是在做衣裳?敬嫔那里倒是有许多好看的花样子,你要的话,我回头去敬嫔那里要了,给你送过去?”   说罢,像是怕方荷误会一样,她赶忙加了句,“等你回云崖馆,我再给你送过去。”   方荷就知道,她们是误会自己有身孕了,刚想开口解释误会,就听得春来小声道——   “主子,德妃娘娘过来了。”   方荷微微挑眉,一个两个鼻子都够灵的,闻着味儿就追过来了。   虽然康熙说是宠她,疼她,但两人其实争吵闹腾的时候居多,真论恩宠,也就这一两个月。   再加上太后和康熙替她出了一回气,她自己也露出峥嵘来,如她所料,再没人敢轻易欺负她,又都开始跟她亲近了。   趋吉避凶,在宫里还真是一点都不新鲜。   方荷心下一转,轻抚着肚子起身,与宜妃和安嫔一起迎德妃。   德妃见人先露三分笑,声音柔婉得像是山间清泉一般。   “宜妃姐姐和两位妹妹都在呢,倒是叫我赶巧了。”   方荷和宜妃对视一眼,都默默垂下眸子,遮住眸底微讽的笑意。   宜妃从来就不喜欢德妃,她跟惠妃和荣妃都还算融洽,倒是跟德妃起了好几次冲突,就是因为德妃惯会温温柔柔的恶心人。   她只懒洋洋道:“这不是天儿好,知道花园里会热闹些……德妹妹不是也过来凑热闹么。”   德妃笑着点头,待得落座后,冲方荷歉意一笑,“我刚才本来准备去船上赏景儿,听到你在这儿,想起前几日的事儿,特地过来给昭嫔妹妹赔个不是。”   方荷演技迅速上线,眼神迷茫看向德妃,“嫔妾没听懂,德妃娘娘先前是帮着嫔妾说话,何来的不是?”   “我是顾念着僖嫔到底是赫舍里氏,打她的脸许是会伤了太子的脸面,那日才想着和稀泥。”德妃耐心地解释,面上露出几分愧色。   “但回万芳斋后,倒是叫嘎鲁代提醒我了,她和二公主闹别扭的时候,最不喜人各打五十大板的说法,哪怕知道自己犯了错,也想要个体面……”   这说的是五公主,在康熙面前也如四公主一般,很是得脸,比二公主和三公主都要受宠些。   德妃自嘲地笑了笑,“我倒是还不如个孩子,思来想去总归还是跟妹妹说一声。”   “那日我不该开口的,倒平白给妹妹添了不痛快。”   她伸了伸手,和冬立马递过来一沓抄好的宫规。   德妃将宫规递给方荷,“算起来若是我没多嘴,妹妹许是都不用抄宫规,如今想必妹妹是抄完了,我心中有愧,也跟着抄了十遍,算是给妹妹赔不是了。”   方荷咬了咬舌尖,免得自己怼回去,这会子可不是跟德妃明火执仗,打草惊蛇的时候。   这茶位真的……道歉不能更真诚了。   可听君一席话,如听君一席话,听完都不知道德妃究竟错在哪儿了。   脑子不够使或者喝茶不够多的,指不定还会生出德妃人好善良,怪我太嚣张的错觉。   总结下来就是,你大错特错,还不识好歹,宫规抄好了吗就出来浪!   虽然皇上也会听我说话,虽然你比个孩子还不懂事儿,谁叫你得宠呢,我也只能委屈自己,为你的错误买单了。   方荷捂着肚子歪在软榻上,示意春来把宫规接过来,只貌似好奇地远远看了眼,做作姿态拿捏到位。   “哎呀,德妃娘娘的字儿写得可真好!不像我,就只会写一笔小楷,叫万岁爷好生嫌弃呢。”她拉长了声音,娇软得像是喝了几斤蜜。   “好在万岁爷会心疼人,知道我如今身体……手腕累不得,叫我先养好了身子再慢慢抄。”   “真羡慕德妃娘娘的手速,可惜我又笨又娇气,实在没法子厚着脸皮拿您抄好的去充数,只能浪费您的心意了。”   宜妃和安嫔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尤其安嫔,半边身子直发酥。   方荷好好说话的时候声音脆生生的,听着叫人舒坦。   但她一撒起娇来,尾音带着点含糊不清的缠绵劲儿,怪道万岁爷宠着,这是个男人……是个人都顶不住啊!   俩人都低头喝茶,生怕自己笑出来,眼角余光却一直往德妃身上瞥。   德妃自然听出方荷话里的深意,面上笑意不变,手中的帕子却紧了紧。   她含笑看了眼方荷的肚子,恰到好处露出几分喜色。   “难不成妹妹是……那可得先恭喜你了。”她担忧地看了眼天色,苦口婆心地劝。   “若妹妹身子……不适,再待会儿怕是就要热起来了,且得小心些日头才是,若是恶心,可以用些酸梅汤。”   方荷弱弱地摆摆手,认真反驳,“我真的只是手腕不舒服,身体还好啦!”   当然,您要是不信,我也实在没法子不是?   她在德妃了然却又包含着纵容的温柔劝说下,到底还是带着春来,辞别宜妃和安嫔,施施然回了春晖堂。   等德妃回到万芳斋,五公主和七公主都在偏殿里玩,她到底没忍住,撕了一条帕子。   如果叫方荷生下孩子,她的孩子岂不是要被比进泥土里,平白低人一等?   她在宫里筹谋隐忍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给旁人当垫脚石的,那贱人也配!   和冬担忧地奉了盏茶金银花茶上来,轻声劝——   “主子,您又何必非要给昭嫔这个脸面?到底您才是妃位,又比昭嫔福气大,她就算再受宠,不过是个玩意儿,还有老祖宗看着呢。”   德妃扯了扯唇角,“老祖宗?呵……”   那老东西还能活多久谁说得准?   如今方荷已是盛宠,如果太皇太后大行,太后恨不能把那贱人当亲闺女对待,还有人能管得住昭嫔吗?   惠妃和荣妃不在乎恩宠,是因为两人已经人老珠黄,宜妃破罐子破摔,是因为她生了三个儿子。   可她呢?她反复摩挲着肚子,心知急不得,越急越容易出错。   她阖眸努力压下火气,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冷声问,“给五公主和七公主准备的布料怎么还没送过来?”   和冬赶忙道:“回主子,内务府说,万岁爷亲自交代了,给云……给五公主和七公主用的物什务必要小心谨慎,估摸着还要过几日才能送过来。”   德妃淡淡捡起绣活笸箩里一条素白帕子,慢条斯理选了嘎鲁代最喜欢的杏色绣线,摘了手上的玳瑁护甲,用绣绷将帕子固定好,在头发上抿了抿针。   做完这些,她才淡淡嗯了声,“告诉内务府,小孩子身子弱,最是该注意的时候,皇嗣之事耽误不得,叫他们尽快!”   “是,奴婢记下了。”和冬听得出,主子这是容不下昭嫔肚子里那块肉了。   可莫名的,她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慌乱,大概是怕手里沾多了血,会妨碍给小主子积福吧……   方荷在春晖堂又住了几日,倒难得跟康熙蜜里调油了起来。   但凡这位爷不跟恶狼似的,他不生气不刻薄的时候,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在幔帐里的时候,永动机总归还是叫人舒坦居多。   她又不是个在幔帐里放不开的,两人都有兴致,连太后贡献出来的册子都被摆进幔帐里,闹得御前烧水的频率都多了不少。   但方荷到底顾念着先前布的局,担心要是闹腾太过,会引起德妃的怀疑,便主动闹着要回云崖馆。   当然,也有肉吃多了,想吃吃素的意思。   快活事儿嘛,还是得适量,啥地也顶不住天天造啊!   她前半程向来都很勇敢,也很享受,只是后半程她这体力实在是跟不上。   康熙活像是古代版的超人,他就不知道累的。   尤其是碰上他没体验过的姿势,他那个好学劲儿和精神头,简直叫方荷叹为观止。   反正最后就是呜呜嗷嗷,又咦咦呜呜,多以眼皮子红肿作为结尾。   那动静叫翠微她们都不敢多听,听多了怕上火。   有时候方荷气得恨不能咬他一口,偏偏总没什么力气。   但凡她耍点心眼子想造作,逼急了康熙,他干脆避开她能咬到的位置,两张嘴都堵,逼方荷哭得更厉害,甚至还体验了把雨露滋味儿。   她受不了,她要跑路了,让老板去找大姨子小姨子去吧!   反正她是看出来了,德妃不会在御前动手。   怪不得德妃能受宠这么多年,就凭德妃那份谨慎劲儿和耐心,她就自叹弗如。   恰巧前朝发生了一件大事。   左佥都御史郭琇当朝弹劾纳兰明珠把持朝政,卖官鬻爵,控制内阁言路等五大罪过,引起整个朝野哗然。   连胤褆的岳父科尔坤都受到了牵连,已经怀孕六个月的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听闻后,当场就晕过去了,差点小产。   胤褆跪在春晖堂替岳父求情,这时候也实在不适合叫方荷继续留下。   康熙不喜欢方荷跟太子和阿哥们来往过多,倒不是从男女大防方面考虑,他只怕这混账把太子他们带上天,御前已经够热闹的了。   方荷对此一直心中有数,哪怕出现在御前最多的太子,她都很少接触。   这会子她主动提出要回去,康熙还挺欣慰。   这混账倒比过去善解人意多了,于是大手一挥,从私库里给了她好些赏赐。   回去之前,方荷借口叫翠微和福乐先送赏赐回去,顺便盯着打扫寝殿,提前熏暖香,好祛除挨着湖水的湿气。   具体做什么,康熙心知肚明,心窝子更有点不大得劲儿。   这孩子还没见影儿呢……   只他不清楚,方荷想瓮中捉鳖,却不会小觑德妃的手段,叫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翠微回来伺候着方荷回云崖馆的时候,冲她微微摇头,示意什么异样都没有。   方荷有些疑惑,难不成德妃转了性子,突然从良了?   不能够啊!   连她受宠德妃都要想法子压她下去,如今误以为她有孕,德妃身下却还没有子嗣傍身,她能坐得住就见鬼了。   总不能是她也有了吧?   话说,德妃什么时候生的十四阿哥来着?   她恨自己当年听耿舒宁说自家偶像时,没听仔细些,导致她现在两眼一抹黑。   无奈,方荷只能吩咐福乐:“你多注意些,尤其是寝殿,还有我待得比较多的地方,一天三次检查,别大意了。”   福乐认真点头:“奴婢记下了。”   她是个一板一眼的性子,记性又好,只要哪儿有任何不对劲,她立马就能发现。   但许是前朝的动静太大,云崖馆一直没有任何异样。   哪怕胤褆跪得站不起来,硬是叫康熙派人将他抬回了阿哥所,纳兰明珠并党羽靳德洪、余国柱,都因罪证确凿被革去了顶戴花翎。   曾在平定三藩中立下大功的吏部尚书兼大学士李之芳,也被迫致仕,狼狈归乡。   户部满尚书佛伦、吏部满尚书科尔坤,工部汉尚书熊一潇都被革职查办,连与明珠有关的地方巡抚都有好几个被抄家问斩。[注]   这是康熙继位以来,动静最大的一次。   比起先前处置后宫妃嫔来震慑前朝的隐晦,如今康熙对皇权的把控和雷厉风行再不加以掩饰,干脆利落下了旨。   哪怕御史弹劾说皇上此举实在太过,会叫功臣心寒,康熙也分毫未改变主意,甚至以都察院御史没好好督察百官为由,发作了好几个头铁的御史,并南书房大批官员。[注]   前朝的动静这么大,在畅春园消息也传得更快一些,后宫得到消息比在宫里还要快得多。   瑞景轩什么动静都没有,孝庄甚至免了妃嫔们的请安,叫她们安分待在自己宫里抄经静心。   知道康熙铁了心肃清朝堂,她实在不想听有牵扯的妃嫔哭哭啼啼。   方荷自然乐得不用出门,甚至也不用侍寝,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咸鱼躺了。   等安嫔送来了敬嫔的花样子,在翠微和春来做绣活的时候,她都闲到像模像样抓着件小衣裳做了。   方荷嫌主殿太热,带人往靠水的二层露台一坐,吹着湖风,开始做绣活儿。   她竟然都不会扎着自己的手!   方荷大为兴奋,她感觉虽然厨艺差,但天赋点可能点在女红上了。   翠微和春来还以为主子有了身子,先是喜得不得了,可接着又想起主子才刚换洗过,忍不住小心试探。   方荷解释,“我这是做给干儿子穿的,但也没法解释,就当我盼子心切吧。”   翠微默默看了眼方荷手里的布片,委婉提议道:“要不……奴婢替您做?”   否则她担心,以主子的女红,做出一件能穿的小儿衣裳,人家都长大了。   方荷很是那么回事地摇摇头,“不了不了,这儿子身上衣,都是我这干娘一针一线的心意,得我自个儿做才成。”   春来:“……要不您缝个荷包?”那袖口都缝到下摆上去了啊!   好歹荷包就一个口,还能挂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不讲究年纪。   方荷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她也觉得袖子有点不大对劲,实在闹不明白,还不如专心做个荷包,就绣个金元宝好了,这个她肯定能绣好。   大不了就先绣出个形状来,再往里填平针就好了嘛。   她高高兴兴扔下被缝得乱七八糟的月白色布片,叫翠微给她取藏蓝色云霞锦来,蓝金搭配才好看。   至于这布料是借口给康熙做衣裳才要来的……回头裁剩下的布,给康师傅缝个裤头好了!   她正在心里盘算着,福乐突然进来了。   “主子,奴婢发现您寝殿幔帐前的荷包,还有软榻的芯子,以及您夜里用的灯油都不对劲。”福乐满脸懊,迅速扶着方荷起身避开这边的软榻,走到通风的地方。   “昨儿个内务府来给您送月例,奴婢就该查出来的,只是问题都出在里面,没挥发出来之前,奴婢大意了!”   方荷并不意外,还心道终于来了。   她只平静问:“什么问题,你仔细说说。”   “荷包里的香料都用夹竹桃水浸泡过,软榻的芯子夹层里有桂枝,灯油里添了五行草!”   春来立刻找来剪刀,剪开了这边的软榻点子,果不其然也发现了桂枝。   福乐脸色铁青,“夹竹桃不碰的话,毒性很小,但与桂枝同时吸入体内,极容易导致滑胎。”   “五行草不止能叫人小产,更有寒草之称,长期接触,会叫脉象看着像体寒之症,不易有孕。”   她紧着跪在方荷面前诊脉,急得手都打哆嗦。   主子闻了一宿,万一主子有孕,都会对孩子造成影响了。   方荷冷笑,幸好她刚换洗完。   德妃还真是不叫人失望,不动手则已,动手就是大场面。   “翠微,去请万岁爷和贵妃过来。”   “春来,你去请苏嬷嬷和乌嬷嬷过来。”   这样的大场面,若不叫大佬们瞧瞧,都辜负德妃一片心意! 第73章   得知畅春园出了针对皇嗣的阴毒之物, 孝庄气得头都发晕,把太后唬得不轻。   更因中招的是方荷,她怒气半点不比孝庄少。   伺候着孝庄喝了安神汤睡下,太后亲自带着乌林珠和苏茉儿来到云崖馆。   康熙原本还在为前朝之事头疼, 得知后脸色瞬间就黑了, 觉得这事儿跟前朝的动荡脱不了干系。   他对方荷的宠爱, 就连宫外都有所耳闻,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方荷, 这不是明摆着打他的脸吗?   康熙下旨,叫随行避暑的妃嫔全去云崖馆,动静闹得比方荷想得还大。   云崖馆不大, 只一进正殿三间,两座偏殿各三间的格局,只是多了个二层, 天井只有其他院子的一半大小。   且不说常在和答应们, 甚至几个不受宠的贵人都只能站在廊庑上。   等太后和康熙并贵妃三人冷着脸落座, 宜妃和荣妃、德妃也到了,都没了方荷坐的地儿, 她只好站到太后身边去。   康熙微蹙了下眉, 没说什么,只沉声问贵妃。   “后宫一应事务, 你就是这么管的?”   贵妃面色不变,摆脱情爱的束缚后,她比先前理智多了, 清楚掌权定要担责的道理。   她起身下蹲,“回皇上,若在宫里, 各宫发放月例都有定数,进出查验也分外严格,很难动手脚。”   “只是初来畅春园,头一次发放月例,也有些起居物什需要更换,内务府来畅春园的人手只有宫里的一半,才有些捉襟见肘,叫人钻了空子。”   说完难处,她立刻给出解决办法。   “无论如何,大宫门处也有医徒和侍卫把守,采买进出没那么容易被做手脚,应该不难查。”   “臣妾已叫人去内务府,将昨儿个负责云崖馆伺候的相关宫人和太监,押入慎刑司严加拷问,必定给老祖宗、太后和皇上一个交代。”   康熙神色和缓了些,刚要说话,太后接话道:“不独是昭嫔这里,所有妃嫔那里都派人查一遍,务必保证畅春园再无这种阴损之物!”   康熙也想说这个,他对贵妃道:“若人手不足,朕令顾太监听你调遣,此事定得查个水落石出!”   贵妃心下松了口气,知道眼前这关就算是过了。   她不动声色看方荷一眼,还是说了句软和话。   “是我办事不力,连累昭嫔妹妹,等查出那起子该死的奴才,我回头再给妹妹请罪。”   方荷心神一直放在德妃身上。   她发现,德妃过于淡定,这叫她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浑不在意贵妃的赔罪。   她福了一礼,客气道:“贵妃娘娘言重了,嫔妾昨夜贪凉,在露台上就寝,没叫人得逞,只要此事不再发生,别叫其他人也受其害便好。”   宜妃和安嫔本来都有些紧张,闻言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德妃依然垂着眸子,安静撇着茶沫,丝毫异样都没有。   方荷心窝子持续下沉,德妃听到她没受影响,都丝毫破绽都没露……去掉不是她动手的可能,就只有一个可能,她不怕人查。   果不其然,还不等去各宫检查的人回来,李德全就匆匆自外头进门,擦着汗低头回话。   “启禀太后,万岁爷,各位娘娘,已经查出是谁动的手了。”   方荷蓦地抬起头,这么快?   她的动作并不突兀,太后和康熙并贵妃也都有点诧异,紧盯着李德全。   李德全被盯得头皮发麻,硬着头皮继续道:“是内务府广储司缎库的副侍周泉……人是在后湖边上找到的,应该是昨夜里就落了水。”   他为难地看了眼脸色瞬间苍白的贵妃,声音小了许多。   “这位周副侍出自永寿宫,是贵妃掌管宫务后,整顿内务府克扣妃嫔月例一事时,提拔上去的。”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贵妃。   李德全话说得隐晦,却不妨碍大家听明白,这是贵妃安插在内务府的人。   钮祜禄氏蓦地起身,“不可能是他!”   “周泉在永寿宫一直负责掌管本宫的库房,从未出过差错,手脚极为干净,若非如此,本宫也不可能提拔他。”   她跪在康熙面前,“请万岁爷明鉴,臣妾此举绝无私心,您可以问在场妃嫔,自周泉去了缎库后,哪怕是无宠的小答应都没再被克扣过份例。”   她安排周泉去内务府,是为了博一个贤名,替胤俄添福报的。   要真想捞油水,她也不会从缎库下手,皮库、瓷库和茶库的油水更多。   宜妃蹙眉开口道:“可自昭嫔入宫后,贵妃与昭嫔一直……不算和睦,如今眼看昭嫔受宠,贵妃大权在握,舍弃一个半个的奴才若是能害了昭嫔,也并非不可能。”   她不知道方荷是目的明确地钓鱼。   以方荷的身份自然不好指责贵妃,她既然跟方荷和好,便想替方荷说几句话。   可方荷完全顾不上宜妃的好意。   她总算明白德妃为什么有恃无恐……这借刀杀人的路数,味儿简直不能更正了。   康熙捏了捏鼻梁,阖眸静思。   他比在场的女子想得多一些,此番前朝发作的一大批官员里,有不少遏必隆曾经的门人。   如今法喀势弱,钮国公府一朝势力大减,在钮祜禄一族的争斗中,很难再拿出什么来,挡得住阿灵阿嫡子身份的天然优势。   估摸着过不了多久,钮祜禄氏族老就会上折子,请求阿灵阿继任国公之位。   如果贵妃是为弟弟的失势发泄愤怒,更甚者是其他人借贵妃之手,想搅浑这摊浑水,以皇嗣安危来威胁他……   “梁九功!你去慎刑司,传朕口谕,与周泉有来往的宫人和太监都押入慎刑司细查,务必查清楚周泉背后有无主谋!”   康熙面色冷淡看了眼钮祜禄氏,“至于贵妃,暂时闭门思过,宫务先——”   “皇上,嫔妾有几句话想说。”方荷突然开口。   康熙眼皮子一跳,有些不想叫她说话。   如今都针对到她头上来了,若是她再闹腾下去,指不定会招惹更多麻烦。   钮祜禄氏也觉得方荷是要趁机报复,偏偏出事儿的是她宫里的人,这会子却是有口难辩。   但方荷站出来后,竟然没为难贵妃。   她在宜妃和安嫔等人见鬼的表情里,善解人意地笑道:“嫔妾觉得,贵妃娘娘不太可能是害嫔妾的人。”   她掰着手指慢条斯理细数,“以贵妃娘娘的身份,若想为难嫔妾,只管叫人十二个时辰盯着嫔妾就好。”   “只要嫔妾有哪儿做错了,赏巴掌,罚跪,甚至赏嫔妾板子丢光脸面,令嫔妾抄经抄断手……即便嫔妾怀着个哪吒,怕都保不住,何必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呢。”   众人:“……”   老天爷保佑,千万叫皇上别昏了头,这辈子也别叫昭嫔当上贵妃!!   方荷见康熙面色不辨喜怒,连太后都隐隐不赞同她替贵妃求情,干脆下了一记重锤。   “更何况,太医院的记档,贵妃掌管宫务是看得到的,刚请过平安脉没多久,她知道嫔妾没怀孕,没必要做这些无用之事。”   康熙挑眉,他知道这混账还没身子,否则这会子他也没法如此淡定,前几日更不会在幔帐里胡来。   太后倒有些遗憾地看了眼方荷的肚子。   她还以为有好消息了呢。   宜妃和安嫔却都愣住,没怀孕?   那先前昭嫔做什么小孩子衣裳,还捂着肚子……   德妃端着茶的手轻颤一下,她眸底瞬间闪过一丝恍然,接着便转变为冷笑和阴翳。   她诧异地抬起头,“既如此,贵妃姐姐无辜,主谋怕是不好查了啊!”   见康熙和太后看过来,她无奈地解释,“先前昭嫔妹妹在花园里,当着宜姐姐和安妹妹的面儿,暗示自己有了身孕,花园里的宫人怕是都听到了……原来只是个误会?”   她意味深长看方荷一眼,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说了一句只有方荷才懂的挑衅。   “怕是不止我们几个误会,昭嫔妹妹这实在是无妄之灾,往后可得谨慎些才是。”   至于是不是无妄之灾,那就得看方荷是不是故意叫人误会了。   德妃的意思是,如果方荷故意为之,那这阴毒之物就是她自找的,怪不了旁人。   方荷的话既说出口,就知道会打草惊蛇。   可她没办法拿自己画好的交叉图给康熙。   德妃借刀杀人都快玩儿出花来了,她只能打草惊蛇,逼着这条毒蛇现行。   听到德妃的话,方荷缩了缩脖子,可怜巴巴看向康熙。   “德妃娘娘说的是,下此毒手之人,必定是想要嫔妾落胎,再无为万岁爷孕育皇嗣的可能,其心可诛。”   若论起后宫的手段,她和康熙加起来都不是几个高位妃嫔的个儿。   再加上康熙高高在上,有些事儿他未必会注意到,所以她下意识就否了把交叉图给康熙的想法。   比起还活着一子二女的德妃,她不想赌康熙更信谁。   虽然在交叉图上的周泉死了,但若贵妃知道他是谁的钉子……   以钮祜禄一族宫里宫外的势力,如果贵妃狠下心查到底,水过留痕,除非德妃会仙术,就得做更多事保证自己安然无恙。   方荷跪地,义正言辞道:“嫔妾相信贵妃娘娘,就算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贵妃娘娘也一定会查出主谋,还请万岁爷三思。”   德妃手中的帕子越攥越紧,却垂下眸子没再说话。   她不知道方荷为什么会针对她布局,她自认没露过马脚。   讽刺方荷一句还无妨,这时候只会多说多错,至于方荷想要抓住她的错漏?   德妃眸底闪过一丝嘲讽,就凭她一个只会仗着恩宠丢人现眼的绝户女吗?她也配!   康熙知道,方荷认真说什么的时候,向来会在心里打好腹稿,摆出个一二三。   听她说得有理,康熙不好表现出受她影响的模样叫贵妃心寒,看向太后。   “皇额娘觉得呢?”   太后迟疑了下,还是点点头:“就按昭嫔说的办吧。”   “贵妃到底掌管宫务有一阵子了,贸然换其他人接手,指不定还要出岔子,不如叫她将功补过。”   乌云珠翻译后,贵妃咬着牙挤出个感激的表情,冲方荷点点头。   “昭嫔妹妹放心,此事我定会查个分明!”   李德全很快又从外头进来,凑到康熙耳边轻声回话,其他妃嫔那里都没有异样。   可见是专门针对方荷的。   康熙听了德妃的话,这会子也觉得应是后宫有人以为方荷有孕,才会左了心思,确实是争风吃醋之举。   他起身吩咐:“都散了吧。”   “昭嫔这里不干净,你先随朕回春晖堂,等朕和贵妃查清楚此事,再回云崖馆。”   除了太后、贵妃和宜妃、安嫔,其他妃嫔的表情都僵了下。   即便刚才康熙没有应昭嫔所请,问太后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太后就不可能拂昭嫔的面子。   如今刚回云崖馆几天,又被拎到春晖堂去……长此以往下去,其他人还有侍寝的机会吗?   都不说背后主谋了,这会子连端嫔等人,都恨不能往方荷嘴里灌上一壶红花,免得她再继续得意下去。   方荷没理会满屋的醋味儿,宠妃不就是个招人恨的存在吗?怕人恨就别受宠。   太后离开后,她借口要吩咐人好好收拾比较重要的物什,没跟康熙一起去春晖堂。   等康熙摆驾离开,方荷先吩咐翠微几句,叫她想法子找个不起眼的小宫女,把周泉的消息给贵妃送过去。   翠微不敢耽搁,立马去后头找昕南,昕南有个老乡在澹宁居附近做洒扫,是最适合的人选。   春来带着昕珂、昕华收拾东西,福乐和昕梓检查箱笼,方荷带着魏珠进了寝殿。   “我知道你有法子传信儿进宫,不要吝啬银子,立马传消息给姑爹,叫他以最快的速度,帮我盯住宫外的几个人!”   宫里要灭口,她不知道自己查到的,是不是德妃的全部人手,不敢叫翠微盯得太紧。   德妃手段太过狠辣,又是个咬人不会叫的,万一引着翠微犯什么要命的规矩怎么办?   方荷不会拿身边人的命开玩笑。   但宫外就不一样了。   不怕犯规矩,乔诚背靠敬事房,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很有些不显山不露水的本事,才能查到宫外那么多人,应该能盯得住。   培养人手没那么容易,德妃不可能把所有钉子都当作一次性消耗物品来用,宫外必定有知情的人配合她行事。   方荷保住了贵妃,以德妃小心谨慎的性子,必定会宁枉毋纵。   把所有该做的准备都做好,方荷才捂着颇有些心惊肉跳的心窝子,去二楼露台缓神。   说实话,后世的高段位绿茶就算害人,也不会要人命,她哪儿见过这种动辄就灭口的事儿啊!   听到有人死,甚至知道会有更多人死,她心口怦怦跳得厉害。   可她没有退路。   德妃再三针对她,不是要她的命就是要她孩子的命,哪怕与她受到的教育和三观不相符,她也只能比对方更狠。   “主子,收拾好了,奴婢先伺候您去春晖堂吧?”春来找过来,见方荷表情不太好,小声道。   方荷去春晖堂的路上,问春来:“你杀过人吗?”   春来表情淡然点头:“奴婢能入宫伺候,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背叛主子的人。”   至于这背主的奴才求饶多惨,她又如何以最痛苦的方式将其性命终结,这些春来都不想告诉主子,免得主子受惊吓。   但她隐约明白主子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只轻声道:“主子,这世道就是你死我活的世道,佛家亦有怒目金刚,只要无愧于心便可。”   方荷出神地看着隔在春晖堂前面的积芳亭,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知道。”   她知道只有将人打怕了,杀怕了,镇住所有敢挑衅她的人,她和她的孩子才能安全。   她同样知道,爬得越高,她能掌控的权势和生死就更多,敢于欺辱她的人也会越少。   她只是需要时间,彻底融入这个世道,却又不迷失在这世道的裹挟之中。   夜里,方荷惊醒好几次,连带着叫康熙都没睡好。   他还以为这混账不知道怕呢。   白日里小嘴儿叭叭替贵妃说了那么多,夜里却只会折腾他。   到了后半夜,康熙再次被方荷呜呜咽咽地动静闹醒后,脑子里属于自律的那根筋彻底断了。   方荷还未察觉,擦着汗有些为难地建议,“要不我去偏殿睡……”   大夏天的两人抱在一起也太热了。   哪怕春晖堂比别处凉快,寝殿门口还摆着冰鉴,可这人就跟个火炉似的,大夏天吃火锅也不过如此了。   所以她总在做挥刀杀人的噩梦,难保不是因为这位爷,还不如去偏殿……   “唔……”她话没说完,就被翻身覆过来的黑影拢住,以咬牙切齿的气息堵住了她的嘴。   “既然睡不着,那就别睡了!”   康熙伸手扯走她的小衣,提着那把子细腰迫人往上贴。   白日里方荷白皙鲜活,好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哪怕造作都透着股子不谙世事的澄澈,叫人忍不住对她一再心软。   可夜色中的方荷,烛火透过幔帐影影绰绰映出她曼妙的身姿,看不清那张芙蓉面,掌心过处却皆为圆润软香,又像沐着夜色成了精的荷花。   那无辜又妩媚的低音,总叫人想对她狠一点,再狠一点。   方荷后背没着力点,只能紧紧搂着身前人不放,感受着幔帐的摇晃飞舞,几乎控制不住尖叫的冲动。   他,他怎么能人欺她,手还欺珍珠……册子里也没有这花样儿啊!!   她两只手用力,都抵不过一条胳膊的束缚,无论如何都挪动不得,只能呜呜咽咽由着眼泪沾湿方枕,甚至哭透了两人腰腹。   方荷呜呜着咬他,脸烫得厉害,长此以往她会不会还没老就变成……泪失禁体质啊!   康熙察觉她哭得颤抖,立刻用巧力反转靠坐在方枕上,一边忙活自己的一边哄人。   “左右也不是第一回了,不敢有人说什么,你乖一些,朕这不是想叫你睡个好觉吗?”   方荷:“……”求求你,要点脸吧!   她呜呜嗷嗷着要回云崖馆,“不行我去瑞景轩住阵子伺候老祖宗也好啊……啊!”   康熙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子恼,他憋了好几次了!   她为了孩子,甚至细致到在御前都小心翼翼的。   过来春晖堂的时候她的神色就不大对劲,他再三试探,这混账却一个字不肯多说,玩笑着打岔了过去。   夜里她睡不安稳,他就知道她定是有什么瞒着不说。   如今两个人靠得不能更近了,她宁愿伺候皇玛嬷,信任皇额娘,也不愿意信他!   方荷突然像是挨了一箭似的,不知是哪个字眼引起了康熙的怒火,赶忙求饶。   但康熙只紧抿着薄唇不再说话,用粗众的呼吸回答她。   但重的不只是他的呼吸……方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反正什么梦都没再做,醒过来都快用午膳了。   方荷起身的时候,忍不住轻嘶了声。   身上的痕迹就不说了,还是跟以前一样,康熙还是比较注意力道的,不会故意折磨人。   但以前他都会温柔哄着,还带着点涩涩地调侃,给她另一张嘴上药。   今儿个她身上倒是还算清爽,身上某处却有些不大舒服,总有种异物感,走动起来还有些隐隐作痛。   那狗东西后头那么起劲儿,竟然没给她上药?   她靠坐在浴桶里,愤愤敲着水面,这完全是家暴!   宠妃能是这种排面吗?   心里憋着股子气,等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方荷鼓着脸儿瞪人,打算要个解释。   康熙却难得没理她,只面无表情叫人摆膳。   等摆膳的太监到了以后,方荷愣住了。   她在御前已经许久没见过的小矮桌,又出现在康熙用膳的长桌旁边。   矮桌一旁倒是没摆小兀子,但摆了张看起来像给小孩子坐的圈椅。   她微微挑眉,表情诡异看着康熙,不落座,也不说话。   康熙淡淡道:“你不是一直盼着有个小阿哥,甚至还没怀上身子,就在畅春园传得沸沸扬扬吗?”   “与其叫旁人听了闹笑话,不如在朕面前,先把自个儿当个孩子过把瘾。”   方荷:“……”那你昨晚对个孩子干啥呢!   她要是还没看出来康熙在生气,都对不起这几个月来两个人诗过的床单。   她也不反驳康熙的话。   这会子饿着肚子呢,谁爱吵架谁吵去,有天大的事儿都等吃完饭再说。   她抬起旗装的袍角,干脆利落坐在圈椅里。   别说,给小孩子坐的圈椅……她坐着也就稍微矮一点点,但是严丝合缝,摆上垫子就跟坐沙发里吃饭似的。   她立刻吩咐春来去取几个软垫过来,把椅子搞得舒舒服服,低着头就开始干饭,半点跟康熙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康熙也没生气,就着方荷吃饭的香甜模样,还多用了一碗饭。   他越了解方荷的性子,就越知道她气人的本事,非要跟她计较,只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等用完了膳,方荷一抹嘴起身,康熙才出声:“既然你在朕寝殿里睡不好,那就去偏殿睡吧,朕叫梁九功给你收拾好了。”   方荷恭敬福礼:“谨遵万岁爷吩咐,嫔妾这就回云崖馆,再也不来碍万岁爷的眼。”   说完她转身就走。   但意料当中的怒喝没出现,康熙只带着淡淡凉意轻笑了声。   “扎斯瑚里氏,你今日若敢抗旨,朕就将你宫里的所有宫人都拉下去打三十大板。”   “你一日学不会规矩,他们就要挨一日的打……”   “皇上,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的。”方荷恭敬转身,走到康熙面前,跪地仰头看他。   “您想吵架,我就陪您吵,您若懒得理我,干脆打我就好,若是打我身边的人,伤了情分就不好了。”   康熙冷笑着乜她一眼,“你现在倒记得跟朕有情分可言了?”   方荷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有了,虽然不多吧,可正因如此,才经不起消耗,您说是不是?”   康熙:“……”   他提着方荷的胳膊,将人拽到身前,冷冷盯着她,“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别!嫔妾用午膳时坐得太矮了,噎得慌,把握不住机会,万岁爷别浪费感情的好!”方荷表情幽幽看着他。   “要是知道万岁爷的温柔也就那么几天,嫔妾保管不敢放肆,当着人的面儿就敢畅想怀龙胎的事儿。”   “往后嫔妾再也不敢了,您怎么说嫔妾怎么做就是了,保管不敢再犯一点错。”   所以康熙不想跟这混账吵架,只想唬住她,因为吵起来,以他的刻薄竟然插不上嘴。   不等他说话,方荷就红着眼眶到处寻摸,“梁总管呢?要不准备一杯毒酒好叫嫔妾明志?”   “或者您先撒开手,容嫔妾把您赏的玉佩掏出来啊,您快要吓死嫔妾了……”   康熙再忍不住,将她摁在膝上,咬住她的小嘴儿,才叫这恼人的动静消失。   等把人亲得两颊泛红,康熙这才抬起头,眼神复杂看着方荷。   “这世上就没有你怕的事情?”   方荷懒洋洋靠在他怀里,拽着他耳朵不松手,“有啊,怕死怕疼更怕穷,您已经叫嫔妾都体验过了。”   康熙:“……”得,话没逼问出来,这混账又开始翻旧账。   他没好气点点方荷的脑袋,“除了皇玛嬷和皇贵妃她们几个,满宫里再找不出比你库房里宝贝更多的,你的意思是打算都还给朕?”   方荷表情倏然一变,赶忙坐起身,笑脸儿瞬间就谄媚不少。   “您好歹是皇上,金口玉言都给人的东西了,怎么还往回收呢?”   她替康熙揉捏着额角,声儿更娇软了些,“您到底在生什么气,直接跟嫔妾说不行吗?别叫人猜了。”   身体交流得多了,两个人对彼此的试探却不仅限于身体,对对方性子也更了解了不少。   方荷知道康熙真生气不这样儿,所以他今儿个的冷待,她没放在心上,甚至还瞧出了一股子虚张声势,故意一弛一松地闹他呢。   她仔细想了想昨晚还记得的事,靠在他肩上,“是嫔妾说要去瑞景轩您生气了吗?”   “那我怕热嘛,您也知道的,昨晚您又那么过分,我们俩都烫得快能煎鸡蛋……呜?”   康熙无奈地捂住方荷的嘴,淡淡朝梁九功睨过去,梁九功已经熟练地带着人往外退了。   等殿内没了人,康熙这才点点方荷脑袋,“往后说话之前多思量一二,别当着人就什么话都敢说,万一传出去了,朕还要脸呢!”   方荷:“……”那她这会儿是当着人还是没当着人呢?   还能继续说吗?   她委屈巴巴捂住嘴,盯着康熙表现得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可康熙清楚,全是骗人的。   他将方荷抱到一旁,认真问她:“你到底有什么事儿瞒着朕?”   “不管你信不信朕……”康熙眸底多了点自嘲,“好歹别等闹大了,到时朕想护着你,都有心无力。”   方荷迟疑了下。   她知道,如果康熙能信任的话,甚至不用乔诚想方设法在宫里安排宫外的事儿,暗卫的效率比乔诚能找到的人高多了。   可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想拿出来。   不是矫情,而是她始终不去想的那个问题一直存在。   他的女人太多,而她没参与过的岁月也太长。   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会偏爱她。   可没有证据,只凭猜测和几张可能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图纸,他真会为了她,对他好几个孩子的额娘下狠手吗?   要知道,皇贵妃和贵妃、惠妃、郭络罗贵人都有过子嗣,所以他哪怕替她张目,也不过是不痛不痒。   唯一严重些的宣嫔,也就是不得回宫而已。   虽然她也不痛不痒,但也只是暂时的,只是对她而言。   她从来不相信感情,就算脑子长了包,都不敢赌那点子偏爱有多少。   康熙眼神敏锐,立刻就发现了方荷的迟疑,眸底闪过一丝失望,却只轻叹口气,拍拍她的脑袋。   “算了,你实在不想说就不说,只是你得答应朕,别做叫自己后悔,更让朕为难的事儿。”   方荷这回没迟疑,小声问他:“若在云崖馆动手的主谋,是后宫妃嫔为了害我和我肚子里可能会有的孩子,您会怎么做?”   康熙毫不犹豫道:“贬为庶妃,发配延春阁。”   他最厌恶的就是有人对皇嗣动手。   不是他不想杀人,而是叫人就那么死了太便宜对方,去延春阁用一辈子的煎熬赎罪,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如果是皇贵妃或者贵妃和四妃呢?”方荷不相信,“您也会如此?”   康熙顿了下,目光里的探究更甚,“你不是不怀疑贵妃……你已经有怀疑的人了。”   这不是问句。   方荷垂下眸子,没吭声。   康熙以扳指捋了捋眉心,微微叹了口气,“如果是她们之中的谁……朕大概只能容情一二。”   “处置她们,不只是后宫的事儿,还会牵扯到阿哥们和前朝。”   所以他早些年位分给的一般都比较谨慎,就是怕被掣肘。   他将方荷揽入怀中,“但朕也不会叫你再受委屈。”   “即便容情,也只是为安稳前朝,保住几个阿哥们的体面,私下里朕绝不轻饶。”   皇家就是如此,做什么都讲个体面,可在宫里叫人体面地消失,从来不是一件难事。   方荷抱着他的腰,轻轻嗯了一声,“其实嫔妾只是胡思乱想,又听闻死了人,才会疑神疑鬼的。”   她仰头看康熙,表情特别认真,“如果嫔妾知道是谁做的,一定会告诉您的!”   他给的答案她不满意,就算叫人病逝,对方该有的荣光半点也不会少,甚至还会更多。   害她还想善终?她只能请对方白天多睡觉了。   好在不只是男人会骗人,女人更会。   康熙仔细打量着方荷的神色,信了她的话。   这混账的胆子就是向来很难琢磨的,但他是个多疑之人,他怀疑方荷没把实话全告诉他。   他深深看方荷一眼,“你要记得,无论任何时候,朕都会在你身后,别叫朕失望。”   否则他再遗憾,也会放下这混账。   作为皇帝,他绝不许有人瞒天过海,阳奉阴违,贪心不足……纳兰明珠就是个例子!   偏偏方荷最擅长做的,大差不差也就这几件。   她丝毫不打算告诉康熙,只等着得到德妃更多证据,板上钉钉的时候,再请老祖宗和太后做主。   作为女人,孝庄和太后比康熙更清楚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会对紫禁城造成多大的影响,她们不会手软。   等到了天儿最热的时候,贵妃终于从内务府查出了点子动静来。   只是不等她深究,所有的线索都断在了宫外。   这线索却都与德妃无关,断掉的地方竟隐约指向白莲教。   贵妃不敢再继续叫钮国公府查下去,赶忙将查到的事儿递到御前。   过了几日,康熙处置了内务府广储司的几个官吏,将此事做了了结。   方荷回到云崖馆之前,康熙避开人,仔细跟方荷解释这件事。   胤褆出生之前,宫里孩子立不住,除了因着孩子体弱外,竟隐约得见白莲教的痕迹。   眼见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夭折,孝庄和康熙没法子,不得不将活着的孩子送到大臣家里,彻底清了一遍紫禁城。   却没想到,宫外竟还残存着白莲教的余孽。   “朕会令海拉逊配合裕亲王彻查内务府,往后你也将你那小宫女带在身边,小心谨慎些为好。”   方荷听得满脑袋问号,德妃还有本事跟白莲教合作??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一点都不信,却也止不住为德妃的本事大为心惊。   怪不得这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就德妃这心机和谋算,一般人谁玩儿得过她啊!   方荷都隐隐有些麻爪,却暂时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寄期盼于乔诚,盼着他多少查到点有用的证据。   却不承想,乔诚给了她一个始料未及的惊喜。   六月底,乔诚借来畅春园给顾问行送外库账册的机会,亲自将他得到的证据交给方荷。   方荷叫人守着门口,打开那几张纸后,被一行行的证据给吓到了。   “姑……”方荷心惊胆战地看完,一开口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儿来。   她赶紧灌了口热茶压惊,这才小声问:“姑爹……你确定,被灭口的是刘佳氏和马佳氏的人,秦新荣和乌雅氏旁支还有个孩子在外头?”   如果是真的,包衣四大世家涉其三…就她看到的这冰山一角,明显已经不是她能应对的。   见乔诚沉默点头,方荷反复深呼吸几次,起身就往外走。   大概是脑子长了包,她决定信康熙一回! 第74章   从云崖馆到春晖堂不算远, 穿积芳亭而过,只需一盏茶功夫就能到。   但一炷香后,方荷才将将走到积芳亭。   其实从一出云崖馆,方荷就有些忐忑。   她上辈子不是没有信任过别人, 但风险永远比收获更大。   更不用提她曾经听好多同事都吐槽过, 相信老板画的饼会有多少种死法, 让她心里直打鼓。   她之所以还坚持往春晖堂去,只因清楚两点。   一是只对付德妃一个人, 她稍稍吃力却还有点信心,更难的麻烦她也不是没处理过,可对上包衣四大世家……她一点侥幸都生不出, 死得很惨的绝对会是她。   二则那日康熙再三试探过她以后,虽嘴上说由着她,这些时日对她也很好, 夜里依然叫人招架不住……可她能感觉得出两个人之间有道看不见的缝隙在变大。   康熙再没提起过这个话题。   但康熙也没在她面前, 再提起过御前或者外头的事儿。   春来甚至发现, 云崖馆附近偶尔会出现暗卫的盯梢。   早晚要迈出这一步。   她深吸了口气,在自己后悔之前, 疾行几步迈入春晖堂的大门, 迎上李德全。   “皇上在忙吗?我有事想求见万岁爷。”   李德全心里直叫苦。   这祖宗可从没主动来御前求见过,好不容易碰上一回, 偏偏皇上却不在。   他小心翼翼赔着笑脸侧身,“嫔主儿见谅,实在是不巧, 七公主偶感风寒,万岁爷去万芳斋了,要不您里头等等, 奴才这就去禀——”   “不必了!”方荷愣了下,突然轻声打断李德全的话。   甚至话还没说完,她就匆忙转身往外走,“我没什么要紧事儿,不必跟万岁爷提起我来过!”   说完,她人都步下台阶了,跟后头有狗撵似的。   李德全把齐三福叫过来守着正殿,追都来不及。   一路匆匆赶回云崖馆,连一盏茶功夫都没用。   方荷累得坐在软榻上直喘气,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凉茶醒神。   她不是脑子长包了,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将希望放在康熙身上。   正因她从没有主动找过康熙,也不关心康熙到底去哪儿,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康熙去其他妃嫔宫里的消息。   她不失望,反而庆幸占了上风。   庆幸早一步发现,论起恩宠,德妃其实一直都不输她,甚至筹码比她硬得多。   这会子该灭口的都灭了口,德妃更无所顾忌,怕是已经开始反击了。   她把翠微叫过来问。   果不其然,翠微为难地点了点头,小心解释。   “万芳斋这些日子确实得宠,前几日万岁爷高兴,正赶上七公主生辰……”   “许是万岁爷觉得吉利,这阵子又是小孩子学说话最伶俐的时候……万岁爷经常过去用膳。”   处理了郭琇一案涉及的官员后,朝堂如今正是最安分的时候。   恰巧北蒙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先开始与罗刹和谈不算顺畅,见罗刹使臣反复无常,周培公出主意,请佟国纲带兵包围了尼布楚。   随后,郎谈暗中带兵再次围剿雅克萨,毁掉了周围的庄稼。   而被沙皇统治的尼布楚附近居民,并生活在周围的北蒙部落也同时起义,终于震慑住了罗刹使臣。   消息传到畅春园的时候,盟约应该已经在签订当中了。   后宫虽不知道为什么,却都知道康熙心情大好,最近入后宫的时候也比先前多一些。   德妃‘善解人意’,从来不故意借着孩子留宿皇上。   皇上多数时候还是往云崖馆来,翠微怕主子知道了心里不痛快,这才没提。   方荷干脆盘腿在软榻上坐了,双手托着腮,蹙眉出神。   她不能坐以待毙。   如果康熙那边行不通,她还是得走孝庄和太后的路子,准确来说是孝庄。   老太太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爱新觉罗氏被包衣世家操控。   但她担心这个刺激太过,会叫孝庄本就不算好的身体雪上加霜。   至于贵妃和宜妃她们,方荷完全不考虑。   她们未必能对付得了四大包衣世家,说不准还会将她暴露出来,让她死得更快……   所以不管走哪条路,她都得提前做些准备才行。   包衣里面就德妃爬得最高,只要她拿捏住七寸,即便是最坏的结局,对方也不敢轻易动手。   捂着新长出来的隐隐作痛的脑子,方荷好不容易理顺了逻辑,立刻把翠微和魏珠叫到跟前,吩咐他们各自去做准备。   等到午膳过后,方荷还没来得及歇晌儿,就听见静鞭的声音。   康熙竟顶着大日头过来了。   她略有些诧异,赶紧将已经脱掉的外衫穿上,扶着昕珂出门相迎。   “请万岁爷……”她只蹲身到一半,就被康熙跟拎小鸡子似的提了起来,揽着她满脸笑意往寝殿内去。   方荷:“……”这是吃饱了饭,马不停蹄来吃她?   他也不怕撑着。   她赶紧拉着康熙往软榻那边去,“嫔妾吃撑了,得先消消食儿再睡,皇上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康熙顺着方荷的力道来到软榻边儿坐下,直接将人揽进怀里,含笑注视着方荷。   “朕来闻闻,春晖堂跑掉的小狐狸,午膳用了些什么。”   方荷急匆匆离了春晖堂,说是不叫李德全禀报,可李德全心知这祖宗在万岁爷心里的分量,敢不回禀吗?   他甚至都不敢等到皇上歇过晌从万芳斋回来,叫齐三福继续守着主殿,自个儿匆匆去万芳斋,把此事跟梁九功禀报了。   梁九功也知道,这阵子主子爷心里很是为昭嫔有事瞒着他心中不悦。   虽说故意冷着昭嫔……却又照常过去临幸,过去了又要端着皇帝的架子,只当作不在意,等着方荷自己开口。   偏偏俩祖宗该长嘴的时候却都不长嘴,若非北蒙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梁九功都怕自己又要去领板子了。   得到李德全的话儿后,他是半点不敢瞒着,等康熙跟德妃用过午膳,立马就在康熙耳边禀报了。   康熙立时就没了在万芳斋歇晌儿的心思。   德妃心疼孩子,夜里总要照看七公主,康熙对此很满意,更愿意多给她几分体面。   但这会子七公主都睡了,比起叫心思在孩子身上的德妃伺候着歇晌儿,康熙更想知道方荷为何突然开窍了。   等路上,听李德全绘声绘色形容了方荷离开春晖堂时的炸毛姿态,康熙以为这小混账是吃醋了,心情更是大好。   这会子康熙揽着方荷,鼻尖抵着她的鼻头轻蹭,眸底的笑意几乎藏不住。   “朕怎么闻到酸味儿了呢?”   方荷:“……”那可能你过保质期了呗!   她听出来了,这位爷以为她吃醋了,   方荷心思一转,故意挑着眉推他。   “那万岁爷要不要尝一尝?嫔妾中午还喝了一大碗黄连水下火呢。”   康熙被逗得低低笑了出来,从善如流在她唇上温柔辗转。   “嗯,朕尝着不苦,果果还是那么甜。”   方荷幽幽道:“那只能怪万岁爷来得太晚了,黄连水的苦都被嫔妾咽进肚儿里去了呗。”   康熙无奈笑着点点她的鼻尖,好脾气地解释,“这几日乌希哈有些不舒服,总闹脾气,在朕跟前才老实些,朕过去看看孩子。”   方荷推开康熙,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两声,端着翠微送上来的消食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只不吭声,做足了吃醋姿态。   不得不说,康熙虽不喜欢女子争风吃醋,却对方荷这副姿态格外受用。   素日里这混账总像个没良心的,这还是她头回表现出对恩宠的在意。   康熙又是新奇,又不想由着她闹腾,于是收了笑,故作严肃以扳指轻磕矮几。   “朕都亲自来跟你解释了,你不许再闹脾气。”   “比起待旁人,朕待你已是出格,皇玛嬷那里都是朕替你挡着,若朕再冷落了后宫,朕倒是没什么,却没你的好果子吃。”   顿了下,他立刻又道:“往后你要见朕,也不必大热的天亲自跑一趟,叫人来御前传话,朕有空自会过来,或者叫人接你去春晖堂。”   门口的梁九功:“……”什么叫去御前传话?   向来只听说御前往其他地方传话的,这是叫昭嫔召幸万岁爷吗?   我的主子爷诶!   您但凡别给完大棒立刻就跟着糖,这祖宗平日里都能比现在规矩三分。   可实际上,方荷完全没听出糖来,只有些啼笑皆非。   她一直都知道康熙脑子里没有喜欢谁就只喜欢谁那根筋,这对一个皇帝来说也不现实。   但现在她才发现,他竟觉得多宠其他人,是喜欢一个人的诚意。   就,她好特么受宠若惊哦。   殊途同归,一点不出梁九功所料的,方荷不但毫无收敛的意思,反而震惊地瞪大了眼。   “皇上的意思是,为了证明万岁爷心里有嫔妾……不许嫔妾往御前随意走动了?”   毕竟,其他人只能得到恩宠和赏赐,她可是得到了爱情……个屁啊!   康熙又想捏额角了,“无召妃嫔本就不得随意去御前走动,而且朕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皇上的意思是,要嫔妾为您过去对嫔妾的网开一面感激涕零?”   她气得站起身来,委屈得双眼泛红,贝齿紧紧咬着樱唇,很快就见了痕迹。   “我以为那都是您疼嫔妾早就允准的,现在您却告诉嫔妾,您只是隐忍嫔妾的粗鄙不堪,甚至大为头疼?”   她眼泪渐渐在眸底积聚,“都是嫔妾的错,不该仗着您的喜爱为所欲为,往后再也不——唔!”   康熙熟练地捂住她的嘴,面无表情将人拽回身边。   梁九功不等吩咐,憋着笑麻溜把殿门关上。   叫万岁爷非要急匆匆过来,万岁爷倒是坐轿辇,他们可晒得满脸油。   这祖宗有叫御前清静的时候吗?   该!   等殿内只剩下两人,康熙替她咬住这张不叫人安宁的小嘴儿。   “你又想要什么?干脆直说,要不朕就赏你一顿手板子也行。”   “就你刚才那话,叫人听见了,传到皇玛嬷耳朵里,你这顿板子就跑不了。”   方荷感觉闹得差不多就行了,总叫人头皮发麻,也会产生审美疲劳。   没了外人,她反倒扔下刚才那副气呼呼的嚣张模样,委屈巴巴靠在他身前,抱住他的腰。   再开口,她声音里的怅然特别明显,“皇上,我什么也不要,就是……嫔妾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是您待我太好了,我才忍不住总想闹您。”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他大概明白方荷的意思,在皇玛嬷和皇额娘乃至其他妃嫔面前,这混账大多时候都很规矩。   只在他面前,旦有风吹草动,就立刻像个受惊的小狐狸似的,先一步张牙舞爪,极难信任旁人,免得自己受伤。   他明明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可越了解这混账的性子,却总忍不住频频对她心软。   谁叫他比这混账大九岁呢,又丢不开手,还能怎么办?   他叹口气,捏着方荷的后脖颈儿稍稍用力。   “你啊,就会窝里横!”   方荷被捏疼了,轻哼两声,知道这铺垫是做好了,深吸口气,才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皇上,如果那日害嫔妾在乾清宫出丑,在云崖馆害嫔妾体寒不易有孕的是德妃,您会怎么做?”   康熙愣了下,微微蹙眉,“没有证据的事不可胡乱猜测,你真不怕叫人听见是不是?”   他不喜欢女子争风吃醋,就是不喜她们无凭无据就空口白牙地编排出一些麻烦,闹得整个后宫,有时甚至会牵涉到前朝都不得安宁。   以前方荷可从不会如此没脑子。   他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思忖片刻,耐着性子跟她解释。   “朕并非不辨是非的皇帝,无论是谁犯了错,只要有真凭实据,朕都不会轻拿轻放,否则紫禁城就要乱套了。”   “但朕也不愿听人妄自揣测,经过乾清宫那回的事儿,你也该明白了,这宫里但有个风吹草动,有时候会闹出要命的官司来。”   方荷对他半含着警告的解释不置可否,只低着头,声音更低了些。   “那如果嫔妾有证据呢?您先别问是什么证据,只告诉臣妾,您会怎么处置德妃就好。”   气氛一瞬间凝固住。   康熙紧蹙着眉,定定看着方荷毛茸茸的脑袋,有些拿捏不准她这到底是吃醋,还是真以为这两件事是德妃做的。   其实康熙没那么天真,他知道德妃不是个没有手段的女子。   乌雅氏素日里和善温柔,也比旁人会体圣意,康熙以前很喜欢叫她伺候。   但因为胤禛的缘故,她与佟佳氏一直不对付。   当年表妹有了身孕,冷落了胤禛,乌雅氏心急则乱,在表妹生产时动过手脚,被皇玛嬷得知,罚她闭门思过半年。   他也冷了对乌雅氏的那点子喜爱,有一年时间没怎么去过永和宫。   后来小六夭折,他见乌雅氏哭得死去活来,恨不能以己身代替胤祚,方明白德妃的慈母心肠,才又给了她体面。   可方荷跟小四接触的不多,与小六的死也毫无干系,与五公主和七公主更素无交集,乌雅氏是疯了才会对她动手。   短短一会子的沉默里,康熙脑海中转过诸多念头,叫殿内的沉默都变得紧绷起来。   康熙发现方荷身体渐渐僵硬起来后,还是下意识开了口。   “朕会叫人查清楚,如若这两件事真是她所为……朕会改了嘎鲁代和乌希哈的玉碟,叫她去与宣嫔做伴,为皇家祈福。”   方荷认真抬起头,小心打量着康熙的神情,待得发现他这话并不只是哄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是不怎么信康熙会为了她做到她希望的程度,但她相信,康熙为了自己,一定会做得更多。   发现方荷‘偷偷’打量他片刻,身子瞬间软了下来,康熙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看样子,这混账还是不信他对她的恩宠比其他人更甚,但他相信,只要他实现自己的承诺,这带刺的小刺猬,早晚会变成家猫。   两个人心里各自转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思,气氛却一改方才的紧绷,脸上各自都露出一抹浅笑。   接着,方荷柔柔起身,在康熙诧异的目光中,退后几步,利落跪地。   “嫔妾相信皇上金口玉言,刚才并非开玩笑。”   她坦然抬头看着康熙,“嫔妾今日去御前,就是拿到了德妃两番借刀杀人,事后又杀人灭口的证据,请万岁爷为嫔妾做主。”   康熙心窝子里浮现出一股子格外微妙的古怪情绪。   不算太意外,却又有些着恼,还掺杂着几分无奈和好奇。   所有情绪纠结在一起,都叫康熙藏进了眸底深处。   他面上没了表情,淡淡道:“你果然有事情瞒着朕,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方荷轻描淡写扔下一个炸弹,为自己找补。   “嫔妾先前也不确认,更甚者还发现……德妃竟在御前安插眼线的蛛丝马迹,就更不敢随意乱说。”   康熙眼神倏然一缩,御前安排眼线……他的丘壑比方荷深得多,立刻抓住了最关键的灵光。   “你是说秦新荣?”   方荷轻轻点头,“德妃在嫔妾二十六年回宫之前,就知道嫔妾体弱,春来亲耳听到的。”   “可此事只有您和梁九功、春来知道,连翠微和魏珠都不知道,嫔妾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却不敢凭着一星半点的怀疑就乱说话。”   “后来在乾清宫那次也是,惠妃和荣妃都不知道嫔妾的酒量,能知道的只有御前随行江南的人。”   “嫔妾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咽下这个哑巴亏,一时心血来潮,请乔副侍查了敬事房的记档,查出了随行江南的人,还有与秦新荣有来往的宫人,一对比……”   她从袖口掏出一半的交叉图纸来,奉在眉心呈送给康熙。   康熙打开看了眼,发现每一张都是两排人名。   通过他记得的人就知道,左列是御前伺候的奴才名录,右列怕就是与秦新荣有来往的奴才了。   两列都有人名被圈出来,标注着是随行江南的人,还有很多交叉线条。   交叉的人名后,有的画了颗星星,示意是江南随行能接触到秦新荣的人,或者在御前能接触到秦新荣的人。   有的是画了两颗星星,示意不管在御前还是江南,都与秦新荣有所接触的人。   两颗星星的,御膳房里有三人,浆洗上两人,洒扫上三人……   康熙越看脸色越黑,如若这真是德妃安插的钉子,那乌雅氏还真是看重他这个皇帝!   但同时,他也为方荷这份略有些古怪的本事和敏锐直觉心惊。   他沉声问:“即便能证明这些人与秦新荣勾结,你又有何证据能证明此事与乌雅氏有关?”   方荷心想,啥我都证明了,要你何用!   她只做出迟疑模样,咬咬牙将乔诚给她的证据也拿出来一部分。   “嫔妾先前是没有证据,所以恳请万岁爷放过贵妃,就是觉得贵妃下力气查,如若是德妃所为,她定会灭口,只是嫔妾没想到……没想到……”   后面的话她像是不敢说了似的,只低着头将几张纸举过头顶。   康熙紧紧攥了下扳指,才紧着后槽牙接了过来,只打眼粗看了几行字,他呼吸就粗众了起来。   乌雅氏的额其克(叔叔),在几日内接连去了掌管着内务府京城铺面的刘佳府,还有负责掌礼司外事的马佳府,并掌管营造司为宫中采买物什的乌雅氏分支府邸。   过后,广储司主事刘弘量家中,死了一个与药铺掌柜来往甚密的管事。   掌礼司负责遴选太监入宫的笔帖式马佳泰宁,暴毙家中。   而乌雅氏分支的乌雅赖旗,只是营造司的一个小小书吏,家中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可赖旗家的管事却赶去了乡下,看望一个农人家里的孩子。   这纸上写着:“管事离后三个时辰,农人之妻病逝,掘坟以辨之,为赖旗庶六女,早年应嫁与直隶一小吏,不知缘何在农家。”   “复归农家拷问,其子铁柱非亲生,观之与秦新荣五分相似,年七岁,犹记本名秦子承,言其父为秦,额娘乌雅六妞。”   康熙越看越心惊,心下一转,复看回那些宫人和太监名录,   他不像方荷,对那些复杂的姓氏和人名,还得反复询问翠微和魏珠,画个图头疼到恨不能脑子都要揪掉。   以他的掌控欲,满汉八旗尤其是朝中大臣和内务府有头有脸的奴才家里,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他都了然于胸。   太监尚不得知,宫人细细算下来,却都跟刘佳、马佳、乌雅三支有关系。   如若曹家不是被他指派去了江南,估摸着曹家也免不了……康熙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一向为自己对朝堂和宫中的掌控自傲。   因天生精力比寻常男子充沛得多,又精于御下,早在平三藩后,他就自信,已将宫里宫外的各派关系都掌控在自己手里。   如今经过郭琇一案后,连朝堂上都没人再敢轻易触他霉头,更叫他意气风发。   他也是近两年,才渐渐有了掌控天下的满足感。   可这轻飘飘的几张纸,活像一巴掌把他从云端扇到地底。   如果证据都是真的,那他的自得就是个笑话!   他这是叫身边伺候的奴才欺上瞒下,跟个傻子一样糊弄……   他蓦地站起身,深深看垂着脑袋安静跪在地上的方荷一眼,不发一言地铁青着脸转身,大跨步离开了云崖馆。   等他出了门,过了好一会儿,方荷仿佛大梦初醒,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被汗浸得难受。   以前康熙震怒,大发雷霆,挥刀砍狼……煞气十足的模样方荷都见过,她以为自己应该已经能免疫了。   可这会子她才发现,一旦康熙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面对可能看他笑话的人,那种隐而不发的杀意和气势十足的压迫感,叫人连喘气都难。   “主子,您……没事儿吧?”春来进门将方荷扶起来,担忧问道。   刚才皇上离开时,那隐藏着杀意的气势,叫昕珂她们几个这会子都还腿软呢。   方荷踉跄着坐回软榻,表情很平静,“应该没事。”   如果有事,就是要命的大事了。   她知道自己此举有些冒险,相比起来,孝庄才是更好的人选。   因为孝庄只会看结果是不是对皇家有利,而不会在意自己的威严是不是被冒犯。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太太,早过了用鲜血铸就高台,抬起威严的时候。   可她不能这么做,如果孝庄的病情有个万一……她必死无疑。   所以她只能信康熙一次。   不是信他会不会为自己做主,处置德妃,而是信他,不会用她的血肉来彻底铸就自己的皇威。   但她也不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康熙身上,所以这信任从春晖堂回来后,就打了折扣。   她借口要午歇,叫春来在外头守着门,把没拿出来的几张纸反复看过,牢牢记在心里,用火折子点燃了,扔进痰盂里。   一盏温茶,换来几缕青烟,朦胧了方荷娇俏却分外冷静的面容。   康熙这边回到春晖堂后,直接进了东暖阁的书房。   还不等梁九功开口询问,他倏然扫落一案几的物什,噼里啪啦的碎响,吓得梁九功和李德全等人瞬间跪地,再不敢吭声。   这动静也如同一个个巴掌碎裂在康熙脸上,被怒火烤炙的心肠和指背的疼叫他冷静下来。   “梁九功,你出宫一趟,以商讨北蒙战事的理由,传福全立刻进宫!”   “李德全,你去后宫传朕口谕,还有一个多月就是皇玛嬷的千秋节了,叫所有妃嫔每日去佛堂祈福一个时辰,其他时候提前为皇玛嬷抄写长寿经。”   等两人都出去后,康熙对着空荡荡的暖阁冷声吩咐:“叫赵昌立刻滚到朕面前来!”   角落的屋脊处传来表示着遵旨的几声轻响,再不闻任何声音。   春晖堂的动静,随着康熙在畅春园的日子渐多,各处禁卫和内监的巡逻也愈发严厉,早就传不到后头去了。   除了方荷,再没人为去桃花堤旁边的大佛堂祈福和抄经一事有所怀疑。   她们反倒疑惑方荷这阵子为何如此老实。   直到隐约听闻康熙从云崖馆怒气冲冲离开,再也没召幸过方荷,妃嫔们才隐隐明白过来。   哦,这位宠妃终于失宠了!!   端嫔和僖嫔她们几个知道后,差点没在大佛堂笑出声儿来,可算是叫她们等到了!   在佛堂里不好不庄重,等出来后,风言风语是少不了的。   尤其是挨过巴掌的僖嫔。   这日等祈福结束后,从大佛堂出来往外走,她倒是不往方荷跟前凑了,只跟端嫔窃窃私语。   可那声音却大到所有来祈福的妃嫔都能听到。   “哎呀,万岁爷还是英明,知道有些人就只是绣花枕头面子光,总算是不受这份罪咯。”   端嫔笑着附和:“可不说呢,要我说,还是德妃娘娘有福气,听闻万岁爷前儿个还去万芳斋用膳了呢。”   僖嫔冷哼,“别说用膳了,人家通嫔侍过寝,不还是安安分分过来祈福,也从来不做那闹妖的事儿。”   “宫里没来就不该有这风气,要是我,早没脸出来走动了,该躲着的时候,倒是知道蹦跶出来了。”端嫔轻笑。   “莫不是还打着能偶遇万岁爷的心思呢?”   听两个人又是咯咯一阵笑,宜妃听得不耐烦,想转头骂几句。   有本事怎么不在昭嫔受宠的时候说呢!   这会子倒跟长舌妇一样,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场,连着三日了,烦不烦!   但一转头,就见德妃无奈叹了口气,冲她微微摇头。   这还没出佛堂呢,要是闹将起来,传出去,可是不孝的罪过。   “只是不疼不痒说几句罢了,僖嫔和端嫔也不敢太过分。”德妃轻言细语劝。   宜妃皱眉,德妃越说什么,她越不想听。   □□妃也小声跟了句:“昭嫔妹妹也不是个擎等着挨欺负的,宜妃你还是别瞎操心了。”   宜妃看了眼已经起驾的贵妃仪仗,转头看了眼慢悠悠往前走的方荷,到底是没说什么。   倒是安嫔,故意走到方荷身边,恶狠狠瞪着僖嫔和端嫔。   “这俩人真讨厌,万岁爷又没宠幸她们,得意什么啊!”安嫔嘴皮子不动,小声吐槽道。   “要不我替你揍她们一顿算了!”   方荷轻笑了下,抬起帕子遮住唇角,也轻声道:“别,叫她们说,宫里鲜少能听见狗叫不是?”   安嫔愣了下,扑哧一声笑了。   她有些好奇,“你听她们满嘴胡沁,就不生气?”   且不说埋汰不埋汰的事儿了,听着皇上今儿个去了谁宫里用膳,明儿个召谁侍寝,以方荷先前那般受宠的程度,安嫔换成自己想了下,她大概得疯。   方荷笑意不变,“人为什么要跟狗生气?”   安嫔:“……”她,她说的不是这俩人啊!   方荷听懂了,但不管哪个,都挺狗的。   康熙冷落她的原因她很清楚。   任是谁知道自己最狼狈的一面,甚至还是被她揭穿的,短时间内都不愿意看见她。   至于宠幸别人?那就更没什么好气的了,她又不是头一天知道老板有多少小蜜。   “那……也是,忍忍也就算了。”安嫔想了想,还是叹口气道。   这宫里恩宠就是一切,没有恩宠,哪怕位分再高,还没有得宠的小答应得脸呢。   先前贵妃对方荷低头,也是明白这个道理。   方荷微微挑眉,“谁说我要忍了?”   如今这会子摆不起宠妃的威风是真的,可方荷却从来不是会由着别人欺负不还手的性子。   僖嫔和端嫔怕是不知道,她也不只会闹妖这一个上天的招数啊!   待得出来大佛堂,走到方荷后头的僖嫔和端嫔,故意挤开方荷和安嫔走到前头,话说得就更过分了。   “咱们都是嫔位,端嫔姐姐让着点嫔妾,咱可不能做下不了蛋还非要占着窝的畜生。”   不等端嫔说话,方荷轻轻咳嗽了声,立刻引起了僖嫔和端嫔的注意。   或者说,俩人一直就等着方荷发作呢。   如今万岁爷可不会再给这贱人张目了,她们还怕她作甚!   许是看到了动静,宜妃、荣妃和德妃的宫女都赶忙跟轿辇里的主子说了。   前头三妃的轿子都停了下来,虽然没人下来,但都掀开帘子往这边瞧呢。   方荷慢吞吞走到僖嫔和端嫔面前,柔柔弱弱冲两人笑。   “现在你们给我道歉,还来得及。”   僖嫔嗤笑,“你做什么梦呢!”   “说我是不下蛋的母鸡,你们伺候的时间可比我久多了吧?”方荷笑着,轻声细语对二人说着最恶毒的话。   “那你们叫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臭虫?”   “你!”端嫔被气得浑身哆嗦,她们从小就金尊玉贵养大的,何曾听过这般粗鄙的话。   僖嫔恶从胆边起,抬起手就要还方荷一巴掌。   说时迟那时快,她胳膊刚抡起来,还没来得及下落,方荷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像被暴雨打落的落叶似的,捂着心口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主子!!!”翠微赶忙接住主子,惊呼出声。   她看着僖嫔,绝望到几乎哭出声儿来。   “就算主子失宠了,也没这么个欺负人的道理!”   “两位嫔主儿奚落主子还不够,还硬生生将我们主子打晕,奴婢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请太后娘娘做主!”   僖嫔目瞪口呆,不是,她巴掌离方荷还有八丈远呢!   安嫔兴奋得像第一次摸到她阿玛的长刀一样,威武生风地站了出来,大声谴责僖嫔。   “我都看到了,僖嫔你趁机报复,竟然敢在为老祖宗祈福的时候作践昭嫔,若是坏了大佛堂的风水,我看你怎么跟老祖宗和太后交代!”   僖嫔赶忙开口道:“我根本就没碰着她……端嫔,你看到了的——”   “胡说!”安嫔厉喝一声,“端嫔在你身后,被你挡得严严实实,她怎么看到的?在大佛堂外头你还敢信口雌黄!”   她抓住僖嫔的手腕,“走!咱们去瑞景轩,找太后娘娘评个理!”   僖嫔赶紧挣扎,她身边的宫女也赶忙拦。   这会子她们才记起来,或者说先前故意说恶心人的话却不提名字时还记得,叫方荷那粗鄙一骂给激忘了。   是,昭嫔是在皇上那里失宠了,可她在太后那里没失宠啊!   等方荷被抬回云崖馆,得到消息的太后急匆匆就赶过来了。   甚至梁九功都带着陆武宁过来了,见到太后赶忙行礼。   “请太后娘娘安,万岁爷听闻昭嫔娘娘被掌掴至晕,特叫陆院判过来给嫔主儿诊脉……”   实际上,听闻方荷晕倒,康熙只冷笑了声,叫陆武宁过来,是要看看她到底是真晕还是假晕。   跟过来凑热闹的通嫔等人表情麻木。   哦,好的,昭嫔没失宠,她们想太多了。   太后却不管他到底怎么想的,只冷着脸道:“皇帝贵人事忙,顾不上昭嫔,直接跟哀家说一声就好了,倒是用不着皇帝操心。”   “昭嫔这里有哀家呢,回头等昭嫔醒了,哀家就带人回瑞景轩养着。”   “你带着人回去伺候好皇帝就得了,否则要是昭嫔再被欺负几次,哀家怕是再也安不了了!”   梁九功:“……”这话他可怎么跟万岁爷回啊?   万一皇上要忍不住过来瞧,横不能去瑞景轩瞧吧?   可他也不敢在太后气头上说什么。   见梁总管苦着脸弯着腰,赔着笑脸儿恭敬离开,僖嫔这会子恨不能把巴掌抡回自己脸上,打自己一个不长记性。   连端嫔脑袋也恨不能戳胸膛里去。   昭嫔这哪儿是失宠了啊!   她这是要换个地儿,当祖宗去了啊! 第75章   等太后进了寝殿, 方荷就恰到好处‘醒’过来了。   毕竟再不醒,太后带来的太医一诊脉,也得露馅儿。   睁开眼,看到坐在她床边的太后, 方荷捂着脑袋虚弱地坐起身, 先是恍惚, 接着像才发现殿内还站着贵妃等人,又露出了情怯模样。   “太后娘娘见谅, 都是嫔妾不争气,其实僖嫔娘娘没打到嫔妾……”   僖嫔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她还以为这盆脏水她背定了,却没想到从她最讨厌的人嘴里得了昭雪。   只是她特别疑惑, 昭嫔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都怪嫔妾胆子小,见僖嫔抬起手,恍惚间竟像见到了张牙舞爪的厉鬼……”说着, 方荷还不自觉往幔帐里缩了缩, 一如她给自己脸上的粉起的色号, 小白花色十足。   众人:“……”大佛堂前见鬼,这可比打人还骇人听闻啊!   宜妃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看来昭嫔恶心人的功夫, 丝毫不输僖嫔和端嫔。   方荷趁僖嫔还没嚷嚷出来,赶忙嘤嘤几声, “嫔妾当时躲得急了,闪了神,不知怎的就晕了过去, 还惊动了太后娘娘,嫔妾该罚!”   僖嫔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接茬晕过去。   她突然感觉, 其实认下那一巴掌也挺好的,总比现在这样越描越黑来得好。   她赶忙跪地:“太后娘娘,是嫔妾的不是,嫔妾只是被昭嫔几句不修口德的话气急了眼,才会昏了头,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别叫这贱人再说了,再说下去,指不定她要被一把火烧掉了!   太后一直沉默听着两人这场大戏,耐心听僖嫔分辨完,才微笑着点点头。   “哀家知道,僖嫔先前知道了巴掌的滋味儿,怕是一时半会儿的舍不下,情急之下想跟人分享一番也可以理解。”   负责翻译的乌云珠唇角抽了抽,主子这话……听着怎么像昭嫔呢,透着股子不正经。   可见主子看过来,乌云珠只得面无表情继续翻译。   “主子说,僖嫔既耐不住大佛堂的寂寞,祈福这种事情也不能强求,往后僖嫔还是待在渊鉴斋吧。”   僖嫔越听,脸色越白,急得眼泪都落下来了。   虽然太后没发脾气,但这话她要是认下,可比挨巴掌严重得多,这是对老祖宗不孝!   她赶忙叩头下去,“都是嫔妾的错,嫔妾不该在大佛堂胡说八道,更不该借机为难昭嫔,往后嫔妾一定虔诚为老祖宗祈福,求太后原谅嫔妾一回吧,嫔妾再不敢了!”   太后微微勾了勾唇,对御前的人她可以不客气些,毕竟皇帝孝顺,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可对上后宫妃嫔,如无正当理由,即便她贵为皇太后,也不能随意伤妃嫔的脸面。   毕竟这些妃嫔背后都有母家,那是替皇帝惹麻烦呢。   所以这会子她也见好就收,只淡淡道:“若僖嫔心诚,哀家自不能拦着你尽孝。”   “但你们今日在佛堂前闹得佛堂不清静,身上煞气重,就先在渊鉴斋茹素几日,静静心再去祈福吧。”   她淡淡扫贵妃等人一眼,“你们也是,太皇太后也不缺你们这点子孝心,只要你们伺候好皇帝,比什么都强。”   “若你们有心孝顺,就都本分些,别做那扰了神佛的事儿。”   这会子所有人包括僖嫔在内,都顾不上太后话里对昭嫔名明目张胆的偏爱了。   她们都赶忙恭敬跪地,齐声应是。   大清以孝治国,若哪个妃嫔背上个不孝的罪名,往后她们母家所有的姑娘都别想嫁个好人家了,家里能恨死她们。   僖嫔软着手脚被人扶出去的时候,连贵妃不耐烦的敲打都没仔细听,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她到底为什么要跟昭嫔过不去啊?   皇上的恩宠她也没得到半分,不但没占着便宜,还惹了一身骚,她图什么!   往后她再也不惹这个祖宗了还不行!   等妃嫔们都离开后,方荷立刻就从床上蹦起来,跪坐在太后面前,赧然地擦掉脸上的粉,乖巧认错。   “嫔妾知错了,僖嫔接连几日嘲讽嫔妾失宠,说话越来越过分,嫔妾要是忍了,她们会越来越过分。”   她偷偷抬头看太后一眼,小心翼翼道:“所以……嫔妾故意碰瓷僖嫔,想借太后娘娘的势唬她一唬,倒是惊动了您,叫您担心了,您罚我吧。”   太后叫方荷这麻利的动作给逗笑了。   她听人传话的时候就知道方荷没挨打,定是故意为之,过来就是给她撑腰的。   只她没想到,还没等她调侃几句,这丫头倒自个儿坦白了。   她笑着拉起方荷,“先前我还觉得你性子不像乌林珠,如今看来,你反而是最像她的那个。”   乌林珠性子张扬,但也很会借力打力,有时候还会提前跟她串供,整治外头那些故意用风言风语恶心人的女眷呢。   在她看来,除了乾清宫醉酒那次,过去方荷就是活得太小心谨慎了些,倒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她略带调侃地叫乌云珠替她翻译,“过去我能护着你曾祖母的时候少,这会子甭管皇帝如何,我倒是乐得叫你借势。”   “只要你不把宫里闹翻了天就成,那我想护也护不住你。”   方荷沉默片刻,那什么,惹上包衣世家……算翻天吗?   太后只以为她是感动,笑着拍拍她的手,“我刚才都说了,叫你去瑞景轩住几日,这几日你就别去佛堂了。”   “姑姑也不看重那个,有功夫你在姑姑跟前多逗她笑笑,比念多少经都有用。”   方荷迟疑了下,有些为难地解释,“那我可以在祈福结束后每日过去请安吗?”   “嫔妾仗着您的宠爱,恃宠生骄打其他人的脸倒是没什么,但若是借此去瑞景轩……却违了皇上的旨意,那就是打皇上的脸了。”   “嫔妾先前冒犯了万岁爷,这会子实在不敢再给皇上添腻烦了。”   太后怔忪片刻,无奈叹了口气,“你说得也有道理。”   “既然你心里都清楚,哀家也就不多说了……但宫里到底不如外头自在,你往后且得记得,他先是皇帝,才是你的夫主,别傻傻把自个儿心肠往外掏。”   方荷知道,太后也误会她因为争风吃醋跟皇上闹起来了,毕竟那天康熙面色难看离开云崖馆之前,是从万芳斋出来的,也不是秘密。   但她只点点头,接了太后的好意,露出个灿烂的笑。   “我省得的,往后不会了。”   所以,她更不能放过德妃。   德妃想要她的命,那她就踩着德妃往上爬,再也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两难的境地。   等康熙得到方荷在云崖馆没去瑞景轩的消息,已经是晚膳时候了。   但他也没心情为方荷的一举一动起什么波澜,甚至晚膳都没用几口,就叫人撤了膳。   等梁九功带人出去后,他表情疏淡地靠坐在软榻方枕上,听着赵昌禀报。   “宫外早有四大包衣世家的传言,甚至民间多有歌谣传唱,因为德妃娘娘,乌雅氏为四大家之首,其中会计司和庆丰司、营造司所涉包衣,多以乌雅氏马首是瞻。”   “刘佳氏原本是广储司和庆丰司出身,他们原本的主子是董鄂氏……被排挤到宫外,靠马佳氏的关系与乌雅氏牵上了线,渐渐成了太医院三库和广储司六库的主事。”   “马佳氏是从龙过来的,不管是旗下人还是包衣,多是都虞司,上驷院、武备司出身,但因顾命大臣之故,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子弟后来居上,马佳氏便转向宫外,负责掌礼司、都虞司,专在宫外遴选伶人和太监,后宫一部分内监也由他们来负责。”   至于曹佳氏赵昌就没说了。   曹家跟佟家一样,都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大本营在江南,与京城各家关系都不错,却少有参与京城事务。   赵昌继续道:“按照主子要求,奴才令人仔细查了自您登基到现在所有与乌雅氏、刘佳氏和马佳氏有关的宫人和太监……”   他顿了下,声音轻了许多,“宫人除平民、绝户、功勋之后,剩余十之六七数,多与此三家有来往,辛者库也不例外。”   “至于太监,除前朝之后和自行净身找上内务府之人,剩余三分之一都是三家遴选进宫。”   “原本各家都有阴私,并无合纵之势,自十八年德主儿同年得封贵人,后晋位德嫔,乌雅氏便隐为三家之首。”   “奴才查到,二十年起,宫内为永和宫行方便的宫人和太监就已经占这些人的半数还多了。”   康熙半垂着眸子,表情喜怒难辨,淡淡问:“除了永和宫,其他地方呢?”   赵昌声音更小了些,“除却毓庆宫、慈宁宫和寿康宫,并几座无人居住的宫殿外,其他各宫都有。”   慈宁宫和寿康宫北蒙宫人居多,苏茉儿和乌云珠也不是吃素的,内务府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毓庆宫本来也有,这些年清洗过几次,人就不再往毓庆宫里送了,但洒扫和浆洗上的人比其他地方都多。”   “奴才甚至还查到……”赵昌深吸了口气,嗓子眼儿有点颤。   “先前太子与大阿哥的矛盾,乃至坠马之事,也有他们的影子,撺掇太子的太监,是乌雅氏送到马佳氏府上的,阿哥所里也……”   康熙轻笑了出来,吓得赵昌没敢把后头的话说完,就将脑袋贴在地砖上。   康熙没在意赵昌的动静,只阖上那双饱含杀意的丹凤眸,压下心底愈发滔天的怒火和惊涛骇浪。   所以,包衣的钉子不但在宫里遍地开花,甚至妄图操控胤礽和胤褆的矛盾……不,也许不止他们俩。   他们想做什么,康熙甚至不用深思就能想明白。   做久了奴才,他们要银子有银子,要风光有风光,不想继续做奴才了。   出了个能得他恩宠的乌雅氏,肚子也争气,先后生了两个阿哥,指不定还能生……如果能出个包衣阿哥顶替胤礽,将来谁是主子谁是奴才,确实不好说。   不只乌雅氏,端嫔、通嫔和僖嫔的母家,都是包衣。   底下还有几个得过他恩宠的贵人和常在,是德妃和荣妃的远亲,同样是包衣出身。   他们只不过是在乌雅氏身上押了一注大的,剩下的也都没浪费,康熙这些天没闲着,已经发现,通嫔和端嫔宫里都有他们布下的棋子。   真是一局好棋。   连他这种精于下棋的人都得叹服一声,有这样的谋算,如果他晚些年才发觉,到尾大不掉的程度,也许就压不下去了。   到时候哪怕是血洗紫禁城,总不能叫宫里没人伺候……只要有一丝机会,他们就能死灰复燃。   康熙冷着脸摆摆手,叫赵昌继续查。   哪怕已经查出来的事儿越来越叫康熙心惊,他仍觉得这不是全部。   等到殿内无人后,都快到下钥的时辰了,他才哑着嗓子吩咐梁九功。   “去,传昭嫔来御前。”   梁九功试探着问:“万岁爷,若昭嫔娘娘已经歇了……”   康熙冷冷抬眸睨了梁九功一眼,不必再多说一个字,就叫梁九功心下一惊,赶忙躬身出去办差。   皇上对那祖宗纵容太久,叫梁九功都差点忘了,这皇上召唤妃嫔,哪怕是病得就剩一口气,也没有妃嫔拒绝的道理!   他擦擦冷汗,亲自紧着往云崖馆去,路上就在心里琢磨,这会子看主子爷,倒有点二十三年那会子的清醒了。   这……莫不是昭嫔真要从云端跌落泥潭了?   心里再多猜测,梁九功也不敢在云崖馆显露出半分,跟翠微说明来意的时候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奴才叫人给昭嫔娘娘备好了轿辇,若娘娘歇下了,奴才就在这儿等着……”   方荷没叫梁九功把话说完,装扮齐整地从殿内出来了。   “劳梁谙达亲自跑一趟,走吧。”   梁九功:“……”哟,这会儿没叫爷爷,莫不是这祖宗也学会眉眼高低了?   他心里莫名有些说不出的舒坦,笑意倒是更真了些。   “昭嫔娘娘请。”   方荷到春晖堂的时候,康熙正在御案前作画。   猛虎下山,表情慵懒惬意,毫无防备,远处却有个隐约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搭弓射箭,煞气十足。   这反差十足的气势和冲突,哪怕是方荷这种对画作不算精通的,都能察觉出作画之人心中的愤懑和自嘲。   她平静蹲身,“嫔妾请万岁爷圣安。”   “起来吧,你们都出去。”康熙淡然地将画收了尾,等其他人都退下后,冲方荷招了招手。   “过来瞧瞧,这画如何?”   方荷慢吞吞靠近,佯作认真地打量了会儿,“万岁爷见谅,嫔妾向来粗鄙,对丹青一道知之甚少,实在看不出好坏。”   “如此自谦,倒是不像你这混账素日里会做的事儿。”康熙哼笑了声,走到一旁的罗汉榻上坐下。   “朕才知道,朕这后宫里都是你这样的女诸葛,倒叫朕比那些被人圈养的虎兽还蠢。”   方荷心想,所以叫她过来,就是为了听他心里这点逼数吗?   那她这会子夸一句皇上英明,这狗东西会不会掐死她?   可反驳……她都失宠了,如今可不是嚣张的时候。   她想了想,还是低眉顺眼保持着沉默。   “朕叫你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康熙也没多计较她避而不言,语气依然淡淡的。   “即便德妃知道你身子虚弱,你又如何肯定她会针对你呢?”   “毕竟,除了你不怎么稀罕的恩宠,朕倒是也再没能给你什么,你又没有子嗣,朕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她为何要针对你。”   他注视着方荷,“只有今晚,朕想听实话。”   过了今晚,她再想说,他也不想听了。   方荷听出来了,她略思忖片刻,轻声道:“大概是出于女子的直觉吧。”   “嫔妾自再次入宫,一直被其他妃嫔为难,连皇贵妃都不例外,嫔妾从她们身上,感觉得出她们所有的嫉恨都有来源,因为她们在意万岁爷。”   “哪怕是嫔妾,一再提醒自己不能被嫉妒改变得面目全非,失去唯一的依靠,也会自欺欺人叫翠微屏蔽您去其他人宫里的消息,更会在得知您宠爱其他人后喜怒不定……”   “可竟有人比嫔妾的亲姑姑对嫔妾都更体贴,提醒嫔妾该讨好皇上,多番为嫔妾解围,甚至提点嫔妾如何才能在宫里更好地生存,这不新鲜吗?”   她自嘲地笑了笑,“就如您所说,嫔妾是个混账,自认没那么讨人喜欢,可德妃却能始终和善,以嫔妾的理解,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她完全不在意万岁爷,所有表现出来的善解人意,温柔体贴,都有所图谋。”   “要么,她就是在麻痹嫔妾,慢刀子割肉,让嫔妾到死都不知道是谁在害我。”   她歪着脑袋冲康熙笑了笑,“您觉得是哪一种?”   康熙看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听出来这混账的分辨里还夹着甜蜜话儿。   但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糊弄了太多次,还是在发现她与自己所见到的那个没心没肺的混账相差甚远,他除了啼笑皆非,竟只有怀疑,半点喜悦也无。   “朕是你唯一的依靠?”康熙声音薄凉。   “抑或朕自作多情,听梁九功自云崖馆带回来的话……太后才是你唯一的依靠?”   方荷心里感叹,学鸡也有长大的时候,不好糊弄了啊。   她抬起眸子直视康熙,眸底倒映着明亮的灯火,灿如星辰,满是真诚。   “嫔妾如果愿意对您撒谎,其实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得多,对吧?”   康熙像被她那双盈满星光的眸子闪到了,下意识偏开眼不看她。   这混账口花花的时候还少吗?   方荷也不追问,更没有任何造作,恭顺蹲身下去,压低了声儿。   “若万岁爷没有其他要问的,嫔妾可否先告退?”   “已经下钥了,你要去哪儿?”康熙蹙眉道。   方荷不抬头,“嫔妾斗胆,盼着万岁爷……还留着给嫔妾准备的偏殿。”   康熙听到这话,下意识就生出一股子不那么分明的怒火。   到了这种时候,她依然不愿意伺候。   她以为简单一句好话,他就会跟京巴儿似的在她面前摇尾乞怜吗?笑话!   可沉默片刻,康熙突然听到‘啪嗒’‘啪嗒’两声细不可查的动静。   他定睛一看,方荷蹲身的地砖上多了两滴水痕。   康熙下意识站起身想上前,方荷却只垂着头哑声阻拦,“万岁爷!嫔妾仪容不整,不宜伴驾,请容嫔妾告退!”   康熙心口猛地一跳,不顾她的阻拦,上前将人提了起来,果不其然看到她通红的双眼,还有落了满腮的眼泪。   “你——”康熙心窝子又像是被蜇了似的,隐隐约约地疼,不严重,却叫人心烦意乱。   “有了太后撑腰,连几句话朕都问你不得了?”   方荷咬着唇摇头,小声抽着气道:“是嫔妾失仪,万岁爷要打要罚嫔妾都无怨言,请您允准嫔妾告退……”   “别说了!”康熙不耐烦地箍住她的腰肢不许她动弹,紧绷着下颚,像是心疼又像是不耐烦地,以拇指力道略重地擦过她脸颊。   但她这眼泪活像擦不完,一串串往下掉,偏她咬着唇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叫人想发脾气都发不出来。   康熙深吸口气,语气到底软了几分。   “你要憋死自——”己不成?   话没说完,方荷突然将脑袋抵在他胸口,肩膀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喘熄轻重不定,人却抖得越来越厉害。   她终于学会了宫里不得大声喧哗的规矩,现在连大哭都不敢再发出一点儿声来……   康熙低低骂了一声,抬起她的脸,就看到她哭得满脸通红,唇瓣都已经被她自己蹂躏地见了血迹。   他惊得赶紧去掰她的嘴,“徐芳荷!你——想哭就哭,没人拦着你!”   方荷启唇咬住他的扳指,呜呜着痛快哭了出来。   尼玛,也没人告诉她,薄荷草露刺激眼睛也这么疼啊!   她怕自己哭不出来,又不敢准备味道太大的洋葱、姜粉泡过的帕子,知道清凉油和风油精这些东西也能刺激人流泪,就提取了一瓶子薄荷草露。   这东西没多大味道,就算闻见也可以说是防蚊虫。   刚才她不小心戳到眼睛里一点,结果比沾了辣椒也不差什么了。   下次她一定少放点薄荷花露,疼死爹了呜呜呜~   康熙叫她这狼狈又委屈的哭声闹得,一点脾气都没了。   他冷落方荷,原因却不是她想得那样。   康熙头一次发现,自己喜爱过的枕边人,竟是盘踞在他身边虎视眈眈的毒蛇,这不亚于卧榻之上悬着一把利剑。   属于皇帝的警惕和多疑,叫他更无法相信能查出德妃来的方荷。   她比他想象当中聪慧太多,甚至不输朝中大臣。   过去康熙不曾细究过她那许多与寻常女子不同之处,也都浮现在他脑海里。   先前她踩着他底线蹦跶的造作,甚至像哄人玩儿的小打小闹。   宫里最多的不是主子,而是无处不在,卑躬屈膝到与蝼蚁无二的奴才。   若没有她,也许要过好些年,他才会发现内务府这团污糟账。   她甚至比德妃还有谋算,而他……对她的喜爱,比对乌雅氏多太多,直到现在他都不想放下。   正因如此,他更不敢宠爱她,甚至想逼自己放弃。   作为皇帝,他不能容忍自己身边再养出一条毒蛇。   可她不造作,不咋呼了,连哭都没有以前的嚣张,他心窝子却像是被人掏空了一部分,空得叫他只想把人抱在怀里哄。   低头看着在他怀里强忍呜咽,哭得浑身颤抖的小人儿,康熙心里不甘自恼的那股子火,被她的眼泪彻底浇灭了。   他顺着自己的心意将人紧紧摁在怀里,手在她后颈侧反复流连。   “是朕错了,朕不该叫人欺负你……”   方荷抬起头,哑着嗓子呜咽,“是您欺负我,您故意冷落我,吓唬我,是皇上叫我信你的,我信了,呜呜呜……我信错了吗?”   康熙哑然,他抱着她坐在罗汉榻上,哄着她喝水,“往后朕不会再如此了,朕给你赔不是,回头叫梁九功带你去私库,随你挑你喜欢的东西,不哭了可好?”   方荷也想说好,这位爷私库里可都是好东西,她进去了还能空手出来?   可是……她停不下来啊,眼睛疼。   她干脆抱住康熙的腰,依然呜呜个不停,“你吓到我了呜呜呜……我往后再也不敢信你唔~”   康熙低头,尽量温柔却急切地堵住她的嘴,以唇舌缱绻地允掉她唇角的泪,勾着她忘记自己刚放出的狠话。   嗯……他还是第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儿,不咸,竟有点凉飕飕的?   方荷感觉他辗转的动作顿了下,心稍稍有点虚,赶紧推他。   “您到底都查出什么来了啊?为什么突然叫嫔妾过来,又像审犯人一样,那么冷酷无情,嫔妾的心都凉了……”   所以要是眼泪凉,也很正常,问就是心冷透了。   康熙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捏捏她的鼻尖,“倒是叫你歪打正着,内务府的蛀虫……呵,叫朕觉得阖宫的主子们都是蠢材!”   既然已经确定内务府有问题,康熙叫福全进畅春园,就是叫他领了九门提督的步兵围了畅春园,接手内务府采买和所有进人的差事,扣下内务府所有官员查账。   同时常宁带着禁卫军管控所有城门,不许任何朝廷官员和内务府官员及家眷进出京城。   只等福全查完内务府的账,康熙会挨个跟他们清算!   就福全已经递过来的有问题的账册,荤食的价儿跟民间竟然相差百倍不止,连青菜的价格也堪比民间人参的价儿。   就更不用提太医院的药材了,以次充好,偷梁换柱,虚报高价……这甚至都不算最严重的问题。   还有官员借口用人参喂鸡,鸡子的价格与民间相差千倍,一个铜板的鸡子,宫里至少要一两银子一个。   方荷张大了嘴,一两银子相当于后世一百五左右,买一个鸡蛋……冤大头都配不上康师傅了。   康熙亲了亲她额头,“不过幸好发现得早,朕登基后才废十三衙门,复归内务府,如若再耽搁几年……国库怕是都要叫这起子混账给掏空了!”   他以前没觉得有什么,毕竟缺了谁的吃喝,也绝不会有人缺了慈宁宫、寿康宫和乾清宫的吃喝。   可三个宫里光用膳每年花费的银子多达几十万两,却绝大多数都进了这群蛀虫的手里,简直叫康熙恨不能立刻活剐了他们。   方荷低头沉默,想起曾经看过的野史,好像说到了大清末年,鸡蛋十两银子一个都有人敢报。   那哪儿是国库被掏空,你整个带清都被掏垮了啊!   好不容易等方荷气息和缓了点,他将懒洋洋有些犯困的小狐狸拢在胳膊弯,提起了德妃。   “过去她在宫中素有善名,朕甚至听许多宫人都提起过她的温柔和善……朕也是如今才知道,这竟都是用银子买出来的。”   赵昌顺着福全给的账册去查,才叫康熙得知,乌雅家每年都要给德妃送十万两银子进宫,方便她收买宫人和太监为她办事。   否则她能传到康熙耳朵里的名声,也不会那般洁白无瑕。   这简直叫康熙想起来就恶心,不是恶心德妃的做法,而是……这是用他的银子来蒙蔽圣听!   他素日里,连乾清宫都舍不得花费太多银子修缮!   每回要户部掏银子,先前的户部尚书纳兰明珠并张玉书都能当着他的面哭一场。   结果呢?   纳兰明珠自个儿倒是贪得脑满肠肥,后宫还有人替他瞎大方。   康熙冷声道:“朕方才已叫人以德妃身体不适的理由封了万芳斋,再过几日,等内务府那边所有罪证都确凿,朕会亲自处置她!”   说罢,康熙表情略有些微妙。   今儿个他叫方荷过来,本来是想着她若是好好说话,就跟她说这个事儿,叫她安心。   谁料越听她无动于衷像个局外人一样说话,他心底的火越压不住。   到最后叫这混账一卖可怜,他又不忍心了,这银子还没收回来,就又送到这混账手里……   “那万岁爷处置德妃的时候,可以允准嫔妾在场吗?”方荷沙哑着嗓音打断他的思绪,小手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   经过白天的事儿,她突然发现,碰瓷的效率,其实比张牙舞爪好多了诶。   康熙抬手将她推起来,“先去把脸洗干净再来跟朕说!”   他不接受脏兮兮的花猫在这儿装可怜!   等方荷乖巧应了声,要去叫人的时候,康熙突然拉住她的手,又将人拢进怀里,深深注视着她的小脏脸。   “果果,你……别叫朕失望。”   方荷用依然盈润着水光的眸子认真回视康熙。   “我终此一生,都会竭尽全力,不负万岁爷所盼。”   只要他别先让她失望,她此刻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虽然没听到想听的承诺,这句话却比承诺更打动人心,康熙冲方荷笑了笑,轻推着她脑门。   “去吧。”   七月底,福全带领户部官员和礼部官员,迅速查清内务府账目,内务府总管海拉逊和副总管完颜图巴、马佳鄂尔多被革职查办。   副总管噶禄被下狱问罪,因身体旧疾死在狱中。   康熙看在他曾养过大阿哥胤褆的面子上,保全其家眷,只抄家处置。   同时,内务府除慎刑司和奉宸司外,另外八司都被清洗,午门斩首台上的血就没干过,引起了满京城的动荡不安。   在畅春园里,哪怕妃嫔们遵着旨意天天去大佛堂祈福,抄经,这消息也再瞒不住。   好些包衣出身的妃嫔都病倒了,各处都能听闻哭声。   唯独万芳斋,始终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八月初,御驾奉太皇太后和太后凤驾回銮。   翌日,回到永和宫后,依然被武嬷嬷禁足于主殿的德妃,终于被李德全亲自请到了御前。   跪在康熙面前的时候,德妃面上甚至都还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   “请万岁爷圣安,臣妾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万望皇上保重龙体……”她红着眼眶抬起头,一滴清泪滑过眼角。   “如果臣妾有哪儿做错了,您要怎么处置臣妾都好……臣妾只是想念乌希哈,她自幼便在臣妾身边长大,还有嘎鲁代,她胆子小,求您叫臣妾见见她们可好?”   坐在弘德殿新置办的屏风后面的方荷微微挑眉,不愧是德妃,第一招就把一切前提定调成为母则刚。   她似笑非笑撑着下巴,看向始终面无表情的康师傅。   就是不知道这位爷耐茶性如何呢。 第76章   听了德妃的话, 康熙心中未起任何波澜。   可能习惯了某个混账丝毫不顾及美丑的放肆哭法,他总算知道,女子真正难过时,绝不会哭得如此娇弱动人, 温柔凄楚。   但康熙也不意外, 乌雅氏在他面前, 向来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的慈母心肠和完美无瑕。   他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   人无完人,以前妃嫔们乃至大臣们在他面前所展露出来的, 他所喜爱的那些,都是哄骗他这个皇帝的,而不像他预料的那般真假参半。   他只淡淡睨看德妃, 平静道:“嘎鲁代和乌希哈再不必你来操心,以后她们的额娘不会是你。”   顿了下,他眸底闪过一抹嘲讽, “还有胤禛, 朕会给他改玉碟, 不会叫他们有你这样的额娘。”   德妃浑身一软,呆呆地往后跪坐, 整个人都灰败下来, 眼泪在不可置信中落得更凶。   “皇上……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您要对臣妾如此狠心?”   康熙将折子劈头扔到德妃面上, 半点也不想看到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   “窥探帝踪,谋害皇嗣,欺君罔上, 杀人灭口,还有什么是你乌雅氏不敢做的?”   越说康熙表情越冷冽,声音也冷下来, “若非为了胤禛他们的颜面,朕此刻就想摘了你的脑袋!”   德妃失魂落魄地仓皇擦掉眼泪,抖着手将折子拿起来看,可越看面上的自嘲却越深,看到最后,竟悲凉地笑了出来。   她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声音凄哀,“万岁爷,臣妾陪伴您多年,在您心里难道就一点情分都没有吗?”   她说着,眼泪又扑簌落了下来,“即便臣妾再会骗人,也没法子骗您十几年,半点马脚都不露,如果臣妾有这样的本事,又怎么会叫胤祚平白丢了性命,臣妾只恨不能跟他一起去了……”   她泣不成声,跪伏在地:“您想要臣妾的命,无论是毒酒一杯还是三尺白绫,绝无臣妾抗旨的道理,您又何必以欲加之罪,如此羞辱臣妾啊皇上!”   方荷在屏风后面听得直点头。   即便她再不喜欢德妃,这会子也得给德妃上个大分。   胡搅蛮缠的最高境界,就是别人讲道理的时候,你开始讲感情。   接下来,应该就要开始讲道理了……   她搓了搓手指,眼巴巴看李德全一眼,可惜手边没有一盘瓜子。   李德全没看懂她这眼神,思忖片刻,静悄悄给方荷换了盏下火的冷泡茶。   方荷:“……”只恨此事康熙不想张扬出去,翠微没能跟来,少了多少乐趣哇!   外头康熙已经不出方荷意外的,跟着德妃的节奏,冷嘲起德妃口中的情分。   “你还好意思提情分!!若非仗着朕对你的情分,叫你在后宫兴风作浪,胤祚又怎会天生体弱,早早就夭折?”   “他碰上你这样心狠手辣的额娘,才是他最大的不幸!朕最恨的就是信了你这副可笑的慈母心肠!”   方荷咂摸了下嘴儿,点点头,康师傅一如既往地很有数。   可类似的问题在后世也屡见不鲜。   在外头翻云覆雨的大佬们,正事上比谁都牛逼,可家事上……嗯,只能说见仁见智了,反正能处理好家庭关系的凤毛麟角。   德妃抽泣着听康熙刻薄完,只哭着摇头。   “臣妾若真心狠手辣,当年又何必为了救胤禶阿哥,大冬天的落了水,也许当年臣妾就该在那场高烧中去了,也不会叫胤祚天生体弱,甚至害得臣妾的小七只一个多月就夭折……”   方荷替德妃翻译:胤祚体弱,甚至皇七女夭折,是老娘为了救你儿子,麻烦你长长脑子。   “当年臣妾在皇贵妃宫中侍奉万岁爷,因对皇上的爱慕之心与日俱增,受了皇贵妃不知多少奚落,可当年万岁爷忙于朝政,臣妾怕给万岁爷添麻烦,不敢搅扰,若非命都险些保不住,臣妾家中也不会想法子保住臣妾的命,走了门路叫人进宫……”   方荷继续翻译:我爱你爱得不可自拔,你表妹却搞我性命,我又舍不得叫你操心,不得不自保,有毛病吗?   德妃抖着手将折子放在地上,额头贴着地砖哭出声来。   “可臣妾万万没想到,原来臣妾母家竟犯下如此多的错事,若臣妾早知道,就算拼了性命也会拦住他们,也不会损了胤祚的福分,叫他早早就去了……”   “您若不信臣妾,只管将永和宫所有的宫人都送去慎刑司严加拷问,若臣妾有分毫行差踏错之地,臣妾都愿以死谢罪。”   她声音里再无过去的温柔,凄厉得叫人心生酸楚。   “若非臣妾在深宫中几度鬼门关游走,只想替您绵延子嗣,对外头的事知之甚少,也不会叫家中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方荷喝了口茶,嗯,臣妾真的洁白无瑕,纯善又傻,都是别人的错,我啥也不知道啊!   啧啧,这掺杂着感情的道理叫德妃给演活了,至于不怕人查……只能说德妃御下的本事很值得康熙学习。   方荷见康熙沉默,倒像是要叫人去查证再慢慢思量的意思,倒也谈不上失望。   男人嘛,都一个吊样子,越事到临头,却不肯信自己被糊弄得太彻底,因为那会显得他过去太蠢。   治国这位爷是真的可圈可点,女色上嘛……好像康师傅孩子多,死的也比旁的皇帝多?   她心下微转,冲李德全招招手,比画着要了笔墨。   康熙也想起当年大冬天的事。   那时胤禶因为贪玩,宫人伺候不精心,叫他不小心落水,恰巧被路过的乌雅氏发现。   她毫不犹豫下水救人,冻得高烧不退好几日,甚至被太医断言活不了……过后没几个月她就怀了胤祚。   那个时候,乌雅氏应该确实有几分良善,可惜他太了解那些被权力裹挟之人是什么样子了。   只怕乌雅氏尝到了弄权的滋味儿后,就再也没了原本的纯善。   至于德妃所说的爱慕,还有对包衣三家所谓丝毫不知,他一个字都不信。   方荷说得对,一个真心爱慕他的女子,也做不到十几年如一日待他所有的妃嫔都是善意。   但思及胤祚和夭折的皇七女,他眸底的冰冷少了些,没了继续质问德妃的心思。   她在宫里确实不好跟外头过多联系,对宫门各处的把守,严禁携带任何信件进入后宫这一点,康熙还是放心的。   乌雅氏和刘佳氏、马佳氏所为,大概多是仗着她这个宠妃的名头才敢放肆……   原本康熙是想将德妃贬为庶妃,发配行宫幽禁,压下这桩丑闻,但这会子他改了主意。   该如何处置德妃,震慑后宫,更能保住胤禛、嘎鲁代和乌希哈的颜面,他确实得仔细思量思量。   他刚要开口叫德妃告退,李德全从屏风后低着头绕出来,捧着一张纸奉到了御案前。   梁九功接过来铺在案上,康熙定睛一看,眸底的冷意又渐渐积聚起来。   方荷只在纸上写了三个问题——   「德妃每年能从乌雅氏拿到十万两白银(全是您国库里的银子),她就一点都没怀疑过母家哪儿来这么多银子?银子呢??」   「即便对外头的事儿不知情,可乌雅氏送人进宫,在各处给她行方便,她若真那么爱皇上,皇贵妃都会为难她,她却能眼睁睁看着其他妃嫔和他们的孩子在您跟前受宠?」   「如果皇上没有发现此事,将来她会不会以包衣所行方便,挑拨太子和阿哥们不合,叫朝堂再起纷争?」   关于太子和胤褆不对付,背后有包衣世家的影子这件事,康熙没跟方荷提起过。   但连方荷都能看出来的问题,康熙刚才被德妃回忆引得软下来的心肠再度凛冽下来。   方荷这三个问题,直指康熙最在意的银子、子嗣和皇权,也叫康熙察觉刚才德妃避而不谈的问题所在。   他眼神冷厉看向依然在啜泣的德妃,“乌雅氏,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知情,要朕念及这些年的情分,你敢说当年皇八女的夭折与你毫无关系?”   至于送进宫的银子,等查抄了永和宫,他自会知道去处,可无论她知情与否,涉及朝堂稳定,她都再留不得了。   “既然你想要毒酒一杯或三尺白绫,朕就准了你所请,你但凡心里还念着胤禛和嘎鲁代他们一分,就不该在这里狡言饰非!”   德妃不动声色看了眼屏风,眸底闪过一抹格外阴冷的恨意。   虽然不知道屏风后头是谁,她却下意识感觉应该是昭嫔。   若是没有这个贱人,她靠着过往的情分,先压下皇上的怒火,只要给她时间唱一出戏,将罪过都推到荣妃和马佳氏身上去,弃卒保车,过后她自有法子将自己和母家都给捞出来。   可现在……德妃身子猛地晃了晃,捂着肚子露出格外凄厉的神色来。   “皇上!!臣妾早就在老祖宗面前,以臣妾和乌雅氏全族的性命起过誓,皇八女夭折一事与臣妾毫无关系,那是皇贵妃为了禛儿陷害臣妾的!”   “臣妾但凡对皇八女动过一丝手脚,都叫臣妾和臣妾肚子里的孩子不得好死!”   当年在皇贵妃生产时动手脚的,确实不是她。   她从来不会直接对别人动手,佟佳氏那个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女人更不配!   康熙和方荷却都因为德妃话里的意思愣住了,肚子里的孩子?   方荷面色倏然冷了下来,下意识看向康熙。   康熙蹙眉问:“你怀了身孕?”   德妃哭得再无美感可言。   那呜呜咽咽的动静,倒是跟方荷哭起来的时候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了,这叫方荷忍不住冷了脸。   “臣妾也是在万芳斋被禁足时才得知,不想仗着身孕叫万岁爷怜惜,若万岁爷一定要臣妾死,求您叫臣妾生下这个孩子吧!”   她甚至仓皇得像是完全没了章法,“臣妾,臣妾没有,真的没有!不信您,您可以问章佳氏!”   “她已经有孕满三个月了,若非臣妾护着她,她的胎早就落了……臣妾对您一往情深,哪怕是爱屋及乌,也不可能对您的子嗣动手啊皇上!”   方荷心里咯噔一下,像听到拍卖会上锤子终于敲定的那一刻,却发现最终的赢家不是自己,止不住地往下沉。   康熙立刻叫梁九功去把章佳氏召过来,同时也叫人把御医和陆武宁都叫了过来。   方荷平静地坐在屏风后,始终淡淡地看着康熙几番往这边看,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样。   等章佳氏带着几分惊慌失措过来,被御医和陆院判一起诊脉。   两人都确定,章佳贵人已有孕三个月有余。   接着,二人也再次确认,哭到几乎昏厥过去的德妃也有近三个月的身孕。   方荷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样的,怪不得从对她动手到内务府包衣世家被处置,德妃始终气定神闲。   原来是早知道自己揣了尚方宝剑,还买一送一,多带了一把。   康熙只面无表情听着章佳氏小声给德妃求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声吩咐。   “梁九功,令人将章佳氏挪到咸福宫去,德妃禁足永和宫。”   “永和宫所有宫人都押入慎刑司严加审问,咸福宫和永和宫任何人无诏不得进出。”   梁九功也偷偷看了眼屏风,小心翼翼应下,叫人进来把已经昏迷的德妃和白着脸的章佳贵人请离了御前。   又过了会儿,方荷平复好了自己的心情,面色淡然地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   康熙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方荷:“果果,朕……”   “万岁爷不必解释,嫔妾明白。”方荷微笑着,甚至比刚入乾清宫的德妃还温柔地点头道。   “您是为了子嗣,也是为了给老祖宗积福,才放过德妃娘娘,我都明白。”   康熙微微拧眉,拉着她在罗汉榻上坐了,“朕不会放过她,宫里绝不能有这样蛇蝎心肠的女子继续在后宫兴风作浪。”   至于德妃拿章佳氏来证明自己对皇八女没有动过手脚,他又不是傻子,皇玛嬷也不会是非不分。   虽然当时在产房动手脚的是承乾宫的宫人,可当年她跟乌雅氏同时伺候过佟佳氏。   因为过于貌美,他只多看了几眼,那宫女就被佟佳氏毁了容貌,发落去管承乾宫的花房。   以乌雅氏的心计,勾起过往的手帕交心里的恨意,借机为她行方便,并不是难事。   更别提,那个宫人也曾经拿出过乌雅氏为她行方便的证据。   只是因为皇七女的死,隐约跟皇贵妃也有些关系,皇玛嬷为了后宫安宁,才压下了此事。   “如今皇玛嬷的身子愈发不好,若是有喜讯也能给皇玛嬷冲冲喜,朕不敢在这时候动手,免得折了皇玛嬷的福分。”康熙耐心跟方荷解释。   “等她诞下子嗣,朕会叫她入家庙修行,青灯古佛一辈子,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   “即便朕……朕有个万一,也会留下遗诏,乌雅氏终其一生不得再踏入紫禁城半步。”   方荷含笑嗔了康熙一眼,“您快呸呸呸,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嫔妾听不得。”   康熙故意提及这种话,就是怕这混账又因这突如其来的波澜生气。   虽然她看起来格外乖巧,可也不知怎的,康熙心底总有股子莫名的心惊肉跳。   他仔细端详着方荷流转着笑意的双眸,见她确实不像是放在心上的样子,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接着他心下微怔,不知从何时起,他竟会对这混账生出小心翼翼的感觉来了?   这不由得叫康熙有些啼笑皆非的暗恼。   大概是因为乌雅氏,他才会对后宫女子如此草木皆兵吧。   他搂着方荷的肩,在她眉心轻啄,又是一声轻叹。   “明明朕在你这儿耗费的时候最多,怎的就不闻你的好消息呢?”   德妃怀孕,甚至章佳氏怀孕,他除了头疼,半点要做阿玛的喜悦也无,反倒有些遗憾。   延禧宫差不多已经修缮完了,主殿他令人特地用了上好的木料,里里外外都重新修了一遍。   只等着方荷有了喜讯,他就可以叫她直接入住主殿去。   方荷笑意不变,轻哼道:“大概是头所殿和乾清宫的风水,都没有永和宫的风水好呗,一个两个进了永和宫倒都福分不浅。”   “您呀,就不该叫章佳贵人挪出永和宫,指不定往后还有的是喜讯呢。”   康熙听着这话有些酸,失笑点点她额头,“那朕最该叫挪进永和宫的,就是你。”   方荷捂着脑袋,笑而不语,谢邀,她嫌恶心。   康熙刚回宫,还有好些政务要处置,也没多留方荷,就叫她回了头所殿。   方荷回去的路上,表情始终非常淡定,还噙着一抹淡笑。   在门口迎着的翠微和魏珠看到后,眼神都止不住微微发亮。   一进殿,翠微就迫不及待问:“主子,可是德妃——”   “啪”的一声,方荷用力将一个茶盏扔到墙上。   四分五裂的碎瓷片,唬得翠微、魏珠和跟进来的福乐都跪了地。   春来在门口守着,也吓了一跳,赶紧叫陈顺和刘喜他们去殿外守着,注意着慈宁宫和外头的动静,免得叫人听见。   “去,拿剪刀过来。”方荷脸上依然带着笑,慢条斯理解开了身上的旗装。   翠微和魏珠这就都知道,德妃肯定是又逃脱了。   翠微怕方荷伤着自己,迟疑着没动。   魏珠却毫不犹豫,起身麻溜将剪子从笸箩里拿来,捧到方荷面前。   他相信自家阿姐,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阿姐一看就是气狠了,得叫她先好好出口气才行。   果不其然,方荷就在翠微和魏珠、福乐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将今儿个沾过乾清宫的旗装、鞋面还有帕子,全都剪了个七零八碎。   “端火盆子过来!”她冷声吩咐。   翠微这才赶忙动起来,去外头端了个铜盆进来,掏出火折子,帮着方荷点燃,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那些上好的布料。   火苗越来越大,方荷心底的怒火比之更甚。   从德妃开始说自己有孕开始,她心底就迸发出了一股子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怒火。   接着,康熙叫人去请章佳氏的命令,还有太医一字一句的恭喜,都将她心底的火气催生得越来越旺。   最后,是康熙脸上的无奈和遗憾,叫她彻底明白,她给的信任,这个狗东西到底还是辜负了。   虽然他说得很好听,说不会放过德妃,她理解……理解个蛋蛋啊!   实际上德妃的孩子会好好活着,荣宠一生。   如果德妃真不做挣扎,能老老实实去家庙的话,她也能好好活着……可德妃真会坐以待毙吗?   呵……男人总会下意识小瞧女子,这世道的男人尤其如此,实在叫人恶心。   方荷又恶狠狠摔了个茶盏到地上,嫌碎得不够彻底,拿着花盆底在地上猛敲。   啊啊啊!   她特娘地是来宫里渡劫来了吗?   “主子……要不奴婢来吧?”福乐在魏珠和翠微都噤若寒蝉的时候,头铁地上前,抢过方荷手里的花盆底。   “您小心些身子,气大伤身,万一伤到哪儿也不好解释。”   方荷发泄掉心里无用的怒火,也有些累了,起身一着急,眼前一阵阵发黑。   翠微赶忙扶着她坐下。   方荷冷静问福乐:“我这是怎么了?”   她早知道,选择进宫这条路就是西天取经。   上辈子更气人的事儿也不是没发生过,她不会放任无用的情绪,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去处理问题。   但今天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福乐迟疑了下,小声道:“您这个月没换洗,虽然脉象还摸不出来,但您小日子向来很准……”   方荷猛地睁开眼,怎么的,紫禁城的崽儿是在搞批发吗?   接着,她心里就生出了更大的怒火来,烧得她脑袋一鼓一鼓地疼。   德妃仗着怀了身孕,几次三番对她下狠手。   就算去了家庙,她也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甚至在外头,也不耽误她在宫里兴风作浪,靠自己的孩子,或者钉子或者其他什么王八羔子,在暗中继续威胁她和孩子的性命。   她忙活这一场,谁也没镇住,往后其他人该怎么欺负她还怎么欺负她,现在倒好了,还加上她的崽!   福乐将花盆底扔下,洗干净手,赶忙过来替方荷揉捏一鼓一鼓闷疼的额角。   “从发现您小日子没来,奴婢就特地给您添了保胎的药膳,用到的温补药材都略有些性热,您稍缓缓,我给您扎几针,就能好一些。”   方荷点点头,怪不得,她总觉得邪火来得太猛,叫她好悬在御前都没控制住。   等福乐将方荷新给她打的金针刺进方荷的后背,感觉到微微的鼓胀和酸涩,方荷慢慢冷静下来。   同时冷静下来的,还有她几番迟疑的眼神。   不能再等了。   康熙靠不住,太后……事关皇家子嗣,太后也不会帮她,孝庄就更不可能。   但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德妃生子,如果没有意外,这应该是十四阿哥。   两个阿哥的生母,让她信康熙会下狠心处置?   不,她还是更相信母猪可以上树。   福乐收了针,方荷换了身衣裳,平静坐到桌前,先好好用了一顿午膳。   用过膳,她直直看向春来:“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能知道。”   “我还要你确保周围没有任何人偷听,能做到吗?”   春来沉默片刻,利落跪地:“做得到,奴婢这就去。”   是皇上亲自给了她效忠昭嫔的命令,也允准她知情不报,就更不用提不知情了。   她好奇心没那么重,更清楚这会儿该如何选择。   方荷点点头,心里冷嘲,看看,宫里是个女人就比男人靠谱,她要是再信康熙,就是脑子进了屎。   过去半个时辰,方荷甚至都开始犯困的时候,春来在外头敲了敲窗棂,主动挪到了头所殿大门附近,替方荷把守着整座头所殿。   方荷这才吩咐魏珠:“你避开人,但不能完全避开人,去找姑爹,让他也避开人,但同样不能完全避开人,给内务府塞银子,为难永和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魏珠心思细腻,立刻点头:“我懂,就是叫人觉得我们是私下里办事儿,却得叫该发现的人发现。”   他小声问:“只是主子,您是想叫万岁爷发现,还是……”   “不,我是要叫后宫的人发现,叫她们好奇。”方荷微微挑眉,又看向翠微。   “等魏珠办完这件事,你帮我送几个消息给承乾宫、永寿宫、钟粹宫、长春宫和翊坤宫……对了,还有通嫔和那拉贵人。”   翠微附耳过去,听方荷轻轻说了几句,越听她眼瞪得越圆。   等听完,她腿都软了,扑通跪在方荷面前。   “主,主子您这是……要是被发现了,或者闹大了,叫老祖宗和万岁爷知道,太后娘娘也护不住您。”   就算是主子怀了身孕,可对皇嗣动了念头,往后主子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连德妃都会被抓住马脚,若主子被人发现……那翠微简直不敢想往后主子的日子要怎么过。   魏珠皱着眉,抢在方荷前头开口,“翠姑姑在宫里多少年了,怎么还如此天真?”   “她借刀杀人,主子也借刀杀人,她有尚方宝剑,主子也有,凭什么咱们只能由着人欺负!”   “若我们不动手,将来主子和小主子就有可能会被人害了,什么时候在宫里反击都成了罪过?”   翠微恍惚了下,咬咬牙,还是忍不住劝:“奴婢不是这意思,只是等主子何不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事关内务府和前朝,甚至可能牵扯到太子,万岁爷定不会轻饶的。”   “一旦此事被发现与主子有关,且不提万岁爷那边,后宫妃嫔可都不是好相与的。”   “如果她们以后借此事来威胁您,到时候就由不得咱们选择了,就算您帮了她们,该心狠手辣的时候……她们任是哪个,都绝不会手软。”   方荷撑着脑袋,懒洋洋耐着性子听两个人说完,这才轻笑了出来。   “翠微,在你心里,其实我还是以前那个芳荷,对吧?”   就算她如今跟原身已经没有任何一点相似之处,但翠微和魏珠应该还没忘记原身胆小又沉默的那十几年。   她笑得身子轻颤起来,“但我得告诉你们,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个好人啊。”   “从她想要我的命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给自己留下任何隐患,我从来都没打算回头。”   她目光流转着格外平静的笑意,“我不是没想过放她一马,可惜有人不给她这个机会。”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我而言都轻了,我就是要让人知道,我这人滴水之仇,涌泉相报,让她们在算计我的孩子之前掂量清楚,她们付不付得起代价。”   “只要我的孩子无恙,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想威胁她?做梦去吧。   她没打算能一直瞒着康熙,也瞒不住。   老板给不了的公道,她自己讨,要是也叫她去家庙,她倒还清静了呢。   至于罪孽?从她第一次算计茹月和白敏的时候,她就已经洗不干净了。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死,不动手只会死得更快。   如果她此刻没揣崽,许还有耐心跟康熙互相折磨一段时间,去孝庄和太后那里耍耍心眼子,把康熙磨得没办法,逼他处置德妃。   可……她目光温柔地落在自己的腹部,这里可能已经有个跟她血脉相连的小东西了诶!   为了它,她什么都敢做!   方荷记下来的那几张纸里,所涉及的人名,从皇贵妃到贵妃再到其他三妃,还真是一个都没跑。   承乾宫都快成永和宫分宫了呢。   除了皇八女的死与德妃有关,乔诚还从秦子承口中得知了几件了不得的事儿。   乌雅家趁着给宫中采买的机会,曾经进过许多看起来格外鲜艳的一品红。   方荷问过福乐,一品红外表无毒,但只要割开,里面乳白色的汁液是有轻微毒性的。   只要人碰到,再食荤腥,就会造成呕吐和腹泻的症状。   对大人的伤害几近于无,可对小孩子而言,如果长期接触,甚至会对五脏六腑造成损伤。   秦子承得到的消息,是他的额娘乌雅六妞告诉她,用来保命的。   他说,秦新荣提起过,太医院给许多妃嫔开过平安方。   其中有几味药材,比如提神的马钱子,还有利下的商陆等,哪怕是炮制过的药材,也会对其身体造成不小的影响,怀孕的时候也会连累子嗣羸弱。   如果翠微没记错,胤禶出生就羸弱,落水后说是着凉,腹泻而亡。   通嫔的小公主在承乾宫时也总是吐奶,腹泻,回到钟粹宫里才好了些。   大概对方不是针对小公主的……佟佳氏好像身子骨一直都不好。   永寿宫当年的小公主夭折时,贵妃始终觉得是有人害死了她的小公主,可惜一直没查出什么证据来,也只能放下此事。   巧的是,永寿宫伺候小公主的奶嬷嬷,是刘佳氏送进宫里来的、   至于有没有对小公主动手……那就得贵妃自己查了。   至于荣妃嘛,方荷不清楚她前面生的小阿哥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德妃想拉刘佳氏和马佳氏下水的事儿,自然得叫荣妃知道。   宜妃对方荷还算友善,她自当回报一二,胤禌的体弱……就得看看翊坤宫里有没有一品红,宜妃又喝没喝过平安方了。   翠微到底拗不过主子,也被方荷和魏珠说服了,无论如何,她们都不能给德妃喘过气来,再次兴风作浪的机会。   德妃在宫中多年,暗地里到底有多少钉子,谁都没办法肯定。   但凡有个万一,主子受不住,头所殿所有的宫人也都可能会赔命。   中秋过后,到颁金节之前,承乾宫、永寿宫、钟粹宫、长春宫和翊坤宫突然陆陆续续死了好些宫女太监。   这不寻常的动静,自然没瞒过康熙,他立马叫赵昌来问。   “怎么回事?”   若他没记错,死的有一部分是包衣世家在宫里安插的眼线,还有一部分没查出来呢。   赵昌也有些心惊,赶忙跪地:“回万岁爷,奴才也不清楚,暗卫过去查探过,内务府也派人过去问了。”   “各宫都给出了能说得过去的解释,人证物证俱全,虽经不起细查,但……得审问各位娘娘的身边人方能知道实情了。”   康熙蹙眉,那动静就太大了,这几乎要涉及大部分阿哥们的额娘。   他就算不在意后宫的女人们,也得为儿子们考虑。   他总有种不妙的预感,冷着脸吩咐:“朕许你动用天字号令,在不惊动各宫的情况下,给朕查到底!”   顿了下,他淡淡加了句:“包括慈宁宫、寿康宫和头所殿。” 第77章   八月底, 福乐为方荷诊出了一个月余的身孕。   只有在场的魏珠、翠微和春来还有福乐知道,他们都为方荷高兴不已。   翠微甚至兴奋地提起了延禧宫主殿该怎么安排。   还差两个月离方荷封嫔就一年了,她们再在头所殿住下去也不像回事。   但方荷没打算这么早就将身孕暴露出去。   对待肚子里的宝贝,她的谨慎一点都不比这世道所有的母亲少, 只叮嘱几人, 等满了三个月再说。   魏珠和翠微都觉得有道理, 仔细敲打了昕珂和陈顺他们几个,叫他们不该问的别问, 谨慎口舌。   即便大伙儿心里都有所猜测,也只敢偷着乐,半个字都不敢提。   但翠微还是担心, “其他人还好瞒着,可万岁爷要是过来……您眼下的情况可万不敢折腾啊!”   就每回主子在屋里哭喊的那个劲头,连福乐都担心, 以她所能做到的隐晦程度, 也小心翼翼给方荷提建议。   “要不奴婢跟您仔细说说磨镜的好处……”   方荷哭笑不得:“……不必了, 我用不上。”   她的火气,在得知自己有了崽以后消散一空, 丁点也没剩下。   男人算个鸟, 她本来也没付出多少信任,就跟借钱似的, 付出的时候她就做好了收不回来的准备。   生气只会痛快别人,叫自家宝贝受委屈,她才不做亏本的买卖。   所以, 她不打算伺候了。   虽然头所殿的宫人,从不在方荷面前提起皇上去其他妃嫔那里的事儿,但方荷一直都知道, 康熙做三休二的良好习惯还在继续保持。   以前她不在意,更不想听老板的废料,但从八月中开始,她就叫翠微和魏珠事无巨细打探御前的消息。   不论皇上跟哪个妃嫔在慈宁宫多对视了一眼,还是皇上跟乾清宫的宫女多说了几个字,又或者皇上在御花园路过哪个小答应……她都要知道。   就更不用提妃嫔们被召到乾清宫侍膳、侍寝,还是康熙去哪个宫里,总归方荷的要求是——   “哪怕万岁爷碰上只母蚊子,你们瞧见了也得立刻告诉我!”   “只要是遇上,万岁爷白日过来,你们就说我在休息,要是晚上,直接关宫门,熄宫灯。”   翠微和魏珠都有些不可置信,主子这是吃醋?   方荷想了下后宫防不胜防的手段,还是打算把消毒给放到日常生活里。   “叫陈顺和刘喜去膳房买几坛子醋和白酒回来,盯着点御前的动静,只要御驾有往这里来的迹象,立马把醋锅给我支起来,就放在头所殿门内。”   这下子连春来都沉默了,主子明显不是吃醋,这是叫头所殿都变成个醋缸?   巧的是,康熙在中秋节后,要忙着给太皇太后贺寿,每天都去慈宁宫。   御花园也进了很多长寿花,打算给太皇太后个惊喜,他隔几日就要去御花园瞧瞧进度。   妃嫔们得知后,自不肯放过这机会,正好又是不冷不热的时候,御花园里百花齐放,人比花娇,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与之相反,头所殿则再次陷入叫阖宫都瞧热闹的诡异安静中。   梁九功来了好几趟,要么是进门就先被醋味儿熏一脸,要么连宫门都进不了,只能对着两盏黑洞洞的羊皮宫灯叫苦不迭。   等他第三次胆战心惊将消息送回御前,康熙脸上浮现出果然如此的淡淡笑意。   那日康熙紧着要处理政务,没久留方荷在乾清宫。   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恍然察觉,其实叫等待觐见的大臣等等也无妨,可他下意识不想看方荷那副格外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模样。   他很清楚,那小心眼的混账会生气。   德妃想要她的命,方荷连他少给几道菜都能一直记着,更不用提这种要命的仇。   但他不可能在乌雅氏怀着皇嗣的时候处置她。   他是皇帝,对他而言,皇家子嗣事关江山社稷,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他对此并不感到愧疚,却依然有点不知怎么哄人的头疼和心虚。   确定方荷故意闹出这么大的吃醋动静,康熙哭笑不得之余,真真松了口气。   “由着她去。”康熙笑着吩咐梁九功,“敲打一下内务府,小心伺候着。”   叫这小混账吃吃醋也不错,好歹证明这是把他放在心上了不是?   梁九功发现,虽然皇上不往头所殿去了,但叫人往延禧宫主殿里置办珍稀物什,甚至频频叫他去头所殿送赏赐的频率却一点都不少。   一时间,不只是梁九功,连孝庄、太后和妃嫔们都有些搞不懂这两个人又在闹腾什么。   但孝庄这阵子身体不适,实在顾不上问,太后也不放心,一直在慈宁宫陪着。   总归康熙看起来还是宠方荷,太后也没那么担心。   至于妃嫔们……她们都快习惯了。   连最爱挑事儿的僖嫔,每回去慈宁宫请安碰上方荷,都躲着走,一个字都不带多提的。   底下低位分的小妃嫔就更不用说,她们总觉得……无论皇上和昭嫔怎么折腾,她们可能都等不到昭嫔失宠的那日了。   高位妃嫔们,却是暂时也顾不上这一茬。   她们在慈宁宫,比方荷还要安静,谁也没多问德妃被禁足永和宫的事儿,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和睦。   可一从慈宁宫出来,从贵妃到通嫔,却都叫贵人和常在们不敢靠近。   即便贵妃等人没冷着脸,她们也总觉得有些了不得的事儿发生了。   宫里要论敏感,除了宫人和太监们,就当属这些艰难生存的小妃嫔们。   果不其然,一过去千秋节,太皇太后身子总算是好一些后,各宫很快就闹出动静来,连养病许久的皇贵妃宫里都不例外。   赵昌手持天字令,满后宫乃至宫外妃嫔们的母家,暗卫都可以去得,查起消息来不可谓不快。   实则暗卫能得到天字令的时候很少,但每回都能交出非常完美的答卷……却不包括这回。   过完颁金节,赵昌到御前回话的时候,脑袋贴在地砖上,全程都不敢抬头。   “回万岁爷,宫外各家甚至盛京、近一些的直隶、山东等地,奴才都派人去查过,各位娘娘们的母家没有异样。”   “暗卫这些时日,在几处死了宫人的宫内十二个时辰轮班值守,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赵昌都跟见了鬼一样,更别说康熙了。   他完全不信宫里一下子死那么多宫人和太监,都是意外和犯了错。   只要人为,总能查出些许痕迹。   即便有聪慧些的妃嫔,或者势大的,总不能好几个妃嫔都如此吧?   康熙眼神盯在棋谱上略走神片刻,淡淡问:“慈宁宫、寿康宫和头所殿呢?”   赵昌迟疑了下,才回话:“回万岁爷,这阵子皇贵妃已经病愈,在慈宁宫给老祖宗侍疾,皇贵妃单独跟老祖宗和阿图公主说了会儿话,提起皇八女来,哭了一场。”   阿图公主说的是太皇太后下嫁至喀尔喀的次女。   “昨儿个贵妃提起,自己掌管宫务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主动请求将宫权交还给皇贵妃,老祖宗允了。”   只是皇上今儿个还没来得及去慈宁宫请安,到时太皇太后应该就会说起这事儿。   康熙也想起出生一个月就夭折了的女儿,思及这是乌雅氏所为,对乌雅氏更加厌恶之余,倒也没生出什么反对的意思。   但他知道赵昌为何提及此事。   “贵妃与皇贵妃私下里有往来?”康熙微微挑眉。   过去钮祜禄氏和佟佳氏的关系可没那么好,他更从没指望过后宫的女人能如亲姐妹般和睦。   赵昌心道怪就怪在这儿,“回万岁爷,除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承乾宫和永寿宫基本没有任何来往。”   “奴才觉得,如要查清楚此事……只怕得从承乾宫的佟嬷嬷和永寿宫的钮祜禄嬷嬷身上下功夫。”   把人拿入慎刑司,由暗卫来审,保管什么秘密都能问个明白。   康熙蓦地问:“头所殿没动静?”   赵昌噎了一下,“回万岁爷,头所殿除了每天煮醋,偶尔还用白酒和清水从里到外反复擦拭,没有其他动静。”   康熙:“……”他已经放弃想明白,那混账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了。   他又问:“永和宫呢?出事的各宫可有人往永和宫伸手?”   这事儿倒是更好回答,赵昌干脆道:“除了咸福宫的章佳贵人偷偷给永和宫送过几回银子,其他各宫再无动静。”   康熙沉吟片刻,否了赵昌要将佟佳氏和钮祜禄氏身边的嬷嬷押入慎刑司审问的主张。   “此事暂时不必再查,但继续查她们到底怎么知道此事的,叫暗卫盯紧永和宫和咸福宫,朕不想听到皇嗣出任何问题。”   无论如何,只要皇嗣不出问题,由着她们去吧。   哪怕是康熙,在知道乾清宫有那么多钉子后,也恨不能将这起子奴才的脑袋给摘了。   这会子人早就已经送去了关押秦新荣的皇庄子,由福全继续审问。   他对妃嫔们这点不太出格的报复,倒也不算意外,但他必须知道她们的消息来源。   赵昌觉得这并不是件难事儿,轻松应了下来,安排了双倍的暗卫去永和宫值守。   他觉得如此严密的守卫,只要不出意外,德妃平安诞下皇嗣绝对不成问题。   可就在京城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意外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康熙二十七年,十月里只零星下了几场小雪,直到十一月中才下这第一场大雪。   雪从早上天不亮开始下,洋洋洒洒的大雪片子直如从天上往下倒,等天光大亮,整个紫禁城都覆盖了厚厚一抹白,看起来格外宁静。   在永和宫内外值守的暗卫并内监、武嬷嬷们都冻得够呛,轮班找地儿点上火盆子暖和暖和,免得冻出毛病。   等他们听到才刚分配到永和宫几个月的宫女大喊太医时,德妃已经疼晕过去了。   暗卫不能出面,赶紧将消息往御前禀报。   负责值守的太监和武嬷嬷因为冻得浑身发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去叫太医。   雪大路滑,等太医和内监一路跌跌撞撞赶过来,德妃已被掐人中掐醒,痛苦呻吟着发作了。   被拉过来的太医当时脑子就嗡了一声,差点眼前一黑晕过去。   德妃娘娘还差半个月才刚够七个月,六个多月就发作……小阿哥就算能活着生出来,也活不成啊!   康熙携着风雪大跨步进了永和宫,冷声质问——   “怎么回事?”   太医刚给德妃诊完脉,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回话:“回万岁爷,德妃娘娘像误用了催产之物,要生了……”   “哪儿来的催产之物?”康熙冷冷地看向跪了满地的宫人和嬷嬷们,眸底杀意涌动。   “朕要你们好好伺候皇嗣,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   小宫女们都被康熙浑身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更不用提回话,只有内务府的精奇嬷嬷擦着冷汗小声开口。   “回万岁爷,德妃娘娘每日服用的保胎药,还有膳食,都是太医院和膳房亲自送过来的,奴婢等人丝毫不敢接触,实在不知……”   “皇上……皇上!”屋里德妃疼得眼泪直往下落,但她眼神却冷厉得像是索魂的恶鬼一般,拼尽全力在里头喊出声。   “万……是万年青……还有保胎药!!”   她恨得几乎要吐血。   虽然被禁足永和宫,她到底在宫里经营了十几年,不管内务府还是其他各宫,都有些藏得格外深的钉子,还没暴露。   所以即便贵妃和皇贵妃叫内务府只管孩子,故意冷待她,她也不算着急,只咬牙忍着愤怒和恨意,鼓着一口气,想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只要是个阿哥……只要是阿哥!看在胤禛和小阿哥的面子上,康熙也绝不会叫她暴毙身亡。   哪怕是被贬为庶妃,或去家庙修行,时间久了,她总会找到办法回宫。   毕竟各宫妃嫔都有那么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她可以拿捏的把柄太多了。   哪怕内务府已经被清洗过,她行事会没有以前那么容易……可她入宫以来,苦日子过得还少吗?   她从来不害怕难,只要给她机会,她定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可她千防万防,好不容易过了六个月,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武嬷嬷和内监们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她日子已经比前段时间好过不少。   只要她能收买其中一两个,跟她藏下的暗桩联系上,提前挑选个后宫猝不及防的日子,比如除夕生产,快八个月,她能保证孩子好好活下来。   可不知道是谁……竟能在她的严防死守下算计她,等醒过来,德妃就立马反应过来,保胎药有问题!   不可能是膳食,因为她这些日子只吃自己熟悉味道的东西,但凡是不熟悉的味道,她丁点不碰。   更重要的是,她不敢养花,用来缓解郁闷的万年青!   在她摔倒在地的时候,她就闻出了不对劲儿来,一定被人做了手脚!   康熙不欲与德妃多说话,眼神冰冷压向太医。   太医赶忙走到万年青旁边,摘下其中一小株,甚至用舌头舔了舔,脸色蓦地有些苍白。   他又叫人把保胎药的药渣子拿过来,药渣子里翻找出了马齿苋,甚至也尝了尝。   大雪翻飞的天儿,太医愣是吓出了满脑门的冷汗,哆嗦着跪在地上,满脸都是知道太多活不下去的惊恐。   “回万岁爷,万年青被人泼了夹竹桃的汁液,药渣子里多了一味马齿苋,用红花浸泡过……”   里头德妃一直咬牙隐忍,仔细听着,这会子顺势疼得大喊出声。   “——啊!皇上,臣妾好疼!”   “有人害臣妾,有人啊——要害您的子嗣!求万岁爷为臣妾腹中……腹中的胎儿做主啊!!!”   康熙被德妃喊得脑仁儿疼,眼若寒芒地冷着脸走出主殿,迎着风雪醒了醒神。   一个小太监迅速靠近康熙,小声禀报:“回万岁爷,中途有个宫女提着膳盒出去了就没回来。”   “奴才派人跟上去,见人进了膳房,但等奴才乔装进了膳房后,却没见到那宫人。”   “去查那株万年青是从哪儿送过来的,除了接生嬷嬷和烧水的宫女,永和宫所有的宫人和太监都送入慎刑司严加拷问!”康熙棱角分明的面容透着比风雪还冷三分的寒意。   “叫皇贵妃和贵妃来永和宫!”   这两个人一个掌管宫务,一个辅佐皇贵妃,永和宫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她们脱不了干系。   但等李德全带着人跑了一趟,却只请了贵妃过来。   钮祜禄氏像没听到里面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似的,恭敬给康熙行礼。   “请万岁爷圣安,万岁爷见谅,咸福宫的章佳贵人摔了一跤,突然发作了,皇贵妃不敢慢待,已带着太医去了咸福宫。”   “臣妾在路上见到李德全,咸福宫那边也不能不管,便自作主张先过来跟皇上回话。”   康熙眸底氤氲着风雨欲来的幽暗,没叫钮祜禄氏起身,只淡淡问她。   “此事跟你和皇贵妃有无关系?钮祜禄氏,你想好了再回答朕,若是朕查出来,往后一辈子,朕都不会允许你再见胤俄。”   钮祜禄氏愣了下,微微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   “万岁爷就这么喜爱德妃,胜过宫里所有的妃嫔?”   “这些年宫里死了多少孩子,那年臣妾的小公主被人害死时,您却不愿为臣妾张目……”她惨然一笑,面色平静地跪在雪地里。   “臣妾不敢替皇贵妃姐姐说什么,如果您怀疑臣妾,直接治臣妾的罪就是了,不必拿胤俄来威胁臣妾,屈打成招。”   康熙眸光闪过一抹冷笑,转瞬又恢复了平静,从钮祜禄氏身边路过。   “既然皇贵妃盯着咸福宫,那贵妃就在这里盯着吧,朕在乾清宫等你的好消息。”   乌雅氏眼看已经是保不住了,他不会允许佟佳氏对章佳氏也下狠手,只能先赶紧回乾清宫,安排接生嬷嬷去咸福宫盯着。   康熙离开后,过了好一会儿,钮祜禄氏才扶着贴身婢女红袖的手起身,除了眼眶微红,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她慢条斯理走进内殿,听着里面越来越虚弱的叫喊声,眸底带上了一股子格外舒坦的笑意。   她轻斥太医:“没听到德妃妹妹的喊声都弱了吗?还不赶紧给德妃妹妹开些提气的参汤,万岁爷还等着听好消息呢。”   “红袖,去帮太医熬药汤子,别累着太医。”   太医只狠狠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抖着嗓音应了一声是。   很快,一碗带着热气的参汤,还有几片切好的百年老参参片,被永和宫的宫女端进了寝殿内。   “滚开——我不咕——不喝!”碗被摔碎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钮祜禄氏慵懒靠在矮几上,恹恹靠手背撑着低垂的脑袋,像是懒得听德妃气急败坏的声音,实则是遮住唇角的笑意。   姐姐,当年借着内务府的钉子,给你药汤里下虎狼药的罪魁祸首,我抓住了。   她的小公主确实不是别人害的。   只是她太着急再生个小阿哥,又服用了内务府用同样性子烈的保胎药,才会叫她的小公主身子骨太弱,一场风寒就去了。   那药,除了德妃,还能有谁?   不管是不是两回都是她,到底她们姐妹的仇,还有法喀的末路,她报复不了背后一切的源头,就只能先跟德妃清算了。   德妃喝了参汤,甚至被逼着嚼碎了参片后,好歹是来了些力气。   加之孩子又小,没用太久,乌雅氏就生下了一个浑身青紫,哭声比猫叫还弱的小阿哥。   太医过去瞧的时候,心肠都忍不住抖了下,老天爷,小阿哥的指甲盖甚至都没长全。   孩子没生出来之前,一尸两命,太医都不会不落忍。   但叫孩子生出来受这个罪……已经做好了赴死准备却什么都不敢问,生怕连累家人的太医,无奈地在心里道了声阿弥陀佛,抖着手给小阿哥诊脉。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孩子竟然难得的顽强。   哪怕德妃先中了催产药,还是六个多月就早产,这孩子的脉象竟还不算太坏。   太医诊完脉,赶紧叫嬷嬷把孩子包好,小心着跟贵妃回话。   “贵妃娘娘,小阿哥虽然早产,但在胎中养得好,若是精心伺候着,应该能养大。”   钮祜禄氏蓦地抬起头,有些没藏好自己诧异的表情,怎么会这样?   她甚至有些恍惚,难道包衣的贱人坯子命格外硬吗?   皇贵妃叫人通过内务府暗中为难永和宫。   宜妃通过自己的路子弄了催产的药。   她通过钮祜禄氏的门路,弄到了绝嗣药配方掺在了参汤里。   通嫔和那拉贵人通过出宫办事的小太监,将夹竹桃的粉末和红花一点点藏在银锭里运进宫,这都能保住孩子?   她勉强扯出个冷笑来,“这是好事,还不赶紧去给万岁爷报喜!”   不等红袖应下,里头的接生嬷嬷突然喊出声:“不好了,德妃娘娘血崩了!”   等接生嬷嬷盖好了里头的被褥,太医抹掉冷汗,赶忙进门给德妃诊脉,用金针玄而玄之地保住了乌雅氏的命。   好一会儿,钮祜禄氏通过太医粗重的呼吸,都差点以为德妃要活不下去了。   该胎死腹中的孩子没死,这贱人命也硬得叫人下气,钮祜禄氏恨不能冲进去掐死乌雅氏。   但她没动。   即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惠妃和荣妃,都恨不能弄死德妃。   真正深受其苦的皇贵妃、宜妃、通嫔和那拉贵人,却都不愿叫德妃死得太痛快。   要是叫这贱人如此轻易就死了,都对不起她们这些年受的罪。   章佳贵人比德妃用了更长时间,才生下来一个还算康健的小公主。   出乎康熙意料的是,皇贵妃自始至终都没叫自己的人进去产房。   她甚至对自己派过去的精奇嬷嬷都懒得搭理,只沉默着坐在那儿,直到章佳氏生下孩子,一声不吭回了承乾宫。   一日之内,接连两个妃嫔早产,连孝庄都被惊动了,叫人过去问话。   早就得到消息的宜妃,坐在轿辇里,掀开帘子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眼底除了淡淡凉意,竟还有些小女孩一样的活泼。   “主子,小心受凉。”樱桃小声劝宜妃。   宜妃轻笑了声,“这点子冷怕什么,你家主子我的身子骨好着呢。”   天儿再凉,能有她知道胤禌并非因为她不小心,才会生得体弱,而是万般小心,还是中了人的算计时凉?   她轻笑了声,“你说这会子……”德妃应该已经平安生产了吧?   后头的话宜妃没说出口,樱桃却一点都不意外,肯定道:“德妃娘娘必定平安生产,母子平安!”   害她家小主子天儿冷了天热了都只能躺在床上,眼巴巴看着外头的世界偷偷流泪……叫德妃小产,也太便宜她了。   所以宜妃弄进宫的催产药,除了催产,甚至还有些对身体好的药材,这才是德妃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的缘故。   那孩子就算康健,不足七个月就出生,想要长成……呵,宜妃心里冷笑,眸底闪过一抹带着恨意的泪光。   就算是损阴德,她也要留着这个孩子,让德妃亲眼看着孩子死在自己面前,这是那个贱人的报应!   等妃嫔们都齐聚在慈宁宫后,康熙很快也过来了。   方荷安静垂眸坐在宜妃下首,听得康熙进门,纹丝不动,眼都没抬。   康熙下意识看她一眼,总觉得……这混账好像瘦了。   他微微蹙眉,压下心底的无奈,先给孝庄打了个千儿。   “这大冷的天儿,还叫这等小事儿惊扰了皇玛嬷的清静,是朕的不是。”   孝庄蹙眉道:“永和宫一直叫人严加看守,这样还能叫人钻了空子,往后若其他人怀了身子,再碰到那起子坏了心肠的如何是好?”   “还有章佳氏那里,这大雪的天儿她难道没在屋里好好待着?怎么会无缘无故摔倒?”   康熙坐在孝庄下首解释,“此事朕已经在叫慎刑司查了,不论是谁——”   他目光冰冷扫过殿内的妃嫔,轻飘飘掠过方荷的脑袋。   “朕绝不轻饶!”   佟佳氏轻轻咳嗽了几声,柔柔起身跪地,“万岁爷息怒,这事儿也有臣妾掌管宫务不严之过,先前病过一场,臣妾实在力有不逮,贵妃身子也不算好……”   “以臣妾之见,不如叫贵妃、惠妃、荣妃和宜妃襄助臣妾管理宫务,人多一些,差事也能办得仔细,老祖宗和万岁爷看如何?”   孝庄自无不可。   她精神头实在不济,只冲康熙摆摆手,“这事儿哀家就不管了,皇帝你看着办,总之这种事儿绝不能再发生。”   “孙儿记下了。”康熙温声应下。   但等他回到乾清宫,就见梁九功脸色苍白迎过来。   “万岁爷,德妃娘娘醒了,要看小阿哥,小阿哥刚开始还好好的,也不知怎的……在德妃娘娘怀里抽搐起来,太医还没来得及给奶嬷嬷喂药……小阿哥就去了。”   “德妃娘娘被灌了虎狼之药,受惊之下昏迷不醒,陆院判说……德妃娘娘醒过来的机会不大。”   康熙脸色蓦地黑沉下来。   大雪都还没停,宫里就出了两个早产的妃嫔,孩子一死一生,连深宫里的妃嫔都命悬一线,御前却连半点头绪都无。   他压了许久的怒火彻底压不住了,怒火猛地从心窝子里迸发出来。   康熙一拳砸碎了罗汉榻上的矮几,吓得梁九功等人都赶忙跪地。   “好!好!好!这宫里竟是人才辈出,只将朕当个傻子耍得团团转!”   下一步,他们要拿捏的,是不是他这个皇帝的命?   康熙眸底的惊涛骇浪直化作风雨欲来的气势,如数九寒冬的冷风一样在乾清宫内散开。   但他语气却转瞬就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叫禁卫军禁足后宫所有妃嫔,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杀无赦!”   “传旨慎刑司,各宫所有贴身伺候主位妃嫔的宫人,都押入慎刑司细审!”   “不许叫人死了,但若是查不出来,慎刑司差事也别当了,全送去辛者库为奴!”   “传令福全,叫他看好了内务府,若是在此期间,内务府出一丝纰漏,朕唯他是问!”   “叫赵昌带着天字令,从承乾宫开始,搜宫!!”   梁九功应嗻的时候,嗓音都是颤抖的。   除了十二年初大阿哥被送出宫那回,宫里可再也没闹过这么大动静。   这天儿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方荷所在的头所殿也被禁卫封了宫门。   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主殿内挑选着最柔软的棉布,打算跟翠微和春来学着给孩子做衣裳。   做成什么样儿且不说,但她起码能打个样儿,回头翠微和春来甚至昕珂她们,都能将衣裳给完善成艺术品。   这么一想,她唇角的笑意就有些止不住。   还是她肚儿里的崽有福,不像她,小时候只能穿别人的旧衣服。   “主子,慎刑司和禁卫已经开始搜宫了。”春来从外头进来,压低了嗓音小声道。   方荷噙着笑淡淡嗯了一声,“由着他们去,将咱们库房的东西都收拾得整齐些,方便他们搜查,但得看好了,可别少了什么东西。”   她只将消息送给各宫,从头到尾,不管她们查到什么,准备做什么,她丝毫没有过问。   至于永和宫,除了魏珠表面上那点为难,她也没再做过任何事。   但结果叫她格外震惊。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座紫禁城里,最出名的从来都不是男人,这分明就是女人的舞台。   前有孝庄,后有慈禧……先不提这两位了,就看现在,几个高位妃嫔头一次同气连枝,做出来的事儿就是十个她拍马也赶不上。   过去,方荷自觉站在巨人肩膀上,总有一点点无法消除的优越感。   不至于自傲的程度,但会让她没那么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也从来没想过要过于小心谨慎,跟这个世道融合太深。   她始终都存着那么点零星的过客感,哪怕就生活在宫里,都像抽离在外,喜怒哀乐都没那么分明。   可现在……她表情温柔地抚着自己的肚子,往后可不能再冲动了。   能不得罪人还是别得罪人,她连德妃都玩儿不过,更不想跟同气连枝的妃嫔们对上。   因康熙的雷霆震怒和宫里许久未曾有过的大动作,不过用了短短三日,结果就由慎刑司和赵昌一明一暗分别摆在了御案上。   康熙看着两份供词,若忽略几乎要燎原的滔天怒火,他甚至有些想笑。   慎刑司所查出的结果,通嫔和那拉贵人的贴身宫女都自尽,承乾宫死了个被佟嬷嬷咬出来的粗使宫人,永寿宫没动静,翊坤宫和钟粹宫竟然都有宫人自尽。   等查到最后,证词一对,竟又查到了白莲教的影子。   康熙心里冷笑,他都不知道,原来白莲教在京城竟有如此大的势力,能在宫里都自由进出,为所欲为。   然后,他打开了赵昌送过来的证词。   暗卫通过各宫搜查出的蛛丝马迹,还有借用慎刑司拷问出的结果,以及皇庄子那边的审问结果,倒是得到了正常的证词。   但康熙看完后,只恨不得就是白莲教所为,也好过他后宫的妃嫔联手,做下那么多欺君罔上的事。   他眸底涌动的怒火几乎叫整个乾清宫都烧起来。   但等殿内所有的东西都被砸了个干净后,在满地狼藉中,康熙却又生出一股子深深的无力感。   皇贵妃佟佳氏,她身子虚弱,乃至寿元无多,是中了德妃的算计,连皇八女都是……   贵妃钮祜禄氏,亲眼看着自己的姐姐孝昭喝下她喂下的虎狼之药,死在自己面前。   宜妃郭络罗氏,宫内的一品红和平安方汤药起冲突,害得胤禌从胎中就体弱,太医说他很难活到成年。   还有通嫔生的六公主,甚至连胤禶的落水,都是乌雅氏为了重获他的恩宠故意设计……   赵昌在证据末尾跟了几行小字——   「佟嬷嬷和钮祜禄嬷嬷将所有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已经自尽。   奴才搜宫时,各位娘娘都只跪向乾清宫的方向,脱簪素服,一言不发。」   康熙浑身萧索坐在罗汉榻上,沉默到了天黑。   暗卫查出来的证据不会出错,更别提这些人几乎明目张胆地请罪。   他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所以他不但宠爱一个蛇蝎毒妇十几载,宫里还有一群女诸葛,联起手来,甚至叫他都甘拜下风。   可他能将人全处死吗?   且不提前朝,只说这几个人身后的阿哥们,他就不能这么做。   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夫君到底有多失败,才会叫后宫都是这样的,这样的……毒妇!   她们还敢脱簪素服请罪?这就更是个笑话!!   这群混账笃定了他不会拿她们如何,甚至舍了恩宠,只为了出这口恶气。   他难道还能替乌雅氏那个毒妇张目?   但属于皇帝的威严被挑衅,还是叫康熙有一瞬间,几乎想不管不顾地下令,叫这些有恃无恐的混账一夜暴毙……   不对!   康熙猛地抬起头,幽冷暴戾的眸子倏然紧缩。   提起混账来,他突然察觉,有一个最该有动作的,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佟佳氏她们是怎么知道自己宫里有钉子的呢?   御前的人,福全、赵昌都不敢,只有一个混账敢!!   赵昌也接了圣旨同时在查这件事。   在慎刑司时其实也问得差不多了,只是头所殿的翠微、春来还有魏珠,他都不敢用太过的手段,到底花费了些时候,从其他宫里旁敲侧击才查出来。   赵昌深吸了口气,进了昭仁殿后,跪地小声道:“万岁爷,奴才已经查到各宫是如何得知……”   康熙在幽深的暗色中,神色冷冽打断他。   “不必说了。”   赵昌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小心翼翼试探:“万岁爷?”   康熙所有的怒火和暴戾都被深深压入眸底,面上只余叫人心底发寒的平静。   “朕说,你不必说了。”   “你带人,将头所殿所有宫人都押入……看押在头所殿。”康熙声音略有些喑哑,迟疑片刻,却又低又冷。   “传朕的旨意,叫昭嫔一个人,去延禧宫见驾。” 第78章   李德全亲自去头所殿接人, 轿辇到延禧宫宫门口才停。   “雪天路滑,昭嫔娘娘仔细着脚下。”李德全躬身,探出一条胳膊,好叫方荷扶着。   翠微和魏珠、春来都被提走后, 昕珂和昕南并福乐贴身伺候, 并没有叫方荷受罪。   她穿了一身昕珂才刚做好的玛瑙色蝶宫装, 外头罩了做得格外厚实的同色大氅。   大氅边沿和旗装衣领袖口都绣着上好的兔毛,将方荷小巧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但下来后, 还没伸出手,她就打了个冷颤。   她抬头看了眼依然在飘洒的雪,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今儿个这场雪下了好久,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她没去搭李德全的胳膊,捂紧手里的铜炉,小心翼翼踩着雪往里走。   李德全眼皮子一跳。   宫中妃嫔们穿的花盆底儿, 在这种天一不小心可太容易摔跤了, 即便万岁爷今儿个格外吓人, 李德全他们也不信昭嫔会轻易失宠。   真摔着昭嫔,他们脑袋也别想要了。   但等方荷走动起来, 李德全仔细看了眼她脚下, 忍不住唇角抽了抽。   好家伙,那巴掌大的花盆底被改成了整面的鞋底子。   方荷连消毒都想到了, 大冬天的,不可能错过这种防滑的细节,她走过的地方, 都留着非常清晰的祥云纹。   这瞧着比他们的皂靴还稳当……李德全沉默引着方荷到后殿。   梁九功在门口守着,他们都没进去。   跨进殿门,方荷就见康熙背靠在偏殿的博古架上, 伸着手正在烤火。   听到动静,康熙淡淡抬头扫了她一眼,见她穿得厚实,身上也无多少落雪,平静冲她招招手。   “脱了大氅抖抖雪,过来烤火。”   方荷解开大氅,随手扔在一侧的屏风上,慢吞吞走到康熙面前,同样平静地蹲身。   “嫔妾请万岁爷……”   “冷吗?”康熙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拢到身侧,没叫她行完礼。   暖橙色的火光瞬间带来些许暖意,叫方荷身上零星的寒意都跟着散了。   方荷浅笑道:“还行。”   “冷就冷,不冷就不冷,什么叫还行?”康熙蓦地被逗笑,修长的手指贴着方荷的脸颊抚过,感觉她身上不冷,拉着她去博古架后面的软榻上坐了。   方荷不置可否,“万岁爷叫嫔妾过来,不是想问这个吧?”   如果真担心她冷不冷,就不会下着大雪还将她单独提过来。   康熙不见笑意的眸子,藏起涌动的怒火后,显得格外平和。   “朕许久没跟你好好说说话了,今儿个有些话想问你,能跟朕说实话吗?”   方荷心道现在说话都知道先来点前戏了?   这位爷举一反三的学习劲头还真是强。   她起身,退到康熙对面,话回得滴水不漏。   “皇上还愿意叫嫔妾过来说话,已是皇恩浩荡,嫔妾既然过来了,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康熙略抬起头,定定看着方荷。   从她进门开始,这殿内一直伪装的平静,随着他微哑的低沉嗓音,被撕开了一道裂缝。   “是你做的吗?”   方荷微微垂着眸子,如她所言,知无不尽。   “那得看皇上问什么,若您问各宫得到的消息是不是嫔妾传出去的,是我,但若您问的是永和宫发生的事儿,我毫不知情。”   康熙目光一直注视着方荷,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讽笑一声,果然。   “你知道,在你将包衣世家安插的钉子告诉各宫后,她们会对乌雅氏做什么。”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方荷听得出,这并不是问句。   她略诧异地抬头,康熙脸上没了表情,她却被逗笑了。   “嫔妾倒不至于如此没担当,之所以不插手,是嫔妾清楚自己的斤两,若我亲自动手报仇,也许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所以嫔妾手里既然捏着更有用的把柄,专业的事儿,自然要交给更有本事的人去做。”   康熙面容愈发冷冽,口气还算温和,可话却毫不客气。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朕从来不知道你如此之蠢。”   “她们有子嗣,有母家,联起手来连朕都要投鼠忌器,就算她们宫里有钉子,只要乌雅氏还在,谁也不敢轻易做会掉脑袋的事儿。”   “可你有什么?就敢如此任性妄为!等一等朕就那么难吗?”康熙始终不明白方荷到底在急什么。   他信奉事缓则圆的道理,心急只会叫人钻空子。   “你仗着朕对你的宠爱,却偏又弃之如履,与虎谋皮,你以为她们能比乌雅氏好到哪儿去?”   他并非想保下乌雅氏,甚至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也没那么在意,只是找个借口安抚方荷,不想打草惊蛇。   乌雅氏、刘佳氏和马佳氏他们在宫里伺候的年头,比他做皇帝的年头还长。   即便福全带人雷厉风行处置了一大批犯事的奴才,换了一批包衣入宫,实则没根本触及包衣的利益,有的是落井下石的。   谁也不知宫里到底还有没有他们的人手,更不知道换进宫的包衣,有没有他们留下的暗桩。   康熙之所以隐而不发,是给暗卫时间,他们一直没停下顺着乌雅氏这条线继续往下摸。   等摸清三家在宫里的势力,将之连根拔起,才能震慑新进内务府的包衣,保证前朝后宫所有主子们的安危。   这宫里最多的不是主子,而是奴才,彻底清洗内务府没那么容易,每一次都会叫宫里宫外产生动荡,借机生事的也大有人在。   所以得知方荷所为,他心里的失望几乎藏不住。   “自打你入宫起,哪怕你几次三番犯规矩,朕也一直偏爱于你,朕对你还不够好?”   方荷始终垂着眸子,淡淡听着康熙的恨铁不成钢。   但凡产生争执,大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难分对错,只由人心冷暖自知。   等康熙说完后,她冷静道:“嫔妾心眼儿小,您是知道的。”   “您总要我等,为什么您不能等不需要我再等的时候,再叫我入宫呢?”   “德妃叫我颜面尽失,我不愿等皇上叫她体体面面退场!”   “她要我的命,我就要她全家的命,她要让我失去做母亲的权利,我为何要等着她的孩子安然落地?”   康熙自然知道方荷睚眦必报的性子,但他这会子连跟方荷吵架的心情都没有。   见方荷始终低着头,他走过去,抬起她的下巴。   康熙诧异却不算意外地发现,哪怕被关在头所殿,又夜里被提来延禧宫质问,她脸上毫无害怕,更一滴泪都没有。   这才是她真正的性子吧?   他心里的荒谬感更重。   “你……”心里可曾有哪怕一丁点装着朕?   但这话他问不出口,他知道这混账其实什么都懂,也知她有多不在乎他。   她明知他对子嗣多看重,也有许多的不得已要守护,其中也包括她,可她依然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他顿了下,将她拉到身前,垂眸盯着她,“你后悔跟朕回宫了吗?”   “在江南的时候没有,可现在,我确实有些后悔,也许当时认下欺君之罪,也不必进宫来受罪,对嫔妾而言是个更好的结局。”   方荷顺着康熙的力道,抬起眸子,语气温柔,却如刀。   “皇上确实待我很好,可皇上从没问过我,是不是我想要的。”   “嫔妾有时甚至会怀念去北蒙之前的日子,那时万岁爷虽是主子,可您待嫔妾就像兄长一样好,为嫔妾规划以后该如何尽忠,手把手的教导嫔妾如何在这世道生存……”   “可你还是毫不犹豫选择了逃跑。”康熙冷声打断她的话。   方荷笑着点头:“是啊,因为您教会了我怎么上天,却又要折断我的翅膀,有机会逃出桎梏我的笼子,为什么不跑?”   “如果我不曾被皇上遇见,也许我会抱着我的孩子,用一辈子回忆皇上曾待我的好……”   她面上的笑渐渐淡了。   “不像现在,我成了您的妃嫔,皇上便想要我跟其他所有妃嫔一样,谦良恭让,温婉柔顺,就该像我在景仁宫供桌上的时候一样完美无瑕?”   方荷也不明白,康熙为什么会在她封嫔后,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越来越高高在上,想要她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要是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她哪怕做野人都不会回宫。   “别人可以做的事我不可以,别人可以仗着怀了身孕有恃无恐,我的信任换来的是皇上的警惕,防备和怀疑,这就是皇上待我的好!”   康熙蹙眉分辨,“朕何曾怀疑过你?”   他只是需要时间来解决麻烦,反思自己过去的大意。   方荷面色嘲讽:“还得多谢皇上叫春来待在我身边,才叫我知道原来我身边有那么多暗卫,难不成您是叫暗卫来保护我的?”   康熙欲言又止。   他想解释,他一开始叫暗卫盯着方荷,是怕她逃跑。   可后来确实只是想保证她的安全,不然他也不会给春来隐瞒不报的权利。   康熙有些无力地问:“你想要什么朕没给你?朕私库里的奇珍异宝,流水一样往头所殿送,哪一样不是你喜欢的?”   方荷轻轻拍了下康熙的胸口,“我贪财,是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任何人都靠不住,只有金银能叫我过上好日子,不会背叛我。”   “我能查出各宫那么多事儿,还得多亏了那些黄白之物呢,您只会叫我等,它们却能叫我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康熙面容愈发冷峻,“若非仗着朕对你的恩宠,相信朕不会杀你,你现在敢在朕面前如此放肆?黄白之物能买你的命吗?”   方荷依然气定神闲,“您被德妃骗了十八年,依然愿保她荣华一生,我越来越明白万岁爷的仁慈,自然敢放肆。”   “传递消息的时候,我一句添油加醋都没有,她有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我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一个人,为什么要害怕呢?”   康熙眼神渐渐冰冷:“你答应过朕,不会叫朕失望,可你……”   “因为我对皇上很失望。”方荷抢在他前头,笑着把叫康熙脸黑的话说出口。   “将心比心,皇上要我心里有你,皇上做到了吗?”   康熙有些不可思议,“你想要独宠?你……”   “我没做过那种不切实际的梦。”方荷笑着再次打断康熙的话,甚至笑得身体轻颤起来。   “我只是想叫皇上知道,皇上要我信你,哪怕知道会失望,我还是尝试着想让皇上成为我的全世界,可您叫我的信任变成了笑话,叫我后悔自己当初跟您回京。”   “凭什么女子天生要温柔贤惠,嫔妾偏不,您喜欢的不就是这样与旁人不同的嫔妾吗?”   康熙被她这一句句含笑却带着十足狠厉的话,惊得心口猛地跳乱了几下。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方荷,一时间甚至让他生出几分无措来。   她眸底的疯狂和冷意,叫她娇软的声音变成一把把温柔刀,扎得他心窝子尖锐地疼起来,不自觉松开了拥着她的胳膊。   他眸底的震惊泄出几分,“朕以为……你跟宫里的女子不一样。”   “所以皇上能拿我跟其他人比,我却好的坏的都要接着,甚至要甘之如饴才算感恩,凭什么啊?”   方荷趁势后退几步,摊开双手,无辜却又带着几分格外天真的冷漠。   “她靠着贤惠伪装自己的蛇蝎心肠,我坦坦荡荡做一个蛇蝎毒妇,我们确实不一样啊!”   “如果叫皇上也对我失望,那只能证明皇上当初的冲动错了,我就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性子,您非要带我入宫的时候就该知道!”   康熙咬牙上前一步,逼近她。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方荷大笑着抬起手,轻轻碰触康熙越来越黑的脸。   “当时在龙舟上我与您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可有些话我没说完。”   “我讨厌做好人,好人幸运些,大概一辈子只会吃点小亏,处处忍让别人,不幸的话……就算死了,最多是冤魂索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打个魂飞魄散。”   “恶人活着被人害怕,死了变做鬼都是叫人胆寒的恶鬼,厉鬼,如果我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公道,那我宁愿化成厉鬼,也要亲自来讨,闹得整个皇宫不得安宁!”   康熙额角的青筋猛地跳了跳,本就黑沉的面色更似添了一层冰霜,叫原本温暖如春的屋里瞬间冷了下来。   方荷却仍然扬着灿烂笑意挑衅,眸光在烛火的映射下,竟平添几分妖异。   “皇上生气啦?可这是您冲动的代价,除非您此时此刻就杀了我,这一点我还是信皇——”   康熙没叫她把话说完,冷着脸倏然上前,蓦地掐住方荷的脖子,眸色狠厉,语气更冷。   “你想死——”   “唔……”方荷像是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面色苍白些许,却依然费力地挤出来一抹笑意。   “忘了……忘了告诉皇上,我也怀了……怀了您的孩子。”   康熙额角青筋暴起,像被烫到了一样蓦地放开了掐着方荷的手,几近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方荷的肚子,又抬头看她,狠鸷的神色糅杂着浅浅迷茫,叫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这混账竟然有了?   他却因不想她被前朝那些弯弯绕绕的阴私吓到,信了她的吃醋,一直被蒙在鼓里。   方荷没管脖子上的疼痛,眸底闪烁着隐含生理泪光的熠彩,配上脖子上的凌乱,看起来格外可怜地抚着自己的肚子。   “还有十二天,就满四个月了呢。”   “恶事做尽的德妃娘娘,能凭着身孕肆意借刀杀人,嫔妾一想到是在云崖馆怀上的,差点就被德妃娘娘给弄掉了,嫔妾这心里就如烈火焚烧,一刻也等不得了,所以只能效仿一下德妃娘娘。”   她看到康熙略苍白的面色,心下冷静又带着说不出的痛快,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您现在,是要叫嫔妾一尸两命,还是要等嫔妾生下孩子再发落啊?”   康熙下意识上前想拉住她的手,叫她坐下,好让太医过来瞧瞧,刚才有没有惊着她的胎。   方荷却退后几步,“皇上别碰我,一想到您是如何在德妃算计要我命的时候还在宠幸她,想到我怀着身孕还要看您要对未遂的凶手一再容情,我……”   可能刚才情绪太激动了,也可能是肚子里的孩子感觉到不安,她话还没说完,一直很乖巧的小崽突然就造起反来。   她只来得及弯下腰——   “呕!”   她这反应,配上刚才的话,让康熙面色瞬间铁青。   他盯着她好一会儿,看到她吐得眼角通红,却什么都没吐出来,紧绷着下颚,一言不发,大跨步出了门。   他一离开,方荷的孕吐冲动很快就停了。   她软软扶着博古架,靠坐在软榻上,浑身颤抖地听着远去的脚步声,不停抚摸着肚子。   呜呜乖崽啊,妈妈出息了哇!   她现在都能演疯批了呢!   对上康熙平静却始终隐含着杀意的气势,她从一开始心里就在打鼓。   她上辈子就是个普通女孩,哪怕抗压能力再强,也不是不怕死,要是没有孩子,打死她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儿。   方荷很清楚,以康熙的掌控欲,哪怕是她怀了身孕,他也不可能接受有她这样不受控制的存在,一再破坏他的部署。   哪怕能保住自己的命,被带走的那三人估计也悬。   德妃能叫康熙网开一面,大概因为德妃表现出来的都是最传统的温柔性子,她知道该怎么拖延时间,好从死路里谋求生机。   方荷学不来,她干脆就刻下更浓墨重彩的一刀,叫康熙只要升起要杀她的念头,就得先疼个半死。   如此康熙暂时应该顾不上杀翠微他们,她才能再慢慢发疯,将人给要回来,再靠太后谋求一条生路。   但往后康熙大概再也不会生出宠幸她的念头了,这就是她想要的。   只是……方荷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刚才某个瞬间,她还是挺后怕的,喷火龙实在太吓人了。   等生下孩子,她干脆出家做个小尼姑,把孩子给太后养,换个老板!   方荷在屋里缓解飙戏后遗症的时候,康熙带着比大雪还凌厉的气势,大跨步出了延禧宫。   “传朕的口谕,自今日起,封了延禧宫!”   “贬昭嫔为庶妃,把头所殿的宫人送过来,除了太医和膳房的人,再不许任何人进出……”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听得心惊肉跳,一时间竟是谁都没敢应声。   直到康熙走出去几百米,蓦地停下脚步,眸底带着幽深骇人的狠厉,气势汹汹又往回走,梁九功和李德全才反应过来。   梁九功赶忙开口:“奴才这就……”   “闭嘴!”康熙杀意毕露地扫梁九功一眼。   “传赵昌和陆武宁过来过来!”   梁九功好悬没给吓跪了,还是李德全扶了一把才站稳。   爷俩看着跟失控的猛兽一样消失在延禧宫宫门口的康熙,连追上去问的勇气都没有。   这俩祖宗到底又闹什么?   这回竟是闹得如此凶……可宫门都下钥了啊,陆院判都下值了啊,他上哪儿去请!!   梁九功缓了缓自己的腿软,赶忙对李德全吩咐:“去,赶紧回乾清宫,先把张御医请过来。”   至于赵昌,就不必梁九功来操心了,暗卫自会去请。   他只吩咐齐三福带着乾清宫的人盯着四周,免得惊动了巡逻的内监,叫动静传出去。   等赵昌和张御医来到延禧宫,主殿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   梁九功一脸麻木,他们家被气走的主子爷,就算是气得在主殿转圈,到底还有点骨气,没冲回后殿去。   等梁九功掀开棉帘子,请赵昌和御医进门后,康熙冷冽的目光又沉沉盯了过来,唬得梁九功心窝子狂跳不止。   但康熙倒没再骂人,只嗓音沙哑问:“这会子后殿谁伺候昭嫔呢?”   梁九功心里腹诽,您不是都下了口谕要贬为庶妃了吗?   但他面上分毫不敢露出来,赶忙躬身回话:“回万岁爷,昭嫔娘娘自个儿待在后殿——哎唔!”   梁九功一手捂着被茶盏砸到的脑门,一手捂着嘴咽下痛呼。   “混账!你怎么伺候的!”康熙怒不可遏。   “你就叫昭嫔一个人在后殿,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你这狗奴才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梁九功:“……”人就在殿内歪着呢,能出什么事儿啊?   他苦着脸跪地,“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这就叫人去伺候着。”   但还不等他出去,康熙又冷声喝止,“等等!她怕是瞧不上御前的人,你也不必去讨人嫌!”   殿内一直保持沉默的赵昌和御医也:“……”   梁九功也沉默了,主子爷您要不直接给奴才个死法儿吧,也好过他这怎么做都不是人的慌张。   康熙捏了捏被气得嗡嗡作响的脑仁儿,努力压下掺杂着喜悦的怒火……或者更复杂的情绪,叫自己冷静下来。   很快,他吩咐赵昌:“你去,带暗卫将头所殿的宫人,尤其是那个叫福乐的给送过来。”   “还有魏珠和翠微她们,也从慎刑司送回来,再叫人准备些好克化的膳食。”   等赵昌出去以后,康熙才指了指后殿,“选个昭嫔眼生的太监,带御医过去给她诊脉!”   梁九功心里隐隐有所猜测,却半个字不敢多说,带着同样鹌鹑似的御医赶忙去办差。   等殿内只剩下康熙一个人,他才闭上眼,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以扳指狠狠抵着眉心,用疼痛叫自己保持清醒。   他想起刚才方荷的反应,还有她今晚格外冷静却比刀锋还利的字字句句……他都不知道在那混账心里,他竟如此叫她恶心。   但再多的怒火,也只在心里低低骂一声,康熙抹了把脸,面上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镇定。   如今还不是跟那混账算账的时候,她性子越急,他就更不能急。   很快,张御医和梁九功都带着有些微妙的笑意进了门。   张御医就是曾经把康熙手上的小伤口包成粽子的御医,比起秦新荣,他更会揣测康熙心意。   他带着笑意跪地:“恭喜万岁爷,昭嫔娘娘已有孕三月余,胎儿和昭嫔娘娘脉象都很有力,嫔主儿定能为万岁爷生个康健的小阿哥!”   康熙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吩咐张御医:“昭嫔这一胎,朕就交给你了。”   “往后一天一请脉,她身边有个会用药的宫女,膳食事无巨细都要呈在脉案上。”   张御医恭敬应下。   等御医出门,正好碰上带着宫人和太监们过来的赵昌。   见赵昌以眼神询问,张御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声不吭回了御前。   赵昌愣了下,低头看看肚子,瞬间反应过来,立马小声叮嘱提着翠微和魏珠还有春来的暗卫小心些。   待会儿这几个估计要去后头伺候,可别吓着那位双身子的祖宗。   但即便暗卫放轻手脚,到底三人都在慎刑司走过一遭,瞧着也好不到哪儿去。   等进了主殿,康熙见三人的狼狈模样,狠狠皱起眉来。   “叫其他人先去后头伺候着。”他沉声吩咐,挑剔地看着翠微三人。   “你们三个纵容主子触犯宫规,却不加以劝谏,就不必在昭嫔跟前伺候了。”   本就虚弱的翠微身子晃了晃,差点晕过去。   春来无声叩头下去,魏珠也赶忙哐哐给康熙磕头,眼泪扑簌着往下掉,却也不敢说话。   翠微到底稍微胆子大点,同样磕着头,强忍着哽咽哀求——   “求万岁爷恕罪,主子身边离不了人……万岁爷恕罪!”   康熙冷着脸挥挥手,示意梁九功将人拖出去。   宫里还能缺了人伺候?笑话!   梁九功叫李德全等人,将三个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却不敢出声的给拖出大殿。   眼看着魏珠他们还要在殿外磕头,梁九功摸了摸自己都鼓着包的脑门,等他们脑袋也差不多了,这才慢条斯理开口。   “行啦,万岁爷金口玉言,既然吩咐了就不会改变主意……”   至于贬昭嫔的话,反正没外人听见,四舍五入就等于没说。   他扫过三人绝望的脸色,笑眯眯道:“嫔主儿身边不需要你们伺候,延禧宫倒是还缺个管事太监和管事姑姑,一时也没有合适的,就魏珠和翠微你们两个领了差事吧。”   “至于春来,延禧宫还缺个盯着昭嫔娘娘安分反省的护卫,就你了。”   三人:“……”   魏珠一屁股坐进了雪地里,翠微和春来也差不多。   他们不在意做什么活计,只要还在主子身边伺候就行,更别提,这特娘职位全升了一等啊!   翠微抹掉眼角的泪,又哭又笑,“梁谙达,您怎么……”不早点长嘴呢。   她脑袋都快磕破相了!   梁九功摸着自己的额头冷笑,“嗯?咱家怎么?”   翠微:“……梁谙达您怎么如此善良,您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   万岁爷?那自然是供桌上的祖宗,反正这主仆俩都一样,欠张会说话的嘴!   御医来给方荷诊过脉,方荷心下就松了口气。   她认得张御医,知道打消康熙的杀意这一关算是过了。   接下来……方荷深吸口气,捂着肚子可怜巴巴呢喃。   “宝啊,咱们可得争口气啊,你翠姑姑和魏谙达还有春姑姑能不能回来,就看你经不经得起饿了。”   “呜呜~额娘对不起你,回头等你皇玛嬷来接人,咱们再好好吃……”   她还没哄完崽,昕珂她们四个,还有福乐就都一脸惊魂未定地进来了。   看见方荷自个儿坐在软榻上,眼眶通红,几个人都顾不上害怕,赶忙上前伺候。   昕珂掀开棉帘子,吩咐刘喜:“快,去叫膳房送些热水来,再去膳房提些——”   话说到一半,她远远就瞧见李德全带着好些人,抬着热水还有食盒过来了。   昕珂吓得赶紧缩回殿内,对正叫福乐把脉的方荷禀报。   “主子,御前的李谙达过来了。”   方荷用眼神跟福乐确认了下,见福乐脸色放松地点头,她立马捂着肚子哼哼起来。   听到门口有动静,方荷恹恹出声,“都滚出去,我不需要人伺候,也不想吃东西,都走,就叫我自生自灭算了。”   李德全在外头赔着小心道:“嫔主儿,万岁爷吩咐,往后您就在延禧宫后殿禁足,直到您生产之前,除了延禧宫主殿的总管魏珠,管事姑姑翠微,还有负责保护您的护卫春来,不许任何人进出延禧宫。”   嗯?方荷蓦地坐直身体,好家伙,除了她,都升职了?   “万岁爷口谕,若是您实在闲得慌,叫您好好照照镜子,下次别再笑得跟要哭一样了,特别丑。”   “万岁爷还吩咐,等您诞下皇嗣,就叫您搬到寿康宫去,这之前就别打扰太后了,若再发现有人往寿康宫递消息,就用延禧宫奴才的脑袋来抵罪。”   方荷:“……”就,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空虚。   她还没开始造作呢,那狗东西这会子倒是长眼了,这么快就看穿了她的目的?   而且,她什么时候笑得跟要哭一样了!   她心头怒火又起,这是对她演技的侮辱!   一怒之下……方荷用力踢掉脚上的防滑鞋,乖乖把自己塞进被褥里,面无表情。   “你替我跟皇上回句话,就说嫔妾谨遵万岁爷旨意,定安安分分待在延禧宫,好吃好喝好、好铭记皇上的大恩大德!”   李德全:“……”听您这咬牙切齿的语气,也不像啊!   李德全回到主殿,康熙已经沐浴过,坐在床边,面无表情翻看赵昌送过来的消息。   “万岁爷,昭嫔娘娘说……”   “闭嘴,出去,朕不想听。”康熙冷声吩咐,面上立刻浮现出一抹寒霜。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吩咐:“往后昭嫔的消息,不必送到朕跟前来!”   他不想听方荷说话,等回头替她擦完了屁股,此生他再也不想听到这混账的任何消息!   李德全迟疑了下,犹豫着没动弹。   康熙不耐烦地冷眼睨过去,这狗奴才听不懂人话?   李德全实在是有个问题不得不问:“敢问万岁爷,延禧宫的脉案奴才是呈还是……”   康熙:“……”   在门口老神在在守着的梁九功,只听得殿内传出哐当一声,接着就是主子爷气急败坏的低吼声——   “滚!”   梁九功老神在在等着,很快就见捂着脑袋哭丧着脸的李德全出来了。   他扒拉开李德全的手看了眼。   哟嚯!   干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头角比他峥嵘,明儿个他们爷俩都不用伺候早朝了。   梁九功笑得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谁爱伺候谁伺候吧! 第79章   翌日早朝。   太子并刚做了阿玛的大阿哥, 还有诸多朝臣们,还没来得及好奇御前太监怎么换了个眼生的,康熙的旨意突然就下来了。   齐三福带着颤抖的心和激动到有些尖锐的嗓音,将康熙对内务府新章程在乾清宫大殿内清楚地念了出来。   除了暂代内务府总管大臣的裕亲王福全和太子胤礽, 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因为康熙下旨在内务府十司外, 另设监察司, 总办大臣由恭亲王常宁兼任,监察司奏折可直达天听, 不受六部和内阁管辖。   同时,康熙下旨,将包衣上三旗九家有名有姓的满汉包衣全部纳入内务府, 为皇家服务。   九家以轮值规矩执掌内务府,三年一轮换,分别担任内务府副总管, 内务府总管由皇上钦定。   剩余六家则由康熙钦赐御前行走之职, 纳入监察司, 负责监察内务府和敬事房。   朝中大臣立刻你看我我看你,甚至小声议论起来, 大多表情都很诧异。   在此之前, 他们只知内务府总管和两个副总管被撤职,负责宫外事务的几家被抄家问斩, 却始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   王公大臣们倒隐隐有所猜测,不敢顶着风头打听,也猜出与皇嗣有关, 这可不是他们能掺和的事儿。   所以明面上谁都不敢多说,瞧着风平浪静,都不敢把这事儿闹大, 只私下里想法子往内务府塞人。   都以为这事儿以皇上的性子,定会平安过渡,等到尘埃落定宫里给出解释的时候,怎么也得翻过年了。   却没料想,年前皇上突然下了这么一道旨意。   九个包衣家族突然被重用,其中多少跟上三旗的王公和大臣们的利益息息相关,立刻有人出声反对。   “敢问万岁爷,历来监察百官都为监察御史之职,内务府也该归属督察院督查,突然设立监察司,是不是不妥?”   “张尚书说得对,一旦内务府独立于百官之外,往后宫中各处值房乃至各衙门的差事都可能会出问题,甚至还会出现内监擅专之事,还请万岁爷三思啊!”   “包衣家族互相轮换虽听着公平,实则上三旗包衣又何止九家,若抬起这九家来,一旦他们互有勾连,藏污纳垢,其他包衣乃至宫中主子们的安危都会受到影响,请万岁爷三思!”   康熙宣布这道旨意,就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彻底清除乌雅氏、刘佳氏和马佳氏藏起的暗桩。   他既然已经宣了旨,仓促是仓促了些,但也不是没准备。   福全立刻站出来,扬声道:“陛下圣明,自然早有思量,内务府向来在宫中伺候,与百官并行,本就容易出现贪污受贿之举。”   “将其独立出来,反受监察司和百官同时监管,更能保证宫中主子的安危无恙。”   太子也站出来支持汗阿玛的举措。   “各处衙门和值房,旦有任何不妥,也都可行监察之责,上折子弹劾,孤会代汗阿玛行巡视之责,不会叫各位大人们受委屈。”   福全只是听从康熙的命令,太子却是这件事里受益最大的。   除了叫他的奶公凌普进入内务府外,他这个太子终于不用天天只看前朝和过往的折子了,也可以开始给汗阿玛办差,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积极。   “至于汗阿玛抬起九家,是因这九家有从龙之功,皇家绝不会亏待有功之人。”   “但偌大的内务府自不能只靠这九家就办好差事,督查司也不会只有他们来监管,各处都有可上奏密折之人,杜绝互相勾连和藏污纳垢。”   大阿哥因为纳兰明珠被革职,又生了个闺女,最近很是沉默,没有吭声。   索额图一派一见太子站出来慷慨激昂,都清楚该怎么办了,纷纷跟着赞起皇上的圣明。   康熙只面无表情,沉声道:“既各位爱卿都无异议,福全,常宁,这事儿就交给你们两个,务必在年前让内务府恢复正常,不要耽搁宫宴。”   福全和常宁出来跪地接旨。   但同时接旨的不止他们两个,赵昌带着暗卫也忙得不可开交。   原本他们还在暗中监视庄子上的暗桩咬出来的那几个人,准备顺藤摸瓜摸个全乎,年后再将其一网打尽。   可皇上突然下旨,叫他们立刻清理各宫的钉子,暂时先不管还没发现的那些,往后交给监察司去办,他们只需要保证已经确认的暗桩被拿下就可以。   赵昌清楚,主子爷这是怕昭嫔还有后宫妃嫔们所为,被暗桩探查清楚传出去,在前朝闹出轩然大波。   不管哪个被牵连,到时只欺君和谋害皇嗣两个罪名,就不是可以轻易被压下去的事儿。   佟佳氏、钮祜禄氏和纳喇氏、郭络罗氏这些忠心于皇上的铁杆簇拥都会受到影响。   这些人不会把账算在自家人身上,只会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再将罪过全推到其他人身上。   在争权夺势这方面,前朝的手段比后宫直接多了,他们不会手软,更不会嫌事儿大,能拉下一个,就是给自己这边多增加一个坑。   但无论如何,只要事情泄露,反正都不会放过背后无依无靠的昭嫔和她腹中的孩子。   康熙令福全全天候坐镇内务府,迅速将新换进宫里伺候的各处人马安排妥当。   与此同时,他也令梁九功和李德全亲自去后宫传旨。   承乾宫这里,梁九功再次收走了皇贵妃的金册和宝印,对仍旧素服脱簪的皇贵妃传达了康熙的口谕。   “万岁爷口谕——   佟佳氏,朕深知乌雅氏所为,不曾想过容情,只欲保全皇嗣,处事周全,不说乌雅氏,只说章佳氏,你欺君罔上,谋害皇嗣,玩弄手段,与乌雅氏又有何不同?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念及过去情分以及胤禛的体面,只此一次,再有下次,朕不会再顾念母家情分,佟国公府全族都会受牵连,你身子弱,在承乾宫好好休养,不必再操心外头的事。”   佟佳氏在利用章佳氏转移康熙注意力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会闹大。   她知道以皇上的手段,一定会查出来,可对乌雅氏的恨,叫她都顾不得了。   所以她才会跟其他人合作,求一个法不责众。   提起胤禛,佟佳氏眼神略波动了片刻,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叩头下去。   “臣妾,谨遵万岁爷口谕!”   康熙已经下令将胤禛的玉碟改了,这个从出生开始就抱到她身边的孩子,跟乌雅氏那贱人再无关系。   她终于也有自己的阿哥,不用再被家里人嫌弃肚子不争气,也不用再听妹妹一次又一次假惺惺地说什么,为了她好才想进宫。   哪怕是用皇后之位和表哥的情分来换,她到底还是无法舍弃那个一板一眼,却总偷偷叫人照顾她的孩子。   她知道,皇上这是警告她不许以此事再兴风作浪,将他心爱的女人也拉入这摊浑水之中。   但莫名的,佟佳氏只想笑,竟然没有预料之中的嫉妒。   表哥也曾这样疼爱过自己,可帝王的深情……到底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她已经没多久好活了,不如就看看表哥对昭嫔的这份深情,又能保持多久。   梁九功的下一站是永寿宫,金册和宝印再次送到钮祜禄氏手上。   “万岁爷口谕——   钮祜禄氏,法喀的死活就在你一念之间,你姐姐的情分也不是留给你一再消耗的。   朕将后宫留给你执掌,旦再犯下任何大错,你额娘和你弟弟会被逐出钮公国府,不入祖坟,不记家谱,朕只说这一次,你好自为之!”   钮祜禄氏嘲讽地扯了扯唇角,得亏皇上还顾念着胤俄是他的子嗣,没说出最伤人的话来。   姐姐的情分?呵……过去是她看不开,可现在,她看着那冷冰冰的金册和宝印,突然就懂了。   她们钮祜禄家的女儿,从阿玛选择追随鳌拜的那天起,跟爱新觉罗氏从来就不存在任何情分。   她面无表情接过托盘,轻声道:“请梁总管帮本宫给皇上带句话,本宫谨记万岁爷教诲,不会连累家人,更不会做恩将仇报的事,请万岁爷只管放心。”   梁九功恭敬应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紧着又跑了趟翊坤宫。   在宜妃面前,他倒是没那么公事公办,对待宜妃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宜妃娘娘,万岁爷请您好好照顾两位小阿哥,太医院也会叫太医紧着十一阿哥的身子。”   “若是您担忧十一阿哥的安危……奴才倒是听说,昭嫔娘娘身边有个会养身子的丫头。”   宜妃本来一直神色冷淡听着,直听到最后一句话,才猛地抬起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   “是谁?”   梁九功笑了笑,“这万岁爷倒没说,只是万岁爷担忧宜妃娘娘会再次昏了头,几个小阿哥也可以都送到寿康宫,想必太后的面子,昭嫔娘娘总还是要卖的,您说是不是?”   宜妃面色僵了下,利落跪地。   “还请梁总管替我跟万岁爷请罪,我确实夹带了药方子进宫,也动过谋害皇嗣的念头,但十四阿哥不是我害的……”   顿了下,她叩头下去,“臣妾愿以郭络罗全族的性命起誓,往后绝不会再叫猪油蒙了心,定会好好侍奉太后跟前。”   她本来就没打算跟方荷作对。   原本只是为了太后的看重和小五的前程,但现在得知方荷身边有能人,她只恨不能将方荷当菩萨供起来。   谁要是敢断了胤禌的希望,她要谁的命!   梁九功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后宫几位娘娘们脑袋倒是没有那位祖宗铁,都知情知趣儿,没叫人为难。   他在翊坤宫里的时候,李德全也去长春宫、钟粹宫和那拉贵人所在的储秀宫,传达了康熙的口谕。   惠妃和荣妃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但康熙也绝对无法容忍她们知情不报,甚至有意无意地替几个人遮掩的行径。   甚至,康熙知道惠妃和荣妃对方荷隐约的敌意,若说谁最有可能将方荷牵扯进来,就当属这两个。   所以惠妃和荣妃被请去大佛堂清修一年,旦有任何行差踏错,就送去南苑行宫与宣嫔做伴,大阿哥、三阿哥和二公主也会被取消探视的权利。   惠妃和荣妃瞬间就没了脾气。   再多想法,都被行宫和不许见孩子这两点给死死掐住,只能铁青着脸挪去大佛堂。   通嫔和那拉贵人就更不必说。   通嫔和那拉贵人的母家都是乌拉那拉氏的分支,两个人的阿玛官职都不高,只需要将她们禁足自己宫中,不许任何宫人进出宫闱,就够了。   等做完这些,月底之前,康熙才腾出一口气来,往慈宁宫去,给皇玛嬷一个交代。   “怪朕太贪心了,想着一下子将所有的暗桩都抓住,忽略了她们几个的心情,陆武宁说那孩子并非早产夭折,是死于窒息,乌雅氏的狠毒也确实超过朕的预料,朕实在没法子加以严惩……”   孝庄虽然身子骨不成了,脑子却还没糊涂,听康熙又是叹气又是自责地云山雾罩一通说完,才冷笑出声。   “你收拾内务府的动静倒是不小,可本也没必要弄得这么急,一旦出了岔子就是大事,这道理你不懂?”   “这事儿本就不该叫后宫妃嫔知道,你倒跟哀家说说,她们怎么知道的?”   “乌雅氏不值,可她们欺上瞒下犯下大错,若不严惩,往后你这个皇帝还有什么威信可言,这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   康熙垂着眸子无奈叹了口气,他知道糊弄不过皇玛嬷,只好说实话。   “皇玛嬷知道……跟准噶尔这一战肯定要打,到时候朕在不在宫里都还另说,可昭嫔又是个跳脱性子,对宫里那些弯弯绕绕也都还闹不明白,孙儿不想叫您和皇额娘跟着操心,对她……不由得就心急了些。”   孝庄表情有些微妙,大概知道是谁把消息捅出去的了。   先不提怎么处置方荷,她觉得孙子这做法就有问题。   “就是再心急,你也不能打她啊!这就跟教孩子似的,你得好好说,你都知道跟哀家较劲,那丫头跟你较劲也不稀奇。”   康熙:“……”说实话,除了腚上不疼不痒的几巴掌,他哪儿打过那混账了?   也就那天晚上被她气得稍稍用了点力气,也是见她戴了龙华吓唬人,倒把他自个儿吓得不轻……   康熙咽下一肚子憋气,低着头无奈认错,“孙儿记下了,因着前朝事忙,孙儿一时不察,她被乌雅氏算计的时候,竟然有了身子。”   “偏朕也忙着无暇去见她,又不想跟她提起前朝的事儿,叫她急没了章法乱求医……追根究底是孙儿的错。”   孝庄蓦地坐直了身体,“什么?她有孕了?”   “嗯……已经四个多月了。”康熙努力扯出一抹笑意来,咬着牙替方荷找补。   “那天朕本想将她贬为庶妃,幽禁延禧宫,把她吓得生生哭晕了过去,御医一把脉,朕这才知道。”   “既然是为了皇嗣,朕也不好这时候跟她计较,干脆封了延禧宫后殿。”   “一是为了护着孩子,二则叫她静心反省,等她生了孩子,叫她去跟皇额娘住几年,好好磨磨性子。”   那混账做这事儿的时候,为了张牙舞爪唬住旁人,根本就没下死力气抹掉自己的痕迹。   康熙知道这事儿瞒不住,只能提前把惩罚说了,免得皇玛嬷动手。   孝庄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你倒是会给她找地方。”   就算怀着孩子,情有可原,到底太过胆大妄为,孝庄不在意方荷的手段,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藐视皇权。   若是叫她说,等孩子生下来,叫方荷去家庙里学学眉眼高低,等学会规矩再叫进宫也使得,反正那混账也不是没出去过。   但康熙也说了惩罚,又提起太后,孝庄倒是不好拂了两人的面子,只摆了摆手。   “行了,不用跟哀家这里打马虎眼,叫她先安心养胎,往后住哪儿再说,她这位分就不要动了。”   做嫔就快叫宫里翻了天,要是爬得更高还得了?   她不介意叫孙子有个陪在身边的贴心人,却不想叫孙子有个下不了狠心的贴心妖精。   康熙恭敬起身,“朕也这么觉得,都听皇玛嬷的。”   左右他也不打算再给方荷恩宠,位分确实没必要再给了。   陪在太后身边,还有个孩子傍身,行事也不乏狠劲儿,那混账不需要位分,也没人敢欺负。   那晚在延禧宫,方荷跟他说的每个字,在他脑海里都记忆犹新。   她的冷笑,后悔,还有恶心,叫他所有的苦心都变成了笑话。   康熙也许不懂什么叫一往情深,但他如今对方荷……大概是又爱又恨,到底恨比爱鲜明,他实在不想再见到她。   康熙坐在回乾清宫的皇辇上,面容冷峻看着外头还没化干净的残雪淡淡想着,如今也替她擦完了屁股,就算是给她一个交代了。   往后有太后照料,不需要他再操心,她也不稀罕。   八日后,还有一天就是腊八,御膳房里已经开始传出浓浓的腊八粥香气。   康熙在弘德殿都闻到了。   但他看着面前的脉案,皱眉许久,还是忍不住团成团,砸到李德全帽檐上。   “去,跟张文钦说,要是不会写脉案,就滚回太医院,换个会写脉案的过来!”   李德全一个字不敢多说,抓起纸团就麻溜退出了大殿,熟门熟路地往御药房去。   张御医一瞧见李德全,脑仁儿就下意识开始隐隐作痛,恨不能转身就走。   “诶诶诶!张御医别走啊!”李德全赶忙去拦,笑着将纸团双手碰到张御医面前。   “万岁爷说……反正就还是那几句话,您明白吧?”   张御医都快哭出来了。   说实话,他在太医院的时候除了医术,就是靠着会忖度上意,这么多年才能稳坐御药房。   过去他当值的时候,也从来没摸错过万岁爷的脉,整个御药房,六个御医,就他从来没被罚过。   可自打开始给延禧宫那位诊脉,他一到要写脉案的时候,就想眼前一黑晕过去。   写了脉象,说他忘了医者的本分。   望闻问切都写上去,说他废话一堆,说不到重点。   言简意赅了吧,万岁爷又骂他就会偷懒,就会敷衍。   现在他写的是又精简又不失文采,还特地藏了重要的部分,去请教过南书房的几位大人……   张御医苦着脸问:“李副侍,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万岁爷到底想看什么?我这到底是哪儿没伺候好?”   李德全摸着帽檐,也不想再被纸团砸,虽然不疼,可吓人啊。   他凑近了小声问:“怀孕的妇人,不都那么回事吗?吐了没有啊?吃用的香不香?睡得好不好?心情如何?有没有哪儿疼哪儿痒?”   张御医:“……”这特娘是嫔主儿,不是他家炕头的婆娘,他敢问那么详细吗?   可无奈的是,这宫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比家里的婆娘难伺候多了。   张御医就算是头疼,也只能想法子写上试试,总不能真灰溜溜滚回太医院去。   腊八这日,张御医呈送上来的脉案,终于在末尾,叫康熙看到了想看的内容。   “昭嫔娘娘脉象安稳……已见胎动,未曾呕吐,吃用如常,身心舒畅,只因身重,尾骶穴作痛,不得安睡,侧躺则可无恙……”   康熙冷笑了声,果不其然,那混账看见他吐,不见他倒是不吐了,那天不是因为怀孕才那般表现。   他面上的寒霜更重,浑身气压低到李德全怀疑,下一刻,可能他脑袋又要跟纸团接触了。   但康熙这回只是冷漠地将脉象扔到了一旁,什么都没说。   午膳喝过了腊八粥,康熙午歇时,翻来覆去睡不好,干脆起身继续去批折子。   反正年底的折子多,他本来就忙。   但再忙也有忙完的时候。   没了去南书房和演武场消遣休息的心情,刚用过晚膳半个时辰,康熙就把该忙的政务忙完了。   他感觉殿内有些冷,起身到窗边,发现又下雪了,像极了那夜他叫方荷去延禧宫的阵仗,雪片子不小。   也不知这么大的雪,延禧宫后殿会不会冷,膳食送过去还热不热……他脑子里闪过一些叫人心烦意乱的念头,好一会儿,气得笑了出来。   没得他一个皇帝,因为别人恶心他,倒叫宫里有了他去不得的地儿!   按那混账的话说,凭什么?   他冷着脸转身往外走。   梁九功赶忙跟上,李德全以几乎小跑的速度,叫人去准备轿辇。   等走到轿辇前,梁九功才象征性地恭敬问了句:“万岁爷,咱们去哪儿啊?”   康熙淡淡瞥他一眼,“你这舌头要是不想要,就别要了。”   在殿内不问,这狗奴才又自诩他肚儿里的蛔虫,这会子倒还恭敬上了。   梁九功嘿嘿两声,小声吩咐轿夫:“延禧宫,快着点儿,别叫万岁爷等……咳咳,冻着!”   康熙:“……”他早晚剁了这狗奴才的舌头!   康熙出日精门的时候,方荷也发现下雪了。   她刚吃完热乎乎的锅子,浑身被火盆子烤得暖洋洋的,甚至有些燥热,特别想出去走走。   怀孕叫她感觉特别神奇,她这么个好吃懒□□躺着的咸鱼,有了孩子以后,反而躺不住坐不住了。   躺着腚疼,坐着窝得慌。   她还就爱到处转悠转悠,尤其不爱闻烟火味儿和熏香味儿,瓜果香气都不大喜欢,倒是很喜欢外头新鲜的冷空气。   所以翠微和魏珠他们为了哄着主子多在室内待着,别出去冻着,头发都快要愁掉了。   这会子见方荷又偷偷往软榻下头溜,翠微左眼皮子就开始猛跳。   她赶忙过去劝,“要不奴婢给您开一点窗户?”   “可透过窗户缝儿赏雪,听着就很委屈我肚子里的宝儿啊。”方荷捂着肚子蹬上自己的防滑鞋。   “宝宝说,它就想看天上往下掉雪片子。”   翠微脸色麻木:“那小主子就没跟您说,外头冷,冻病了要喝药?”   方荷挥挥手,“嗐,我家宝可信任福乐姑姑了,说不定是怕额娘热出毛病来,才闹着要出去走走呢。”   她抱着翠微的胳膊晃,嗓音里跟掺了蜜一样。   “好翠微,我就在廊庑底下站站,绝不离开火盆子!”   “上回我没赏成雪,好歹你叫我看一眼,等宝宝出来,能自己赏雪,都得明年了。”   翠微无奈,只好叫刘喜和陈顺他们先把火盆子挪到廊庑上去。   又叫人端着铺了皮毛的摇椅出去,还带着一条厚毯子,这才跟春来小心翼翼扶着方荷往外走。   今儿个一天没被允许出门走动的方荷,好不容易站到门外,闻着新鲜冰冷的空气,看着雪花在半空调皮地飞舞,诗兴大发。   “啊——”她咧开小嘴,伸开胳膊,悠然往躺椅那边走,“瑞雪兆丰年,越来越有钱!”   自打她怀孕的消息传出去以后,虽然她被禁足延禧宫,可慈宁宫、寿康宫的赏赐,还有各宫的贺礼却一样都没少。   不知道为什么,除了孝庄和太后送的是滋补药材和补品,这回后宫妃嫔送过来的都是特别方便检查,却不容易做手脚的金银珠宝。   最大方的就是宜妃,她直接送了一箱子小金鱼过来。   大概是怕方荷误会这是侮辱,特别解释说是给方荷留着打赏下头人用的。   方荷表示,她不怕侮辱,这样的侮辱越多越好。   “啊——”想着自己库房里的金银,方荷脸上的笑意更加灿烂,刚要再发散几句,就见守门的崔福全小跑着过来,喘着粗气打千儿禀报。   “主子,万岁爷往这边来了。”   “——有钱归有钱,还得听人言!”方荷一本正经收起胳膊,转身就往殿内走。   “我该听翠姑姑的话,还是在屋里待着好了,我家宝宝怕冷。”   翠微:“……”那你家宝还挺反复无常的,随娘!   到底翠微和魏珠都是前殿的人,顾不得瞪几个捂着嘴偷笑的小丫头,听到禀报就赶紧去前头伺候着。   春来小心伺候着方荷在软榻上坐下,迟疑了下,到底还是小心问了一句。   “主子,若是皇上过来,您见吗?”   方荷喝了口金银花露,表情满足地喟叹一声,笑道:“不。”   不是不见,而是——   “皇上不会过来。”   春来很怀疑,若皇上不过来,为何还要来延禧宫?   但她出去看了会儿,就只见到主殿的灯掌了起来。   前殿和后殿就只隔着一条廊庑,所以前殿的动静能隐约传到后头来。   以春来的耳力听得比旁人都清楚,一个往后头来的脚步声都没有。   她眼神迷茫,万岁爷这是干嘛来了?   康熙面无表情赏了会儿雪,被梁九功伺候着在主殿里睡下。   看到里头的烛光被灭掉大半,翠微和魏珠也都满头雾水。   倒是梁九功,到底还是比旁人了解自家主子。   叫李德全在里头守着,梁九功轻手轻脚退出来以后,路过两人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嘟囔了一句。   “这主殿里来了主子,后殿里竟没人过来请安,也是怪了。”   翠微和魏珠:“……”明白了。   皇上这是把台阶从乾清宫搬到了延禧宫主殿来,等着主子主动过来,顺着这个台阶爬上去呢。   翠微有些心动,但魏珠却表情不变,恭敬伺候着梁九功在一旁梢间里歇下,在翠微要往后头去的时候,把她拦了下来。   “这下着雪呢,主子身子重,万一摔着了,可不是小事儿。”   虽然他已经是没了根的男人,可他也明白一个道理,如果真关心一个人,想要见她,就不会叫她冒一点点危险。   不管万岁爷是不是真想见主子,只要阿姐不愿意,谁也别想把话递到阿姐跟前去!   翠微想了想,偷偷看了眼主殿,也觉得有道理,无论如何,小主子最重要。   没有小主子,他们如今指不定都死在慎刑司了。   于是,等翌日一早梁九功伺候着康熙去上朝,自始至终就没听到后殿任何动静。   虽然康熙面色如常,梁九功心里却噗通了好一会儿。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翠微和魏珠好几眼。   翠微和魏珠只低着头,当作没看见,气得梁总管恨不能骂出声儿来。   这真是有登天梯都不要,等主子爷没了耐性,擎等着往后被人踩进泥巴地里吧!   但出乎梁九功意料的是,他们家主子爷这耐性,倒比以前强了不少。   康熙几乎隔一日就会往延禧宫来一趟,只待在主殿,左右延禧宫也没有外人,不许进出,消息传不出去。   皇上到底是陪昭嫔了,还是自个儿在主殿里如常批折子,谁也不知道。   梁九功隐隐回过味儿来。   主子爷这不会是怕外人以为昭嫔失宠,会委屈了皇嗣,所以才过来,又不乐意看到昭嫔,故意如此的吧?   他试探着问了一回,“万岁爷,刚才张御医过去给嫔主儿诊脉,可要奴才过去瞧瞧?”   康熙往窗口淡淡看了会儿,才平静道:“不必。”   如果那混账想见他,以她的性子,就算是御前的人拦着,她也早想法子过来了。   既然始终没有动静,那就是她不想见,他又何必强求。   梁九功见主子爷虽然表情平静,却莫名有点心疼,他们家主子爷何时这么低声下气过?   可主子爷到底是皇帝,他有他的尊严不能扔,也绝不可以扔。   主子爷都对昭嫔娘娘如此好了,怎么就走不进那祖宗心窝子里头去呢?   翠微也在问方荷差不多的问题,“主子,不管万岁爷是出于什么目的过来,总归是叫咱们日子没那么艰难,内务府也比以前热情了些,不会再借口年根子底下怠慢了。”   “您也知道最近宫里发生的事儿了……就算是为了小主子,也该过去给万岁爷请个安吧?”   方荷起身,走到能看见前殿的窗户边,静静看着外头,好一会儿没说话。   在康熙给她扫尾后,她也知道自己先前所为太过冲动了,可叫她再选择一次,她依然会那么做。   也许,她和康熙都是同一种人,有爹妈跟没有也差不多,都是在不算辛苦却心酸的挣扎中靠自己拼搏至今,活像个刺猬。   他们都不会轻易信任别人,也比别人更自私,能设身处地想的,都是为了自己。   他多情仁爱,心里装了太多,她心窝子太浅,除了自己和孩子,谁也装不下。   这样的他们,即便能对彼此能生出一星半点的好感,走得越近,只会越容易扎伤彼此。   倒不如远一些,还能记住彼此点好。   唔……这么想着,还有那么点悲情诶,怀着孩子可不能不开心,还是吃点甜的好了。   “诶!我突然记起来,有一种刺猬软糖很好吃!”她猛地一拍巴掌,兴冲冲回过头,把屋里几个以为主子在感伤的宫人吓了一跳。   “用小泥炉子就能做,你说,趁皇上在这儿,咱问膳房要点糯米和红糖,应该不用花银子吧?”   众人:“……”您看了半天,就想到了吃? 第80章   还没到午膳时候, 方荷就吃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刺猬软糖,热乎乎的那种。   跟后世有果胶的软糖不一样,方荷跟耿舒宁去养老院的时候,见过跟糯米糍差不多的做法, 也同样很好吃。   她跟厨艺比较好的昕南说了以后, 做到第二遍, 就很接近方荷记忆中的糯米糍了。   只可惜刚做出来的太软,热的也好像少点滋味儿。   方荷心眼子一转, 又来了主意,趁翠微和魏珠在前头伺候康熙,她带着春来和昕珂、昕南几个, 跑到后殿的夹道里。   这里晒不着太阳,也没什么人过来,雪很干净, 将刺猬状的糯米糍放细纱布里裹好, 埋进雪里头冷却。   差不多等个一炷香, 就是冰软又香甜的口感。   “要不主子先进去?咱们在这儿等着。”刘喜小心翼翼问。   魏总管千叮咛万嘱咐,说不叫主子在外头多待, 可他们素日里也不怎么近身伺候, 自认没那么大体面,根本不敢拦。   没看春来都没拦吗?   又也不敢什么都不做, 只好多劝几句。   方荷不想为难他们,也不想进屋闻炭火的味道,她记得好像闻多了二氧化碳的味道, 对孩子不好。   她冲春来道:“要不你把给我做的那副鹿皮手套拿出来,咱们堆个雪人好不好?”   雪人堆好,糯米糍也能吃了。   见春来蹙眉, 方荷手熟练地往肚子上放,“宝宝好像在我肚儿里拍巴掌呢,它肯定也想看雪人了。”   众人:“……”   宫里哪个主子怀了身孕,不是天天恨不能躺在床上养胎啊!   可是不是小主子想看……这还真说不好,毕竟谁生的孩子随谁。   看着主子已经隆起的腹部,都只能去抬火盆子的抬火盆子,拿手套的拿手套,恨不能将方荷捂得只剩两只眼在外头。   等戴好手套,方荷蹲都蹲不下。   看着快要给她跪了的刘喜和陈顺,方荷实在不好意思再折腾人,干脆站到火盆子一旁,做个指挥。   “你先堆个大点的雪球做肚子……”   “要刘喜俩脑袋那么大的雪球,做脑袋……”   “主子,那雪人的腿呢?”   方荷:“……”好问题,她也不记得自己见过。   “没关系,咱们就当腿被雪埋住了,再去库房里拿两块金子,给它做眼睛……毛子才是金眼?瞎说,财神也是,快去快去!”   “哈哈哈……张吉你拿炭块给它做嘴,多难看啊,我记得库房里不是还有块玛瑙吗?”   ……   康熙正凝神静气地批折子,突然听到后殿传来隐隐约约的笑闹声,忍不住蹙起眉。   一旁伺候的梁九功立马察觉,赶紧出声:“奴才这就去叫他们噤声!”   康熙听出有方荷的动静,淡淡扫梁九功一眼,连他都没叫那混账闭过嘴,这狗奴才倒是越来越大胆了。   他没说话,思忖片刻,放下朱笔,起身往外走。   梁九功赶忙拿上大氅在后头追,就算没听见是谁闹腾,这会子也知道是谁了。   翠微和魏珠也急得很,这后头不会是打起雪仗来了吧?   主子还记不记得自己怀着孩子呢?   春来和福乐两人加起来也没长够一张嘴!   这会子可倒好,把万岁爷也招过去了。   翠微和魏珠不敢在康熙面前放肆,尤其瞧着皇上的脸上没有表情,只能忍着焦躁跟在后头。   方荷正亲自动手拿玛瑙珠钗给雪人画嘴,背对着后殿。   听到众人突然跪地,她微微挑眉,心知是谁来了。   她动作顿了下,慢吞吞抚着肚子转身,也不抬头,只余光瞧着那抹明黄色的衣角,以更慢的速度往下蹲。   康熙冷眼瞧了下她身后不伦不类的雪人,定定看她一眼,发现这混账好歹是长了些肉,没跟先前一样消瘦,应该确实吃用得不错。   他心里说不出是气还是恼,没等她蹲下去,转身就走。   方荷松了口气,她躲到后殿角落里来玩儿,就是不想挺着大肚子应酬老板。   见他转身,她立刻站直身体,垂眸等这位爷离开,准备叫人拿上糯米糍,继续回殿内宅着去。   住在延禧宫就这点不好。   头所殿虽然小,宫门一关,谁也别想进来,除非要闹出大动静。   可在延禧宫,她甚至不算正儿八经的主人,前殿和后殿却只有一个回廊,谁想进来都能往里进。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寿康宫……   “哎哟!”方荷突然感觉肚子一疼,捂着肚子忍不住惊呼出声,呆立在当场。   虽然她一直拿宝宝当说辞,其实那都是她想象当中的动静。   实际崽儿虽然能动了,可在她肚子里的动静比嗝气还小,也只是偶尔才能感觉到。   这会儿她突然感觉肚子被狠狠踢了一脚,吓了一跳,叫她又惊又喜,忍不住低下头去看。   她也就没发现,众人都被她这惊呼声吓了一跳,翠微腿都软了。   已过了拐角不见人的康熙,蓦地又大跨步出现在方荷面前,顾不上心里的复杂情绪,小心翼翼打横将她抱起来,黑着脸冲梁九功喊——   “传御医!”   方荷是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他不跟她说话,那她能先开口吗?开玩笑!   这导致,直到被抱回殿内,方荷都没来得及告诉周围急得眼眶通红的众人,她只是胎动而已。   康熙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方荷以为他又要训人,偏过头去不看他。   看到方荷坐在软榻上,只撑着脑袋,紧抿着樱色唇瓣不看他,康熙面色更黑了些。   他一个字没说,转身出了后殿。   福乐赶忙过来要给方荷诊脉,方荷这才赶紧解释,“我没事儿,就是刚才孩子踹了我一脚,它还是头回这么激动,大概是……看见阿玛了,孝顺!”   她的崽还没出来就知道替额娘拳打老父亲了,这必然是大孝啊!   众人:“……”   别说康熙了,就是以梁九功对方荷的了解,都知道‘孝顺’这俩字绝对不是对万岁爷说的。   他偷偷觎站在廊庑上的主子爷一眼,见主子面上跟抹了层薄霜似的,心里偷笑。   但也不能耽搁伺候主子爷,他赶忙将拿在手里的大氅往康熙身上披。   “主子爷,外头冷,您要不进殿等着?”   康熙冷声道:“不必,去看看御医到哪儿了!”   里头方荷抚着肚子刚要开始夸奖她家崽,突然就缩着脖子噤了声,瞪大眼看向外头。   这位爷都出去了,怎么还在后殿没走啊?   刚才她说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自从知道宫里那些女人们的手段,甚至在康熙替她扫尾过后,方荷越来越了解这深宫的恐怖,再不敢跟以前一样冲动。   上回她连吵架都没嚷嚷呢。   这会子都弃妃预备役了,她也不打算再得罪这位爷,谁能想到他只穿着薄袄子在外头站着呢。   咋,前殿不够他美丽冻人的?   张御医很快就过来了,听了福乐的禀报后,又亲自给方荷诊过脉,确实只是正常胎动,赶忙去跟康熙禀报。   康熙淡淡吩咐梁九功:“跟里头那混账说,若不想被禁足在殿内,就别瞎折腾,若是没了肚儿里的挡箭牌,明儿个太皇太后就能摘了她的脑袋!”   梁九功:“……”就主子爷您这声音,里头那祖宗应该都听见了。   他小心翼翼进了殿,果不其然,方荷斜靠在软枕上,似笑非笑看着他。   梁九功实在不想再跟两个祖宗之间折腾了。   往常总觉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比起现在两人谁都不理谁,他宁愿这俩祖宗再打一架。   梁九功躬身赔着小心替主子解释,“万岁爷其实一直都记挂着嫔主儿呢,嫔主儿可千万别误会。”   “万岁爷封延禧宫,是怕有人搅扰您的清静,又怕外头人看碟下菜,所以哪怕政务繁忙,也要过来给您撑腰,只是怕您还生着气,才没到后头来。”   方荷似是好奇一般笑问:“这都是万岁爷跟梁谙达说的?”   梁九功:“……那倒不是,只是奴才伺候万岁爷时间久了,自然——”   “那就是梁谙达假传圣旨了?”方荷客客气气打断梁九功的苦口婆心,笑得依然很温柔。   “又或者,什么时候梁谙达成了万岁爷肚儿里的蛔虫,往后皇上想说什么,只需要您来开口就是了?”   梁九功吓得赶忙摆手,“嫔主儿折煞奴才了,奴才哪儿敢啊!”   方荷面上的笑淡了些:“那梁谙达就请回吧,我听见皇上的话了,自会谨守本分,不敢劳万岁爷挂记。”   康熙又不是没长嘴,现在闹掰了,倒来她面前搞什么深情沉默戏码了?   不好意思,她这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心软。   什么苦衷,什么心疼,她统统都只当没有,问就是对方不长嘴,解释权自然归她。   腊月里总叫人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方荷才感觉崽儿开始活泼起来,每天跟她打招呼,一眨眼功夫就到了除夕。   虽然被禁足不能出去,可方荷还是兴致特别高昂地叫人取了银子出来,一大早就叫人去膳房提前买些皇庄子上养的菜和肉。   只需要叫膳房送个熬好的鱼羊鲜汤锅上来,其他的所有东西都可以拿生的。   提前在方荷闻不到味儿的地方处理好了,端进殿内,正好太监们带着粗使们轮流值守凑一桌,方荷带着翠微她们凑一桌,一起热热闹闹过年。   这可比在宫宴上吃那些样子好看的蒸菜舒坦多了。   等到了掌灯时分,方荷还特地叫人买了两壶青梅酒来,除了福乐和春来,其他人都可以轮流一个人来上两杯。   方荷很馋,但她也知道轻重,在金银花露里掺了一丢丢的青梅酒,沾了点酒味儿,当饮料喝着过过瘾。   一顿锅子吃下来,直把方荷吃得小脸红扑扑的,完全没有醉意。   若是不看肚子,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美得更惊心动魄些。   昕珂喝了杯酒,捧着腮看自家主子看红了脸,她嘿嘿笑着跟昕梓感叹。   “咱家主子可真好看,回头小阿哥长大了,指不定是所有阿哥里最好看的!”   昕南赶忙捂昕珂的嘴,“满嘴胡沁,主子哪儿是咱们能妄议的,叫外人听见,你这舌头就别想要了。”   方荷只乐呵呵盯着两个人笑闹。   昕珂哈着气直往昕南胳肢窝底下挠,“今儿个除夕宫宴,所有人都在乾清宫呢,咱们这儿怎么可能会来外人!”   翠微和魏珠没多提醒,也是因为这个。   可叫人始料未及的是,昕珂的话音一落,就听到崔福全喘着粗气,格外震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主子主子!奴才瞧着,好像是圣驾过来了!”   满屋子喝酒没喝酒的都赶忙站起身来,赶忙收拾桌上的狼藉,被唬得心惊肉跳。   连方荷都有些不可置信,什么叫好像?   除夕宫宴基本上都要过了子时才结束,今天为了守夜大家吃饭晚,这会子也亥时(21点)了。   大伙儿都在心里想,皇上就算疯了,也不可能这时候过来啊!   殿内很快被收拾好,到底是除夕,方荷也不能再避而不见。   不管换不换老板,太后和康熙总还是一家子,低头不见抬头见。   为了孩子,她不可能真跟康熙闹僵,表面上的恭顺和气早晚都得表示。   她叫人去前头问问,要不要给康熙请个安。   魏珠到御前才发现,主子爷是没疯,他只是喝多了。   刚靠近主殿,魏珠就闻到了浓浓的酒气。   李德全在门口急得恨不能跳脚。   太皇太后身子虚弱,撑不住守夜,早早就和太后回慈宁宫和寿康宫歇着了。   都没过半个时辰,万岁爷就跟大臣们频频喝酒,把自己灌多了。   而后皇上借着更衣的理由出来,直接叫人备了皇辇,非要到延禧宫来。   谁都拦不住。   乾清宫那么多人,这消息根本瞒不住,回头等主子爷醒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跟老祖宗解释呢。   看见魏珠过来,李德全赶忙抓住魏珠的手,跟见到亲爹似的。   “好哥哥,嫔主儿歇了吗?若是没歇,请嫔主儿过来劝劝万岁爷,快些回乾清宫吧!”   “若是耽搁了守夜,把娘娘和宗亲们都撇在那儿,回头可就不好解释了啊!”   魏珠一听,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轻重,这不是心疼阿姐的时候。   好在除了冷,地上也没雪,他赶忙往后头跑。   方荷面无表情呵呵了两声,起身穿上厚重的衣裳,冷着脸往前头去。   梁九功也在外头候着,见方荷过来,稍稍松了口气,赶忙将方荷往里头让。   “万岁爷在里头等着嫔主儿,您请进。”   方荷以帕子遮住鼻尖,淡淡问:“万岁爷喝了多少?”   这狗东西不会发酒疯吧?   要是他再给她来个过肩摔怎么办?   大过年的,她实在是不想找这刺激。   梁九功小声解释,“恭亲王和裕亲王并太子和几位阿哥都敬了万岁爷酒,索中堂和谈回来,借着和谈成功的由头,也带着群臣给万岁爷敬酒来着,万岁爷都没拒……”   意思就是,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是没少喝。   方荷表情更臭了,借酒装疯,逼着她顺着台阶服软是吧?   她当着春来的面,转身吩咐:“一会儿你站在我身边护着我,若万岁爷实在是喝太多,拦着些,回头有任何罪责,我担着!”   梁九功:“……”要不您再大点儿声?乾清宫还没听见呢。   方荷才不管梁九功怎么想,气冲冲进了主殿,看到坐在软榻上装深沉的康熙,臭着脸福了福身。   “嫔妾请万岁爷圣安,万岁爷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康熙从方荷一进门开始,深沉又仿佛氤氲着雾霭的丹凤眸,就一直紧紧盯在方荷身上。   听到她说话,康熙言简意赅,低沉回答:“朕来找梁九功。”   方荷:“……”   她转身看了眼门口,又看了眼康熙,又看了眼门口……这是喝傻了?   她耐着性子哄,“梁九功就在外头呢,您找着人,快些回乾清宫吧?好些人等着皇上呢。”   康熙纹丝不动:“朕来陪梁九功过年,朕不想叫她一个人过除夕。”   门外伺候着的人都有些恍惚,下意识看向梁九功……梁总管竟然如此得盛宠吗?   梁九功脸儿都青了,明天他就改名字,他叫梁黑锅行不行?   方荷也倒抽了口凉气,好家伙,她就知道这位爷跟梁九功有一腿!   这是……把延禧宫当做秘密约会基地了??   怪不得他来了延禧宫就只在主殿,全说通了!   虽然但是,她觉得自己在这里可能有些多余,也没有跟康熙计较的心情了,反正今晚听到的又不是她一个。   回头就算老祖宗问起来,她这人实在,最多就是替这两位有情人背个锅,老祖宗想揍的肯定不是她。   她抚着肚子干笑两声,“那……你们好好过年,慢慢过,不急。”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康熙沉声吩咐,站起身大跨步走到方荷面前,看她的眼神愈发深邃。   哪怕他只是静静站着,周围的空气也瞬间紧绷起来,叫人总有种如临深渊的紧张感。   在他低头之前,方荷赶紧后退一步,让开门口的位置,免得自己太亮了,叫这位爷动手拨开她。   康熙看到方荷后退的动作,丹凤眸微眯,眸底掠过一丝自嘲。   “你不用出去,朕出去。”   方荷隐约感觉有些奇怪,轻声道:“嫔妾恭送皇上。”   康熙脚步顿在门口,转过头,在黑暗和灯火之间,叫人看不清表情。   他声音略有些喑哑,却字字清晰,“等用完年夜饭朕就走,就算是为了皇额娘和皇嗣,朕也不能冷落你。”   “去,叫人传两桌席面过来。”   梁九功见主子爷这是要在廊庑上用膳,都快哭出来了。   他偷偷进殿内,给方荷噗通跪了,小声央求。   “嫔主儿,若是送膳的过来瞧见万岁爷在外头用膳,回头可就真没法儿跟老祖宗交代了啊!”   “万岁爷要见的不是奴才,您忘了,二十三年万岁爷喝多,就是您伺候的,还把您当成了奴才……”   方荷:“……”哦,好像有这么回事,她给忘了。   再回想刚才康熙那僵硬的面色和说过的话,她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论嘴硬,她是服这位爷的。   要说他今晚不是故意喝多,她把正版梁九功的脑袋剁下来给康熙当凳子坐!   方荷深吸了口气,不愿意在这大年下的叫人不痛快,更不想惹祸上身,扶着春来走到门口,掀开了棉帘子,放柔了声音。   “皇上进来说话可好?”   康熙背对着方荷,抬头看着天际那轮弯月没吭声。   方荷心里冷笑,捂着嘴故意打了个喷嚏,冲春来嚷嚷——   “别拉着我,不就是风寒嘛,喝几碗药汤子就是了,总不能叫万岁爷……”   康熙冷着脸转过头来,低斥,“你进去!”   方荷不肯,“那您先进来,叫人看见了算怎么回事?”   康熙迟疑了下,还是没挪窝,他只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解释。   “你靠近朕,会恶心,朕不是来给你添堵的。”   里里外外瞬间跪了一地的宫人和太监,大家都恨不能把耳朵剁下来给两个祖宗助兴,免得等皇上酒醒了算账。   方荷愣了下,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这不是挺会说话的吗?   她捧着肚子凉凉道:“您要是再不进来,我不止会吐,还得掉脑袋,您自个儿看着办吧!”   说完,她转身就进去了。   反正揣着尚方宝剑呢,谁善解人意也轮不着她。   等她进门坐下后,康熙跟在后头进来,依然不说话,只是坐在餐桌前,安静看着坐在软榻上的方荷,眼睛眨都不眨。   翠微直偷偷跟主子挤眉弄眼,要说她最佩服主子什么,也就是这点了。   谁见过这种把万岁爷往死里得罪,甚至还不肯服软,都仍然能牵着皇上鼻子走的主儿啊!   偏偏主子心硬如铁,不但没露出任何动容神色,甚至还有些不耐烦,叫人去把后殿她坐着更舒服的软垫拿过来,一点要跟皇上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康熙在宫宴上喝了不少酒,确实没怎么吃东西。   进了两桌席面来延禧宫,外头那桌自然是以皇上的名义,赏给了延禧宫的宫人。   里头方荷走动了一番,陪着康熙用膳,也不好不动筷子,只好跟着捡了几筷子菜吃。   因为宫宴,这些菜都是提前做好的,不管哪里要席面,都是上锅蒸了端过来,只求一个吉利好看,一点也不好吃。   倒是难为康熙吃得香甜,方荷干脆叫人将提前做好的龙须糕端过来一碟子,让给康熙两个,自己拈着一块慢慢吃。   等用完膳,也快子时了,方荷打着哈欠起身,给康熙福礼,语气很平和。   “祝皇上新年吉祥,福寿绵长,岁岁安康,顺心如意,嫔妾困了,先回去休息,就不送您了。”   梁九功也在一旁小声劝,“乾清宫里还有宗亲们等着万岁爷呢,万岁爷该回去了,否则叫老祖宗知道,定会担忧的。”   康熙沉默起身,陪着方荷走到门口,看着她消失在廊庑一头,才转身往门外走,自始至终,他脚步都未曾踉跄。   回到殿内,福乐立刻伺候着方荷泡脚松缓。   今儿个方荷坐的时间格外久一些,吃喝也不少,福乐怕主子明天起来会水肿。   翠微在一旁守着,有些不忍地开口:“主子,奴婢瞧着,万岁爷应该是消气儿了,跟您示好呢。”   “这么重要的日子,皇上扔下满宫的娘娘和宗亲们,只怕您一个人孤单……奴婢还从未瞧过万岁爷对谁如此上心呢。”   “主子藐视皇威,皇上给主子担着,没叫主子有一点麻烦。”   “主子不愿服软,皇上一直在前殿守着,只是怕主子恶心……说句不好听的,这天底下的男人大概都是一丘之貉,就算是在外头嫁人,想碰上这样的夫君也纯属痴心妄想。”   “您就一点都不感动吗?”   方荷失笑,撑着脑袋懒洋洋道:“感动啊,我不是陪万岁爷用膳了吗?”   确实感动,但是不多。   不管他做多少,都改变不了他的自以为是和固执自大。   也许他确实是为了保护她,才会什么都不说,只会叫她先委屈委屈,再等等,一个人默默付出。   可这种保护,更像是对女子的蔑视。   他这种纵容,也确实让她在宫里的日子没那么难熬,叫她对未来会更有信心,就冲这一点,她也愿意往后更恭敬些。   她反省过自己先前的冲动,知道她给康熙添了很多麻烦,知道自己不够成熟……   但一切的前提是,她本来有机会一辈子做个快乐的孩子,不用给他添任何麻烦的。   方荷拍拍翠微的胳膊:“你记住一句话,女人要是太擅长脑补和自我感动,离被人卖掉还要替人数银子也就不远了。”   见翠微还要说什么,方荷困得厉害,实在不想跟她说多,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扔下一句话去睡了。   “皇上最擅权衡利弊,他待我再好,也不过是为了皇嗣,没看德妃娘娘有三个孩子,都已经到这步田地了,还是尊贵的妃主儿吗?”   翠微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觉得还是主子更清醒。   她都忘了,虽然德妃昏迷不醒只是熬日子,但人还在永和宫关着,依然是妃位呢。   在她拍着脑门儿叫自己更清醒些的时候,屋檐上略过轻微的响动,很快消失,被翠微拍自己的巴掌声给压了下去。   翌日。   康熙醒过来,就看到放在床边方凳上的纸条,打开看了眼,若有所思沉默了会儿,将纸条放在烛台上烧掉。   洗漱过,去打拳之前,康熙淡淡吩咐梁九功:“叫人把朕昨夜去延禧宫的事儿,传到皇玛嬷耳朵里去。”   梁九功愣了下,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主子爷是欠揍了?   慈宁宫这边,孝庄因为身子不适,并未叫太多人进殿请安。   除了与太后一起,跟几个北蒙嫁过来的福晋多说了几句,就只叫人在天井里磕了头就叫散了。   御前的消息送过来的时候,孝庄和太后刚用完早膳。   “皇帝昨晚去延禧宫待了一个时辰?子时才回到乾清宫?”太后特别震惊,下意识追问。   “可是昭嫔的身子有什么不妥?”   于全贵躬身道:“御医的脉案没说有什么不妥,听说……万岁爷是去陪昭嫔娘娘用除夕晚膳的,叫了两桌子席面去延禧宫,还赏了延禧宫的奴才。”   太后立刻放心不少,但见姑姑面色不好看,赶忙正了正脸色。   “皇帝这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如此任性,惊着昭嫔的胎可如何是好,他是不是喝多了?”   于全贵脑袋压得更低,“是,主子和太后娘娘离开后,没过半个时辰,万岁爷就喝多了。”   太后松了口气,“我就说——”   ‘啪’的一声,孝庄将筷子拍在了桌上。   太后心下一紧,赶忙道:“姑姑,这也怪不得昭嫔……”   “行了!我没说怪她,你们一个个倒是当眼珠子似的疼着,也没人心疼心疼哀家!”孝庄没好气地打断太后的话。   她用蒙语,开口就是一连串地骂,“那混账是生怕气不死哀家,行事是越来越没有规矩!”   “御前的消息这么快就能传到慈宁宫来,你就不想想为什么?”   太后愣了下,“姑姑的意思,是皇帝……”   不能吧,玄烨也不是这么贱嗖嗖的性子啊。   本来孝庄还有些没精神头,这会子都叫康熙给气精神了。   她哼笑着起身,往软榻上坐了,“打量着哀家不知道他那脾气,刻薄话儿他比任何人都会说,就是不会好好说话。”   “不放在心上的时候,瞧着还人模人样的,但凡他把什么放在心上,就恨不能跟老天爷并肩,空长了张嘴!”   孝庄对小时候的康熙要求严,一直教导他要做个好皇帝。   这孩子倒把江山社稷真切放在心上了,叫他读书二十遍,他非要读两百遍,还瞒着不许人告诉她。   后来硬是累吐了血,闹得大臣们人心惶惶,孝庄急匆匆赶过去,严加拷问,这才知道。   好一阵子,大家都怕宫里的少年天子活不长。   还有他小时候养波斯猫,怕人说他玩物丧志,又怕她把猫弄走,藏在龙床底下,闹得乾清宫臭不可闻。   孝庄气急了眼,打他手板子,这混账还嘴硬说是汗臭,还是曹寅扛不住打说了实话,才没闹出更大的笑话。   被她训斥过后,他一个人躲在御花园里生气,闹得满宫都差点以为皇上被刺客掳走了。   ……   等他年纪大些,到底做皇帝更得心应手,这样的事儿倒是不再见了,偏又碰上个比猫还能折腾的祖宗。   这回又收不了场,那混账故意闹出动静,是等着她替他擦屁股呢!   孝庄气得直笑。   “皇帝是想叫您劝劝方荷?”太后憋着笑问。   孝庄轻哼,“他不是想叫哀家劝,是想叫你劝,嘎鲁代和乌希哈不是送你那里去了吗?”   “我琢磨着,要是两个人还较劲,症结应该在乌雅氏身上。”   太后恍然大悟,“过年人来人往的,我倒把这桩官司给忘了,怪我怪我,没提前跟那丫头说一声。”   “我去一趟延禧宫,那丫头大着肚子,就别叫她跑了,总不能叫他们一直这么闹下去。”   等太后离开,孝庄收了脸上的笑,蹙眉问苏茉儿。   “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叫那丫头留下?”   她实在不知,叫康熙身边留下个如此上心的人,是好还是坏,大清不能再出个海兰珠和董鄂氏。   可方荷已经怀了身子,这会子后悔也晚了,孝庄又起了拟遗旨的心思。   恰在这时,外头于全贵突然急匆匆进殿。   “主子,突然有个小宫女拿着永和宫的腰牌,说遵德妃娘娘吩咐,有事关江山社稷的辛密要跟主子禀报。” 第81章   过年康熙虽封了笔, 却比不得可以在家中休息的臣子,比平日里还要忙许多。   除了要召见自外头回京述职的大臣,以示恩宠,更要去宫外各处走动慰问官兵, 提升将士们的士气。   一整日折腾下来, 晚上宫宴再跟王公宗亲们动心眼子不迟。   因为纳兰明珠被罢黜, 惠妃被禁足大佛堂,大福晋又生了个小格格的缘故, 大阿哥胤褆这阵子一直很沉默,也不怎么跟太子起争端了。   索额图从北蒙回来后,有了和谈成功, 加之太子又被康熙委以重任,让胤礽在各部衙门班房和值房代天子巡,最近赫舍里一派风头无两, 在朝堂上更是意气风发。   康熙冷眼瞧着, 就连太子都比原本毛躁了些, 到底还只是个少年郎。   他早想带太子微服出行,去看看民间疾苦, 好给他这储君的骨头增加点分量。   初一用完了早膳, 康熙叫上曹寅陪着,带了一队暗卫, 把太子胤礽和在阿哥所里玩儿鸟的大阿哥胤褆提上,自西华门低调出了宫,去北城视察京兆府向雪灾灾民施粥的情形。   正好从北城门出城, 可以直往京郊大营去。   康熙准备让曹寅挑几个好手,跟胤礽和胤褆练一练,让他们也知道知道, 真正生活在兵营里的将士们,都是怎么过年的,正正这两个孩子的风骨。   往北外城去的路上,曹寅听了,把手揣在袖子里,晃着脑袋啧啧调侃。   “我的主子爷诶,您还真是不怕老祖宗跟您急。”   “这大过年的头一天,民间都不打孩子,您这要叫太子和大阿哥挨了揍,回头叫老祖宗瞧见,保管得跟您——”   正戏谑着,曹寅一抬头,就见康熙斜靠在马车上,半垂着眸子,看起来恹恹的。   他突然灵光一闪,猛地坐直身体。   “万岁爷,您不是又打算玩儿那一招吧?”   曹寅只想大年初一给康熙哭个响的。   先前养小倌那事儿康熙叫他领了,到现在京城还有人调侃他这龙阳之好呢。   每回他夜里不回后宅,从媳妇到小妾,都得逮着他的长随问个仔细。   不问他见了什么女子,只问他一天到底跟多少男人说过话。   哪怕他弄一身胭脂香粉味儿回家,他夫人还要派人去外头查,有没有哪家小倌馆子分外妖娆的。   他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今天不会又要弄一出他曹寅非要挑几个人跟太子和大阿哥练手吧?   “这奴才是真做不到啊!”他苦着脸小声哭诉。   “奴才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为难太子和大阿哥啊!”   “回头索中堂知道了,非得吃了奴才不可!”   康熙淡淡扫他一眼,“你不怕朕,倒还挺怕索额图?”   要是外人听皇上说这话,估计得吓得立刻五体投地,脑汁儿都得磕出来。   曹寅却不然,他只揣着手嘿嘿笑,“那不是奴才知道万岁爷您心胸宽广,仁慈宽和,不会跟奴才一般计较嘛。”   他眼神闪了闪,知道康熙想听什么。   “这索中堂连万岁爷一个小拇指都比不上,他那一家子,那心眼子……啧啧,比针眼儿都小。”   “就看年底述职那阵子吧,奴才听您的吩咐在户部当差,对门吏部的动静听得真真儿的,明珠的门生都快叫索中堂的门生逼没了活路咯。”   康熙唇角嘲讽地勾了勾。   索额图仗着太子之势大肆收买人心,在朝中党羽遍地,与纳兰明珠也没甚区别。   长此以往下去,太子的名声都被索额图给败完了,朝堂也会成为乌烟瘴气的纳垢之所。   他也正是仗着曹寅口中的皇帝仁慈宽和,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康熙倒不是特别心烦。   赫舍里氏暂时还不能动,等明珠在府里反省一阵子,回头还得再叫他滚出来,给索额图松松骨头。   他心烦的是另一个同样讽刺过他仁慈宽和的混账。   康熙扳指轻轻在马车内的矮几上轻磕几下,突然问曹寅:“顾氏原谅你了吗?”   曹寅愣了下,下意识道:“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只要奴才还往她屋里去,给她体面和掌家权,她自然不会找奴才的不痛快。”   女子不都如此?   相夫教子,暂时无子,他这个夫君自然就是她唯一的指望,跟他闹掰了对她也没任何好处啊。   曹寅了解康熙,康熙也了解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他乜曹寅一眼:“你就不怕她真的跟你离了心,要跟你和离?”   曹寅心里腹诽,那不还得怪您!   但面上他只咧嘴笑开,“自然还是得哄的,女人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思所想与男子不同。”   “有些事儿总得说开了,连忽悠带吓唬,过后只管搂着不撒手,给她些底气,叫她知道奴才是在办正事儿,她也就不会多问了。”   康熙:“……”他实在不想知道,养小倌跟正事怎么才能扯到一块儿。   可曹寅这话让康熙确实有那么点头绪了。   那天方荷的话,乍一听他只有恼怒交加,觉得方荷辜负了他的信重,甚至生出再也不见她的心思。   但午夜梦回,在昭仁殿的每一个辗转之夜,他都忍不住像自虐一样反复回想她说的话,还有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突然发现,方荷离宫之前和再次回宫,完全像变了个样子,她身上那股子鲜活又叫人愉悦的韧劲儿,渐渐变成了尖锐。   她哭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她说后悔的时候,眸底除了冷漠半分情意都无,可分明从前她看他的眼神也是灵动有光的。   在乾清宫睡不好,他跑到延禧宫第一次,睡了个好觉,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康熙不得不承认,一开始的恼恨和怒火,不过是他对谁都不可承认的虚张声势罢了。   先冷了她,再也不想叫她伺候,好似就能忘却她眸底的失望和尖锐。   去延禧宫的次数越多,他就越恼方荷不肯就坡下台阶,更恼她分毫不为两人之间的隔阂所苦。   昨夜里他确实喝多了,但还不至于失却理智。   这女人不肯将他放在心上,他身为皇帝,当然也不能逼她将他放在心上,否则与行乞有何不同?   他只是放任自己再见她一面,好好用顿年夜饭,不想让那夜的争执成为一别两宽的最后记忆。   可等看到方荷捧着肚子,浑身都散发着比任何时候都叫人惊艳的柔和光泽,却只对他万分警惕,他像被一直追寻的那束迷雾中的烛火燎了一下。   她的倔强,不耐烦,甚至平和,都带着一股子事不关己的淡漠,叫他火烧火燎的疼,疼得他不解又委屈。   他自认该做的都做了,除了乌雅氏是受皇额娘所请,暂时还没处置,她到底在气什么?   “万岁爷?”曹寅小心翼翼喊了声,“您又跟昭嫔娘娘……昭嫔娘娘又惹您生气啦?”   康熙沉默不语,就在曹寅以为皇上不愿意说的时候,康熙才懒洋洋嗯了声。   “说说,你怎么哄顾氏的。”   曹寅心里笑得打跌,您也有今天,真是老天爷开眼啊!!   他憋着笑一本正经道:“您别笑话奴才啊,奴才就是背着藤条跪在顾氏面前,赌咒发誓,奴才保证再也不找小倌了。”   “奴才还把家里的账册和钥匙都交给了顾氏,跟她说要是奴才再犯错,叫她直接把奴才撵出府去。”   “哦对了,奴才还伺候顾氏……”   “朕会叫人把你今天说的话,一字不漏都送回曹家。”康熙感觉到马车停下,淡淡打断曹寅满肚子的坏水儿。   知道曹寅从小就嘴里就没句实话,还不如指望皇额娘替他洗洗身上的冤屈呢。   “到时候朕给顾氏一道口谕,叫她务必确保你曹子清不会因为欺君,被朕摘了脑袋。”   曹寅:“……”   他谄笑着伺候康熙下车,“不是,奴才是拿自个儿逗您开心,您怎么还急眼了呢……”   “子清拿什么逗汗阿玛开心啊?”胤礽挤在胤褆前头,笑着凑上前问。   康熙淡淡看了太子,“说今儿个要叫人好好考校一下你的功夫,看看叫那群大臣们捧着,你这身骨头究竟轻了几两。”   “今儿个你和你大哥都上场叫朕看看,谁赢了,朕御书房里那盏琉璃跑马灯就给谁。”   胤礽脸色一僵,后头比他高一个头的胤褆却突然打起精神来。   那盏汤若望进献上来的跑马灯,他喜欢很久了,只是知道汗阿玛也喜欢,一直没敢要。   这会子汗阿玛都开了口,听起来还像是对太子不满……胤褆心底的郁结一扫而空。   这琉璃灯他拿定了!   正好送到伊尔根觉罗氏屋里,好好哄哄因为生女和阿玛被贬一直郁郁寡欢的福晋。   就算表舅失势,额娘被汗阿玛惩罚,到底太子还未曾大婚,只要他生出嫡长孙,往后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看着皇上几句话就叫太子和大阿哥的意气风发换了个儿,曹寅再不敢开玩笑了,赶忙走在前头,引着这仨天家父子往施粥的地方走。   与此同时,太后已经坐在延禧宫后殿,跟方荷解释德妃为何还在永和宫。   “若无意外,嘎鲁代和乌希哈都要抚蒙,她们的名声一旦有污,在北蒙就会叫人轻视。”   “我最了解各部落对强者和弱者的区别,特地跟皇帝给两个小丫头要了这么个恩典,只需要拖延到玉碟在宗人府落档就好,不是他的意思。”   方荷没明白:“若早晚都要处置,两位公主不还是会受到影响吗?”   甚至连雍小四也会,可她还是不愿意叫德妃体面收场,她大概是跟大宁子的偶像没法和睦相处了。   太后笑着解释,“你大概不懂改玉碟的意思,这玉碟一改,往后不管是嘎鲁代还是乌希哈,甚至胤禛,他们的生母就不再是乌雅氏。”   “到时候乌雅氏是死是活跟他们毫无干系,就算史书上有乌雅氏这么个人,她身下也不会有任何子嗣。”   玉碟的更改是直接刮玉重刻,所有记档都会翻出来重改,程序繁复,至少也得半年时间,才能确保宗人府所有记档都改完。   乌云珠仔细给方荷解释了下该玉碟的流程,替太后翻译——   “从八月里皇帝就已经给宗人府下了旨,为了阿哥公主们的声誉,我和姑姑特地跟裕亲王交代过,此事暂时不许声张。”   “等都改完了,再宣明旨,过后再处置乌雅氏,胤禛他们也就不必再为难了。”   方荷了然地点点头,有些好奇,“那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太后轻描淡写道:“如此蛇蝎心肠,心狠手辣甚至不顾伦常之辈,自然是要抹去她的痕迹,以庶人身份送入皇家寺院清修。”   也许是怕方荷不知道什么叫清修,太后还多说了几句。   “皇家寺院里自有清修的宗室女眷,粗使的差事自得有人做,却又不得叫皇家隐秘有泄露的风险,高墙紧锁,粗茶淡饭,至死方休,而后葬入佛弃林,不入任何宗族。”   所以乌雅氏不会再有出来的机会了,甚至死也不会再以妃嫔的身份进入妃陵,更得不到神佛庇佑,连投胎转世都别想。   这世道人都讲究个落叶归根,断掉人落叶归根的指望,是皇家对罪妃最严重的惩罚,比冷宫延春阁还令人害怕。   如此方荷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她笑眯眯捧着肚子,念了声阿弥陀佛,看起来心善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仙女。   念完了,她拿起厚厚的被褥盖住肚子,凑到太后身边,小声道了句——   “还是太后娘娘和老祖宗厉害,这事儿可办得太叫人痛快了!”   太后:“……”这丫头是怕肚子里的孩子听到她说话?   她失笑,点点方荷的额头:“你都是快做额娘的人,往后总要给孩子做个榜样,就别跟个孩子似的,还要见天儿的跟皇帝闹了。”   “我跟你说句实在话,不管你对皇帝到底有多少情分,就算为了你肚儿里的孩子,但凡有半成,你都得表现出十成来。”   “虽然我可以护着你不假,可皇帝才是这座宫闱真正的主子,与他不睦对你丁点好处都没有。”   “皇帝一辈子都被人高高在上地捧着,连姑姑都说不准他这耐性能有多少,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太后替方荷将碎发拢到耳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虽然我没怀过孩子,也知道为母则刚的道理。”   “但这宫里哪个又不委屈?我陪不了你一辈子,既已经进了宫,没其他路可走,这唯一一条路,为着自个儿,你也得尽量走好。”   方荷靠在太后肩上,笑着点头:“您可不许瞎说,您和老祖宗都会长命百岁!您说的我都记下了……”   康熙为她扫尾的时候,她就清楚,这个男人没那么坏,自己也没那么理直气壮。   道理该懂的她都懂,但现在,不知是不是怀孕的荷尔蒙与平时不同,她暂时做不到跟其他人一样把康熙当天捧着。   她更没办法丢掉自己二十多年养出来的灵魂,心里仍然有股子怎么都无法释怀的复杂情绪,如鲠在喉。   “眼下我怀着孩子,左右也不能伺候万岁爷,安分些不是坏事。”她一边想,一边笑着跟太后解释。   “等我生了孩子,到时候许是我就看开了,有孩子在,我不会再任性的。”   她知道,如果那男人永远那么高高在上,她早晚得低头,这不是什么问题。   生产和月子这段时间,足够她消化掉自己的情绪,调整好心态,重新成为零零七打工人呜呜~   一想到社畜的辛酸,她突然就有点馋巧克力,可恨这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可可粉。   她噘着嘴,馋得在太后肩膀上轻蹭,刚准备问问太后有没有听过这玩意儿,外头突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眼熟的太监。   是慈宁宫的太监,往常跟在于全贵身边的。   这会儿他满脸惊慌,几乎是摔跪在太后跟前。   “太后娘娘,不好了!”   “老祖宗突然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您快过去看看吧!”   太后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阵发黑,摇晃了下,被乌云珠赶紧扶住才没跌倒。   她下意识就往外头跑,还不忘抖着嗓音安抚方荷,“你别担心,先在延禧宫老实待着,我去看看。”   这话乌云珠都没顾得上翻译,主仆俩的心急让她们都顾不得了。   但方荷听懂了,她慢慢站起身,眼中闪过激烈的挣扎之色。   如果孝庄大行,除了月子里的妃嫔,其他所有女眷,哪怕是快生了的,都得天天去跪灵,哭灵。   一哭就是一整天,如今又是正月最冷的时候,要是真跪上一个月,她能不能保住肚子里的崽都是问题。   还有更重要的,她曾以舍弃凤命的借口,说过愿意为老祖宗福泽绵长祈福。   但她和众妃嫔才刚闹出乌雅氏的事儿来不久,如果这时候太皇太后大行,一旦被人抓住做文章,那些话就会反过来被人拿来攻歼她。   等孩子生下来,以她和康熙现在的关系,也许她想留在孩子身边都是痴人说梦。   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孝庄绝对不能现在死!   她立刻抓着福乐的手,紧着催促春来,“快,快扶我出去追上太后!”   福乐和春来都吓了一跳:“主子?”   方荷立刻打断两人的话,“有什么都等等再说,没时间耽搁,这是命令!快!”   两人本来就比翠微更听方荷的话,见方荷脸色严肃,什么话都不敢再说,赶紧牢牢扶着方荷,以最快的速度往大门外去。   太后看到追出门的方荷,大吃一惊。   “你出来作甚?快回——”   方荷等不及翻译了,直接挤上太后的凤辇。   “太后娘娘,老祖宗有事,我坐不住,没时间多说了,快点起轿,路上我再跟您解释。”   乌云珠见状,也不敢耽搁,立马叫人以最快的速度往慈宁宫赶。   方荷等轿子起来后,这才跟太后解释了福乐的医术。   “虽然她的医术比不上太医院,但是她擅长解毒,更擅长养身,也许能帮得上忙。”   “老祖宗定然吉人天相,我想陪着您和老祖宗,您现在是宫里的主心骨,我肚儿里揣着尚方宝剑,无论有谁不长眼,都不敢闹事儿。”   要不是太后太着急,这会儿都能笑出来。   这丫头以为宫里是什么地方,慈宁宫又是什么地方,还有人敢闹事儿?   那她九族都别想活了。   可等踏入慈宁宫,太后瞧见被捆起来压在廊庑下头跪着的眼生宫女,不由得看了方荷一眼。   这丫头嘴是开了光了吗?   还真有人活得不耐烦了?!   她一进门,就见离得近的贵妃和惠妃、荣妃等人都已经在寝殿外头等着了。   见到大着肚子一起进来的方荷,几个人都愣了下,却也暂时顾不上方荷,赶忙给太后行礼。   太后摆摆手,急着问门口的于全贵,“太皇太后怎么样了?怎么会突然晕厥?”   于全贵红着眼解释,“外头那宫女是永和宫派来的,说有要事禀报,还不叫人听,屋里只有柳嬷嬷伺候。”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主子突然大发雷霆,气晕了过去,柳嬷嬷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苏嬷嬷也在里头,由着柳嬷嬷。”   方荷闻言,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因为糖尿病的并发症休克,应该是被气得血压升高才会晕过去,那就还有得救。   她用力握了握太后的胳膊,提醒太后赶紧进去瞧瞧。   太后紧皱着眉,晕乎乎扶着方荷的手,就要往里走。   “等等,昭嫔不是正在禁足?她怎么突然过来了?”惠妃突然开口道。   贵妃也客客气气劝,“太后娘娘,叫乌嬷嬷进去照看就是了,您瞧着脸色也不好看,还是和昭嫔在外头等着吧。”   免得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到时候惹得一身骚,也不好解释。   皇贵妃带着妃嫔们陆陆续续也到了,进门就听见贵妃说话,都忍不住看向方荷的肚子。   算日子昭嫔的身孕马上就六个月了,有人眼神闪过嫉妒,顺着贵妃的话小声嘟囔。   “平时看不见昭嫔这份孝心,这时候倒是添乱来了,没教养!”   没等大家借着人多,酸话几句,屋里突然传出苏茉儿和柳嬷嬷的大喊声。   “主子!主子!!”   “快!快去叫御医来!”   “快把陆院判叫进来,主子起了痫症!”   方荷等不及了,这应该是高血压引起的抽搐休克,如果再不处理,就真的危险了。   她直接松开太后的手,扯着福乐就要往里跑。   皇贵妃和贵妃立刻起身拦,“昭嫔你要做什么?”   跑出来的太医也皱眉:“太后娘娘,这时候昭嫔还在添乱,您都不管管吗?”   惠妃立刻转身往外头叫人:“快来人,将昭嫔——”   门口的于全贵和一个小太监惊疑不定地拦着方荷,叫方荷脑仁儿一鼓一鼓地疼。   在殿内声音越来越大的时候,她蓦地冷了脸,低喝出声——   “你们谁能保证老祖宗不会出事就站出来,不然就都给我闭嘴!”   “春来!你陪我们进去,任何人胆敢阻拦救人,你直接打晕,死了算我的!”   她转身看向摇摇欲坠的太后,一脸严肃,“太后娘娘,我有五分把握救回老祖宗,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太后咬牙站直身体,“你进去!哀家看谁敢拦着,出了事儿哀家负责!”   春来毫不迟疑,利落地踹开阻拦的于全贵和挡路的太医,和福乐扶着方荷飞快进了寝殿。   不出方荷预料,孝庄已经出现了抽搐呕吐的症状。   她指挥着春来推开还在皱着眉头给太后诊脉,只会在那里嘀嘀咕咕的太医,费力地爬到孝庄的床上。   “昭嫔你——”柳嬷嬷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苏茉儿狠狠扯住刘嬷嬷的胳膊,冷冷瞪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外头的话,苏茉儿听到了,她也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昭嫔不会做自己没把握的事情。   方荷迅速叫春来帮着把弯腰歪头的孝庄板正成平卧姿势,只让她的脑袋偏向一侧,手稳准狠地解开孝庄的龙华和衣领。   做完这些,她才疾声吩咐:“福乐!金针刺下关穴,让老祖宗张开嘴!”   福乐迅速取出金针,让孝庄张开嘴。   方荷一边给孝庄清理呕吐物,一边紧着问:“有什么穴位能让人清头明目,舒筋通络,立刻扎!”   福乐来不及解释,但她手速却很快地将数十根金针,扎进孝庄的风池穴、曲池穴、合谷穴等正面能够看到的穴位。   陆武宁进来后,已经压下了太医们因为恐惧出事和对女子不屑引起的骚乱,紧盯着福乐的动作。   “平肝潜阳,安神定志……对了!我怎么没想到!老祖宗虽然消渴症严重,可这会子我们该做的是治疗肝阳上亢之症!”   方荷叫人取了一根筷子放到孝庄的嘴里,以免她咬伤自己。   做完这些,她才软着手脚,从一旁往下爬。   苏茉儿和柳嬷嬷守着太皇太后,春来和赶紧来的乌云珠赶忙扶着方荷。   福乐也担忧主子,跟太医们解释清楚她行针是降低肝风的作用后,立刻就换了比她经验更足的老太医继续诊脉,确定太皇太后情况稳定后,准备在脑后也施针。   陆武宁重新抓了药,直接在屋里熬药,药雾叫太皇太后闻了,于缓解肝风也有一定的作用。   屋里已经没有方荷的事儿了,她也不在屋里打扰太医们治病,叫福乐和春来扶着出了寝殿。   “怎么样了?”太后立刻踉跄着迎上来。   她也有肝风之症,怕进去看到姑姑会给太医们添麻烦,只能心焦地在外头等。   方荷努力扯出一抹笑来,哑声解释,“太医们正在给老祖宗施针,只要老祖宗能醒过来,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皇贵妃和贵妃都松了口气,大过年的,她们身子骨也不算好,若是跪上一个月,真不一定能撑得住。   她们对方荷生出更大的忌惮之余,倒忍不住有些佩服起方荷这份胆色和本事。   在场的妃嫔,哪怕有七成把握能救老祖宗,也指定没人敢动手,因为谁都担不起出事的后果。   可方荷大着肚子,却丝毫没顾虑自己的安危,真就那么冲进去了……也许,她就是仗着自己肚子里那块肉吧。   被方荷骂了一脸的惠妃和荣妃,表情都有些不太好看,冷冷看了方荷一眼,倒是还知道轻重,没在这时候说什么不好听的。   宫外康熙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出了城,都快到京郊大营了。   闻言后,康熙瞬间就白了脸,顾不得寒风凛冽,直接抢了侍卫的马,飞身往宫里赶。   胤礽和胤褆也都如此。   父子三人拼命往宫里赶,到了午门都没停,直接驾马进了宫。   等到了慈宁宫门前,康熙和太子、大阿哥才扔下马绳往里跑。   康熙差点叫门槛给绊倒,太子和大阿哥紧着去扶,康熙丝毫不顾自己的狼狈,紧着往前踉跄了一步稳住自己,冲进了殿内。   “皇玛嬷怎么样了?”   众人都跪地请安,方荷也慢吞吞跪地,康熙看到她,下意识伸手小心将她扶住,没叫她跪下。   方荷实在是没力气了,被扶住后偷偷松了口气。   太后起身解释,“说是被人气晕了,多亏了有昭嫔在,若不是她刚才当机立断进去,缓解了姑姑的肝阳上亢,姑姑……”   康熙扶住方荷后就没松手,闻言深深看她一眼,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扔下一句话,才转头进了寝殿。   “叫人多送几个火盆子进来,别冻着皇额娘和昭嫔!”   其他人:“……”   这下子连最傻的都知道了,昭嫔这一遭,不但救了太皇太后,在皇上心里的地位怕是也再与旁人不同。   荣妃深吸了口气,捏住手里的佛串,用力到几乎要把佛串捏碎,却又瞬间松了所有力道。   她眸底深处所有的不甘和没能彻底压下去的嫉恨,这回彻底消散,叫她目光瞬间清明了许多,只如死水般平静。   但惠妃盯着方荷的肚子,目光却越发冷沉。   这会子万岁爷眼里就只有昭嫔了,如果昭嫔生个公主还好,如果是个阿哥……太子的地位不会变,可她的胤褆在万岁爷心里的地位却未必保得住。   在等待的时候,殿内的沉默酿出了更多的心思。   端嫔和僖嫔还有几位贵人的眼神都酸得厉害,盯方荷肚子的目光,恨不能直接将她开膛破肚。   方荷完全顾不上这些人怎么想,她浑身乏力的厉害,肚子也有点隐隐坠痛。   过了会儿,太医报喜的声儿传到了殿外来。   “老祖宗醒了!醒了!”   方荷一路赶过来,又爬上爬下,闻着殿内的胭脂香味本就不舒服,听到太医这句话,眼前瞬间一黑,没了知觉。   “主子!”春来惊慌地接住方荷软倒的身体。   福乐白着脸赶忙给方荷诊脉。   康熙听到动静立刻出来,搂住方荷,低喝——   “太医!!”   太医跟在福乐身后,给方荷另一只胳膊诊脉。   过了会儿,福乐的表情一松,太医也开了口。   “回万岁爷,昭嫔娘娘过度紧张,一时脱力,略有些动了胎气,回去养些时候就无碍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已经追了过来。   康熙抱起方荷往外走,吩咐二人,“你们护送昭嫔回延禧宫主殿,叫张子钦守着,直到昭嫔的胎稳住为止!”   梁九功顿了下,赶忙应声。   就在他微顿的那片刻工夫,所有人都明白了,往后宫里不会再有昭嫔,只有昭妃。   等梁九功和李德全伺候方荷离开,贵妃才迟疑着出声问:“皇上,四妃乃是祖制,叫昭嫔住主殿……是不是不合规矩?”   康熙面无表情扫她一眼,“朕就是规矩!”   满殿妃嫔皆惊,哪怕昭嫔救了老祖宗,可到底还是太医功劳更大。   皇上这是连祖宗规矩都不顾,明着要将继太祖之后,捧出个宸妃来?!   连对方荷心生佩服的皇贵妃和贵妃都忍不住皱起眉。   这孩子都还没生呢……她们可以不在乎恩宠,却不能叫一个包衣绝户女有凌驾于她们之上的机会。   惠妃和荣妃也差不多都是这个想法。   只有宜妃,皱了皱眉,虽觉得有点不大舒服,到底没打算做什么。   翌日一早。   在乾清宫外求见的大臣,捧着弹劾昭嫔的折子,雪花一样呈到了康熙面前。   等进了殿,御史更是慷慨激昂。   “昭嫔公然违抗禁足令,此乃抗旨,哪怕情有可原,却依然有损万岁爷皇威,若不处置,恐后宫法度再无以为继。”   “昭嫔在慈宁宫以下位妃嫔身份训斥皇贵妃、贵妃、惠妃、荣妃等,甚至下令宫女可往死里打,此乃以下犯上,更该严惩!”   “昭嫔先有乾清宫失仪之过,后抗旨不遵,屡屡以下犯上,若封妃实难服众,还请万岁爷三思!”   ……   康熙面无表情看了眼御案上高高摞起的折子,在几个御史和礼部大臣越说越激昂的时候,蓦地一脚踹翻了御案。   ‘轰’的一声,御案连同折子砸向众人,惊得大臣们瞬间哑然。   叉着腿被提过来旁听的太子和大阿哥差点叫桌子砸到,兄弟俩你踩我我踩你,跌到了一块儿,才避开四分五裂的残骸。   哥俩也顾不上后怕和叠一块的恶心,看着康熙愈发骇人的冷脸,都赶紧跪地,低下头,伸长了耳朵。   汗阿玛肯定要骂人了。   但康熙竟然没发火,他只淡淡问:“你们的意思是,昭嫔不该关心皇玛嬷,更不该救皇玛嬷,就该让太皇太后遇险?”   大臣们齐呼——   “臣不敢!”   “你们有什么不敢,贪赃枉法你们敢,尸位素餐你们敢,结党营私你们照样敢,就是正经事儿不敢做,大概是盯着朕的后宫太耗费心神?”康熙声音依然淡淡的,特别像那天方荷用温柔刀捅人的时候。   他声音甚至带上了浅笑,“你们还忘了参朕一本,朕不该以禁足之名护着自己的妃嫔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该纵马在宫中疾行,更不该奖赏昭嫔之功,你们说得都太对了。”   “朕就该跟你们一样做个畜生,有功者不赏,信重口蜜腹剑之辈,搜刮民脂民膏,圈了你们所有人的地,但凡谁做点于大清有功之事,就剐了他,朕请你们的旨意,这样可行吗?”   过去康熙骂人,那都是照着把人喷得狗血淋头去的,大家怕归怕,也习惯了。   这是头回,皇上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声疾厉色,却让索额图都恨不能扭头就跑。   他今天为啥非要来御书房赶这个热闹!   几个原本还特别理直气壮的大臣,这会子冷汗都下来了,直呼惶恐。   “你们要合规矩,朕就如你们一回愿,过会子规矩就会晓谕六宫。”康熙没心思跟他们废话。   在慈宁宫侍疾一夜,剩下那点精力,还有个祖宗等着他哄呢。   他指了指索额图,“这些罔顾人伦的畜生,就交给你了。”   “朕不想再在朝堂上看到他们,若处置不好,你就滚回家跟纳兰明珠做伴去吧。”   索额图:“……嗻!”   索额图都还没来得及将这些人摘了顶戴花翎撵出宫,康熙一连三道旨意就传遍了紫禁城。   德妃乌雅氏,欺君罔上,谋害皇嗣,搬弄是非……数十项大罪并罚,废为庶人,逐出乌雅一族,亦从宗人府除名,发配家庙清修。   四阿哥胤禛改玉碟为皇贵妃之子,五公主嘎鲁代改玉碟为敬嫔之女,七公主乌希哈改玉碟为安嫔之女。   昭嫔扎斯瑚里氏,救驾有功,孝心可嘉,又为皇家诞育子嗣,特封昭妃,为四妃之首,享贵妃待遇,赐独住延禧宫。   这旨意一下,阖宫皆惊。 第82章   众人惊的不是方荷封妃这件事。   昭嫔的受宠, 连前朝都有所耳闻,所有人都清楚封妃是早晚的事儿。   他们惊心的是,皇上竟叫方荷成为四妃之首,并且许她独住延禧宫。   连皇贵妃的承乾宫里, 都住着几个贵人和答应呢!   除了景仁宫和无人居住的景阳宫外, 东西六宫住着妃嫔的宫殿, 就没有一宫是独住的。   这样的待遇……众人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竟是坤宁宫。   坤宁宫东偏殿要祭祀萨满,居所不算太大, 也因皇后身份尊贵,哪怕皇后推身边的人出来侍寝,侍寝过也不会住在坤宁宫, 而是要住到交泰殿的配房或者其他宫里。   更不用提四妃之首……虽说惠宜德荣四妃身份都不算高,可身份最低的乌雅庶人,她玛法也是从龙时候伺候过太祖爷的。   惠妃的阿玛是兵部郎中, 又与纳兰一族有表亲之谊, 底蕴不浅。   宜妃的阿玛三官保不但有救驾世祖之功, 也是盛京驻军佐领,为大清守盛京皇宫的老臣。   荣妃出身低一些, 可马佳一族跟着太祖打过江山, 不过是主脉子弟凋零,分支却不少, 她阿玛也是正黄旗的五品员外郎。   方荷呢?   知道的,对她正白旗包衣的身份心照不宣。   不知道的,只说扎斯瑚里氏, 除了因罪被流放的正蓝旗都统,再没什么能上台面的。   论身份,昭嫔比不过, 单论子嗣,都比她生得多,伴驾年头也比她久,凭什么?   可不服气归不服气,且不说康熙在御书房大发雷霆的事儿,单说圣旨所言‘救驾之功,孝心可嘉’,就没人再敢站出来明着反对。   没瞧见御史都被革去顶戴花翎,撵出京城了吗?   大清以孝治国,谁敢在这当口说不该孝顺,那纯粹是活腻歪了。   所以接下来几日,宫里都特别地风平浪静,康熙已经免了日常的宫宴,只留了正月十五的元宵宫宴。   妃嫔们不用每天辛辛苦苦去赴宴,反倒都偷偷松了口气。   也不敢串门儿,只在心里琢磨,乌雅庶人那十几项罪名到底是怎么来的。   太皇太后身体还没康复呢,康熙也不允许任何人过去搅扰。   其他罪名,后宫妃嫔们猜得七七八八,唯独一个搬弄是非始终没对上号。   连方荷都跟翠微盘腿坐在软榻上,磕着昕南炒好的南瓜子,绞尽脑汁地八卦。   “难不成是那个小宫女行刺老祖宗了?”方荷撑着下巴吐了瓜子皮,又咂摸着嘴摇了摇头。   “不对,老祖宗也不会为这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行为气坏身子,柳嬷嬷也不是吃干饭的啊。”   “你们说……会不会是牵扯到世祖爷的辛密啊?”方荷捂着嘴,一脸神秘以气音问翠微。   翠微给方荷敲核桃,直恨不能锤子往方荷嘴上敲。   “我的主子诶!您怎么什么都敢说!”   “要是您叫万岁爷进门,只要说几句好的,拐着弯儿问问不就知道了?何必又非要在这里瞎猜。”   这回连春来都跟着劝,“您都把皇上关在门外三回了,也就是这几日宫里安静,要是再继续下去,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翠微一拍巴掌,重重点头,“就是这个道理,您现在可是妃主儿了,风口浪尖啊主子,万众瞩目啊主子,木秀于林啊我的主子!”   “您可给我们条活路吧!”   魏珠都在一旁搭话,“皇上已经处置了乌雅庶人,阿姐还在气什么,不妨跟我说,回头我跟李德全说说。”   “他昨儿个敲门,逮着刘喜都叫哥哥,把刘喜唬得扑通就跪那儿了。”   这会子延禧宫所有人的意见,都是劝方荷见好就收。   无论如何,就算要上天,也得当着皇上的面儿上,把人拦在外头,以延禧宫如今的情形,实在是不明智。   方荷却还是那副不急不躁的模样,小嘴儿叭叭吐着瓜子皮撇嘴。   “皇上叫我来主殿,不就是叫我能关门吗?我都不担心,你们担心什么?”   昕珂好奇问:“那主子要把宫门关到什么时候啊?”   负责提膳的刘喜和陈顺都伸长了耳朵听着。   不听不行,这几日去膳房,膳房热情到他们心里直打哆嗦,总觉得这鲜花着锦的不踏实,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空咯。   方荷见翠微都开始拿脑袋磕矮几了,无奈只好问福乐,“怎么样了?脉象稳了吗?”   她不是不愿意见康熙,对方主动下台阶,她又不是疯了,把这送上门的服软往外推。   还有几个月她就要生了,早晚要和好,如今比她预料的局面好很多,那她就不想憋着那点子如鲠在喉的情绪,窝囊下台阶了。   都封妃了,不造作一下合适吗?   大伙儿闻言,眼神又灼灼看向福乐,把福乐看得格外不自在。   她缩了缩脖子,小声道:“稳了,再喝两回药膳更稳妥些。”   那加上今日,明天也就差不多了,方荷一拍桌子。   “行,那明儿个延禧宫的宫门就不必关了,初五迎财神诶,所有宫灯都给我点上!”   翌日傍晚,齐三福几乎是用跑的速度疾行回到御前的,肺都快喘出来了。   “延…延禧宫,宫灯亮……”了。   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完,李德全抡腿儿就进了殿内。   他那张脸笑得跟菊花似的,冲俯首拿着放大镜在地球仪的康熙笑着禀报——   “万岁爷,延禧宫亮宫灯了!”   康熙动作不变,仔细看着长城所在的位置,还有北蒙和罗刹的国界线,总觉得南怀仁进献上来的地球仪还是太粗糙了些。   他很快起身,净了手,一边往外走,一边云淡风轻地吩咐梁九功,“把南怀仁绘制的那幅新图拿去造办处,传令造办处,以铜圈为地平圈,再做几个地球仪呈上来。”   梁九功笑着躬身应下,一抬头,他们家主子爷都走出去老远了。   “……”啧啧,不是不急吗?   初一皇上在延禧宫吃了闭门羹后,还格外淡定地吩咐他们不许提醒,免得丢了乾清宫的体面。   现在皇上蹿得比兔子都快,不用体面啦?   他憋着笑将差事跟齐三福吩咐下去,叫李德全在乾清宫守着,跟在康熙身后进了延禧宫。   方荷就捧着肚子站在天井里,见到康熙,倒是没再做出身子笨重的姿态,利落蹲安下去。   “臣妾请万岁爷圣安。”   她动作快到康熙都没来得及扶。   这混账像是还没消气啊……康熙脚步微微顿了下,才上前轻轻提着方荷的胳膊,叫她起来。   “大冷的天儿,往后不必在外头候着,没有外人,也不必这么多礼数。”   方荷表情柔顺点头,声音也带着笑意,“臣妾记下了,只是记着万岁爷说的规矩,又感念皇恩浩荡,实不敢放肆,往后臣妾在门口候着您就是了。”   等进了门,康熙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感觉不冷,挥挥手叫人都出去,这才拉着人坐下,面上噙着笑打量方荷。   她那张银月似的芙蓉面如今愈发水灵了。   明明翻过年就算二十七了,旁人都见老,她却像是倒着长,小脸儿上肉嘟嘟的,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盈盈水光更叫她像个孩子似的。   这瞧着比最开始在乾清宫的时候还年轻。   康熙捏了捏方荷的脸,笑道,“你这怀了身子,竟隐隐得见天人之姿,冰肌玉骨,沉鱼落雁不外如是。”   “是要是不认识的瞧了,指不定是以为哪家的小狐狸成了精,跑到宫里来了。”   方荷:“……”   她礼貌地忍下了抚胳膊的冲动,这夸奖……怎么说呢,不算土,就是对康熙那张嘴来说太突兀了,叫人格外不适应。   他吃错药了吧?   她努力露出个温婉和顺的笑,放柔了嗓音轻声夸回去。   “都是万岁爷的恩典,是您仁慈宽和,不计较臣妾僭越,叫人精细照顾着臣妾,臣妾感激不尽。”   康熙:“……”   莫名地,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也许是好几个月没怎么说话,先前嬉笑怒骂时的亲密和放松都像隔了层纱。   康熙学着曹寅那样花腔怪调,方荷比宫里任何一个妃嫔都更加恭良谦让,但这种浮于表面的和气,叫人特别难受。   “你……还在怪朕?”康熙轻叹了口气,拥住方荷的肩,叫她靠着自己。   “是朕不好,那晚在延禧宫,朕不该跟你说那些话,朕只是因为太担忧外头的风雨会伤着你,才会一时左了心思。”   见方荷不说话,康熙低下头亲亲她的额头,声音愈发温柔。   “朕说过,你做你自己就很好,不必与其他人一样,朕不会因此怪罪……”   “真的吗?”方荷突然轻声打断康熙的话,像是做梦一样,抬起头安静看着康熙。   “臣妾真的可以做自己吗?”   康熙含笑点头:“自然——”   这回方荷没开口,他的话音却戛然而止。   因为方荷紧抿着唇,一只手用帕子使劲儿擦额头,另一手用力地推他。   “果果……”康熙赶忙将方荷拥得更紧。   方荷眸底的倔强更深,甚至渐渐积聚起雾气,化作晶莹摇摇欲坠。   “别叫我果果!放开我!”   哪怕方荷的声音不大,却还是惊了眼眶里的水色,一滴滴从眼眶里直接砸在康熙的龙袍上。   “你不是怕我恶心吗?那就别碰我!你就会说说而已!”   康熙下意识想要松手,却突然想起曹寅的话。   他说这女人生气的时候,容易反着说话,这时候松开手,再想伸手就难了。   他忍着轻微的不悦和不自在,没放开手,免得她挣扎之下坐不稳,会伤到自己。   可他也不是曹寅,康熙面容依然冷静。   他不明白,除了处置乌雅氏,她还想要什么。   放她出宫是不可能的,即便被她怨恨,她一辈子也只能在他身边。   “果……方荷,你想要朕做什么,告诉朕,哪怕是看在你救了皇玛嬷的份儿上,能满足的朕都会满足你。”   “还是……”康熙抓住方荷的肩膀,“你怨恨朕怨恨到再也不想看见朕?”   “方荷,这不像你的性子。”   “我不该怨吗?”方荷含怒抬起噙着泪的眸子。   “我从来都不欠皇上的,刚开始得到皇上的信重时,您对我的好和偏爱,我在北蒙拿半条命还了。”   “若是不逃跑,我就有可能成为准噶尔的俘虏,昏迷了三个月才醒,还是皇上宁愿我受辱而死,也要计较我欺君的罪过?”   康熙听得揪心,他更不解,“朕何时计较过你的欺君之罪?”   “如果您不计较,就不该以天涯客栈里所有人的性命来威胁我进宫!”方荷眼泪掉得更凶,捂着嘴哭得特别小声。   “皇上总说对我够好了,可我跟着皇上进宫,这难道不是皇上应该做的吗?”   “就算是打了皇上一巴掌,我也用信任还了!”   “揭发包衣之乱,明明是功劳,皇上不但没有论功行赏,反而叫我一再隐忍,冷眼看着我跟个傻子一样闯祸,为我扫尾,变成了我欠皇上的,我不懂事,是吗?”   “我被你的妃嫔欺负,她们敢做初一,偏我不能做十五?”   “无论怎么算,都分明是皇上欠了我,却还对我失望,那是我不该救你,还是不该信你?”   她用尽所有力气去推康熙,越说越激动。   “我就该眼睁睁看着包衣坐大,就该跟皇上和宫里所有人一样,只会在嘴上疼人,不能吃醋,不能做坏事,才值得被宠爱,能有几天好日子过,是吗??”   见她哭得声噎气堵,康熙不得不松开她,只虚虚揽着不让她跌倒,心肠却蓦地越来越紧。   不受控制的恐慌在他心窝子里发酵,康熙知道,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再也没机会说了。   “那天说的话并非出自朕的本心,你听朕慢慢跟你说……”   他想解释,方荷却不想听了。   她只用力将他往软榻下头推,脚也拼命往他身上踹。   “我不想听!你早干吗去了呜呜……”   “没进宫之前,你说得那么好听,为什么进了宫你要让我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为什么你连道歉都要高高在上等我去找你!”   “因为你是皇上,我不能委屈,不能快意恩仇,否则就是天大的罪过,我恨自己当初信你,跟你回宫!”   “我怀着孩子每天轻不得重不得,吃不好睡不香,一晚上起夜好几回,腿肿得比你胳膊还粗,分明都是你欠我的!”   她推不动康熙,也不推了,干脆松开手,放声大哭。   “你做你的皇上去吧,那么多人排着队等着伺候你呢,我永远都不要原谅你,也不会再喜欢你,我要去跟太后过日子,我再也不信皇上了呜呜呜……”   康熙越听心下越惊,她每个字都像是锤子一样,砸得他心口生疼。   看方荷笨拙地抚着肚子,哭得软倒在软榻上,浑身都发颤,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康熙完全顾不上深思,立刻扬声叫人——   “传御医!”   接着,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扶着方荷,这几日在心里一再思忖的话,全都没了章法。   “是朕错了,朕没想过杀掉天涯客栈的人,朕只是……没办法放手。”   “朕也没有对你失望,因为与准噶尔一战随时都可能会打起来,朕怕自己不在宫里你会被人算计,才想让你尽快成长起来,是朕不会说话。”   “你能自己动手,朕其实很高兴,只是朕一面想要你成长,却又担心你知道这紫禁城里的腌臜后更想逃离,不敢跟你说过多,引得你对朕失望。”   康熙轻轻拍着方荷哭得轻颤的肩膀,一时间所有属于皇帝的尊严和自控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本来得到这小狐狸就是他强求,他认命了。   “那日……是朕太担忧你不知其中的深浅,会叫后宫蒙蔽,为她们所伤,一时气急败坏,舍不下面子,才说了那样的话。”   “朕从来没忘记你的功劳,所以不管你懂不懂事,手段如何,朕始终无法跟你计较……你不欠朕的,是朕欠了你。”   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康熙担忧方荷哭伤了身体,到底止住了心里更多想说的话,轻轻叹了口气。   “果果,朕从来没想过折断你的翅膀,朕只是……想让你飞的时候,回头看看,还有个人在你身后。”   方荷没说话,真哭实在是太耗费力气了,也很放松,让她有种手脚失重的无力感。   她心里积攒了太多的不爽和憋气,不至于影响生活,但她不愿意自己来消化这份情绪。   凭什么让她不得不承受的狗东西,轻飘飘一句对不起她就只能原谅?   凭什么明明是他强取豪夺,最后还变成了她的错,去特娘的pua!   如果就此和好,即便这一茬过去,往后遇到事儿,他还会多疑多思,甚至用规矩来拿捏她不能报复回去。   为了自己的命,她能以牙还牙,为了孩子她只会更狠。   她要这个男人知道,她从来不打算做个好东西,要么现在放手,要么就接受现实。   张御医跟在梁九功身后进来的时候,福乐和翠微也进来伺候着方荷洗漱。   他们几个都在门口听了个现场,听得比康熙还要胆战心惊,眼前发黑。   但在听到皇上急切又有些没章法的话以后,四个人都动作一致地垂下了脑袋,缩着脖子,恨不能耳朵都缩起来。   反正他们是什么都没听到。   出了延禧宫的大门,他们就只记得这里住着个祖宗,其他的……保管连梦里都一个字也不敢提。   给方荷诊过脉后,张御医听得出昭妃的呼吸平稳,应是睡着了,只敢小声回话。   “启禀万岁爷,昭妃娘娘先前郁结于胸,这……这与万岁爷说过话后,倒是解郁消了肝火,不是坏事。”   “回头微臣与福乐姑娘商量着,开两副安神定志的养身方,随着膳食饮些汤水就够,不必用药。”   康熙面色冷沉,“郁结于胸?你先前为何只字不提?”   张御医赶忙解释:“昭嫔娘娘因为养身,一直都有些肝火上行,因此脉象不显,加之女子属阴,多少都有些郁气,并不影响娘娘和皇嗣的安康……”   他总不能说,这点不疼不痒的毛病,还没有他家婆娘拿烧火棍子打孩子的时候严重。   就算男人,郁结于心的也不少,都用不着喝药,他没事儿提这个作甚?   可能是先前已经当着人的面儿,丢了属于皇帝的脸面,这会子康熙完全没了包袱。   沉默片刻,他只问:“叫她多骂几回,这肝火上行的症状可解吗?”   众人:“……”这是他们能听的话吗?!   张御医脑袋贴在地砖上,快哭出来了。   “回万岁爷,还是做些叫娘娘高兴的事儿会更好些,发火……总归是对身体不好,次数多了,说不得会形成肝阳上亢之症!”   福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肝火和肝阳上亢完全是两码事啊。   这火气发散出来,肯定是好事儿,不然为何敦伦也能助发散火气……   翠微不动声色动了动脚,挡住福乐那副傻乎乎的模样。   这孩子记性好,医术也不错,就是脑子缺根筋。   康熙若有所思片刻,沉声吩咐:“御前你暂时就不必当值了,回头产房和接生嬷嬷、奶嬷嬷都由你来确保万无一失,若昭妃平安生产,朕赏你黄马褂。”   至于不能平安生产,康熙不想提,但张御医也知道是什么下场。   他赶忙应下。   康熙起身进寝殿,坐在床边,看着侧身沉沉睡着的方荷,眸底是不容错辨的无奈,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梁九功在门口提醒夜深,康熙才回过神来。   叫梁九功伺候着脱掉了衣裳后,康熙轻手轻脚躺到方荷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这混账自怀孕后,连睡姿都安分了不少。   这会子躺在一个奇奇怪怪的大枕头上,半边身子陷在里头,手脚都有了抱的地儿。   他不在的时候,她已经不需要他了,或者说,她从来没需要过她,一直是他在强求……   过去在方荷身边,康熙都睡得很好,哪怕是被踢踹醒,他也能熟练地拢她在怀里继续睡。   现在,望着她宁静却微微肿胀的眉眼,他却迟迟无法入睡。   等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感觉身边有动静,康熙猛地惊醒,睁开眼就见方荷揉着眼睛爬起来。   “福乐……我要尿——”揉完眼,被坐起身的康熙吓了一跳,方荷把话咽了回去。   “我要更衣。”   福乐赶忙进来伺候,康熙跟着起身。   方荷:“您也要更衣?”   康熙尽量叫自己清醒些:“朕陪你。”   方荷:“……”陪她撒尿?有毛病吧!   她敷衍道:“您还是给我准备一盏温水吧,我口渴!”   康熙一转身,春来已经端着温水进来了,把冷透的水端了下去。   方荷回来后,咕咚咕咚喝了些,倒头就睡。   康熙也不计较她不理人这事儿。   这混账在发泄那一通后,没把他撵出去,他甚至还有些高兴。   之所以那么生气,是因为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他吧。   如此想着,康熙心满意足握住方荷的手,噙着笑慢慢睡过去……然后就被踹醒了。   “我腿疼腿疼!快给我揉揉!”方荷痛呼着,跟个翻了壳的小王八一样,爬不起来,只能疼得嗷嗷叫。   “啊——我腿疼,你揉我腿干啥!”   迷迷糊糊被踹醒的康熙:“……”难不成揉她胳膊?   还是福乐进来,道了声万岁爷恕罪,掀开两人脚头的被褥,扳住方荷的脚趾,轻轻在她脚底和脚踝上揉按。   好一会儿,方荷的呼吸才渐渐平稳。   一夜时间,康熙被方荷起身的动作惊醒三回,踹醒一回,戳醒两回给她翻身。   等到了要起身的时辰,康熙甚至感觉他这一宿好像没睡似的。   回到乾清宫大殿,在开笔后的第一个早朝上,康熙没忍住打了哈欠,把太子和大阿哥还有群臣都给惊着了。   大家迅速把事儿禀报完,一个敢多说话的都没有。   康熙在弘德殿批折子的时候,实在困得不行,早半个时辰用了午膳,睡了两个时辰才起身。   “女子怀孕竟然如此辛苦吗?”康熙问梁九功。   梁九功笑着回话,“这世人都说女子生孩子就像是闯鬼门关,怀着孩子,该是不容易。”   康熙若有所思,半下午时候,往阿哥所和公主们住的北五所传了两道口谕,叫他们每天都去后宫请安。   往常阿哥和公主们都是三日才能去给额娘请一次安。   公主们稍微宽松些,对这口谕只有高兴,不算为难。   阿哥们因为课业,实在没时间,每三日也最多只能挤出半个时辰就得走。   这也是祖宗规矩,为了防止后宫对阿哥们的影响太深,会有干政之举。   过去康熙从未觉得不妥,可这会子他却觉得有些不近人情。   身为储君的太子,几乎是每天都要来御前尽孝道,那也不差其他孩子。   他传令上书房,叫上书房的师傅们,还有教导骑射功夫的谙达们,每日都少半个时辰的课业,留给阿哥们尽孝。   这口谕传到上书房的时候,胤祉和胤祺的欢呼声,康熙在弘德殿都听见了。   因为乌雅庶人被送离宫中,这阵子一直愁眉不展的胤禛,还有平日里谁都不得罪的胤禩,两个人都忍不住高兴得手拉手,露出了笑来。   胤禛到底是跟皇贵妃长大的,这阵子皇贵妃的身体不好,他能每日过去陪伴半个时辰,再加半个时辰的功课,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至于胤禩,则可以用半个时辰去大佛堂给惠妃请安,再用半个时辰去看额娘,也觉得汗阿玛这口谕实在是贴心。   他们都以为,康熙肯定是因为太皇太后突然昏厥,一时间生出了感触,才会叫阿哥和公主们多尽尽孝。   但后宫的妃嫔,还有心思比较细腻些的公主,却要想得多一些。   这口谕,是皇上留宿延禧宫后才传出来的。   有孩子的妃嫔高兴是高兴,可比起每日看到孩子,她们更愿意叫孩子能有个好前程。   一想到昭妃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叫皇上改了上书房的规矩,后宫里的欢喜味儿,全然被酸气四溢给压了过去。   康熙倒是没想那么多。   白天多睡了会儿,到了晚上他又精神了。   批完了折子,他一句话都没说,提脚就往外走。   连新进宫的宫人都知道皇上是要去哪儿,可梁九功却只能硬着头皮拦康熙。   “启禀万岁爷,延禧宫魏珠刚才来过,说昭妃娘娘担心夜里会惊扰万岁爷就寝,实在不便伺候,请万岁爷白日里有时间再去延禧宫。”   梁九功就没听过妃嫔伺候圣驾还要挑时候的,这怎么听都像是挑祭日呢。   不过回头想想,那祖宗什么没做过啊?   梁九功这便也不慌了,说话的时候老神在在,瞧得康熙微微眯起了眸子,感觉脚有点痒。   对方荷派人传话,康熙倒不意外。   他仔细翻看了御医送上来的医书,大概明白妇人怀孕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表现。   以那混账才六个月的身孕来说,昨晚上那症状,绝对是哭完了早早睡下,夜里走了困。   他就不信,方荷平时夜里也喝那么多水,她要不是故意折腾人,他把梁九功的脑袋给方荷当凳子坐。   他拍了拍梁九功的帽檐:“你再跑一趟延禧宫,说朕知道昭妃天天闷在宫里,定时刻关心皇玛嬷的安危。”   “白天朕要去慈宁宫,没时间去延禧宫,她要想知道慈宁宫的情况,朕只能晚上过去。”   “要是她不想知道就算了,等皇玛嬷身子好些了,朕再过去看她。”   梁九功:“……”您就折腾奴才吧!   往延禧宫去的时候,梁九功还没想明白,皇上怎么就能笃定昭妃娘娘惦记着太皇太后呢?   虽然太皇太后能醒过来,昭妃功不可没,但梁九功总觉得,这祖宗也不像那么有孝心的。   可等他恭敬将康熙的话说完后,方荷差点叫点心噎个好歹,噎得那双漂亮的鹿眼儿都瞪圆了。   她当然不是那么有孝心的人!   她拍着胸脯喝了口水,表情严肃:“老祖宗的身子最重要,还是叫万岁爷先照顾老祖宗吧。”   “皇上还要上早朝,我不敢耽误皇上安寝,才会叫人去乾清宫传话,但——我知道万岁爷慈父心肠,更不敢拦着万岁爷跟孩子亲近啊!”   “你帮我给皇上带句话,就说我在延禧宫扫榻以待,等着万岁爷来看孩子。”   可恶,她没那么大孝心,但她八卦啊!   乌雅氏到底干了啥!! 第83章   梁九功一踏出延禧宫大门, 就瞧见了闲庭信步而来的康熙。   皇上脸上没有半分会被拒之门外的迟疑。   嘿,要么说这是俩祖宗呢,甭管要好还是闹腾,这就是王八碰上了绿豆, 反正寻常人是瞧不懂。   梁九功心里感叹着, 带笑迎上前躬身, “万岁爷,昭妃娘娘说是扫榻以待, 就盼着您来呢。”   康熙心里轻哼,那混账盼什么,他一清二楚。   “朕记得私库里不是还有一尊和田玉的送子观音?你去取了来, 不能叫你们妃主儿白忙活。”   梁九功:“……”那您就舍得遛奴才呗?   得,那尊玉观音通体无瑕,乃是施琅从广州府那边进上来的前朝之物, 价值不菲, 叫别人去他也不放心。   李德全陪着康熙进了延禧宫。   见皇上制止众人行礼, 静悄悄进了殿,他知趣地留在殿门口守着, 没进去打扰, 反正待会儿都得出来。   康熙进门时,方荷正跟翠微和春来说话, 手里举着一块……嗯,以康熙的眼力看,应该是细棉做的抹布, 挥舞着说得还挺起劲。   “这不是山西府那边进上来的贡棉吗?你拿来擦桌子?”康熙略有些诧异,这是从他私库里赐过来的,连皇贵妃那里都不多。   翠微和春来立刻跪地行礼。   康熙随意叫了起, 笑着坐在方荷身边调侃,“朕都舍不得,宫里再没有比昭妃娘娘更财大气粗的了。”   翠微和春来差点笑出来。   就主子剪得那乱七八糟的,又缝错了地儿,看起来确实挺像抹布,还得是下人房里用的那种。   方荷:“……”眼瞎啊!   想到康熙叫梁九功传的话,她还是露出个礼貌的笑来,脆声解释。   “我这是准备给孩子做连体衣呢,也省得襁褓捆着难受,不捆着着凉。”   怕康熙觉得她把孩子放在皇帝前头,方荷还格外上道地跟了句,“臣妾现在女红不太好,等回头手艺锻炼出来了,再给皇上做里衣和荷包。”   康熙沉默地看着方荷手里胡乱缝在一起的碎布……连体衣,笑容僵了一下。   “朕舍不得你劳累,这种活计交给宫人就是了。”   他直接转移话题,“你不是想知道皇玛嬷身子恢复得如何了吗?”   方荷眼神立马亮了。   连翠微都忍不住伸长了耳朵,眼看着自家主子的笑容从皮笑肉不笑变得热情。   方荷捧哏一向给力,立刻皱起了小脸儿来。   “臣妾真是好生担忧老祖宗,怎么会有那不懂事儿的宫女,敢惊动老祖宗呢?”   “话说,老祖宗到底为何会被气得肝阳上亢啊?”   康熙点点矮几,“你就打算让朕这么说?”   方荷还没动,翠微比自家主子有眼力价儿,立刻倒了盏金银花露呈到矮几上。   不是不想给皇上泡茶,可主子不爱喝,延禧宫如今没有新茶……再说出去泡茶,翠微怕听不到最关键的内容。   方荷:“……”一碰上八卦,翠姑姑比谁都殷勤。   她大着肚子不好动弹,只好更殷勤地……用手里的连体衣给康熙擦了擦桌子,眼巴巴看着他。   康熙不太喜欢金银花露的味道,但看方荷也是喝这个,没说什么,只摆摆手叫人下去。   有些事方荷可以听,其他人就算了。   翠微:“……”行吧,回头求主子说给她听也行。   等人都出去后,方荷略有些不大自在。   这几个月两个人的情绪都起伏不小,她不太习惯两个人独处了。   康熙将方荷的沉默看在眼里,心知先前她哭诉时说的话,并不只是气头上,而是真的那么想。   他不动声色说起孝庄的病情,“多亏你先前跟皇额娘一起去慈宁宫,皇玛嬷的肝阳上亢之症没彻底催出麻痹之症,如今已见大好,估摸着过几日就能起身了。”   方荷心痒难耐地听着,赶忙合掌:“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老祖宗一定长命百岁!”   说罢,她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用眼神问,然后呢?   康熙蓦地轻笑一声,探身越过矮几,伸手掌着方荷的后脖颈儿,与她额头抵在一块儿。   “果果还想知道什么?”   方荷忍着不自在,垂眸问:“老祖宗到底是怎么病的啊?”   “是被乌雅氏派出来的小宫女搬弄是非气病的,她……”康熙定定看着方荷轻微抖动的睫羽,说着说着却又停下了。   方荷:“……”这狗东西逗狗呢!   她蓦地抬起眸子,与康熙对视,“您若是不想说,就别说了!”   康熙长长哦了一声,眸底带着笑松开手坐正。   “既然你不想听,那朕就不说了。”   方荷气得把抹布……连体衣往康熙身上扔。   “谁说我不想听,我都说了我记挂老祖宗!”   康熙大笑,起身站到方荷面前,用手撑住软榻,俯身含笑问她:“那果果该记得,求人得有求人的诚意,是不是?”   方荷磨了磨后槽牙,倏然抬手捧住他的脸,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声。   “这个诚意够吗?”   她又用力将康熙的脖颈儿往下拉,没章法地在他额头,眼睫和鼻尖亲了好几下。   “这几个诚意够吗?要是不够……”   康熙哭笑不得握住方荷要往下探的手,敲敲她脑门儿。   “你把朕当成什么了?”   “吊人胃口的大混账,还能是什么。”方荷有恃无恐地挺着肚子哼哼。   “您明知道我想听什么,还非得卖关子,敢情万岁爷的金口玉言就只会用来气人呗!”   康熙又被逗得笑出声,坐在一旁给她靠着,叫方荷坐得更舒服些。   “朕这不是见爱妃竟有些不善言辞了,实在震惊,才想试探一二,你怎么还急眼了呢?”   方荷:“……”   不得不说,叫康熙这么一打岔,她上不来下不去的不自在倒彻底抛到了一旁。   她干脆侧躺在他臂弯里,“到底怎么回事啊?您快说嘛!”   “难不成真如流言所传,我们都是意外,只有乌雅氏是真爱,这样您都不肯……唔!”   康熙咬住她的小嘴儿亲了好一会儿,声音略沙哑道:“不许胡说八道,谁传的流言?叫朕知道了,全送慎刑司去!”   方荷:“……”有可能,大概是她来着。   康熙也没多计较,已经叫方荷放松下来,就不打算再卖关子了。   今儿个过来,他就是不想让她再胡思乱想。   “那宫女是乌雅额森的徒子徒孙送进宫的暗桩,因为乌雅氏从未联络过她,先前朕还有你那交叉图都没查出来。”   方荷格外好奇,“额森都没了,膳房也插不上手,那些徒子徒孙为什么那么死心塌地啊?”   要进宫近身伺候主子,可都得净身,什么恩情能让人拼着断子绝孙也要报,就算给再多钱,她也想不通。   康熙笑了笑,宫中暗桩甚至京城各家的死士,可不是用金银能买来的,但由来并不算新奇。   他迟疑看了眼方荷的肚子,到底还是仔细解释。   “乌雅氏令附属家族从各地买人进京,令人将其净身,再送入学厨之地磨砺,活着的没有死的多。”   “接着乌雅氏出面,许这些人厚禄和家眷嗣子,帮那些太监们续上香火,那些人自然视乌雅氏为救赎。”   方荷:“……”哦,斯德哥尔摩的变相典范。   乌雅氏做人不行,做畜生真的太有一手了。   康熙继续道:“那宫女知道的也不多,朕之所以没杀了乌雅氏,不是为了叫她入家庙清修。”   那旨意只是给几个孩子看的。   “人已经被秘密关押起来,总要撬开她的嘴,看看能不能抓住更多暗桩,否则也太便宜她了。”   自从知道乌雅氏做了多少恶事,有多少见不得光的筹谋,甚至连皇玛嬷都险些被其害死后,康熙只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   方荷忍着心痒试探,“以老祖宗的城府,一般的事儿也不会让老祖宗气成这样吧?”   康熙似笑非笑捏了捏方荷的鼻尖,“在朕面前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   “那您倒是快说啊!”方荷抬头张嘴就咬他手指。   急死个人了,这人上辈子一定是个说书的!   康熙捏住她的下巴,低头轻咬回去,贴着她的唇瓣,以微不可察的声音替她解惑。   “她替乌雅氏传话,说手里有皇玛嬷害死额娘的证据,只为了将朕这个皇帝掌控在手里,彻底避免重蹈皇父旧辙。”   “若皇玛嬷不想叫人知道此事,就下懿旨叫乌雅氏进入大佛堂,以庶妃的身份清修,乌雅氏还保证,说自己只是放不下朕和孩子,可以一辈子不踏出慈宁宫半步。”   方荷轻呵了一声,“她倒是……对万岁爷情根深种。”   爱康熙爱到恨不能叫康熙早点死,提前进入慈宁宫做太后预备役呗。   以乌雅氏的手段,谁知道她会不会想办法接触胤禛,叫这个时空的进程按照正史进程走呢。   没了十四阿哥,她一定不会傻到再嫌弃雍小四了,这儿子她保管会利用到死。   康熙比谁都明白,与其说乌雅氏对他和孩子有执念,不如说是对权势有执念。   如乌雅氏真有半分慈母心肠,就不会挑拨皇贵妃和胤禛的关系。   本来为了太子,他也有过等表妹百年之后追封表妹为后的念头,不准备给胤禛改玉碟的。   除了包衣世家的襄助,乌雅氏确实心计不浅,逼得他不得不改玉碟,甚至纵容后宫欺君。   他不想多提厌恶之人,说这些,只是为了满足方荷的好奇心。   “你就不问朕,她所说的证据,到底是真是假?”   方荷当然想问,可她清楚康熙对景仁宫的执念,再八卦也不愿意戳人伤疤。   “如果万岁爷愿意说,臣妾听着,您不想说,臣妾不会多问。”   康熙叹了口气,“一半真一半假吧。”   方荷瞪大了眼,“所以孝康皇后的死,真的跟老祖宗有关系?”   怪不得,要是假的,太皇太后也不会被气病,老天,这可真是狗血。   可方荷想不明白,孝康皇后又不会影响孝庄的威严,总不能是只能允许有一个太后吧?   康熙抚着方荷疑惑的小脸,淡淡道:“额娘心里只有汗阿玛,汗阿玛追随董鄂妃去了以后,她的魂儿也没了一半,时常有疯癫之举。”   “朕登基后,她为人利用,觉得朕熬过天花,汗阿玛却死于天花,是朕夺了汗阿玛的命数,有一回差点掐死朕。”   康熙提起这段辛密的冷漠,一点也不像时常去景仁宫祭拜的那个孝顺儿子。   “在皇玛嬷心里,大清基业最重,不愿朝堂再起风波,更不愿再改朝换代,一面严加约束朕的学业,一面禁足额娘,叫人压着她在景仁宫抄经,为皇家祈福。”   “额娘身子弱,夜以继日地抄经礼佛,身子愈发败落,很快就追随汗阿玛去了。”   方荷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爸妈倒是都在,但跟没有也差不多。   方荷其实挺理解康熙这种微妙的情绪,恨不能爸妈早死,又遗憾没有一对爱她的父母。   康熙轻抚着方荷的乌发,“朕与你说这些,并非叫你可怜朕,而是想让你明白朕为何看重皇嗣。”   他出花时,皇父担心他会传染刚出生没多久的荣王,叫他一个人孤零零出宫治病。   后来董鄂氏没了,皇父心气儿也没了,所有的儿子都抵不过那对母子,都不被皇父放在眼里。   福全和常宁还有母妃疼,可他额娘只会在景仁宫里,远远望着乾清宫哭。   即便是后来皇玛嬷看中他,扶持他做皇帝,也是因为他出了花,比其他阿哥更适合做皇帝。   这些年来皇玛嬷待他,温情有之,谆谆教导和严厉要求却更多。   “朕从未得到过的,朕便想让自己的孩子得到。”康熙温柔抚着方荷的肚子。   “朕曾立誓,哪怕他们做下天大的错事,只要朕还活着,绝不会以皇帝的身份叫他们为生死担忧。”   “朕不能容忍有人对皇嗣出手,不只是太子,其他孩子也一样,包括你肚子里这个。”   方荷仰视康熙温柔又坚定的俊容,心里最后一点别扭,终于无声无息消散一空。   历史上,好像这男人也确实没杀过任何儿子,大宁子说被幽禁的阿哥都生了不老少孩子呢。   他的初衷与她何其相似,也许他们之间不会成为亲密无间的爱侣,但他们一定会是一对好父母。   她表情也和软下来,抓着康熙的手轻轻晃了晃,“那我害死了乌雅氏的孩子,皇上怪我吗?”   康熙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握,表情冷淡:“那孩子不是你害死的,也不是皇贵妃他们,是乌雅氏自己所为。”   那女人见小十四不像是能立住的,干脆物尽其用,想让皇贵妃等人谋害皇嗣的罪名坐实,再借机唤起他的恻隐之心,在宫里留更久时间,好有机会去威胁皇玛嬷。   方荷:“……”这女人到底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的啊?   这不叫狠,这叫变态啊!   “果果……有时朕觉得,是朕将你带回宫,才会让你面对这些腌臜事,不免会患得患失,朕也不是完人,会犯错。”康熙紧紧拥住方荷,侧躺在软榻上,额头相抵,深深看着她。   “往后若朕叫你失望了,你可以与朕吵,与朕闹,朕……甘之如饴,只是别放弃朕,可好?”   他现在越来越明白,之所以放不下这混账,除了她身上的那股子鲜活劲儿,还有这天地间,唯她一人,真切将他当做一个男人来看,而不是皇帝。   皇帝这世上有太多,可他爱新觉罗玄烨只有一个。   他无法舍弃这份真切,才会放纵自己的卑劣,至于那些皇帝不该承受的打闹……如她所言,大概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方荷咬着唇角,微微挑眉,“怎么吵怎么闹都行吗?”   康熙:“……人前给朕留点面子。”   方荷微笑:“还有吗?”   康熙唇角微勾:“尽量别动手,皇玛嬷因为朕‘打’你,已经说过朕好几回了。”   “嗯,还有吗?”方荷笑得更灿烂。   康熙想了想,眸底也漾出了笑意,“若是果果能不灭宫灯就……嘶!”   方荷拽住康熙的耳朵,拿脑袋往他鼻子上磕,“想道歉您就直说,废话多,要求也多,您还不如不长嘴呢!”   “我肚儿里的崽都生气了,摩拳擦掌叫我赶紧让您走,否则夜里它又要闹了!”   康熙仰着头感受着鼻尖的酸痛,哭笑不得,伸手抚上方荷的肚子,“叫朕瞧瞧,朕的小阿哥怎么就那么大脾气——”   他话音还没落,就感觉到手掌与方荷衣服接触的地方,猛地鼓了一下。   康熙愣住。   往常妃嫔有孕,担心御前失仪,都恨不能躲着他走,就算他过去看,展现在他面前的,也是完美的一面。   这是他头回跟没出生的孩子互动,康熙双手都放到了她隆起的衣服上。   他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朕的孩子,手脚有力,将来一定是大清的巴图鲁!”   方荷幽幽看着他,“要是个公主呢?”   康熙:“……那往后得叫她嫁在京城,否则在草原上打坏了谁,朕没法立刻替她做主。”   越说康熙越来劲儿,干脆将脸贴到了方荷的肚子上。   “回头朕就将京城里有底蕴的人家,先挑出几家来备着,朕提前派人去教他们怎么奉主,得扛揍,还得听话,也不能太窝囊……”   方荷到底忍不住,一巴掌推开了康熙的脸,“你走!”   她才不想自己的宝贝那么早嫁人呢!   这狗东西倒还挑上了,有本事给她挑几个俊俏护卫啊!   待得过了正月十五,一直在慈宁宫侍疾的皇贵妃直接病倒了。   连操办宫宴的贵妃也卧床不起,宫务被贵妃交到了惠妃、荣妃和宜妃手里。   皇贵妃和贵妃病重,康熙自然不能没有表示。   这日他没陪着方荷用午膳,白日里去过慈宁宫后,就往承乾宫和永寿宫都走了一趟。   半下午歇晌起身,康熙担心方荷自己用膳胡来,便先往延禧宫去。   梁九功心里直叫苦。   顾问行都快管他叫祖宗了,近三个月来,皇上就没翻过绿头牌。   年底能说是忙,过了年也能说是紧张太皇太后的凤体。   可老祖宗都能起身了,万岁爷从隔日去一趟延禧宫,变成快从乾清宫搬延禧宫住了。   这要是回头老祖宗问起来,或者看一看彤史,他和顾问行怕是又要挨打。   路上梁九功就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劝,“万岁爷,这老祖宗刚刚痊愈,马上就要选秀了,后宫的娘娘们怕是心里郁结,才会病倒,您……是不是多去瞧瞧?”   “昭妃娘娘最是体人意,知道自己身子重,不想耽搁您就寝,您白日里去延禧宫,晚上也得顾着些龙体才是,否则奴才没法子跟老祖宗交代啊!”   康熙不置可否,“皇玛嬷这一病,身子骨每况愈下,朕哪儿来的心思巡幸后宫。”   “此事朕自会跟皇玛嬷解释,你跟顾太监说,别叫他操心了。”   他倒没有只守着方荷一个人过日子的想法,毕竟作为皇帝,后妃牵扯着前朝,他也总得给阿哥和公主们体面。   但在方荷生孩子之前,他不想再叫她心中不痛快,叫孩子平安生出来,也是给皇玛嬷添喜。   眼看着梁九功还想说什么,康熙隔着轿帘子淡淡瞥他一眼。   “朕每回去旁人那里,昭妃都要吃醋,寻常时候朕不会纵容,但如今她怀着身子,若是除了差池,你这狗奴才和顾问行能担着?”   梁九功:“……”那他哪儿担得起哟!   心里算了算,离那祖宗生也就还有三个月,倒也不算太久,梁九功只好咽下更多劝谏,不敢再提。   康熙到延禧宫的时候,才未时中(14点)。   自打方荷有孕后,哪怕康熙自己住主殿的时候都知道,她白天觉比夜里多,怎么也得睡到申时才会起。   因此,康熙离延禧宫还有几百米就下了轿辇,叫李德全紧跑了几步,不许任何人出声请安,怕吵醒方荷,夜里这混账又要折腾。   康熙跨过门槛绕着廊庑直往主殿去,没看见在门后的崔福全苦着脸。   梁九功倒是看见了。   但闻到延禧宫内浓浓的醋味儿,梁九功以为崔福全是为自家主子又瞎吃醋犯愁,也没多想,紧着几步跟上主子。   自打两位主子和好以后……啧啧,这酸臭味儿的热闹可是不少,谁不爱个热闹呢。   可梁九功没想到的是,他刚跟上主子的脚步,就听到廊庑底下传来昭妃格外利落清脆的声音。   “门也得拿酒擦一下,还有门槛!刘喜你记住啊,皇上要是来了,一跨过门槛你就再擦一遍,免得皇上把病气带进来,记得表情惶恐些,问就是我吩咐的。”   “后殿的醋可以停了,都搬到主殿来,往宫门后头也放一罐煮上,等皇上一进门,你们就猛扇几下,醋味儿能消除风邪!”   “还有记得把皇上最喜欢的那扇八骏马的屏风搬出来,拿醋熏一熏,用酒和清水擦完了,摆在寝殿的软榻上,我今晚在那儿睡,多铺几层被褥……怎么就不能分床睡了?皇上都知道我喜欢吃醋啦!”   “翠微你别拽我啊,陈顺呢?待会儿去取晚膳的时候,记得同样的膳食摆两份,我醋劲儿大,不跟万岁爷一起用膳。”   “浴桶不用换一个?”一个格外平静的声音接话。   方荷抚掌,“对对对,我都忘了,去把新提取的茶树草露——”   她往嘴里塞核桃的动作突然顿住,像是生锈了一样,慢吞吞回过头,就见面无表情的康熙,还有低头肩膀颤抖的梁九功站在一旁。   方荷:“……”这位爷现在听墙角都光明正大听了吗?   还好她揣着尚方宝剑,不慌不慌。   她抚着肚子站起来,可怜巴巴地后退几步,躲到廊庑下的柱子后面,巴巴儿探出半边脸。   “皇上您怎么这会子就来了呀?臣妾可不敢耽搁您批折子,回头叫老祖宗知道了,说不定要给臣妾记着后账呢。”   “嗯,你想说朕的小心眼儿是跟皇玛嬷一脉相承是吧?”康熙冷笑。   “明儿个去慈宁宫请安,朕一定帮你把这话带给皇玛嬷。”   方荷捂着肚子哎哟一声,惊得康熙忍不住上前一步。   “你怎——”   “崽儿听您冤枉臣妾,在肚子里踹您呢。”方荷小声打断康熙的话,又往柱子后头躲了躲。   “它还说,您刚去过病人的宫里,若是过了病气儿,它还没出生就得喝苦药,夜里肯定会苦得睡不着,对汗阿玛的敬仰怕是就要少一点了。”   康熙:“……”所以,这混账不但是借着吃醋的由头嫌弃他不干净,还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教孩子。   他深吸了口气,打算好好跟着混账说说。   在此之前,康熙冷冷看了眼偷笑的梁九功,踢他一脚。   “还不赶紧去备水,你们伺候着昭妃,朕去沐浴。”   “等等!”方荷再次探出半边脸,慢吞吞开口。   “要不您还是回乾清宫沐浴吧。”   在这儿洗了,万一她抵抗力低,或者半夜有谁这里疼那里痒的来叫人,进出全是病菌,听闻康熙去看望病人的消息,她都睡不着了!   她才不伺候呢。   她格外体贴地解释,“臣妾知道您最近忙于政务,天儿还冷,您要是在这儿沐浴了回乾清宫,万一着了凉,臣妾八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楚啊。”   康熙气笑了,“朕什么时候说要走了?朕在你这儿批折子不行?”   方荷:“……”那折子不知道过过多少人的手,最近着凉的人多,岂不是更危险?   可考虑到这位爷的要求是要在人前给他面子,方荷迟疑了下,捧着肚子站出来,规矩福了一礼,幽幽看着他。   “臣妾先跟您请罪,就跟您说实话吧,若是担心过了病气,您每日去慈宁宫,臣妾早说了。”   “其实这熬醋也好,煮酒也好,都是臣妾心里嫉妒劲儿犯了,只能以消除病气的理由,借酒消愁,您在这儿,臣妾怕是只能饮上两杯才能忘记您去过哪儿……”   康熙被她气得心口疼:“说实话!”   方荷小小声:“最近着凉得多,您最好在乾清宫沐浴过再过来,或者别过来,臣妾可都是为了您的孩子着想!”   康熙:“……”朕还得谢谢你?   梁九功肩膀抖得更厉害,昭妃娘娘真是吃得一手好醋,把万岁爷脸都吃黑咯!   因为是自个儿金口玉言允了方荷闹,再说她话糙理不糙,到底是为了皇嗣安危,虽然康熙觉得自己叫醋腌渍得太入味儿,在乾清宫沐浴过后也迟迟消不下去浑身的酸味儿,却拿方荷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只能先把该去瞧的,都先瞧上一遭。   后宫这边,好不容易等到了皇上的踪迹,皆大喜过望。   还有俩月就要选秀了,到时又是一茬接一茬的鲜花入宫,她们都成了旧人,只想着在选秀之前多博几分恩宠。   可一个个正摩拳擦掌等着偶遇皇上呢,待得皇上去过咸福宫和翊坤宫后,却又不见皇上往后宫来了。   哦,也不是不往后宫来,是又开始只往延禧宫去,恨得端嫔和僖嫔在宫里摔了好些东西。   难不成大着肚子,那狐媚子还能伺候?   这还要脸不要了!   孝庄身子康复后,又恢复了五日一请安的章程。   也不是她愿意见这些妃嫔,只是宫外也有许多女眷求见,少不得要带待选的秀女入宫求恩典。   这是拉拢王公大臣们的应有之意,太后操心不来这些事儿,皇贵妃和贵妃都病倒,免不了就得孝庄操心。   这一请安,皇上快在延禧宫扎根的消息就瞒不住了。   孝庄起先也没多想,毕竟宫里怀着身子的就方荷一个,皇帝多重视几分也是应该。   可到了龙抬头时候,康熙依然天天往延禧宫去,把整个后宫当成了摆设,这就叫孝庄坐不住了。   孝庄把顾问行叫来,看了眼彤史,思忖再三,还是叫苏茉儿跑一趟,把方荷叫到慈宁宫来。   自打孝庄康复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惯有些虚弱,苏茉儿实在不愿意主子继续管后宫这一摊子事儿。   她无奈地劝,“万岁爷惦记您的凤体,加之北蒙战事吃紧,前朝也忙,怕是无心临幸妃嫔,去延禧宫应该是为了皇嗣。”   “再说,昭妃的身子也重,如今天儿也不暖和,万一着了凉,您和万岁爷都要担忧,是不是等等再说?”   “我怕是等不了了。”孝庄半垂着眸子遮住眸底浑浊的担忧,“去吧。”   “若皇帝也在,你就跟皇帝说,哀家不会为难昭妃,只是有话要单独跟昭妃说。” 第84章   康熙还真就在延禧宫。   这些日子为了多与方荷腹中的崽互动, 甚至要替方荷给崽做她那个什么‘胎教’,只要不召见大臣时,康熙都在延禧宫偏殿批折子。   午膳之前沐浴过,他与方荷一起用膳, 再给方荷读一会儿《资治通鉴》。   至于读没读其他的, 方荷就不大清楚了, 反正炕屏后头摆着不少书。   她从来都是听几句就困,午觉倒是睡得格外好。   好在康熙也不嫌弃, 能让肚子越来越大的混账乖乖睡觉,还不耽误他教孩子,也可自行回温书中精髓, 他很是有些乐此不疲。   苏茉儿过来时,方荷才刚起身,人还在软榻上歪着犯迷糊呢。   没等她反应过来, 康熙下意识便起身, “若是皇玛嬷有何吩咐, 不若朕过去看看?这混账不会说话,叫皇玛嬷气坏了身子就不妥了。”   方荷:“……”说谁呢?还有比眼前这狗东西嘴更臭的??   她拍拍脸颊, 缓过神来, 哦,说她呢。   方荷抚着肚子要起身, 康熙摁住她的肩膀,“你老实些,一个错眼你就能上天, 若是妨碍了肚子里的小阿哥,看朕怎么收拾你!”   方荷:“……万岁爷教训的是。”回头她就叫翠微去造办处做副铁木搓板!   苏茉儿含笑看着皇上这般自说自话,方荷迷迷糊糊几乎插不上嘴, 眸底的笑意越来越深。   她照顾大的孩子,打小就擅长权衡利弊,连自己的身子骨都不放在身上,如今竟也知道心疼人了。   她笑道:“主子说了,只是想跟昭妃娘娘说说话,不会为难娘娘,万岁爷不必担忧。”   康熙想问是不是跟他最近总来延禧宫些有关,但顿了下,只笑着点头。   “皇玛嬷向来慈和,朕不担心,只是这混账行事不稳妥,朕也跟着过去吧,也跟皇玛嬷说说几个小阿哥们的学业。”   苏茉儿笑着蹲身:“主子吩咐,请娘娘单独前去。”   “苏额捏……”康熙眉心微蹙。   “主子如今身子弱,说话行事愈发不喜欢有人违拗,还请皇上多担待些。”苏茉儿温声打断康熙的话。   “奴婢怎么把人请过去,自会怎么把人好好送回来。”   康熙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没人比他更清楚皇玛嬷的执拗和果断,偏偏方荷又不是个能忍的,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倒是方荷,喝了几口温水,彻底清醒了,扶着春来的手起身,阻拦了康熙的为难。   “皇上不是要回乾清宫召见大臣吗?我相信老祖宗,叫春来跟我过去就行了。”   见康熙看她,方荷抚着肚子冲他笑笑,目光冷静中带着几分坚持。   “您知道的,我没那么脆弱。”   自两人第一次在延禧宫里起争执那次,康熙就渐渐明白,方荷不愿意让人将她当做温室里的花朵护着,她自有可承受风雨的坚韧。   他咽下担忧,笑着看向苏茉儿:“左右朕也要回乾清宫,那就一起吧,皇辇到底更稳一些。”   方荷不需要他事无巨细护着,康熙自小学什么都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   因此,康熙不会拘泥陈规,方荷想飞,由她,他在背后替她扫平障碍也无妨。   苏茉儿清楚,皇上这是想让主子知道他对昭妃母子的重视,没再多说什么,爱新觉罗氏的男人向来如此,多一个也不嫌多。   皇辇停在慈宁宫门外,于全贵早就瞧见了,赶忙带着人出来迎。   看到只有方荷扶着春来的手下来,于全贵略有些诧异,下意识看向苏茉儿。   苏茉儿上前扶住方荷,笑道:“奴婢扶着您进去,叫你的宫人在外头等着吧,用不了多少时候。”   方荷迟疑了下,感觉这阵仗有点不大对。   但她并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老太太哪怕不喜欢她,也不会对康师傅的孩子做什么,更别说她还救过孝庄呢。   方荷不想跟孝庄起冲突,冲为难的春来道:“那就听老祖宗的,你在这里等着我。”   春来心下担忧,却也不敢抗命,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子踏入慈宁宫。   就在方荷踏进大门后,于全贵立刻带着人将宫门关上了。   春来脸色倏然一变,顾不得主子的吩咐,转身就往乾清宫去。   这可不像是要好好说话儿的样子啊!   方荷听到关门的动静,本来想回头看,但等绕过影壁,走进天井里,看到站在殿外的刘嬷嬷,她却是顾不上了。   刘嬷嬷手里捧着一个黑色托盘,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白绫,匕首,一壶酒,自杀三件套,看起来还都挺高级。   方荷脚步当即顿住,脸稍稍有点疼,她刚信了自己的直觉,就搞这一套?   她是土鳖,享受不来这么高级的玩意儿啊!   还有,这祖孙俩什么毛病,吓唬人怎么都这个路数?   “娘娘?”苏茉儿还温声提醒呢。   方荷眼神复杂看苏茉儿:“苏嬷嬷,要不还是叫春来进来吧,这阵仗我有点腿软,走不动道儿啊!”   于全贵的脚步声不轻不重迈过来,轻声道:“奴才斗胆,奴才伺候您。”   方荷无奈,行吧,反正带球跑也来不及。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扶着两人慢吞吞进了殿。   殿内只有孝庄一个人,方荷规规矩矩福了礼,冲孝庄可怜巴巴道:“老祖宗,我腿有点软,坐着跟您说话行吗?”   “过来哀家身边坐,软榻上没那么硬。”孝庄含笑冲方荷招招手,“怎么,你也知道怕?”   “那倒没有。”方荷先慢吞吞走过去,在孝庄跟前坐了,才老实巴交开口,抬头冲孝庄露出个讨巧的笑。   “我知道老祖宗不会伤害我,更不会叫太后娘娘和皇上伤心,就算这些东西是要给我的,估摸着也不是现在用,我就是肚子重,累得慌。”   孝庄被逗笑了,点点她脑袋,“你啊,都妃位了,还什么话都敢乱说。”   “哀家听闻你霸着皇帝不放,若你怀着身子侍寝,就是置皇嗣安危不顾,若你不侍寝,就是行狐媚之举,破坏后宫平衡,哀家不该治罪于你吗?”   “这些年哀家一直后悔,没在董鄂氏初入宫时,赐她一杯毒酒。”孝庄慢慢收了笑,满脸严肃。   “就算太后和皇帝怨恨哀家,左右哀家也快进棺材了,眼不见心不烦,只要能除掉惑主的狐媚子,哀家没什么不敢做的。”   方荷本来还严肃听着,等孝庄说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孝庄浑浊的眸子冷冷看着方荷:“你以为哀家不敢?”   方荷赶忙收了笑,小声辩解,“您历经三朝,又在危急关头,几次三番稳固朝堂,若是没有您,大清不会是如今的盛世,自然没有什么不敢。”   孝庄冷哼了声,旁的不说,马屁倒是挺会拍。   “那你笑什么?”   “我笑老祖宗,明明是女中豪杰,却偏要学那深陷后宅的小家碧玉之举,实在叫人严肃不起来。”方荷咧开小嘴笑道。   “臣妾可不信您后悔没毒死董鄂妃,若如此,董鄂一族就不会仍旧被朝廷重用,她也不会生下荣王。”   “而且,若说狐魅惑主,当初臣妾二次进宫的时候,您就可以阻止臣妾进宫啊!”   方荷越说,笑得越有恃无恐,“更不用提臣妾和皇上几次三番的闹腾,您要计较,也不会等到臣妾救了您之后才打算发作。”   她始终觉得,以孝庄能与武则天齐肩的伟大女政治家的格局,绝不会在意什么皇帝专不专情,床上又躺了谁这种小事。   方荷来,就是想知道,孝庄到底在担心什么。   孝庄笑着摇了摇头,“哀家老啦,连个孩子都糊弄不住咯。”   她轻飘飘道:“哀家不介意皇帝心里有你,这偌大的紫禁城,来来往往不知道多少女子,总有盛宠的,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哀家没那个功夫计较。”   “可柳嬷嬷手里端着的东西,确实是哀家想给你的。”   方荷点点头,理解,康师傅都把毒酒递到她手里了呢,他奶奶这颗老姜多准备些,也是情理之中。   “臣妾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   孝庄语气温和转了话题。   “北蒙如今战事吃紧,以哀家对准噶尔的了解,最多两年就会打起来,到时候无论京城内外,都会生出不少波澜来。”   “再者说,大清入关在江南留下的孽债,导致南地一直不算安稳,皇帝两番下江南,也不过勉强得了个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开了海禁之后,那些对大清虎视眈眈的外敌,早晚也得收拾,皇帝不容易。”   方荷虽然不懂政治,但她却隐约明白孝庄要说什么了,这让她不自禁又有些想笑。   “您是想说,若要长治久安,朝堂不能乱,而后宫则是安稳朝堂的根本,可以有人盛宠,但不能有人专宠?”   孝庄看方荷的眼神愈发温和,“哀家就知道你这丫头是个聪慧的,本来这话哀家不该现在跟你说。”   一时的独宠在孝庄看来真算不得什么。   男女之间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情浓总会转淡,刻骨铭心也终将被时光消磨,除非在最美好的时候戛然而止,否则没什么能道一句永远。   她目光慈爱地看着方荷的肚子,“可哀家未必能等到该说的时候……”   “呸呸呸!老祖宗一定长命百岁!”方荷赶紧捂住肚子,扭头呸了几声。   “人家都说,怀着女孩,做额娘的才会越来越好看,您瞧瞧臣妾现在这闭月羞花的模样,指定是个公主,还等着您老给取名字呢。”   孝庄被方荷的不要脸逗得哈哈大笑。   这丫头永远那么会逗人开心,才会叫手段冷硬了一辈子的她都几番心软。   笑完,她轻叹了口气,认真看着方荷。   “那哀家就直说了,你若能对哀家立誓,此生绝不会仗着恩宠,导致后宫失衡,妄夺不属于你和你孩子的东西,我能保你们至少三代,荣华无人能及。”   “可若你仗着对哀家的救命之恩,扰乱后宫,离间天家父子亲情,令得朝堂不稳,哀家会留下一道遗旨,将门外的东西赏赐于你。”   在这一刻,孝庄身上历经三朝的气势一览无余。   “你是个聪明孩子,该怎么选,你自己想清楚。”   方荷一直噙着笑,听孝庄说完,干脆利落道:“臣妾没法立誓,也不会立誓。”   这不是从根子上断掉她家崽的路吗?   这种赔本买卖她绝不可能接受。   孝庄似是有些吃惊,脸色不由得多了几分真切的冷意。   方荷丝毫不以为意,坦然面对孝庄愈发冷厉的气势。   “您是担心皇上和太子?怕臣妾会跟其他妃嫔一样,恨不能将太子拉下来,换自己的孩子坐那把龙椅?”   反正殿内没外人,她也没有什么不敢说的,知道孝庄的心结,她干脆就说更明白点。   “如果您担心只凭我就能毁掉大清基业,那您是高看了我,小瞧了皇上,他是您养大的,您应该知道皇上在政务上的英明。”   “而且臣妾也不认同,朝堂安稳的根基在后宫,如果有朝一日,大清基业不保,一定是因为国弱积弊,而非女子祸国,将前朝的希望放在后宫,您依然是小看了皇上。”   “退一万步说,将来皇上和太子出现任何问题,以皇上的性子,只会是时势造就,也绝不会因为女子,您还是看低了皇上。”   “所以我不能立誓,在我看来,皇上也许不是个好夫君,好阿玛,但他一直都是个好皇帝。”   往死里夸康熙,才能弱化她的作用,反正那狗东西也听不见。   孝庄不置可否,垂着眸子淡淡道:“你也说了,那孩子是我养大的,我最明白他在某些方面当断不断的性子,若非如此,宫里也不会叫一个乌雅氏就闹得乌烟瘴气。”   方荷沉默了会儿,突然觉得康熙有点可怜,孝庄是个好政治家,但她真不算个好祖母。   “您信任过皇上吗?”她轻声问。   “您信过无论发生任何事,皇上都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守护这片江山吗?”   “也许皇上是有些缺点,多疑多思,有些您说的毛病,可您尝试过以一个祖母的身份信过他吗?”   孝庄眉心微蹙,“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荷起身……把软榻上的垫子拽下来,慢吞吞跪地。   “如果皇上真的优柔寡断,会因为儿女情长或者其他的什么就耽搁朝政,成为昏君,那就不会在明明知道孝康皇后的死与您脱不开干系后,依然敬您尊您——”   “你放肆!”孝庄冷着脸拍在矮几上。   “你这是在指责哀家不慈?”   方荷冷静抬头,“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想说,皇上一个人孤零零在宫外熬过了天花,失怙恃后,于总角之年撑起了整个大清,他值得您的信任。”   “这么多年,您对皇上的期许多过于对他的关切,皇上依然成为令天下百姓称赞的帝王,所有皇嗣濡慕的阿玛,堪为天下表率的孝顺孙儿。”   “可他的强大,并不意味着面对伤害不会难过,如果皇上知道您对他的不信任,已经到要用遗旨来威逼臣妾和腹中胎儿的地步,您有想过他会不会难过吗?”   妈呀,不白费她读的那些书,她都能出口成章了诶!   方荷在心里偷偷给自己点赞的时候,她这不算尖锐的质问,叫孝庄的手抖了下,殿内倏然陷入了沉默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孝庄才哑着嗓子开口,“苏茉儿,扶她起来。”   安静立在幔帘后面的苏茉儿走过来,将方荷扶起身,面上带着淡淡笑意。   “奴婢早就跟您说了,昭妃娘娘不会叫您牵着鼻子走的,主子不止不信任皇上,连奴婢都不信任,奴婢也要伤心了。”   孝庄哭笑不得,点点苏茉儿,“没事儿少跟着丫头学,就会气人。”   苏茉儿笑而不语。   方荷好像跟高手过招,挥出去一剑却发现大家是文斗一样,颇为茫然。   咋,感情一个个都进修演技了呗,这又是要闹哪样?   等苏茉儿扶着方荷坐下,孝庄脸上才又带了笑,“皇帝倒是什么都跟你说,那他告没告诉你——”   方荷赶忙捂住耳朵,“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听!”   知道得太多,在宫里是会死人哒!   最多……回去问康熙好了,隐瞒不报的八卦,趁还大着肚子,又是可以上天的梯子啊!   “与其说孝康是被哀家逼死的,不如说她到底还有几分慈母心肠,后悔自己差点杀了皇帝,在被罚后刻意寻死。”方荷不愿意听,孝庄还就非说不可了。   她没好气道:“你以为若真是哀家害死了孝康,他还能待哀家如此孝顺?照你所言,照皇帝的性子,他早叫哀家幽禁行宫了。”   她那日被那宫女气到,是气包衣竟胆大妄为到窥探皇家隐秘,如果给他们时间,包衣之乱说不定会颠覆朝纲。   孝庄就是太相信康熙作为帝王的强大,才格外放心不下。   今日叫方荷过来,不是吓唬她,是真的给她送礼。   “那三样东西,是哀家所赐,准你用于后宫,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方荷瞪大眼,真被惊着了,老太太这是让她往疯了杀?   孝庄被方荷那圆滚滚的眸子逗笑了。   “你再信皇帝,不还是因为乌雅氏与皇帝闹得不可开交吗?”   “哀家替你拔了这个隐患,往后无论你手段多狠辣,都是奉旨行事,前朝后宫乃至皇帝,只要大清还以孝治国,就不能问罪于你。”   方荷打入殿开始,这会子才开始感到害怕,她缩了缩脖子。   “您想要我做什么啊?臣妾可得提前说,我胆小怕事,好吃懒做,贪财好色,实在没那么大的本事担当重任。”   孝庄和苏茉儿:“……”这个好色,是妃嫔该说的话吗?   “哀家也不指望你做什么大事。”孝庄似笑非笑乜方荷一眼,“只一桩,将来若皇帝和太子闹出动摇国本的大事,哀家希望你能从中转圜一二。”   方荷脑袋摇得更快了,“这臣妾是真的无能为力。”   虽然她不怎么了解历史,也知道太子二废二立的事儿。   电视剧里都演得很多了,父子最根本的矛盾是皇权之争,不管是太子睡了妃嫔,还是太子行刺,不过都是赢家的借口而已。   孝庄比方荷更明白这个道理,她耐心解释,“不是要你保证太子登基,只希望你能劝着些就是了。”   “但哀家要你保证,皇帝不会因为宠你,效仿他阿玛,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儿,一切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做得到吗?”   方荷仔细想了想,这倒没什么问题。   如果将来她有儿子,得到皇位,也只会因为她儿子想,并且能自己卷得过雍小四,而不会因为她的恩宠。   再说了,康熙是那种恋爱脑的人吗?   “臣妾可以跟您保证,绝不会仗着与皇上的情分,干扰朝堂安稳,争夺权势,祸乱宫闱。”   毕竟俩人也没多少情分,她有多信他做皇帝的本事,就多质疑他做夫君的忠贞。   “若有反复,臣妾和臣妾所有爱的人都会万劫不复,鬼神厌弃!”   如果真有万一……问就是不封建不迷信,这是每一个红旗子弟应该坚守的信念。   “好了,你回去吧,哀家也累了。”孝庄倒是很满意方荷的承诺。   “那些东西留在苏茉儿那里,她会一直在慈宁宫,证明这是哀家的旨意。”   苏茉儿微微怔忪,她总觉得,主子这是在交代后事,这让她脸上的笑都保持不住了。   等方荷和苏茉儿离开后,孝庄才轻哼了声,“出来吧,你这听墙角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打小就好奇心重,有回偷听她和索尼说话,爬到树上下不来,又要面子不让侍卫搬梯子,硬着头皮往下跳。   这混账倒是没事儿,生生砸断了赵昌的腿。   到现在也不改,早晚还得叫那丫头闹几回不可。   康熙摸着鼻尖,讪讪从屏风后头绕出来,虽然看着挺正常,眸底却带着怎么都压不下去的笑意。   显然,刚才方荷说的话,他听到不少。   他没想到,在方荷心里,竟然如此敬仰他这个皇帝,完全不像吵闹时那么不近人情,显然也是个嘴硬的,随他!   “皇玛嬷……朕,朕是担忧昭妃气着您,您又心疼她肚子里的孩子……”   “行了,在玛嬷面前,你还嘴硬什么,你什么糗样儿我没见过?”孝庄摆摆手打断康熙的解释。   她脸上笑意倒是更深了些,“不过你眼光确实比你阿玛好,这丫头不错,往后好好待她。”   顿了下,孝庄的表情放软了许多,格外慈爱看着康熙,“这些年因为内忧外患,玛嬷一直对你颇为严厉,确实忽略你不少,苦了你了。”   康熙眼眶微微发烫,跪在孝庄面前,握住她苍老的手。   “玛嬷别这么说,若是没有您,孙儿也没办法守住祖宗留下的基业,只要您陪着玄烨,玄烨不觉得苦。”   孝庄笑着抚了抚康熙的脑袋,“好好好,玛嬷一定多陪你一阵子,看着你打败准噶尔,成为名垂清史的帝王。”   祖孙俩这边温情脉脉,同一时间,承乾宫内的气氛却格外冷凝。   佟佳婉莹噙着泪跪在皇贵妃床前,泣不成声。   “姐姐,不管您怎么想我,我从来都没有跟姐姐抢夫君的想法,我也不想进宫。”   “可四阿哥虽已是佟佳氏的阿哥,但到底出身不显,即便是佟佳氏有心庇佑他,因为乌雅庶人,皇上也不会允许他有继承大位的那一日。”   皇贵妃始终闭着眼,只唇角弯起讥讽的弧度。   “家里让你进宫,再生个佟佳血脉的阿哥,就有机会从太子手里抢过皇位来?”   “我留下的人手都归了你,送你的孩子上位,将来还要我的禛儿给你儿当牛做马?”   “佟佳婉莹,你这般会算计,又能说动阿玛坚持让你入宫侍疾,马上就要选秀了,以你的本事,过复选应该不在话下吧?又何必求我!”   佟佳婉莹眼泪落得更凶,语气也愈发哽咽。   “如果姐姐不想我入宫,我怎么会叫姐姐伤心,非要去选秀,姐姐这是在挖我的心窝子!”   如果姐姐还活着,她就算能选秀,最多也不过是个嫔位,甚至有可能是贵人。   原本佟佳婉莹觉得,不必计较一时得失,只要熬到姐姐死了,早晚她佟佳氏的血脉都能助她登上高位。   可现在,得知宫里出了个宠冠后宫的昭妃,佟佳婉莹有些等不及了。   如果她以低位份进宫,不但要面对姐姐的怨气,也没办法跟昭妃争夺恩宠。   谁知道姐姐什么时候死?   万一姐姐多活几年,叫昭妃跟表哥的情分愈发稳固,还有她什么事儿啊。   思及此处,佟佳婉莹哭得更凶。   “姐姐,您哪怕不为家里考虑,也该为四阿哥考虑啊!”   “若姐姐不在了,这宫里的妃嫔都恨毒了他的生母,又是半个嫡子,只会被人忌惮,谁会护着他?”   “我们是同父同母的姐妹,无论我有什么心思,都绝不会害你,害四阿哥!”   皇贵妃心底一酸,不自禁睁开眼,看向阿哥所的方向。   那孩子为了叫她好好吃药,在她生辰那日偷偷给她做饴糖饼,把自己的手都烫伤了,裹着伤药还坚持每天写一百张大字,也不知道手好了没有。   她恨乌雅氏,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恨这个从小就叫自己额娘的孩子。   她转头,死死盯着佟佳婉莹,“刚才说的话,你敢立誓吗?”   佟佳婉莹紧了紧手中的帕子,咬着牙举起手。   “我佟佳婉莹以佟佳满门和我未来子嗣的性命起誓,若我刚才对姐姐说的话有一个字撒谎,叫我们都不得好死,下辈子投胎畜生道!”   她确实不会对四阿哥动手,可若其他人动手她不知道呢?   佟佳婉莹心里一点也不慌,表情格外认真。   皇贵妃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闭上眼,声音虚弱了许多。   “只要阿玛能劝皇上同意,那你就准备着带人进宫吧。”   此次选秀,皇上交给太后和贵妃并惠妃、荣妃、宜妃来操办,作为皇贵妃,又捏着彼此不少把柄,让贵妃和三妃给她这个面子不难。   只要皇上不阻拦,佟佳婉莹就一定能入宫。   佟佳婉莹心下一喜,能带人进宫,至少也是妃位待遇。   一旦姐姐死了,以皇上对佟佳氏的优厚,她至少也是贵妃。   可她却不满足于妃位待遇,如果进宫就是妃位,姐姐死了,她也许可以直接成为皇贵妃。   三妃动不得,那能动的,就只有昭妃了。   佟佳婉莹红着眼眶,格外仔细地去盯着给姐姐熬药,心下开始紧着盘算,到底能做什么文章。   任是佟佳婉莹再多心计,也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三月十八是万寿节,选秀由礼部与钦天监一起定下日子,定在了万寿节后一个月,也就是四月十八。   佟佳婉莹为了选秀,在三月底就归家,准备入宫要带的行囊和人手。   四月初一,天都还没亮,康熙穿好朝服,准备去上朝的时候,外头于全贵突然跌跌撞撞跑进来,扑通跪在延禧宫主殿门外。   “皇上!”他声音再不复过去的阴柔轻缓,带着股子泣血的尖锐——   “老祖宗于睡梦中宾天了!!”   方荷预产期就在四月底,现在身子已经沉得睡不踏实了,本来就朦朦胧胧听到康熙起身的动静,只是一时不想动。   听到于全贵凄厉的声音,她大吃一惊,赶忙撑着身体艰难爬起来,一掀开幔帐就见康熙的身子晃了晃。   “皇上!您千万保重龙体啊!”梁九功流着泪扶住康熙。   康熙眼前一阵阵发黑,昨天早上他去给皇玛嬷请安的时候,皇玛嬷还没什么异样,怎么突然就去了呢。   “朕不信,定是你这狗奴才看错了!”康熙压低了嗓音怒喝出声,“来人,将于全贵压下去,杖毙!”   于全贵只捂着嘴呜呜地哭,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   跟着主子一辈子够本了,主子没了,他也确实不打算活下去。   “皇上,您冷静些。”方荷赶忙扶着春来的手披散着头发起身,“慈宁宫还需要于谙达张罗老祖宗的身后事。”   康熙红着眼眶转头怒视方荷,“你闭嘴!”   说完,他像是被困的猛兽一样,转身大跨步出了主殿,紧着往慈宁宫赶。   方荷没理会康熙这点邪火,亲人去世的伤痛她不懂,方何两家子都挺长寿的。   但她能理解,失去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肯定不好受。   她披上衣服,顾不得梳洗,冷静地吩咐:“魏珠,你送于谙达回去。”   “刘喜,你追上李德全,让他带御前的人去各宫传消息。”   “陈顺你也去,跟在梁谙达身边,提醒他赶紧传信朝臣,先把老祖宗的身后事张罗起来,其他事儿听梁谙达吩咐。”   魏珠和刘喜,陈顺赶忙去。   “翠微,立刻把所有不合时宜的东西都取下来,昕珂你带人把素锦和素棉取出来换上。”   “昕南,昕华,昕梓你们三个带人守着延禧宫,等洗漱完,春来和福乐陪我去慈宁宫。”   众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三魂没了七魄,下意识按照方荷的吩咐行动起来。   不过一炷香工夫,方荷就换上了改好的素服,满脸沉重地扶着春来和福乐的手往外走。   一个月她肯定是撑不下来的,只希望别到时候累得太狠了,连生产的力气都没有。   方荷感觉有些喘不过气,肚子都开始隐隐作痛。   她抓着福乐的手叮嘱,“回头你去库房里,挑拣些能提精神气的药材准备着,不够就去太医院要,一定要检——”   话没说完,她整个人突然僵住,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春来和福乐不明所以,顺着方荷的目光往地上看,就只见方荷的脚下湿了一小块。   春来头一回没了章法,张着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福乐也慌得不行,接生嬷嬷和奶嬷嬷都还在内务府接受检查呢,就算提前演练过,她也没给人接生过啊!   还是方荷最镇定,她转身往回走,碰上正指挥着人去外头挂白的翠微,平静道——   “翠微,你去叫张御医带接生嬷嬷过来。”   翠微猛地瞪大眼愣住,这个节骨眼儿?!!   她顾不得心底的慌乱,甚至都顾不上规矩了,抡起腿儿就往外跑。   方荷继续给其他人安排活儿——   “按照咱们先前演练好的,昕南,烧热水,准备纱布、剪刀和烈酒,再给我做点吃的,我饿了。”   “昕华,你带着新来的那几个宫人在殿门外守着,除了张御医和接生嬷嬷,梁九功和李德全,谁都不许进!”   “昕梓你亲自熬参汤,从头到尾不许离开你的视线,只能你亲自送到我手里。”   “昕珂,你在产房内盯着接生嬷嬷,春来,你陪着我,一旦有任何人有不同寻常的举动,直接打晕了事。”   “福乐,你做好给我接生的准备!”   紧着吩咐完了,方荷像是没事儿人一样拍拍巴掌——   “我说别愣着了,都赶紧动起来,我要生了!” 第85章   朝阳初生, 一抹艳红打破黑暗,如往常般映出那巍峨的朱墙金瓦,也映出了星星点点的白布素幡,绵延在各宫之间, 遮住所有的朝气, 叫整座紫禁城更加肃穆庄严。   内务府和礼部反应迅速。   各家女眷还未来得及入宫, 只妃嫔们到慈宁宫的时候,宫门和朱色廊柱都用素布遮起来了。   天井里的丧篷也已用素纱搭出了雏形。   妃嫔们一个个都眼眶通红, 身着早就准备好的素服,安静跪在天井里准备好的垫子上,默默流泪。   即便都知道圣驾就在慈宁宫内, 一个敢吭声的都没有。   康熙在宫人帮孝庄换好寿服后,屏退众人,一个人在寝殿内, 始终没发出任何声响。   直到太阳初升, 有资格入宫的王公大臣和宗亲女眷们也都赶来, 开始准备三跪九叩,送太皇太后停灵慈宁宫大殿。   就在这时, 有人发现了不对。   阿灵阿的母亲, 钮国公老福晋诧异道:“怎么不见太后娘娘和昭妃?”   礼部官员赶忙小声道:“回老福晋的话,太后娘娘听闻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后, 昏迷过去至今未醒。”   至于昭妃,礼部官员一个字都没敢提。   皇贵妃和贵妃等人早就发现了,猜想大概是皇上怕老祖宗去世会冲撞了方荷肚子里的孩子, 没叫她过来,内务府和礼部才都闭口不言。   但向来注重规矩的老宗亲福晋们,却看不得有人如此不孝, 当即就扬声提醒假装眼瞎的礼部官员。   “无论如何,太皇太后薨逝乃是国丧,昭妃即便身怀六甲,也该恪守孝道才是。”   礼部官员看向内务府代总管大臣福全,福全蹙了蹙眉。   “昭妃还在禁足之中……”   有位德高望重的红带子老福晋打断福全的话。   “那就是你们的不该了!”   “如此大事你们怎敢不通知昭妃,还不赶紧派人去,若是耽搁了,恐会污了昭妃的清誉!”   僖嫔没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可万岁爷就是从延禧宫过来的啊!”   现场安静了一瞬,那些老福晋们的脸色更不好看。   礼部官员还有御史女眷们也都忍不住皱起眉来。   所以昭妃知道,却仍然敢仗着身孕不过来?   她怎么敢!   李德全一直在门口守着呢,听到点子动静,赶忙进去跟梁九功禀报。   魏珠脸色瞬间白了。   其他人不会想到主子可能会生产,是因为没那么上心,只算着日子还不到,就下意识觉得是方荷跋扈。   可他知道阿姐的性子。   她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撂挑子,那只有一个可能——   “奴才这就回去看看!”   魏珠躬身说完,撒腿就往外颠。   外头说话的声音一直都不算大,等换了素服双眼红肿的皇上出来,都肃了面容,高呼万岁爷,开始三跪九叩,等待金棺停灵。   魏珠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累得还是吓得,总之面色白得特别吓人。   他连汗都顾不得抹,扑通跪在门口,带着哭腔以不大不小的声音打断肃穆。   “启禀皇上,昭妃娘娘得知老祖宗宾天,悲恸过度,突然发作了!”   皇贵妃等人皆是一愣,这还有五天才够九个月,所以大家都没想到生产这个可能。   且不说七活八不活这一说,除非难产,否则往后孩子的生辰就是老祖宗的冥诞……以皇上的孝顺,往后这孩子生辰怕是见不着阿玛了。   昭妃这寸劲儿赶的,叫人幸灾乐祸都有些不落忍,所以这档口倒是也没人敢露出笑意来。   已经在殿内痛哭一场的康熙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魏珠说了什么。   他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待得看到皇玛嬷的金棺,才恍然自己在哪儿。   他沉默片刻,嘶哑着声音吩咐:“李德……梁九功,你去延禧宫守着。”   众目睽睽之下,康熙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但他看向梁九功的眼神什么都说了。   梁九功心下了然。   主子是觉得李德全的分量不够,让他以乾清宫大总管的身份坐镇延禧宫,不许闲杂人等出入,任是发生天大的事儿,都以昭妃母子的安危为重。   他立刻应了嗻,带着气还没喘匀的魏珠,急匆匆赶往延禧宫。   才刚踏进延禧宫的大门,都还没绕过影壁,梁九功就听到方荷高昂的哭声——   “啊啊啊!老祖宗啊!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呜呜呜~”   “啊老祖宗您走慢些啊!孩子急着要见您一面,拼了命地想出来啊啊啊!”   “老祖宗您答应了要给孩子起名字的呜呜呜……您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啊!!”   ……   梁九功:“……”   要不是时机不对,梁九功听着这抑扬顿挫的哭声,都想笑出来。   其实以太皇太后的年纪,又是在睡梦中溘然长逝,算是喜丧。   即便是跪灵、哭灵也都要带着三分喜气,表示恭贺老祖宗功德圆满被接上天庭去了。   所以整个紫禁城的哭声加起来,恐怕都没有昭妃一个人的哭声大。   也就得亏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慈宁宫,延禧宫这边也没什么人,否则不用报喜讯,宫里怕是都能知道昭妃生孩子的进度。   疾步赶来的梁九功和魏珠正在抹汗的时候,产房内众人,包括接生嬷嬷,也都目瞪口呆看着方荷哀嚎。   她哭得格外卖力,乌发贴着脸颊满是狼狈,叫人直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汗。   不知道的以为昭妃这是生孩子累得,可接生嬷嬷知道,这位妃主儿的宫口都还没开多少呢。   方荷哭声不停。   都说生孩子疼,生之前也疼,她做好了准备,还是没预料到,没生之前就已经疼得让人想死。   倒是不用她再掐腚用薄荷花露催泪了,她抱着春来的胳膊,哭得浑身打颤。   “老祖宗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呜呜呜……臣妾也想跟着您去了算了呜呜~”   “您在天有灵,看看我肚子里的孩子吧呜呜~它还想见见乌库玛嬷呢呜呜呜~”   春来和福乐被哭得耳朵嗡嗡的。   两个人怎么都想不明白,太皇太后宾天,大家是难过,可……也不至于这么难过吧?   “主子您……您别太难过了,老祖宗定不愿意看到您如此!”福乐狠狠掐着虎口,噙着泪难得学会了婉转地劝。   主子再哭,待会儿还怎么有力气生啊。   方荷摇摇头,依然泪落如雨,“我心里真的好难过,老祖宗昨儿个还说要给我肚子里的孩子洗三呢呜呜呜~”   她也不想这么耗费力气,可她这羊水破的实在是太不巧了。   以防过后有人会拿孩子的出生跟孝庄的死连在一块儿做文章,她这姿态必须得做足。   她得先发制人,让人知道这孩子是孝庄盼着的,也格外喜欢的。   她哭没了力气,孩子还能平安出生,就可以说是孝庄在天之灵保佑。   至于没力气,反正福乐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人参丸,偷偷吃上几颗就好。   虽然可能会有点伤身,只要孩子没事儿,她月子里慢慢养就是。   如此想着,方荷歇了歇,再次大声哭了出来。   也许是早产的缘故,她宫口开得特别慢,从早上一直哭到快中午,方荷嗓音都快哭哑了,宫口都还没全开。   接生嬷嬷都有点着急了,羊水虽然流得慢,可这么久也差不多都流光了。   思及先前乾清宫总管、御医乃至太后都一再用家人的安危来敲打,接生嬷嬷咬了咬牙,开了口。   “昭妃娘娘,等不得了,若是羊水流尽还不生,怕是会有危险,少不得用催产药,尽早让小阿哥入盆才好。”   福乐蹙了蹙眉,主子若是服用人参丸,再服用催产药,这对身体的伤害也太大了。   但方荷眼睛眨都没眨沙哑着声音应下,“那就叫张御医亲自去煎,快!”   接近午时前后,催产药被迅速熬好,方荷捏着鼻子灌下去一碗,顺便服下了两粒人参丸。   没等多会儿,方荷就感觉到肚子越来越疼,有什么从肚子里直直往下拱,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啊!!好疼!!”   接生嬷嬷看了眼,眼底就带了笑意,可算是要开始了。   “娘娘听奴婢喊,让您用力您再用力……”   方荷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死死抓着幔帐上方垂下来的子孙绳,紧咬牙关深呼吸,听着接生嬷嬷说话。   在接生嬷嬷说用力的时候,她深吸口气,继续哭丧——   “呜呜呜!老祖宗我好想您啊!”   “再用力!”   “啊啊啊!老祖宗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想您啊!!”   “看见头了,娘娘用力!”   “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都想您啊——诶?”   在剧痛之中,方荷正鼓着气嘶吼,突然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滑出了身体。   然后‘哇’的一声,婴儿啼哭声打破了满殿的紧张,叫所有人都忍不住深吁了口气。   待得方荷排出恶露后,接生嬷嬷利落收拾好孩子,以襁褓包好,小心翼翼上前。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个康健的小公主!”   方荷顾不得身上的狼藉和疼痛,迫不及待招手。   “快,让我瞧瞧!”   嬷嬷将孩子放在方荷的枕头边,跟昕珂她们一起收拾屋里的狼藉。   福乐目不转睛地盯着几个人的动作,春来出去跟梁九功报喜。   只有方荷,什么都顾不上,眼里只有浑身通红皱皱巴巴的小团子。   这回她没再哭出声,鼻尖却酸涩得叫她喘不过气来,眼底迅速氤氲起雾气,叫她几乎看不清小老头一样的崽。   她终于有亲人了。   跟她血脉相连,会爱她的亲人。   她突然觉得,两辈子以来所有的孤单和枯寂,仿佛都是为了等待这小家伙的到来。   她粗鲁地抹掉眼泪,将孩子抱在怀里,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叫她都不敢莽撞去碰孩子。   福乐看着主子哭得脸色涨红,特别着急,“主子,您哪儿不舒服?奴婢给您诊诊脉吧?”   “我没事。”方荷嗓子已经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来,但她的语气却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就是觉得我的九公主丑萌丑萌的,被她萌哭了。”   福乐:“……”没听懂,但听出来主子大概是嫌孩子丑。   她赶忙劝,“医书上都说了,孩子刚出生都是如此,皮越红,长大越白,所以您别怕,小公主出生越丑,长大越好看!”   福乐探了探脑袋,又仔细地打量着这新生的小主子。   这还是她头回见到新生儿呢。   怕不够说服力,福乐狠狠点头:“小公主现在确实丑,一定是宫里刚出生的小主子里最丑的!”   方荷:“……”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否则你家小主子说不定会咬你。   接生嬷嬷已经出去了,在产房内伺候的昕珂和昕南趁没外人,捂着嘴偷笑。   外头梁九功听到翠微的报喜,抬头看了眼天儿,再仔细一询问接生嬷嬷,他都快憋不住笑了。   昭妃娘娘真不愧是宫里的祖宗,就连生孩子都跟旁人不一样。   旁的妃嫔生怕力气不够,都是咬着木塞积攒力气,最多忍不住的时候喊叫几声。   这祖宗倒是好,在产房哭灵几个时辰,生产……一炷香了事。   好在昭嫔母女均安,梁九功偶尔多点喜色也不算犯规矩。   他在延禧宫收拾好了表情,才紧着回慈宁宫报喜。   主殿的灵堂和天井里的灵棚已经彻底搭起来,中间留出一条过道,两侧都用素纱遮掩,左侧是王公大臣们,右侧是女眷。   一进门就听得隐隐有啜泣声,殿门内外都有和尚在敲木鱼念往生经。   梁九功提着三分悲伤,三分喜色还有那么四分悲喜交加的感慨,进殿往窗边的软榻那头走。   康熙证在沉默地抄写往生经。   “万岁爷,昭妃娘娘生了,是个小公主,母女均安。”   康熙轻轻抬起狼毫,想努力扯出一抹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甚至脑子都转不太动,好一会儿才出声。   “这几日,叫李德全在延禧宫伺候,叮嘱内务府,昭妃和奶嬷嬷的荤腥不必断。”他的声音也比方荷好不到哪儿去,哑得叫人心疼。   梁九功转身用袖子擦擦眼,赶忙端了杯温水过来,苦口婆心地劝。   “主子爷,您一定得保重龙体啊。”   “奴才去延禧宫的时候,昭妃娘娘也哭得特别厉害,几乎没有生产的力气了,是老祖宗在天有灵,才保佑昭妃娘娘平安生产。”   “老祖宗在看着呢,若是见您如此不爱惜自个儿的身体,怕是不会安心。”   康熙眼眶也烫得厉害,没再开口,只随意喝了一口水,又低下头开始抄经。   他知道皇玛嬷算喜丧,他该跟其他人一样,欣慰于皇玛嬷功德圆满……可这是养育他长大的祖母,是这世上唯一会疼爱他的亲人了。   哪怕后宫里有那么多妃嫔,皇嗣,可他们都是依靠着他这个皇帝而活。   只有皇玛嬷,虽然平日里并没有那么多嘘寒问暖,但他知道,皇玛嬷也疼他。   她老人家就像定海神针一样,只要她在这里,他好像就能解决所有的困难。   如今,皇玛嬷走了,他心里空荡荡的看不清前路,也再不能放纵那些无人得知的任性和冲动了。   梁九功还待劝几句,却蓦地发现纸上落下一圈圈水迹,在刚抄好的佛经上氤氲开来。   康熙迅速将之团成一团,也不抬头,只继续平静地抄经。   梁九功心里叹了口气,却不敢再说什么。   太皇太后大行,连被关在行宫的宣嫔都被接回来了。   也不知是在行宫被磨掉了身上的戾气,还是知道自己的依靠越来越少,宣嫔自入宫起就没说过话,前所未有的安静。   其他人也都差不多,或者说整座紫禁城,都被笼罩在一种格外宁静的悲伤之中。   只有一处例外。   慈宁宫偏殿内,佟佳婉莹面色苍白却毫无表情地跪坐在哭晕过去的皇贵妃身边伺候。   进来人的时候,她迅速啜泣几声,等无人的时候,她眸底的冷漠和恨意藏都藏不住。   今儿个本是她入宫的日子,偏偏那死老太婆早不死晚不死,非要死在她进宫之前!   皇上要守孝一年,下旨取消二十八年选秀,选秀被礼部叫停,从各地奔赴京都的秀女都已经换了素服在归乡的路上了。   佟佳婉莹别说想封妃,就是想入宫都变成了妄想。   哪怕是姐姐现在死了,也得等至少一年后,她才有机会入宫接替姐姐的位分!   如果姐姐命硬,等三十一年她都十八,过了选秀的年纪,只能天天盼着姐姐去死,才有她的机会。   她只后悔没有听阿玛的,早早通过佟佳氏的关系提前进宫,哪怕做个贵人,也比现在这种情况要好。   一年时间就足够改变太多了。   以昭妃和皇上的感情,虽然这回生了个公主,可她往后总能生阿哥。   一旦出了孝期,昭妃怀上阿哥,只怕一个贵妃位是跑不了的。   到时候她不但依然要居于方荷之下,甚至想要做皇贵妃,那贱人恩宠愈浓,也未必能让她如愿。   佟佳婉莹不甘,她绝不能叫昭妃继续在后宫受宠下去!!   好在她从小心思就深,不过几日,她就想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妙招。   当天晚上哭完了灵,回到佟家,她立刻带着自家额娘去书房求见阿玛佟国维。   “阿玛,选秀取消,等三年后,宫里怕是再没有我们佟家的立足之地,为今之计,得趁昭妃根基尚浅除掉她,才能保住我们佟家在宫里的荣光。”   佟夫人赫舍里氏一听,有些震惊,“这能行吗?先前你姐姐已经办过一回错事,一旦被发现,佟家可是要万劫不复的!”   佟国维也如此担忧,但他更了解二女儿的心计。   他沉吟片刻,抬头看佟佳婉莹,“你已经有了法子?”   佟佳婉莹笑着安抚额娘,“额娘和阿玛不必担忧,此事完全不必我们佟家自己动手。”   “作为皇上的母家,在这多事之秋怎么能为表哥添腻烦呢。”   “我们不但不能害昭妃,还得帮他托昭妃一把,给表哥一个寄托,帮表哥摆脱痛失亲人之苦。”   “阿玛和阿牟其(大伯)身为皇上的舅舅,自当为皇上排忧解难不是吗?”   佟国维一点就通,眸底迅速闪过一抹熠彩,接着漾开变成笑意。   他捋着胡须点头,“好好好,不愧是我佟家的女儿,你比你姐姐强多了!”   “回头让你额娘多带你去寺庙布施,好传我佟家女的良善美名,你入宫之事,阿玛来帮你办妥!”   夜色渐渐深了,佟家各处都亮起了灯,却依然照不透这深夜涌动的暗流。   延禧宫新换的白灯笼也都亮着。   魏珠站在屏风外,小声跟正抱着嘘嘘完的小团子擦屁股的方荷禀报。   “万岁爷这些时日大半时候都不吃不喝,每日下了早朝就去慈宁宫为老祖宗哭灵,太后也是如此,两位主子晕了好几次。”   方荷小心翼翼抱着打了个哈欠,又咂摸咂摸小嘴儿睡着的崽,拖着她,叫福乐在崽屁股上抹提早做好的爽身粉。   抹完后,方荷熟练地给崽换上尿布,这才叫福乐将小团子放进造办处提早送过来的摇篮车里。   做完这些,她用打湿的棉帕子擦着手,问屏风后的魏珠。   “这话是谁传过来的?”   魏珠小声道:“是李德全,他还说,造办处给您做的妃位仪仗早准备好了,已送到了延禧宫来。”   方荷挑了一抹没什么味道的面脂,轻轻在脸上和手上晕开,尤其是经常要接触小团子的指腹,反复揉搓好一会儿才停。   她只靠在软枕上,垂着眸子思忖,李德全这是想叫她月子里出去劝太后和皇上保重身体?   梁九功倒不怕皇上问罪。   叫她出去,这顿打保管能叫他和李德全都丢半条命。   能让爱给人挖坑的爷俩如此豁得出去,显然太后和皇上是真不太好。   她很担心太后,至于康熙,考虑到小团子,她也还算惦记吧。   此事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理。   可是刚生完十几天,就顶着冷风出去,尤其是她喝了催产药,吃了人参丸,有些伤身的情况下,那是嫌自己命太长。   万一染了什么不该带回来的病气,小团子可抵挡不住。   她看了眼把拳头攥在肉嘟嘟的小脸边上,睡得香甜的崽,紧着思忖好一会儿,才想出个法子来。   “你去一趟造办处,让他们做两幅一尺见方的木框,要一寸深浅,再准备些烧窑的黏土一并送过来。”   魏珠不知道主子要做什么,但主子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立刻出门去办差。   翠微倒是有些好奇,“主子要做什么?”   “您如今的情形可不敢出去吹风,但也不能不管寿康宫和慈宁宫那边,要不奴婢去御膳房提些汤水送过去?”   方荷摇头:“不必,想必该劝的,梁九功和乌嬷嬷都劝了,这会子你过去,万一不成,只会叫人看笑话。”   她也不想用自己在两个人心里的不同,逼两个人不难受,那不现实,也有点招人烦。   能打破死亡悲伤的,只有新生。   有梁九功的吩咐,只用了三日,方荷吩咐做的东西就送到因为晕眩在乾清宫休息的康熙面前,寿康宫也送了一份。   康熙躺在软榻上,还不忘抓着奏折看。   本来他已定好要趁着还没打起来,再去一次江南,先稳定好后方,才能跟准噶尔开战。   可因为太皇太后大行,此事只能先作罢。   但眼看着就要盛夏,今年雨水不少,这几日已经下了好几场小雨,靳辅建好的中河和防汛工程都得部署,康熙得时刻盯着。   还有先前跟罗刹谈判的时候,因为地图不够精确,虽然和谈成功,但是也发现了很多问题。   以后若是再起冲突,还会面临这种国界不明的问题。   康熙向来喜欢将所有的事情掌控在手里,能提前解决的,他绝不会拖沓。   他令人根据南怀仁绘制的世界地图,用经纬度法重新绘制大清疆域图,这其中也遇到不少问题,都得派人尽快解决……   康熙正出神呢,一错眼,就见梁九功端着个怪模怪样的托盘进来,还有个歪歪扭扭的碗,里面放着龙须糕和枣泥糕,看得人眼睛疼。   他淡淡乜梁九功一眼,“乾清宫的瓷器都被你吃了?什么东西都敢往朕面前送,撤下去!”   梁九功没听吩咐,赔着小心道:“奴才可不敢撤下去,这是九公主的孝心,要不万岁爷再仔细看看?”   听梁九功提起方荷刚生的崽,康熙到底来了点精神,撑着软枕坐起身,蹙眉看向那盘子碗。   定睛一看,才发现,托盘之所以不稳,是因为里面有两个小巧的脚印,底下还刻着格外眼熟的字迹。   「啾啾:饭要一口一口吃,人要一步一步走,不吃饭人是走不动哒,阿玛听话。」   康熙:“……”那混账给公主这是起的什么名儿?   他眼神又转向那个看起来残缺的碗,发现残缺的部分是两个小小的掌印,应该是趁着烧制之前,叫孩子印上去的。   碗沿也有一行小字——   「啾啾:又是吃饱想阿玛的一天,想喂阿玛吃甜甜,阿玛张嘴啊~」   康熙眼眶突然又有些发烫,唇角却不自觉浮现出一丝笑意。   若皇玛嬷还在,肯定也会跟他一样,想亲亲那个小崽。   如果皇玛嬷真的在天上看着,只怕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还不如刚出生的孩子懂事。   他撑着额角,揩掉眼角的湿润,捏起碗里的点心,吃了个精光。   碗并不大,不会让好几日没好好用膳的康熙积食。   再喝几口北蒙奶茶,康熙感觉身上稍微有了点力气。   他站起身来,亲自将这两样东西擦干净。   “昭妃和啾……九公主还好吗?”   梁九功看康熙吃完了点心,喜得快笑出来了,赶忙回话。   “妃主儿和小公主好得很,娘娘说要跟小公主把万岁爷少吃的饭给吃回来,等她们能出门了,才有力气好好照顾太后和万岁爷。”   “太后那里也送过去了?”康熙噙着浅笑,摸索着那小手印和小脚印,舍不得收起来。   梁九功:“奴才叫李德全送过去了,太后娘娘哭了一场,用过膳,喝了安神汤睡下了。”   康熙倒是不意外,果果想哄人的时候,能甜到人心里。   如今再加上啾啾,往后这娘俩怕是要在宫里横着走了。   他笑着摇摇头,仔细叮嘱:“这些日子朕不好过去,是怕小孩子通透,冲撞了她的魂儿,等送皇玛嬷去行宫回来,朕再去看她们。”   “再敲打敲打内务府,叫他们好好伺候着,膳房人多手杂,这些日子延禧宫的膳食都从御膳房走,不许出任何岔子。”   梁九功心想,昭妃生了个公主,又不是阿哥,又都在哭灵,哪儿还有力气针对昭妃啊。   不过他面儿上还是认真应了,就冲昭妃能叫万岁爷多吃几口东西,他也不嫌麻烦。   可令梁九功没想到的是,还真有人哭灵都不耽误长嘴干点别的。   孝庄的金棺还没送出宫呢,宫里就突然传出了九公主乃是太皇太后转世的传言,甚至很快就在各处都散播开来。   赵昌带着暗卫查过了,并不是有心之人故意散播。   “老祖宗薨逝后没过多久,昭妃娘娘便开始发作了,慈宁宫灵堂刚搭好,九公主就出生,又是生在阳气格外重的午时后,此为阴阳平衡最吉利的时辰。”   “连钦天监都说,九公主是个有大福气的,宫里人都觉得,定是老祖宗功德圆满,却又舍不下皇上和太后,用功德换了投胎转世回到主子爷和太后身边的缘分。”   “这几日宫人们都偷偷在延禧宫外念阿弥陀佛呢,私下里都说昭妃入宫前,就得大师算命说贵不可言,有这样的福分也不足为奇。”   康熙心下微动,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也觉得这说法极为可能。   虽然他还没见过啾啾,心里对她的喜爱却完全不下于太子,应是他和皇玛嬷的亲缘未了。   如此康熙就更不敢带着慈宁宫的暮气去看女儿。   他忍着冲动,按着最盛大的丧仪,将太皇太后送到黄辛庄行宫作为暂厝之地。   康熙思及地宫建好,才能将皇玛嬷挪入地宫,如果战事一起,得在这里多留些时候,令人将慈宁宫的砖瓦都运送到了此地。   在行宫陪伴孝庄梓宫过了七七之日,康熙才动身回宫。   在乾清宫沐浴过后,康熙没有片刻耽误地直奔延禧宫而去,可进门却没有看到方荷。   他问魏珠:“你家主子呢?”   魏珠赶忙回话:“主子生产的时候因为太过悲伤,伤了身子,御医的意思是让做双月子,主子还在殿内不能出来。”   “那九公主呢?”康熙突然记起来,张子钦好像禀报过此事,没再多问。   魏珠:“九公主在偏殿睡着呢。”   康熙思忖片刻,先去了偏殿,看到已经变得白白嫩嫩的小团子的那一瞬,他在门口静立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进去。   天儿已经热起来了,小团子只穿着方荷吩咐做好的浅杏色连体衣,衬得那张圆嘟嘟泛着红晕的小脸格外白皙,像是御膳房刚做好的奶糕。   还没有他四分之一巴掌大的小手,都蜷在脸颊旁边,像是打瞌睡的小兽,叫人忍不住想笑。   康熙表情不自觉温和下来,噙着笑坐到小团子身边,只看她微微鼓起的小肚子随着呼吸微动,觉得自己能看一下午。   他一进门方荷就知道了。   虽然要坐双月子,但她出了头月就能洗漱,只是不能出门吹风。   方荷换上一身不带奶味儿的衣裳,坐在软榻上,表情淡淡等着康熙过来。   宫里的传言她也听说了,甚至连延禧宫的人都喜闻乐见,可方荷却一直没对此表现出过任何喜色。   啾啾就只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的转世。   方荷不会允许任何人借此做什么文章,哪怕是康熙也一样。   而且她也不信,宫里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她这个宠妃和她的女儿做好事。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康熙过来,方荷心下了然。   这狗东西怕是信了那传言。   方荷平静地跟翠微道:“叫人都离远些,多给我准备一壶金银花露。”   翠微总觉得,主子这表情不像是终于等来主子爷的欢喜,她甚至还有些心惊肉跳的莫名忐忑。   她委婉地劝:“主子,您……您还不算出月子呢,而且皇上要守孝,这会子可不是胡来的时候啊!”   “放心,不胡来。”方荷慢条斯理挽起袖子,喝了口温水润嗓子,云淡风轻扔下一个炸弹。   “我就是打算跟万岁爷好好吵个架。”   翠微:“……” 第86章   翠微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主子都要万岁爷吵一架了,还不算胡来?   她回想了下先前主子和皇上几次吵架闹出来的动静,简直想哭给方荷看。   小公主都出生了,主子可不能再跟以前一样任性了啊!   万一真惹恼了万岁爷, 太后如今太过伤怀, 卧床不起, 且顾不上主子这头,那往后延禧宫的日子还怎么过?   但方荷却很坚持, 润完嗓子还笑着催。   “别费心想着劝我了,快去,我心里有数。”   翠微:“……”行吧, 反正吵了那么多回,主子荣宠也没变过。   她无奈出去准备茶水,即便勉强劝说自己有点底气, 等瞧见康熙从东偏殿里出来, 翠微还是没忍住心里打鼓。   她忐忑着心肠跪地, 扬声提醒里头的主子。   “请万岁爷圣安!”   康熙摩挲着刚刚被女儿握过的食指,含笑进了大殿。   方荷身着银红色葵花暗纹的宫装, 站在软榻旁幽幽看康熙一眼, 这才盈盈下拜。   “臣妾请皇上万安。”   外头翠微抖着心肠爬起来,让春来和魏珠把其他人都撵远一点, 伸长了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   梁九功一看翠微这模样,就知里头那祖宗又要闹妖,跟着叫李德全带人远一些, 也不动声色伸长耳朵听着。   殿内,康熙跟看女儿时一样,站在门口噙着笑深深看着方荷, 好一会儿缓下心中悸动,才笑着上前将她提起来。   “不是不叫你这般多礼了吗?”   他享受其他人臣服在自己脚下,唯独这小狐狸,他更喜她张牙舞爪站着。   方荷感觉到胳膊上的手揽到了腰上,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抬起头看康熙,声音似是掺了蜜。   “臣妾这不是担心皇上只记得多了个女儿,忘了还有臣妾,不自报一下家门,您忘了臣妾可怎么是好?”   任何跟她抢女儿的都是混蛋,这狗东西休想将对祖母的哀思,移情到啾啾身上。   门外梁九功疑惑看翠微一眼,这不是挺正常的吗?   翠微也纳闷呢,主子不是要吵架?   这也不像是吵架的架势啊!   康熙倒挺稀罕方荷这格外灵动的娇俏模样。   旁人大概都觉得方荷比先前丰腴了不少,但她生孩子之前康熙还陪着她一起就寝,见过她最胖的时候,这会子反倒觉得她清瘦不少,更叫人怜爱。   康熙的眸色不自觉深了些许,低头与她鼻尖相抵,想在她唇上轻啄。   “满宫都担心朕龙体有恙,连啾啾都知道关心阿玛,偏某个混账什么动静都没有,朕先去看她也正常吧?”   方荷用食指贴在他唇畔,不叫他亲。   “要是没有啾啾的额娘,皇上看她会不会关心您,您这么说,就不怕臣妾伤心吗?”   康熙握住她的手,到底还是亲了上去,笑意都氤氲在了唇齿纠缠间。   “爱妃在吃啾啾的醋?”说着,他忍不住笑出声,点点方荷的脑门儿。   “朕好好一个公主,你这是起的什么名字?”   方荷轻哼了声,另一只手用力,将人推开,笑得愈发狡黠。   “我的女儿,自是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您怎知臣妾不是吃您的醋呢?”   康熙不置可否,笑着上前一步,想将这小狐狸揽回来,许久没见,他也不能留太久,实在想与她亲近。   “朕先过去看啾啾,是心知自己有多想你,知道见了果果,便再分不出心思去看她,果果可是如此思念朕的?”   方荷继续后退,挑眉笑问,“万岁爷是思念我贵不可言,为您生下了老祖宗转世的九公主?”   康熙一进殿就察觉出方荷心里憋着火。   他之所以扔下朝政急着赶过来,就是为了与她说清楚此事,不想叫她胡思乱想。   可没想到,方荷没像以前一样冷言冷语,反倒展现出了与以往格外不同的风情,如一根羽毛在他心尖轻挠,痒得人心里滚烫。   他却是不想立刻解释了,只眸底闪过一抹笑意,继续逼上前,将方荷困在往寝殿去的垂花拱门下头。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于你没有坏处,甚至可凭此传言,顺利封贵妃、皇贵妃乃至皇后,果果不动心?”   方荷轻嗤,她总算明白传言为什么传得那么快,还在丧期内,宫里各处都对延禧宫热情有加,恨不能将延禧宫拱到天上去了。   感情根子在这儿,他在试探她。   可这宠妃和弃妃吵架自然不能一样,同样的招数用多就废了   方荷轻抚上康熙的龙袍,目光柔媚看着康熙,轻轻推他,眸底笑意却浅了许多。   “皇上觉得我想做皇后?”   康熙顺着她的力道后退,笑意不变,“朕记得,你想做正妻,现在还想吗?”   方荷笑得比他还灿烂,“那您就不记得,我更想做唯一,我想要,皇上愿意给吗?”   她食指轻戳着他的胸口,“臣妾很想知道,您是因为喜欢我才问这个问题,还是因为太子来问我这个问题?”   方荷的力道不比猫儿重多少,但康熙却心甘情愿被她戳得步步后退,直至搂着她的腰缓缓坐到窗边的软榻上,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   “你要什么,只要朕有,朕都会尝试着给你,只要果果愿意等。”   这回不等方荷说话,康熙便用了点巧力,将人摁到膝上,咬住她的唇瓣辗转。   “不会叫你等太久,果果再信朕一次可好?”   方荷仔细注视着康熙的表情,总觉得这狗东西有点不大对劲,他是不是太配合了点?   她噘着嘴轻哼,“信您把啾啾当老祖宗转世看?还是信您为了流言蜚语试探我?”   康熙的笑声通过胸腔传入方荷耳中,声音竟也低沉厚重了许多。   “朕是想让你知道,自流言传出以后,不过短短月余,上折子请立你为后的就多达十几位大臣。”   方荷微微蹙眉,她就知道天上不会掉馅儿饼,背后之人将她捧得高高的,是为了叫康熙猜忌她?   她低头把玩康熙的衣袖,“您不想叫我做皇后。”   “是,不想。”康熙思虑再三,还是说了实话。   “一则,虽然朕不喜宫里的说法,可朕命硬一说只怕不是空穴来风,朕不敢赌。”   “二则,太子之位不稳,于朝堂不利,赫舍里一族在朝廷根基颇深,若他们起了心思要对付你,朕也会有鞭长莫及之时。”   他抬起方荷的下巴,“你信朕吗?”   方荷没回答他,继续玩你问我也问的游戏。   “您信啾啾的转世之说吗?”   康熙依然没说谎,“乍听之时信过,或者说对皇玛嬷的思念,让朕宁愿那是真的。”   他稍稍用力,叫方荷跪坐在他身上,比他高出一头来。   “可朕仔细一想就知不可能,皇玛嬷几番说过不想再遇到阿玛和朕了,即便转世,大概也是回到草原上去。”   方荷拽着他的耳朵,还是不怎么高兴。   “也许老祖宗是想两全其美,先看看您,再通过赐婚回草原呢?”   康熙失笑,仰着头又去咬方荷的唇。   “朕答应过你,啾啾不会抚蒙,朕也许会叫你失望,但朕不会骗你。”   方荷松开一只手捂住嘴瞪他。   “您干嘛总咬人啊!”   “你想叫朕耳根子软一点,朕就不能叫你小嘴儿更甜一点?”康熙笑着扶住方荷,干脆躺下,叫她半趴在自己怀里。   不等方荷挣扎,康熙便道:“别动,叫朕好好抱抱你,陪你的时间久了,一个多月不见,朕夜里都睡不踏实。”   方荷这才老实下来,却还是压不下心里的火,用力戳他。   “那您到底为何要放纵传言?”   如果不是康熙不作为,绝不可能越传越广。   一想起别人对着啾啾,看到的想到的都是太皇太后,往后甚至要对啾啾要求颇多,她心里就烦躁得厉害。   康熙轻抚方荷的后背,“自是要抓住背后之人,趁机平衡朝堂,你都不信有人会无缘无故捧你上青云,朕难道还能信了?”   方荷这才满意地点头,不过点到一半顿住了。   啥意思,她不信证明她聪明,这狗东西是不是拿她当傻子标准线了?   见她抬眼轻睨过来,康熙心窝子里的滚烫愈发难耐。   说起来也是难以置信,他一个皇帝竟然素了快半年了,还要素上一年,天生火壮的男人,实在经不起撩拨。   他闭了闭眼,不看她这不经意却叫人难以忽略的娇媚,努力将话题正过来。   “先前你在延禧宫说的话,朕反思过,觉得很有道理。”   “皇玛嬷不在了,皇额娘又是个不爱管事的性子,如若朕不在宫里,也只能你自己才能护住自己。”   “所以你有手段不是什么坏事,只怪朕许多事情都没跟你说清楚。”   方荷目光流露出真切的诧异,不由得对康熙有些刮目相看。   比起知错能改,他这老板比后世的老板都更上分一些诶。   所以她格外老实听着康熙说话。   “拿皇玛嬷转世一说做文章,明面看似是后宫之争,实则还是前朝的争端。”康熙一直觉得方荷在大事上有些与寻常人不同的聪慧,倒不介意跟她说些朝政。   “请立你为后的,多是纳兰明珠的门人,反对立你为后,甚至觉得这是你仗着恩宠意图染指后位的,多是索额图门人。”   “朕需要时间,来平衡朝堂……才没有制止传言。”   他想说,他还想叫方荷能趁机接手宫权,哪怕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还算在他掌控之中,他也就没阻拦。   这会子还是不说了,免得这好吃懒做的狐狸伸爪子。   方荷听懂了。   虽然她不懂朝政,可后世电视剧演得多,啥心理路程都在肥皂剧里出现过了。   “您的意思是,纳兰明珠想投靠我……不对,是猜度圣意,想重回朝堂,索额图为了太子,不想叫他回来,我就是他们拿来争斗的靶子?”   这俩老对头才是真爱吧!   康熙笑着拍拍方荷的脑袋,他就知道这混账聪明。   “纳兰明珠确实了解朕,所以此事不会是他起的头,他只会顺水推舟,有其他人在推波助澜,果果觉得还会有谁?”   方荷捏了捏眉心,感觉脑子又快长出来了。   古代人短命除了客观条件,有没有可能是动心眼子动得太厉害了?   她干脆直指核心:“不管是谁,他们的目的一定会伤害我和啾啾,对吧?”   康熙没回答她,他不会给那些人机会,只倏然将她困在身下,比她刚才故意闹他的时候还要促狭些。   “朕进殿的时候,果果是要跟朕吵架,是不是?”   方荷眨巴着眼睛,格外乖顺地抱住了康熙的脖颈儿。   “我分明是吃醋了,人家都说有了孩子忘了娘,我以为您光顾着孩子,将果果抛在脑后了呢。”   吵架什么的,哪儿有她和啾啾的安危重要,先解决问题,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吵。   康熙哼笑了声,又咬了咬她的唇。   “听说你叫造办处给延禧宫做几副搓板,越结实越好,延禧宫的衣服都是送到浆洗处,你要搓板作甚?”   啊这……她能说是给康熙准备的万寿节贺礼,可惜想起来太晚了,准备明年送吗?   方荷在康熙的薄唇上重重吮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啾’声。   她咧开小嘴冲康熙笑,“您不是想知道啾啾的名字怎么来的吗?臣妾看到她,就总想到您,总忍不住亲她,亲多了总听到这声音,正好她又排行为九,才叫啾啾。”   康熙被逗得忍不住低下头,擒住她这张叫人又爱又恨的小嘴,殿内再没了说话声,反倒呼吸声越来越重。   梁九功头皮发麻,还在孝期呢,昭妃还没出月子,是不是该提醒一下?   翠微表情都麻木了,这就是主子要吵的架?   挺好,往后就这么吵,反正都不少动嘴。   过了一会儿,李德全从外头进来,在梁九功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梁九功赶忙躬身向殿内:“万岁爷,索相和太子并几位内阁大臣,已经在弘德殿偏殿候着了。”   康熙眸底带着些不明显的燥意,无奈翻个身,重新叫满面潮红的方荷趴回去,闭着眼和缓自己的火气。   方荷气都没喘匀,就赶紧小声问:“您说的推波助澜的人到底是谁啊?”   康熙笑着坐起身,扶她坐在一旁,慢条斯理起身。   “朕不能叫你憋着火,咱们还是吵一架。”   方荷:“啊?”不是吵完了吗?嘴都吵肿了!   康熙垂眸笑着看她,“总不能事事都是朕来告诉你。”   “皇玛嬷给你那几样东西不是叫你做螃蟹的,执掌后宫的金册和宝印早晚会到你手里,朕等着你来告诉朕。”   方荷:“啊??”她啥时候说过要管后宫了?   不是,这跟后世不给待遇职称,却啥活儿都得干的社畜有啥区别?!   康熙笑而不语,含笑注视着方荷,慢条斯理揩掉唇角的胭脂,理了理龙袍,转身大跨步出了门。   方荷:“……”   翠微很快就白着脸进来了,“主子,您跟万岁爷真吵架了?”   “吵了……吧?”方荷也不大确定,反正她是不生气了。   回过神,她莫名有些想笑,但抬头见翠微脸色不好看,她有些不解。   “怎么了?”   翠微坐在脚踏上,“万岁爷刚才出去的时候还怒火未消,那架势吓得奴婢这会子腿还软呢,您到底为什么跟万岁爷吵架啊?”   方荷:“……”出去之前不还在她面前卖弄男色来着?   一想到转身的功夫他这演技就上线了,方荷忍了忍,还是笑得整个人都歪在矮几上起不来。   翠微简直想啐一句不伺候了,这两位祖宗到底什么情况!   方荷揩掉笑出来的眼泪,见翠微面色不善,赶紧拉住她解释。   “皇上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大概是要钓出转世传言的背后之人,我今儿个要跟皇上吵架,也是为此。”   方荷实在不想长脑子,但想到有人要害啾啾,她只生怕一个脑子不够。   “你赶紧帮我分析分析,到底是怎么回事。”   翠微听了主子和皇上刚才的对话,确实比方荷脑子转得更快些。   “将您和小主子高高抬起,令得朝臣请立您为后,即便万岁爷不会猜忌您,后宫所有的娘娘们可不会眼睁睁看着。”   这分明就是将主子架在火上烤。   方荷还是想不通,“太后和皇上护着我,即便是后宫看我不顺眼,除非她们有一击即中的把握,否则也只能看不惯我却又干不掉我,有什么用?”   翠微则觉得不然,她表情越来越严肃:“如果娘娘们不动手,却引得您与太子产生嫌隙呢?”   “更甚者,只要皇上不允您为后,一来削了您的面子,会让人怀疑皇上对您的恩宠,二来若传言坐实,皇上总得照顾老祖宗的颜面,小主子未必还能在您身边养着……”   方荷的表情瞬间就冷了下来。   前者她不担心,康熙看她的目光火热到恨不能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   可若有人想将啾啾从她身边夺走,那就是要她的命!   方荷脑子迅速转动起来,“还是不对,啾啾是公主,不会影响储君之位,除非是送到太后那里,否则其他人谁有资格养育啾啾。”   太后不会为难她,跟没送也没啥区别,逻辑不通。   翠微也揪着头发,她只能从后宫分析,前朝的事儿她更一窍不通,实在想不出来这事儿到底还有什么机锋。   方荷觉得,想不通,干脆就化繁为简。   “这个传言只会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推我上去,一个是捧杀我。”   “先不考虑前朝,如果推我上位,会损害谁的利益?”   “如果我跌下去,又是谁得利呢?”   “盼着您跌下去的太多了,实在是不好说。”翠微站起身来转圈,努力思索。   “可若传言坐实,以老祖宗转世的身份,自然不能为庶出,即便不是皇后,也会是……”   “皇贵妃!”方荷瞬间接话,“这是逼我和皇贵妃打擂台。”   皇上不想封后,皇贵妃之女也是半个嫡出。   只要那人逼得朝堂上传出佟佳氏退位让贤的声音,或者逼她把孩子给佟佳氏,她和佟佳氏都是不死不休。   如此一来,皇贵妃和她总有一个要跌下去,对方想要的……是后宫高位,或宫权!   方荷立刻吩咐:“你叫人盯着承乾宫和永寿宫的动静,尤其是永寿宫。”   最有可能的就是贵妃。   佟佳氏但凡出任何问题,她这个逼死皇贵妃的人都得不了好。   皇上看在母家的面子,上也要给佟家一个交代,不能再继续宠她。   贵妃头上没了压着的皇贵妃,整个后宫就彻底掌控在钮祜禄氏手里了。   翠微转念也想明白了,立刻出去办差。   康熙在黄辛庄待了十几日才回宫,积压的奏折不少。   他早早叫个眼生的御前太监,持李德全的腰牌过来传话,说这两日先不过来,等批完了折子再来。   小太监还说:“万岁爷还吩咐,请娘娘仔细着课业,回头万岁爷是要检查,若是您有疑惑,尽可求助万岁爷。”   方荷:“……”那狗东西又要什么诚意?   可恨的是,不管是承乾宫还是永寿宫,最近都没什么动静,她拿什么交答卷啊!   她坐在啾啾的摇篮车旁边发愁。   看着睡得格外香甜的小崽,方荷咬牙伸出手来,为了又香又软的团子……要不把五指姑娘当诚意送出去?   康熙暂时还没时间过来,只下旨,五月下旬移驾畅春园避暑。   那时方荷的对月就还差不几天,天儿热了,啾啾也不怕着凉,只要小心些就没事。   方荷还没彻底出月子,也不会叫前朝后宫在这风口浪尖上猜忌。   翠微冲方荷调侃:“万岁爷是越来越会心疼人了,这几日乾清宫的灯都亮到很晚,这回该送些解暑的汤水去御前了吧?”   方荷也觉得,康师傅是比过去表现好多了。   “那就送一盏绿豆百合汤。”   那天康熙过来的时候,她被利器威胁了好久,估计这位爷火气不小,下下火总没坏处。   但翠微刚出去,很快又进来了。   “主子,宜妃娘娘来了,问您得不得空。”   自方荷生了孩子,延禧宫的禁足就算解了。   虽暂时还没人往延禧宫来走动,也是因为守孝,给老祖宗抄经。   宜妃是第一个来延禧宫拜访的。   方荷大概知道她所来为何事,“请宜妃进来吧。”   宜妃带着大礼过来的,一进门就先露三分笑。   “九公主的满月没有办,先前也不好过来,委屈你和九公主了,这是我给九公主的赔礼,昭妃可不许拦着。”   方荷笑着起身,“不会不会,在延禧宫,这礼就没有回头的道理,多多益善。”   宜妃:“……”   她哭笑不得坐在方荷对面,“外头眼瞧着又要起风,你倒还挺坐得住。”   “不然怎么办?虱子多了不痒,见招拆招就是了。”方荷摊开手无奈道。   宜妃轻笑了下,没急着往下说。   她面上有些疲惫,只是被粉压下去大半,迟疑了下,还是没忍住问。   “我瞧你身子养得不错,不知你那位会养身子的宫女可否借给我一用?”   方荷利落点头:“这事儿本就是我跟万岁爷提过的,但不知皇上有没有把话跟你说清楚。”   宜妃了然点头:“我明白,胤禌是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太医和御医都看过也是无法,这几日他又起不来身了,我……”   哽咽了一下,宜妃努力露出个笑。   “她能叫胤禌好哪怕一分,我也会记昭妃十分恩情,即便事不可为,我绝不会记恨昭妃,只怪我这个做额娘的不够小心。”   方荷已经问过福乐了,苏氏养身的秘方里,还真有能养胎弱之症的方子。   听宜妃把话说开,方荷才稍稍透露一二。   “我不敢说福乐一定能将十一阿哥的身子养好,但我也曾气血两虚到会影响寿数,如今也算是大好了,叫十一阿哥稍微松快些还是可以的。”   宜妃激动地站起身来,“那就多谢昭妃了,此情我必定铭记,不管后宫多少风雨,只要将来你不对翊坤宫动手,我绝不会与你为难。”   方荷要的不只是这个保证。   她仔细想过了,即便要拿白菜的价儿干那啥的活儿,为了啾啾,这宫权她也得捏在手里才能安心。   如此她就不能是孤家寡人,一个大集团靠光杆司令可不成,她得有合作伙伴。   宜妃无论从任何方面考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方荷拉着宜妃坐下,“你听我慢慢说,小孩子要想平安长大,除了要保证他身体更健康,一个更安全更平稳的生长环境也至关重要。”   “你我如今都是为人母的人了,我也不与你说虚的,我可以保证,福乐可以一直为十一阿哥调养身体,将来有机会下江南,我还能请曾经为我养身的梁氏后人为他养身。”   宜妃很上道:“条件呢?”   方荷:“条件很简单,宜妃娘娘与我联手,保证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会站在我这边,保证啾啾和十一阿哥能在宫里平安长大。”   “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若你答应,福乐会每日去翊坤宫请脉,你不答应,养身方子我也拱手送上。”   但这养身方子就只能是梁阿姐给她的了。   方荷无权处置苏家的秘方,也不会强求福乐拿出来。   宜妃不曾有丝毫犹豫,她既然过来,自然是准备好了投名状,做好了以后都以方荷为主的准备。   “我若只是说说,昭妃你一定不信。”宜妃沉思片刻,稍稍安稳下来,轻声开口。   “你可知道,昨儿个佟家上了折子,请求皇上允准皇贵妃退位让贤,自降为贵妃,让你晋封皇贵妃之位?”   方荷愣了下,这还真没听说,宜妃哪儿来的消息啊?   宜妃像是知道方荷在想什么,笑了。   “郭络罗氏虽然在盛京,但好歹也有分支子弟在朝中为官,得到消息并不难。”   “皇贵妃这些时日都在承乾宫内不出,这不像她的性子,她从一入宫,做梦都想做皇后,如今却认了佟家所请,卧病在床,叫妹妹入宫侍疾,瞧着……像要熬不过去了。”   方荷紧皱眉头,“如果皇贵妃不在了,岂不是变成我逼死她的?”   “我却觉得恰恰相反。”宜妃慢条斯理喝了口茶。   “如若是我,我会叫佟家二格格传出话来,就说皇贵妃自觉是抢占了老祖宗的福分才会病重,再次自请降位。”   “她没了,佟家自然还是要有人进宫的,佟家二格格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做了皇贵妃,皇上为了补偿佟家,佟家二格格入宫至少也是贵妃位。”   方荷都快听傻了,这一环一环的,是正常人能长出来的脑子吗?   “你的意思是,背后主谋乃是佟家,他们想让佟家二格格入宫做贵妃?”   宜妃不置可否,“皇上为老祖宗守孝,停了选秀,再过三年,那位二格格就过了选秀的年纪,佟家主家年纪合适的,就只剩大房的庶女。”   方荷还是觉得有哪儿不对,“为了贵妃位,以佟家的身份,竟舍得送我上青云,用皇贵妃位换?”   咋,她上辈子救了佟家全家吗?   见方荷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宜妃略诧异之余,也只能说得更明白些。   “皇上为了四阿哥,也定会让佟家女入宫,只是四阿哥玉碟已改,太子和阿哥们也渐渐大了,为了朝堂安稳,佟家女位分必定不会太高,这是他们明白帝心在你后,想出的最稳妥的法子。”   “若佟家二格格入了宫……我冷眼瞧着,这位二格格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入宫侍疾两次也没闹出任何动静,反倒良善名声宫内外皆知。”   虽然宜妃没把话说到最明白,方荷却很快反应过来,终于把逻辑链圆上了。   “所以,推我上去,我必然不会拒绝,皇上也会满意,补偿佟家一个贵妃不在话下,这位二格格若做了贵妃,我这皇贵妃位子,还未必能坐稳。”   不,是一定坐不稳。   佟家这盘棋,到目前为止是一点恶事都没做,手段比乌雅氏还高啊。   方荷目光与宜妃对视到一起,无言的默契迅速流转。   这样厉害的搅屎棍若是进了宫,她们怕是再无宁日可言。   宜妃见方荷从满头雾水到恍然大悟,再迅速冷静,心下忍不住赞了下方荷这份心性。   “昭妃可是有章程了?”   方荷笑着起身,“不急,宜妃往后叫我鑫果就好,还是先叫福乐去给十一阿哥诊诊脉吧。”   可能方荷的脑子没有土著回路多,但她解决麻烦的法子,却比这儿的人多三百年的天马行空。   既然问题已经找出来了,那确实不急。   得让人家把这出戏演完,否则如今是能拦住,万一以后人家又起了唱戏的兴致怎么办? 第87章   天儿越来越热, 宫里没有遮挡,白日里直如蒸笼一般。   康熙怕啾啾并几个体弱的公主和小阿哥们受不住,很快就起驾至畅春园避暑。   皇贵妃这回没在宫里,占了最大的澹宁居, 贵妃被安置到德妃先前住过的万芳斋。   惠妃和荣妃也来了, 分别住在清远斋和丁香苑, 正好与宜妃的韵松轩和贵妃的万芳斋隔湖相对。   其他人去岁住的什么院子,这回也都熟门熟路搬了进去, 包括从昭嫔晋位为昭妃的方荷,依然住云崖馆。   这叫人止不住心下玩味,昭妃位分升了, 又是四妃之首,按理说惠妃的清远斋才该是昭妃居住之所啊。   因为皇贵妃始终病歪歪的,待得安置好了, 便有与皇贵妃交好的妃嫔过来探望。   端嫔就是其中一个, 她小心试探皇贵妃。   “听闻前些日子, 万岁爷怒气冲冲自延禧宫出来,就再也没去看过昭妃母女, 这怕不是发现转世传言是昭妃所为吧?”   其他几个小贵人们也都觉得有可能, 纷纷附和。   “除了昭妃,还有谁这么大胆啊?敢拿老祖宗说事儿, 这回怕是要彻底失宠了!不然也不能叫她还住云崖馆。”   “那可未必,就算失宠了,还有太后护着呢, 而且她还有救老祖宗的功劳,万岁爷心慈,又能拿她怎么样?”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看这些日子皇上去看过她们母女吗?太后若得知此事乃是昭妃所为,也未必还愿意护着她。”   ……   跟端嫔一同过来的僖嫔没吭声,也不知是不是在方荷手里吃了太多次亏,僖嫔总觉得,方荷没那么容易失宠。   皇贵妃恹恹地歪在上首,听得微微蹙起眉来,不咸不淡地训斥几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如何做,岂容你们妄议,本宫不爱听这个,想说你们出了澹宁居的大门再说。”   佟家婉莹见妃嫔们面色不好看,笑眯眯替姐姐解释。   “各位娘娘们别多心,姐姐也是做额娘的人,自是相信昭妃不会拿孩子做筏子,怕真是九公主与老祖宗有缘,否则也不会那么巧就早产了不是?”   端嫔轻嗤了声,倒没再说什么叫皇贵妃不悦的话。   可在场的妃嫔们心里都有数,宫里有孩子的妃嫔,拿孩子做筏子争宠的还少吗?   那早产可未必就是巧合。   端嫔早打听到,方荷生产那日是喝了催产药的,指不定是为了赶这个缘分,不想哭灵,谁知道她羊水到底什么时候破的。   但说归说,这会子前朝还闹得厉害,也还没出热孝期,大家也就只敢痛快痛快嘴,旁的主意也不敢打。   待得妃嫔们离开,婉莹眸底露出一丝笑意,转身伺候着皇贵妃喝药。   “姐姐放宽心,阿玛说了,即便昭妃能成为皇贵妃,她这位分早晚也要还给我们佟家。”   “往后四阿哥依然是除了太子外最尊贵的阿哥,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皇贵妃面无表情喝掉碗里的药,被药汁的苦涩呛得止不住剧烈咳嗽,直咳得双颊泛出不祥的嫣红,才慢慢止住。   她淡淡看佟佳婉莹一眼,“你最好说到做到,就算我死了,若是你和阿玛食言,我也有法子叫你们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信你就尽管一试。”   佟佳婉莹脸上的笑僵了下。   她知姐姐入宫早,也得早逝的姨母喜爱,又在宫中多年,肯定留下了不少人手,为了四阿哥,却未必会全交出来。   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戾气,轻柔跪在皇贵妃脚边,替她抚着背和缓不适。   “姐姐,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婉莹也许有百般算计,也有见不得人的手段,却都是为了佟家满门的荣光,我永远都不会对自家人动手。”   “说难听点,我很清楚将来我要靠什么在宫里立足,姐姐不信我的真心,总该信我不会自掘坟墓吧?”   皇贵妃垂眸淡淡睇佟佳婉莹好一会儿,没再多说什么,转头吩咐佟嬷嬷。   “准备纸墨笔砚吧。”   她也该是时候上表,再次请求退位让贤了。   春晖堂这边,康熙翻看着那些大同小异的吵架折子,其中索额图的气焰最为嚣张。   甚至连索尼和孝诚皇后都被他拿来再三提及,看得康熙满肚子火。   这朝堂上吵了七八日,火候也差不多,该是时候叫纳兰明珠回来了。   康熙起身,吩咐梁九功去宫外传旨,“授明珠内大臣之职,赐南书房行走,明日朕要见他。”   由明珠这个请立昭妃为后的领头人出面,一力为方荷请封贵妃,比其他人都合适。   皇贵妃的位子他不打算动,表妹的身子经不起折腾了,待得方荷下次诞下阿哥,再封皇贵妃也来得及。   佟国维的算计,还有索额图的气焰,这些该如何处置,康熙心下都已有了盘算。   吩咐完,康熙也没压着自己看折子看出来的火,冷着脸带着李德全出了春晖堂,甚至没有坐皇辇。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澹宁居,正在写奏表的皇贵妃笔尖微微一顿,察觉出些许微妙。   “皇上是往云崖馆方向去的?”   佟嬷嬷点头,“奴婢叫人远远瞧着,梁总管往大宫门处去了,皇上带着人往后头走,说是看起来不大高兴。”   这都是客气的,盯梢的宫人远远瞧着皇上那架势都觉得腿软,猜测怕是兴师问罪去了。   婉莹蹙眉,“难不成是昭妃跟明珠牵扯上了,给了他什么保证,让他坚持立后一说,昭妃才这么坐得住?”   按理说,这外头闹得沸沸扬扬,一般妃嫔早就诚惶诚恐传出话来,表示自己担不起后位了。   如此皇贵妃自请降位,才更说得过去。   昭妃既然如此贪恋后位,皇贵妃之位必然也不会拒绝。   偏昭妃一直没什么动静,怕是还指望着封后呢。   若非如此,婉莹也不会提前暗中挑拨大家怀疑这传言是昭妃所为,想逼方荷赶紧表态。   皇贵妃不动声色看了眼婉莹,垂眸思忖片刻,再落笔时,心肠却是没再那么百转千回,复杂难言了,写得比先前还快。   即便如今色衰爱弛,但皇贵妃了解康熙。   他是个爱欲其生恨欲其死的性子。   若真厌了谁只恨不能永不相见,就好比她的承乾宫和这澹宁居,除非她死,怕是再也迎不来皇上的身影。   明明怒急,却依然一再与昭妃纠缠……哪怕皇贵妃猜不出是为什么,却能肯定,那火气不是冲昭妃。   也许阿玛和婉莹的一番算计,终要成空。   皇贵妃垂眸,遮住眸底的万般思绪,她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阿玛和妹妹身上,她死之前,得提前做些准备才好。   ……   她们说话的工夫,康熙步子迈得大,脚程也快,已经踏入了云崖馆的大门。   魏珠和春来都叫他这身上挟带的冷厉气势惊了下,赶忙跪地请安,也提醒屋里的主子皇上来了。   殿内方荷听到魏珠嗓音发抖,其实特别想出门瞧瞧,这位爷现在演技到底值几个奥斯卡了。   “啊啊……”怀里咿咿呀呀的小团子,发现在眼前晃动的大老虎没有了,不甘示弱地挥舞着小手哼唧。   方荷立刻就顾不上外头的奥斯卡选手,赶紧将昕珂绣好的五彩老虎放在啾啾面前晃悠。   “啊咦~”小团子乌溜溜的大眼睛随了方荷,水汪汪得格外灵活,立刻跟着鲜艳的布老虎转悠起来。   康熙一进殿,就见自家闺女双手捧着布老虎,张开无齿的小嘴儿啃。   闺女的额娘也不闲着,咧着小嘴跟老虎并排在小团子面前,在那肉嘟嘟的小脸上啃。   娘俩都在咦咦呜呜,一时倒分不清,到底哪个更幼稚些。   康熙尽量绷着脸,却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吩咐李德全。   “让所有人都离远一些,没朕的吩咐,不许靠近。”   翠微担忧地看了眼小主子,见主子头都不抬,知道内情的她这才放心些,拉着还脸色苍白的奶嬷嬷退了出去。   殿内一没了人,康熙面上的冷意就似冰雪消融,转瞬便温和下来。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在娘俩脸上都落下一个吻,调侃方荷。   “等朕的佛尔果春大一些,你可不能再这么亲她了,免得往后佛尔果春以为对谁都能如此,再叫宫里出个小土匪。”   方荷白他一眼,抱着孩子坐在软榻上,“您的佛尔果春,关我们啾啾什么事儿呀,您找佛尔果春说去好啦。”   她知道这名字是灵瑞的意思,比嘎鲁代的寓意还好,必定是康熙给啾啾起的大名。   可她这个当娘的都不知道,名字就定了,这合适吗?   康熙失笑,凑在方荷身边,捏捏她的脸颊。   “就你那起名字的水平,乳名叫你起就算了,朕可不敢叫你起大名。”   “我起名怎么就不好听了?”方荷不服气,小心将孩子塞进康熙怀里,握住他的手叫他好好托着孩子的脖颈儿。   孩子既然父母双全,她就不会太过小心翼翼,叫这位爷当甩手掌柜,总得叫他学会照顾孩子……在她和奶嬷嬷看着的情况下。   “有本事您当着啾啾的面,说她名字不好听!”   康熙怀里被塞了个软绵绵的小团子,稍僵了下,竟很熟练地调整了姿势,叫孩子更舒服地躺在自己怀里,又轻轻亲了亲依然跟老虎较劲的崽。   这孩子五官长得像方荷,唯独轮廓长得像他,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他和方荷的孩子。   康熙眸底愈发和软,“朕没说啾啾不好听,只是乳名自然只有朕和你能叫,其他人怎么配!”   太子小时候就是他照顾大的,他对抱孩子这事儿并不生疏。   可惜康熙很高看自家闺女,偏小团子一点面子也不给阿玛。   康熙亲她的时候,碰到了老虎,啾啾力气不够,老虎一下子就从她手里掉到了地上。   方荷对康熙的回答还算满意,起身伺候这爷俩玩耍。   在地上滚过的老虎不能继续啃,她将之扔到一旁的竹篓里,准备换个先前端午节时做的五毒蝎,继续叫崽玩。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啾啾发现面前鲜艳的东西没有了,只剩下明晃晃一团黄。   她愣了下,很淡定地‘啪’一下拍到康熙胸上,凑过去继续啃。   有一个颜色也行,她不嫌弃。   等方荷过来,就看康熙哭笑不得,将啾啾抱远也不是,不抱远也不是,胸前还有点可疑的湿痕。   方荷:“噗!哈哈哈……”   她在一旁笑弯了腰,看样子啾啾这是把阿玛当奶娘了。   康熙无奈,等方荷笑完,才叫方荷接过去,让李德全进殿伺候他换上便袍。   才不到两个月大的孩子,稍稍玩儿一会儿就困了,被方荷交给奶嬷嬷和春来照顾。   殿内再没了外人,康熙上前,像刚才抱孩子一样,将方荷困在怀里。   只这回再亲下去,就不再是和软了,反倒夹杂着格外叫人心悸的灼热。   方荷被亲得喘不过气来,不得不推他:“皇上唔……你倒是说啊,我起名字怎么不好听了!”   康熙由着她起身,侧靠在矮几上平缓心绪,闻言似笑非笑乜她一眼。   “磕南瓜子?我喜金银?接下来你还要起什么名字?好吃懒做?”   晋为妃位后,方荷身边可以有一个嬷嬷,四个大宫女,六个二等宫女,八个太监并八个粗使宫女。   按照各宫的规矩,一进延禧宫,宫人就都请主子给改名字。   粗使宫女是翠微给改的,新来的四个小太监有魏珠。   二等宫女是提前培养来接一等宫女班的,方荷总得表示一下重视。   翠微是延禧宫的掌事姑姑,方荷叫春来抵了嬷嬷的位子,昕字辈儿就成了一等宫女。   二等宫女则是福字辈,方荷绞尽脑汁也只根据福圆和福乐的名字,起了个福萍和福安的名字。   其他的实在想不出,干脆就取了吉利的意思,分别叫福娥、福惜、福谨和福音了。   方荷被怼得没话说,与啾啾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微微眯起,冲康熙微笑。   “皇上来云崖馆是来找臣妾问罪的,还是来考验臣妾起名字的本事的?”   康熙从一旁捏了颗葡萄剥好,塞进方荷的嘴里,笑意加深。   “朕这边搭好了台子,却迟迟没听到爱妃的动静,先前朕与你说的事儿,你考虑得如何了?”   他故意叫人以为自己和方荷吵架,是为了让人觉得他在猜忌方荷,引得佟家和索额图更放肆些,也更大胆地将方荷往上推。   如此康熙才好顺势将方荷的位分提上去,彻底敲打这些不老实的臣子们。   方荷明白这个道理,就该传出话去表示惶恐,明珠那老狐狸才会上钩,亲自上折子入场。   可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方荷的动静,叫康熙不得不主动将明珠拽进朝堂这场争斗里来。   这混账应该是还没弄明白其中的机锋。   她叫人去盯着佟佳氏和钮祜禄氏的动作,赵昌也禀报过来了。   在康熙看来,方荷虽然聪慧,可对宫里的弯弯绕绕实在缺根筋,未必能想得明白其中的隐情。   他慢条斯理替方荷揩了下唇角,“你想不明白,朕自要来与你说清楚,只是爱妃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方荷抓住他的手,故意将葡萄籽吐到他掌心,故作为难地露出恼羞成怒模样。   “如今可是在孝期,臣妾能有什么诚意献给您?若是臣妾诚意不足,难不成您就不护着我和啾啾了?”   康熙又剥了颗葡萄,在方荷嘴边转了一圈,却突然塞进自己嘴里,掌着她后脖颈亲上去,一起品尝葡萄的甜。   暧昧又轻缓的声音,含混在这甜蜜的水泽声中。   “朕自是要护着你们,只是你如果想不出答案来,又不肯叫朕看见诚意,朕少不得就要自己来讨了。”   不待方荷继续怼人,他轻轻咬了下方荷的舌尖。   “当然,朕比某些混账耐性好,定会等到孝期过后,再慢、慢、讨。”   方荷被他那几乎明晃晃要吃人的目光盯得心跳加快。   有些事儿不能想,她也素了一年了啊!   她赶紧推开康熙,“那您得先回答臣妾一个问题。”   康熙瞧着她面上浮起的胭脂色,心情格外好,“你问。”   “后宫里一定要有佟家女吗?”方荷手撑在矮几上,歪着脑袋定定看着康熙。   “若是皇贵妃不在了,您也要再选个佟家女迎进后宫?”   康熙是什么人啊,只这两个问题,立刻就察觉出方荷已经发现了转世传言背后的真相。   他心下格外诧异,“谁告诉你的?”   方荷一脸无辜,“就不能是臣妾自己想明白的吗?”   康熙将信将疑。   其实佟家的手段并不算太高明,暗卫甚至没怎么仔细查,就发现了佟家的手笔。   可佟家高明的地方也在这儿。   佟国维什么坏事都没做,甚至可以称得上忠君为主,只以舅舅的身份,担忧皇上顾不上自己的宠妃,稍稍带出那么几句话替康熙分忧罢了。   主动送到纳兰明珠面前能重回朝堂的机会,这老狐狸又清楚,康熙不会因此问罪佟国维,自然接得很稳。   只要纳兰明珠承了这个情,后面也不必佟国维做什么。   明珠为了与索额图抗衡,自会助佟国维一把,叫佟家女得封高位,共同对抗索额图。   康熙精于朝堂平衡之道,早早弄明白了其中的机锋。   可先前方荷报复乌雅氏的时候,甚至连扫尾的重要性都想不明白,突然一下子就弄懂了佟家绕着弯儿的心思,不得不叫康熙惊讶。   如若这混账早有此心性,他先前也不会几番闭口不言,想替她遮风挡雨,拔苗助长,闹得不可开交。   看到方荷像竹篓里那只五彩老虎一样,瞪圆了眼一眨不眨看着他,康熙唇角微抽了下,识相地没说明白。   他沉吟片刻,握住方荷的小手,“其实佟家女是不是进宫并不重要,但朕要考虑几件事。”   “一则,这宫里其他阿哥都有母家的女子在宫里,也在朝堂,唯独胤禛和乌希哈、嘎鲁代没有,那他们就会低其他皇嗣一等,待得他们长大,无论是姻缘、前程都会受到影响。”   “二则,若佟家没有适龄秀女便也罢了,若有朕却无圣眷,舅舅他们的面子上也过不去,朕再要他们办什么差事,底下人最会看碟下菜,只怕会遇到阻拦。”   怕方荷不高兴,康熙犹豫了下,还是多解释了一句。   “佟家是朕的母家,他们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朕在朝堂的势力,他们永远会忠于皇家,为朕所驱使,助朕平衡朝堂,所以这个面子,朕不能不给。”   方荷了然点头,顺着康熙的力道起身,靠在他身边,一脸落寞。   “只要皇上对四阿哥和两位公主好不就行了?皇上就不能不让佟家女进宫吗?”   康熙失笑,“你不喜欢佟家二格格?”   “任何会进宫跟我抢……男人的女子我都不喜欢!”方荷想也不想道。   “此事虽事关前朝,但说白了他们图的,还是后宫的地位。”   “再说明白一点,他们指望着将太子拉下来,好叫佟家再出个皇帝,老祖宗的吩咐臣妾不敢忘。”   康熙沉默片刻,敲敲她脑门,只意味不明道:“什么都敢胡沁,朕若是对胤禛太过关切,只怕将来闹出来的麻烦会更大。”   他叹了口气,“而且若你想掌宫权,如今佟家二格格是最好的选择。”   方荷幽幽抬起头,翻身坐在康熙身上,抱住他的脖子。   “那我可以暂时不要宫权,我就是不想叫她进宫,如果您一定要她进宫,还不如叫我带着啾啾去黄辛庄给老祖宗守灵。”   康熙蓦地沉下脸来,去掰她的手,“胡闹!”   “我若就是想胡闹呢?”方荷用力抱住康熙的脖子不撒手,故意做出吃醋模样。   “反正我是不想宫里有人在我面前叫您表哥,与其眼睁睁看着,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她这醋吃的,叫康熙都没办法自欺欺人。   她这分明是担心,佟佳婉莹会成为下一个乌雅氏。   而且她话里话外对他的独占欲,叫康熙连高兴的念头都升不起来,只隐隐觉得心惊。   所以她先前说的想做唯一,不是吵架时故意刺他,是真这么想?   他脑仁儿又开始疼了,压着性子,耐心劝方荷。   “此事是佟国维所为,朕已经查过了,那佟家二格格自小恭顺安分,朕即便会给她体面,也不会叫她越过你去。”   顿了下,康熙语气稍稍加重,“无论如何,后宫都会进人,三十一年也会继续选秀,朕此次若答应了你,往后呢?”   方荷脸上笑意渐渐没了,爱搞三搞四的同事越来越多,这事儿不能多想,不然不用闭眼都觉得天黑。   她嘴撅得可以挂油瓶,直接推开康熙站起身来。   “皇上先前还说,只要我想要,只要您给得起,我早晚会等到,原来不包括只宠爱我一个啊?”   “既然您那么喜欢您那个善良的表妹,那您去找她,又何必来找我。”   “方荷!”康熙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你应当知道,如果朕只宠幸你一个,你会成为前朝后宫所有人的眼中钉,你也该为啾啾考虑考虑,不要任性。”   两人不欢而散,准确来说,是方荷推着康熙出了门。   “臣妾要哭一场,埋葬自己还没来得及发芽就夭折的情丝,好好反省反省,您请自便吧!”   康熙:“……”她这像是要反省的模样吗?   她这分明是要上天!   康熙再次冷着脸出了云崖馆,在春晖堂内还忍不住跟梁九功念叨。   “你说朕是不是太纵着她了?竟叫她生出这样匪夷所思的念头来,朕是为了谁?”   “朕难道还能放着满宫的妃嫔不顾,公主阿哥们的体面也不管,朝中大臣们的脸面不给,天天就在她身边护着她,旁的事儿不做了?”   梁九功:“……”那怪谁呢?   奴才倒是几次三番劝着您去其他娘娘们宫里走动,您倒是去啊!   这会子您倒觉得那祖宗骄纵了,他梁九功都替昭妃娘娘委屈,若不是您给了人家希望,人家何必闹这一出。   康熙冷眼睨他:“你心里嘀咕什么呢?舌头叫狗吃了?”   梁九功赔着小心躬身,“回万岁爷,奴才就是个没了根儿的阉人,这情情爱爱的,奴才哪儿懂啊。”   “不过以奴才之见,您先前去昭妃娘娘那儿次数多,也不曾留宿其他娘娘们宫中,不怪昭妃娘娘多思。”   “若想叫昭妃娘娘明白轻重,您不如就按着先前的打算,叫昭妃娘娘去太后宫中住一阵子,多去其他娘娘们宫中转上一转,昭妃娘娘自就懂了。”   康熙将棋谱重重扔在棋盘上。   “那她怕是乐不思蜀,不想回延禧宫了,皇额娘也要给朕脸子看,皇玛嬷泉下有知,也得埋怨朕不知道心疼人……”   这是折腾谁呢?   梁九功:“……那奴才也没法子了。”   反正您就是喜欢往那祖宗身边凑,活该受这一肚子气呗。   康熙越想越气,轻哼,“朕还就非叫佟家女入宫不可了!”   回回都是他把台阶搬到那混账眼皮子底下去,这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的事儿,他没错,横不能也是他服软吧!   左右热孝三个月不食荤腥,孝期一年不得婚丧嫁娶,更不得生子,他就不信木已成舟,那混账一年还想不明白。   得知康熙再次从昭妃那里气冲冲离开,佟佳婉莹觉得,这会子皇上怕是对昭妃不肯退一步的举动格外不满。   她立刻叫人传信给她阿玛,在朝堂上继续推方荷一把。   等到明珠和索额图一脉纷争最激烈的时候,皇贵妃亲自上表请求降位,也不差昭妃退一步了。   即便皇上因为九公主乃是老祖宗转世封昭妃为皇贵妃,昭妃失了圣心,想收拾个没有根基的绝户女还不容易?   很快,婉莹就得到了阿玛的回复,只说翌日早朝他会见机行事,叫佟嬷嬷提前准备好皇贵妃写好的奏表,在九经三事殿周围等着。   只要姐姐成了贵妃,往后这位子就是她的。   婉莹自觉大势已定,心情格外好,借替姐姐做香囊祛除药味儿的理由,带着承乾宫的宫人到花园里采花。   巧的是,方荷和宜妃也在花园里说话。   “我试探过皇上的意思了,佟家女必然要入宫,而且皇上打定了主意要叫佟家二格格入宫。”   宜妃不意外,“佟家大房的庶女,自然比不过佟国维的嫡女,但我觉得,哪怕是为了太子,她想做贵妃,还是难了点。”   四阿哥已经是半个嫡子了,再有个贵妃姨母和佟家做母家,皇上不可能让他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所以,最稳妥的办法,是从太子那里下手,只要太子去皇上面前哭上一场,任是佟家百般算计,她最多也就是个妃位,只要你成了皇贵妃,我与钮祜禄贵妃关系不错,遏制她不是问题。”   宜妃说完,轻轻叹了口气:“只有一点,从太子那里下手,一旦被皇上发现,皇上必然会不高兴。”   “这倒无妨,反正他已经很不高兴了。”方荷思忖着,随口应了一句。   宜妃:“……”皇上去云崖馆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是好奇心重,只是昨儿个皇上竟然派人,给她送了几本她特别喜欢的字帖,还有些双面绣的花样,拐弯抹角让她别串门。   皇上不会以为是她带坏了昭妃吧?   不待宜妃说什么,就听到樱桃提醒。   “主子,昭妃娘娘,佟家二格格来了。”   方荷瞬间定下主意,笃定道:“光太子一个人哭怕是不够,这场戏,佟家拉上了明珠和索额图,我们要打擂台,唱戏的比佟家少,那我们多没面子!”   宜妃心下微微一颤,看着含笑走近的佟佳婉莹,声音都有些不稳。   “昭妃……鑫果,你打算做什么?”   “自然是比翼双彪啊!”方荷起身,带着灿烂的笑意迎上佟佳婉莹。   “哟,这位就是皇贵妃的妹妹吧?我瞧着妹妹有些眼熟,似是见过一般,看到你好生亲切呢。”   还是那么熟悉的搅屎棍的味儿。 第88章   佟佳婉莹早就看见方荷和宜妃坐在凉亭里说话了。   畅春园花园比宫里的御花园大不少, 而且是环绕着前湖,呈弧形点缀在湖边,如此乘船时也可赏景。   这样的花园,不但能在另一头就远远看见其他地方, 曲径通幽处也有不少小路, 完全可以互不打扰赏花, 不像在御花园只能低头不见抬头见。   所以佟佳婉莹本可早早绕路,避开与宫中娘娘们打交道。   但她如今胜券在握, 实在太高兴了,加之对皇上表哥盛宠的昭妃格外好奇,便没避开。   方荷热情迎过来的时候, 佟佳婉莹便不动声色以余光偷偷打量。   待得看清楚方荷如同芙蓉花开却濯而不妖的好容貌,还有受帝王恩宠才浇灌出的雍容华贵,佟佳婉莹心里立刻就起了酸意。   站在不远处的宜妃就更是明艳, 等宜妃缓步走过来, 好似这方天地都更亮了些, 引得佟佳婉莹心里更是愤恨。   这些荣光本都该属于姐姐,而后属于她的!   可佟家的好容貌似乎叫姐姐一个人独占了, 她不过只算得上清秀而已。   别提宜妃了, 就是在攻击性不算强的方荷面前,她每日用一个时辰精心装扮出的雅致也黯淡不少。   但佟佳婉莹自小就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 面上没露出分毫,只一副恭顺模样,格外规矩地蹲身下去行礼。   “臣女请昭妃娘娘安, 请宜妃娘娘安。”   宜妃没急着开口,只挑眉看方荷。   方荷笑眯眯上前,亲自扶佟佳婉莹起身, 张嘴就是逢迎。   “早就听闻皇贵妃的妹妹灼灼其华,温柔可亲,如今一见,果然是叫人不自禁心生欢喜呢。”   “皇贵妃姐姐的妹妹,就是我们的妹妹,往后妹妹可要与咱们姐妹们多走动才是。”   佟佳婉莹露出赧然模样,柔婉奉承回来,“昭妃娘娘说笑了,论起灼灼其华,宫中再无人出宜妃娘娘之右,娘娘您也仿若仙子下凡,臣女蒲柳之姿,当不起娘娘夸赞。”   宜妃:“……”她还是头回发现,昭妃也会好好说话。   方荷丝毫不知宜妃的腹诽,只拉着佟佳婉莹的手不放,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在这宫里,我说妹妹灼灼其华,就没人敢说妹妹长得丑,不服气的,只管问问本宫的巴掌。”   她转头冲宜妃笑,“宜姐姐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宜妃不知道方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不耽误她配合唱好这出戏,都开始姐妹相称了,昭妃肚儿里指定憋着坏水儿呢。   她笑着点头:“说起来,该是我叫昭妃姐姐才是。”   “昭姐姐说是,那佟二格格必然是国色天香,沉鱼落雁之姿,想必宫里没人敢反驳。”   佟佳婉莹不自禁想缩回自己的手,心里恼意更甚。   昭妃原来是个嚣张跋扈的蠢材?   怪不得端嫔等人看不上这绝户女,却连姐姐都要避其锋芒,昭妃仗着恩宠,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但手微微一动,佟佳婉莹立刻回过神,一脸羞涩低下头,喏喏接话。   “那,那臣女多谢娘娘谬赞。”   方荷笑得更张扬了些,“都说了不必如此客气,待我与皇上并肩同行的那日,定不会忘记皇贵妃姐姐和妹妹的情。”   “皇上说佟家都是值得信任的亲人,本宫和宜妃的母家都远在盛京,在这京城里也没处走动,若妹妹和佟家不嫌弃,本宫和宜妃定会将妹妹当亲人一样对待。”   “虽然本宫不得闲,总要侍奉君侧,到时请妹妹一并至御前,倒也不耽误咱们亲近,妹妹说是不是?”   宜妃立刻明白了方荷的意图。   她这是暗示佟家二格格,只要顺利封后或晋位皇贵妃,就会替佟家二格格邀宠。   想入宫的女人,最看重的便是皇恩,若这位佟家二格格城府不够深……怕是会忍不住心动。   被二人注视着的佟佳婉莹自然听明白了。   她吃惊地抬起头看向方荷,张了张嘴,似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如何?”方荷笑得格外自信,那睥睨的架势,就好像她已经成了皇后。   佟佳婉莹眸底始终保持着冷静,待得方荷脸上笑意最灿烂的时候,她突然红了眼眶,猛地抽出自己的手,踉跄后退几步,扑通跪地。   “娘娘,臣女……臣女入宫,只是为皇贵妃侍疾,不敢与娘娘们姐妹相称,乱了尊卑!”   她眼泪迅速掉落在地,狼狈地将脑袋贴在地面上,说话都哽咽起来。   “臣女自幼熟读《女戒》《女训》,从不敢坏任何规矩,不明白娘娘话里的意思,只能辜负娘娘的美意,还请娘娘恕罪!!”   因为花园大的缘故,畅春园也没那么热,出来走动的妃嫔和伺候的宫人、太监们都不少。   人来人往的,佟佳婉莹声音也没压低,听到的人不少。   很快便有震惊的妃嫔往这里探头探脑。   方荷蓦地冷了脸,怒气冲冲扫视周围一圈。   “看什么!本宫与佟家二格格说几句话都不行了?”   花丛树木后头的人影立刻就消失了大半,更彰显方荷的嚣张气焰。   宜妃恰到好处地上前劝,“昭妃别跟二格格计较,她不识好歹,咱总不能跟她一般见识。”   “这会子九公主也该醒了,小九前儿个还问妹妹呢,正好我与昭妃一起去看看九公主。”   方荷被勉强劝住,冷冷看佟佳婉莹一眼,“二格格既然愿意跪,那就在这儿跪足一个时辰再回去吧!”   佟佳婉莹眸底闪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抹着眼泪哽咽应下。   “臣女谨遵昭妃娘娘吩咐!”   等回到云崖馆,说好该醒的啾啾还睡得香呢,宜妃也就没过去看,她不是真为了看九公主来的。   “你故意激怒二格格,到底想做什么?”宜妃对方荷实在是越来越好奇了。   “你这会子激怒她,除了让索额图一脉攻歼你不堪为后,也给佟家留下往后弹劾你的把柄,可一点好处都没有。”   宫里的争斗,宜妃自认从不比任何人差,否则她也不能在群狼环伺中,还能平安生下三个儿子。   可方荷就从来没按理出牌过,叫人怎么都看不懂。   方荷懒洋洋靠在软枕上,没了外头那副气急败坏的跋扈气场。   “我只是想确认,佟家这些伎俩,到底是佟国公的意思,还是佟家二格格的意思。”   宜妃瞬间反应过来,“我瞧她颇有些宠辱不惊,连盛宠都无动于衷,明显城府不浅,如此明显针对后宫的法子,说不定还真是她所为。”   “就是她。”方荷笃定道。   “如果是小佟国公,只会叮嘱女儿不要惹是生非,为了保证自己的目的万无一失,甚至可以虚与委蛇。”   她也许没那么了解宫斗,但是对后世职场人的心态很了解。   真正的大佬们,无论男女,需要的时候都能弯得下腰甚至膝盖,对他们而言,结果最重要。   “可我握住她的手,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她的抗拒,又趁我拉拢她的时候给我挖坑,显然是片刻也等不得要除掉我。”   宜妃蹙眉,“你既知道是坑,怎么还……如果皇贵妃真的病重难愈,又自请降位,这种局面下,大家都会同情佟家女,就更不会叫你安然晋位。”   若不了解方荷,贸然听到刚才的事儿,哪怕以宜妃向来谋定思动的性子,都得做点什么,才能缓解对方荷的厌烦。   方荷冷笑,“抬高啾啾的地位,借机为我请封,就是要将我放在火上烤。”   “我不顺了她的意,更肆无忌惮些,她也不会小瞧我,指不定还要怎么恶心人呢。”   她这人不擅长也不喜欢弯弯绕绕。   装弱她装不过佟佳婉莹,但别人对付她,她等不及十年不晚的筹谋,只好用自己擅长的乱锤,趁他们弱,直接敲死他们。   方荷凑近宜妃:“如果我预料没错,他们这几日就会有动静,还得麻烦你帮我请几个人,一起唱好这出戏。”   她附耳到宜妃耳边。   宜妃听得眼睛越瞪越大,惊得张了好几次嘴,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会儿,宜妃才干巴巴道:“这……即便能成,过后皇上只怕会震怒,迁怒于你我,佟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你放心,此事我一力承担,皇上应该不会太生气。”方荷小声解释。   “先前我以要求皇上独宠我的理由,跟皇上大闹了一场,这几天他应该已经气完了,也该是我服软的时候了。”   宜妃:“……”她往后怕是再也无法直视‘服软’这两个字。   如方荷所料,六月初八,乃是皇贵妃的生辰,佟国维手持皇贵妃亲自书写的笺表,在早朝呈与康熙。   “陛下,皇贵妃自十五年生辰日入宫,至今正好十三载,得皇上圣恩隆宠,只惭愧困于孱弱,无法为皇家绵延子嗣,亦不得心力执掌后宫,报皇上圣恩万一,实在愧对皇家。”   “如今太皇太后功德圆满,转世与皇家再续前缘,实乃是皇上孝心感动天地,皇贵妃亦深感欣慰,不愿老祖宗受任何委屈,自请降位,请求陛下封昭妃为皇贵妃,以尽孝心。”   “还请陛下恩准!”   一开始请封昭妃为后的,是纳兰明珠在任左佥都御史时的门生,过后与明珠一脉交好的礼部、户部、工部等大臣们纷纷上奏,请求封后。   索额图一脉的门人,则多是在吏部、兵部和刑部,不管是引经据典,还是唇枪舌剑,都比不过明珠这一脉的读书人。   但索额图也不是吃素的,教导太子的老师们可有不少门生。   再加上满汉八旗中支持太子一脉的老姓儿也不少,请出了诸多宗亲和读书人联名上奏,力争昭妃不堪为后,两派吵得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但自从佟家替皇贵妃上奏请求退位让贤,让昭妃继任皇贵妃之位,索额图气得在府里劈烂了好几个草把子。   即便是皇贵妃,那也是副后。   佟佳氏的皇贵妃眼看着快死了,出了个半嫡子,好歹碍于乌雅氏的血脉,暂时不必多虑,太子才能松口气。   要是叫昭妃做了皇贵妃,以她的恩宠,若生下阿哥,再加上扎斯瑚里氏的血脉,但凡皇上活得久一点,必然会成为太子的心腹大患。   可索额图也清楚可一不可再的道理。   他已经强烈反对封后了,若是再拦着皇上晋昭妃的位,若真惹恼了皇上……天子一怒可不是说说而已。   巧的是,索额图正发愁的时候,昭妃自个儿就把梯子递到了他跟前来。   听佟国维一说完,索额图立刻站出来,扬声道:“启禀皇上,臣觉得,若九公主真是太皇太后转世,别说皇贵妃之位,哪怕是后位,昭妃也都当的,小佟国公所言甚是有理!”   康熙淡淡哦了一声,“先前上折子历数昭妃品行不堪的,不是你索额图吗?”   索额图噎了下,赶忙跪地:“臣不敢,臣只是觉得昭妃入宫时候尚浅,实在不足以越过后宫诸位娘娘们而已。”   “关于封皇贵妃一事,臣虽觉得合理,可臣日前听闻宫中传出流言,说太皇太后薨逝当日,昭妃乃是以催产药才生下了九公主,此事实在蹊跷,还请皇上明察!”   立刻有人站出来附和索额图的说法:“臣等在班房当值之时,都能听到昭妃跋扈之名,竟然让佟国公府的嫡女在御花园跪至昏厥,却丝毫不曾言明缘由。”   “如此行径,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昭妃乃是太皇太后转世之母。”   康熙不置可否,淡淡问佟国维:“小佟国公怎么说?”   佟国维苦笑着摇摇头,语气依然坚定。   “启禀皇上,臣不敢对后宫妃嫔一言一行有所置喙,臣相信陛下定有决断。”   礼部官员和御史都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对昭妃的品行愈发不喜,甚至开始怀疑请立昭妃是不是做错了。   佟国维虎目含泪道:“臣亦不知转世之说真假,可皇贵妃也说了,哪怕此事有万一之可能,她也愿意圆不能继续侍奉老祖宗左右的遗憾,自愿让贤于昭妃,还请陛下成全!”   礼部的官员站出来夸赞皇贵妃孝心可嘉。   “既有钦天监证实昭妃贵不可言,九公主命格不凡,想必转世一说不会空穴来风,臣等请求陛下封昭妃为皇贵妃,成全皇贵妃一片孝心!”   索额图一脉的官员立刻反驳:“可昭妃所为,实不堪为天下女子表率,臣以为,应当将九公主养到皇贵妃身下,如此也不辜负皇贵妃一片孝心。”   康熙转头问一旁,“明珠你觉得呢?”   索额图猛地抬起头,虎目圆睁,看向九经三事殿的幔帐后头。   身着内侍卫大臣蓝衣的纳兰明珠自幔帘后站出来。   “启禀皇上,微臣以为,太皇太后转世与否,事关重大,不该由臣等口说无凭,还需要谨慎彻查。”   索额图傻眼了,不是,一开始不是这个老匹夫坚持说九公主是太皇太后转世,非要闹着立后吗?   这会子又不是他了??   若非为了太子,索额图恨不能直接反驳纳兰明珠荒谬,反过来坚持请封。   纳兰明珠没管不远处越来越灼热的目光,继续平静道:“再者,不管九公主是否为太皇太后转世,皇贵妃孝心可嘉,但也该问过昭妃娘娘的意思才是,毕竟她才是九公主的生母。”   康熙都有些诧异了。   他叫纳兰明珠出来,是要明珠给个和稀泥的法子,为方荷请封贵妃的。   如此他才能一举两得,封方荷为贵妃,再借机提拔明珠,敲打索额图的气焰,也敲打依然不肯安分的佟家。   在南书房的时候,纳兰明珠还一脸笃定地说,自个儿知道该怎么做。   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康熙沉声道:“昭妃生产时伤了身子,这阵子担忧传言一事会折了九公主的福分,日夜担忧,精神不济,此事就不必问昭妃的意思了。”   “朕以为——”   康熙的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御前太监的扬声禀报——   “太后娘娘驾到!”   朝臣哗然,康熙也愣了下,赶紧起身绕过御案,走下白玉阶相迎。   “皇额娘,您怎么来了?”   太后被苏茉儿和乌云珠扶着,后头跟着方荷以及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平嫔。   太后表情淡淡道:“哀家这阵子身体不适,倒不知道,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传言,竟然闹得沸沸扬扬,叫皇帝连家国大事都顾不得,天天就光顾着后宫这点子事儿。”   “哀家若再不来看看,只怕皇额娘泉下有知,也合不上眼!”   等乌云珠翻译完后,所有大臣们包括站在上首的太子和大阿哥都跪了,直呼惶恐。   康熙不动声色瞪了眼方荷,看方荷低着头一副小媳妇模样,心里恨得直磨牙。   今儿个这一出,一定又是这混账折腾出来的。   “皇额娘……”   “哀家这回过来,就是不忍皇额娘为大清操劳一生,大行后还要在天上为你们操心。”太后打断康熙的话。   “既是传言,皇帝不想听昭妃说,那不如就听哀家说一说!”   康熙没法子,只能叫人在御案一侧摆上了座椅,请太后先上座。   方荷示意脸色发白的平嫔跟她一起,分别站到了太后两侧。   等到看戏重新坐定,太后也没废话,直接道:“传言是假的,皇额娘即便投胎转世,也不可能再回皇家。”   众人大吃一惊,太子不自禁上前问:“皇玛嬷为何这么说?钦天监分明说……”   “太皇太后不愿打扰太宗安宁,才会在黄辛庄暂厝,既不归祖地,下葬于西陵,便是按照长生天的规矩西归。”太后打断太子的话。   “在长生天的庇佑下,但凡博尔济吉特血脉,即便转世,也只会重归长生天的怀抱,这一点,为太皇太后停灵的萨满最清楚。”   康熙微微转头,他可不记得皇玛嬷是按照北蒙规矩入的棺,能叫太后撒谎……又是方荷!   这混账到底给太后喂了什么迷魂药?!   方荷垂眸静立,这才哪儿到哪儿,佟家拉上明珠和索额图,她拉上太皇太后和太后过分吗?   群臣哗然,他们都不知太皇太后是按照北蒙祖制入的金棺,否则也不会有什么转世之说。   索额图立刻道:“宫里传言已久,若只是虚传,昭妃为何一直不肯解释?”   “据臣所知,昭妃故意早产,才闹出这样的传言,若传言是假的,那昭妃就有欺君的嫌疑。”   “再者,传言的出处并不难查,只怕是昭妃与之早就串通好了,以图高位吧?”   既然传言一事是假的,佟家和昭妃往后都会是太子的绊脚石,索额图一个都不想放过。   至于纳兰明珠,回头他也得收拾!   太后没说话,方荷上前一步,小声解释。   “索额图大人所言,本宫实在不敢认,本宫一直在坐月子,又怎么知道外头的事儿呢?”   索额图冷哼,“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皇上也几番入延禧宫和云崖馆,昭妃娘娘敢说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平嫔蓦地出声:“若要计较,索大人怕得先从自家查起,嫔妾怕母家有所牵扯,叫人传话给了额娘,额娘却说此事是从赫舍里氏传出来的。”   索额图冷冷看向平嫔,“后宫不得私自传信,敢问娘娘是叫谁给你传的话,回头臣归府,一定严加惩戒。”   太子摸了摸鼻尖,转头:“是孤替姨母传的话。”   索额图傻眼了。   他当然知道,佟国维这老小子,是叫他夫人赫舍里氏通过娘家把话传出去的。   可他一直压着这事儿,据理力争,不都是为了太子吗?   太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哪头的?   方荷见太子把索额图噎住,这才继续道:“本宫对传言倒有所耳闻,一直不曾开口,原因也很简单。”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红着眼眶看向佟国维。   “臣妾知道皇贵妃娘娘一直为太皇太后侍疾,侍奉老祖宗左右,始终为其孝心感动,从来不曾想过占了皇贵妃的位子。”   “虽传言越传越广,本宫央着皇上查清楚了此事的始末,得知是佟家为了照顾皇上和皇贵妃的孝心所为,就更放心了。”   “以佟家多年来的忠心耿耿,还有孝康皇后在天之灵看着,又怎么会害万岁爷和皇嗣呢?”   佟家将她抬上青云,她不叫佟家上天合适吗?   佟国维愣了下,下意识看向康熙,不是,就算这事儿是他做的,可也不是他闹到朝堂上来的。   他是顺着皇上想平衡的心思才做了这事儿,如今昭妃堂而皇之说出来,皇上就不管管?   方荷转身跪地,仰头看着康熙,眼泪一滴滴往下落,哭得比佟佳婉莹在御花园哭得还柔婉。   “前几日在御花园,臣妾以为皇贵妃温柔可亲,妹妹定也跟佟家所有人一样都是好意,不由得就亲近了几分。”   “佟家格格却误以为传言是臣妾传出来的,拿《女戒》和《女训》来指桑骂槐,叫臣妾气昏了头才小惩大诫。”   “今日皇贵妃就上了笺表……可皇贵妃分明亲耳听臣妾在老祖宗跟前立过誓,她绝不会如此糊涂,定有苦衷!”   佟家想让她跟皇贵妃对立,本来方荷是打算请出太后,为皇贵妃请封为后,以牙还牙,让佟家跟太子对立。   岂料前几日,澹宁居突然派人送了几样东西来云崖馆,方荷这才改了主意,把苏茉儿请了出来。   康熙定定看着方荷,恨不能直接将她扛下来扔回云崖馆去。   以他的丘壑,如何看不出方荷是在针对佟家。   他所有的打算,都叫这混账没有章法的乱捅一气给打乱了。   他沉声问:“你立过什么誓?”   苏茉儿恰到好处站出来,跪地:“回皇上的话,昭妃娘娘直言凤命以福泽皇家和主子,此生永不为后,顺应天命,不会主动争夺旁人之位,当时皇贵妃、贵妃等人都在。”   康熙气懵了,这会儿听苏茉儿说才记起来,当时他也在,这会儿提起来有什么用?   朝臣们也微妙地沉默着,这事儿是隐隐有听说,可谁会把这个当真啊?   方荷啜泣着看纳兰明珠一眼,“九公主早产的始末,梁九功亲眼目睹,绝非臣妾故意为之,更非太皇太后转世,可明珠大人却纵容门人为我请封,这是逼着我不孝!”   纳兰明珠跪地:“……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微臣也是被小佟国公蒙骗,误以为此为尽忠之举,才想着尽微薄之力为皇上排忧解难。”   正津津有味看热闹的大阿哥也傻眼了,不是,表舅怎么突然就认罪了?   康熙:“……”很好,这混账连明珠这老狐狸都说服了。   佟国维立刻反驳:“你我二人素无往来,我何曾跟你说过什么,我佟家有孝康皇后庇佑,又有皇贵妃福泽,何必构陷昭妃!”   “还请皇上明察!”   一旁的索额图回过味儿来了,太子帮着昭妃,莫不是因为昭妃答应要遏制明珠和佟国维?   昭妃没有母家,只凭太后和皇上恩宠行事,若真能拉拢过来……倒确实是一把好刀!   他立刻打算为昭妃说话,但平嫔又一次小声抢在了他前头。   “嫔妾听僖嫔和端嫔她们说,佟家二格格一直想入宫侍奉圣驾,几次三番在妃嫔们面前暗示传言是昭妃所为,在皇贵妃病重的时候还有心情去逛御花园,毫无姐妹情谊。”   太子恍然大悟:“这莫不是看皇贵妃病重,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才折腾这些事儿出来,好引得汗阿玛心软,叫佟家二格格入宫吧?”   康熙越听面色越沉,这混账自己绝不可能拉拢太子和太后甚至纳兰明珠都为其说话。   宜妃也做不到,这混账到底怎么做到的?!   “扎斯瑚里氏……”康熙面色冷沉开口。   方荷哀哀应着,“皇上,臣妾觉得此事怕是佟家二格格私心,小佟国公至诚至孝,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构陷您最疼爱的妃嫔和皇嗣。”   “臣妾以为,还是应该叫更纯善些的佟家女入宫侍疾,往后也能妥善照顾好四阿哥,请皇上三思啊!”   索额图立刻跪地:“皇上,昭妃娘娘所言有理,佟家适合为皇贵妃侍疾的女孩不少,何必非要将一个居心叵测的女子放在宫里。”   纳兰明珠也道:“微臣附议,如若微臣没理解错,小佟国公此举定是怕皇上哀思太过,才会放任传言。”   他意味深长看佟国维一眼,意有所指,“只不过被有心之人利用,万一害了皇贵妃就不好了,小佟国公不如查查自家后宅,可别因小失大才好。”   佟国维心里咯噔一下,他令人给皇贵妃开了会虚不受补的大补方子,应该无人知道才是,纳兰明珠怎么知道的?   他后槽牙都快咬碎了,看方荷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这女人怎么把太子和纳兰明珠这对冤家给说服的?   可大势已去,如今最不可能反口的人反了口,他做的事情也经不起查,也只能默认了。   康熙是又生气又想笑,他真是小瞧了这混账的手段。   她宁愿闹着不要晋位,也不叫佟佳婉莹入宫。   先前方荷闹着要独宠,不许佟家女入宫,他又气又急,这几天冷着方荷,自个儿也不好受。   可这会子方荷主动退后一步,提议换个佟家女入宫……康熙心情复杂极了。   算了,只要是佟家女,他也不在乎是谁进宫。   康熙转头看太后:“皇额娘您觉得呢?”   “哀家以为,待得过了孝期,叫佟家大房之女入宫为嫔,伺候皇贵妃左右便是了。”   康熙压下心底的火气,深深看依然拿帕子戳眼眶的方荷一眼,暗道回头再收拾她。   接着他露出为难的模样看了眼佟国维,沉吟道:“小佟国公到底忠心有加,传朕口谕,封佟家二格格为县主,赐婚盛京觉罗氏,出了孝期完婚。”   既然方荷不喜欢,还是叫人离得远一些,免得回头再刺了她的眼,又要跟他闹腾什么独宠。   ……   澹宁居内,佟佳婉莹心情颇为愉快地立在外殿插花,面上的愉悦谁都能看得出来。   她知道,今日阿玛就会将姐姐的笺表递上去。   只要皇上封了那蠢女人为皇贵妃,姐姐没几天好活了,封她为贵妃的旨意过了热孝就能下来。   往后,她会一点一点接手昭妃所有的宠爱,总有一天,她要叫昭妃日夜跪在她脚下,还御花园那一跪!   皇贵妃的贴身婢女杜仲从外头匆匆进来,在皇贵妃耳侧轻语了几句。   皇贵妃眸底闪过一丝笑意,看样子她的诚意,昭妃是接下了。   如此她也能放心地走了。   她站起身,转身回寝殿,轻声道:“本宫困了,二格格离开的时候,不必叫我。”   杜仲看了眼依然含着笑在插花的二格格,无声躬身应下。 第89章   佟佳婉莹把新采摘的百合和芍药, 在花瓶中错落有致地摆放好后,噙着格外柔和的笑,娉婷往寝殿方向去,准备端进姐姐的寝殿摆放, 用花香去除药味。   其实佟佳婉莹知道, 姐姐更喜欢牡丹, 她喜欢的则是颜色鲜艳的蔷薇。   只是牡丹和蔷薇的香气都没有百合重,压不住药味儿, 也不能叫姐姐更加难以入眠。   所以哪怕不喜欢这寡淡的颜色,佟佳婉莹也做出十二分喜欢的模样,迎上了杜仲。   “姐姐呢?我瞧着这花好看, 摆到殿内也好叫姐姐看着顺心些,她今日用膳不多,怕是嘴里发苦, 过会子我再去做些点心给姐姐。”   杜仲看着佟佳婉莹怀里大捧的百合, 闻着浓郁的味道, 心下冷笑,但面上却不动声色, 恭敬躬身。   “回二格格的话, 主子夜里没睡好,方才突然来了困意, 已经睡下了,只吩咐不叫人打扰。”   佟佳婉莹恰如其分地蹙起眉来,满脸担忧。   “姐姐喝了安神汤依然睡不好吗?看样子还是得请太医, 给姐姐换个养身的方子。”   “听说昭妃那里倒有个擅长养身的小宫女,还去给十一阿哥诊脉了呢,若是有用, 倒不如让姐姐要过来试试看,能不能睡得更好些。”   当然了,这种会养身的宫女,比太医还稀罕,毕竟有很多近身的事情,男女有别,太医是做不得的。   可想而知,昭妃绝不会给姐姐,到时两人之间怕是更剑拔弩张。   一旦姐姐过身……到时也好叫宫里宫外好好看看,姐姐让出了皇贵妃之位,到底给了个什么样的白眼狼。   往后她入了宫,想拉下昭妃为姐姐报仇,也就更理所应当了不是?   佟佳婉莹心里盘算着,并不非要进殿,只微笑着将花瓶递给杜仲,打算再不动声色撺掇几句。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已经跟在太后身边伺候的柳嬷嬷,还有御前的李德全,带着几个武嬷嬷进来了。   李德全冷着脸传旨:“万岁爷口谕,佟家二格格入宫侍疾期间,几番挑拨离间,造谣生事,搅扰皇贵妃清静,实不应该。”   “朕念佟家多年忠心为君,功劳颇深,今特封为县主,赐婚盛京礼部左司觉罗氏,望佟县主守礼自持,切不可再搬弄是非。”   佟佳婉莹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手里的花瓶蓦地落地,四分五裂的声音响彻澹宁居。   但皇贵妃寝殿丝毫没有动静。   “不,不可能,一定是有人陷害我!我要找姐姐做主!”佟佳婉莹立刻反应过来,顾不得被碎片飞溅划伤的手背,红着眼眶就要往里冲。   杜仲恭敬地拦住佟佳婉莹的动作。   “县主,皇贵妃说了,不叫人打扰。”   佟佳婉莹眼泪落了下来,哭得哀切,声音也尖厉起来。   “我是冤枉的!我个人荣辱无关紧要,可若是佟家女传出这样的名声去,往后族里的姐妹还怎么嫁人?”   “姐姐不管我,难道也不管整个佟家了吗?”   杜仲抬起头看李德全,李德全立刻挥挥手,“劳烦柳嬷嬷送县主出宫。”   柳嬷嬷是最恨宫中传言的。   她不信那些鬼神之说,也对九公主没意见,可有人动心眼子动到了主子身上,叫主子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柳嬷嬷恨不能剐了造谣的人。   这会子得知是佟家所为,柳嬷嬷直接冷着脸上前,堵了佟佳婉莹的嘴,叫武嬷嬷去帮她收拾东西。   “县主小心些,老奴扶着您出去。”   “这里是畅春园,切不可大声喧哗,若是冲撞了贵人,佟家的名声只怕会更差。”   佟佳婉莹奋力挣扎,却怎么都挣不脱柳嬷嬷看似简单的束缚。   她心机再深,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到底没忍住满脸的愤恨,用杀人的目光死死瞪杜仲。   一定是姐姐不愿意叫她入宫,背着她做了什么!   阿玛说姐姐没脑子真是一点错都没有,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佟家女的身份?   早知如此,她这回一进宫,就该将药方子里的大补之物换成更深的年份,而不是为了名正言顺接过姐姐手里的资源,让姐姐苟延残喘至今!!   任是佟佳婉莹几乎要恨得心头滴血,到底要保持世家女的体面,一出澹宁居就不再挣扎了,只脸色难看被送上了轿子,往大宫门处去。   方荷在积芳亭内,收起从康熙私库里得到的望远镜,颇为高兴地凑到太后身边,跟个猫儿似的抱住太后的胳膊蹭。   “还得是您出马,您一个顶俩,可算是叫她出宫了。”   太后被逗得露出点子笑意,点点方荷的额头,“若不是皇贵妃给哀家送了信儿,哀家是真不想随了你这胆大包天的心思。”   “你可知如此一来,就把佟家给得罪深了,他们不会找皇贵妃的麻烦,但肯定更找你麻烦。”   “佟国纲还好说,可佟国维心眼子小,往后你要想晋位,或者等你生了小阿哥,日后要在前朝行走时,可要小心佟家给你使绊子。”   方荷撇撇嘴,“那总不能因噎废食,因为害怕佟家的权势,就放这么个心狠手辣的进宫来祸害人,走一步说一步呗,将来还指不定谁算计谁呢。”   她扶着太后起身,小声嘀咕:“我觉得您和皇上啊,都是被老祖宗约束得没了脾气。”   “好歹咱们才是皇家,说不客气点,任是佟家再厉害,也是给皇家打工的,没道理这东家还要看伙计脸色行事吧?那天下到底是姓什么啊!”   乌云珠和太后都不自禁瞪方荷,示意她不许拿老祖宗说事儿,倒是苏茉儿在一旁失笑。   她温和道:“奴婢倒是觉得,昭妃娘娘所言有理。主子也是叫先头那些年的焦头烂额给折腾怕了,心里也憋屈着呢。”   方荷一听苏茉儿帮她说话,立马来了精神,赶忙邀请太后和苏茉儿去云崖馆。   “啾啾如今正是最叫人欢喜的时候,任何时候看到她,都想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跟前,等再大些会说话会走会跳了,可就没这么可爱了!”   “请太后和苏嬷嬷移驾,过去瞧瞧如何?”   太后似笑非笑看方荷:“你真是为了叫哀家过去看孩子?”   方荷嘿嘿笑,冲两人笑得谄媚,“瞧您说的,那不然我还能叫您过去,瞧着皇上怎么收拾我吗?”   只要太后和苏茉儿舍不得孩子,她再抱着孩子去瑞景轩住几天,等康熙消了火再回云崖馆也行啊。   太后和苏茉儿都止不住笑得更厉害,倒确实对这个跟老祖宗有缘法的孩子感兴趣,便都跟着去了云崖馆。   方荷算着时辰呢,啾啾这会子刚醒来,吃完了奶还没睡下。   许是听到外头的动静,本来抱着一朵小布花在啃的团子,立刻转头到处看。   可惜她的视力范围暂时还没那么广,能听到声音,却看不见说话的人。   但也不见她着急,她依然抱着云霞色的小花啃,动不动还吸吮两下,没一会儿,口水就顺着粉嫩唇角落到了浅杏色的围脖上。   方荷先伺候着太后和苏茉儿净了手,换下有些汗湿的外裳,这才笑眯眯领两人过来。   再开口,方荷声音都不自觉夹了起来,“也不知啾啾随了谁,这性子哟,淡定得小猫猫一样,懒得出奇是不是呀?”   说着,她轻轻在啾啾脸上亲了下。   啾啾看见她了,瞬间咧开无齿的小嘴儿笑,啊啊地伸手,像是要把花给方荷,只可惜拿不住,滚到了一旁去。   昕珂赶忙收起来。   “这布做的花会不会沾染什么不洁的东西?”太后下意识问。   方荷笑着解释,“这些每过几个时辰就会换,都用开水煮过又暴晒过的。”   这里没有奶嘴,木头的方荷又怕硌到孩子。   再过一个多月,啾啾也要开始长牙了,才准备了这个,既能锻炼孩子的视力,也避免她长牙,牙根子痒。   太后了然点头,只要干净就好。   她将孩子抱进怀里,跟苏茉儿一坐一站,瞧着怀里比奶糕还白的小团子,面色越来越柔和。   看着啾啾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伸手想去够太后旗头上的花,苏茉儿眸底深处的悲色都消散不少。   她笑道:“奴婢瞧着,九公主的性子怕是随了皇上,皇上小时候就是如此,做什么都不急不躁,特别沉得住气。”   她没说,这样的孩子往往倔起来也特别叫人头疼,只怕宫里又要出个倔脾气的小公主咯。   方荷倒不介意啾啾随谁。   她永远都是她自己,她会用尽一切办法,叫啾啾活得开心就好。   她笑着调侃:“只要别像皇上一样嘴硬就行了,否则等啾啾会说话,我们娘俩怕是也得吵架。”   太后和苏茉儿:“……”   两人想了想,又忍不住笑。   还真有这个可能,光看方荷入宫以来,跟皇上两个人有多闹腾就知道了。   “像朕一样嘴硬,也总比跟你这个混账学着胆大包天来得好。”康熙似笑非笑地踏进门。   “你要是怕跟啾啾吵架,就叫啾啾搬到朕那里去住。”   这位爷又不叫人请安听墙角……方荷鼓了鼓小脸儿,到底心虚,乖巧地跟苏茉儿一起蹲身下去。   康熙一手一个扶起来,自己坐在太后身边。   瞧着啾啾目光随着他帽子上的翡翠移动,他脸上的笑真切了许多。   “皇额娘瞧,佛尔果春这眼神是不是格外灵动?等长大了,应该比她额娘有眼力价儿,起码朕来了,知道给朕上杯茶。”   方荷:“……”   翠微端着茶从门口进来,闻言紧抿唇角忍住笑意,递到了方荷手里。   方荷礼貌微笑,将茶水放在康熙面前。   太后见康熙表情不善,憋着笑跟苏茉儿对视一眼,抱着啾啾起身。   “哀家瞧孩子也该困了,正好叫奶嬷嬷哄着睡觉,哀家也累了,先回瑞景轩,你们两个说话。”   方荷立刻伸手,别啊!   康熙不动声色握住她挓挲开的白嫩小手,笑着起身恭送太后。   等太后出了云崖馆的大门,方荷赶紧抽出自己的手,撒丫子就往外跑。   “哎呀,我都忘了,啾啾白天一定要在摇篮里睡,只有晚上才肯睡床,我这就让人把她抱回来!”   康熙淡定地几步上前,跟门神一样站在门口,挡住方荷的去路。   门外翠微眼疾手快将门关上,叫两位主子在屋里,好好‘说话’。   方荷:“……”翠宝妞你给我等着!   康熙气定神闲瞧着偷偷挪动脚步后退的方荷,轻笑。   “闯金銮殿,嗯?”   方荷眼角余光看着博古架,猜测自己从窗户跳出去的概率有多大,闻言笑得愈发讨巧。   “臣妾只是怕皇上叫奸人蒙蔽,一时情急才不得不为之嘛。”   康熙慢条斯理上前,“这是你将朕撵走,独自在云崖馆反省的结果?”   方荷后退得更急,差点叫圆凳绊着,干巴巴解释。   “那什么,臣妾真的深刻反省了,知道自己不该嫉妒,这不是提议叫佟家女入宫……”   康熙步子大,殿内方荷能躲的地方也就那么点,很快就被康熙抓住,将她提起来往软榻矮几上一放。   他撑住桌子两侧,将方荷困住,捏她脸颊。   “先提出一个过分的要求,然后再换一个更好实现的条件,朕该庆幸你还挺懂事?”   方荷躲无可躲,干脆抱住康熙的腰,拿脑袋蹭他心窝子的位置。   “原来在皇上看来,这心里只能装得下一个人,竟是很过分的要求?”   “所以臣妾心里,也不该只有皇上咯?”   康熙面无表情以修长食指抵住方荷的脑门,“只有朕?啾啾呢?太后呢?你云崖馆的人呢?江南……”   “皇上这是混淆视听!”方荷理直气壮打断康熙的话,小手在他心口画圈。   “人的感情很复杂,有爱情,亲情,友情不一。”   “亲情和友情都能装得下很多人,可属于爱情的位置,就只能装得下一个人才对啊!”   她拉着康熙的手抚上自己心口,“不信您听听,这世道能住在臣妾心里的男人肯定只有您一个。”   目前反正是这样的,以后生了儿子再说。   毕竟是这辈子唯一的老板,她肯定会一直把康师傅放在心里,才好时刻问候爱新觉罗家的祖宗不是?   “巧言令色!”康熙轻哼,却不想再跟个妒妇一样,说那什么小元小方的事儿。   他将方荷从矮几上抱下来,叫她立在自己面前。   “你老实跟朕交代,你是怎么说服太子和明珠为你办事的?”   见康熙眸底多了几分认真和审视,方荷心知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这位爷不会容许后宫女子干政。   她乖乖站在康熙面前,竖起三根手指,“不止太子和明珠大人哦,还有太后也是臣妾说服的,否则太后娘娘才不会管前朝的事儿。”   “至于怎么说服,其实也很简单。”   她忍不住咧开小嘴,“虽然臣妾没法子接触到明珠大人,可太后却能接触到纳兰福晋,帮臣妾带几句话呀。”   “臣妾只跟纳兰福晋说,太后和太子都站在臣妾这一头,如果明珠大人非要拿我做筏子,等上了朝,太后和太子一定会问责明珠大人,连纳兰揆叙的差事都会受到影响。”   康熙了然,对内宅妇人来说,除了夫君最重要的还有孩子。   纳兰明珠夫妇都清楚,即便明珠起复,也是朝廷为了遏制索额图的势力不得不为之。   一旦索额图势弱,他必然容不下纳兰明珠在朝堂上兴风作浪。   明珠想安度晚年,且还要看他是不是能一直都不会行差踏错。   可纳兰揆叙没有犯错。   明珠清楚康熙对这方荷的爱重,这回机会抓不抓得住不重要,重要的是卖太后和太子都看好的昭妃一个人情,叫纳兰家保住下一辈的荣光。   想清楚后,康熙淡淡问:“然后呢?”   方荷眨眨眼,“然后臣妾请五阿哥帮忙给太子传了个信儿,说太后和明珠大人都站在臣妾这边,若索额图大人为难我,赫舍里氏也不能置身事外,定会惹一身骚。”   康熙若有所思,“与之相反的是,若太子看在太后和明珠的份儿上帮你,就能遏制明珠的起复,还能重挫佟家……”   说着,他面上露出些哭笑不得的微妙,“你不会跟太后说,太子和明珠都帮你,只缺一个能上殿自陈的机会,太后才会去九经三事殿吧?”   他这皇额娘他心里清楚,这么多年太后都不乐意多管闲事,更从来不沾染前朝之事。   若非偏心方荷,又得到了太子和明珠明确站队的消息,不会贸然闯九经三事殿。   方荷嘿嘿笑:“还有五阿哥和宜妃母子,我们站在正义的一方,只想为皇上排忧解难,太后自然肯帮忙啦!”   康熙:“……”空手套白狼这一套,叫这混账玩儿出花来了。   他将方荷拽进怀里,“还等着朕问?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太子是他亲自教养大的,即便容易被索额图撺掇,也不是傻子。   纳兰明珠更是个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可能会如此轻易被方荷忽悠住。   方荷抱住康熙的脖子,一溜烟的马屁送上,“果然还是万岁爷英明,臣妾就知道您肯定什么都知道!”   康熙往她腚上拍了下,“说重点!”   方荷捂着腚瞪他:“皇贵妃给臣妾送了消息,说佟家借补身的方子欲令她虚不受补,以命来逼皇上弥补佟家。”   “也是皇贵妃令宫女去瑞景轩与太后禀报,传言一事乃是佟家所为,是为叫佟家二格格入宫,诞育一个能与太子争锋的小阿哥。”   “太后和苏嬷嬷知道佟家心思,恼他们借老祖宗生事,也不愿后宫再多个搅屎棍,令储君之位动摇,请柳嬷嬷去了一趟纳兰府上。”   方荷轻轻叹了口气,“皇贵妃担忧佟二格格行事狠辣,连亲姐姐都能下狠手,怕四阿哥会深受其害。”   “皇贵妃不忍心佟家没落,叫臣妾保证往后不会主动与四阿哥和佟家为难,叫四阿哥拿着药渣子,跟五阿哥一起去找的太子。”   佟佳婉莹的县主之位,还有佟家女的入宫为嫔,就是她送还给皇贵妃的诚意。   康熙听得面色黑沉,此事他不信佟国维不知,凭佟家二格格做不到收买为皇贵妃诊脉的太医。   看样子上回他对佟国维的敲打还是不够。   压下心里的火气,康熙抓住方荷的手,叫她坐直。   “你总嫌朕什么都不跟你说,如今你也瞒着朕自作主张,是怕朕会护着佟家?”   “我是怕您为难,先斩后奏您好歹少腻烦几日不是?”看康熙脸色不大好看,方荷放软了声儿小声分辨。   康熙冷笑,“你以为朕现在就能少了腻烦?”   “你在金銮殿上闹得倒是痛快了,殊不知今日所为会留下多少隐患。”   “赫舍里氏、佟氏、纳兰氏岂是那么好相与的?今日你能利用、对付他们一次,往后他们就能以此事拿捏你,替他们办事。”   康熙说这个,倒不是为了秋后算账,他轻轻叹了口气,拍拍方荷的脑门。   “往后不许再自作主张,朕与你坦诚相待,不求你等同报之,起码别叫朕为你操不完的心,记住了吗?”   方荷乖乖应下,软下身子抱住他的腰,“其实臣妾没那么多心思,自入宫以来也从来没主动惹是生非过吧?”   “只要臣妾不失宠,不负责,不要脸,他们能拿臣妾怎么样?”   康熙:“……”他总觉得自己养了个女土匪。   “皇上有您的底线,我也有我的逆鳞。”方荷抬起头,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您是我一辈子的依靠,啾啾还有咱们以后的孩子,是你我血脉的延续,若谁动你们,即便是不择手段,死后要下地狱,我也要他们死!”   康熙不知道,是她太过认真的注视使然,还是她格外柔软的拥抱太暖,他心窝子不由自主地跳乱了几分。   他蓦地将方荷抱紧,顿了好一会儿,才将无声的叹息咽进薄唇内,掺杂着几乎是认命的无奈,轻轻覆上方荷紧抿的樱唇。   一个手段冷硬,一个心志坚定,可纠缠在一起的唇舌却都软到了人心底最深处。   舌尖的试探和越来越深刻的纠缠,甚至叫康熙生出一种错觉,再没有一个人能与他如此契合了。   其实不考虑前朝后宫那些牵扯,只守着她一个人倒也不错……   这样的想法他却一点都不想让方荷知道,不由得抚住方荷的脖颈儿,亲得更用力,用深重的呼吸声遮住心底的悸动。   这混账看见梯子就能上天,如果真叫她知道了自己这心思,只怕紫禁城就真的盛不下她了。   佟佳婉莹一路哭回了佟家,但等到了佟国维的书房后,她立刻擦掉了脸上的泪,在额娘担忧又纠结的目光中,冷静跪在佟国维面前。   “是女儿轻敌了,才会在御花园莽撞行事。”   “女儿本以为昭妃是个蠢材,加之不忍心对姐姐动手,倒给了昭妃私下里算计女儿的机会。”   迟疑了下,佟佳婉莹眼泪又无声地落下几串。   “姐姐怕是也知道药方子不对,对家里冷了心,瞒着佟嬷嬷将把柄主动送到了昭妃手上。”   佟国维一出畅春园,差不多就明白纳兰明珠为什么意有所指地提醒他了。   连纳兰明珠都知佟家出了个丝毫不为家族考虑的家贼,想必昭妃是提前把结果送到了明珠面前,才有了明珠在金銮殿上的改口。   越想,佟国维脸色越黑,气得捏碎了手里的茶盏。   “佟家没有那样的不孝女,若非为了她心心念念的四阿哥,为了保住佟家的荣光为四阿哥做底气,我又何必如此操心!”   “太医说她寿数也就这一两年了,她贪图这苟延残喘的一时三刻,却丝毫不信家里会护着四阿哥,何其短视!”   佟佳婉莹垂着眸子,遮住眸底的恨意,更冷静道:“姐姐自幼便被家里宠爱,又得姑姑喜欢,性子被养得自私些也不奇怪。”   “如此女儿反倒松了口气,毕竟是一母同胞,女儿实在对姐姐下不去狠手。”   一旁的赫舍里氏也跟着掉眼泪。   无论如何,皇贵妃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这阵子最煎熬的就是她。   她甚至有些怕婉莹太过冷血,若连姐姐都能牺牲,将来真碰到什么事儿,她这个额娘是不是也能牺牲?   如今听到婉莹的话,赫舍里氏狠狠松了口气。   佟国维也略有所感,听出佟佳婉莹话里的意思,脸色和缓了些。   “你还有何想法,但说无妨,阿玛也不想看你就此去盛京蹉跎。”   佟佳婉莹重重咬了下唇角的伤口,让自己更冷静些。   在回来的路上,她一边哭一边也没停止想应对之法。   她抬起头,轻声问:“阿玛能确定皇上的行踪吗?”   佟国维微微蹙眉,“窥探帝踪是重罪……实在不好控制风险。”   “那阿玛可否以姑姑的名义,向皇上赔罪呢?”佟佳婉莹立刻道。   “畅春园内的娘娘庙,不就是皇上为着姑姑所建吗?”   不窥探帝踪,主动让皇上跟阿玛走在一起不就好了?   佟国维隐隐听出来点意思,眸底闪过满意之色,问:“你想做什么?”   佟佳婉莹看向赫舍里氏,“女儿想请额娘带女儿入畅春园,跟姐姐辞别,提前回盛京待嫁。”   赫舍里氏大惊:“可离出孝期还有近一年呢,再加上六礼怎么也能拖几年工夫。”   “盛京老宅久无人居住,你早回去只能受苦!”   佟国维和佟佳婉莹对视一眼,多余的话不用说,父女两人就生出了默契。   谁说要回盛京受苦了?   既然正道走不通,那走走小路也未尝不可!   及至七月初,宫里总算出了热孝期,畅春园原本挂白的地方都撤下来,换上了比较素淡的颜色。   除了康熙要继续茹素外,其他人都可以用一些荤食了,尤其是正在长身体的公主和阿哥们。   后头九个月虽不能婚丧嫁娶,也不可听丝竹之声,但好歹可以出门走动了。   畅春园里,也比一开始进园子的时候热闹了些。   方荷带着啾啾出门在前湖边上遛弯回来,就见翠微一脸兴奋靠了过来。   “主子主子,听您的吩咐,奴婢一直叫人盯着大宫门处呢,如您所料,小佟国公夫人带着佟县主入宫了。”   方荷将已经睡着的啾啾交给奶嬷嬷,让昕珂和奶嬷嬷一起照看啾啾睡觉,带着翠微进了寝殿。   “快,把先前昕华给我做的宫装拿过来,人到哪儿了?咱们去看热闹。”   方荷早就觉得,以佟佳婉莹在御花园的表现,还有她这害人不用坏招的手段,只要还没成亲,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万红丛中一点绿,康师傅那就是大清唐僧肉,谁都恨不能想方设法啃一口,后世电视剧里的各种桥段演得不要太多哟!   自打怀了啾啾,她可是好久没吃过瓜了哇!   眼看着瓜摆到了面前,不吃一口,再客串一把闰土把佟二格格叉住,她做梦都得哭!   翠微也激动着呢,自打在方荷身边伺候以后,她可是好久没瞧过旁人的热闹了。   总看主子的热闹,也怪腻歪的不是?   她笑着上前帮方荷换外头洒扫上的紫褐色宫装。   “小佟国公夫人应是跟皇贵妃说悄悄话呢,佟二格格已经一脸落寞地被撵了出来,沿着前湖往北走呢。”   方荷自个儿抬头扣好口子,“往北?没往春晖堂那边去吗?”   翠微失笑把绣鞋给方荷拿过来,“春晖堂是什么地方,就算她想去也靠近不得。”   “不过先前守门的崔福全说,远远瞧见御驾往北去了,不在春晖堂。”   哟嚯,这是连皇上的行踪都弄到了,厉害啊!   方荷更加兴奋,带着翠微一溜烟出了云崖馆,沿着花草树木隐藏身影,往佟佳婉莹去的方向走。   去清远斋给惠妃请安回来的大阿哥胤褆,自小习武,耳力和眼力非寻常人能及,远远就瞧见,有两个小宫女狗狗祟祟,不知在做什么。   胤褆不可思议地轻呵,“在离汗阿玛这么近的地儿,还有人敢如此鬼祟?好大的胆子!”   他立刻就要叫人上前,把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宫人抓起来,送到慎刑司去,看看她们到底是为什么活腻歪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就被身边太监张昌扯住。   “爷,不对啊,奴才瞧着,那像是云崖馆的翠微姑姑,另一个身影也有些熟……”   做太监的最重要的就是眼力见儿,只是张昌不敢把是谁说出来。   胤褆呼吸一窒,屏气凝神放轻了脚步跟近了些,待得看清楚后,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还真是昭妃,她这是干什么呢?   胤褆心下实在好奇,不由得叫张昌跟着放轻脚步。   “走,跟上去看看。”   无独有偶,四阿哥胤禛得知额娘在见佟家的郭罗玛法,心下实在不喜,便打算去叫上胤祉,一起到无逸斋看书。   两人从丁香苑出来后,胤祉眼尖看见了胤褆的踪影,立刻拽住胤禛。   “好家伙,大哥贼眉鼠眼的干吗呢?”胤祉好奇心重,抓着胤禛欲跟上去。   胤禛不好奇,“咱们若追上去,与大哥有什么不同?这不合规矩!”   胤祉低声嘀咕:“咱这是替天行道好吗?”   “指不定大哥是要跟谁幽会,大嫂都快生了,大哥要是闹出什么丑闻来,大嫂得多伤心啊!”   胤禛:“……”平时也没见你跟大嫂说过几句话啊!   可他力气实在比不过胤祉,又怕叫人看见,只能噤声,被胤祉拖着跟在后头。   只有身手敏捷的胤褆,可能还不会引起宫人的注意。   可胤祉和胤禛毕竟不懂隐匿之法,很快就叫人发现了。   正在自己的寝殿嘉荫殿看折子的太子,很快就得到了眼线的禀报。   说大阿哥、三阿哥和四阿哥都偷偷摸摸往后湖方向去,不知道要做什么。   太子胤礽微微挑眉,“你可看清楚了?”   三个阿哥,在畅春园里做什么需要偷偷摸摸?   小太监低着头跪在太子面前,“回太子的话,奴才瞧得分明,大阿哥好似是追着两个宫女……不知为了何事,三阿哥和四阿哥应是好奇,后跟了上去。”   胤礽眉头挑得更高,大哥出息了啊,在孝期竟敢跟宫女私会?   呵呵……这要是抓老大个现成,叫胤褆名声扫地,往后即便纳兰明珠归朝,也于事无补了。   胤礽忍不住笑出声,洒然起身,愉快地吩咐人,给他换身低调的衣裳。   “如此,孤也实在好奇,何等绝色,连胤祉和胤禛都引了去,孤也去瞧瞧。” 第90章   出了云崖馆, 翠微理智稍稍回来了点,颇有些惴惴不安。   “主子,要不咱还是回去吧?若被人发现可如何是好?”   窥探帝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当然,热闹还是要看的。   翠微小声建议, “不然叫春来帮您给万岁爷送东西, 再趁机过去瞧瞧?”   方荷老神在在猫着腰往前走, “宝妞啊,你知不知道看热闹最重要的是什么?”   翠微发现前头有人, 立刻挡到方荷面前,这会子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啊!   “主子,回去再……”   没等她说完, 方荷拨开她,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素纹荷包,往站着人的地方扔过去。   原本正在修剪枝丫的两个粗使宫女, 立刻将手中的剪刀放在地上, 捡起荷包后, 像是没看到人一般迅速离开。   翠微愣住。   方荷得意上前捡起两把只粗略开刃的剪刀,递给翠微一把。   “首先, 就是得创造一个安全吃……看热闹的环境。”方荷低着头, 像模像样开始修剪灌木,咔嚓咔嚓继续往前走。   她还不忘摇头感叹,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一贫如洗,啧啧, 五十两金子,买不来吃亏,买不来上当哦。”   她吃瓜多年, 自然不会莽撞。   荷包里二十五两,还有二十五两,提前叫春来选了靠谱的管事送过去,选好了吃瓜工种。   她搂那么多金银,就是为了这种时候用在刀……剪刀刃上嘛!   翠微:“……”看出来了,对主子而言,看热闹比金银还重要。   她也不劝了,谁不爱看热闹呢。   翠微赶忙抓着剪刀走到方荷前头挡着,生怕万一被人发现会认出来,不管有没有用,忠心样子还是得做的。   稍远一点跟在后头的胤禔却格外不可思议,他跟做梦一样看了眼张昌。   “不是,连内侍卫都叫她收买了??”   即便这会子昭妃能掩盖自己的身份,可她从云崖馆出来,要从积芳亭旁过一座桥,才能走到被胤禔看到的地方。   积芳亭靠近太子居住的嘉荫殿,有侍卫把守,就这俩人鬼鬼祟祟的模样,比光明正大还引人注目。   胤禔想不到,原来昭妃竟如此胆大妄为,连侍卫都敢收买?   说难听点这都有私相授受的嫌疑了!   “我的爷诶,您也不瞧瞧那位身上穿的什么。”张昌苦笑着小声解释。   “虽是宫女旗装,可这会子都快入秋了,怎么可能还有宫女穿没过水的夏衣?在宫里伺候的,甭管侍卫还是奴才,打眼一瞧就知道这是贵人。”   “再看看从哪儿来的,也就知道是谁了,连梁总管都喊祖宗,不过是乔装在外头走动,谁敢看见啊!”   万一是昭妃娘娘要给万岁爷个惊喜呢?在宫里想保命,首先就是得有眼力见儿。   这点胤禔身为阿哥,还真不如他的贴身太监明白。   胤禔沉默片刻,仔细寻思了下,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就好比身后跟着两只小老鼠,同样没有侍卫和宫人‘看见’,一个道理。   他不动声色点头,“还在孝期,看热闹这种事儿,爷倒是不好奇。”   张昌:“……”那您这是干啥呢?   “不过作为兄长——”胤禔蓦地猛退几步,一手一个将躲在树后的胤祉和胤禛给提出来。   “我自该满足弟弟们的好奇心。”   胤祉当即就要出声,少往他身上泼脏水,他只是好奇大哥准备干啥……   但他刚一张嘴,就被胤禔给捂住,“你就不想知道昭妃大费周折,要看什么热闹?”   胤祉心不甘情不愿地哼了声,就……一点点好奇吧。   主要是方荷太神秘了。   说起来他们其实都认识方荷很久了,应该比旁人更熟悉些才是。   但她跟宫里旁的女人不一样,无论宫女还是宫中妃嫔,见到阿哥和公主们,怎么都得见礼问安,为了面子情少说也得寒暄几句。   可方荷从做宫女的时候起,就愣是有本事,每回撞见他们都跟没看见一样,溜得比耗子都快。   再加上方荷自打重新入宫,正儿八经出现在人前……还不闹出动静来的时候就少。   所以宫里时刻都有昭妃的传说,偏偏都对昭妃不怎么了解。   这会子好不容易抓住昭妃的痕迹,连胤禛都不由得有些好奇,绷紧了小脸一言不发,跟在两位兄长后头。   翠微已经看见了佟佳婉莹,冲主子使个眼神提醒。   “就在那儿呢,您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再进园子?”   胤禛已经发现在湖边的是谁,一想到这事儿跟自家额娘有关,就有些忍不住想出去,叫佟县主别丢人现眼,赶紧回去。   可胤褆和胤祉在发现是谁后,早就防备着他,一个抱胳膊,一个捂嘴,熟练得令人发指。   方荷没发现身后的动静,还探着脑袋去看,继续跟翠微嘀咕呢。   “当年我看过的肥……咳咳,非常有趣的话本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里头都是这么写的。”一眼误终身的桥段不要太多。   “二格格满心都是心上人,怎愿嫁作他人妇。”毕竟他人家里没有皇位继承。   “以我多年的经验看,二格格此番入宫,定是为了勇敢追求真爱!”比如权势、地位还有弄死她。   佟佳婉莹今日入宫穿了一身素白旗装,衣领袖口则是水月色素纹,让她那张清秀的面容更显得娇俏怜人了些。   这会子正沿着岸堤满怀心事地缓缓前行,方荷在心里点头,白衣战袍,这是抱着拼命的心思来的啊!   翠微听得有些膈应,皱眉问:“可她如今已经被赐婚,还能做什么?”   总不能不要世家女的体统了吧?   “法子多的是啊。”方荷有些不解地扭头看翠微。   “宫里都选秀那么多回了,你就没在御花园见阿哥们被扑过?”   翠微:“上次选秀,大阿哥才到年纪成亲,秀女们……不要命,还要脸呢。”   方荷:“……哦哦哦对。”还都是一群小学鸡。   主要大福晋都快生第二个了,方荷一时忘了这一茬。   她立马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兴奋地跟翠微普及经典桥段。   “以我对二格格的了解,她还算有点脑子,应该不会生往上扑,我分析会有三种可能。”   利落躲在树后面的胤禔和胤祉表情都有些微妙,其实上次选秀,他们见过有秀女往太子怀里扑。   太子以为是刺客,一蹦三尺高躲开,太子的贴身太监一脚将那秀女踹进了湖里,被堵了嘴送出宫,没叫声张。   胤禛僵着脸,一抬头就见太子站在他们对面的树后头,朝这边阴恻恻地看,应该是被提醒,想起这事儿来了。   当时大哥和三哥在上书房笑话太子不解风情,胆小怕死,半下午在演武场还差点打起来。   胤禛无奈拱手,要给太子见礼,太子立刻竖起食指,不叫胤禛出声。   虽然没看成大哥的热闹,可能瞧瞧敢利用小四和小五威胁他的昭妃到底什么性子,也不白来。   方荷跟翠微掰着手指头讲。   “第一种可能,冷静优雅地请罪,将所有错揽到自己身上,委曲求全,祈求皇上不要怪罪皇贵妃,起身的时候踉跄,摔皇上怀里。”   “第二种可能,欲语泪先流,娇滴滴喊表哥,追思孝康皇后,解释自己犯错只是为了离姑姑更近一点,哭晕了头,摔皇上怀里。”   “第三种可能,看到皇上就如同见……咳咳,惊惶失措,天真无邪,夸我,往死里夸我,表示宫里最厉害的就是我,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完就跑,慌不择路,摔皇上怀里。”   胤褆四兄弟:“……”汗阿玛的怀里就那么吸引人?   方荷脑海中回忆着上辈子的肥皂剧,啧啧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俩人抱在一起缓缓转几圈,四目相对,惊现真爱,既然被皇上抱了,自然就不能嫁给别人咯!”   翠微听得眉心都皱成疙瘩了,胤禔他们几个也是。   昭妃当皇上身边伺候的宫人和太监都是死得不成?   就算有人又踉跄又哭又晕,非要往皇上怀里摔……按照昭妃的逻辑来说,那真爱也只可能是时刻警惕着的梁九功或李德全他们。   翠微刚要反驳,突然被方荷拽着压低了身子蹲下。   “嘘——来了来了!”   胤褆他们几个都虎躯一震,虽然觉得方荷像是在胡说八道,可被她这么一分析……就,还挺想看看汗阿玛到底会不会中招。   没别的,作为儿子,自然得时刻准备着救老子的驾啊!   康熙从娘娘庙里一出来,远远就看见佟家二格格,他新封的县主,就在不远处往这边看。   他微微挑眉,脑海中不自禁回忆起方荷说的‘搅屎棍’,一时有些厌烦。   看样子他对女人确实不了解,先有乌雅氏,后有佟家女,他有时候想想那满后宫的妃嫔若都如此,甚至有些不寒而栗。   所以也不怪他格外纵容那混账,宫里活得如她一样真实的,不论男女,估摸着都能数得过来。   康熙不打算给这位二格格眼风,只看梁九功一眼,叫他开路。   若非是过来给额娘上香路不算远,他坐皇辇过来的话,也不会有这个烦恼。   但梁九功带着人过去请佟家二格格暂避,却很快就面色为难地回来了。   “万岁爷,佟县主说是得皇贵妃娘娘吩咐带话过来……”   康熙蹙眉,但思及表妹的身子确实是越来越差,太医甚至说因为忧思过度,郁结于心,也许撑不到回宫了。   “叫她过来说话。”   佟佳婉莹很快被请到了康熙面前。   方荷和翠微离得远了,听不到说话声,不自禁挥舞着剪刀,压低了脑袋,悄悄挪动脚步更靠近些。   胤褆他们比方荷聪明些,早叫人回去取了望远镜来,不用挪动位置就能看见发生了什么。   “臣女请万岁爷圣安。”佟佳婉莹红着眼眶,却格外冷静地跪在康熙面前。   康熙淡淡问:“皇贵妃叫你带什么话给朕?”   佟佳婉莹恭敬叩头下去,“臣女斗胆,家姐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敢搅扰万岁爷,臣女见她实在煎熬,自作主张来替家姐传话。”   不等康熙发火,佟佳婉莹抬起头,露出泪水涟涟的双眸。   “皇上,先前发生的所有事,都是臣女一人所为,是臣女实在思念姑姑,想跟姑姑一样伺候皇上,才做下诸多错事,家姐毫不知情。”   “其实臣女只是仰慕昭妃娘娘,并无歹意……但无论如何,臣女都做错了事,愿领一切责罚。”   “求万岁爷看在姑姑的面子上,多去看看家姐吧,她……她现在所有的心气儿,都只是为了等表哥您去看她一眼……”   她这里泣不成声,翠微和胤褆他们几个却都有些傻眼,明里暗里地看向方荷。   好家伙,二格格的表现,几乎叫方荷手拿把掐猜了个透!   方荷都听得直点头呢,她还在猜有几种可能,佟二格格不做选择,人家都要,牛批!   康熙略有些不耐,但定睛一看,却觉得佟佳婉莹这身打扮有些眼熟,稍稍沉默了片刻。   胤祉眼神一亮,小声道:“这身衣裳我见过的,景仁宫的画像……”   胤禛脸彻底黑了,拳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手掌心里。   佟县主是想效仿孝康皇后,靠皇玛嬷和额娘勾引汗阿玛?   无耻之尤!   就这一刻,他对佟家的厌恶达到了顶峰。   康熙表情却忍不住和缓了些。   刚才佟国维在庙里,跟他回忆起当年额娘进宫之前的事情,提起过此事。   佟国维说额娘自己裁衣,家里的姑奶奶们都没有喜欢的,唯有佟佳婉莹颇有额娘的风范,也与额娘的喜好相似。   思及佟国维这会子还在娘娘庙里给额娘念往生经,就算只看舅舅的面子,他也不愿再跟一个小丫头多计较。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你既然知错,那就好好反省,往后在盛京安分些。”康熙迈步向前,冷冷扔下一句话。   “至于其他的事情,不该你和你阿玛操心,朕不希望再有下次!”   佟佳婉莹脸色倏然白了下,跪在地上,一时竟没胆子继续追上去。   她很清楚伴君如虎的道理,只是她宁愿死在宫里,也不愿意在盛京窝囊一辈子。   远远看见佟嬷嬷过来,佟佳婉莹咬牙爬起身来追上去。   “皇上,臣女定谨记皇上的吩咐,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可姐姐她真的不好了,皇上……”   她话还没说完,佟嬷嬷便一脸惊慌地过来了。   “万岁爷!主子,主子她突然昏过去了,太医说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求您过去看看主子吧!”   偷偷伸着耳朵听的方荷和翠微都愣了下,面面相觑。   甚至包括更远一点的胤褆他们都略有些诧异,这应该不是佟格格大戏的一部分吧?   方荷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先前皇贵妃还没这么严重呢,佟国维夫人和佟佳婉莹一入宫,皇贵妃就不好了,就是傻子也知道有问题吧?   佟佳婉莹若想入宫,这会子就该变着花样儿摔了啊!   “难不成是要请万岁爷去澹宁居再……”翠微用气音小声猜测。   方荷更不解了。   “可这大庭广众的还能逼着皇上负责,进了澹宁居,就算发生了什么,皇上不想认账,她们还能在病床前逼着皇上纳妾?”   再说了,康师傅私下里也不是那么要脸的人啊!   翠微:“……那咱们回去?”   方荷看着康熙疾步朝澹宁居那边走,咬咬牙抓起剪刀。   “不,咱们跟过去看看。”   瓜吃到一半了都,这要是不吃完,晚上她都睡不着觉!   翠微拗不过主子,只能跟在主子身后往回撤,胤褆他们怕被发现,先一步躲开,不由得动作就大了些。   康熙本就是习武之人,警觉性也从来不缺,立刻就察觉了动静,目光锐利看过来。   没看见躲得快的胤褆他们,却看到两个正在修剪枝丫的宫女,其中一个身影熟悉得叫人牙痒。   康熙额角青筋直冒,捏着额角想吩咐梁九功,先把这对不省心的主仆俩提到春晖园去。   免得若是皇贵妃不好了,有心之人会以此做文章。   因为心神放在方荷身上,康熙和御前的人都不自觉对佟嬷嬷和佟佳婉莹稍稍忽视了些。   就在康熙转头要说话的刹那间,佟嬷嬷猛地从袖口抽出一支锋利的簪子,狰狞着面容朝康熙刺过去,用蒙语大喊——   “狗皇帝,去死吧!”   佟佳婉莹瞬间瞪大了眼,她本来就在佟嬷嬷旁边,立刻眼疾手快拽住佟嬷嬷,大声急喊——   “快护驾!啊!!”   佟嬷嬷的簪子毫不犹豫扎进了佟佳婉莹肩上,力道大得甚至将她推到了康熙怀里。   方荷惊得剪刀都掉到了灌丛内。   “疯了吧!还能这么摔??”   翠微:“……”不是,皇上遇刺了,您还没忘这一茬呢!   胤褆他们心下一惊,都差点忍不住跳出来护驾。   好在梁九功动作快,立刻一脚踹开佟嬷嬷。   接着,他动作麻利地跟旁边不起眼的太监一起,拧断佟嬷嬷的胳膊,卸了她的下巴,将人压在了地上。   躺在康熙怀里的佟佳婉莹,捂着鲜血直流的肩膀,疼得泪眼朦胧,却不忘请罪。   “皇上,佟嬷嬷行刺不是佟家指使,请皇上给佟家一个机会戴罪立功,彻查此事,还佟家一个清白!”   康熙示意李德全将佟佳婉莹接过去,冷着脸伸手,齐三福立刻将干净帕子递到了他手里。   康熙一眼都没看快晕过去的佟佳婉莹,只冷冷看着被压在地上的佟嬷嬷。   如果放在以前,他许会如舅舅所想,叫人彻查佟嬷嬷会蒙语一事,借此插手北蒙战事,捎带手替佟家收尾,圆了他们的体面。   多事之秋,按康熙以往的性子,只看结果,不会计较过程。   但先有皇贵妃欺君,后有拿啾啾和方荷做筏子,引得那混账几次三番问,佟家是不是救过他的命,已经叫康熙对佟家很不满了。   这会子甚至那混账就在旁边看好戏,显然猜到佟家仗着额娘的情分,绝不会安分。   康熙心中五味杂陈,更如烈火焚烧,怒火怎么都压不下去。   这么个不省心的母家……他是非要提拔不可吗?   他对佟家的圣眷隆宠换来了什么?   好一会儿,康熙才勉强压住火气,淡淡开口。   “杀了吧,传朕口谕给佟国维,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次,佟家全族都给朕滚回盛京去。”   佟佳婉莹这会子心是真沉到了谷底,不应该啊,皇上不应该叫人顺势查佟嬷嬷的底细吗?   阿玛最了解皇上的性子,从来没猜错过。   先前阿玛已经将佟嬷嬷的家人送去准噶尔,确保佟嬷嬷为了家人也不会反口,借机将行刺一事甩给准噶尔,正好能助皇上问责准噶尔。   她也可以借救驾之功和刚才与皇上亲近的事实,被留在宫里。   哪怕是从庶妃开始呢,早晚皇上会消气,还是要给佟家体面的。   她虚弱地出声分辨,“皇上,真的不是——”   “堵了她的嘴,扔回澹宁居,叫皇贵妃自个儿处置。”康熙冷声打断她的话。   “过了今日,朕不想再在京城看到佟家二格格。”   见佟佳婉莹呜呜着被提走,胤褆和胤礽四个被方荷那番话说堵了的心肠,总算是通畅了。   做臣子的都以为救驾是大功一件,为此甚至可以忖度上意,算计一下功劳,呵……真当皇家都是傻子吗?   有些事,即便做得天衣无缝,单只巧合一桩,就足够宁杀毋纵了。   今日可以算计功劳,安知明日不会为了私心算计主子的性命!   这才是汗阿玛,别说女子往怀里扑,就是幸了,但凡有人敢拿宫中安危开玩笑,汗阿玛也只会让她无声无息消失。   至于昭妃,胤礽眸底闪过一抹讽笑,朝方荷所在的位置看过去。   昭妃才是天真的那个,这样的性子,怕是哪天得罪了皇阿玛,就会无声无息失宠,不足为——   “嗯?”胤礽愣了下,扭头看自己的贴身太监刘吉,“人呢?”   刘吉小声道:“刚才佟家格格受伤的时候,昭妃娘娘就矮身跑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昭妃是怎么蹲着身子扭身跑起来的,反正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人影了。   胤褆他们都只关心康熙的安危,谁也没发现,方荷走位风骚地拉着翠微绕小道溜了。   这会子,她已经跑到跟两个粗使宫女说好的地方,把剪刀还了,飞快往云崖馆跑。   “笨死她得了!”方荷跑得气喘吁吁,忍不住小声骂。   若佟佳婉莹真按她说的往康熙怀里扑,就算像个闹剧,依着康熙对佟家的重视,也不会跟个小女孩计较。   康师傅最多叫人将佟佳婉莹撵出宫,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所以她才有胆子想好好吃个瓜,提前准备要蹦出来,以昭妃的身份问责佟县主规矩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好让佟佳婉莹再没脸面进宫。   没想到佟家有熊心豹子胆是真敢吃啊,这都不叫另辟蹊径了,这是往地府开道!   不怪她如此震惊,她还以为这位二格格有脑子,以前也没看出来这么蠢啊?   绝不能让康熙发现她去吃过瓜!   否则回头康熙被母家气得半死,她没有功劳,只有看热闹了……这火至少得有一半发到她身上来。   方荷一边跑一边吩咐:“快快快,回去就把这身衣裳拿去剪几道口子,烫平整了放到我寝殿去!”   翠微满头雾水,方荷却没心思跟她解释了。   等这场闹剧好歹告一段落,梁九功亲自去跟佟国维传达口谕,康熙这才冷冷朝着灌丛的位置低喝——   “出来!”   胤褆和胤祉都心里咯噔一下,无奈只能硬着头皮从树后面站出来,带着脸色黑中泛青的胤禛,一起跪地低头请罪。   “汗阿玛,儿臣错了!”   康熙愣了下,怎么着,这是约好了来看他笑话?   他微微眯起眼,看着方荷原来待的地方,声音更冷。   “怎么,还等朕请你出来不成?”   过了片刻,太子也低着头从另一棵树后面出来,跪在了胤褆身边。   “汗阿玛,儿臣知错了……”   康熙:“……”   他气笑了,以扳指抵着眉心,压住想要发火的冲动,呵呵笑出声。   “怎么,胤祺和胤祐、胤禩没跟着?”   胤褆小声解释,“儿臣只是偶然看到……看到佟家格格鬼鬼祟祟的,才过来看看的。”   他总不能说是追着昭妃过来的,那只会叫人攻歼他与宫妃私相授受。   胤祉也小声解释,“儿臣和四弟是看见大哥偷……严肃追查什么,想助大哥一臂之力,才跟过来的。”   胤礽倒想给胤褆泼脏水,可他清楚汗阿玛对昭妃的喜爱,知道这会子不是牵扯昭妃出来的时候。   他面不改色解释:“儿臣真是凑巧想去娘娘庙给乌库玛嬷上香……”   “编,接着编!”康熙冷笑打断胤礽的话,气不打一处来。   “来人!将他们四个都押到春晖堂去,杖二十!让他们在仗刑凳上慢慢编!”   四人:“……”他们只是跟过来看热闹,真正看热闹的那个跑了啊!   挨打的时候,兄弟四个,包括因为佟家行事悖逆格外生气的胤禛,都在心里止不住反省。   其他的且不说,昭妃还是有地方值得他们学习的。   这犯错不要紧,往后他们一定跑得比其他人快!   佟国维从娘娘庙一出来,听到梁九功传达的口谕,心蓦地就沉了下去。   他心知,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否则皇上绝不会传这样的话出来。   可这会子却不是去御前求饶的机会。   佟国维清楚康熙的性子,心知皇上盛怒之下,佟家这会子只能做足了反省姿态,安分守己,绝不能再闹出任何动静来。   还好,还好皇贵妃命不久矣了,为了皇贵妃和四阿哥,皇上也不会发作佟家的。   回头再慢慢查也来得及。   佟国维已经再不敢有丝毫侥幸心理,赶忙出宫,准备给驻守盛京的兄长传信,看怎么才能挽回圣心。   康熙把胤褆和太子几个打了一顿,扔给他们好些经书叫他们禁足嘉荫殿和阿哥所,起身去了云崖馆。   魏珠一看到圣驾踪影就赶忙迎上来。   “奴才给皇上请安,主子陪着九公主睡回笼觉,这会子刚醒。”   康熙冷冷看魏珠一眼,“朕问你了?”   魏珠腿一软,跪在了殿外。   他也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呢,奈何主子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要说,他没法子啊。   康熙面无表情一踏入殿内,就见方荷正抱着啾啾在殿内转圈,还抬着胳膊跟孩子玩飞飞。   “噢哟,我们啾啾笑啦,我们小啾啾笑得太好看啦~”   “来,再给额娘笑一个,额娘带你飞哦~”   方荷眼角余光早看到站在门口的康熙,顺势往他那边走。   康熙赶忙揽住她和孩子,没好气地将啾啾从方荷怀里接过来,“就你那点子力气,若是摔着佛尔果春怎么办?”   “臣妾今儿个早膳用得不少,还跟啾啾多睡了几个时辰,有的是力气呢。”方荷鼓着脸儿不满地解释。   “我也心疼啾啾,怎么会做对她危险的事情呢。”   康熙看啾啾还挺精神,抬起手要抓他帽檐上的玛瑙。   他顾不得说方荷,柔和了表情低头逗小团子,直把啾啾逗得咦咦哦哦个不停。   等啾啾打着小哈欠,转着脑袋开始找,康熙就知道孩子是饿了。   他把孩子递给奶嬷嬷,吩咐:“都退下。”   方荷深吸口气,面色如常地给康熙端上茶,声音娇柔动听。   “皇上累了吧?这是臣妾特地叫人按南地的法子炮制的青柑普洱茶,您尝尝,味道不错。”   康熙从善如流喝了一口,笑问:“早膳吃了不少?”   方荷小心翼翼坐在矮几对面,貌似轻松笑道:“可不是,今儿个御膳房做了素烧鹅,用老祖宗最喜欢的法子做的。”   “还有河鲜粥,配上脆生生的腌黄瓜特别开胃,臣妾实打实吃了不少呢。”   康熙冷不丁道:“所以你才跑得那么快?”   方荷迷茫地眨眨眼,“什么跑得那么快?哦……您说刚才跟啾啾吗?就屋里这点地方……哎哟!”   她话没说完,就被康熙推开矮几,掐着腰提到了膝盖上压着,跟个小王八一样,怎么都翻不过身来。   方荷赶忙开口求饶:“我错了错了错了!”   康熙慢条斯理摩挲着手下云霞锦,仔细寻找最适合赏手板子的位置。   “说说看,错在哪儿了。”   方荷委屈道:“臣妾不该瞒着您想给您个惊喜,结果看到佟县主也在,一时生气就跑了。”   康熙稍用点力气捏了下形状姣好的云霞锦。   “给朕什么惊喜?”   “就是,就是……哎呀,臣妾不好意思说嘛。”方荷努力撑起身子,抱住康熙一只手轻晃。   康熙抬起手,“哦?确定不好意思?”   方荷赶紧道:“您非要叫佟家女入宫,臣妾醋了许久,觉得可能是衣不如新的道理,所以做了新衣裳,想重新跟皇上认识一下。”   康熙:“……”这个词儿还能用在这儿?   “怎么认识?”康熙将她扶起来,手却依然在她身后的云霞锦上危险地挪动。   方荷牙一咬,眼一闭,抱住康熙的脖颈儿。   “就是大涩狼和小宫女,假山洞和灌木丛,情不自禁和衣不蔽体,游龙戏凤和手握利器……”   呜呜,又要哄人,又不能坏规矩,也不知道五指姑娘够不够用,看个热闹她容易嘛!   “那朕倒是要见识见识爱妃的惊喜。”康熙叫她说得眸色越来越深,唇角不明显地勾了勾,轻松抱着她起身,不疾不徐跨入寝殿。   他今儿个叫佟国维还有几个不省心的儿子并这混账闹得火大,太过伤身,也该好好缓一缓了。 第91章   夏末午后,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天真可爱的小宫女被管事嬷嬷欺负,不得不顶着炎炎烈日,在畅春园里修剪花草, 却还是积极乐观地认真办差。   她觉得, 只要好好当差不出意外, 接下来一天就都能开开心心吃几个瓜了哩。   然后意外就不出意外地来了。   就在她即将完成差事的时候,一个看起来人模狗样, 还格外嚣张的大尾巴狼,携兵器路过,盯上了可怜无辜的她。   “呜呜……你要干嘛, 宫女名义上可是皇上的女人,你就不怕皇上杀了你吗?”小宫女嗯嗯哼哼地推拒。   沙哑含笑的声音慢条斯理回答:“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小宫女咦咦呜呜踢踹着挣扎, “我, 我偏要说, 救命唔……”   小宫女的求救被恶狼吞下去,终究敌不过大尾巴狼的利爪, 被紧紧箍着腰肢, 一不留神就叫恶狼拖进了假山洞。   “那就把你生吞活剥了,不就没人知道了?”那喑哑的声音愈发低沉, 伴随着布料碎裂的声音,叫人心里止不住地绝望。   小宫女咬咬牙,拼了命将大尾巴狼踹出山洞, 一起滚进灌木丛里,徒手去抢大尾巴狼的兵刃,打算先下手为强。   偏这倒是如了大尾巴狼的意, 紧覆她握住利刃的手,许是发现这小宫女竟然根骨不凡,香馥娇软,颇有天赋,不由得引着她学习剑招。   低沉的男声愈发嘶哑,还带着几分见猎心喜的激动,“若是你学得让人满意,就饶你一命,否则……”   “呜呜……学了,在学了,别太快……”小宫女眼角含泪,累得气都喘不匀。   奈何从未习过武的小宫女实在体力不支,泪流了不知道多少,却偏偏怎么都学不会利刃出鞘,天女散花这一招。   她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好累,我不学了,你恁死我算了……”   层峦叠嶂的遮掩之中,传出大尾巴狼舒畅的低低笑声,似哄似骗,还带着几分得意。   “乖,快了,再坚持会儿。”   ……   门外负责把守不叫人靠近的梁九功和春来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脸都有些滚烫。   哪怕在主子身边伺候久了,也算见多识广,可两人万万没想到,主子们还能玩儿出新花样来。   梁九功担忧,这才刚出热孝,要是传出去云崖馆里叫了水,怕是好说不好听。   春来则是担忧,主子如今的身子骨,受不受得住喝避子汤。   当然,失恃之丧,儿服一,孙服其三,也就是说儿子要守孝一年,孙子只需要守孝一年中的头三个月便可。   出了热孝期,谁也没想着叫皇上素上一年,若是伤了龙体,太皇太后在地底下都不得安宁。   只是皇上对老祖宗的孝心满宫皆知,这么快就临幸妃嫔,总归是要叫人诟病的。   两人臊着张脸,在外头各自担忧之时,里头那叫人面红耳赤的动静总算是结束了。   康熙声音慵懒吩咐:“送水进来。”   春来和魏珠赶忙提水进去伺候,一进门就看到地上散着好些碎布片,是粗使宫女紫褐色的宫装,里面竟然还掺杂着明黄色的绸衣。   两人:“……”这俩祖宗到底干什么了?   但康熙并未掀开幔帐,只叫人将水放在屏风后头,就叫人出去了。   等屋里没了人,他才起身下床,露出精壮的身躯……还有牙印和挠痕。   半掩的幔帐后头,趴着个曲线玲珑的白皙身影,还泛着淡粉未消,被披散的乌发遮住大半,却更让人止不住想看个仔细。   康熙含笑探身上前,在方荷背后轻啄了下,长臂一伸将她抱起来哄。   “你伤了龙体,朕都没跟你生气,你倒还先气上了。”   方荷气呼呼瞪他一眼,看着幔帐里那没眼看的杂乱,要是还有力气,她恨不能再给这混蛋几口。   “那还不是怪皇上,您这就是蓄意报复,非得看我出丑,不咬你咬谁!”   康熙扫了眼幔帐里湿透后团在一起的薄被和寝衣,刚才这小狐狸可没出丑,幔帐里她的所有反应,都叫人格外欲罢不能。   感觉刚歇下的某处又有张扬的态势,康熙无奈将方荷送进温水浴桶里沐浴,自己端了晒过的井水背对她清洗。   过了会儿,寝殿里收拾好,康熙先换上放在云崖馆的便袍出去,春来和翠微赶忙进来伺候。   梁九功端着杯茶进来伺候,小声问:“万岁爷,可要上避子汤?”   康熙蹙眉看他一眼,“混账!”   他是那么不知道轻重的人吗?   梁九功赶忙跪地,“万岁爷息怒,奴才说错了,要不……叫福乐跟敬事房请教一下……不留的法子?”   侍寝到底没人敢多置喙什么,可依着国孝的规矩,就是出了热孝,一年之内,也不好传出怀皇嗣的消息啊!   康熙轻踹他一脚,“不必,滚去跟敬事房说,不必记档。”   梁九功都没顾得上装模作样哎哟两声,一时没忍住诧异抬头看,这就瞧见自家主子脖子上还有没遮好的可疑红痕。   他这诧异的眼神叫康熙看到,冷冷睨他一眼。   “听不懂人话?”   梁九功赶忙躬身应下往外滚。   不必记档,自然就是没侍寝,皇上也不可能叫昭妃所出无名无分。   梁九功出去跟敬事房太监说话的时候,还止不住纳闷,没敦伦……俩人是怎么比敦伦闹腾得还起劲儿的?   等他叮嘱完了回来,就见方荷歪在矮几上,鼓着小脸嘟囔。   “今儿个晚膳喝粥吧。”   康熙不解,“早膳你不是才喝了粥?”   大热天的,依这小狐狸的性子,不是该喜欢爽口些的菜肴吗?   方荷凉凉看他:“臣妾白日里见鬼了,想喝点热的回回魂儿,皇上要是不爱喝粥,回春晖堂用膳就好啦。”   康熙:“……”   他也不笨,瞧瞧方荷放在桌子下的手,摸了摸鼻子,含笑吩咐。   “园子里的鱼不错,再加一道鱼丸汤给昭妃。”   御膳房很快就送了晚膳过来。   侍奉皇上用膳,御膳房自然不敢只送粥和汤,热点凉点,炒菜凉拌小菜,荤素各半,摆了满满一桌子。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正侍奉皇上用膳,就再也没见昭妃起身伺候过,更没再摆过小桌子。   梁九功和翠微都很自然地在一旁侍膳。   很快,两人就发现,方荷还真就一筷子菜都没用,放到她碟子里的也没吃,只面无表情用左手拿着勺子,喝粥吃鱼丸。   康熙就只含笑看着,那吃素菜的架势,硬是吃出了满汉全席的香意,比平时还多用了半碗饭。   梁九功:“……”他算是知道这两位祖宗是怎么闹腾的了。   春来一直低着头,脸上的绯色怎么都下不去。   暗卫训练时,自然会有男女之事的部分……她只恨自己懂得太多。   若说云崖馆这边还算热闹,澹宁居内就只剩一片死寂了。   太医给佟佳婉莹包扎好了伤口,又给开了退热去风邪的药方子,直到快傍晚,佟佳婉莹才清醒过来。   一直哭个不停的赫舍里氏扑过去哭出声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佟嬷嬷怎么会行刺万岁爷?你怎么会受伤?”   佟佳婉莹脸色颓败,一声不吭。   赫舍里氏急得直拍床沿,“你快说啊!你要急死我和你姐姐不成!”   皇贵妃得知佟佳婉莹醒了,被杜仲扶着过来,没理会赫舍里的哭泣。   “杜仲你送她们出去,跟小佟国公说,明日送二格格去盛京,永生不许她再回京城!”   佟佳婉莹眼泪突然落了下来,抬起头看着皇贵妃,死死盯着皇贵妃不肯挪动。   她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哪儿出了错。   即便她是错的,以阿玛对皇上的了解,总不至于会如此?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完了,可她不甘心,她要知道到底为什么!   赫舍里氏仓皇起身,“婉淑,婉莹可是你亲妹妹——”   “那您和阿玛还记得,我也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吗?”皇贵妃淡淡打断赫舍里氏的话,她甚至连生气都懒得气了。   赫舍里氏脸色倏然白了下,眼神游移,“那是自然……”   她定定看着赫舍里氏,“阿玛嫌我这个女儿命长,收买太医要让我早点给婉莹让位的时候,你们把我当什么?”   “你们让佟嬷嬷在宫里盯着我,瞒着我犯下滔天大罪的时候,你们有把我当佟家的女儿?”   “我跟姑姑在这深宫中一年又一年的熬日子,换来了佟家的荣光,偏偏佟家不知感恩,贪心不足,妄图算计皇上的时候,你们又把我当什么?”   赫舍里氏磕磕巴巴解释,“你阿玛不是……我不知道……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皇贵妃心底的悲凉,逼出她脸上两片嫣红,眸底却幽深不见任何光芒。   “无所谓了,你们不为我考虑,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姑姑用命换来的荣光,被阿玛和这个蠢货毁在手里。”   “想算计皇上?”皇贵妃轻呵一声。   “我看你们是被荣华权势迷了眼,才会如此愚蠢。”   “来人!送小佟国公夫人和二格格回府,明日一早必须启程!”   “姐姐,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与阿玛无关……”佟佳婉莹咬着牙泪流满面哭着解释。   “你不要冲动,千万不要做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啊!”   赫舍里氏愣了下,立刻就要追问皇贵妃打算做什么。   皇贵妃终于给了佟佳婉莹一个眼神,眼神讥硝。   “你以为,阿玛还会因为猜忌我,留下你在府里养伤,等着我死了,好再图谋以后?”   她这个妹妹,从小被养在阿玛身边,到底是被养坏了心性。   她没再给佟佳婉莹狡辩的机会,厉声吩咐:“杜仲,堵了这混账的嘴!”   “让人传本宫令旨,今晚就送佟佳婉莹去盛京,死她也要给本宫死在京城外头!”   “若小佟国公抗旨不遵,就别怪本宫大义灭亲,叫他去为姑姑守陵,不信他就试试看!”   佟佳婉莹被杜仲干脆利落地堵住了嘴,到底还给赫舍里氏留了些颜面,只叫嬷嬷请她出去。   杜仲亲自押着两人上了轿子,趁下钥之前出了畅春园。   等人离开后,皇贵妃才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跌倒在软榻上,连坐都坐不住。   往常被佟嬷嬷压制的云嬷嬷担忧过来扶,“主子,您的身子可万万不能动怒啊,不如传信给大老爷,也许此事还有回旋余地。”   皇贵妃露出个惨淡的笑来,摇摇头,“不,只要阿玛一天不明白,皇上不是他的外甥,是他的主子,不明白何为天家威严,佟家早晚要毁在他手里。”   云嬷嬷沉默片刻,轻叹了口气,“老奴先伺候您歇着……”   “不必了,给我拿笔墨纸砚过来,传信儿给胤禛,叫他明日来看我。”皇贵妃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后,喘着气吩咐道。   她自小聪慧,只是年轻时候被情爱蒙蔽了双眼,如今都快到人生尽头了,执念也再无可能,反倒清明许多。   如今佟家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危机四伏。   若等到皇上对佟家再无耐心之时,也许等不到新皇登基,就会彻底没落下去。   她得做些什么,谁也别想连累她的禛儿!   七月中,皇贵妃再次上笺表,这回是私下送到春晖堂,直言佟家出身的家奴行刺圣驾,实属悖逆,罪不容诛。   康熙展开皇贵妃送上来的笺表,他这个表妹从小便博学多才,一手瘦金体写得比男子还要好看。   她在笺表里道,她心知皇上仁慈,却不敢仗着孝康皇后的情分折辱主子爷,作为佟家女,自当父债女偿,自请去五龙亭养病。   「阿玛重情,奈何心盲,妾欲以此身举孝,醒父心肠……」   「妾知陛下圣恩此生难还……愧疚难眠,更不敢以残身坏皇家气运。」   「万望陛下恩准,妾不胜感激,来世愿衔草结环以报万一……」   ……   康熙看完笺表后,一个人在殿内独坐了许久,几番拿起朱笔,却始终没能落下去。   直到掌灯时分,梁九功才进来,“万岁爷,该用晚膳了,您昨儿个要去云崖馆陪昭妃娘娘用膳……可要奴才派人过去说一声?”   康熙拿着笺表起身,“说什么?”   梁九功心想,当然是说您在这儿缅怀跟皇贵妃的情分,不过去用膳了呗,还能说什么?   不过看康熙出了门就往积芳亭的方向去,甚至都没问问后头嘉荫殿里的太子是不是用膳了,他只赔着笑,道了声奴才多嘴,再没二话。   康熙到云崖馆的时候,正赶上方荷带着翠微和几个昕,在逗啾啾抬头。   按着太医的说法,孩子在两三个月时候,就可以适当地练一练抬头。   方荷担心自己早产一个多月,孩子身体发育会比别的孩子慢,硬是拖到百日后才开始。   原本躺着的时候总是自得其乐玩儿得很开心的啾啾,这会子被一群漂亮姑姑和额娘围在软榻上,趴在柔软的兔毛毯子上,歪着脑袋,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珠子,看起来有些迷茫。   “啾啾,看额娘,看看额娘手里有什么呀?”方荷挥舞着五彩老虎在啾啾眼前晃。   “是大脑斧,可可爱爱的脑斧哦~”   站在殿门外的康熙:“……”这混账就不能舌头捋直了说话?   教坏了孩子,将来也捋不直舌头怎么办!   以往的皇嗣都被额娘和伺候的宫人们教导,要把话说得特别清楚,才有机会在汗阿玛去的时候表现一下。   所以康熙是真不知道小孩子说话有多不清楚,反正他是没有大舌头的时候。   不过心里是这么想,康熙却忍不住摆摆手,制止宫人和太监们行礼,悄悄站在门口看。   啾啾可能趴着不舒服,试探着伸出带着肉窝的小手,用力撑着兔毛毯子,尝试着颤巍巍地抬起头。   翠微她们紧张到甚至都屏住了呼吸,捂着嘴生怕吓着小主子。   方荷倒是格外轻松,甚至抓起个装着小铃铛的镂空金球,继续在啾啾眼前晃悠。   “啾啾你看,这是金子哦,是跟你阿玛身上一样,闪闪发光的金子诶,啾啾想不想要?”   啾啾盯着金球,张开小嘴啊啊两声,口水无法自控地从唇角落下,引得方荷笑个不停。   “好样的,我们啾啾跟额娘一样,看见金子都流口水,咱们不愧是娘俩!”   康熙:“……”回头他就给啾啾打张黄金床,他的女儿绝不能跟这个混账一样没出息。   啾啾看看五彩老虎,又看看金球,撅了撅嘴,却也没哭,还是咦咦哦哦不知道在说什么。   见方荷拿鲜艳的玩具在她面前晃,啾啾一抬手,小小的身体就面朝下扎下去了。   春来眼疾手快地轻轻扶住小主子,想叫她躺下歇会儿。   康熙都差点没忍住迈步进去,他甚至想敲方荷的脑袋,孩子还这么小,也就这混账舍得为难孩子!   啾啾自个儿倒是来了劲儿,一个用力又撑着自己颤巍巍抬头,看起来特别用力。   方荷憋着笑小声道:“啾啾加油!只要你能抬到额娘手的位置,额娘私库里的金子就都是你的了!”   啾啾像是听懂了似的,继续用力,脑袋渐渐抬起来了。   “好好好,就是这样——”   “噗——”啾啾突然放了个屁,然后咧嘴露出浅粉色的牙床来,像是冲方荷笑了笑,一脑袋就扎进兔毛毯子里,不动了。   方荷:“……”   看着被春来赶忙抱起来的啾啾,脸上还带着格外舒坦的笑,她终于确认,刚才闺女用力……不是为了金子。   “你这是闲得没事儿可做了?偏要折腾佛尔果春,也不怕伤着孩子!”康熙憋着笑进门,调侃方荷。   方荷将不容易伤手的布老虎放进啾啾怀里,让人带啾啾去找奶嬷嬷,这会儿孩子也该睡了。   “就您是亲爹,我是后娘不成?”方荷才不惯着康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爹味儿。   “您倒是忙,说好要给啾啾启蒙,也没见您给她念过几本书。”   康熙:“……她才刚过百日。”   就算阿哥们也是三周岁以后才启蒙,就算现在他念了,啾啾也听不懂。   方荷也不跟他争辩,只有些好奇,“您干吗总叫啾啾大名儿啊?这里也没外人会听到您叫啾啾,不怕会传出去。”   康熙沉默片刻,他总不能说,一叫啾啾,就忍不住想起方荷跟他解释名字的场景,就他如今的火气,实在经不起这种联想。   他不动声色转移话题,把带过来的笺表递给方荷。   “你先看看,佟家所为与你也有关系,跟朕说说你的想法如何?”   方荷眯眼看康熙片刻,怀疑这狗东西又在试探她。   作为皇帝,这多疑多思的性子怕是改不了了。   她轻哼了声,打开笺表,如今她也算是好好读过几本圣贤书的人了,勉强可以摆脱文盲行列,除了太过深奥的典故没看明白,皇贵妃表达的意思她懂了。   但她却更糊涂:“五龙亭?北海边上那个赏景的地儿?去那儿干吗?”   康熙诧异看她一眼,“你这宫规到底怎么学的?”   五龙亭离着妃嫔停灵和安置丧仪的吉安所不远,一般妃嫔病重或者出痘,抑或上了年纪,都会被送去吉安所。   只有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可以在宫中停灵,妃嫔的金棺入宫被视为大凶。   皇贵妃这笺表所请,就是表示自己愿以妾礼下葬,彻底断绝自己追封后位的可能。   这些过了小选,内务府讲宫中规矩的时候都会提及。   方荷:“……”原身十二岁入宫,这都过去多少年了?   就是她本人的记忆,过去十几年也该模糊了,当谁都过耳不忘呢?   听翠微在她耳边小声解释,方荷也不对康熙的刻薄有所表示,只震惊看着他。   “所以,我陪皇上一辈子,为您生儿育女,受着您这随时随地的刻薄,等我快死了,还要把我扔到宫外头去??”   方荷气笑了,站起身来,将笺表扔进康熙怀里,指着门口。   “皇上您回春晖堂吧,咱们最近不要见面了,否则臣妾怕自己以下犯上,指不定要早皇贵妃一步去五龙亭!”   梁九功和翠微并昕珂、昕华都吓跪了。   即便两位主子吵架不少,但这会子方荷的口无遮拦,还是叫人忍不住心惊。   佟家可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一再犯错,梁九功觉得,眼前这位祖宗,怕是龙肝凤髓吃多了,才会一再找死。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康熙没生气,还被逗笑了。   “你们先出去。”康熙将炸毛的狐狸硬是拢进怀里,叫梁九功先带人退下。   等殿内没了人,康熙才轻声哄,“朕不会叫你去吉安所,别气了。”   “朕金口玉言,这会子就可以给你一道口谕,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你去吉安所。”   康熙觉得,只要这混账不会胆大妄为到直接被打死扔到乱葬岗,他此生大概都做不到,叫她落到那般下场。   方荷心底的气还是止不住往上涌,幽幽看着他。   “所以皇上是想问我,该不该叫皇贵妃去五龙亭?”   “您跟皇贵妃的感情我不了解,我也不想了解,伴您十几年,为您生孩子要死的又不是我,皇上为什么要问我?”   “您觉得我该落井下石折辱她?还是该趁机筹谋如何得到皇贵妃之位,甚至皇后的位子?”   即便方荷话说得温柔,话里的锋利却丝毫不减。   康熙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邪火惊住了,“朕并非此意……”   他只是下不了狠心对待皇贵妃太无情,可他又清楚皇贵妃的选择才是对的,她是为了佟家才会如此选择。   成全,康熙于心不忍,不成全,康熙也于心不忍,两难之下才想找个人说一说。   这宫里,除了方荷,他也再没有其他人可以言说了。   康熙想解释,这是他对方荷的信任和爱重。   方荷轻轻推他,垂着眸子不看他。   “自从我们在延禧宫吵过架后,我一直在反省自己不该太任性妄为,按照您希望的在学着怎么做好一个妃嫔。”   “皇上也说您会改,您这些时日的改变,本让我觉得,我进宫是享福来了,可其实皇上一点都没变……”   “我不稀罕做什么皇后和皇贵妃,整天没事儿要管你跟其他女人怎么卿卿我我——”   康熙捂住她的嘴,语气发沉,“果果,你想清楚了再说!不许乱发脾气!”   这话要是传出去,或者说到无法转圜的余地,两人怕是很难回到先前的和睦。   方荷深吸了几口气,心里委屈得想哭,可她却不想哭给这个狗东西看。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能保证自己心里最重要的是自己和孩子,却不代表能对康熙的纵容和温柔一直无动于衷。   这会子他能让她再次清醒过来,她得谢谢他。   打工人就绝不能对老板产生任何感情才对。   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面上多了点愧色。   “皇上恕罪,臣妾许是物伤其类,实在难以跟您谈论这些事,臣妾相信以皇上的圣明,定会有所决断,不敢妄议。”   康熙蹙眉,即便方荷的反应比他预料的好很多,他却总觉得这混账的情绪不对劲。   他将要挣扎开的方荷锢在怀里,“果果,朕该给你的,能给你的,都会给你,也想早些给你,你应该知道朕对你的情意。”   “你若想执掌宫闱,将来这些事早晚要你来操心,朕遇到你的时候,她们就已经在了……这点是朕无法改变的。”   方荷抬头看他,露出个微笑来,“您说得对,是我还没适应自己的身份,臣妾定会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早些适应。”   为了啾啾,她也得做这半个老鸨,劝谏这位爷雨露均沾,盯着敬事房的彤史确保这位爷做三休二的均衡……   算了,这会子越想她就越烦躁,肚子也隐隐下坠,也许是大姨妈快来了,等大姨妈走了再慢慢调整吧。   她又推了推康熙,小声道:“皇上,臣妾有些不舒服,许是葵水将至,您还是回春晖堂吧,臣妾想自己待一会儿。”   康熙还是有些不放心,“朕陪你用过晚膳再回去。”   等开始用膳的时候,康熙仔细思忖,终于做了决定。   因为方荷的反应,他也不想对表妹太无情,好歹算是寻出了个两全之法。   “朕会令皇贵妃在畅春园养病,若是养好了身子,年前接她回宫也来得及,若是不好了……在澹宁居停灵便是了。”   畅春园与吉安所不同,也是圣驾居所,既不会叫人觉得皇贵妃身后事悲凉,也能让皇贵妃按自己的想法敲打佟家。   康熙仔细打量着方荷的神色,没见她有什么反应,主动伸手替她盛了碗热汤递过去。   “你觉得如何?”   方荷敷衍点点头,“万岁爷圣明,您的决定自然是好的。”   她不想谈论这个,干脆转移了话题,“我原来在江南的时候,听说您一开海禁,好些人都往沿海去呢,还听人说要去找好吃的。”   “有个山西府的行商,说他家里先辈前朝时候曾出过海,带回来三种堪比黄金的吃食,怎么没在宫里见过啊?”   她咂摸咂摸嘴儿,快来大姨妈的时候,真得特别想吃一口烤红薯。   康熙知道她在转移话题,顺着她的话笑问:“哦?那行商可说了这黄金粮的名字?回头朕叫人去找。”   嗯?方荷来了兴致。   她努力做出回忆模样,实际上是把自己记忆中的三样高产粮食,用这里的话形容出来。   “好像叫什么金薯、金蛋、金米。”   康熙失笑,“金薯听着还不错,金蛋……也是粮食?”   这听着也不像是能吃的样子啊。   “您可别觉得名字土……听那行商说,金蛋是地里长出来的宝贝,因为瓤如黄金,产量又大,口感软糯,当年还救了他家祖宗的命呢,要不我也不能记得这么清楚。”   她比划了一下土豆的模样,“圆滚滚的,表皮也是黄的,据说生了芽出来能毒死人,但这芽儿种下去,却能得到一连串的土……金蛋,您说神奇不神奇!”   康熙失笑,“你说的应该是湖广那边曾种过的地薯,吃死的人还不少,会让良田变荒田,不算什么稀罕物。”   方荷眼神蓦地亮了:“我听那行商说,他家祖宗在海外得到过绝对不会吃死人的法子,也可以轮作种植嘛,您能不能弄一些来京城?”   康熙意味深长看着方荷,如若真不会吃死人,产量又比普通粮食高,也不会让土地变差,这金蛋……地薯倒确实是个好东西。   但他心里却有点微妙的笃定,这法子,恐怕不是方荷从行商嘴里听来的。   他没急着回答,只问:“那金薯又是什么?”   “哦,这个好像是说,有白皮的,有红皮的,能吃的部分也是地里挖出来的……”方荷绞尽脑汁回忆着比划。   主要她也没见过地里的红薯长啥样,只能说自己知道的。   “但金薯的瓤儿也是金黄色的,用火烤了,香甜无比,据说还有糖心能流油,好吃到人舌头都能吞进去。”   越说越想念红薯,方荷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尤其是到了冬天,要是能一遍烤火一边考地瓜,日子不知道多美哩!   康熙对各地进上来的折子大多记得很清楚,尤其跟民生有关的。   他思忖片刻,笑道:“这应该是福建一带的金苕,那东西在北方不好种活,而且吃多了容易胀气,口感好像也没你说的那么好吧?”   各地官员既然进折子上来,自然不会空口白牙地说,那金苕也曾送进宫里几筐,不管是水煮还是熬粥,都没有稻米口感好。   至于火烤……味道总不会变太多吧?   方荷心里直呼这些人暴殄天物,吃多了胀气,那不会轮着吃吗?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她鼓了鼓脸儿,继续说另一样,“金米才是最厉害的。”   她比划着玉米的模样,“只有这么大小一个,就能有几百粒种子,种下去,每颗种子都能再长出这么一个金米。”   “据说跟稻米一样好吃,简直就像天上掉馅儿饼一样,那行商的老祖宗才叫其金米。”   看起来,方荷似是说者无意,康熙这听者却上了心,最后一样他印象里倒是没有。   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若真是如此天赐之物,那行商的祖宗发现了,还能记载传于自家后人,也有法子避免中毒,为何没有在自家土地中,反倒还要后人到海岸那边去寻?”   还有人傻到会连老天爷真赏饭吃,都不要?   康熙觉得,要么这老祖宗是个天大的傻子,要么就是那‘行商’在方荷面前吹牛。   方荷愣了下,不是,听人说小道消息,你都这么讲逻辑?   她赶紧端起碗喝了口汤,“这……当时我也就顺便听了那么一耳朵,我记得,好像有人也这么问来着。”   如果这几样东西真能推广开,一来百姓日子会更好过些,二来她家啾啾的辅食就有谱了啊!   她低着头含混不清道:“怎么说的,我有点记不起来了,等等,我想想……”   你等我给你现编啊! 第92章   不等方荷想出该怎么编, 康熙就体贴地应下,会叫人将这三样东西找到运来京城。   方荷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烤红薯、土豆泥还有玉米烙……都妥了哇!   一直不动声色打量着她神色的康熙,心里松了口气。   实话说方荷真生气的时候并不多, 多数时候都特别能屈能伸。   但她一生气, 康熙总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这甚至叫他自个儿都有些想不明白的匪夷所思。   不过,方荷消了气, 殿内气氛反而更尴尬了些。   她已经提前说过,用完膳就请这位爷离开诶。   方荷这会子倒不介意他留下,正好问问多久能把金薯和金蛋给送到京城来。   但见康熙只笑吟吟看着她, 偏不吭声,方荷却怎么都开不了口,问就是阶段性要脸。   喝了盏消食茶, 见康熙依然气定神闲坐着, 方荷站起身。   “我去瞧瞧啾啾, 她这会子差不多该醒了。”   溜了溜了,认错什么的, 她担心太费手, 还是让时间来化解尴尬吧。   康熙却跟着起身,“朕与你同去。”   方荷:“……”   两人一起来到东偏殿, 啾啾也没给方荷这个当娘的面子,许是半下午放屁太耗费力气了,她已经吃过奶睡着了。   方荷上前探了探啾啾跟藕节一样的脖颈, 还有小手,见都很干爽,夸了奶嬷嬷几句, 没多耽搁就出来了。   康熙依然沉默跟在她身后。   方荷心里冷哼,不长嘴就算了!   她干脆利落转身福礼,微笑:“臣妾恭送万岁爷。”   康熙笑着拉住她的手进殿,“不气了?”   方荷顾左右而言他,“能见到三样黄金粮,臣妾高兴还来不及,时辰不早了……”   “你们都退下。”康熙笑着打断她的话,对梁九功等人吩咐。   然后方荷就眼睁睁看着,翠微比梁九功跑得还快,云崖馆其他的宫人也都差不多。   她有些哭笑不得,晚膳前她说话的语气很温柔啊,他们就这么怕自己和康师傅吵架?   康熙拉着方荷在软榻上落座,却不叫她坐下,将人困在退间。   “跟朕说说,你在气什么?”   避无可避的方荷,挠了挠脸颊,无奈只好解释。   “我真没生气。”   “我只是……”她深吸了口气,“只是发现,哪怕我不过问外头的事,不探听您和其他妃嫔的过往,也改变不了我只是她们当中一员的事实。”   他对她的好,也会给别人,总有一天会不再属于她。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   想想自己又要上岗又要上床指不定还要客串老鸨,却只拿一份工资,她就亏得心肝疼。   她只低着头,不看康熙,手指轻轻勾住康熙的小拇指。   “您说得对,我都已经是啾啾的额娘了,早晚要面对这些,不该那么任性……”   康熙抓住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打断她的话。   “你不想听朕往后不会再提,宫权你若不想接,朕也由着你,你当知,在朕心里,你与她们都不同。”   方荷咬住唇抬头看他,这位爷就不能有点原则吗?   “您还是别对我太好了,我怕……”他总这样,她真的很难忍住不上天啊!   康熙笃定道:“怕什么,告诉朕,朕帮你担着。”   她静静抬起头看他,“怕您对我的好有条件,有时限,早晚有一天会收回去。”   “我听宫里的人说过,皇贵妃当初进宫时,也曾与您琴瑟和鸣,宠冠后宫,您也曾对她百般纵容,如今她一步步行差踏错,你们也与陌路无异,臣妾胆寒。”   “您对我的好,会纵出我心底的贪欲,我怕将来有一天,我会变得不像我。”   她绝不会允许自己落到这般境地!   定了定被康熙动摇的心神,方荷将自己不知不觉投注到这男人身上的感情,一点点收回心窝子里,语气愈发冷静。   “您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想明白,一定会成为您理想中更妥帖更适应宫闱的昭妃,好好伺候您……”   “你是不是在心里下了什么决定?”康熙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无奈点点她脑门。   “如今又轮到你什么都不跟朕说了吗?”他比方荷年长,不生气的时候一直比方荷更周全,这会子也是如此。   他将方荷温柔搂进怀里,亲亲她的额头。   “果果,朕有时猜不透你在想什么,但你是朕的爱妃,是朕孩子的额娘,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你不能什么都自己做决定。”   方荷挣扎着想起身,“我能做什么决定?我就是不想因为嫉妒变得面目全非,更不想为了跟人争抢,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朕不要你变成其他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朕都喜欢!”康熙不许她起身,用力箍住方荷的腰肢,将她摁在身前。   因为她脸上的倔强,康熙蓦地生出一丝冲动。   “朕许你嫉妒,许你百般手段,方荷,朕许你再不必跟任何人争抢!”   方荷被康熙话里太过浓烈的情意惊呆了。   “什么意思?”   康熙目光复杂地看着方荷,眸底甚至闪过一丝狠意,他到底是叫这混账给逼出了心里话。   他低头咬住方荷的唇,“朕从小学的,是要得到任何东西都要付出代价,包括亲情,朕是得到了天下,却一直在失去。”   阿玛,额娘,数不清的子嗣,妻妾子嗣的真心还有皇玛嬷的陪伴……他坐拥天下,却好像什么都抓不住。   直到方荷出现。   她把一切都摆在明面上,让他情难自禁地强求,为了靠近她,甚至无法计较得失。   他厌了前朝后宫的百般算计,前朝他一辈子也丢不开手,后宫……他只想抓住这个混账。   那就她吧!   “朕知你不是个好东西,巧了,朕也不是……朕要你,只要你!”   方荷猛地坐直身体,下意识喃喃问出声:“皇上难道能放着满宫的妃嫔不顾,公主阿哥们的体面不要,朝中王公大臣的脸面不给了?”   康熙:“……”这话有点耳熟。   方荷扶着他肩膀,唇角不自觉上扬,继续问:“您不担心别人嫉妒臣妾,会害我?难道您还能将我揣兜里,时刻护着我不成?”   康熙扶住她的腰,用力掐了一把,叫她重新软在自己怀里。   然后,方荷就听到了这位爷格外无情的声音。   “少做白日梦,朕许你这些,明枪暗箭少不了,不知道要给朕添多少麻烦,朕都一一给你记着。”   方荷:“……”突然有种从童话片场吧唧落到现实片场的感觉。   “前朝朕替你挡着,等出了孝期,朕再跟你慢慢算账。”   “后宫算是朕与你一起欠的因果,你若不能早早将朕和顾问行教你的本事用起来,就擎等着被人欺负吧,朕管不了,最多私下里安慰你。”   他这已经偏心到胳肢窝了,再出面,怕是要将人往死路上逼,这混账既不想被他护在羽翼下,那就休想置身事外。   方荷下意识追问:“怎么安慰?”   一抬头,就见康熙目光转向了寝殿。   方荷:“……”谢了,大可不必。   明明好好的情话突然变了味儿,方荷却忍不住靠在康熙身上笑了出来,甚至越笑越厉害,浑身都轻颤起来。   怎么办,作为老社畜人,就算老板说得再天花乱坠,她也不信老板画的大饼。   可老板真跟她说实在的,她心里反倒甜滋滋地踏实下来了。   她弯着眉眼抬头看康熙,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其实比上辈子她的两任男朋友对她都更包容些。   孩子都生了,她跑不了……认命又何妨?   “爱新觉罗玄烨……”方荷抱住他的脖颈儿,凑在他耳边胆大包天叫他的名字,甜蜜话儿不要钱一样,悄悄送入康熙耳中。   “我突然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以前她只是感动,如今……比感动稍多了那么一丢丢,她好像又有卷起来的动力了呢。   方荷仰起小脸,樱唇微启,等着他熟悉又灼热的吻落下来。   但她没等到亲亲,只等到康熙一声轻哼,接着整个人就被抱到了半空,吓了她一跳。   她睁开眼,就见康熙似笑非笑看着她。   “突然发现?”康熙慢条斯理往寝殿里走。   “所以你这混账以前果然没把朕放在心上。”   方荷:“……”这狗东西是会抓重点的!   不是,电视剧里不是这么演的啊!   “等等……”方荷突然也有点慌,赶忙挣扎。   “说话就说话,时辰还早呢,我,我还不困呢!”   奈何就她这点力气,挣扎也白挣。   康熙脚步不停,“那正好,朕想好好跟你聊聊,与你说什么黄金粮的行商,是不是姓乔。”   方荷被扔进被褥里,轻哼了声就赶忙要爬起来。   “什么姓乔,人家姓……”艹啊,姓什么她还没编好呢!   康熙轻巧将人困在怀里,慢条斯理解着她衣领的盘扣。   “自你怀了身子到现在,朕幸过别的妃嫔吗?朕不说,你是不是就打算再也不信朕,更不会喜欢朕?”   方荷感觉身上凉飕飕的,抓住被褥一角塞在两人之间抵挡。   “那您也没少敲打我,您不说我怎么知道……”   康熙冷笑着将明黄色中衣扔出幔帐,“是,朕三宫六院,你性子要强,不甘心只喜欢朕一个,什么圆圆方方的不够,你也想要三宫六院?”   方荷腹诽,凭啥不行?   但她就是想破天去,这辈子也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朕准了!”康熙随手打落幔帐,不容拒绝地覆下身去。   “前几日是胆大包天的侍卫抓了个小宫女,今儿个本王伺候昭妃如何?”   方荷被他突如其来的挑豆逼得低哼出声,止不住眯起了双眸,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格外无语。   就好吃不过那啥呗,怪不得大宁子说雍小四戏瘾特别足,她总算知道从哪儿来的了。   康熙还俯瞰着方荷难耐的表情。   “本王伺候得如何?若是本王伺候得不好,明儿个再送个状元进宫伺候昭妃如何?”   “唔……你大胆!”方荷感觉到心口桎梏,格外刺激的感官叫她眼角微微泛红。   “你就不怕皇上知道,砍了你的脑袋?”   康熙轻笑,“怕什么?牡丹花下死,黄泉路上有昭妃陪着,也不枉本王来这世上走一遭。”   方荷:“……你唔……浑蛋!”他就是这么聊的?   她想不出下句台词了,手和嘴都忙着,脑子转不动呜呜~   ……   殿外伺候的翠微,听着里头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渐消,只剩下轻重不一的呼吸声,熟练地将殿门关上,把所有春色都掩在殿内。   梁九功老神在在冲李德全摆摆手。   李德全带着敬事房的太监,魏珠带着云崖馆的人,都走远了些。   所有人面上都淡定得很。   反正两个主子吵着吵着就吵到幔帐里去了,要是哪天这俩祖宗真闹到谁也不理谁,他们再意外也不迟。   京城基本上没有秋天,哪怕入了秋,秋老虎也叫京城跟夏天一样热。   可许是眨个眼儿的功夫,这天儿说冷就冷到要穿薄袄了。   中秋康熙要去黄辛庄行宫给孝庄上香,他提前传旨,过了中秋起驾回宫。   皇贵妃这里也终于等到了旨意,是康熙亲自过来澹宁居说的。   看到皇贵妃已经病得形销骨立,起不来身,康熙语气忍不住温和了许多,坐在她床榻前。   “佟家那边你也不必操心,到底是朕的母家,朕不会与小舅舅多计较,朕已经传信给佟国公,他会派人回来管着你阿玛。”   皇贵妃噙着笑,认真注视着康熙,安静听他说话。   等康熙沉默下来,她才勉力支撑着坐起身,朝康熙伸出格外瘦弱的手。   康熙顿了下,握住她的手,“你在畅春园好好养着,切忌多思多虑,朕等着你养好了身子回宫。”   皇贵妃笑了,声音虚弱道:“能叫您过来看我,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不想回宫,表哥,就叫婉淑任性一回吧。”   康熙心里叹口气,笑道:“好,婉淑想在畅春园待多久,就待多久,朕会叫内务府好好伺候着。”   “许是待不了多久了,到时候怕还要给您添麻烦。”皇贵妃晃着康熙的手道。   “不麻烦,到底是朕欠你的。”康熙轻声道。   他答应过额娘会好好照顾表妹,这会子本应该封她为后才是。   但因为胤禛改了玉碟,也因为方荷,他不能给她后位了。   皇贵妃只字不提封后的事儿,虽虚弱无力,却依然笑着调侃。   “那您欠后宫的可就多啦,不过这辈子能陪您一程,婉淑一点都不后悔。”   顿了下,她眸底突然浮现出浅浅泪意,“可若有下辈子,表哥,婉淑不想再进宫了,好不好?”   康熙轻轻替她擦掉眼角的泪,“好,朕盼着婉淑下辈子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再也不必遇到朕。”   皇贵妃眼泪落得更凶,唇角的笑却天真得像当初刚入宫的那个小女孩一样。   “您金口玉言,婉淑就盼着那一天早些到来咯。”   康熙咽下叹息,笑着点头。   即便他是皇帝,也无法弥补已经错过的遗憾,但他终此一生都会盼表妹梦想成真。   太医说皇贵妃的身子已经药石罔医,只剩熬日子,康熙以为离开畅春园之前,还能再来陪皇贵妃几天。   可谁也没料到,八月十三,中秋节前的两天,皇贵妃在半夜薨逝于澹宁居。   依着皇贵妃的丧仪,后宫妃嫔和公主阿哥们都要登吉安所吊唁,哭灵七日,方可将皇贵妃停灵入东妃陵行宫暂厝。   待得七七之日过后,梓宫葬入地宫。   但康熙却下旨,就让皇贵妃在澹宁居停灵,后宫妃嫔和公主阿哥们在澹宁居哭灵。   这道旨意叫近期格外小心谨慎的佟国维,又生出了新的希望。   他想叫佟家门下的官员联名上奏,请求追封皇贵妃为后。   他觉得,依着皇上对皇贵妃的情分,只是身后名,叫皇贵妃葬入帝后将来所在的景陵,离孝康皇后所在的孝陵更近些,总不算过分的要求吧?   可从盛京一路赶回来的隆科多,却拿着佟国纲送回来的家信,拦住了佟国维的动作。   隆科多自小就是家中所有兄弟里,最会审时度势也最有脑子的那个。   否则先前皇上借为昭妃张目敲打佟家时,他就不会利落舍下一品侍卫职,追随大伯去盛京。   隆科多清楚,皇贵妃荣宠不在,那佟家子就得靠真本事搏前程。   阿玛看不清的形势,他看得分明。   “阿牟其严令禁止阿玛就皇贵妃薨逝一事再做任何文章,当务之急是拉拢四阿哥,叫阿牟其的女儿在宫中站稳脚跟。”   佟国纲脾气躁,就差在信里指着佟国维的鼻子骂了,足足骂了三页纸才说起大房庶女入宫的事儿。   佟国维黑着脸不言语,他还是不愿意放弃。   隆科多戳破阿玛的幻想,“一笔写不出两个佟字,昭妃失宠之前,您多想让宫里再出个有佟家血脉的皇帝,也只能是痴心妄想。”   “我和阿牟其在边关拼命,您总得清醒些,我听说曾经熙妃的东西也进过景仁宫,那时您就该知,佟家已不是皇上心里唯一的寄托了。”   佟国维好像瞬间老了几岁一样。   他又不傻,怎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就是跟婉莹一样,不甘心。   皇上是他看着长起来的,是带着他们佟家血脉的皇帝,妹妹离世后,佟家就该是皇上最近的亲人才对。   他怎能甘心,叫一个包衣绝户女占了佟家在皇上心里的地位,让佟家变成跟朝堂上其他王公大臣们一样的奴才……   隆科多却一直很清楚,佟家从来不是皇上的亲人,他们只是皇上用得最顺手的奴才,曾经。   他冷冷道:“如今佟家想要恢复过去的荣光,尚且需要搏命,阿玛若是再行差踏错,阿牟其只能叫您去守陵了。”   佟国维始终沉默不语,但到底没再做什么额外的事。   在去澹宁居跪灵的时候,他倒是跟隆科多一起,主动跟跪在梓宫前的四阿哥胤禛亲近。   可胤禛将皇贵妃临终前交代他的事情刻骨铭心记着,他知道若不是佟家行事悖逆,又太过不择手段,额娘会不会没得这么早。   他只面无表情应付了两句,就低着头在梓宫前给皇贵妃烧纸钱,再不发一言。   隆科多敏锐察觉到四阿哥怕是跟佟家离了心,心下发沉。   佟国维却有些意兴阑珊,他本来就不看好带着罪人血脉的四阿哥。   “毕竟不是我们佟家的血脉,还是想法子叫你堂妹早些入宫吧。”   儿子说得对,一笔写不出两个佟字,只要大房的女儿争气,将来……还未可知呢!   这隆科多倒是没拦着。   无论如何,其他各家都有人在后宫,佟家自然也不能例外。   如若佟家女迟迟不入宫,恐怕佟家鲜花着锦的门楣,转瞬就要冷清下来。   二十八年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佟国纲和佟国维因佟嬷嬷刺杀一事的请罪折子,递到了御前。   佟国纲折子里的言辞,比给弟弟的还要激烈,强烈恳请康熙严惩佟国维,降他国公爵位,请其前往孝陵守陵。   佟国维的折子则是声泪俱下,清楚阐述了自己因为钻牛角尖,想让佟家更进一步做了多少错事,自求数罪并罚,请辞吏部尚书一职,愿往孝陵反省。   康熙心里很清楚,他这两个浑身心眼子的舅舅,是以退为进,逼他看在额娘的面子上,拿官职和爵位出来,换他对佟家网开一面,荣宠不变。   “去佟家传朕口谕,佟国维既然不想做吏部尚书,就让他去工部吧,至于守陵一事不必再提。”康熙要重用佟国纲,就不会发作了佟国维,引得朝堂猜忌。   他也爽快地让梁九功同时传出佟家想要的旨意,叫佟家女在腊月里入承乾宫,封其为景嫔,享妃位待遇。   这道旨意在前朝,没人觉得意外,毕竟皇上这么多年对佟家的恩宠,丝毫不亚于赫舍里氏。   赫舍里都有个平嫔在宫里,那佟家再出个景嫔也是理所当然。   他们甚至都觉得皇上给的位分有点低了,本来还有人猜测至少也是妃位呢,只怕是跟大家先前隐约听闻的刺杀一事有关。   佟家虽然在朝中得意已久,也不是没有政敌,不少人都对着新任工部尚书幸灾乐祸。   索额图甚至还专门到工部班房,以佟家出了位景嫔当贺的理由,送了一柄玉如意做贺礼,嘲讽佟国维偷鸡不成蚀把米。   就如皇贵妃生前所说,佟国维若钻了牛角尖,是会行差踏错,甚至比一般人离谱。   可他一旦清醒过来,却丝毫不缺为人处世的手段,毕竟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他心眼子一点都不比朝中那些老狐狸差。   他笑眯眯谢过索额图给的玉如意,甚至还特地在朝堂上称赞索额图清正廉明,直言堂堂一品大员,竟清廉到只能拿出一把玉如意来,实乃罕见,号召所有大臣们都跟索额图学习。   谁不知道索中堂纵容家中子弟大肆圈地,曾被皇上申斥且革职的过往呢?   佟国维这明褒暗贬的上奏,引得索额图脸黑了好些时日。   不过这就算是朝堂上所有的波澜了,再也没掀起其他的水花。   后宫却不然,乃至截然相反。   满宫妃嫔都带着一种格外微妙的情绪,把全部眼神都投向了延禧宫。   自去岁下半年开始,一年多的时间过去,除了昭妃,皇上再也没临幸过其他妃嫔,这叫几乎满宫的妃嫔都焦灼得有些沉不住气。   虽说是国孝犹在,可出了热孝,敬事房就开始呈送绿头牌,后宫妃嫔就可以开始侍寝了。   偏偏皇上不是在乾清宫歇着,出门就只往昭妃门上拐,这叫人怎么能不心急如焚?   如今后宫年纪最大的惠妃也不过才三十七岁,虽然已经到了能做祖母的年纪,可也没到人老珠黄没眼看的地步。   无论是为了日子好过些,还是为了大阿哥的体面,皇上都该去长春宫走动走动才是,皇上却一次都没去过。   可方荷越受宠,后宫诸妃嫔却越不敢私下里动什么手段。   以往还有太皇太后管着,如今宫里最大的主子只有皇上和太后,两人对方荷那都是恨不能含在嘴里怕化了。   只怕方荷就是要上天,两人立刻就能叫人递梯子,任后宫妃嫔再多手段,总还是要命的。   她们等啊等,终于等到了皇上下旨,令佟家女入宫为嫔的消息。   等方荷去寿康宫请安的时候,一进殿就发现,整个正殿挤得满满当当,一个告假的都没有。   甚至连近一年来格外低调,连着操办了两场丧事累病了的贵妃,都带着病容出现在寿康宫。   见她进门,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殷切的态度比见了亲娘还亲。   方荷好悬才忍住溜到春来身后去的冲动,这是要群殴她?!   甚至不等方荷给贵妃行礼,从未给过方荷一个好脸的惠妃,头一个热情笑着起身迎过来。   “昭妹妹来了?我们正聊佟家妹妹即将入宫的事儿呢,不知道妹妹打算送景嫔妹妹什么贺礼啊?”   方荷挑眉,哦,这是想看她跟皇上吵架的。   不巧,她最近对康师傅表现很满意,不想吵架怎么办? 第93章   方荷先给钮祜禄贵妃见过礼, 这才不紧不慢坐在贵妃下首,面对惠妃露出几分好奇。   “不知道惠姐姐你们打算送景嫔什么?”   惠妃笑道:“到底是皇贵妃的堂妹,如今才嫔位就能被赐住承乾宫主殿,比昭妹妹当初的宠爱还盛,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封贵妃了……”   她突然拍拍自己的嘴, “瞧我, 说这个作甚。”   “我那里有一尊上品和田玉的观音,特地在潭柘寺请高僧开过光的, 据说保佑生子极为灵验,景妹妹享妃位待遇,如此才不算辱没了她。”   方荷下意识追问:“挺贵的吧?”   她当时晋位, 这些人可没送太珍贵的东西啊,不过就是金玉书画那些。   啧啧,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 她不多晋位几回走个量, 都对不起她们。   众人:“……”   方荷轻咳两声, 想了想,用力揪住帕子, 做出酸溜溜的模样来。   “既然惠姐姐觉得景嫔很快就能封妃, 甚至贵妃,不知道有没有准备好贺礼?”   她幽幽扫视殿内, “若封妃,不会比给我的贺礼还贵重吧?”   “谁宫里还缺这点子东西不成?”荣妃哼笑了声。   “若是景嫔封妃……无论如何,昭妃才是四妃之首, 这点分寸咱们还是有的。”   她在‘四’字上加重了语气,意思是如今四妃已全,如果景嫔晋位, 也只会是贵妃,方荷比不得。   方荷努力憋住气,让脸色看起来像生气又不好表现出来的样子,努力压抑着……狂喜。   说起来,晋位贵妃,她的竞争力可比景嫔大多了哇!   所以她一点都介意更酸一些。   “钮祜禄贵妃晋位时我还不在宫里,倒是不知道,这贵妃贺礼得准备什么。万望姐姐们多计较一番,别拂了贵妃娘娘的脸面才好。”   只有看热闹的宜妃,隐约感觉出方荷这模样不对劲。   出于对方荷的了解,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坚决不肯开口。   贵妃露出个虚弱的笑,浑不在意道:“本宫得封贵妃的时候早,那时宫里的姐妹也没有现在多,如果有好东西,尽管往承乾宫送,倒是不用顾忌本宫这里。”   惠妃抚掌笑着点头,“是这么个道理,那时候我们几个也只是嫔位,还是与贵妃姐姐一起晋位的,手头自然没有现在宽裕。”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方荷手里快要撕碎的帕子,微微勾了勾唇。   “我已经备好了福禄寿三喜的头面,等着景嫔大喜……不过这两年往昭妃宫里送的赏赐也不少,想必昭妃应该不会如我们当初那般捉襟见肘吧?”   方荷紧抿着唇,沉着脸不吭声,她怕一张嘴就要笑出声来了。   哪怕不知道头面是什么手艺,但也知道福禄寿三喜就是三色翡翠。   就是后世,这种品质都是有市无价呢。   她脸色越‘难看’,殿内妃嫔们心里越舒坦。   端嫔也笑着开口,“如若宫里再出位贵妃娘娘,嫔妾等人虽然位分低,也有些御赐之物,嫔妾这里有副宋时的粉玉镂雕十二生肖摆件备着呢。”   方荷呼吸一窒,宋时的粉玉,放在这会子也算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啊!   她用力掐了自己一下,不行,太后再不出来,她快要笑出来了。   好在乌云珠很快就扶着太后出来了,众人赶忙起身行礼。   待得太后叫了起,方荷深吸了口气,猛地站起身来。   “虽然我那里确实有不少皇上和太后赏赐的好东西,可……也没有太多好东西呜呜……”方荷赶忙扑到听她说话有些不解的太后膝前,脸埋在太后膝上身子微微颤抖。   “太后娘娘您可要帮帮臣妾啊,各位姐姐妹妹们都太有钱了,不像臣妾没什么底蕴,给景嫔的贺礼都出不起,臣妾怕是要出丑了呜……”   她要发大财了哈哈!   已知自己早晚会中五百万,就等着彩票到手了哈哈哈哈……   太后其实在幔帐后头听到几句,知道满殿的妃嫔是拿佟家女来挤兑方荷。   不过机缘巧合之下,皇帝大半时候都在方荷那里,想必是不愿叫人轻易看到自己缅怀太皇太后的难过,也不怪妃嫔们意难平。   太后也不能太偏心眼。   她拍了拍方荷的肩膀,温声道:“好了,回头你那份贺礼,哀家帮你出了就是了。”   方荷赶紧擦了擦眼角,笑着抬起头,一连串的彩虹屁不重样地送给太后。   “怪道万岁爷天天都要跟臣妾说,叫臣妾一定要好好孝敬您,这天底下再没有比您更人美心善的太后了!”   惠妃等人脸上的笑不自觉僵硬了许多,只有贵妃似笑非笑地垂下眸子没吭声。   昭妃这是在众人面前展露自己在太后跟前的恩宠,还不忘暗戳戳表明皇上对她的盛宠。   毕竟皇上不去她延禧宫,怎么能天天跟昭妃说话?   端嫔和通嫔等人手里的帕子也紧了许多。   太后失笑,她懒得听妃嫔们打口舌官司,略跟妃嫔们说了几句话,问了问公主和阿哥们的起居,就叫妃嫔们都散了,只留下宜妃和方荷。   “这阵子胤祺一直陪着胤禛,也没怎么到寿康宫里来,宜妃你多照看些,天儿越来越冷,别叫两个孩子冻着。”   胤禛因为皇贵妃去世,要切切实实守孝一年。   宫里惯会拜高踩低,佟家也不怎么看重胤禛,不会替他打点,少不得要受些委屈。   胤祺得知内务府往胤禛院子里送的炭,竟不是无烟的红罗炭,只是中等的银丝炭后,气得不得了。   他干脆拉着同样在阿哥所备受冷落的胤禩,陪胤禛一起住。   胤祺作为太后养大的阿哥,还有宜妃在,内务府自不敢怠慢,好歹胤禛和胤禩这日子才稍稍好过了些。   宜妃清楚太后这是心疼孙子。   四阿哥和八阿哥同样是太后的孙子。   她笑着点头:“您放心,我不错眼地盯着呢,胤禟明年也该入阿哥所了,到时我叫他多照顾着些八阿哥。”   太后却不好因这种无法放在明面上的冷待苛责惠妃,对宜妃的分寸却一直都很满意。   她也没多说什么,只转向在一旁吃点心的方荷。   “延禧宫是缺了你的吃还是缺了你的喝?怎么最近回回到哀家这里,你都跟饿死鬼投胎一样?”   方荷赶忙咽下一块龙须糕,笑着解释,“臣妾这是刚才叫人刺得心窝子疼,吃点东西好堵住心窝子里的窟窿嘛。”   太后:“……”人还没进宫呢,心窝子这就有窟窿了,等人进了宫这丫头要怎么办?   见太后叹气,宜妃止不住笑,看着方荷调侃。   “您可别信她胡说,是九公主这阵子正长牙,看见她吃东西就跟着馋。”   “啾啾的鼻子尖,只要鑫果吃了什么味道浓郁的东西,甭管怎么去味儿,那孩子总能闻见。”   说起来宜妃这话跟笑容一样,怎么都止不住。   “前几日小九吃了糖葫芦去看自家九妹妹,嘴上没擦干净,一个没注意,就叫啾啾抱着脑袋啃了半天,好悬没哭一鼻子。”   回到翊坤宫,胤禟就嚷嚷着小爷吃亏了,非要吃平日里不让他多吃的红烧肉才肯罢休。   但宜妃清楚,胤禟是为了弟弟要的。   胤禌身子不好,宜妃实在不敢让他吃这种油腻的。   不过在福乐为胤禌养身子后,也说了偶尔吃一次没什么,宜妃这才允了。   兄弟俩都乐得不行,还偷偷嘀咕着,回头要再往嘴上抹点甜的,去找啾啾献吻呢。   这会子说起来,宜妃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臣妾也不知他怎么想的,难不成啾啾让他吃亏,他吃猪肉就能补回来?”   太后和方荷也被逗得也笑得不行,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太后轻声道:“大致是给太皇太后和皇贵妃守孝闹的,她们两个泉下有知,肯定也愿意叫孩子们吃些好的。”   “既然小十一的身子骨好些了,你别总照宫里那些规矩饿着他,回头饿出毛病来,哀家找你算账。”   宜妃看了眼吃得脸颊都鼓起来的方荷,思及方荷现在身子骨是越来越好了,也不见她少吃东西,跟着拈了块点心,到底应了下来。   腊月初一,景嫔被一顶青轿送进了承乾宫。   腊月初三起,康熙便留宿承乾宫,照着妃嫔该有的体面,连宿三日。   这事儿方荷是知道的,康熙特地叫顾问行把彤史册子送到她面前来了。   方荷表现得非常淡定。   她吃肉,人家喝几口汤总不过分。   她没想过让满宫妃嫔一直守活寡,心里隐约已经有了些主意,不过眼看着北蒙局势不稳,心知还不是提的时候,才压着没提。   但即便承乾宫没叫水,康熙在承乾宫留宿,也叫妃嫔们看到了希望,在方荷面前的酸话就更多了。   方荷清楚,自己是板上钉钉会占便宜的那个,没道理跟人家计较,反倒特别有兴致地配合着,每回都露出些拈酸吃醋的模样。   就算她为将来的贺礼提前付出劳动了呗。   只是方荷没料到,太后和宜妃竟都把她的表现当了真。   腊月初五去寿康宫请安的时候,太后又把她和宜妃给留下了。   这回不像上次那样轻松,太后和宜妃的表情都很凝重,宜妃面上甚至有些追忆和感叹的复杂。   “丫头,你得清楚,这花无百日红的道理,他毕竟是皇帝,总不能一直守着你一个人。”太后颇有些小心翼翼地劝。   宜妃也跟着劝:“你看我就知道了,当初我也以为皇上会一直宠我,如今也不过就剩些面子情,皇上一直在你那里,你日子反倒更难过些。”   方荷在两人面前,比在其他人面前放松些,被劝得哭笑不得。   她赶忙解释,“我不难过啊,腿长在皇上身上,他想去谁那儿就去谁那儿,我凭什么计较?”   虽说她和康熙现在腻歪得不行,康熙也保证不会再有其他人,方荷却始终清楚,这保证的脆弱性,全靠康熙自觉。   男人的心,跟那三条腿一样,拦是拦不住的,她会为了康熙的保证而去努力,但也做好了失望的准备。   不管如何,她始终相信,自己一定能把日子给过好。   她看着太后和宜妃,笑得更坦然,“你们放心,道理我都清楚,不会作茧自缚。”   太后和宜妃却都不信,道理人人都清楚,可真能平静接受的又有几个?   如今方荷的平静,大概是眼泪往心里流吧。   太后拉住方荷的手轻拍,“好好好,哀家知道你心思清明,不过你也不必太委屈自己了。”   “再过几年还有选秀,会有更多秀女进宫伺候,那时候……唉,你只要把握好分寸,适当地闹一闹倒也无妨。”   男人嘛,多是贱骨头。   你越闹,他越是欲罢不能,趁着一茬一茬的花骨朵还没进宫,却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也得想法子拢住皇帝的心才是。   宜妃也道:“你这会可不能伤神,与皇上渐行渐远,那只会便宜了别人。”   “不如趁现在与皇上情分还浓,等出了孝期,赶紧生个阿哥,晋一晋位分。”   方荷:“……”怎么着,她不跟皇上闹一场就这么不正常?   她在大家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方荷带着啼笑皆非的心情回到延禧宫,连魏珠和翠微等人伺候都格外小心翼翼。   翠微竟然都不呲哒人了!   哪怕方荷故意逗她,翠姑姑都只含笑讨巧应着,白眼都看不着了。   如果说只是延禧宫里如此,方荷憋着笑,还有些乐在其中。   可初六晚上,康熙来到延禧宫,也一脸探究,总盯着她看。   “朕去承乾宫,果果不生气?”   方荷心想,您又没说话不算数,我生什么气啊。   虽然没说话,可方荷疑惑看过去的眼神,都被康熙收入眼底,他表情当即就淡了不少。   然后方荷就诡异地发现,康师傅他又双叒叕恢复了做三休二的习惯!   在延禧宫做三天禽兽,往其他宫里睡两天大觉。   上至贵妃,下至几个有子嗣的贵人,康师傅妥帖周到得很,一个都没错过。   啾啾这阵子学会了爬,在屋里待不住,非闹着要出去。   不叫她出去吧,啾啾也不闹腾,只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噘着嘴看人。   再不叫她出去,大眼睛里就开始蓄起泪来,大颗大颗往下落,吭吭唧唧哭得叫人心窝子都想掏给她。   方荷特别奇怪,她也从来不这么哭,这孩子到底跟谁学的?   可怎么办呢?   延禧宫有一个算一个,都顶不住这小美女梨花带雨的模样,只好趁着阳光大的时候带她出去走动走动。   但外头天儿到底是冷,一不留神啾啾白嫩的鼻尖就挂上了鼻涕。   方荷怕孩子发烧,盯着福乐给奶嬷嬷喂养身汤,再给啾啾喂奶,一时也没顾得上孩子爹到底在干啥。   但是方荷表现得越冷静,康熙心情就越差。   到了腊月下旬,他甚至不去后宫了,延禧宫这边也不来,就一个人在乾清宫待着。   虽然南巡耽搁了,康熙却没忘了派钦差出去一路南下,巡视永定河和中河两处的防汛工程。   他早就下旨令曹寅一路南下,了解自开海禁后,山东、江南和湖广一带沿海府城的赋税情况。   曹寅腊月中回京,将自己一路了解到的贪赃枉法之事,拟了折子递上去。   折子里所牵扯人数之多,引得康熙震怒不已,赶在年前任免了河南和江南两地一大批官吏。   漕运总督马世济因与江南世家私下勾结,贪赃数额巨大,直接被抄了家,革去顶戴花翎,成了年前被革职的最高品阶官员,引得朝堂上下都噤若寒蝉。   又过去几日,梁九功实在顶不住了,又叫李德全跑到延禧宫来,逮着魏珠喊哥哥。   “万岁爷就差一个台阶,先前不是还好好的?万岁爷心里有娘娘,娘娘好歹给点反应不是?”   魏珠很淡定:“主子们的事儿,哪儿轮得着咱们置喙,皇上来了,我们家主子哪回不是好好伺候着?”   李德全恨不能骂娘,该好好伺候的时候,你家主子倒是蹬鼻子上脸,这会子该闹腾了,你家主子倒老实。   这祖宗就不能干点人事儿?   李德全捂着腚直哭,“跟魏哥哥说句不见外的话,自打娘娘入了万岁爷的眼,御前热闹得叫咱们心里都跟着暖,咱心里都感激。”   “就连内务府负责执杖的太监,都给娘娘立了长生牌位。”他一脸哀怨看着魏珠。   “我有回瞧见了问了一嘴,才知道,这些太监这两年从御前拿到的银子,比他们过去十几年拿到的都多,都是昭妃娘娘的功劳啊!”   “奴才只盼着,娘娘好歹也心疼心疼咱们,年根子底下进出的官员多,我和梁总管实在不敢坏了乾清宫的体面不是?”   魏珠差点笑出声来,赶忙咬了咬舌尖这才忍住,勉强算是应下了。   到了方荷面前,他一点也没忍着,捂着肚子笑了个痛快。   “主子要不您还是去瞧瞧?毕竟到年根子底下了,也不好叫万岁爷带着气过年。”   “要是梁总管和李德全那孙子要是藏了坏水儿,回头指不定奴才和陈顺他们,也要去给执杖的奴才塞银子了。”   啾啾的鼻涕已经不怎么流了,方荷本来就打算好好哄哄啾啾她阿玛。   她大概清楚康熙又闹什么别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是前头实在腾不出手来,而且时机也不对。   现在大姨妈刚走,总算到时候了。   “那你去,叫翠微准备些点心和汤水给乾清宫送过去,就说我请万岁爷过来用膳。”   “对了,你叫春来去一趟库房,尽量找些便宜的东西,来把殿内贵重的都替换了。”   魏珠心下一惊:“主子您打算干什么?”   “当然是吃醋啦!”方荷轻哼道。   满宫妃嫔觉得她老实安分是要失宠,太后和宜妃担心她没动静是黯然神伤,康熙觉得她通情达理是不把他放在心上。   反正这醋她要是不吃,是收不了场了。   康熙这几日被曹寅进上来得折子气得不轻,加上自己一个人在乾清宫睡得格外冷清,火气倒是更重了些。   他甚至都开始喝起斋戒的茶来了,也没消下去多少火。   梁九功数着呢,短短半个月,光他就挨了七次骂,就更别说李德全和齐三福他们了,这会子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呢。   当然,给慎刑司塞的银子没白塞,瘸拐是做给皇上看的,也故意没涂药,不然梁九功早就叫人去延禧宫求救了。   即便康熙不去延禧宫,延禧宫的消息梁九功也都一清二楚。   他很了解自家主子的性子,若是他敢趁着九公主生病的时候,去延禧宫搬救兵,回头肯定要挨顿真打。   这不,等着张子钦去瞧过,说九公主无碍了,梁九功立马派李德全跑了一趟。   半下午延禧宫的点心和汤水就送过来了,梁九功心里直呼祖宗显灵,赶忙提着食盒进门。   “万岁爷,万岁爷,昭妃娘娘给您送吃食来啦!”   康熙正在看杭州知府朱山庸就马世济贪污渎职一事上的自辩折子,里头口口声声都是自己毫不知情的借口。   可曹玺和曹寅父子分明查出,朱山庸的府邸建得比康熙在江宁的行宫还要奢华精致,那么多银子,难不成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正冷着脸朱批晓谕令朱山庸解职,同时传旨叫杭州巡抚押解朱山庸回京下狱调查,梁九功就欢天喜地进来了,好像提前几天过年一般。   他眼神疏淡乜过去,“怎么,昭妃是给你送了龙肝凤髓来?”   梁九功赶忙躬身赔罪,“奴才这不是听到九公主病愈高兴嘛,昭妃娘娘先前因着九公主着凉,担忧得不得了,也不敢叫万岁爷跟着忧心。”   “如今九公主大好,娘娘心里记挂着您,特地叫人来请示,可否请万岁爷去延禧宫用晚膳呢。”   康熙微微挑眉,“你倒是会替那混账说话。”   她那哪儿是不想叫他跟着担忧,她分明就是一点都没把他放在心上,满心都只有孩子。   他的许诺,还有他为此不得不付出的心力,在她眼里一点都不重要,全都是他自作多情!   梁九功见主子表情依然冷淡,迟疑了下,小心翼翼道:“万岁爷若不想去延禧宫用膳,奴才叫人去回了?”   康熙冷眼看他,“要不你替朕把折子也批了?”   梁九功:“……”您直接说去不完了嘛!   他赶忙哎哟着道不敢,苦着脸出来弘德殿,立刻叫李德全去御膳房。   “紧着几步,赶紧叫御膳房给万岁爷准备些下火的汤水,回头一起送到延禧宫去。”   国孝期间,万岁爷一回真章都没动过,今儿个指不定也还是如此。   这隔靴搔痒,到底不是正道,梁九功怕主子爷的火消不下去。   马上就过年了,他都快四十的人,实在不想赶着年根子底下再挨顿打,问就是要脸。   李德全也琢磨着,既然昭妃叫人递了话来,这俩祖宗必定要闹腾一番,再在幔帐里费些力气,很是叫御膳房下力气准备了些实在的膳食送过去。   只梁九功和李德全爷俩谁也没想到,他们跟在皇上身后,一进延禧宫,还没到殿门口呢,一个茶盏就扔了出来。   梁九功吓了一跳,立刻挡在康熙面前,眼看着那茶盏‘啪’一声碎在他脚下不远处。   大冬天的,唬得梁九功后背起了一层细毛汗。   再扭头一看,好家伙,延禧宫所有的宫人和太监都跪得远远的,要么苦着脸,要么表情麻木,显然早知道自家主子要干嘛。   梁九功好悬一口气没喘过来,眼前一阵阵发黑,昭妃请万岁爷过来,是要行刺御驾???   他正想着呢,就被康熙拨开了。   方荷从门口探出脑袋来,眨巴着黑白分明的鹿眼儿,看了眼自己摔的位置,咧嘴冲康熙讨好地笑了笑,心里夸自己有准头。   不枉费她拿最便宜的茶盏练了一下午。   康熙蹙着眉,刚要喝问她这是打算干嘛,就叫方荷突然吊起来的嗓子唬了一下。   “原来万岁爷还知道延禧宫的大门朝哪儿开呀!”方荷抻着脖子,故意往后殿的方向大声道。   太用力,她还呛得咳嗽了下,赶忙捂着脖子出来,抓住康熙的手,笑得更谄媚,把人往殿内拉。   可她格外尖锐的嗓音是一点不见小,还顺手把另一只手里的茶盏扔了出去。   “臣妾就大胆了!万岁爷要是嫌弃臣妾,就别过来啊!您去其他会伺候的妃嫔宫里好了!!”   康熙:“……”他还没来得及说放肆呢。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还有方荷这比北蒙呼麦还大的动静,直扰得康熙脑仁儿一鼓一鼓地疼。   他运了运气,还是没忍住气笑了,捏着额角轻揉。   即便皇玛嬷还在,大概也不能怪他许这混账往后就她一个人。   就这么一个,闹出来的动静,比满宫的妃嫔加起来都热闹。   等方荷摔完了东西,康熙面无表情被她拽进殿内,一没了外人就忍不住给她腚上来了一巴掌。   “你也不怕吓着孩子!”   方荷捂着腚嘿嘿笑,喊得稍稍有些沙哑的嗓音,这会子轻软了不少。   “啾啾在屋里闷了好几天,实在待不住,太后娘娘怕啾啾又要着凉,特地叫乌嬷嬷请了暖轿过来,带啾啾去寿康宫住两天。”   寿康宫虽然没有慈宁宫那么大,也没有花园,后殿却有种了花的暖房,不会叫孩子着凉,也足够啾啾瞧新鲜的。   方荷知道太后是担心自己满心都是孩子,忽略了康熙,又闹得不可开交,倒也承太后的好意,毫不担心地将孩子送了过去。   她把自己塞进康熙怀里,笑眯眯看着他。   “皇上还跟臣妾生气呐?”   康熙语气微凉,“朕一进延禧宫,昭妃娘娘就摔摔打打的,朕哪儿敢啊。”   “哦,本宫问错了,王爷~你生不生本宫的气呀?”方荷冲康熙挤眉弄眼。   进门送茶的翠微一个踉跄,飞快将茶盏放下,跟有狗撵着一样出了大殿,还顺手把殿门给关上了。   方荷被逗得笑倒在康熙怀里,戳着他心口,“还有侍卫大人,生不生奴婢的气呢?”   康熙面无表情握住她造作的小手。   “你就仗着朕对你气不起来,故意欺负朕是不是?”   “当然不是。”方荷抽出手,捧着康熙的脸颊笑得更灿烂。   “我就是想让您自个儿回过味来,夸我几句,却没想到皇上笨得出奇,您到底是怎么管好朝堂的啊?”   康熙顺着她的力道抬起头,虽然没听明白,却隐隐有所感,心情不自觉好了许多,在她唇上轻咬。   “朕要听你亲口说。”   方荷一手捂住嘴,一手拽他耳朵,“那臣妾就不能害臊吗?”   康熙淡定地点头,抱起她就要往寝殿走。   “好,朕给你机会,你慢慢害臊。”   眼看着晚膳都要端幔帐里去了,方荷赶忙认怂。   “我错了错了错了!”   “我说还不行嘛!”她抱住康熙的脖子,在他怀里踢腿要下去。   “您既然已经跟我保证了,去其他妃嫔那里也没叫水,我也不傻,哪儿会误解您的好意。”   如果康熙真对其他妃嫔从此一个眼神都没有,冷酷无情到底,这样的男人方荷也不敢喜欢。   人生在世总要有所妥协,最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之前,稍稍留些退路,给别人些体面,才是对她好。   康熙将她放下,只将人揽在身前,仔细打量着她的表情。   “真的一点都不生气?”   方荷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身前,“我不生气,自然是因为我信你,信你还不好?”   “在宫里生活这么久了,难道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讨好皇上,把日子过好吗?”见康熙表情还是淡淡的,她继续往嘴里灌蜜。   “如果真不在意,我早就在皇上面前拈酸吃醋,想着法儿地勾您来我这里了。”   康熙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即便方荷在意他,到底还是如他一样的人,心里有太多比他重要的东西。   除了江山社稷,他几乎要剖开心肠,将方荷放在最重要的地方,而这混账心里……他大概只能排最后。   他现在越来越明白方荷先前的计较,情不知所以起,一旦种下情种,哪怕是小事,哪怕情理分明,依然会不舒服。   “那你现在怎么又闹腾起来了?”他依然表情淡淡地问。   方荷笑眯眯打量他片刻,轻轻推开他。   “因为所有人都想看臣妾跟皇上大吵一架,臣妾自不好叫人失望。”   康熙面无表情:“说实话。”   “臣妾跟您闹腾,其他人肯定派人来延禧宫打探消息,甚至亲自来试探我。”方荷摸着鼻子咧嘴笑。   “那什么,年底了,也该给底下人发发奖金了,臣妾多收几份年礼,不过分吧?”   在寿康宫请安那次,她就发现了这条生财之道。   想看她的热闹,总得往外掏点什么,与其掏给承乾宫的景嫔,不如便宜她啊!   想打听延禧宫消息?没问题,掏银子。   想跟她打听她和皇上到底闹什么?那得加钱!   康熙:“……”他竟不算意外。   他到底被逗笑了,点点方荷的额头,“所以你贪财,却要跟朕吵架?”   “那当然不啦,吵架伤感情,臣妾舍不得。”方荷笑眯眯仰头躲开康熙的手指,漂亮的大眼睛里全是狡黠。   康熙刚有些满意,就听方荷兴高采烈道:“所以,不如咱们用过膳后,打一架吧!”   康熙:“……”吵她舍不得,打他她就舍得了?   呵……他看着这混账,是想方设法要赶在年前挨顿打! 第94章   这顿晚膳, 方荷和康熙都用得心不在焉。   方荷受闺蜜影响很深,x生活向来很遵从内心的感受,想就是想。   但怀啾啾之前,她和康熙正磨合期, 胡天海地也总伴着些摩擦, 除了累和刺激, 其实没那么快活。   如今她和康师傅渐入佳境,但因怀孕和孝期, 已一年多没真正干点什么了,隔靴搔痒不只康熙下不去火气,她也下不去啊!   察觉到两位主子眼神相对间的火花四溅, 两人一放筷子,梁九功和翠微就飞快叫人收拾好殿内,奉上消食茶, 带着伺候的宫人退了下去。   方荷莫名有点紧张:“要不咱们也出去走走?”   刚用过膳, 立刻就打架对胃不好。   康熙意味深长看她, “怕了?”   “我怕您打不过我!”方荷嘴硬哼哼着,硬拉着康熙在后殿的天井里散步消食。   做戏要做全套, 花前月下也不能少嘛!   宫里已下钥, 各处再无人走动,方荷没再闹妖, 乖巧挨着康熙,跟他到廊庑下看星星。   “皇上您看,那是北斗七星吧?”方荷指着北面的七颗星笑问, 又拉着他到天井里看对面。   “诶!您看!那是猎户座吧?难得北斗七星和南斗七星都能看到。”   古代空气是真好,星空比后世雾霾下的星空明亮得多。   康熙低头看她,注视着她眸底闪烁的星辰, 心下所有的火气和燥意都渐渐消了下去。   他笑问:“你还知道猎户座?昭妃娘娘涉猎不浅啊。”   方荷噎了下,轻咳几声,“我是在江南的时候听行商说的,人家也是听传道士说的。”   康熙挑起眉来:“哦?这行商……”   方荷立马打断他,“哎呀,我听说,跟喜欢的人一起看星星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事呢!”   “若是能看到有星星坠落,就寓意着星君下凡,若是许愿的话可能会实现呢。”   她好不容易有心思跟这位爷约个会,实在不想跟康熙争论行商姓什么。   康熙唇角笑意变深,他只是想问行商是不是在沿海做生意的,传道士这些人京城和其他地方都不算多,反倒是沿海最多。   不过见她误会,康熙也没解释。   浪漫吗?方荷说的应当不是诗词里纵情诗酒的意思,而是西方寓意热情奔放的感情……   消食也消得差不多,康熙心底又重新火热起来,拉着方荷回主殿。   “果果想跟朕打架,也是为了浪漫?”   方荷:“……”哦,那只是为了浪。   解下大氅扔在屏风上,康熙握住方荷的手,感觉不算冷,这才捏着她的小手调侃。   “虽然今日没有星星坠落,果果可以跟朕许愿,朕让你一只手。”   方荷撇着嘴摇头,还煞有其事地伸出嫩白食指在康熙面前摇晃。   “那您可太小瞧臣妾了,臣妾不费一兵一卒,动嘴就能赢您。”   康熙心想,也没喝酒啊,这混账倒是先开始做梦了。   方荷却不解释,只含笑躲开康熙要抓她的手,后退几步,笑着拾起自己衣襟前的龙华。   “皇上瞧,我这龙华好看吗?”   这是昕梓的手艺。   昕梓是四个昕里面话最少,人最腼腆的,但一手绣活儿却连精于女红的翠微都能比下去。   这龙华上特地绣了一条顶着金元宝的小金蛇,恰合了啾啾的生辰,龙华上还以繁花和祥云暗纹托着小金蛇,用的是寸锦寸金的雪羽云锦。   康熙仔细看了眼,“手艺不错,就是图案太过直白了些。”   方荷弯着眉眼咬住唇,抬手轻轻解下龙华,在手里挽了几下,冲康熙勾勾手指。   “那皇上跟臣妾来啊,臣妾还有好几条龙华,不如您来看看,到底哪条龙华最合您心意?”   康熙定定看着方荷,她像暗夜里刚诞生的妖精,叫人不由心下微动,心甘情愿叫她勾进寝殿。   方荷先伺候着他脱了外头的袍子,只剩中衣后,捧出了足足五条龙华摆在床上。   “皇上,您瞧瞧这几条如何?”   康熙坐在床榻上,抬手要去拿,却被方荷嗔笑着打了下手,将龙华缠到他手上,还往幔帐后头的床柱子上绑。   康熙喉结微微滚动,“……不是不用朕让你吗?”   方荷笑而不语,替他将两只手,两条腿绑在幔帐四角,最后一条新龙华则覆上了他的双眼。   而后康熙便感觉微凉的柔软触感,在他颈侧的衣襟处落下,解开了中衣的扣子。   接着,丝滑的触感在他身前划过,引得康熙蓦地绷紧了下颚。   “果果……”   方荷不怀好意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康熙,覆身在他薄唇上轻咬。   “您看,现在臣妾只需要动动嘴,就能让您缴械投降了不是?”   康熙:“……”这混账是不是瞒着他,在孝期看什么不该看的册子了?   想着要训斥,可一开口,他的嗓音就嘶哑了不少。   “朕从不投降,不信你试试看。”   方荷张牙舞爪比了个掐脖子的姿势,哼哼着跨马上鞍,慢条斯理俯瞰着不知不觉中已然被俘虏的皇帝。   这回,再亲下去时……她莫名激动起来,感觉都快要保持不住做个人的底线了。   怪道这狗东西喜欢在幔帐里欺负人,看着寻常耀武扬威的人,只能无助地任自己予取予求,实在是爽!   幔帐被轻巧放下,遮住了越来越粗众的呼吸和水泽纠缠,由着纵马入山川的女将,俯首擒山,只身入川,在土地上播撒火种,品味南国之豆,却无相思,只有野火在大地燎原。   “果果,朕要……”   “嘘——”方荷慢条斯理以食指安抚着急的猛兽。   “皇上急什么,这打架想要赢,总得讲究策略呀~”   她的嗓音也不自觉娇软得像融化在蜜饮里。   女将慢吞吞换了皇帝的新装,慢慢贴上山川,一步一个脚印攀爬,在最紧张的针锋相对之中,倏然拾起长枪,一击命中猎物。   欢快的吟唱声余味悠长,伴随着一鼓一鼓的心跳,耗费了女将全部的力气。   她不嫌猎程短,心满意足下马收兵。   康熙:“……”这混账瞎折腾一炷香,才刚开始做正事,就打算歇了?   但命脉被钳制得几乎叫他心神失守,康熙只能咬紧牙关,努力平静开口。   “你要不会动手,放开朕,朕来……”   方荷带着贤者独有的微笑,软软躺在一旁,语气颇为感叹。   “打完了啊。”   反正她是完事了。   灵与身的交流,对女人来说,果然是最好的那啥药,实不欺人。   先让她缓缓,再管这位箭在弦上的爷吧。   康熙气笑了,他蓦地鼓起内劲,挣断了绑住双手双脚的龙华。   雪羽虽昂贵,却没那么结实,毕竟贵人穿什么衣裳,也不会一直穿。   他过去总觉得此物太过奢靡浪费,如今却觉得,倒还有那么点用处。   不等方荷反应过来,康熙翻身,将下意识蛄蛹着想跑的混账困在怀里,拽下覆住双眸的龙华,再不遮掩自己的咬牙切齿。   “你打完了,该轮到朕了。”   方荷:“我错了错了错唔……”   刹那间,鹰击长空,月入山河,堵住了猎人最后一步退路,再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湍急的攻击,稳扎稳打送她登顶云端,却又被反复拽下陷入旋涡,死生皆不由己。   长夜漫漫,星转月移,时断时续的哭喊声越来越低,却始终不停。   梁九功都熬不住了,去偏殿梢间里睡了一觉起来,星月都藏入黎明前的黑暗里,殿外值夜的人依然没等到里头的两个祖宗叫水。   梁九功:“……李德全,你回乾清宫找张子钦要些药膏子,多要几瓶。”   值夜的春来微松了口气。   她听着里头那隐隐约约的动静,也觉得不同寻常。   一开始还能听到主子们隐约的谈笑声,后来就只剩下哭了。   这会子连哭声都快听不到,她觉得明儿个主子应是起不来身,得好好养着。   李德全倒是多问了一嘴,“为什么多要几瓶啊?”   梁九功面无表情:“两位主子,你说呢?”   李德全:“……奴才这就去。”   不出梁九功所料,等里头叫水,还差一个多时辰都到康熙起身上朝的时辰了,叫他送药膏子进去呢。   他和春来都没瞧见幔帐里那位到底如何,反正皇上脸上和肩上都……精彩得很。   好在昨儿个已经封了笔,虽前朝仍然有不少事儿忙,但康熙偶尔偷个懒多睡会儿也没什么。   梁九功伺候康熙睡下后,特地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才叫主子起身。   虽然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但康熙却毫无疲倦之色,甚至比前些时日神采都要足些。   他特地吩咐:“叫御膳房送些好克化的点心和粥过来,过一个时辰,你们叫她起来吃点东西,再继续睡。”   换了值的翠微和福乐都有些纳闷,寻常主子爷不都叫主子睡够了再起来吗?   这回怎么要叫主子早早起来用膳呢?   俩人也不敢多问,等一个时辰后,掀开幔帐,瞧见侧躺在被褥里的方荷,这才解了惑。   翠微和福乐都没忍住臊红了脸颊。   主子眼睛上绑着龙华,露在外头的香肩……反正除了脸,也没什么囫囵地儿了。   福乐没叫翠微叫醒方荷,先过去给主子诊脉。   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几番欲言又止,却始终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翠微小声问:“怎么了?主子伤着了?”   福乐微微摇头,压着滚烫的脸颊小声道:“阴景耗损过度,气血不稳,肝气也不足……”   “说点我能听懂的!”翠微急得不得了,这怎么听着那么严重呢。   福乐老实开口:“主子今儿个应该起不来身了,最好是休息两日养一养元气。”   翠微:“……”这两位昨晚在屋里,还真打架了?   思及她昨天上茶时听到的,那些格外叫人不敢多听的内容,她在心里啧啧出声。   何必呢,本来就干柴烈火的,主子还非要挑衅,这下子好了吧?   两个人小心翼翼将还没睡够的方荷叫起来,伺候着哼哼唧唧的主子喝了碗粥。   等方荷再睡醒,天都快黑了。   她一坐起来,就感觉浑身都像被拆了一遍似的,刚坐起来就又躺了回去。   “主子,万岁爷说今儿个就不过来了,明儿个再来陪您用膳。”翠微听到动静,掀开帘子,笑着探脑袋过来。   “万岁爷还说,您要是还想打架,他可以教您,不要耍那么多花招自找苦吃。”   方荷:“……”听听这是人话吗?   她这不是想着老夫老妾了,怕没有激情,才搞点花样,谁能想到那狗东西这么不经激呢。   她扶着腰坐起身来,仔细感受了下,这回哪怕康熙再注意力道,她也还是浑身酸疼,特殊的地方也总有种异物感。   摸着叽里咕噜的肚皮,她恨恨锤了下床。   “叫魏珠去御前帮我传话,就说我以下犯上实属不该,自请禁足几日反省,不敢叫万岁爷陪我用膳!”   “记住,不必避着人,叫他脸色惶恐些,最好让宫里的人都瞧见。”   昨晚一顿快顶一年,她短时间内都不惦记了,年底还是多搞点钱更合适。   昨个傍晚昭妃跟皇上在延禧宫大吵一架,听闻甚至还动了手,在康熙的有意纵容下,后宫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被叮嘱过的刘喜和陈顺他们几个,要进进出出提膳、办差,很快就收到了各处塞来的银子。   两人含蓄地把主子哭得眼睛都肿了,这几日实在不想见人的消息散了出去。   贵妃听到消息后,笑得意味深长,“这位昭妃啊,如今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   她身边的嬷嬷问:“要不要跟国公说一声……”   “不必,我与她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没必要下死手。”贵妃笑着摇摇头,若有所思。   “现在想想看,不管她失宠与否,多个帮手也不错。”   不得不说,方荷那有仇就报,甚至闹得阵仗特别大的架势,确实镇住了宫里的妃嫔。   即便谁都不想叫昭妃继续荣宠下去,却再没有敢跟一开始一样,想下手就下手的了。   惠妃这边得知消息后,也是如此,她笑着吩咐贴身婢女杜鹃。   “去库房里挑个看起来珠光宝气些的礼,咱们上门安慰安慰昭妃去。”   荣妃也差不多,只是她如今要礼佛,不好亲自去,只叫钟粹宫的掌事女官白芍跑一趟。   “你仔细瞧瞧延禧宫宫人的表情,看看她是不是真跟皇上闹别扭了。”   白芍问:“若昭妃和皇上不睦呢?”   “承乾宫那位没承宠,不是借口被承乾宫的阴气吓着了,要给皇贵妃抄《往生经》安抚亡灵吗?”荣妃含笑靠在软榻上,慢条斯理捡着佛豆。   “若是真的,就把消息送过去,最该坐不住的,可不是咱们。”   白芍瞬间了然,笑着应下,亲自去私库里挑了礼,往延禧宫去。   端嫔和僖嫔这种期盼昭妃失宠已久的,就更不必说,白芍在路上就碰见了她们俩。   白芍赶忙跟二人见礼,端嫔笑着看了眼身后捧着红漆盘的宫女。   “一起吧,这么多人往延禧宫送礼,昭妃总不能架子大到都避而不见吧?”   方荷没叫人传消息说她喜欢值钱东西,可她在宫里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大致明白她贪财的性子。   虽说自请禁足反省,皇上也没下旨不叫人上门探望不是?   就算昭妃不想见人,总不好把带着礼上门的好心人赶出去,后宫妃嫔在这方面向来都很有默契。   等端嫔和僖嫔到延禧宫的时候,惠妃的轿子就停在延禧宫门外呢。   延禧宫的大门半敞着。   端嫔笑道:“只怕是知道拦不住人,不好意思白费力气了吧?”   僖嫔张了张嘴,很想嘀咕几句。   可看了眼延禧宫宫门上方的牌匾,也不知怎的,她到底没敢把不好听的话说出口。   两人背后却传来含笑的声音道:“昭妃毕竟是妃位,咱们来请昭妃的安,昭妃娘娘也没道理拦着啊。”   两人一回头,就见通嫔和平嫔一起过来了。   白芍赶忙见礼,被叫了起后,就见远远还有人往这走,看起来像是敬嫔和安嫔。   端嫔等人憋着笑进了主殿,惠妃正陪脸色苍白的方荷说话,见两人和白芍进来,惠妃立刻就笑了。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毕竟是多年的姐妹,昭妹妹犯了糊涂,咱总得过来劝着些,你也得为九公主考虑考虑,可万不能跟皇上对着干。”   方荷用帕子戳了戳眼角,眼眶迅速泛红,“我不就是说了两句酸话嘛,你们就从来没说过?”   惠妃:“……”反正是没摔摔打打地说过。   白芍献上礼物后,仔细打量着方荷的神色,也不动声色瞧殿内伺候的宫人神色。   端嫔笑着上前,“昭妃娘娘说的是,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宠幸哪个,不是咱们能置喙的。”   “作为妃嫔,自当贤良淑德,切不可因嫉妒扰了万岁爷的清静,嫔妾多嘴,都是为了昭妃娘娘好,您别见怪。”   方荷噙着泪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礼,心里嗷嗷哭,都是好人啊呜呜她太感动了!   她轻叹了口气,“端嫔你说的这不是皇后该干的事儿吗?”   “都说我是宠妃,你们见过哪个宠妃跟我一样惨,又是挨打又是挨骂的?”   “唉,如今我竟是连拈酸吃醋的话都说不得了,这宠妃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如早点做贵妃,孤独寂寞抱着金银珠宝哭去算了!   众人:“……”你不愿意做,倒是让地儿啊!你还折腾什么!   惠妃和端嫔等人,包括代主子过来的白芍都看出来了,方荷这憔悴神伤模样一点都不作伪。   她们心里高兴,也没兴趣多陪方荷说话,不多会儿就起身,准备回去再笑个痛快。   等人一走,方荷赶紧叫人关上殿门,跟翠微一起凑到礼品盒子前头,掀开盒子看。   翠微抽了口气:“哟呵!这可是三年前高丽进上来的上好蜜蜡佛串,瞧这卍字下头还有广宁寺元静大师的印呢,必定是开过光的,千金难求啊!”   “惠妃娘娘可真是大手笔,这是叫您多念念佛经呢。”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方荷喜笑颜开,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号。   “芜湖!你们看,端嫔送来的好像是青玉执壶啊,瞧着不像是本朝的东西。”   春来眼尖,仔细看了看,笃定道:“这是明时的物件,端嫔的阿玛是正黄旗佐领,她家当年护送世祖爷入关,手里应当有不少老物件。”   “这怕是让主子您借酒消愁呢。”翠微算了算这东西的价值,笑得眉不见眼。   “不对,都知道主子的酒量,怕是想叫您喝多了出丑,真是其心可诛哈哈……”   “啧啧,就是,坏透了!”方荷一脸认真狠点头,“可谁叫我心善呢,我就喜欢这样的坏人嘻嘻……”   门口守着的昕珂和昕南都笑得不行。   很快,崔福全就跑过来了。   “主子,敬嫔和安嫔来了。”   方荷赶紧坐回去:“快快快,给我补点粉,把东西摞好,估计后头还有人呢!”   “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年底能赚多少红包,就看你们这几天的表现了!”   众人:“……嗻!”   敬嫔和安嫔向来不掺和宫里争宠那些腌臜事儿,两个人是真关心方荷跟皇上闹得太过,特地过来劝方荷,趁着宫宴的时候跟皇上低个头。   方荷知道两人的好意,倒是没说什么场面话,只装着落寞的模样叹了口气,不动声色看着两人。   “这宫里的日子实在是不自在,想哭想笑都得守着规矩,好好的人都要熬疯了。”   “若是能有出宫的机会该多好啊!”   敬嫔下意识垂下了眸子,什么都没说,只是身上那股子病弱忧郁的气息更重了些。   安嫔倒下意识眼神一亮,可接着又黯淡下来,仿佛喃喃自语一样出声。   “是啊,该多好啊,可惜想也……”   “安嫔慎言。”敬嫔轻声提醒,拉着安嫔起身,温柔地冲方荷福了福身子。   “不管怎么说,在哪儿日子其实都能过,与其缅怀过往……不如看开些,过好眼前的日子。”   “嫔妾多一句嘴,万望您珍重自身,别钻了牛角尖,便宜了别人。”   方荷起身送二人出去,看着二人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神。   她很确定,她们都想出宫。   哪怕这里是整个大清的权力中心,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她们也都比过去的她更向往外头的天地。   她出不去了,但她想帮帮她们。   “瞧什么呢?敬嫔和安嫔说不中听的了?”宜妃从外头进来,就看到方荷这出神的模样,疑惑问道。   “她们两个一个是诗书世家女,一个是将门虎女,都有些不谙世事,却并无坏心,鑫果不必与她们多计较。”   方荷笑着摇摇头,“没说不中听的,我就是有些心疼她们……算了,不说这些,别人来也就算了,你也来瞧我热闹?”   宜妃叫人抬着一口箱子进殿,拉着方荷的手仔细打量了会儿,蓦地笑了。   再开口,宜妃语气里就带了几分似真似假的酸嗔。   “旁人眼瞎,我可不瞎,你脸上的粉都快往下掉了,是生怕我们瞧见你那春意盎然的模样?”   说起来,宜妃虽然不想生了,却也没那么容易就收回放在皇上身上的心思。   她知道,自从她替贵妃试探过皇上被发觉后,这恩宠就没办法再恢复从前。   可……每回瞧见方荷和皇上之间与旁人不同的浓情,总有些不是滋味儿。   从前,她也有过跟皇上打情骂俏的时候,更曾经占据了那个男人近十载的宠爱。   如果她不曾贪心……会不会如今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不过很快,宜妃就压下了心底微弱的酸意。   她们其实都一样,谁也比不得方荷,身后了无牵挂,可以随心所欲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所以,哪怕再来一次,还会是如今的局面。   她已经比宫里其他人日子都更体面些,实在不想毁了这份风平浪静。   她牵着嘿嘿笑的方荷进殿坐下,“你老实说,是不是跟皇上联起手来,坑咱们的好东西呢?”   “你往后倒是缺不了乾清宫的好东西,咱们可都得靠着旧物过活,偏你是个心黑的,还要在我们伤口上撒盐。”   方荷示意春来去守着殿外,凑到宜妃耳边小声道:“其实,我恨不能跟你换过来呢,有好几个孩子轮换着玩,他们不好玩了,将来还有孙媳孙子给你玩。”   宜妃:“……”她当儿孙是什么?   方荷越说越羡慕:“私库里数不清的好东西,外头还有人孝敬你,躺平了就是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不想躺平还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多瞧瞧宫里的侍……美色,神仙日子啊!”   “不像我,吃醋不吃醋,苦的都是我,还只有一个孩子,你说我图什么?”   宜妃:“……”有点道理,不过,侍卫……这祖宗是不是太大胆了些?   她不自禁顺着方荷的话思索,心里琢磨,还是太监更安全些!   别说,叫方荷这么一说,宜妃心里那口酸气儿消去不少。   反正恩宠已经回不来了,方荷也不是那种会折腾人的性子,如今这样就很好。   宜妃捂着嘴笑:“那你还不赶紧跟皇上服个……跟皇上别闹腾了。”   “眼瞅着还有几个月就出孝,你也早些生个小阿哥,往后叫胤祺和胤禟几个哥哥领着,将来你也有孙子玩儿。”   方荷幽幽看了眼一旁宜妃带过来的大箱子。   “生不起啊,这会子连啾啾的嫁妆都还没攒够呢,再生一个,指不定我要成为最穷的宠妃了。”   宜妃笑得更厉害,嘴皮子也利索,“那你就多生几个,提前一步晋位贵妃,皇贵妃,将来送到你延禧宫的礼,都能攒够好几个孩子的嫁妆和聘礼。”   说笑一阵,宜妃提起正事儿来。   “我叫人打听过了,景嫔因为是庶女,过去在佟国公府没什么存在感,她姨娘也早去了,佟国公的夫人也没了,一直养在侧福晋吴佳氏院子里。”   这吴佳氏就是佟国纲次子法海的额娘,与嫡长子鄂伦岱关系一直不好,满京城闹了好几次笑话了。   有一回甚至惹得佟国公拿刀追了长子好几条街。   “也因此,佟国公不在家,吴佳氏一脉就一直受欺负,景嫔入宫以来,也表现得胆小怕事,倒是说得过去。”   顿了下,宜妃又道:“不过,打探消息的人还说,这景嫔小时候有回被鄂伦岱推下水,是佟佳婉莹救她上来的。”   方荷微微挑眉,“所以景嫔有可能为了佟二格格,跟咱们不对付?”   “这倒未见得,得见到景嫔才能知道,她自打入宫开始就没露过面。”宜妃摇摇头。   “不过,宫宴她怎么都要出来见人的,到时咱们一看便知。” 第95章   国孝期间, 禁婚丧嫁娶,不闻丝竹之声,热孝后却不禁大宴,除夕宫宴和元宵宫宴还是要办。   只是这规模与寻常宫宴不能比, 没有外臣能入宫赴宴, 只有皇室宗亲可至。   初一到十四的宫宴取消, 但内务府也得协助御膳房张罗好每日乾清宫九九八十一道菜,由康熙赏菜至王公大臣并归京述职的大臣们家中, 以示恩宠。   半下午时候,延禧宫里就忙活了起来。   连年纪最小的啾啾都得露面,由奶嬷嬷抱着进殿, 在太子的带领下,由奶嬷嬷代为给皇玛嬷和汗阿玛请安,晃一圈再回延禧宫睡大觉。   被翠微和昕华固定在梳妆台前的方荷, 看着分配给啾啾的昕珂和昕南, 羡慕的眼泪快从唇角流下来了。   她们啥也不用干, 就坐在脚踏上逗啾啾,消耗啾啾的体力, 保证啾啾能一觉睡到晚膳时候再醒。   毕竟奶嬷嬷代为问安的时候, 好歹得保证这位小美女是睁着眼的,而不是在梦里问候。   春来也守在一旁, 瞧得满脸带笑,一扭头,就见铜镜里的昭妃娘娘嘴巴都能挂油瓶了, 春来笑意更浓。   方荷不光想跟宜妃换身份,这会儿她恨不能管啾啾叫额娘,做个吉祥物晃一圈回来多好。   宫宴每回时间都不短, 又要保持形象,还要跟那么多人打交道,更要面对那些蒸了不知多少遍的样子菜,硬往嘴里塞……   一晚上下来,身能赶上跟康熙打半场架那么累,心能赶上打三场那么累。   等好不容易妆扮完,方荷扶着翠微站起来的时候,差点嗷一嗓子哭出来。   孝庄丧期她没去,皇贵妃丧仪只需要穿白,她这还是头回穿妃位大装。   方荷粗略感受了下,加上朝冠和朝珠,得有小二十斤了,她还踩着高跷!   方荷颤巍巍走了几步,就想往啾啾的软榻上扑。   呜呜权势和富贵的重量太叫人心碎了,她得吸吸小团子恢复下元气……等出发再起来好了!   “主子!”翠微赶忙拦,“这朝服可不能皱了,朝冠护领都压不得。”   “您坚持会儿,刚才刘喜说钟粹宫荣妃娘娘已经出发了,估摸着再有三刻钟您就可以出门了。”   作为四妃之首,依着规矩,方荷得在三妃后头进殿以示尊卑,却又不能比贵妃晚,时辰上得拿捏准,没时间重新妆扮了。   一旁啾啾翻个身,瞧着她嘎嘎乐出声,小手还在榻上拍。   方荷:“……”亲闺女。   后世走秀明星们都没这么辛苦~她命好苦呜~   眼看着时候差不多,昕珂叫奶嬷嬷进来哄小主子睡觉。   啾啾只需要在太子出门后,跟在后头坐暖轿过去就行,为了不叫孩子在殿上哭哭啼啼,啾啾不用讲那么多规矩。   方荷眼巴巴看着啾啾被抱进安静的侧殿吃馁馁,看着自己的寝殿,心里的眼泪足足流够了三刻钟,到出门都没停下。   大宴时轿子只能停在日精门外,然后由翠微和昕华扶着方荷,绕着廊庑从日精门绕到乾清宫大殿。   乾清宫算上建筑面积有好几个足球场那么大,哪怕只绕一半的路就到主殿,也相当于长跑啊!   平日里还好说,负重二十斤,再加上符合妃位规制的花盆底……真是要了老命了。   到了殿前,方荷拉住翠微,虚弱道:“先不进去,我在外头站站。”   让她缓缓,她不能呼哧带喘地进去叫人看笑话。   她一脸忧郁地仰头,看着紫禁城里最大的四方天,心里格外纳闷,贵妃和惠荣宜三妃,每年到底怎么坚持下来的?   “主子,时辰不早了,咱们进去吧?”过了会儿,翠微小声提醒。   方荷摇摇头,“再待会儿吧。”   身体已经够累了,再提前进去跟那些口不对心的人应酬,她想想就头皮发麻,晚一会儿是一会儿。   眼看着天光一点点黯淡,逢魔时刻,宫灯一盏盏在她格外熟悉的月华门、御茶房前亮起,天际竟突然飘起了雪花。   方荷莫名有点感慨。   再过一个月,她就穿越过来整六年。   她记得,刚穿过来那几日,也曾下过雪,兜兜转转竟像一个轮回。   那时的她,自认为谨慎,却心比天高,游离在外,不然也不会引起康熙的注意。   如果是现在的她,也许这会子都已经把铺子开起来,寻得上门女婿,等着姑爹退休了。   如今的她,在旁人眼中格外嚣张,可只有她清楚,自己已越来越像这个世道的人,内心愈发谨慎,也再没了往外飞的心力。   人一旦有了家,有了亲人,即便风雨飘摇,也不会生出逃离的心态,她也不能像过去一样,那么了无牵挂的肆意……   贵妃钮祜禄氏远远就看到殿前立着几个人,只是碍于暮霭,走到跟前才发现是方荷。   她微微有些诧异,按着脚程,昭妃应该一炷香前就到了,怎么还在外头呢?   瞧着……竟是有些悲伤的模样。   难不成是真跟万岁爷起了龃龉?   心里思绪转动不停,钮祜禄氏面上却无异色,笑着走上前,跟方荷打招呼。   “昭妃这是在迎本宫?”   方荷回过神,规规矩矩给贵妃福了一礼,笑着解释,“您要听假话,那就是臣妾惦记贵妃娘娘的身子,特地在这里迎着,好伺候您进去呢。”   贵妃失笑,“真话呢?”   方荷摸了摸鼻子,嘿嘿笑,“臣妾快要累死……”   过年不能提死字,她赶紧呸出去,压低了声儿,“臣妾累坏了,这会子不叫您扶着我进去就是好的,在这里歇会儿,省得又在乾清宫叫人当猴儿看。”   贵妃被逗得笑出声,但很快就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   “昭妃果然是个妙人,怪不得万岁爷喜欢,本宫瞧着也喜欢,过去是本宫偏颇了。”   方荷面上惆怅更深,康师傅再喜欢,不还是免不了这短途马拉松吗?   一想到出了孝期后,四时八节都要来上这么一遭,方荷更想哭了。   这模样落在贵妃和永寿宫人的眼里,就是贵妃一提皇上,昭妃就难过得连笑意都保持不住……   先前传闻说帝妃二人不和,因为昭妃和皇上闹腾了太多回,大家都将信将疑。   如今一看,果然是真的!   贵妃眸底闪过一丝笑意,上前拍了拍方荷的手捂子。   “大年节的,妹妹就别难过了,等皇上过了气头,许是还有转圜,妹妹可不能先自个儿气馁了才是。”   啊?方荷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哦,她还跟康师傅‘闹矛盾’呢。   她刚要说话,贵妃便走在了前头,只偏着头与她说话。   “我这身子实在是不成了,若是再操劳下去,只怕都不能多陪胤俄几年。”   “不若年后妹妹接手一部分宫务,有事情做能避免多思多虑,也好叫我清闲清闲,如何?”   走在后头的方荷听得一愣一愣的,等贵妃说完,猛地瞪大了眼,喃喃出声。   “叫我接手宫务……那岂不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也没多给我一份月例……”   贵妃:“……”你倒是清楚,你礼貌吗?   “哎呀!看我胡说八道什么!只是我毫无经验生孩子也比别人少,还任性妄为,粗心大意,怎堪当此大任!”方荷回过神,赶紧拍拍自己的嘴。   “贵妃娘娘还是问问其他姐姐们吧,不能叫您走在我前头等着我,我先进去等您,您慢走!”她丝毫不给贵妃说话的机会,连珠串一样把话说完,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冲在前头进了殿。   贵妃:“……”   她站在原地,哭笑不得片刻,轻声问自己的贴身宫女卢月。   “你说,她这会子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了!”方荷一脸端庄微笑着,叫殿内见礼的妃嫔们起身,以极小的声音为翠微解惑。   翠微更纳闷了,“可您不是说,早晚要接手的吗?”   方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偷偷吁了口气,也小声跟翠微解释。   “你以为,贵妃真是为了我好,才叫我接手宫务?”   “过完了年,就是元宵节的宫宴,接着就是万寿节,除服,一茬接一茬都火急火燎的。”   “偏偏宫里各处的关系盘根错节,内务府也都是新进宫的包衣世家,咱们还没摸准脉络,这个时候接手,焦头烂额不说,别人一坑一个准,傻子才这个时候接呢。”   翠微仔细思忖了下,还真是,她面色更严肃了些。   “那若是贵妃叫另外三妃接管宫务,等除服后,咱们再想插手怕是来不及了吧?”   方荷小幅度地打量着周围,宜妃不是说,景嫔一定会来参加宫宴吗?   怎么不见景嫔呢?   听到翠微的话,她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宜妃,浑不在意摆摆手。   “谁说想要宫权,就一定得插手抢别人的差事了?”   叫她打白工是不可能的。   想名正言顺接掌宫权,还不耽误三妃继续干活儿,自然非升职加薪当老板莫属咯。   宜妃见方荷冲她眼露询问,微蹙着眉冲方荷摇摇头。   她也不知道景嫔为何不在,这样的日子,景嫔除非是得了痨病,否则爬也得爬过来。   这会子却没有迎候太后和皇上,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门外突然响起鸣鞭的声儿,是去寿康宫奉请太后的皇上一行人到了。   众人赶忙站起来,只等着太后和皇上进殿后行礼。   但御驾进来后,在场的大部分人却都忍不住怔忪片刻,下意识看向方荷。   迟迟不见人影儿的景嫔,正跟皇上一左一右扶着太后进门。   这会子乾清宫人多,刚才方荷在殿外满脸忧伤地发呆,已经传进了妃嫔和宗亲及女眷们的耳中。   大家都猜测,昭妃怕是因为景嫔入宫就占了承乾宫主殿一事,跟皇上闹别扭了。   以前总是纵容昭妃的皇上,这是觉得面子受损,要明晃晃给昭妃一个巴掌?   偏方荷一时没适应自己身上的重量,蹲身下去的时候还晃了晃,这瞧着就更像失魂落魄了。   康熙一进门,余光就落在了方荷身上,看见她摇晃,差点迈步出去,不动声色冷冷看了翠微一眼。   翠微感觉到皇上递过来的杀气,赶紧扶好主子,再不敢走神。   殿内众人都没发现这桩眼神官司,多数人心里都恨不能笑出来。   惠妃和荣妃还算端得住表情,端嫔面上的喜色都已经藏不住,僖嫔和通嫔也低着头满脸带笑。   反正过年,就算是带几分喜意,昭妃也不能拿她们怎么样。   更何况,太后都叫景嫔扶着了,往后还会不会照拂昭妃且另说呢。   这回昭妃是真真要失宠了吧?   殿内诸多纷杂思绪只在眨眼之间,随着康熙叫起,很快就都收了起来,起码面上没露出分毫。   景嫔也并没有仗着这份殊荣就耀武扬威,模样瞧着比平嫔还要规矩低调些。   她谨慎地避开众人的礼,上前给贵妃和四妃见礼的时候,那声音比蚊子哼哼也大不了多少。   方荷没什么失宠的自觉,好奇地多打量了景嫔几眼。   别说,景嫔比佟佳婉莹长得更像皇贵妃些,挺漂亮的,还带着一股子书香气息。   虽唯唯诺诺,却也没失了世家女的风范,举手投足间的缓慢与她温软胆怯的性子相得益彰,别有一种优雅的气质,属于很容易叫男人怜惜的类型。   反正方荷觉得,她要是个男人,应该会很喜欢这样菟丝花一样的美人儿。   她冲上首看过来的康熙眨眨眼,这位爷真是好福气,她怎么就遇不上这样的小太监呢?   康熙竟似看懂了方荷的眼神,微眯起眼暗自警告她老实点,而后才举起酒杯念祝祷词,缅怀太皇太后。   太后和众妃嫔并一干宗亲们都跟着举杯,高呼万岁。   酒过三巡,啾啾吉祥物眨巴着葡萄似的大眼睛,咿咿呀呀给阿玛请完安,被抱回了延禧宫。   康熙带着太子和几个阿哥们与宗亲们说话。   女眷们则是跟妃嫔们坐到一块儿,三五扎堆,说起了宫里宫外的家长里短。   没法子,没有舞乐,不许喧哗,除了闲磕牙,大家也没别的可做了。   宜妃瞧着凑到景嫔那边去打听消息的僖嫔并几位贵人,坐到方荷身边。   “你瞧着如何?”   方荷懒洋洋夹着自己特地叫人偷渡进来的一碟子炸花生米,往嘴里塞。   “看着还不错啊,长得不如皇贵妃,胆子不如佟家二格格,但自有一种叫人安心的气质在,不像是会闹事儿的。”   但她没说,景嫔说话有些像福乐,可福乐是压着自己的性子藏拙,实际上小声说话也很干脆。   而景嫔……那柔婉的小动静,带着不明显的钩子,菟丝花的柔弱气质浑然天成。   看似无害,菟丝花却能吸干大树作为自己的养分,直到大树死去都不显山露水。   换言之,佟家女人个个比男人有本事,这又是个隐藏属性的狠人啊!   宜妃听出了方荷的言外之意,轻笑了声。   “你伺候皇上晚,不知道好些秘闻,早些年世宗后宫有许多这样的汉军旗妃嫔。”   “寻常时候瞧着柔婉恭顺,皇上需要的时候,可通古博今,红袖添香,皇上不去的时候,从不与旁人争锋,被欺负到头上都忍着,不会叫人腻烦。”   方荷微微挑眉,那岂不是活得像个木偶?   “可你一旦露出任何颓势,被她们抓住机会,她们的心计和果断,只会叫人后悔小瞧了她们。”   世宗第一任皇后被废,就是因为打伤了两个汉军旗福晋,被世宗抓住机会闹了出来。   董鄂妃所生的荣王夭折,背后也不乏那几个汉军旗妃嫔的影子。   不能说人家做得不对,世宗的偏颇实在太明目张胆,妨碍了所有人的利益,有默契的人太多了。   可本朝有这种气质的,除了乌雅氏,宜妃也就只发现了景嫔这一个。   乌雅氏好歹是满军旗,背靠包衣世家,也没景嫔温柔得这么自然。   不管是真是假,宜妃的直觉告诉她,她们应该警惕。   方荷倒觉得不然,她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们不露出颓势,这就是个纸老虎?”   宜妃拈起一枚花生塞嘴里,眼露不屑,“自然,从小在夹缝里求生的人没那么大妒性,也多半不喜抢阳斗胜,只要她不蠢到家,绝不会主动出手,最多顺势而为吧。”   她看不上乌雅氏,更看不上这样的性子。   在宜妃看来,活着就该痛痛快快想笑就笑,想骂就骂,哪怕要守着规矩,也要在规矩范围里让自己过到最好。   天长日久地戴着假面具过活,时日久了,连自己都能忘记自己到底是什么性子,那样的人生,想想就可悲。   方荷笑了,“我信你的眼光,那就由着她去吧,再换个佟家女进宫也麻烦,佟家估计是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挑衅。”   如果再将景嫔也废掉,逼急了佟家,谁也不知道佟国纲、佟国维哥俩到底会做什么,她现在做事也越来越跟康熙靠拢,喜欢留一线了。   至于景嫔会做什么?那不重要。   她不会给对方攀缘大树,顺势而为的机会。   景嫔的性子跟她表现出来得非常一致,温柔似水,毫无脾气,颇有几分任人宰割的木讷。   在僖嫔和几个贵人算得上步步紧逼的追问下,她只能说出自己为何与皇上同行的原因。   “佟国公回京禀报北蒙战况,得知女儿进宫,求万岁爷见上一面,让父女俩说几句话。”翠微先一步从李德全那里打听了消息回来,在僖嫔她们回坐之前,就跟方荷和宜妃讲了。   “皇上奉请太后进了月华门,佟国公才准备离宫,景嫔见到了圣驾,不敢独自离开,在一旁等着,这才一起进来的。”   宜妃轻嗤,“那倒是够巧的,都说佟国公只会打仗,小佟国公心眼子多,可现在瞧着,这兄弟俩啊……不遑多让。”   方荷含笑扫了康熙一眼,正好康熙回过头看她。   她笑着举了举杯,康熙也丝毫没察觉出满殿的异样,含笑饮了杯中酒。   逗得方荷失笑摇摇头。   在康师傅眼里,只临幸她一个就是天大的恩赐,更别提素日里,这位爷还低声下气哄她,觉得四舍五入已经给了她全世界。   这种下她脸面的事儿,估计在康熙眼里真不算什么。   这就跟后世男朋友只有她一个女朋友,二十四孝,但还是妇女之友一样,他们不懂女孩子最计较的是什么。   所以他们俩啊,还有的磨……方荷想想前几天躺的那两日,微微打了个寒战。   算了,还是先不磨,恋爱嘛,慢慢谈,慢慢谈。   方荷跟宜妃说话的工夫,宜妃身边的樱桃和翠微不引人注目地听了听旁边的动静。   翠微打听到的,跟僖嫔她们打听到的没什么出入。   妃嫔们原本的高兴劲儿下去不少,但也有人借敬酒的机会,故意拿到方荷面前来说。   端嫔和通嫔举着酒杯过来。   通嫔说话还婉转一点:“听闻昭妃娘娘和皇上吵架了,若是娘娘提前来乾清宫服个软,说不定伺候太后和皇上一起进殿的,就是娘娘您了。”   端嫔笑得格外灿烂,“景嫔好歹是佟国公的女儿,有当阿玛的在边关立功,皇上就算没跟昭妃娘娘吵架,也得给景嫔几分面子,这种事儿啊,习惯就好了,昭妃娘娘说是不是?”   “唔……光喝酒不吃菜会醉吧?你们吃了吗?”方荷笑着举起茶盏。   通嫔谨慎,没吭声,端嫔轻笑,“娘娘放心,咱们满洲姑奶奶的酒量都还不错。”   “哦,那就是吃饱了,刚才我尝了一口,啧~御膳房放盐放多了。”方荷浑不在意地举起杯,笑着跟二人碰了碰。   “那就我随意,你们干了吧。”   两人:“……”   一旁宜妃忍不住捂着嘴笑,端嫔和通嫔这才反应过来,方荷是说她们俩吃多了盐,咸(闲)得慌。   两人面色略有些发青,到底没敢闹出什么大动静来,愤愤端着酒杯到旁处去了。   到了后半程,惠妃并荣妃带着端嫔她们几个,拉着景嫔说话,笑语晏晏好不热闹。   方荷这边,就只有宜妃和敬嫔、安嫔在,几个人都看得出方荷兴致不高,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显得有些凄凉。   康熙已经被福全和常宁兄弟俩给拉住,一边缅怀太皇太后一边喝酒。   宗亲们起哄,带着太子和再度得了一朵金花的大阿哥一起,还把胤祉给拉过去当裁判,跟在康熙和两个王爷后头喝酒,完全顾不上这边。   几个年纪小的,胤禟拉着胤祺,胤俄拉着胤禩,都挤在人群里凑热闹。   更小一点的胤裪和胤祥,被大公主和二公主她们带着,坐在角落里说话。   倒是胤禛要守母孝,也一个人冷清地坐在一旁。   对上方荷不经意看过来的目光,他微微愣了下,站起身来,端着茶盏恭敬躬身,仰头干了茶水。   额娘去世前,特地叮嘱他,少跟佟家打交道,不必太过信任佟家,若是佟家犯了大错,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候,尽自己所能拉佟家一把便可。   胤禛记得,在说完这些后,额娘拿着汗阿玛十几年前送她的凤尾簪,出了好一会儿神,又吩咐他,叫他往后跟昭妃亲近。   “不要计较她对乌雅氏和佟家所为,乌雅氏……枉为人母,佟家也是咎由自取,她从入宫起,从未主动害过人,性子也坦然,你阿玛喜欢,与她交好,以后碰上事儿了,也有人能帮你一把。”   “但也不需谄媚……对九公主好点,她是你妹妹,就把对小八的感情也加在九公主身上,禛儿多护着她些,昭妃自会记你的好。”   胤禛不恨昭妃,他也为生母的下场难过,尴尬,可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   从生母借他的手,害死额娘的女儿那一刻起,他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只有皇贵妃一个额娘,这是他欠皇贵妃的。   只是碍于孝道,他什么都不能做。   甚至改了玉碟,如若乌雅氏还在宫里,他也得忍着恶心,压下心结去孝敬。   从这方面来说,昭妃算是拉他出了泥潭,胤禛心里有些复杂的感激之情,这让他把茶水干得很痛快。   可茶水烫,放下茶盏的瞬间,胤禛的表情扭曲了片刻,又顾忌着自己的颜面,死死攥着手,勉强保持住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方荷忍俊不禁,端起放凉了的茶同样一饮而尽,憋着笑冲胤禛亮了亮茶碗。   也许是因为乌雅氏已经不在了,胤禛也改了玉碟,闺蜜口中那个可怜的雍小四,竟没如历史传说一样,因为康熙一句‘喜怒不定’,就强压着性子,成了冷面阎王,更像是个后世有校草包袱的小男孩。   胤校草左右看了看,轻咳两声,又面无表情坐了回去。   他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放在腿上,继续垂着眸子摆出深沉的守孝模样,不看方荷这边了,只有一双耳朵红得滴血。   这一幕,同样落在不动声色看着这边的景嫔眼里,她眸底闪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她这个便宜外甥,还挺有意思,倒不像话本子里说得那般刻薄寡恩。   可惜了,名分已定,不然过几年倒是个面首的好料子。   “你瞧什么呢?”安嫔疑惑看过去。   “刚才你跟四阿哥干杯了??”   这打了方荷脸面的景嫔,可是四阿哥的姨母啊,昭妃怎么想的。   方荷失笑,“佟家二格格也是,我把人弄走了,人家四阿哥都能洒脱敬我,我能小家子气吗?”   谁知道历史的轮盘会怎么转呢,这位还是大宁子的偶像,也算她跟后世仅剩的锚点了。   在不影响自身的前提下,跟这位隐形大佬拉近点关系,不是坏事。   安嫔还想说什么,坐在上首的太后就起身了,方荷蹭一下站起来。   “姐妹们,她做初一,我等不及十五了,我先去了,你们慢慢喝!”   她头皮都快被拽掉了,再不走她得疯!   宜妃三人:“……”这祖宗又打算干什么?!   翠微都被自家主子吓了一跳,忙不迭撵上去。   不等她扶住方荷,她就见主子先扶住了太后。   “太后娘娘累了吧?没能去寿康宫迎您过来,臣妾晚膳都没心思下咽了,您可务必得叫臣妾送您回去才好。”   她凑近太后几步,小声吭叽,“这一身好累,再坐下去,臣妾怕是要叫人抬回去了,您就成全臣妾吧!”   太后被逗笑了,她这一身比方荷那身还累呢。   这丫头扶过来,差点把她给带倒,得亏乌云珠力气大。   她点点方荷的额头,“就你娇气,还不去跟皇帝说一声?”   除了太后这位长辈,其他人若要提前离开,不在乾清宫守夜,无康熙允准,算是大不敬。   方荷看了眼被宗亲围起来,只看见半个脑袋的那位爷,轻哼了声。   “不顾我的面子,让我被人指指点点一晚上了,您是想看我跟万岁爷吵一架,还是不守规矩一回?”   太后:“……走吧。”大过年的够热闹了,还是别吵了,省得后宫都跟着不安宁。   惠妃等人看方荷凑到太后跟前,又是娇嗔又是酸不溜地低语几句,跟在太后身边离了乾清宫,甚至都没跟御前的人说一声,都颇为诧异。   惠妃:“她就这么走了?就不怕万岁爷治她一个大不敬之罪?”   荣妃哼笑,“左右也不差这一桩了,到底还有点小聪明,只要太后还在,万岁爷至于跟她计较么。”   端嫔眼珠子转了转,笑着看向景嫔,“两位娘娘说的是,景嫔新入宫,万岁爷还疼不过来呢,哪儿有工夫理会她呀!”   景嫔赶忙摆摆手,人更局促了些,干巴巴道:“我,我还没侍寝呢,我当不起……”   惠妃她们几个跟景嫔聊了大半晚上,差不多明白景嫔是个什么性子了,闻言只笑而不语。   甭管景嫔这性子是真是假,不敢争好啊,不敢争,那机会不就是她们的吗?   眼看着,可没多久就要出孝期了呢。   等到过了子时后,太子和大阿哥早已经躺了。   连几个弟弟都没能幸免,连同裁判一起,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人事不知。   康熙他们还没拼完酒,贵妃先带着妃嫔和女眷们散了。   一回到承乾宫,景嫔带进宫的吴嬷嬷,就迫不及待迎上前。   “主子,听说昭妃因为您跟皇上一起奉太后入殿,起了脾气,不请示就跟太后一起早早离了场,这可是咱们的好机会啊!”   “昭妃有这份底气,自然是太后和皇上给的,我瞧着她是个聪明人,既敢如此做,能是什么好机会,嬷嬷不必再提。”景嫔眼神没什么波澜。   她换了衣裳,淡淡靠坐在梳妆台前,让宫女给她通头。   吴嬷嬷捧着一个装首饰的小木匣子,推到景嫔手边。   “侧福晋吩咐过,若是时机合适,就叫老奴把这个给您。”   她表情不辨喜怒地看着面前的匣子,“这是什么?”   “二格格被送离京城之前,留下了一封信,虽说她那里出了岔子,那是因为有人吃里扒外,并非她无能。”吴嬷嬷接过宫女手里的梳子,叫宫女出去后,才压低了声儿小声道。   “其实最关键的一步,要等入宫后离间皇上和昭妃,趁机让其彻底失宠降位的法子,二格格早就做好打算了。”   “这信是二老爷亲自交给老爷的,这也是老爷和侧福晋的意思,那这法子就定然可行,您可得抓住机会啊!”   景嫔起身,背对着吴嬷嬷往床榻那边走,玩味的表情被床边方几的烛光映得清清楚楚,却完全隐藏在吴嬷嬷的视线里。   “这样啊……那赶紧拿过来我瞧瞧,我这位救命恩人,到底有什么妙计。”   她也好掂量掂量,到底是该顺势攀上康熙这棵大树,还是尊着佟家传统吃里扒外,去见识见识外头的风光。 第96章   任何人进出宫闱, 不得私自夹带信件。   景嫔虽是妃位待遇入宫,带进宫的箱笼也被仔细检查过,所以留给她的,是放在中空簪子里的小纸条。   「计一捧杀, 予其子贵重, 请立后, 引朝臣争议,皇上忌惮」   「计二退让, 让贤皇贵妃位,为其请立半凤,引皇上亏欠, 赐佟家高位」   「计三趁虚而入,与皇上离心时,九公主重病至, 以昭妃贪心凤命之由, 以孝道与为母心肠压之, 迫其放弃半凤位分,改九公主玉碟」   吴嬷嬷本是吴佳氏的贴身嬷嬷, 这纸条吴佳侧福晋看过, 吴嬷嬷也知道写了什么。   她满脸激动道:“如今皇上与昭妃不睦,正是最好的机会, 让个婴儿病重不算难事,只要您吩咐——”   “不必,再等等看。”景嫔淡淡打断吴嬷嬷的激动。   吴佳氏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若非她几番援手,法海右手都要叫鄂伦岱那个莽夫给废了。   她入了宫,吴佳氏倒是来耍养母的威风, 佟国纲还仗着舅舅的身份,逼康熙顾念佟家颜面宠爱她,一个个都蠢得出奇。   这些计谋在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景嫔看来,漏洞百出,倚仗的无非是康熙母家的身份,和皇帝作为外甥的良心。   跟皇帝讲良心?   古往今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康熙再宠爱一个女人,也不会任由前朝后宫多番算计。   想拉昭妃下去,实质是与康熙的青睐作对,换言之便是挑衅皇权,要放在景嫔上辈子,佟家早被满门送进酷狱,还能在这儿蹦跶?   呵……这些靺羯蛮子就是拎不清。   康熙之所以容忍,还叫佟家女入宫……景嫔心下一转就了然,北蒙这一战应该不远了啊。   吴嬷嬷老脸一板,像训斥自家子侄一样厉声道:“您可要记清楚自己的身份,若失了此次良机,惹怒了老爷,您以为您自个儿在宫里还能好好活下去?”   景嫔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嬷嬷,我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紧,你记住自己如今是谁的奴才就行。”   她慢条斯理将纸条在蜡烛上点燃,扔进痰盂里,声音在乍亮的火光中轻飘飘的。   “我现在是爱新觉罗妇,想要你一个外姓奴的命,连借口都不用找,这辈子你想出宫,只能去义庄。”   吴嬷嬷愣了下,心底蓦地迸发出一阵阵冷意。   “您不能——”   “哦,对了,忘了告诉嬷嬷,叫你陪我进宫,是可怜你,你那做管事的丈夫,在外头养了个外室,孩子都生了两个。”景嫔笑眯眯放下幔帐,悠闲躺下。   “若我将你那做账房的儿子私用公中银子进赌坊的事告诉鄂伦岱,你猜你丈夫是愿意大义灭亲,重娶娇妻呢,还是冒着一家都被鄂伦岱砍头的风险,跟你和你的儿孙共进退呢?”   吴嬷嬷瞬间软倒在地,看着幔帐里隐约可见的柔美身影,活像见了恶鬼一般,额角的冷汗直往下流,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好一会儿,吴嬷嬷叩头下去,哆嗦着开口,“主,主子是要等什么……老奴的意思是,若是家里问,问起来,老奴该如何回话才好?”   景嫔打了个哈欠,声音含混不清,“等我看完话本子,你就说我自有主张,让他们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够了。”   吴嬷嬷:“……”什么话本子?   这是想气死老爷和侧福晋吗?   翌日方荷起了个大早。   她送完太后回延禧宫也不过亥时(21点),去看了看啾啾就睡下了。   翠微听到动静,掀开帘子,特别小声道:“主子,您这会子就起?不再睡会儿?”   辰时中才去寿康宫请安,一个时辰也就够出门了,还能睡半个时辰。   方荷不解,“你半夜里做贼去了?干嘛说话这么小声。”   翠微拼命冲一旁使眼色。   方荷探头看了眼,靠着外殿的软榻上,睡着个明黄色身影,除了康熙也没别人。   殿内烧着地龙,也不冷,方荷只着了中衣,披散着乌发起身,走过去看了眼。   见康熙还睡得很沉,她撇撇嘴,扭头看翠微。   “他怎么来了?”   翠微小声解释,“昨儿个后半夜,梁总管突然过来敲门,说是皇上要问您不告而别的罪,硬是叫开了宫门。”   值夜的崔福全和张吉吓得不轻,要不是顾忌着大年初一不能哭,两人高低得哭一鼻子。   可等皇上进了延禧宫,却又不叫人喊醒方荷。   “皇上去小主子那边,站在门口瞧了瞧,进了寝殿后,在您床边坐了会儿,吩咐人取了被褥,直接躺在软榻上睡了。”   翠微凑到方荷耳边,喜笑颜开,“奴婢猜,万岁爷大概是怕身上的酒气熏着您。”   就算景嫔在众人面前得了体面又如何?   反正这里子都是她们家主子的。   方荷却没有翠微那么受宠若惊,真体贴,别耍酒疯耍到延禧宫来啊!   她叉腰轻哼,“去,取笔墨来。”   翠微满头雾水去取了,眼瞅着主子非常豪迈地往软榻上爬,说上马就上马,她红着脸跺跺脚,赶紧出去了。   主子也真是的,大早上的……怎么不知道避着点人呢!   关上殿门前,她还探了探脑袋,小声提醒——   “主子,最多半个时辰,您可就得梳妆打扮去寿康宫了,您注意着些时辰啊!”   方荷:“……”她就是画个龟,翠宝妞笑得那么荡漾干啥!   她拿着毛笔蘸了墨,轻轻俯身,提笔就要往下落。   但她刚有动作,就被康熙闭着眼握住手,“没听见你的宫女提醒?半个时辰不够朕教你打架的。”   “可够您问我罪的?”方荷冲康熙比了个鬼脸,故意抖了抖手,墨迹到底还是落在康熙的脸上。   康熙无奈睁开眼,轻拍她,“啾啾都比你懂事,大年初一,你老实些。”   看方荷一脸无辜,却还要去蘸墨,康熙拿过她手中的毛笔放在矮几上,用了巧力将方荷揣进了被窝里。   带着暖意的龙涎香和清浅酒味儿混杂在一起,并不算难闻,甚至还有点缱绻的意味。   方荷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轻踢康熙的腿,“只许你喝多了耍酒疯?论起来,你也没有啾啾懂事,咱们半斤对八两。”   康熙夹住她的腿,笑着在她额头上亲了下。   “朕去岁也过来了,往后岁岁年年,朕都不会叫你一个人在这深宫里。”   方荷歪着脑袋,用手指抵住他的额头,“那您怎么又睡软榻上了呢?”   康熙含笑看她,“朕怕你半夜醒来,把朕从床上踹下来,大过年的往地上摔不吉利,昭妃娘娘说是不是?”   方荷挪了挪身体,靠坐在一侧的软枕上,似笑非笑看着康熙。   “所以您知道昨天与景嫔一起进殿,我会被人笑话?”   康熙盘腿坐在她对面,表情认真的了不少。   “果果,寻常初一十五朕在你这儿没什么,可正月初一,朕若在你这儿,言官一定会弹劾,引起不必要的争端。”   康熙知道方荷的脾气,若他与景嫔一起入殿,她不耐烦听那些酸言酸语,肯定会早走。   他喝多了非要来问罪,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仔细打量着方荷的表情,温声继续解释,“北蒙局势愈发紧张,朕随时可能会离京。”   “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这盘根错节的关系会给你添很多麻烦,朕想提你的位分,就不能有这样的争端。”   方荷一点生气的模样都没有,只了然点头。   “所以您顺着佟国公的意思,给景嫔体面,是想叫景嫔成为众矢之的,再请太后为我鸣不平,借机封我为贵妃?”   康熙眸底的笑意更深了些,“朕就知道果果聪慧,一点就通。”   他以为大舅舅能拎得清一些,但到底佟家还是对后位乃至储君之位有想法,佟国纲也不能免俗,最多就是比佟国维更隐晦些而已。   他们都清楚康熙顾念母家,性子也多重平衡,这点尤其让康熙不悦。   他把佟家提得太高太快,倒叫他们忘了做奴才的本分。   既如此,他干脆顺着他们的心思,叫宫里再出个宠妃。   众人的目光都转移到景嫔身上去,好给这小狐狸时间理清后宫的各种关系。   等她能将宫权掌控在手里,即便他离京,整个紫禁城里最尊贵的就只有太后和方荷。   如此,任其他人恁多算计,也只能匍匐在方荷脚下,为她驱使。   这其实已经涉及帝王心术了,但康熙明白方荷的眼界不同寻常女子,探臂出去,将人捞进怀里,掰开了揉碎了,跟她仔细说道。   方荷听得也认真,能跟千古一帝学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机会,多学一些总不是坏处。   “除了佟家,您就没有其他人可用了吗?”方荷还是有些不解。   “若是能打败准噶尔,等来日大胜归朝之际,您岂不是得给他们更多体面?”   如若鸟尽弓藏,康熙到时怕是要接替自家儿子,先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康熙失笑,朝廷怎么可能只有佟家可用。   “董鄂氏、那拉氏等八旗子弟,还有我爱新觉罗氏,诸如福全和常宁等,有许多良将,自不会缺了佟国公一个。”   方荷若有所思地点头,她知道康熙跟她说这个,是要她往后跟这几家女眷接触的时候,能拉拢的拉拢,能安抚的安抚。   康熙又道:“但若朕御驾亲征,佟国纲就是朕最好用的护卫。”   “旦有任何不妥……佟国纲和佟国维不像其他人,他们只能一里一外,尽全力护朕和京城安全。”   这就是康熙提拔母家的最根本原因。   他云淡风轻道:“以后不好说,如今朕将他们捧得越高,他们就越要为朕鞠躬尽瘁。”   如果太子现在登基,甚至无法登基起了乱子,其他人都有出路,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最受他信重的佟家定会被祭旗。   方荷长长哦了一声,啧啧,这就叫所有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封建资本家心真的好黑。   看方荷没什么疑问了,康熙脸上的笑更放松了些,又低头要亲她。   “不生气了吧?”   方荷微笑着捂住康熙的嘴,“还没漱口,不亲!”   不等康熙说话,她唇角弯起格外灵动的弧度,咕噜噜爬下软榻,催着康熙起身。   “快起来,一会儿您还得冷着脸出延禧宫,我还要哭丧着脸给太后娘娘请安呢,赶紧梳洗,吃饱了才有力气唱戏。”   康熙:“……”大过年的,还‘吵架’是不是更不吉利?   梁九功和翠微听见两人起身的动静,赶忙进来伺候二人梳洗穿衣。   御膳房早就备好了早膳。   还冒着热气的春卷、烧麦、蟹黄包等共计八样主食放在中间,一侧是皇庄子上养的青菜炒的时蔬,还有荤菜也摆了足足八样。   另一侧是八样小咸菜咸鸭蛋等,康熙正对面则是各种粥品,也摆满了八样。   梁九功笑着解释,“这是御膳房按着乾清宫的规矩做的御膳,取四面八方皆有灵,岁岁年年五谷丰之意。”   往常大年初一的三顿御膳,都是赏赐给乾清宫和后宫的,与赐往宫外的菜肴一样,都是寓示皇恩浩荡。   李德全也躬身过来讨巧:“今年奴才们可得求妃主儿给个体面,赏奴才一碗粥喝,可别都赏了魏珠他们,叫那几个小子撑着咯。”   门口的魏珠:“……”撑死也不给这促狭货!   方荷笑眯眯道:“好,都有赏!”   “不过延禧宫宫人早就领了赏,乾清宫嘛……那我帮你们请万岁爷个恩典,一人奖励三个月月例如何?”   康熙调侃她,“昭妃娘娘大方,倒是又来掏朕的私库,朕也是乾清宫的,朕这份赏,总不能还从朕私库里出吧?”   方荷冲康熙眨眨眼,“皇上的礼我已经准备了大半,等从寿康宫回来就继续,今儿个怎么也给您送过去。”   嗯?她这么一说,康熙倒是有些期待起来。   用过早膳,方荷目送康熙离开,抱着啾啾坐进了暖轿里,出发之前,她把魏珠叫到跟前。   “今天别给刘喜安排活儿了,让他继续雕那块翡翠,我歇了晌,起来就要。”   魏珠瞪大了眼,再联想到主子刚才在殿内的话,突然有点不大妙的预感。   “您要把那东西当年礼送给万岁爷?主子三思啊!”   方荷抱着在她膝盖上蹦跶的啾啾,“好啦,叫你去就去,我只是想感谢万岁爷的厚爱和教导,你别总跟翠宝妞学。”   “啾啾说是不是?”   翠微和魏珠:“……”要是小主子说了,他们一定改!   胖嘟嘟的啾啾在额娘膝盖上蹦了两下,啊啊出声,然后又咿咿呀呀半天,不知道在说什么。   方荷在啾啾脸上亲了下,笑开了花。   “看,还是我大闺女了解我,她都嫌弃你们胡思乱想呢,赶紧着,出发!”   翠微和魏珠:“……”行吧,小主子都发话了,虽然听不懂,还能背主是怎么的。   因为康熙半夜偷香,在寿康宫,妃嫔们还没得到消息,各种情绪都还停留在昨晚方荷耍脾气逃跑那一茬上呢,笑得都特别真诚。   一个个笑语晏晏背后,都是些不太明显的阴阳怪气。   毕竟大过年嘛,大家也不想惹太后心烦,说得都格外弯弯绕绕些。   奈何昭妃娘娘她听不懂弯弯绕绕,也懒得听,只顾着跟太后一起玩儿啾……跟啾啾玩儿了。   四公主伊尔哈一直都不是很喜欢方荷,可她对啾啾这个小团子还是挺喜欢的。   翊坤宫两个小家伙,胤禟从会说话开始就人憎狗厌的,胤禌身子弱也不总出来,伊尔哈还是头回看到这么可爱又好脾气的团子。   哪怕是好些不认识的人逗她玩儿,啾啾偶尔抬头看看方荷,只要额娘在,她就一点都没有哭的意思。   而且像是看到人多很兴奋,拍着小手在软榻上爬得飞快,被人捏了小脸还嘎嘎笑,继续换个方向,玩儿明摆着会被抓的躲猫猫。   逗得最腼腆的三公主海兰,都忍不住上前逗啾啾玩儿。   只有五岁的六公主被通嫔揽在怀里,任是六公主眼神羡慕,通嫔也没叫她过去。   眼看着六公主红了眼,一直低调不语的景嫔,用帕子叠了只小老鼠给六公主,好歹把人给哄住了。   等康熙带着太子和阿哥们前来给太后请了安,景嫔等人都还没离开,方荷抱着啾啾,头也不抬地就回了延禧宫。   太后看方荷母女那背后像是有狗撵的速度,待得人都离开后,看着康熙颇为头疼。   “大过年的,你们怎就如此不消停?”太后气得把茶盏往桌上一放。   “昨儿个你说不想叫果果一个人守夜,哀家由着你给了景嫔体面,怎么今儿个还是如此?”   康熙赶忙解释,“皇额娘别急,这是朕和果果商量好的。”   “这阵子朕会多留宿承乾宫,与果果争执几次,除服之前,您再当众给果果做主,朕想晋她为贵妃。”   怕太后误会,他忙不迭喊冤:“起争执可不是朕的主意,是那混账说延禧宫后殿还空着呢,想多收几分后宫妃嫔看热闹时送过去的礼,怎么也得把后殿填满咯。”   太后:“……”像方荷能做出来的事儿。   可她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大对劲,皇帝是好意不假,可她总听着不太舒坦。   以那丫头过去的脾气,可不像是为了点子死物,就让人骑脖子上阿屎阿尿的,看当初僖嫔挨的那一巴掌就知道了。   难不成还能做了额娘以后,性子都磨平了?   太后意味深长提醒康熙,“你们要闹腾,哀家管不了,但你要记着,有些事儿不妨多想想,免得叫那丫头冷了心。”   康熙哭笑不得。   前朝那么忙,北蒙的战事牵扯着他大半的心神,他还要绞尽脑汁想法子实现对她的承诺,竭尽全力将她安心捧到谁也伤她不得的地方……按梁九功的话说,他就差把人放到供桌上了,那小狐狸就算心是黑的,也不能好赖不分吧?   他分外笃定笑道:“皇额娘放心,朕的心意她明白,她的心意朕也了然,定会好好珍惜这份情意,不会叫她冷了心。”   可这话甚至都没等到天黑,就伴随着巴掌大小的年礼,并手书一封,活似两巴掌,扇到了康熙脸上。   方荷的手书倒有点草书的意思,寥寥两句话,写得龙飞凤舞,颇为潇洒。   「不知者无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我不高兴。」   「陪伴的本质不是等价交换,而是风雨同舟……」   康熙:“……”他早上不都解释清楚了吗?   他还没来得及去承乾宫呢,她这怎么又气上了?   他问梁九功:“魏珠还说什么了没有?”   梁九功扑通跪地,“奴才僭越,昭妃娘娘还有句话,说她暂时撂牌子了,什么时候翻牌子……看您悟性。”   康熙:“……撂牌子?”谁的?   他的?!   梁九功眼神转到紫檀木盒子上,康熙看着里头小巧的翡翠搓板,一时间哭笑不得。   他无奈地摆摆手,“算了,叫御膳房继续送膳过去,朕自个儿琢磨。”   梁九功这回也不明白昭妃在气什么,他起身,迟疑了下,还是小声问——   “万岁爷,那明儿个还去承乾宫吗?”   “多嘴!”康熙淡淡睨他一眼,“你是打算着叫朕彻底失宠?”   梁九功:“……”还是那句话,这话您都敢应,还不都是您惯得!   该!   康熙仔细琢磨了些日子,直到快万寿节,也没想明白方荷到底在气什么。   他白日去延禧宫,方荷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带着啾啾陪他用膳,说笑,特别正常。   可午睡,康熙只能去陪啾啾。   留宿,康熙也只能叫啾啾在他身上画地图。   方荷一句刻薄话没有,只问他想明白了没有。   他按着计划去承乾宫留宿,彤史册子被送到延禧宫,怎么送过去的就怎么原样还回来,方荷一次都没看过。   准噶尔和喀尔喀的争斗越来越火热,康熙每天要批奏章,还要召集武将在南书房议事,时不时还得去四处京郊大营巡视,实在是没时间多琢磨。   连承乾宫他也不去了,没时间解决问题之前,他不想叫方荷以为他是在较劲儿。   真把这混账惹生气了,她才不会忍着,回头难受的还是他。   等到万寿节之后,康熙才总算腾出点空档来,歇上几日。   恰逢白晋和张诚来御前,送用满语翻译好的几何学纲要,正拿着方荷手书琢磨的康熙,心思蓦地一动。   先前方荷提过浪漫一词,他很肯定,甭管是谁说的,那混账对传教士说的故事挺感兴趣。   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白张二人,开门见山地问他们。   “朕与妻子闹了些矛盾,始终得不得其解,欲请教两位先生。”   张诚和白晋满语学得不错,如今都在钦天监当差,对宫里的事儿也略有些了解,心知这个妻子说的应该是昭妃。   张诚性子谨慎,小心询问:“敢问陛下,陛下与妻子起了什么争执?”   康熙迟疑了下,将除夕那夜的事与自己的初衷都说了,这两人还算老实,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留下两人在钦天监。   他们自清楚,什么能说出去,什么不能。   可叫康熙没想到的是,听到他说完后,白晋在身前比了个十字,叫了声耶稣。   换言之,等于叫了声老天爷。   康熙来了兴致,“白先生知道朕的妻子为何生气?”   白晋生性率真,比张诚坦诚许多,他问:“皇帝陛下,您是将这位妻子看作唯一的妻子,还是情人呢?”   梁九功脸色一变,“放肆!”   洋人嘴里的情人那就是外室,这洋大臣怎么敢如此非议娘娘们。   康熙挥挥手,叫被梁九功吓跪的两人起来。   “无碍,朕既想封她为贵妃,自然是前者。”   白晋立刻接话:“可您并没有给她属于妻子的尊重,在我们的国家,王公侯爵私下里可以有无数情人,但那些情人都无法继承王公侯爵的任何资产和地位,能继承这一切的,只有妻子。”   “就算妻子不受喜欢,王公侯爵也不能在人前失去对妻子的尊重,否则只会被其他贵族蔑视,当成笑话看。”   张诚怕白晋说得太犀利,赶忙补充:“当然,在大清所有的妃嫔都是您的妻子,资产和地位的继承都是皇帝陛下说了算,与我们国家不同。”   “也许您的妻子只是不喜欢……您把感情拿来当作权衡的筹码,更追求心灵相通。”   康熙在白晋说话的时候,就垂下了眸子,摩挲着掌心的翡翠搓板,蓦地发现了一件自己一直以来忽视的事情。   方荷要的,也许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独宠,她要与他并肩同行,要他除却帝王身份后,以一个寻常男子身份对妻子的敬重。   因为他总觉得自己会克妻,早就将妻子这个念想抛到脑后去了。   但康熙从来都不笨,他倏然明白‘风雨同舟’那四个字后头省略的未尽之语。   她想问,若她是皇后,他还会那么做吗?   不会。   在本朝,哪怕普通大臣宠妾灭妻也是要严惩的,如果方荷是皇后,他绝不会为了陪她,去伤她的脸面。   他想给她这样的体面,却以对妾室承诺的角度去实现,才会叫方荷撂了他的牌子。   见康熙久久不语,白晋和张诚都略有些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康熙才叹了口气,用扳指敲了敲自己的眉心。   他继续问白晋:“白先生,在你们国家,丈夫惹妻子生气,该如何哄妻子消气?”   白晋:“……这,这微臣也不知道。”他也没妻子啊!   这方面,倒是张诚更有经验,他笑着躬身:“回皇帝陛下,女子最在意的是无可撼动的尊严,由她掌控的资产,还有掌管一个家庭的权力,要令妻子消气,唯这三样而已。”   康熙:“……你们先退下,今日之事,朕不希望从任何地方听到。”   两个人赶忙以耶稣的名义保证,一定会守口如瓶。   皇帝的隐私他们也不敢往外说啊,最多回国后,记在传记里好了。   两人离开后,康熙捏着额角,止不住地叹气。   张诚说得三样,除了资产,其他的,他一时间想给,也得考虑会不会留下后患,还得慢慢图之。   “梁九功,你叫顾问行出宫一趟,去琉璃厂叫人做几样东西。”   “你说做什么?”好整以暇在敬事房后头的厢房里休息的顾问行,差点从炕上摔下来。   梁九功嘿嘿笑:“奴才这不是瞧着您天天端着绿头牌去找万岁爷,心里嫉妒娘娘们,也想给自己做块绿头牌,只是此事不好叫人知道,名字得麻烦您给刻上。”   “听说民间的搓板比浆洗处的好用,我心疼李德全那小子洗衣裳废手,劳烦顾太监帮我带几个入宫。”   顾问行:“……”你特娘糊弄傻子呢!   你梁九功什么时候改名叫金烨了!   还几个搓板,怎么着,一个搓板不够搓你那乌眼鸡身板用的料子?   梁九功当自己看不懂顾问行心底的骂骂咧咧,一本正经。   “人都有点怪癖不足为奇,顾太监也知道,我是乾清宫总管,到底不好丢了万岁爷的体面,这事儿可万别叫人知道啊!”   顾问行:“……”那你们倒是干点要脸的事儿啊!   梁九功被顾问行一脚踹出来,听着里头乒铃乓啷的动静,他笑得肚子都要酸了。   可算是轮到这老太监为难咯!   又过了几日,盘算着还有不足十日就要除服,翠微和昕华、昕梓三人一有空,就坐在软榻和脚踏上给方荷赶制新衣裳。   倒不是方荷不叫昕华和昕梓坐软榻,她对自己人向来没那么苛刻,看盘腿坐在软榻上的翠微就知道了。   但这会子地上铺着毛毯,已经趔趔趄趄会走几步,爬得飞快的啾啾公主,正在地上玩呢。   昕华和昕梓在分绣线,没动针,就盼着啾啾爬过来闹她们。   翠微拿着针,才坐到软榻上,免得伤着小主子。   方荷也坐在地上,冲啾啾拍手,“额娘的小宝贝在哪儿啊?快过来叫额娘亲亲啦!”   啾啾嘎嘎笑得几乎没力气走,一屁股坐在地上,咿咿呀呀往旁边爬。   方荷紧着在后头撵,张牙舞爪像个大怪兽一样,“小公主忘了密码,大脑斧要来吃宝贝啦,啾啾啾啾地吃哦!”   “啊啊啊……”啾啾坐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脸,瞪圆了大眼睛,蛄蛹着小屁股费力往后挪。   被额娘逮住,脸蛋是真的会被啃。   方荷嘿嘿笑着,继续往啾啾跟前划动,惹得啾啾赶忙趴在地上,学着额娘旱地游泳的模样,冲方荷咧开小嘴。   “额额,额……不!”   被闺女喷了一脸唾沫,方荷闭着眼去捞这小团子。   “不对,密码错误,额娘要开吃咯!”   眼看着方荷张开嘴啃下来,啾啾捂住脸,把小嘴都捂成了鸭子嘴,咯咯笑着摇头。   “不……额,放放,屎咯咯……”   方荷被逗得大笑,“你还知道放肆呢,不得了,这不得多啃两口?”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额头上之际,啾啾一着急,就尖着小奶音喊出来了。   “额凉!不,啾啾!”   方荷愣了下,眼神露出惊喜,昕华和昕梓她们也放下绣线,赶忙凑过来。   “小主子会叫额娘了!”   “九公主,叫玛嬷,玛~嬷!”   “还是先叫九公主学叫阿玛更合适吧?”   方荷翻个白眼,那狗东西估计都快忘了还有个闺女,无实物教学不是为难孩子吗?   她将嘎嘎乐的闺女藏在怀里,“你们急什么,等她先把额娘喊清楚再学别的。”   宫里的孩子在奶嬷嬷的教导下,说话都早,啾啾说话算晚的。   但方荷提前叮嘱过奶嬷嬷,不许她们拔苗助长。   她的啾啾生来就是享福的,想什么时候说话就什么时候说话。   牙牙学语是孩子对这个世界探索的第一步,她不会叫孩子在这时候就沾染上对皇权的敬畏。   所以,马上就要抓周了,啾啾这才总算除了叠词外,第一回喊出不同的两个字。   方荷高兴极了,也没非要啾啾多喊几声,陪着她玩了会儿,见孩子困了,就叫奶嬷嬷抱过去,哄孩子睡觉。   她则叮嘱翠微:“叫膳房做些肉泥粥过来,还有啾啾最喜欢的鱼丸汤,再要几个苹果。”   “啾啾会叫人了,怎么也得给她点奖励,往后她才会更积极地说话。”   昕珂赶忙就出去了,只是跟刘喜说的时候,还有些纳闷。   “我听着这话怎么有点耳熟呢?”   刘喜捂着嘴笑:“猫狗房那些祖宗们,不都是这么伺候——哎哟!”   后脑勺挨了昕珂一巴掌,刘喜赶忙咧着嘴往外跑。   “我错了错了错了,我这就去给小主子提奖励回来!”   昕珂:“……”   这话也耳熟,一个两个没事儿都跟主子上梁不正……咳咳,都不学主子点好!   殿内方荷不知道昕珂的腹诽,她还有点遗憾呢,女儿第一次叫额娘,她都不能给她做土豆泥吃。   那位爷说叫人去找,不是说大清已经有人在种植了吗?   怎么好几个月过去了,始终没找到,这效率是不是太低了些?   巧的是,她正嘀咕着,外头就传来了梁九功熟悉的笑声——   “奴才请昭妃娘娘安,给昭妃娘娘贺喜!”   方荷好奇地走出大殿,“喜从何来?”   梁九功笑着叫人提了三口半大不小的箱子过来。   “万岁爷口谕,朕想明白了,不负卿卿,特以此物表达朕的诚意。”   蹲安听吩咐的方荷眼神蓦地一亮,是她的黄金粮来了吗?   不愧是她家啾啾的好阿玛,就是会赶时候。   “快打开,本宫这就叫你们看看,万岁爷的诚意到底有多香!”   梁九功:“……”当,当众打开吗?! 第97章   魏珠摩拳擦掌上前, 梁九功心底一急,下意识上前拦了一下。   真当众打开,主子的脸往后可往哪儿放啊!   方荷挑眉,“怎么, 梁谙达不想叫我看?”   梁九功赶忙躬身道不敢, 迟疑了下, 咬咬牙还是让开了。   这东西是皇上自个儿准备好,封上的箱子, 梁九功大概能猜出里头放了什么。   毕竟顾问行送东西过来的时候,那脸色之精彩,之复杂, 叫他生生笑了一晚上。   可皇上只吩咐他亲自送过来,却没叮嘱要昭妃娘娘避开人看,他这做奴才的, 自然也不能替主子越俎代庖不是?   翠微仔细打量着梁九功的迟疑, 却冲魏珠摇了摇头, 轻轻拽了拽方荷的衣袖,凑到方荷耳边。   “主子您看那箱子的长度啊!”翠微有些压不住兴奋, 嗓音微微发颤。   “您看, 浆洗处的搓衣板可就这个长度啊!!”   老天爷,万岁爷指不定是要跟主子玩儿什么侍卫对昭妃的戏码, 她们若是看了,还能保得住吃饭的家伙事儿吗?   最多……避开人的时候,偷偷看两眼, 明面上她们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行。   方荷颇为无语地看了眼翠微,康熙要是能给她跪搓板,汉武帝就能给卫子夫泡脚。   做什么美梦呢。   她拨开翠微, 失笑看向魏珠。   “打开吧!”   魏珠看了看翠微,又看了看自家阿姐,到底提着几分心肠上前,小心翼翼打开了第一口箱子。   翠微呼吸都停了,赶紧低下头,只敢用眼角余光去看。   梁九功竟也如此。   延禧宫主殿伺候的宫人和太监都莫名有些心慌和好奇,一个个拼命把脑袋往胸口扎,只侧着点脑袋用余光去瞧,这到底是什么要命的诚意。   但第一口箱子打开后,竟然只有两幅画。   梁九功都愣了下,这可不是顾问行准备的东西。   魏珠叫了刘喜上前,就着半下午耀目的天光徐徐展开了第一幅画。   画的是宫宴之上,皇上端坐九层玉阶上的龙椅,接受王公大臣和妃嫔皇嗣的跪拜。   画风瞧着像西洋流派,康熙在画上格外伟岸,一股磅礴的威势扑面而来,引得现场诸人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翠微也被画中皇上的威严震慑住,可她却觉得有些不大对劲,皇上送诚意过来……是吓唬主子的?   方荷眼神闪了闪,淡淡道:“打开另一幅瞧瞧。”   魏珠和刘喜赶忙展开另一幅画,这画得是木兰秋狝观猎的景象。   满蒙数万子弟跪地高呼万岁,皇上高立看台之上,挥舞着长刀砍下鹿首,血溅金甲。   这画中的血腥和杀气,叫魏珠和刘喜都不由得有些腿软。   从未随行北巡的昕华和昕梓几个,还是头回得见这种场景,都后退了几步,吓得脸色隐隐泛白。   翠微也头皮发麻,却不是吓的,而是……皇上的用意,除了叫主子意识到,皇上天威不可冒犯,也没别的可以解释了吧?   梁九功都有些这想法,跟翠微一样,颇为担忧地看向方荷。   方荷唇角却勾起了微不可察的弧度,抬了抬下巴示意魏珠,继续打开第二口箱子。   魏珠在格外古怪的氛围中,硬着头皮打开箱子。   他小声道:“是一扇炕屏。”   他和刘喜将炕屏抬出来,炕屏上也有画,这回倒是让所有人都很眼熟。   画的是畅春园,其他地方的风景都云山雾罩,只有云崖馆清晰得仿佛近在眼前,里面的几棵石榴树都栩栩如生。   皇上和玛瑙色宫装身影背对着众人,望着前湖风光,双手牵在一起,角落里还有个矫若惊龙的‘烨’字。   翠微稍稍松了口气,赶忙笑着开口:“奴婢瞧着,万岁爷的意思应该是遇见您之前端坐高堂,遇到您之后……携子之手与子同老,愿与您一起欣赏这大好风光呢。”   她紧张地冲方荷眨眼,小声提醒,“主子,万岁爷毕竟是皇上,就算是服……示好,也得顾虑天子威严,这就已经很能表达万岁爷的诚意了,您可别冲动。”   她甚至包括昕华她们都觉得,皇上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足够厚爱主子了。   虽说主子们吵吵闹闹也不见嫌隙,可伴君如伴虎啊!   如今主子已经有了九公主,将来还会有其他小主子,万不能再跟以前一样得罪皇上了,万一真失宠可如何是好。   方荷看了翠微一眼,微微皱眉,到底没说什么。   梁九功也在一旁提着心肠,他心想主子爷怕是舍不下脸面,把太过骇人的服软手段,换成恩威并重来唬这祖宗?   见方荷皱眉,他赶忙上前笑道:“昭妃娘娘,奴才觉得——”   方荷唇角抿得更紧了些,垂下眸子打断梁九功的话,“我猜第三口箱子里,应该是金银珠宝?”   梁九功:“……”坏了,昭妃这是要发飙。   给一棒子,再给一口甜枣,太像主子的作风了。   但魏珠屏气凝神打开箱子后,里面并没有金银珠宝,而是一摞地契。   方荷接过来看了眼,“昌平的温泉庄子,顺义的别苑,南苑的皇庄……”   梁九功听得心口直抽抽,殊途同归,只是这回的甜枣格外甜一些。   问题是,昭妃她是个受吓唬的吗?   但他一抬头,看到方荷扬起的灿烂笑容,愣了下,有点摸不着头脑。   怎么着,难不成这回的甜枣,甜到了昭妃娘娘心坎上?   不能够啊!   先前往延禧宫和云崖馆送的赏,有些奇珍异宝之珍贵,完全不输这些地契。   可方荷却再也憋不住愉悦,唇角疯狂上扬,甚至龇出了两排小白牙。   别人看不懂康熙的寓意,她却完全明白了那个男人的意思。   画中的台阶纹路很是眼熟,像极了搓板的木齿所印,炕屏右下角的落款处花纹,竟跟绿头牌上的花纹不谋而合。   那两幅画是说这天下都是他的,而他却属于云崖馆的主人。   他在告诉她,权势、尊严、财富……天下山河都是我的,我是你的。   这是她从康熙这里,听过最动听的情话。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性格很相似,才总会有那么多矛盾。   这个男人跟她一样,不懂什么是爱情,也没那么多浪漫心思和对虚无缥缈的感情的信任,却愿意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去证明感情的存在。   她在众人都摸不着头脑的疑惑下,捂着笑得发酸的脸颊,冲梁九功道:“劳梁谙达帮我跟皇上递句话,就说年礼我想收回来,换一样给皇上。”   梁九功愣了下,脸上立刻露出喜色,赶忙应下。   “奴才这就去!奴才先行告退,先行告退啊!”   说完他撒腿就颠。   他们不明白怎么回事没关系,反正这俩祖宗懂其中的奥秘。   昭妃这是要翻主子爷的牌子嘿嘿……可算是雨过天晴咯!   方荷叫魏珠将东西搬进寝殿,“把我现在的炕屏换下来,这两幅画也摆在寝殿内。”   “地契翠微你先收着,回头估摸着得问问皇上,看怎么管。”   翠微看主子活跃的几乎要穿着花盆底在殿内舞一曲,瞧得一愣一愣的。   “主子,奴婢可好久没见过……”   方荷笑着捂住她的嘴,调侃,“你可别抢魏珠的差事,说好久没见我笑过了,我哪天没笑才新鲜。”   从寝殿出来的魏珠:“……”怎么就抢他差事了?   翠微也没听懂主子的调侃,她无奈抓下主子的手。   “奴婢是想说,您如今愈发有一宫之主的威严,但这会子,奴婢想起在御茶房第一次看到您的情形了。”   翠微说的不是刚进乾清宫那会儿,那时谁都没将几乎没存在感的芳荷看在眼里。   她说的是第一次与方荷对上眼神,抱着南瓜子一起闲磕牙的时候。   那时方荷眸子里的光芒特别耀眼,肆意,又带着一种叫人不自觉跟着笑的鲜活劲儿。   不像现在,越来越平静,冷凝。   翠微其实想说,越来越像后宫妃嫔,才能在宫里过好日子,像以前那样……锋芒太盛,未必是好事。   可想起刚才方荷的皱眉,翠微迟疑了下,还是忍下了劝谏。   方荷歪着脑袋想了想,“大概是在乎的越多,越懂事吧。”   因为在乎的人越来越多,即便被人青睐,也清楚一切馈赠都有价格,一切进展都有规则。   她只能被这世道裹挟着,在规则内挣扎,社畜能有什么光?   “那您现在怎么又变回去了呢?”翠微格外好奇,昕华把炒好的南瓜子推到方荷面前。   方荷一本正经嗑着瓜子,“我算了算自己如今的身价,应该仅次于太后和皇上,我不横着走,谁横着走?”   桎梏她的枷锁终于解开,世界把自己馈赠给她,她改变不了世界,但她可以改变规则,当然不需要再懂事啦!   翠微:“……您正经点儿!”   方荷哈哈大笑,这是属于恩爱狗之间的秘密,她怎么好意思刺激延禧宫的单身狗呢。   康熙确实很忙,休息的几天全用来准备给方荷的诚意,剩下的时间都在南书房忙着召见大臣。   等他得闲往延禧宫来的时候,方荷和啾啾已经用过晚膳,正在重复叫额凉有果泥吃的游戏。   啾啾乐得咧着小嘴一直合不上,拍着巴掌嗷嗷叫。   “凉,凉凉!”   方荷探出去的木勺转了个方向要往自己嘴里填。   “啾啾说错了哦,感谢啾啾让额娘吃香香!”   啾啾张着小嘴往前探脑袋,急得直拍软榻。   “额额,额凉,啾啾,凉,啾啾啊~”   方荷被逗得哈哈笑,然后勺子上的果泥就落到地上去了。   啾啾看了眼勺子,又探头看了眼掉落的地方,吸了口气,眼眶霎时噙起了泪。   方荷赶紧又刮一勺子果泥喂啾啾,啾啾偏着脑袋,吭吭唧唧不肯吃,指着掉落的地方吭唧。   “辣~辣~下~不呜~”   康熙进门就见闺女眼泪汪汪的,看着方荷一勺子把果泥塞进自己嘴里,叫翠微重新拿个木勺过来。   他哭笑不得地拍拍方荷的脑袋,将啾啾抱起来。   “你怎么还跟孩子抢吃的呢?”   方荷冲他轻哼,“人家就要掉在地上的那一口,我这里这一口不算,你瞧着吧。”   果不其然,翠微背后拿着半个苹果,在小主子看不到的角度挖了一勺果泥,伸到啾啾面前。   啾啾含着泪,也不耽误张开小嘴,嗷呜一声吃下去。   她腮上还挂着泪,可怜巴巴看向方荷,刚才额凉可是用另一口哄她呢,现在该给她了。   属于啾啾的香香,一口都不能少!   方荷没好气地小心将新挖的果泥喂进啾啾嘴里,啾啾这才破涕为笑。   康熙:“……”他好像看到为一个菜能记他好几年的混账缩小版。   “您说,她这是随谁?”方荷冲康熙挑眉,笑眯眯问。   “自然是像朕。”康熙面不改色夸赞。   “不愧是朕的公主,这聪明劲儿……青出于蓝胜于蓝!”   不等方荷继续吐槽,康熙颠了颠啾啾,转移话题。   “都会叫额娘了?会叫阿玛了吗?”   “啊啊啊——”啾啾抬头看着说话的高大身影,冲他咧开小嘴。   方荷冲他微笑,“您不在这儿,啾啾对着谁叫阿玛合适?”   “……无妨,已经会叫一半了。”康熙接过翠微手里的勺子,给啊啊个不停的啾啾喂了一勺子果泥,不动声色挽尊。   “等她学会叫玛嬷,回头肯定会叫阿玛了。”   方荷:“……”啊啊啊玛吗?   她托着腮,藏住唇角的笑意,很是微妙地点了点头。   啾啾已经吃过饭,喂果泥也不能太多,不一会儿,就叫春来抱了下去。   翠微和昕华几个都特别有眼色,上好了茶,很快退出了大殿去。   方荷这才肆无忌惮地啧啧出声,用手托着腮,笑着注视康熙。   康熙知道她肯定是看出画里的真意了,否则也不会要换年礼,叫她看得略有些不自在。   平衡朝堂,策马杀敌,他都游刃有余。   偏偏剖白心肠,以赤诚示人,对自小就习惯了尔虞我诈的康熙而言,实在不适应。   他无奈摇摇头,将方荷拉进怀里。   “既然不高兴,为何不当面与朕说?”   方荷被戳得顺势仰起脑袋,顺势装个可怜。   “我是觉得,先前跟你闹腾的太多了,怕你会腻烦,会厌我不安分,所以想用更和缓些的法子与你沟通。”   现场说,哪儿有写信来得引人深思哇!   康熙沉默片刻,过去的方荷不会怕,现在她怕,是他没能叫她安心。   “朕是恨你。”   方荷:“嗯?我再给皇上一次机会,你好好说哦!”   “朕为帝王,本该无情,只恨你叫朕明白了情为何物,患得患失,鲁莽如稚儿。”他抚住她的脖颈儿,在她唇上轻啄。   “果果,是朕愚笨,自以为予你盛宠,却连普通儿郎都不如,往后不会了。”   顿了下,他又轻啄了一下,“不论你如何闹腾,朕都不会腻烦,只怕自己让你失望。”   方荷像是被顺了毛的猫,靠在他臂弯里寻思,这狗东西是不是又上哪儿进修去了?   原来的康土包去哪儿了?   “那我要是捅破了天呢?”   康熙眼睛眨都不眨便道:“算朕一个。”   方荷笑得花枝乱颤,他终于不再说,他会护着她这些自以为对她好的话了。   “那我若是要对付你的妃嫔和阿哥们呢?”方荷故意挑衅。   康熙捏捏她的鼻尖,“皇玛嬷不是给了你三件宝贝?阿哥们……有时候朕也在想,孩子不打不成器。”   方荷笑得更厉害,眼珠子一转,长长哦了一声,坏心眼地以食指挑起康熙的下巴。   “我瞧着今儿个梁谙达过来的时候,表情有些不大对劲儿啊!”   “我要当众打开箱子,他还下意识拦我,皇上原来准备的应该不是这些吧?”   康熙不动声色看了眼殿外,成事不足的狗奴才,这是又想去慎刑司了。   梁九功倒没听见这话,却莫名觉得后脖颈儿一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这会子才刚过倒春寒时候,夜里也不算暖和,他揣着手还在心里琢磨,搓衣板和绿头牌到底去哪儿了啊?   “自然是去了该去的地方。”康熙没跟方荷说是什么,只捏着她的小手把玩,云淡风轻道。   “你不是说明知故犯是罪加一等?今日是朕给你的第一件赔礼,梁九功以为的,是朕给你准备的另一样赔礼。”   方荷定定看着他,见他不打算说,鼓着脸儿在他胳膊上拍了下。   话说一半上官房会没有手纸这狗东西知道吗?   “那什么时候才给我?”   康熙轻点她脸颊,笑道:“出了孝期,朕知道昭妃娘娘性子急,不会让你等太久。”   方荷心想,莫不是升职加薪?   要是说这个她可就不困了!   她立马端正坐起身,一本正经伸出小手。   “那皇上先把牌子给我吧,往后本宫夜夜都翻玄烨侍卫的牌子,如何?”   康熙从腰侧拽下一个荷包,在她手上轻拍,“挺好,但避免娘娘往后说撂牌子就撂牌子,往后这东西还是保存在朕这儿。”   方荷露出几分好奇,她那翡翠搓板,这荷包应该装不下啊。   她打开一看,好家伙,原本方方正正的牌子,不知道被什么能工巧匠给做成了绿头牌模样。   一双鸳鸯在碧波之上交颈,右下角还刻着个非常不明显的‘果’字。   这分明变成了她的绿头牌。   她要往自己怀里收,“你耍赖,这是我的牌子!”   康熙动作比她快,轻巧地将玉佩抢过来,顺手挂在自己腰侧。   他握住方荷要去抢的手,额头抵着方荷的,笑意盎然与她四目相对。   “朕的绿头牌在你身侧,你的绿头牌自然也得日夜伴着朕,这才公平。”   等出了孝期,她会明白这块绿头牌的意义,就当他补给她的生辰贺礼。   方荷被他顺势一拉,变成了环抱他的姿势。   见康熙这么快就进入状态,她又想笑又好气,不甘示弱哼哼两声。   “那就让本宫的绿头牌去陪皇上吧,皇上答应本宫的黄金粮还没有消息,本宫现在要翻乾清宫太监小烨子的牌子,给本宫暖被窝。”   康熙:“……送进京的都是粮种,已经在皇庄子上了,等内务府叫人试过再送进宫,朕不能拿你和啾啾的安危开玩笑。”   “是朕忘了说,朕认罚。”只是先前忙着排兵布阵,年前送进京的时候他怕方荷要粮种,年后他一时给忙忘了。   “行吧,那本宫要罚你睡软榻!”方荷端起昭妃的架势,咧嘴笑着推开康熙就要往寝殿跑。   “被窝还是本宫一个人……嗷,放肆,你敢亵渎本……错了错了错……”   殿内的打闹动静渐渐隐没下去,很快就变成了另一种打闹声。   翠微、魏珠和梁九功脸上都露出了蜜汁笑意。   虽然搞不懂主子们为何闹起来的,又为何和好了,可好像每吵闹一回,两个主子之间就更和睦一些。   如此说来,他们突然觉得,其实这两位主子能一辈子打打闹闹也挺好。   二十九年四月初一,出国孝除服之际,天还没亮,宫里各处的白纸灯笼和素纹装饰就都换下来了。   太后和皇上天不亮就出了内城,他们要去黄辛庄行宫祭拜太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祭冥诞。   康熙提前几日就专门下了旨意,九公主的抓周宴改在四月初二,这也算是出孝期后难得的热闹,要在乾清宫大办。   先前还等着看方荷热闹的妃嫔们,这回是连生气都气不起来,只一个个颇为绝望。   这皇上跟昭妃甭管怎么闹腾,反正到最后,皇上总会更加宠爱昭妃,回回如此。   昭妃是给皇上喂了迷魂药了不成?   倒是贵妃、惠妃和荣妃她们,并不算意外。   其实从一开始方荷跟皇上‘吵架’甚至打架,她们就将信将疑,疑还更多一些。   自方荷从江南回来,贵妃和惠妃、荣妃三人心里就明白一件事,皇上对方荷生了情。   帝王的情意不属于她们这些陪伴已久的妃嫔,她们心里有酸意,有难过,但也就那样。   她们之所以一直跟方荷明里暗里的不对付,说到底还是宫权和皇嗣在皇上跟前的地位之争。   贵妃如今掌控宫权,她知道皇上早晚会封方荷为贵妃。   到时候宫权只怕就不在她手里了,才会想提前让方荷与惠妃、荣妃和宜妃一起分管宫权。   只要方荷接手,她自有法子能让方荷犯错,堵住她晋位的路,堵不住,也能将宫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   却没想到,方荷并不上钩。   贵妃在惠妃和荣妃、宜妃来禀报宫务的时候,便隐隐提了几句。   “眼瞧着昭妃复宠……哦不对,应该说她一直都没失宠,如今更得宠了些,说不准咱们很快就要给她行礼了。”   “到时候各位妹妹手里掌管的宫务,连同本宫这里的金册宝印,怕是都要交到她手里。”   “往后咱们怕只能看昭妃的脸色过活,本宫无所谓,好歹养好了身子能多陪胤俄些年头,各位妹妹们还是提前做好打算。”   宜妃早投靠方荷,她也清楚贵妃这番话是为什么,只当没听懂,听过也就算了。   荣妃想要宫权,是因为胤祉年纪还小,如果失了宫权,再没有宠爱,也许胤祉往后的日子连四阿哥和八阿哥都不如。   可还有一种法子,那就是让胤祉投靠太子。   有太子照拂,再加上马佳氏在前朝的根基,胤祉日子也不算难过。   荣妃没那么聪明,但她有种直觉,从在草原上没有弄死方荷开始,她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撺掇着别人动手,旁敲侧击嘲讽方荷几句无所谓,若是非要跟方荷作对,只怕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迟疑了一夜,第二天就借口要为除服斋戒,在钟粹宫闭门不出。   可惠妃却不然,她实在没办法放弃宫权。   纳兰明珠如今只是南书房行走,还没重新入朝,胤褆能得到的助力少了许多。   如今还没分府,胤褆在宫中被太子压得越来越狠。   若再没有她借宫权的方便照拂一二,谁知道太子会不会借凌普之势,对胤褆下毒手?   话又说回来,惠妃比荣妃更清楚惹方荷的下场。   景嫔怎么撺掇都一副怯懦模样,始终没有跟方荷对上的意思。   贵妃明摆着就是要站干岸,不会轻易下手。   法喀的前程还捏在皇上手里,胤俄也进了上书房,钮祜禄氏不想惹恼皇上。   惠妃思来想去,也没有个稳妥的法子,烦得厉害。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过来请安,惠妃想起阿哥所两朵金花,更为烦躁,带着大福晋去御花园散心。   无独有偶,方荷想着啾啾错过了满月、百日,这回打算给啾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抓周生日宴。   听闻御花园的花开了不少,天儿也稍暖和了些,方荷干脆带着啾啾来御花园放风,顺便摘些花布置延禧宫。   两拨人马自琼苑右门和左门进入御花园,一开始还没发现对方的身影。   等惠妃带着大福晋进浮碧亭歇脚,很快就看到带着九公主在花丛间笑闹的方荷一行人。   她这火气蹭一下就上来了。   昭妃真是阴魂不散,到哪儿都能碰上她。   她起身就要走,向来柔顺恭敬的大福晋赶忙跟上,可没走几步就撞到了停下脚步的惠妃身上。   伊尔根觉罗氏趔趄了一下,诧异出声:“额娘……”   惠妃厉喝出声:“瞎叫唤什么!冒冒失失的,这是什么地儿,由得你横冲直撞,规矩都记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她凭什么要躲着昭妃!   看脚程是她先进御花园,是她先伺候万岁爷,保清还是长子,就算昭妃受宠,她也非得压压昭妃的锐气不可。   否则等方荷接手宫权的那一日,她们怕连口汤都喝不上。   大福晋被婆婆骂红了脸,无奈地福礼。   “是儿媳错了,往后儿媳定谨言慎行……”   方荷正抱着啾啾认花,听到动静回过头去,就见惠妃正在训斥大福晋。   她不耐烦地啧了声,捂住啾啾的耳朵。   惠妃本来就不痛快,看见唯唯诺诺的儿媳,不由得就想起油盐不进的景嫔。   再想到她赏去阿哥所的格格,胤褆一个都没碰,连大福晋都看不顺眼。   见方荷转过身来,她扬声训斥大福晋。   “你光跟本宫保证有什么用?也没见你有任何悔改之意,本宫摊上你这么个儿媳妇也是劫数!”   “你自个儿肚子不争气,连着生了两个格格,还好意思霸着胤褆不放,你娘家就是这么教你的?”   翠微和春来脸色都倏然一变,当即看向方荷。   春来是请示主子要不要动手,翠微却心下一动,赶忙凑上前。   “主子,先前您不是还说皇上不去承乾宫,太后不好问责?”   “如今惠妃指桑骂槐,您只需要红着眼眶出御花园,回头等太后和皇上回来了,借机发难,封贵妃——”   “翠微。”方荷淡淡打断翠微的话。   她将啾啾递到春来怀里,认真看向翠微。   “你总是忘了,我不是徐芳荷,你也不再是御茶房的小宫女,而是延禧宫的掌事姑姑。”   有些话方荷一直不忍说,如今却再不能不提醒。   啾啾正在长大,她不允许任何人给啾啾留下忍让才能海阔天空的印象。   “若你碰上事,最先想的是怎么说服自己,怎么后退一步,我不会亏待你,但往后我不能再让你在身边伺候了。”   翠微愣了下,脸色渐渐发白,发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误区。   她总觉得主子还是徐家绝户女,与她一样没什么依靠。   所以皇上再宠爱主子,每回吵架她还是会胆战心惊。   一对上妃嫔为难,她总怕主子闹腾得太过。   其他妃嫔都有母家,唯独主子没有,她怕主子总是倚仗万岁爷,总有一天会求救无门。   翠微摸着自己的心口,神色越来越自责,她一直都没摆脱额娘去世后,亲爹那一脚带来的阴影。   可她忘了,即便不相信皇上,她也应该相信主子。   方荷撸起袖子,一脸兴致盎然地进了浮碧亭。   “惠妃这是骂谁呢?再大声点,也好叫紫禁城的人都知道,你有多瞧不上皇上赐婚的大福晋!”   惠妃冷冷看向方荷:“我作为婆婆,训斥自家儿媳,我劝昭妃还是别多管——啊!”   她话没说完,方荷就一巴掌扇了过去,把惠妃打得跌坐在圆凳上。   刚从琼苑右门进来,站在角落里的景嫔饶有兴致地挑高了眉头。   昭妃……原来这么有意思吗?   “你——”惠妃捂着脸,不可思议极了。   她可是妃位,昭妃怎么敢!   方荷笑着打断惠妃的话,“惠妃说错了话,我替你醒醒神,你只是庶母,大福晋的婆婆准确来说是两位皇后。”   不等惠妃说话,方荷冷喝:“魏珠!去请大阿哥过来,本宫有话要问他!”   “你不过一个妃嫔,凭什么请我儿——”   方荷不耐烦地抓起一个茶盏就摔了下去,四分五裂的碎裂声惊得惠妃蓦地起身,喊着昭妃疯了就要走。   “给我拦下她!”方荷慢条斯理吩咐,看向春来。   “今儿个浮碧亭里走掉一个,本宫拿你是问!”   春来将好奇以为在玩儿的啾啾给昕珂,也没理会失魂落魄的翠微,铿锵上前。   “是,奴婢记住了,保管一个都走不了!”   惠妃气急败坏,心里却莫名慌乱的厉害。   除了乾清宫对上宣嫔那回,和给僖嫔巴掌那次,昭妃基本没有跟妃嫔起过正面冲突。   她怎么突然就跟疯狗一样,见人就咬了呢?   她憋着火气问: “你到底要怎么样?”   方荷冷笑:“你一口一个格格无用,瞧不起女人?那你瞧不起自个儿就够了。”   “敢当着我和九公主的面儿指桑骂槐,你当大阿哥是死的吗?”   走近的胤褆:“……”不是,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魏珠过去的时候,胤褆正在上书房指导弟弟们课业,所以过来得特别快,后头还缀着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臭崽子。   最讨厌的那个,穿着杏黄色袍子,明晃晃藏了半拉身子在胤褆和胤禛后头,叫胤褆脸色黑得厉害。   胤褆进了浮碧亭,看到额娘脸上的手印,还有几乎要昏过去的福晋,再看向耀武扬威的方荷。   情况一目了然,昭妃欺负他额娘和福晋。   他目光瞬间冷了不少,“昭妃娘娘叫我过来,是要我看看你怎么欺负我额娘和福晋的?”   “不,我叫你过来,是要替万岁爷教训不孝不悌不忠的儿子。”昭妃冲胤褆笑了笑。   为了收服老板的心,她已一年多没造作,大刀早就饥渴难耐。   如今恋爱和升职加薪都渐入佳境,不干票大的给老祖宗贺冥诞,都对不起老祖宗赐她的宝贝!   在胤褆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方荷倏然收了笑,厉声喝道——   “混账东西,跪下!”   快气晕过去的惠妃,软软坐在一旁的大福晋,还有几欲发火的胤褆,都愣住了。   连躲在一旁的太子、三阿哥……包括才刚进上书房的胤裪,全张大了嘴,脑海中都不自禁蹦出一个想法。   这好端端的,昭妃说疯就疯啦? 第98章   胤褆反应过来, 看着方荷理直气壮的模样,气笑了。   他居高临下睨视坐在亭子里的方荷,冷冷道:“昭妃娘娘,你今日莫不是出门前吃了酒?”   惠妃等人立刻想起方荷在乾清宫那番‘看猴论’, 唇角嘲讽地上扬, 连勉强在旁边‘躲藏’的太子等人都有些忍俊不禁。   别说, 看起来还真挺像。   方荷不以为然,“你就当我是喝了酒出来的好了。”   眼看着胤褆还要说什么, 方荷不耐烦地掏出玉佩,在惠妃和胤褆等人面前晃。   “有话跪下再说!”   惠妃和胤褆母子俩定睛一看,脸色猛地一变。   惠妃的惊呼脱口而出, “皇上的龙纹佩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太子等人也愣了下,赶忙探脑袋看,发现还真是汗阿玛登基时所佩戴的那块龙纹佩, 不由得面面相觑。   汗阿玛连这个都给昭妃了?   这可是仅次于玉玺能证明皇上身份的东西!   太子心底微微发沉, 他竟然有点明白后宫为何屡屡针对昭妃了。   若任由昭妃在汗阿玛身边恩宠不断, 也许将来他这个太子就不再是汗阿玛最喜欢的儿子……   亭子里,方荷见他们还站着, 被逗笑了。   “原来皇上说见此玉佩如同御驾亲临全是唬我的, 也没那么厉害嘛。”   “又或者……皇威在你们眼里一文不值?春来,你给本宫做证哦, 回头我得好好嘲笑嘲笑皇上不可。”   惠妃牙都快咬碎了,但却不敢不跪,胤褆也只能铁青着脸跪下。   他咬着牙问:“敢问昭妃娘娘有何指教?”   “那可太多了。”方荷提着龙纹佩, 站到母子二人面前,笑眯眯看着他们。   “让我想想从哪儿说起呢?不如就先从你不孝说起?”   惠妃扬声反驳:“昭妃慎言,攻歼皇子你可知是何罪过!”   “春来, 掌嘴!”方荷脸上的笑倏然落了下来。   胤褆虎目圆瞪,冷冷看向春来,“我看谁敢——”   “啪”的一声,他话音还没落,春来的巴掌就已经利落打完了,与先前方荷的巴掌在惠妃脸上的痕迹极为对称。   太子呼吸一窒,其实,要是昭妃所出的弟弟妹妹都这么彪,他应该也不用太担心?   胤祉和胤裪都不自觉吸了口气,老天,昭妃这都不只是疯了吧?   “你找死!!”胤褆气得眼眶都快沁出血来,冷喝出声。   任谁看着额娘在面前受辱还无动于衷,都妄为男人,胤褆当即就要暴起。   “大阿哥要打我?”方荷面无表情站到春来前面,声音比胤褆更冷。   “我打惠妃,我能负得起责任,只要大阿哥觉得你能付得起代价,我就站在这儿,躲一下我是你孙子!”   惠妃赶忙拉住胤褆,“保清你冷静点!”   她铁青着脸望向方荷,“昭妃今日几次三番辱我,也该够了吧?昭妃可想清楚,如若你继续纠缠,皇上面前,我定与你不死不休!”   方荷轻嗤,这会儿想起皇上来了?   “那就先从大阿哥不孝说起,惠妃娘娘刚才口口声声大阿哥的两位格格不中用,质疑大福晋的教养,公然视皇上的赐婚于无物,大阿哥可知情?”   胤褆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大福晋。   一旁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大福晋眼泪落了下来,头也不抬,只安静跪在方荷身后,丝毫不看大阿哥。   见胤褆不说话,方荷冷笑,“若你知情却纵容自己的额娘欺辱大清功臣之后,便是对皇上不孝。”   “若你不知情,便是不尊嫡妻,对妻子不忠,嫁给你这样的丈夫,该是大福晋的劫数才对!”   惠妃心下越来越慌,莫名不想叫方荷说下去了。   “昭妃你不要信口雌黄,我方才根本不是那意思!”   “那你就是承认自己指桑骂槐了?”方荷面上嘲讽更重。   方荷哼笑,“大阿哥,你额娘当着满御花园的人,指桑骂槐骂九公主,还骂我不该霸着恩宠,怀疑我的教养,我打她两巴掌不冤吧?”   胤褆:“……”额娘是不是也喝了酒出的门?   他就不该过来!   方荷步步紧逼:“难道太子和阿哥们是你的兄弟,公主不是你的姐妹,还是姐妹就能任你额娘欺辱?”   “大阿哥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往后公主们有脸叫你兄长,你有脸答应吗?”   “若你觉得我打得不对,那你就是不悌,我叫你对着龙纹佩下跪反省,有错吗?”   太子听昭妃一句一句质问胤褆,心里直呼干得漂亮,听得恨不能给昭妃拍几巴掌助兴。   也不知怎的,明知索额图说得对,他该警惕昭妃,但他总觉得跟昭妃友善些更好,如此彪悍……妙人,应当不会做蠢事。   胤褆被质问得特别憋屈,却只能往肚子里咽。   “今日之事就当是我不对,有些事没跟额娘说清楚,才叫额娘误会了,我与昭妃赔礼道歉,可以了吧?”   他无奈拉住要开口的惠妃,冲额娘摇摇头。   他已经跟额娘说了好几次,他想要嫡子,如今表舅没落,他在宫中本就艰难,额娘到底为什么……   “保清你凭什么要给她赔礼!昭妃如此侮辱我,我不活了!”惠妃见不得儿子被逼着卑躬屈膝,站起来就要往柱子上撞。   “额娘!”   “主子!!”   胤褆和宫人们赶紧拦。   “让她撞!”方荷举起龙纹佩,拦在胤褆面前,“我看谁敢拦!”   她可不觉得惠妃真敢死……反正宫女已经拉住了。   今儿个既要立威,她就半点都不会手软,如果惠妃真敢死,她也付得起代价。   胤褆被阻,目露杀气,“昭妃,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今日要逼死了额娘,到汗阿玛面前我也定要你的命!”   方荷偏头看向惠妃,目光嘲讽。   “行啊,我等着你们娘俩!”   “惠妃娘娘今儿个若敢自戕,就是置大阿哥和母家于不顾,看样子甭管什么格格还是儿子,都没有你自己的脸面重要?”   “那你就撞,到了皇上面前,我负全责!”   惠妃动作一顿,气血攻心,软软倒了下去。   胤褆咽下嗓子眼的血腥,压低了嗓音一字一句道——   “昭妃娘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够了吧?”   “当然不够!”方荷定定看着胤褆。   “谁给你们的胆子瞧不起女人,天底下有哪个不是女人生出来的?这道理连畜生都知道!”   “惠妃以这个来指桑骂槐嘲讽于我,她倚仗的是什么?是你,是你的外家。”   方荷目光越来越冷厉:“你不妨好好回忆回忆,从我入宫至今,与你额娘的冲突,可有一次是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主动挑起来的?”   “我不喜欢麻烦,不代表我怕麻烦,本宫几次三番隐忍,换来的是什么?真当我没脾气呢!”   “她倚仗你,我倚仗皇上,你的外家就算是功劳再大,难道不是皇家的奴才?我凭什么要受这份屈辱?”   她看向躺在一旁宫女怀里,眼皮子轻颤的惠妃。   “用当年惠妃送给本宫的话来说,她也配!”   胤褆被方荷这番极尽刻薄的话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恍然之间好像站在汗阿玛面前一样,字字句句都叫他心如火焚,却无可辩驳。   “你……”胤褆看着额娘眼角落下的泪,指甲掐进了掌心里,闭了闭眼,无奈跪地。   “儿臣替额娘给昭额娘赔罪,以后定不敢再犯,若昭额娘有任何不满,只管冲着儿臣来,胤褆全然接着!”   不知不觉间,后宫听到动静,悄悄过来瞧热闹的越来越多。   太子和几个阿哥都忘了躲藏,已经站在亭子一侧了。   现在看胤褆被逼得跪地认错,现场所有人的呼吸声都不由得轻了许多。   明明那么多人,御花园却安静得仿佛没人一样。   方荷冷笑了声,现在知道跪了?   她绕开胤褆,带着春来,面无表情向外走。   路过太子等人时,太子还没反应过来,就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眸子以示敬意。   胤裪下意识开口,“请昭额娘安。”   胤祉他们几个大一点的,在心里直骂小崽子沉不住气,也不由得跟着躬身喊人。   一直被哄着在一旁玩儿的啾啾,听见有人喊额娘,眨巴着大眼睛好奇看过来。   等看清楚他们叫的是谁,啾啾急眼了,努力往方荷那边挣扎。   “额凉!啾啾!凉!!”   额娘是她的,谁也不许抢!   看着方荷走过来,啾啾噘起嘴,瞧见方荷身后还注视着她们这边的太子等人,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被哭声惊醒的众人:“……”   不至于,真不至于,这样的母老虎,真没人跟九公主你抢啊!   胤祉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看着往御花园外去的方荷母女,喃喃出声。   “不疼,果然是做梦……”   刚才方荷不经意看过来那一眼,他好像在汗阿玛面前一样,就算胤裪没有先开口,他也不敢不问安。   胤祺嗷得一嗓子喊出声来,“三哥你掐我干什么?疼死了!”   胤祉:“……”   所以,昭妃到底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本来温柔恭顺甚至还有点上不得台面的昭妃,怎么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一上来就大杀四方了??   这不合理啊!   太后和皇上半下午回宫后,也听闻了御花园的热闹。   啾啾因为被人‘抢’额娘,一直不肯离开方荷,大半天都哭唧唧的提不起精神头,方荷便带啾啾来寿康宫花房里玩儿。   太后也满脸好奇,问了方荷差不多的问题。   “你这怎的突然就想开了,不跟皇上闹了?”   方荷净了手,在一旁给太后剥橘子,闻言嘿嘿笑。   “瞧您说的,倒像我原来是个傻子似的。”   “也差不多了,好好的日子不肯好好过,偏要自找苦吃,后宫妃嫔如今不将你放在眼里啊,一半缘由都在你自个儿身上。”   方荷笑得更灿烂,“那您说的太过偏颇了,至少得有七成吧。”   太后:“……”你还挺有数。   见太后满脸解惑,方荷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用比较含蓄的话解释爱是作出来的道理。   她先将橘子瓣放在太后面前的碟子里,擦了擦手,这才开口。   “若是一个月前,我闹今日这出,即便万岁爷偏袒我,依然会权衡利弊,为惠妃母子找补体面,私下里给我擦屁股,觉得我锋芒太盛,明里暗里地要我改。”   “可今日您就只管瞧好儿吧,回头乾清宫的动静保管比我还大。”   太后刚催着乌云珠问这是什么道理,柳嬷嬷就从外头进来了。   她先看了方荷一眼,才跟太后禀报:“太后娘娘,今日几个阿哥逃学,被皇上压在乾清宫地坪前,各打了二十板子,连太子都没躲过去,刚被抬出乾清宫。”   太后愣了下,追问:“那惠妃和大阿哥呢?”   “惠妃娘娘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柳嬷嬷摇摇头。   “倒是阿哥所那边,皇上派了张御医去给大福晋请脉,留了养身的方子。”   太后仔细一琢磨,对上方荷笑弯了的眉眼,心下便什么都懂了。   在宫里啊,不怕主子责骂打罚,就怕无人问津,看先前郭络罗贵人那件事便可窥见一二。   皇帝一句都没问责惠妃和胤褆,只大张旗鼓罚阿哥们不该逃学,旁人可不会觉得惠妃和胤褆在皇帝那里面子大。   所有人很快就能明白皇帝的意思,御花园的事儿,皇帝觉得昭妃做得对。   太后恍然间,突然想起了海兰珠和董鄂氏。   说起来皇太极和世祖对这二人的宠爱众所周知,可他们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去宠爱,把两人性命都给宠没了。   那种宠,更像对自己心爱之物为所欲为,丝毫不在意被宠之人的想法。   玄烨小时候喜欢的那只波斯猫,他也不在意猫的喜好,由着自己的性子将猫藏在龙床下头……   可现在,他对方荷更多是爱重,依着方荷的性子与她默契同行。   “你……”太后不由得仔细打量着方荷,像是才认识她一样。   “你先前与皇帝吵闹不休,甚至纵容妃嫔们对你的冷嘲热讽,几番与皇帝别扭,都是为了今日?”   不为胆小怕事,不为贪财懒惰,不是愚笨,倒是下得一手好棋!   方荷失笑,坦然对太后道:“那您可高看我了,我先前跟皇上闹别扭,确实是舍不得浪费后宫姐妹们的心意嘛!”   见太后似笑非笑看她,方荷摸了摸鼻子。   “您先把门打开,皇上最爱听墙角,大实话可不能被他听到。”   柳嬷嬷憋着笑去门外守着。   方荷这才趴在太后脚边的绣凳上,跟太后一五一十说了。   天知道她憋了多久,很多话如今跟翠微也不能畅所欲言,可算是能跟人八卦一下了。   “我知道自己斗不过后宫妃嫔们,推人由己,用了些笨法子罢了……”她冲太后眨眨眼。   她没有大宁子那么缜密的逻辑思维,但她清楚自己和康熙性子很像。   她只模拟着,如果她是康熙,如何才能叫康熙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重。   所以从二次入宫开始,她就一点一点压着自己的性子。   从觉得委屈到委屈自己,从犀利吵闹到收敛锋芒,叫康熙渐渐发现,她越来越不像当初他喜欢的那个她,心里辗转反侧。   在乾清宫前站的那一炷香,就是为了叫康熙注意到她的失魂落魄,景嫔的事儿更是最好的导火索,逼康熙认清自己的心意。   太后听得失笑不已,“这点你倒不像乌林珠,姑姑说得对,你果然比她更适合这宫廷。”   方荷仰头看着太后,“太后娘娘,我是方荷,不是曾祖,这世上有许多比我聪明的人,也有比我更好的法子能得到皇上的心。”   “但我只能做好自己,走我自己的路。我一直都相信自己不会失败,因为我最爱的永远是自己,才有能力去爱别人,您说呢?”   太后愣了下,清楚方荷是发现了她去过黄辛庄后的伤神,变着法儿地劝她呢。   她笑着抚上方荷的脑袋:“好好好,哀家一定好好照顾自个儿,往后才能给你们母女俩继续撑腰。”   等方荷带着啾啾离开寿康宫后,乌云珠捧了一碗按着方荷的方子做的甜奶茶,并一碟子点心上来,奉给太后。   “您尝尝,昭妃娘娘说,这是她特地试了好多次,叫咱们宫里好几个嬷嬷尝试了许多次,觉得最好入口的口味。”   “里面还添加了些养身的药材,喝了晚上您也能睡得香一些。”   想到方才方荷坦然的那些话,乌云珠笑着摇摇头。   “也不知昭妃是聪明还是笨,她在讨人喜欢上总有叫人无法拒绝的魅力,却低估了皇上的丘壑。”   太后拈了块奶糕,喝了口奶茶,甜滋滋的一点药味儿都没有。   虽然不如北蒙奶茶喝着顺口,但也别有一番滋味儿。   已经大半日没怎么好好用过膳的太后,不知不觉就喝光了奶茶,吃了大半碟子奶糕。   听到乌云珠的话,太后笑得开怀,“她啊,这是大智若愚,她才不怕皇帝知道呢。”   方荷的法子确实不聪明,后宫妃嫔有一百种比她更好的方法,盛宠不减,潜移默化也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可多少都脱不开古往今来宠妃的路子。   以皇帝的聪明劲儿,后头慢慢琢磨,定会明白方荷这殊途同归的目的。   只是心态已经变了,再发现同一件事,与先前反应也不会相同。   太后打了个哈欠,扶着乌云珠的手往寝殿内走。   乌云珠还有些不解,“就算您说得对,只是如此一来,瞧着倒是痛快了,却没办法借机提昭妃的位份了不是?”   太后笑着躺下,“你以为这满宫的妃嫔们为何都钻尖了脑袋想要皇帝的恩宠?”   “只要皇帝愿意,这妃和贵妃,不过就只是一字之差而已。”   两人之间最根本的矛盾已经解决,那丫头上天的梯子谁也抢不走咯。   看今日方荷的大胆和惠妃母子的退让就知道了。   她闭上眼:“不过已经出了孝期,那丫头早些怀个孩子也好,到底贵妃、皇贵妃听着好听些,哀家还挺想听那丫头叫我一声额娘的。”   无独有偶,纳兰明珠府上,明珠夫人觉罗氏也在说这事儿呢。   乾清宫里太子和阿哥们挨了打,也没避着人,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前朝后宫,明珠这边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他本来在南书房伺候着,得到消息后,脑子一转,当即就借病告假回府里了。   方才惠妃宫里的太监出宫来纳兰府送信,那拉氏族长也叫人上门送信。   惠妃和大阿哥受到如此大的屈辱,都觉得明珠作为那拉氏最举足轻重的一支,不能不管。   明珠一个都没见。   当年他祖父没了,那拉氏借口他根子上属叶赫那拉氏一族,与那拉氏非同族的理由,将他弃之如履。   他自那时起,就没将那拉氏当作亲族过。   再说,他是正黄旗,惠妃是正黄旗包衣,哪怕同一个先祖,还差一代就出五服了。   若非看好大阿哥长子的身份,他也不会成为胤褆口中的表舅。   先前他失势的时候,那拉氏连个屁都没放,这会子想起他来了?   觉罗氏听自家老爷说得粗鲁,笑得不行,点点他脑袋,“你啊,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多精明是吧?”   “总不好做得太明显,该为大阿哥求情,还是得在万岁爷跟前提几句。”   纳兰明珠清楚这个道理,无奈叹口气,“皇上本就忌惮我参与太子和大阿哥之争,先前将我推上去,如今用我,无非是为了遏制索额图而已。”   “这会子我说出去的每一句话,将来都是皇上与我清算的理由,以前瞧着这母子二人还算聪明,如今……”   只能说,不怕人太蠢,就怕对比得太狠。   有昭妃在,往后哪儿还有惠妃的出头之日。   觉罗氏心下一动,“这昭妃不是绝户出身吗?即便明面上,扎斯瑚里氏如今可也没什么人了,若是昭妃能早些生个阿哥出来……”   嗯?纳兰明珠眼神一亮,蓦地坐直了身体,这思路可比拉扯大阿哥有意思多了。   “万岁爷春秋鼎盛,瞧着就是福泽绵长的,往后进宫请安,倒是可以替惠妃致歉的名义,隐晦些送些好生养的方子给延禧宫啊!”   觉罗氏笑着点头:“还用老爷提醒,我早就备好了,正好趁着这回的事儿,回头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我就送进去。”   纳兰明珠原本不想蹚浑水的头疼都止住了,要想借惠妃的名义搭上昭妃那条线,这事儿他还真不能不管。   “那此事就辛苦夫人了,我这就去书房写奏折!”   宫里宫外各方的反应暂时都还压在水面之下,延禧宫这边,还在为给啾啾抓周做准备呢。   虽然要去乾清宫抓周,可方荷觉得,到底是过生日,还迟了一天,委屈自家闺女,其他地方自然该尽善尽美。   翠微身子不太舒服,方荷叫福乐给翠微诊了脉,开了对症的方子,让她好好休息几日。   方荷带着春来和昕华、昕梓她们,给啾啾住的东偏殿梢间布置小花房。   虽然啾啾话都还说不利索,又是个小吃货,但已经看出爱美之心来了。   每回去寿康宫花房,啾啾都特别开心,别一朵鲜艳的花儿到她耳朵上,能嘎嘎乐上好半天。   先前天儿冷,方荷怕养不活会叫啾啾哭,这会子天渐渐暖和,就不怕了。   但她才刚开始动手,魏珠就过来叫她。   “主子,顾太监来了。”   方荷诧异地转身,“顾太监?他来做什么?”   她洗干净了手,出来偏殿,就见顾问行捧着个木匣子,在廊庑下候着。   见到她,顾问行利落打了个千儿。   “奴才请昭妃娘娘安。”   方荷上前虚扶一把,“顾太监快请起,什么风儿把您给吹过来了?”   顾问行心想,大概是邪风吧。   他垂着头,恭敬道:“回昭妃娘娘话,奴才来,一是传达万岁爷口谕,请您带上九公主,去乾清宫侍寝。”   方荷:“……”哪个好人家的妃嫔侍寝,是带着闺女一起去?   顾问行解释:“明日一早就要办九公主的抓周礼,如今早晚仍旧天寒,万岁爷怕九公主着凉,叫九公主在偏殿就寝。”   方荷憋笑,行吧,只要康师傅不怕自家闺女捣乱,她不介意啊。   她问:“还有第二件事?”   顾问行将手中的匣子奉到头顶,跪地。   “奴才欲请辞敬事房总管一职,为娘娘鞍前马后,还请娘娘收下奴才的诚意。”   如果说前一句话只是叫大家啼笑皆非,这句话就叫延禧宫所有宫人和太监都惊住了。   尤其是魏珠,眼巴巴看着方荷,顾太监来了,他怎么办啊?   可他又知道顾太监的本事,如果将来主子接管宫务,有顾太监坐镇,可就不怕内务府使坏了。   魏珠咬牙露出个喜不自胜的笑来,上前笑道:“恭喜主子,贺喜主子,有顾太监任延禧宫大总管,奴才愿为顾太监鞍前马后!”   方荷没急着说话,先接过盒子打开看了眼,只一眼‘嘭’的一声就合上了,连春来都没看见里头是什么。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神,又打开看了一眼,里头写着‘金烨’二字的绿头牌,仍好端端地在盒子里呢。   这怎么着,皇上的绿头牌是先给顾太监,然后才给她?   这关系……她得捋捋。   “这是皇上的意思?”她憋着笑,眼神微妙问道。   顾太监道不是,“奴才老迈,过几年本就该退了,听闻昭妃娘娘名下多了许多庄子,便想着能在您跟前伺候几年,好歹帮主子尽几分心力。”   “奴才想着,等奴才伺候不动了,总得厚着脸皮请主子赐个养老之地,特地求了皇上,皇上便给了奴才这个,说您一看便知。”   方荷听明白了,康熙叫顾问行做绿头牌,顾问行明白皇上的心意,主动请辞,没叫皇上开口,这算师徒二人之间的默契?   而康熙叫顾问行给她这个,就是叫她明白,顾问行得他的信任,这样……不要脸的事儿都交给顾问行办,帮她掌管宫务肯定也不在话下。   她示意魏珠将顾问行扶起来,试探问道:“可你不在御前了,这敬事房怎么办?”   “乔诚在外库年头已久,素来行事稳妥,还有救驾之功,奴才已举荐他接任敬事房总管一职。”   顾问行回答得特别淡定,含笑看了魏珠一眼:“若是奴才来了延禧宫,也不好委屈了魏珠,外库的差事奴才瞧着倒是不错。”   魏珠眼神一亮,干爹从外库任敬事房总管,他去外库,那岂不就是下一任……   他咧开嘴冲着方荷笑:“奴才听主子安排,甭管去哪儿,奴才保管都把主子和主子爷的差事给办好!”   方荷没急着给两个人答复,想了想,只道:“先去乾清宫吧,此事我要想想。”   方荷到乾清宫的时候,怀里还抱着那个木盒子,啾啾早就睡着了,被春来和昕珂伺候着直接去了偏殿。   方荷进了昭仁殿,就见康熙还在批折子,似乎都没听到她进来的动静,头都不抬。   她心里偷笑,看样子这位爷是又知道害臊了?   “哎哟!”方荷低呼出声,蓦地扶住了一侧的博古架。   康熙立刻抬起头,“怎……”   见方荷冲他笑得促狭,康熙无奈隔空点点她额头。   “淘气!”   方荷哈哈笑,抱着盒子挤进康熙怀里,更促狭了些。   “您都把自个儿送到臣妾怀里来了,臣妾迫不及待想让皇上侍寝,自然要引起您的注意呀!”   康熙似笑非笑揽住她,“哦?今儿个不要小烨子了?”   “唔……皇上在乾清宫大发雄威,引得臣妾悸动不已,只想学一学那话本子里的妖精打架,耍一耍冰火两重天的威风给您瞧呢。”   康熙没听过这故事,不过只听打架二字,他一双丹凤眸就不自觉暗了下来,将怀里人搂得更紧。   “你在江南到底看了多少话本子?嗯?”康熙低头咬住她的唇角。   “今儿个晚上,光耍一个本事可不够!”   方荷:“……”拼车速是吧?   她这老司机能怂吗?笑话!   她迅速从康熙怀里溜出来,一脸严肃点头。   “那您先等我大干一……三碗饭再说!”   康熙:“……”这混账是想撑死自己,就不用侍寝了? 第99章   用过晚膳后, 康熙和方荷有了默契,趁晚风温柔,绕过交泰殿,并肩至坤宁宫的小花园消食儿。   小花园里早就燃上了宫灯, 朦胧托起头顶一钩弯月, 颇有几分浪漫意境。   梁九功带着李德全和昭华等人落后几步跟着。   方荷这才提起在殿内一直没好意思问的话:“那绿头牌是皇上原本要放在箱子里的东西吗?”   康熙面不改色问:“你觉得朕会给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的机会?”   方荷:“……”狗东西影射谁呢。   她轻哼了声, “那您用过的搓板呢?作完画,留在殿内时刻观摩?”   康熙:“……”他早叫人劈了当柴火烧了。   他不动声色转移话题:“朕问过顾太监了, 他真心愿意奉你为主,但你若不想顾太监去延禧宫,让乔诚过去也可。”   “不过他在内务府的面子没有顾太监大, 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没有顾太监清楚。”   方荷握住他的手晃了晃,坦诚直言,“您给我选的人, 我自然信得过, 只是姑……乔诚和魏珠到了御前, 往后乾清宫的消息可就瞒不住我了哦!”   康熙失笑,顿住脚步, 拢了拢方荷的披风, 认真注视方荷的丹凤某中,倒映出几许灯火, 还有她。   “果果,爱故生怖,爱故生忧, 朕始终拿捏不准你的心意,才有惊疑,现在不会了。”   方荷唇角微微上扬, 故意抿了抿唇,冲他挑眉。   “怎么,皇上现在肯定我爱死……爱你爱得不得了?”   康熙低低笑出声,敲了敲她脑门,“朕是肯定,从你再次入宫,便再无离开之意,偏朕气运实不知好还是坏,碰上个狡猾的小狐狸。”   方荷心下微动,这么快康熙就回过味儿来了吗?   不能够吧,多少衬得她有点蠢了。   她轻咳两声,拉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装作没听懂。   “那顾太监臣妾可就收下了,但执掌宫务的事情暂时不急,皇上叫人给我的资料我还没吃透,回头先跟顾太监请教一二再说吧。”   康熙最清楚她的性子,捏了捏她的手,“你是想躲懒到皇后冥诞过去?”   “臣妾是怕自己过不了几日就先揣上崽了!”方荷在康熙掌心勾了下,语出惊人。   “至于什么时候接管宫务嘛,那就得看皇上的本事咯。”   她还是想升职加薪再上岗。   怎么也得坐稳了三个月的胎再说,而且钮祜禄氏那里,应该也没那么容易放手。   她在后宫低调了太久,立一次威还不够震慑贵妃。   康熙听得胸口一窒,什么都没说,只淡定揽着方荷的肩转了个弯,往昭仁殿去。   方荷心跳也蓦地加快了些。   不得不说,虽然上次躺了两天那回有点吃撑了,但……也很刺激。   他们这算是说开了以后的头一回,还有大宁子反复跟她形容过的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儿在前头吊着……   一想到温水和冰水都已经提前备好,还没进殿,方荷的脚步就已经像是踩在了云端一样,轻飘飘的。   康熙没叫任何人进殿伺候,他们现在谁也不用底下人伺候更衣。   梁九功了然地叫人将昭仁殿的门关上。   朱红门扉彻底闭合的那一瞬,方荷后退几步,仰头笑望康熙,康熙亦然。   四目相对,不知名的野火在眸底倏地燃了起来,比殿内的烛火还要炽热。   她复又上前几步伸开手,康熙将她整个人托了起来,让方荷顺利抱住他,连片刻工夫都等不得,垂首抬头间,唇齿已然纠缠在了一起。   方荷不自禁轻哼出声,捧着康熙的脸,比任何一次都要投入地回应。   康熙感觉到了,心底的滚烫掺杂了惊喜,让他迫不及待抱着方荷就要进入东暖阁。   可他刚迈出去几步,就听到了殿外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哭声。   方荷瞬间便从青玉中回过神来,赶紧推康熙。   “皇上,是啾啾在哭,您快放我下来!”   而且那不大不小的哭声越来越近,好像就在门外。   康熙无奈地低头看了眼张扬的龙袍,深吸口气,将方荷放下来。   “你先去哄她,我过会儿过来。”   方荷理了下衣裳,憋着笑往外走,可不是她非得叫啾啾过来的。   她一出门,就见啾啾抱着春来的脖颈儿,吭吭唧唧,腮上的眼泪跟连串的水晶一样往下掉。   听到动静回过头,一见方荷,她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还直冲方荷伸手。   “呜呜~额凉,没,啾啾,凉凉呜~”   春来硬着头皮小声道:“主子恕罪,小主子怕是换到了陌生的地儿眼生,怎么都哄不好。”   去寿康宫的时候,方荷也陪了好久,叫啾啾熟悉寿康宫偏殿,啾啾留宿的时候才没闹。   方荷赶紧将啾啾接过来,轻轻拍着她哄。   “额娘一直都在啾啾身边呀,谁也抢不走额娘,额娘只是啾啾的额娘,没有人会跟你抢哦。”   啾啾还哭得一抽一抽的,咦咦呜呜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   方荷也是做了母亲以后才明白,原来真的爱自己的孩子,哪怕听不懂小崽的话,也能明白孩子的意思。   她侧头亲亲啾啾的脸颊,“宝贝记不记得,明天额娘要请好多人来陪啾啾玩儿呢,所以额娘才会带你来阿玛的宫里,明天咱们就回去啦!”   ……   随着方荷轻柔的说话声,啾啾好像听懂了一样,也哭得有些累了,趴在方荷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等康熙好不容易和缓了些,过来偏殿,就见啾啾抓着方荷的衣袖,已经睡着了。   看到依偎在一起的娘俩,康熙还未彻底消退的青玉也渐渐隐没下去。   他躺在方荷身边,以指背轻轻抚了抚啾啾肉嘟嘟的小脸儿。   “委屈你和啾啾了。”   方荷转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漾着笑意。   “能等到如今的皇上,我和啾啾都不觉得委屈。”   场面话还是得说的,反正她和啾啾绝不吃亏,委屈的地儿早晚都要找补回来。   康熙:“真不委屈?因你生辰宫里都在准备万寿节,啾啾生辰又恰逢皇玛嬷冥诞,朕原本还打算,往后每年万寿节都叫你和啾啾与朕一起贺寿……”   方荷赶紧握住康熙的手,深情万分。   “皇上,别说了,臣妾和啾啾为万岁爷受多大的委屈都甘之如饴!”   如果寿辰能放到万寿节上,那岂不是谁给康熙送礼,就都得给她和啾啾也各准备一份?   啧啧,这样的委屈,她们母女俩受定了!   康熙眸底闪过笑意,抽出手去解她的衣裳。   方荷惊了,赶紧捂住自己的衣领:“您这是干嘛?孩子还在呢!”   万一教坏了孩子怎么办?   康熙敲敲她的手,没好气道:“朕是留下你的衣裳给啾啾,免得她醒了会害怕!”   太子小时候也在乾清宫睡过,有一段时间太子除了他谁都不肯要,但那时候正是三藩起乱子的时候,他没办法时刻陪着保成。   后来还是将他穿过的龙袍裹着,保成才肯安分些。   见方荷一副要留宿偏殿的模样,康熙凑近了咬住她的耳尖。   “你放在昭仁殿的冰快要化干净了。”   方荷呼吸一乱,对哦,不能浪费,啾啾……其实平时睡觉也不是非得她陪着,毕竟她的睡姿,谁也不放心叫孩子跟她睡。   她小心翼翼将外衫脱下来,轻柔盖在啾啾的小肚皮上。   走之前她还有些不放心地叮嘱春来:“若啾啾醒了还要找我,你就抱她去叫我。”   春来刚要点头,就见皇上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由得动作一顿,没敢吭声。   方荷刚想问,就被康熙揽着出去了。   虽然如今天气不算冷,可更深露重,方荷只穿着中衣,他还是怕冻着这小狐狸。   进殿之前,康熙又看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不动声色点头,早在九公主刚才哭的时候,他就叫人去找李嬷嬷了。   奶嬷嬷在乾清宫过于束手束脚,论起哄孩子来,还得是在景仁宫伺候过的李嬷嬷,保管不叫九公主再害怕到扰了两位主子。   等两人重新进入寝殿,消退的青玉伴随着衣裳一件件离了幔帐,很快又燃烧起来。   方荷被亲得喘不过气,乌发汗津津地贴在额上,冲幔帐外伸手。   “等等,先歇会儿,冰唔……”   康熙勃发着青筋的大手不容拒绝地与她十指交握,低哑的声音带着几分促狭。   “不急,朕会叫你体验到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儿……”   要冰,自然得先叫这混账先热起来。   方荷难耐地扬起修长的脖颈,拽着康熙的耳朵,想要催促,又想制止,只是张开嘴却吐不出完整的话来。   康熙看着她眼角几近沉沦的湿意,身体里的火烧得更旺,再也忍耐不得,拈弓搭箭,眼看就要将猎物钉住,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梁九功颤巍巍的声音。   “万岁爷……”   已感觉到攻势的方荷:“……”   几乎要跳到嗓子眼的心蓦地落了回去,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荒谬感,叫她偏开脑袋,突然笑了出来。   反正她算是小满足过了,至于这位爷……噗,大概今儿个晚上就不适合这位男妖精发挥。   康熙额角的青筋都蹦起来,他深吸了口气,黑着脸坐起身。   他清楚,若非大事,梁九功不会打扰他。   见方荷拽过被子,翻个身,背对着他懒洋洋挥挥手,他恨不能将她先揉进身体里再说。   努力和缓了下自己,康熙冷着脸叫了进。   他掩住幔帐,一脸杀气盯着梁九功:“你最好给朕一个不打死你的理由!”   梁九功苦着脸跪地:“万岁爷,宫外突然传来消息,安亲王殁了。”   嗯?   方荷转过身,掀开幔帐一角,从康熙胳膊弯里挤出脑袋来,满脸好奇。   “叫扎斯瑚里氏顶罪的那个?”   康熙的脸色也立刻好了不少,“是,他倒是有福气。”   能跟皇玛嬷赶上一天忌日,往后香火供奉,只怕是得为了皇玛嬷的冥诞受些委屈。   想起安亲王明里暗里支持辅政大臣,曾仗着自己的军功和世祖的偏爱,给他和皇玛嬷找过多少麻烦……康熙觉得,自己没笑出来,就算是给这位堂叔面子了。   康熙立刻吩咐梁九功:“你去一趟毓庆宫和阿哥所,明天叫保清和保成代朕去一趟安亲王府,吊唁安亲王。”   “叫礼部官员大办安亲王的丧事,着拟谥号,建功德碑赐路祭,不得怠慢!”   “另叫福全携皇室宗亲前往吊唁,朕要他风光大葬!”   方荷:“……”可这语气听着,倒像要挖坟鞭尸啊!   梁九功并不意外皇上的吩咐,丧事办得越隆重,曾经被安亲王压制的宗亲就会越不满,回头有的是算账的时候。   他只用余光偷觎了一眼枕在皇上膝上的祖宗。   “那九公主的抓周礼……”   康熙没有问方荷的意思,直接道:“传朕旨意,九公主抓周礼改为四月初九,先办安亲王的丧事要紧。”   等梁九功出去后,康熙才打算跟方荷解释,却与方荷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朕嫌他晦气。”   “臣妾也觉得他晦气。”   话音一落,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尤其是康熙,他心里的欢喜,如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翻涌不息。   他早该知道,他和这小狐狸是一样的人,只要走对了路子,很多事情他们俩比其他人都更默契。   被打断了两回,再加上康熙这会子的兴奋劲儿已经完全不在幔帐里,只将被褥一起搂着,靠在了床头。   “原本朕想以太后的名义提你的位分,有些不踏实,前朝那些言官杀不得,越骂他们越来劲儿,多少要叫你添些口舌上的腻烦。”   “如今好了,谁也拦不住你——”他低头,丹凤眸中的熠彩灿若星辰,薄唇勾起的弧度也越来越大。   “不,是谁也拦不住朕与果果并肩。”   方荷勾着他的脖子抬起头亲了他一下。   “好,我等着您牵我上高台。”   思及那般景致,康熙心里的悸动愈发昂扬,叫他忍不住想翻身纾解一番勃发的喜悦。   方荷打了个哈欠,推开他,翻身躺下。   “别折腾了,过不了多久,啾啾该醒了,睡觉睡觉,梦里什么都有。”   康熙:“……”   四月初二,安亲王去世的消息在京城传开,很快被京城各路人马送往大清各处。   康熙下旨为安亲王上谥号为和安亲王,在太子至安亲王府吊唁过后,下旨历数岳乐功绩,钦赐岳乐嫡子玛尔珲为新任安亲王,享亲王双俸。   皇上对安亲王的圣眷还犹在眼前,到了四月中旬,情况急转直下。   盛京和湖广都有宗亲进京,状告已故和安亲王。   盛京来人是方荷明面上的母家一脉,扎斯瑚里氏族长阿达努。   他状告和安亲王为遮掩其子罪行,令正蓝旗下都统扎斯瑚里瓦尔达为其子抵罪。   阿达努手里,还有当年随着扎斯瑚里老福晋乌林珠的遗体一并送到盛京老宅的信件。   其中就有一封提及了瓦尔达贪污受贿的罪名,可信里具体罪名言辞不明,只要求瓦尔达认罪的话意味深长,看到此信的人都能发现端倪。   最重要的是,上面盖了岳乐的私印。   湖广来人则是郭络罗明尚的堂兄,他当朝供述,当年在皇上颁布禁赌令后,依然诈赌孙果弼及其家人的,并非和硕额驸明尚,而是安亲王庶子塞楞额。   他甚至带来了人证,是被灭口的孙家后人,他手里有当年塞楞额诈赌时一开始输掉的玉佩。   连福全都从宗人府带来了人证。   曾经被岳乐以‘不孝’关押入宗人府多年的贝勒诺尼,攻讦岳乐公报私仇,因父辈恩怨,将他和生母一并关押在宗人府大牢,致其母郁郁而终。[注]   先前岳乐的丧事办得有多风光,这件事在朝堂上就有多沸沸扬扬。   安亲王一脉的官员并新任安亲王高呼冤枉,但面对人证、物证乃至罪证,却始终无法拿出有力的反驳。   康熙令刑部彻查,确认证据确凿后,于朝堂震怒,痛心将其降爵为郡王。   但又念及岳乐戎马一生,康熙传旨其子平袭爵位,以安抚正蓝旗。   玛尔珲亲王才当了十几天,就被削去了一等爵位,变成了安郡王。   翠微在延禧宫内嗑着瓜子,跟方荷说得眉飞色舞。   “您是没瞧见,万岁爷据说泪洒金銮殿,亲自将扎斯瑚里氏族长和郭络罗明德扶了起来,拍着胸脯说一定会给两家一个交代呢!”   方荷噙着笑看着好像去掉了一层枷锁的翠微,见她比在御茶房的时候都要更活泼些,唇角笑意更甚。   她也抓起一把瓜子,给足了情绪价值地捧哏。   “了不得啊,话说你也没瞧见,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跟冉霞打听来的啊!”翠微靠在矮几上,得意冲方荷眨眨眼。   “好歹我也曾经是御茶房的姑姑,怎么也有些不为外人知的经验之谈,冉霞再过几年也能接新来的刘姑姑的位子了,自然要跟奴婢互通有无咯。”   彻底打破亲爹带来的阴影后,翠微发现她其实不擅长耀武扬威,昕华和昕梓都比她更合格些。   因为她本身的性子就没那么张扬,可这并不代表她就对主子无用。   她最擅长的还是打探消息,如今她可是宫里最受宠的昭妃身边的掌事姑姑,往后跟着主子出去办差,也未必非得她嘛。   她只需要管好延禧宫,掌控好宫里宫外的消息就够了。   即便内务府的人换了一波,好歹富察氏、田佳氏她都有不少相熟的长辈和新进宫的后辈。   她把这话跟方荷一说,方荷也很高兴她能找到自己的定位,给了翠微每个月五百两银子的额度,让她尽快掌控内务府和后宫各处的消息。   往后叫翠微跟着顾问行办差,把宫务这一块儿给管起来就够了。   冉霞既负责上茶,虽然进不去大殿,可在侧殿站桩,也能听到不少。   翠微继续道:“万岁爷召见了南书房的高士奇大人,还有明珠大人,说是要拟旨为扎斯瑚里都统和和硕额驸翻案呢。”   方荷隐隐知道康熙要干什么了,哇了一声,笑问:“要怎么翻案,有旨意了吗?”   “还没,不过……”翠微摇头,正要继续说,就见魏珠满头大汗从外头跑进来了,激动得脸色涨红。   “主子!礼部尚书明珠大人和汉尚书王琰大人,捧着圣旨往咱们延禧宫来了!!”   满汉礼部尚书为正副使,来后宫传旨,只有一个可能——晋位!   翠微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比魏珠蹦得还高。   “主子要晋贵妃了?”   “老天,快快快,昕华、昕梓,你们赶紧来给主子更衣!”   翠微疾步走到门口,迭声吩咐:“福娥,福娥,你快带着几个小丫头把天井扫一下,对了,把蒲团找出来。”   方荷有些好奇,“明珠什么时候变成礼部尚书了?”   魏珠笑道:“就昨儿个早朝的事儿,原本那位赫舍里大人,是安郡王的舅舅,被万岁爷降为了笔帖式,迁任工部。”   方荷心想,工部尚书,如今不是佟国维吗?   那就是叫佟国维那老狐狸不动声色继续找岳乐的麻烦呗。   也未必,赫舍里氏,族长是索额图,如今提拔明珠,降了赫舍里的官位,一提一打,大阿哥的体面应该能找回来不少……   她正想着,就见纳兰明珠和内阁大臣兼太子太傅王琰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延禧宫。   纳兰明珠抢先一步,格外恭敬地给方荷打了个千儿,单膝跪地请安。   “臣见过贵妃娘娘,给贵妃娘娘道喜了。”   被闪了一下的王琰:“……”艹,明珠这老狐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谄媚了。   他迟疑了下,毕竟是传旨官,又还未传旨,到底只是躬身作揖,并未下跪。   “臣请昭妃娘娘安,给昭妃娘娘道喜了。”   方荷只笑着道免礼,但从延禧宫宫人的反应也能看得出来,这两人谁更受欢迎一些。   怪不得人家都说,如果不是明珠太贪,索额图绝对斗不过他。   就为人处世方面的造诣,明珠比起朝中大臣们都高出了不止一点。   明珠不动声色看了王琰一眼,王琰教导太子多年,却始终没能得到太子的重用,一直都在礼部,被索额图压得死死的,就这看不懂眉眼高低的模样,一点都不冤。   皇上明摆着要给昭妃体面,贵妃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提前喊一声会死吗?   但面上谁也没露出声色来,方荷笑眯眯带着延禧宫众人跪在蒲团上,明珠含笑打开圣旨,抑扬顿挫宣旨。   那些辞藻华丽的夸赞,都被方荷当作背景音给忽略过去了。   她只重点听了最后一句——   “……仰承太皇太后遗命,特封扎斯瑚里氏为贵妃,赐号昭元,钦此!”   延禧宫所有人都愣了下,昭……元?!   这个元字,除了太宗为宸妃海兰珠追封时用过,连董鄂氏都没能得到这个封号,这可是嫡妻才能用的封号。   方荷也有些意外。   因为宫里如今有两个贵妃,按规矩贵妃满制时会赐予封号,康熙先前问过她要不要改封号,她觉得昭字挺好,说是不改了的。   没想到,康熙一声不吭给了她个大惊喜。   等王琰念完御赐礼单后,方荷谢恩起身,示意翠微给两位大人递上了茶资喜钱。   她向明珠打探,“不知道永寿宫贵妃的封号赐下了吗?”   明珠眼神闪了闪,“臣和王大人这会子从延禧宫出去,就该去永寿宫,为温僖贵妃贺喜了。”   翠微和魏珠等人脸上的喜意完全遮不住了。   先来延禧宫,这就代表主子压了温僖贵妃一头啊!   等明珠和王琰离开后,翠微立刻带着所有人跪地,齐呼出声——   “恭喜主子,贺喜主子,请贵妃娘娘大安!”   方荷也很高兴,往后这宫里,除了太后和康师傅,她终于不用再对任何人跪拜了。   “都起来,所有人都赏三个月月例!”她大手一挥,难得用自己的银子大方了一把。   这回她可一点都不肉疼。   没办法,后宫妃嫔们准备给承乾宫的礼,很快就要送到她库房里来了哈哈哈!   想想妃嫔们在寿康宫说过的好东西,方荷笑得眉不见眼,不由得更大方了些,又挥了挥手——   “魏珠你带着银子去一趟膳房,叫两桌席面……”   但这回,她没来得及大方完,顾问行就身着后宫太监总管的衣裳进来了。   “奴才请贵主儿安,万岁爷口谕,今日延禧宫所有的席面,您只管吩咐御膳房便可。”   先前方荷叫魏珠给顾问行传了信儿。   顾问行这些时日一直在带乔诚,看样子是彻底交接完,准备过来替换魏珠了。   方荷对上这位有半师之谊的老太监,下意识端庄了些许,很矜持地客气一番。   “这等小事怎么敢劳动御膳房,万一耽搁了皇上用膳如何是好。”   顾问行沉默片刻,垂眸静立,声音古井无波。   “万岁爷还有口谕,太后娘娘想九公主了,请娘娘送九公主去寿康宫,皇上今晚来延禧宫用膳,请贵主儿提前准备着。”   方荷叫顾问行一本正经的话,搞得突然就正经不起来了。   听起来这晚膳……大概不在桌上? 第100章   方荷还没来得及体会上次错过的冰火两重天滋味, 后宫得知她晋位,先一步体会到了。   皇上对安亲王不满,如温僖贵妃和惠妃、荣妃、宜妃等人,这么多年下来, 早心里有数。   她们并不意外皇上针对安亲王府突如其来的发难。   若能拿下正蓝旗, 皇上已掌三旗, 为安抚八旗老姓儿的功勋,也不会自个儿担任旗主。   将来得利的, 是她们的儿子乃至有牵扯的亲朋家族,她们乐见其成。   可她们万没想到,扎斯瑚里氏还能趁此翻身。   方荷名义上的堂叔趁机拿回正蓝旗的权柄, 虽只是牛录,假以时日也会成为正蓝旗的实权人物,彻底翻身了。   没人会戳穿方荷的身份, 因为冒着得罪皇上的风险戳穿, 她徐芳荷反倒成了扎斯瑚里最嫡系的血脉, 改变不了扎斯瑚里氏成为她的助力。   郭络罗明尚的堂兄,从湖广从六品骁骑卫, 提拔到兵部任正五品员外郎, 一下子提了四级。   明尚的女儿,先前被养在安亲王府的郭络罗颖慧, 被康熙封了郡主,赐住郡主府,与舅舅安郡王平级。   这是皇上对被冤之人的补偿。   此举一出, 很快就会传遍天下,百姓们只会交口称赞皇上赏罚分明。   有了这一出,皇上再封扎斯瑚里氏‘之后’为贵妃, 就一点都不突兀了。   前朝后宫甚至不能说皇上偏心,因为明面上皇上一视同仁。   宜妃的母家是郭络罗主脉,郭络罗明德是分支,但都是同支,能入兵部,郭络罗氏就绝不会允许人反对方荷封贵妃。   惠妃这边,明珠劝她和大阿哥低调行事,不要再被当了出头的椽子使。   荣妃就更不必说,自内务府大清洗过后,马佳氏早就大不如前,更不会出头。   所以各宫的娘娘们火大得碎了不少瓷器,却也心如冷冰。   她们甚至连对方荷冷嘲热讽都变成以下犯上了,再大的火也得跪在昭元贵妃脚下,血泪都往肚儿里咽。   “主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钮祜禄身边的舒嬷嬷急了。   “这个‘元’字是在打前头两位主子娘娘们的脸,如今她身下连个阿哥都没有,却生生压您一头,若还放任下去,往后钮国公府怕是都没脸见人了!”   温僖贵妃倒是不着急,只轻笑。   “嬷嬷急什么,就算打脸,最没脸面的也不是本宫,如今跟皇上对着干,你是嫌钮国公府太安生?”   舒嬷嬷迟疑了下,“您是说……太子?”   毓庆宫内,索额图确实火冒三丈,快要蹦起来了。   “一个绝户女,明面上还是个寡妇,她有什么资格用‘元’字,传出去,往后我们赫舍里一族会成为满京城的笑柄!”   太子脸色也不大好看,但还算理智劝索额图。   “汗阿玛应是考虑到外戚干政之事,先前钮祜禄氏和佟佳氏对毓庆宫伸手,就犯了汗阿玛的忌讳,提扎斯瑚里氏做贵妃,对我们未必是坏事。”   “眼下看是如此,可若是她生了阿哥呢?”索额图依然脸色发黑。   “太子不是不知道,因为四阿哥和十阿哥的存在,赫舍里氏在朝堂上多了多少麻烦。”   “若扎斯瑚里氏接了正蓝旗,再叫延禧宫生下阿哥,说不定皇上会叫她的儿子接掌旗主,将来就算您……也会留下不少隐患!”   胤礽脸上闪过一丝纠结。   胤禛他倒不是特别担心,以胤禛眼里不揉沙的性子,因为皇贵妃的死,他跟佟家联手的可能太小了。   可胤俄背后的钮祜禄氏却让他如鲠在喉,等胤俄能上朝的时候,他在朝中的势力一定会受到影响。   如果再多几个贵妃之子……胤礽微微皱起眉。   以索额图的性子,是绝对无法容忍这种事情的。   他眸底闪过一丝杀意,“皇上旨意不可违,可昭元贵妃却没必要生孩子,如此方可拉拢一二。”   太子垂眸端起茶来,轻啜了一口,没说话。   明珠也在府上跟福晋提起此事。   “过阵子端午入园子给太后请安,你找机会跟昭元贵妃隐晦提几句,索额图心狠手黑,不会善罢甘休。”   觉罗氏有些吃惊:“你担心他在园子里对贵主儿动手?可如今内务府十司监管愈发严谨,他就不怕惹恼万岁爷?”   龙椅上那位的性子,但凡圣眷优渥过的人家其实都明白,看似好说话,性子也比太宗、世祖温和,可但凡触及他的底线,这位才是最不容情的。   看鳌拜死后,瓜尔佳氏的下场就知道了。   明珠没把话说得太明白,只意味深长道:“他自然不敢,但这世上就没有利益打动不了的人。”   但凡给够了筹码,深宫大内又如何?   被世祖视为第一子的荣王,不还是死得查不出端倪?   觉罗氏沉吟半晌,问明珠:“扎斯瑚里氏眼看着就要起来了,那拉氏也给出了诚意,大阿哥到底是长子,老爷确定要选贵主儿?”   明珠冲觉罗氏露出个颇有些无赖的笑。   “你不用说得太明白,大阿哥那边我自会帮扶着,等贵妃平安生下阿哥,彻底站稳脚跟再说其他,也不迟嘛。”   觉罗氏:“……”得,她多余担心。   她家这位老爷,还是浑身心眼子,是打算先做墙头草,看看昭元贵妃的本事。   贵妃娘娘初得封,确实打算使出浑身的本事来,好好回报一下康师傅给的惊喜。   这养狗……咳咳,谈恋爱嘛,就得给足付出者情绪价值,才能叫付出多的一方,心甘情愿付出更多。   光冰火两重天,方荷觉得车速已然不够了。   她先将啾啾送到寿康宫,把啾啾哄睡了才回延禧宫。   一进寝殿,她就把翠微等人都撵出去,只留下不善言辞但嘴巴最严的昕梓。   她小声问昕梓:“先前我给你的那几个图样子,都做好了吗?”   昕梓脸颊微微泛红,从箱笼最底下翻出做好的三套……寝衣。   刚看到图样子的时候,昕梓就已经面红耳赤过一回了。   哪怕这寝衣是她做出来的,再瞧见,昕梓脸上的红,还是一路烫到了衣裳里。   她压着害臊小声道:“您吩咐的,黑红,金红和红白三色,奴婢都做好了,按您的吩咐,洗干净避开人收起来,只要熨烫一番就可以穿。”   方荷满意地拿着轻薄如纸的纱罗和绸做的寝衣,在身上比划。   夏初早晚天凉,里衣的料子多是稍微厚一点的绸,可夏日却多为绫罗,罗又比绫更加清透。   这几件衣裳,将该遮住的地方,用细软春绸遮得一丝不漏。   其他地方,则用几乎没有蔽体作用的纱罗贴在肌肤上……昕梓都看得呼吸窒了好几息。   她们家主子皮子白,不管哪一个穿在身上,深夜赤火,抑或金凤朱颜,又或者白雪红梅,对比都足够强烈,看得昕梓脸颊更滚烫,几乎可以煎鸡蛋了。   方荷想着,古往今来黑红永远流行,要给惊喜,自然得挑最惊艳的来。   她叫昕梓把另外两件收起来,等下回有惊喜的时候再用。   “你叫人给我提热水进来,我要沐浴,再叫刘喜提前去御膳房给我多要几碟子点心回来。”   “对了,请顾太监给乾清宫递个话,就说我这边还要清点各宫送来的贺礼,请皇上晚点再过来。”   昕梓红着脸退出去,就对上了翠微格外意味深长地打量。   她头皮有点发麻:“姑姑……”   翠微微笑着点头:“我懂,你只管去办主子交代的差事,我去找福乐。”   昕梓:“……”还是宝妞姑姑更了解主子。   她也觉得,今儿个晚上估计少不了得用药膏子。   因为‘昭元’封号,几个御史并钮国公阿灵阿,在御书房里文武轮着来,又掉书袋子又是哭闹,烦了康熙一个多时辰。   毕竟阿灵阿现在是一品国公,还是胤俄的舅舅,康熙没撵他出去。   至于御史……那就更不必提,撵出去这几个就能撞柱子,打骂更是给他们脸。   左右他批折子的时候,康熙不会为外物所扰,干脆就由着他们呜呜嗷嗷了一阵子,先把岳乐去世引发的一些变动给处理了。   等批完折子,康熙这才端起茶喝了一口,撩起眼皮子淡淡看向几人。   “说完了?”   阿灵阿张嘴又要嚎,“万岁爷啊!奴才……”   康熙打断他的话:“你要是觉得没脸,不如去宁古塔镇守?到那边去做土皇帝,旁人肯定不敢笑话你。”   “京城你也不必担心,法喀虽然不是国公了,朕将他带在身边教一教,应该也能勉强撑起你国公府的门楣。”   阿灵阿:“……”   他哭嚎了半天,叫康熙一句话就噎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本来就刚承袭一等公爵位没多久,法喀还虎视眈眈在侧,这会子要是去了宁古塔,往后京城还能有他站脚的地儿?   “皇上,您此举不公平,我三姐到底伺候您那么多年,还给您生了两个皇嗣,您就一点都不顾及她的颜面吗?”   康熙冷冷看他一眼,“若朕不顾忌她的颜面,二十三年朕就该剥了你国公府的爵位!”   阿灵阿心底一寒,再不敢说话。   当初被乌雅氏撺掇着,闹出的太子坠马一事,确实跟国公府脱不开干系。   虽然不是他做的,但谁叫他现在才是国公呢。   至于几个御史,康熙就更懒得跟他们说什么。   他只站起身,对李德全吩咐:“传朕的口谕给陈廷敬,问问他督察院的职责到底是监察百官,为百姓谋福祉,还是招子天天往朕后宫探,这左都御史的差事他若当不了,朕不勉强他。”   几个御史被康熙拐着弯儿的刻薄,挤兑得脸色涨红,他们又何尝不知这事儿本不该他们管,应该是礼部来说。   但纳兰明珠那老狐狸压着王琰,什么话都没有,他们得了索中堂的吩咐,不得不硬着头皮过来。   见皇上有发怒的意思,御史也没傻到愿意罔顾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非得为无益于扬御史清名的小事,跟皇上不对付。   等康熙简单几句话就将闹腾了半下午的几个人撅出御书房,梁九功这才笑眯眯上前,安抚主子微不可察的火气。   “皇上,贵主儿叫顾太监过来传话,请您晚点到延禧宫去,说是等清点完了贺礼,才有工夫给您准备惊喜呢。”   康熙:“……”感情他还不如一堆死物重要?   这混账敢叫人如此传话,那他能等得了吗?   还不到掌灯时分,康熙就从日精门出了乾清宫,大跨步往延禧宫去。   一进延禧宫的大门,康熙就感觉出来不对劲了。   除了守着宫门的两个太监,整座延禧宫安静得像是没人了似的。   只有一盏盏琉璃宫灯,顺着廊庑摆在角落里,一路往主殿延伸。   康熙微微勾起唇角,冲梁九功和顾问行摆摆手,叫两人不必跟着,他兴致盎然顺着宫灯的方向走。   不出康熙所料,他很快就在其中一盏宫灯旁边的地上,看到了用剪纸映出来的一行小字。   「奶糕:我很好吃,被贵妃娘娘摆在殿内桌上,皇上快来吃我。」   康熙呼吸一顿,这是真正的奶糕,还是某个身如脂玉的混账?   他不由得脚步更急促了些,大跨步进了殿内。   殿内宫人和太监也全不见踪影,更不见某个引得他火气越来越旺的混账。   倒是桌上,还真摆着一碟子叠在一起,龙眼大小的奶糕。   清淡的奶香里还透出丝丝清甜,萦绕在鼻尖,叫人里里外外食欲都提了起来。   他走近,拈起一个奶糕塞进嘴里,定睛一看,就发现碟子底下露出半张纸条。   纸条上的字,叫他呼吸略见不稳——   「青梅:奶糕在桌上,青梅在床上,您想先吃哪个呢?」   康熙:“……”   这哪儿是青梅,这分明就是梅子成了精!   他心窝子被酸得火烧火燎的,连想都不用想,转身就往寝殿内去。   一跨入寝殿,康熙不由得就愣在了门口,定定地看着幔帐内跷腿半趴在床上看话本子的……梅子精。   半透的黑色纱罗将那姣好的枝丫包裹着,隐隐约约拱卫熟透的梅子,挤挤挨挨出来的沟壑,引得人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只想尽快采撷,吞吃入腹。   方荷听到动静,抬起头,露出刚才遮住的青玉执壶,像极了托起梅子的嫩绿叶子,却让人目光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你……喝酒了?”康熙一开口,就觉得嗓子发干,嗓音哑得厉害。   方荷笑着将话本子扔开,坐起身,冲康熙勾了勾手指。   “皇上还没来,臣妾怎敢自己喝酒,这不是等着您吗?”   她变换姿势,却叫康熙的眸色更深邃了些。   原本还只隐约得见的风光,如今彻底映在他眸底,被鲜亮软绸裹得严严实实,偏昏灯如豆,那抹赤红却如火焰般耀眼,也染红了康熙那双格外犀利的丹凤眸。   他站在床榻前,以昂藏身影温柔却坚定地拢住这梅子精,手轻轻拂过幔帐里的枝枝蔓蔓,且惊且喜,心跳早乱了节奏。   “就你这酒量……”康熙沙哑的声音带笑,在她唇上轻啄。   “是打算叫朕入你的梦里尝梅?”   方荷轻轻推他,叫他站直,笑吟吟提起酒壶,于烛火晃动间,缓缓斟酒,清甜酒意浸染了整棵梅子树。   在康熙几欲噬人的注视下,她无辜眨眨眼——   “臣妾的意思是,等您来喝……唔!”   康熙没给她说完的机会,犹如最锋锐无匹的猎人下山,扫落银钩,银红幔帐遮住了所有悸动。   惊喜已够多了,他太馋那壶美酒,泛着清甜的上好梅香,应是江南进上来的贡酒,实在不好浪费!   ‘撕拉——’几声裂响,伴随着方荷的呢喃抱怨,刚穿上还没一个时辰的寝衣彻底寿终正寝。   康熙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方荷也没打算再说话,两个人的嘴都忙着,实在顾不上说话。   一个忙着尝尽青玉执壶的最后一滴酒,一个忙着在这初夏时节容纳更多种子落地,只待一场暴雨来临,便能生根发芽,生出新树。   精怪与人间帝王的对决,到底不是小打小闹。   冰火两重天的威力在幔帐内一次次炸裂开来,帝王骁勇善战,直引得精怪不甘示弱,酒香如水,漫上明黄金山,叫战局更动人心弦。   这一战打得天昏地暗,直至天将明,才以精怪被彻底收服落下了帷幕。   梅子精的泪与汗混在乌发间,贴在朱红唇侧,衬得那呜咽声更叫帝王满足,终是将吞吃入腹的梅子收入怀中,沉沉睡去。   一连好几日,延禧宫内的宫灯再没熄过。   昭元贵妃原本准备以后再用的惊喜也都被翻了出来,甚至乾清宫还送了几件过来。   仿佛天上地下都知道了这桩喜事,九天神凤与花仙子仙,人间精怪和小妖轮番入殿,全都成为帝王的掌中宝,反复流连,夜夜不休。   到了月底,昭元贵妃顶不住了。   方荷又一次大中午地才醒过来,根本没等乐此不疲的康熙叫人再送什么play过来,忙不迭乘着软轿滚去了寿康宫。   不行了,再在延禧宫留下去,甭管她多少年的道行,估计都得身死道消了,必须得休战!   一进寿康宫,方荷就满脸深情地呼唤:“太后娘娘,啾啾想我了没?您想我了没?”   太后思及方荷这数日的专宠,意味深长,“你倒是还记得寿康宫里还住着哀家和啾啾呢?”   上次逢五请安,满宫等着给昭元贵妃行礼的妃嫔,只等到了李德全,来替新任昭元贵妃告假。   只说是身子不适,却又没叫御医和太医,傻子都知道这身子到底是怎么不适的。   妃嫔们所有的心不甘情不愿,都化作了无语和酸涩。   她们又是咬牙又是嫉恨了好些天,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准备,人家反倒不稀罕。   这衬得她们更像个笑话。   “瞧您这话说得,我下午不总过来吗?”方荷冲太后嘿嘿笑。   她要是敢消失好多天,啾啾那脾气,估摸着能哭倒延禧宫。   但她也知道太后说的是什么事儿,笑道:“臣妾先前是怕给各位姐妹们过了病气儿,快端午了,天儿也热,正是五毒最重的时候,哪个病了您不都得心疼?”   太后:“……”你干脆说怕气病人家得了呗。   方荷又道:“皇上说过几日就去畅春园,延禧宫收拾东西狼烟动地的,我这几天在寿康宫陪您好不好?”   太后:“……你和皇上又闹腾起来了?”   “那倒没有。”方荷一言难尽地揉着腰坐在太后下首,幽幽看着太后。   “但要是再伺候几天,我估摸着就有得闹了。”   毕竟人吃得太饱,容易撑得脑子不清楚,指不定怒从胆边起,会做什么以下犯上的事儿……也未可知嘛。   太后上下打量方荷一番,见她这浑身的春情和眼角眉梢止不住的娇媚,心下便有数。   旁的不说,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那方面确实贪了些,不然当初她也不会那么害怕伺候福临。   反正以太后所见,董鄂氏刚进宫时可没那么柔弱,听姑姑说,海兰珠也差不多。   她只笑着叫乌林珠翻译,“一会儿叫伺候哀家的郑太医过来,给这丫头开些补身子的方子。”   其实福乐已经给方荷准备了,但方荷也不拦着太后对她好,只左右张望。   “怎么不见啾啾呢?”   先前几天她过来,这小美女都积极得很,迈着还不太利索的小鸭子步伐,嘎嘎嘎地往她这儿跑。   今儿个怎么不见人影儿?   太后失笑,“在花房呢,今儿个倒是巧了,宜妃也在,胤禟带着胤俄还有胤祥都在后头。”   她嫌太闹腾,回来歇会儿。   太后也不说留方荷住下,到底不合规矩。   “你自个儿过去看看吧,过会子你们都留下来用午膳。”   方荷有些奇怪,胤禟和胤俄还有胤裪今年不都进上书房了吗?   难不成……逃学了?   清朝阿哥们一旦进学开始,就格外苦逼。   一年到头只有千秋节和万寿节并过年能休息几天,其他的日子甭管刮风下雪,全年无休,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这也太不人道了,可旁人的儿子她也不能管。   她眼下也就是还没儿子,回头要是啾啾有弟弟的话,她肯定要改改这条规矩。   方荷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态,带着昕华兴冲冲往后头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八岁的胤禟跟个坏蛋一样在殿内大笑。   “小啾啾,你要是跟九哥一边,肯定就不会摔啦,你非要跟着你十哥,啧啧,再给你个机会,要不要跟着本将军?”   方荷:“……”怎么着,九阿哥都无聊到跟才一周岁多的孩子玩儿打仗的游戏了?   这比脚踢幼儿园还牛逼啊!   她倒也不紧张,宜妃和啾啾身边的人都不会任由啾啾被欺负。   方荷冲门口的宫女比了个嘘的姿势,戳破窗户纸往里看。   花房内的花都被挪到了角落里,中间铺着厚厚的毡毯,叫孩子们玩耍。   两个八岁崽,还有四岁的胤祥,都围在坐在地上的啾啾身边笑闹。   提起胤祥,方荷不由得想起章佳氏。   这个被乌雅氏护着生下孩子的贵人,从乌雅氏离了宫后,就再没什么动静了。   她生的胤祥和八公主也都跟隐形人一样,住在咸福宫里,孩子被宣嫔养在身边。   宣嫔从行宫回来后,为太皇太后哭过灵,就再也没出过咸福宫。   如今看胤祥这虎头虎脑的模样,还有早产却一直养得好好的八公主,方荷心里隐约清楚,宣嫔心里的戾气,应该是叫孩子给抹平了。   对此她乐见其成。   就算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她也不愿意对宣嫔下死手,宣嫔自己能看开最好。   里面啾啾还抓着胤禟的手指,白嫩宣软的小手摁在自己脑门上,看样子是被胤禟给戳倒的。   她也没露出委屈模样,只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胤禟,口齿不清地冲宜妃嚷嚷。   “大九,坏,凉凉,啪啪!”   宜妃在一旁捂着肚子笑,“可你们打仗,凉凉不能插手呢,回头等你们打完了仗,凉凉再替你啪啪好不好?”   啾啾懵了一下,听懂了宜妃的意思,又转头去看胤禟。   胤禟冲啾啾咧开一嘴小白牙,“啾将军,你认不认输?你认输就可以啪啪哥哥了哦!”   方荷:“……”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赢了还要挨打?   正疑惑着,啾啾动了。   她迅速翻身撅腚爬到胤禟身边,抱住胤禟的腿,噘起嘴来撒娇。   “锅锅,不啪,疼,啾啾吹,锅锅,腻害!”   胤禟得意地蹭了蹭鼻尖,“那是……嘶!撒嘴,撒嘴!”   他还没得意完,啾啾一口就咬上了胤禟的腿。   这会子天儿热起来了,衣裳穿得薄,即便啾啾一嘴小米牙还没长全,但好吃的她嘴劲儿已经练出来了,咬得还挺疼。   换成旁人,胤禟肯定就踢出去了。   但面对抱住他不撒手的胖团子,他要赶用力抻腿,他额娘就能吃了他!   “十三,快救九哥,快——”   “九哥!嗷呜~好重,九哥救我!”胤祥艰难地嚷嚷出声。   胤俄摁住胤祥,连胳膊带脑袋都枕在胤祥腚上。   见胤禟看过来,胤俄下巴在胤祥屁股上得意地磕了几下。   “怎么样,你认不认输,不认输,十三可要被小爷压出屁来啦!嘎嘎~”   胤禟:“……”就你这姿势,压出来也是你闻,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一旁宜妃全然不顾疼得吱哇乱叫的儿子,看着长在胤禟腿上的团子,被带的一起一伏的,还在嘿咻嘿咻使劲儿,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胤禟感觉皮都快破了,赶紧蹲下哈气,要挠啾啾的胳肢窝,抽着凉气哼哼。   “啾啾看招!”   啾啾怕痒,一听到哈气声,就笑着松了手,在一旁翻滚着落了地。   方荷怕啾啾笑岔了气,憋着笑进了门。   啾啾原本泪花都要笑出来了,跟个小乌龟一样努力翻滚着爬起来,一看见方荷,愣了下,眼珠子转了转,又软软趴了回去。   肉乎乎的小脸蛋就贴在垫子上,她伸着手看着方荷,开始干打雷不下雨。   “额凉,锅锅坏,打啾,呜呜~可年~~”   胤禟气坏了,抬起裤腿,指着自己腿上的牙印哼笑。   “啾啾你看看九哥的腿,再说谁坏?”   啾啾才不看,只颤巍巍抬起胳膊,捂住自己的嘴,呜呜得更起劲。   “额凉,做主哇~嘴,苦啊呜呜~”   胤禟:“……”怪小爷腿太硬了呗?   宜妃笑得快要从凳子上跌下来了,她看向方荷。   “不愧是你闺女噗……哈哈哈,随你!”   她还记得僖嫔那隔着八丈远就叫方荷摔倒的巴掌呢。   方荷心想,她闺女不随她随谁?   她过去抱起啾啾,先看了下胤禟的腿,见没破皮才松了口气。   她先点点啾啾的额头,“额娘教你什么来着?”   “情势不如人的时候,记得先保护好自己,等大腿来了再威风,而不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知道不?”   啾啾当然听不懂,她只是个不到两岁的宝宝诶。   但她听出来额娘不高兴了,立刻抚着方荷的脸颊,露出小米牙笑了出来,还抱住方荷的脖子跟她贴贴。   “啾腻害,嗷呜~脑斧~吃锅锅~”   “锅锅笨,吃屁,咯咯~”   胤禟赶紧跳着脚躲开,露出胤俄来。   “可不是我,吃屁的是胤俄。”   胤俄:“……”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胤祥:“……”还有没有人管快被压出屁来的小爷?   笑闹了会儿,方荷叫人带几个孩子去洗漱,坐在宜妃旁边,冲她翻白眼。   “你这额娘倒好,带着孩子逃学,还眼睁睁看着孩子打架,他们皮痒,你也皮痒啦?”   “您贵人事忙,不像臣妾,左等右等,等不来贵妃娘娘,闲着也是闲着。”宜妃耸耸肩,酸溜溜地上下打量方荷一眼。   “正巧碰到皇上骂我儿子,本宫玩玩皇上的儿子,找回点面子呗。”   “你尽管揍,不然回头皇上也得动手,正好叫他们避开上书房的热闹。”   刚走到门口的胤俄:“……”   宜额娘心疼地拉着他们过来,还兴高采烈捡了个出宫冒险的小十三,那时不是这么说的啊!   胤禟也幽幽转头,汗阿玛的儿子和额娘的,不都有他吗?   这可真是亲娘!   方荷听出宜妃的意思了,等孩子们出去后,她赶紧从荷包里掏出瓜子,递给宜妃一把,眼冒精光。   “快说说,又怎么热闹了?打起来了?谁跟谁啊?打得厉害吗?”   她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吃了睡……跟个猪一样,都好久没听过新鲜八卦了哇!   宜妃:“……”都贵妃了,你还这么爱凑热闹,合适吗? 第101章   到底却不过方荷热情塞进手里的瓜子, 宜妃叫身边的樱桃和方荷身边的昕华出去守着,边嗑瓜子边跟她说道。   “其实这几日前朝后宫都有所耳闻,也就你忙得没工夫打听。”   方荷想了想她还没醒就已经在延禧宫批折子的康熙,再到累睡着……好像有几回翠微是欲言又止来着。   不过翠微既然没急着说, 应当就不是什么大事儿。   宜妃也这么觉得, “这些日子北蒙的战事愈发紧张了, 朝堂上讨论着是打还是和,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只听说乌烟瘴气的。”   “皇上不知怎的,叫大阿哥和太子又回了上书房,指点弟弟们的课业。”   她冲方荷意味深长地挑眉, 这是说皇上忌惮太子和大阿哥呢。   “啊?你是说……啧啧,不能吧!”方荷咂摸着嘴儿吐瓜子皮。   要是换成康师傅老年,或者大阿哥和太子再大个十几岁, 康熙还真有可能忌惮。   现在?   两个连她都能骂麻爪的屁孩儿, 有什么可忌惮的。   以方荷对康熙的了解, 说不准是朝堂上有人借着为太子和大阿哥站台,硬拉太子党和所谓的大阿哥党一起争论, 挑拨是非。   大阿哥党一盘散沙, 纳兰明珠如今也不怎么管。   索额图又是个冲动的,指不定还真叫人撺掇动了, 不然康熙也不会叫两个儿子回上书房。   果不其然,很快宜妃就说了,“明珠起复, 赫舍里尚书被贬,大阿哥这会子又张扬起来了呗!”   “他和太子在上书房也不安生,吵得火星子四溢, 今儿个为了教胤禟和胤俄写字,也不知怎的,竟打起来了。”   “我去的时候,拉架的三阿哥和四阿哥,还有八阿哥都被泼了一身墨汤子。”   宜妃得到消息,实在坐不住,一到上书房门口,就听到皇上在骂阿哥们。   她探头看了眼,好家伙,要是天黑一点,上书房里能少仨阿哥,也不怪皇上发火。   温僖贵妃从来不会出面管这种事儿,因为胤俄皮实,不会主动惹事,挨骂也不疼不痒。   偏偏胤禟那张嘴一硬起来,比石敢当都厉害,又格外好多管闲事,非要替平日里玩得好的胤禩说话。   本来胤禟和胤俄还没什么事儿,因为胤禟阴阳怪气,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方荷听得窟窟直笑,“可别说,胤禟这张嘴一叭叭起来,别人还真插不上嘴。”   像极了阿哥们的嘴替。   “回头给他写个话本子,等太后娘娘千秋的时候,没他唱戏我不去!”   宜妃:“……你可饶了我吧!”要是叫胤禟得了趣儿,往后翊坤宫怕是也没个清静。   她叹了口气。   “我瞧着不对劲,就以心疼儿子的名义,把胤禟和胤俄给拉出来了。”   “虽不知什么时候打仗,我这心里总有些发慌,估摸着大阿哥是想挣军功,太子又不想叫他去,还有得闹腾,能躲远点就躲远点。”   若非胤祺夜里睡觉不盖被子着了凉,这会子还在阿哥所躺着,宜妃简直想把胤祺也拉过来。   方荷瞬间明白过来,这些时日为什么康熙在幔帐里那么激动。   虽然还是注意着力道没叫她受伤,可叫她撞软枕的时候格外急切,每回都要尽兴到两人都筋疲力竭,才肯入睡。   如果是快打仗的话……她就明白了,男人,尤其是想上战场的男人,热血沸腾,实在很难平复。   宜妃这边想起胤祺,也没跟方荷闲磕牙的心情了,站起身来。   “我带胤禟和胤俄去瞧瞧胤祺,回头就叫俩人伺候哥哥几天,好躲躲清闲。”   方荷心里紧着转悠,跟着起身调侃,“你也不怕他们过了病气。”   “不然我叫他们去干啥?”宜妃凉凉看着边走还边逗弄啾啾的儿子。   那张嘴叭叭个不停,也不耽误他左手捅咕捅咕胤俄,右手摸索摸索胤祥,猴儿都没她这儿子忙活。   她冷哼了声,“孩子不听话啊,都是吃饱了撑的,饿几顿就好了。”   这世道讲究五谷为浊,但凡孩子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上来先饿几天再说别的,太医连平安方都不敢轻易开。   胤禟和胤俄都听见了,幽幽看过来。   胤俄甚至有些欲哭无泪,宜额娘比他亲娘还狠,这贼船他就下不去了呗?   啾啾拍着巴掌乐,“饿肚肚,锅坏,长点吧~”   “什么长点?”宜妃笑着戳戳啾啾脸上笑出来的小奶窝。   啾啾学着方荷平日里吐槽人的模样,邪魅地勾起一侧唇角,用小肉手在胸前比了比。   “心心,噗通,噗通……咯咯咯~”   宜妃:“……”   她疑惑地看向憋笑的方荷,“啾啾是觉得两个哥哥缺心眼儿,让他们长心眼子?”   方荷觉得,当娘的肯定都不爱别人说自家孩子啥,赶紧一本正经想解释。   “是我跟翠微她们说话……”   “慧眼如炬啊!”宜妃抚掌,打断方荷的话,冲胤禟和胤俄挑眉。   “连个奶娃儿都看出来你们蠢,你们还有脸去上书房看热闹?爱新觉罗氏也没出过脸皮这么厚的,你们真是青出于蓝。”   “都给我老实在阿哥所里反省,回头我就叫人给你们送些猪心过去,缺什么补什么,补够了再出门。”   胤禟和胤俄:“……”   胤祥懵懂地左看看,右看看,屏着呼吸挪着小短腿,一步一步往后挪,不小心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见大家看过来,胤祥下意识伸出小手指着俩哥哥。   “哥哥教的,他们补,他们补。”   胤禟和胤俄:“……”亲的,咋都是亲的?   造孽啊!   方荷忍不住了,捧着肚子哈哈笑个不停。   连樱桃和昕华,甚至伺候胤祥的太监和宫女,都忍俊不禁地低下了头。   宜妃带着生无可恋的胤禟和胤俄离开寿康宫,还顺手提上了被两个哥哥揉搓得泫然欲泣的胤祥,去咸福宫还崽。   方荷也抱着饿了的啾啾去主殿,找太后一起用膳。   太后有些奇怪,“宜妃他们呢?”   “去看五阿哥了。”方荷将啾啾放在请造办处打造的婴儿椅里,笑道。   太后也担心胤祺的身体呢,把柳嬷嬷都送过去照顾胤祺了,闻言颇为满意,没多说什么。   反倒是方荷,在一旁给太后奉膳,笑得格外谄媚。   “我瞧着啾啾在您这边住得挺开心的,延禧宫的花房还没有建好,就叫她先待在您这儿吧。”   “回头让啾啾跟您一起去瑞景轩,那边景色好,啾啾肯定喜欢。”   太后更奇怪了。   先前这丫头不是还打算留宿寿康宫,她都做好准备让方荷带孩子回去,好推皇帝的宠了。   她似笑非笑点点方荷额头:“你又不想哀家和啾啾了?”   “我白天陪着你们,晚上还是陪着万岁爷吧。”方荷装作害羞,低着头道。   太后眼神复杂:“……你也得注意自个儿和皇帝的身子,别由着皇帝胡来。”   方荷义正言辞道:“您就放心吧,我就是为了自己的身子和皇上的龙体,才如此决定的。”   “皇上待臣妾那么好,听梁九功说皇上一忙起来,晚膳都顾不上,夜里也不得安寝,臣妾盯着些,也好叫龙体安泰不是?”   本来她是不想没黑没白地加班了,实在是吃不消。   但听宜妃的意思,打仗应该就是今年的事儿。   康熙三次亲征噶尔丹可是必考点啊,这种疯狂刷老板好感度的机会她能错过吗?   只要零零七那么一小段时间,剩下大半年都是带薪休假,指不定老板走之前还有奖励,回来更小别胜新婚。   啧啧,这简直是送分题!   下午歇了晌从寿康宫出来,方荷难得没回延禧宫等着。   她直接从月华门进了乾清宫,打算更贴心一点,免了老板忙里偷闲往延禧宫跑的工夫。   她跟昕梓吩咐:“你回一趟延禧宫,将我寻常用的东西收拾一些,搬到昭仁殿来,我这些日子,就在御前伺候万岁爷起居。”   昕梓向来听话,一句话没多问,腿脚麻利往延禧宫跑。   翠微也对主子与皇上情浓的事儿乐见其成,很快就将东西送了过来。   康熙一从南书房出来,就见李德全在外头笑成了一朵花儿。   “主子爷,贵主儿在昭仁殿等着您一起用晚膳呢。”   原本看到战报心底还烦躁的康熙,闻言面色好了些,迟疑着看了眼弘德殿,关于大军粮草的事儿,他还有些折子没看完。   但他还是顺着心意往昭仁殿去了。   “她什么时候过来的?”   见主子总算愿意按时用晚膳了,梁九功和李德全心里都松了口气。   李德全笑道:“贵主儿半下午就过来了,只说不叫打扰您忙,一直叫人收拾昭仁殿呢,要叫您晚上就寝能睡得更舒坦些。”   康熙甚至起了那么点受宠若惊的愉悦。   进门看到俏生生立在餐桌前的方荷,含笑上前刮了刮她的鼻尖。   “什么风把咱们贵妃娘娘刮过来了?”   方荷抱着他胳膊往桌前坐,心想应该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刮出来的风吧。   有题不刷简直是犯罪啊!   她歪着脑袋蹭蹭他肩膀,用帕子遮住唇角,小声道,“昨儿个夜里感觉烨将军攻势见缓,奴家猜着将军怕是没吃饱饭,专门过来盯着您好、好养精蓄锐。”   康熙:“……”   他似笑非笑睨方荷一眼,“那等晚上,贵妃娘娘再好好瞧瞧,看看本将军到底吃没吃饱。”   方荷:“……瞧就瞧,谁,谁怕谁!”   做题不要命,也是所有刷题党必备的素养呜~拼了!   用过晚膳,康熙还有些折子要批,叫人把折子拿到昭仁殿里来。   两个人也没继续腻歪。   康熙在御案前批折子,方荷就抓着个话本子,靠在不远处的软榻上,边喝花茶边看得起劲儿。   梁九功在一旁伺候着,总觉得,昭仁殿内他已经习惯了三十多年的安静,似乎都因为花茶里昭仁贵妃叫人放进去的果子,变得清甜起来。   快到二更时,方荷打了个哈欠,放下看到一半的话本子,懒洋洋把自个儿塞进了康熙怀里。   “折子是看不完的,明儿个起来再看嘛,早睡早起对身体好。”   康熙挪开朱笔,免得沾她身上,哭笑不得让方荷靠坐得更舒服些。   他意味深长道:“朕这会子就寝,可早睡不了。”   方荷:“……”有道理,就你长嘴了是吧?   “反正臣妾累了,您也不许看了,再看下去眼都要花了。”   “我最喜烨将军俊美容颜,若是您戴上琉璃镜,且不说美貌遮掉一半,连远处的敌人都看不清,就更别提打仗了。”   她抱住康熙的脖子,非常理直气壮道:“到时候,烨将军可就别怪本宫无情,要叫你失宠!”   梁九功:“……”他这会子是不是不该在殿内伺候?   康熙却觉得很有道理,不止看不清敌人,夜里闹人的妖精怕是也看不清了。   他轻笑几声,抱着方荷起身。   “好,那本将军就先为贵妃娘娘执马坠镫,好好伺候你战上一回。”   “唔……”方荷轻软含糊的呜咽,被一并藏进了幔帐里。   梁九功含笑带着人出去,关上殿门。   他觉得那动静不像是要冲锋陷阵,却像是已经打完了仗,被抓住的猎物软语求饶,引得某位将军得意透过低笑,藏都藏不住咯。   夜色漫长,幔帐轻轻晃动,隐约映出了你来我往的对战场面。   床头炕屏被方枕敲得声声作响,歪歪斜斜。   枕上躺着娇软,纤细的腕子像蕴含了千钧力道,轻轻拂过,便叫宽肩昂藏身影折腰,久久不愿起身。   淅沥沥的夏雨半夜里落了下来,透过没关严的窗户缝,将带着龙涎香气的水汽吹向大地,引得呼吸都沾染了湿漉漉的情意。   接下来数日,方荷都秉着高考前的劲头,舍命陪君子。   半上午爬起来就往瑞景轩冲,陪太后和啾啾用午膳,直到歇过晌。   半下午就去春晖堂,康熙忙她就叫人往南书房和弘德殿送方便食用又好克化的茶点。   虽然她手艺不行,但她嘴行啊。   方便面她不知道怎么做,可能拿在手里方便吃的肉卷啦,汉堡啦,什么模样,什么口味,她能说得栩栩如生,叫人口齿生津。   不是御膳房的点心不好,而是点心不管甜咸,吃多了总会腻,还会掉渣,康熙和大臣们都不大爱吃。   反倒是她后世吃过的很多快餐,冷热都挺好吃,也不会弄脏衣裳。   御厨们没点子本事也进不了御膳房,很快就把方荷口述过的东西给做了出来。   甭管是夹着青菜的肉卷,还是肉、菜、面合在一起的夹心馍,冷热都各有滋味儿,顶饱还不噎得慌……那什么,去官房也没那么叫人发愁了。   被康熙抓住忙起来就顾不上饭点的大臣们,吃了些时日,都感动得快哭出来了。   得知这是几乎常住在春晖堂的昭元贵妃献出来的方子,原本还有些蠢蠢欲动,想参贵妃不合规矩的大臣,都暂时偃旗息鼓了。   谁也顾不上。   五月里北蒙传来消息,准噶尔打赢了喀尔喀,率兵三万一路势如破竹,竟然一路往乌珠穆沁攻。   要知道,乌珠穆沁离热河就只有不足百里,再往南八百余里地就是京城。   如果等噶尔丹打下乌珠穆沁,占了古北口和喜峰口,就等于遏制住了京畿要塞,能打大清一个瓮中鳖。   这下子,主和的大臣们哑口无言。   康熙当机立断,下旨令福全为抚远大将军,常宁为安北大将军,分别领兵三万,分左右两路自古北口和喜峰口出击。   同时又下令让盛京的佟国纲带三万大军,与镇守归化城的董鄂费扬古,以夹击之势西进,协同福全和常宁作战。[注]   等旨意传遍紫禁城,康熙依然如往常一样,按着时辰回了春晖堂主殿,与等着他的方荷一起用晚膳。   方荷听见动静,放下正在给啾啾画的衣服花样子,笑着起身。   “皇上忙完啦?啾啾都会叫阿玛了呢,今儿个追着太后宫里的常茂喊,把常谙达吓得够呛,只能躲着啾啾走。”   方荷用手指比划着啾啾跑起来的模样,笑得停不下来。   “啾啾还以为常谙达是跟她玩捉迷藏,小短腿都快抡出火星子来了。”   康熙今儿个难得没接方荷的调侃,只含笑看着她,等方荷说完,温柔拉着她坐下。   “你们都先出去。”康熙冲梁九功挥挥手,不打算叫人侍膳。   方荷觉得他有点奇怪,“怎么,皇上今儿个是想叫臣妾侍膳?”   “朕伺候你。”康熙笑着夹了一筷子方荷最喜欢的四喜丸子,放入她的碟子里。   方荷瞪圆了眼,刚抬起筷子的手倏然护住自己。   “皇上您……是不是又要叫我吃亏?我跟你说哦,我这亏可是很贵的,皇上算算自己的私库还撑不撑得住。”   康熙失笑,敲了敲方荷的脑门,“朕就不能待你温柔点?”   方荷沉默片刻,幽幽道:“猪出栏之前,养猪的也都很温柔。”   康熙:“……”有道理。   所以他不光养了个猴儿嫔,养了个小狐狸,还养了头格外会气人的猪,怪不得他身边儿越来越热闹。   他笑着摇摇头,倒也没说别的,还是一反寻常,温柔照顾着方荷用完晚膳。   等殿内收拾干净后,康熙拥着方荷站到窗户边,看着前湖中央的一轮圆月,声音仍旧温柔得不像话。   “你是不是知道,朕要离京了?”   方荷背靠在他身上,懒洋洋笑了笑,“从我入宫,您就做好了这个打算,还想着拔苗助长,我若是不知道才见了鬼吧?”   康熙失笑,这混账什么时候都不忘翻旧账。   他偏头亲了亲她发髻,“其他人都劝朕,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连太后都几番劝朕在京城坐镇,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方荷想了想,“在外头吃好喝好睡好?反正你要是因为没人看顾就不把身子当回事,回来糙得没眼看,臣妾可真要换个人伺候了。”   康熙:“……”他是不是不该跟这混账谈心?   方荷捂着嘴偷笑,转过身抱住他的腰,抬起头看他。   “你总说我跟你很像,如果是我,人都骑我脖子上了,打不死对方我得气死自己,我也清楚我家烨将军不是废物,又怎么会拦你?”   康熙眼神略有些微妙,这混账说得……不会是乌雅氏吧?   如今一寻思,康熙突然就察觉出自己当初什么都不说,只叫她一等再等的行为有多离谱了。   换成噶尔丹,对方欺负到家门口,其他人要是敢叫他等等再等等,给对方继续上蹿下跳的机会,他能拿刀砍了说话的人。   康熙下意识将方荷揽得更紧了些:“果果就这么相信朕?”   方荷可疑地沉默了下,怎么说呢,她不知道战局到底如何,可……如果打赢了,三征咋来的?   她换了个说话,委婉道:“我相信老天爷疼儿子,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会平安归来,不管用多久,皇上也一定能弄死噶尔丹,成为草原上所有部落都敬畏的天可汗!”   康熙被逗笑了,方荷这说法,倒比其他人言之凿凿说大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更有说服力。   更艰难些的三藩之乱,他都平了,噶尔丹,他也定会杀之。   康熙低头,额头抵着方荷的,低声道:“钦天监已经送了日子过来,朕……五日后出发!”   方荷住在春晖堂,比其他人知道得都早些。   内务府寻常不怎么看得到的奉宸司、上驷院和武备司那些进进出出的官员,就足够让人隐约得知此事了。   “那赶紧着……”方荷也不看湖看月亮了,拉着康熙就往寝殿跑。   “走之前臣妾要榨干烨将军的公粮!”   康熙:“……”   一夜造作,翌日康熙起身时,看着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嫌他吵的方荷,唇角的笑意比任何时候都深。   下了早朝,他把太子叫到御书房。   此次他不会亲自去跟准噶尔打仗,只是率禁卫军到博罗和屯督军。   那地方离京城一千多里,胤礽也已经十七了,到了可以监国的年纪。   “朕会将李德全留在昭元贵妃身边,后宫不需要你操心。”   “前朝的事,多听内阁的意见,多看多听,少说少做。”   胤礽满脸激动和不舍,红着眼眶拉住康熙的衣袖。   “汗阿玛,您带上儿臣吧,儿臣不想监国,想跟您和大哥一起出征。”   是个男人都忍不住有纵马杀敌的情怀,身为太子,胤礽更清楚,与其留下做个阿玛的傀儡,不疼不痒地听听政务,还不如上战场呢。   若叫老大得了军功,待得大军归朝,他这储君的地位只怕会更加不稳了。   “汗阿玛,您自小教导儿臣为君之道,该当亲力亲为,儿臣舍不得您,与其在京中日日担忧,儿臣宁愿给您当个座前的小兵也好啊!”   如果没有方荷先前的话,康熙听到自己从小养大的儿子这番话,估计只会感动,欣慰,甚至会觉得这儿子贴心。   这会子他也不至于对太子失望,他很清楚胤礽对他的依赖和濡慕,知道保成的情意不假。   可他却依然能分辨得出,保成想随他出征,却不只是因为他要出征,而是因为保清也跟着一起去。   他心里蓦地生出一股子感慨,保成他已经走上了属于自己的路,这条路的终点没有他。   不止保成,其他儿子也如此,能伴他走到终点的,只有那个小狐狸。   他咽下一声叹息,含笑抚着胤礽的后脑勺,轻拍了下。   “身为太子,你与保清的路不同,这江山早晚是你的,你得清楚何为轻何为重,担起自己该担的责任。”   “无论发生任何事,切勿心急,等朕回来,也该给你挑太子妃了。”   胤礽张了张嘴,却还是咽下了更多想争取的话。   他从汗阿玛的眸底看到了不容拒绝。   江山早晚是他的,但如今……是汗阿玛的,他只能是听话的太子。   五月十九,天朗气清,前一日刚下过雨,难得在这盛夏天儿不算太热。   康熙率七千禁卫,在太后和太子并后宫诸妃嫔、前朝留守官员的注视下,浩浩荡荡离京。   六月初七,常宁所带领的右路军因辎重匮乏,失利往南退了五十里。   七月初,噶尔丹亲自带兵追击,渡过沙拉木伦河,准备继续攻打左路军。   康熙的旨意很快从博罗和屯发出,急令左右路军在木伦河上游夹击噶尔丹。   战况未明,及至七月底,清军在明显多于准噶尔的情况下,仍旧隐隐处于下风。   战报一送回京城,就引起了朝臣们的惊慌和躁意。   可后宫得不到前朝的战报,依然跟寻常时候一样风平浪静。   只是这风平浪静下的波涛,也丝毫不逊于前线,于暗处汹涌。   康熙离宫前,就传旨将宫务交到了方荷手里。   温僖贵妃因为身子不适,并没有推拒,很痛快地奉上了宝印和金册。   有顾问行帮衬着,即便惠妃、荣妃两人私下里一直没停了给方荷使绊子,也没能影响方荷迅速将宫务捏在手里。   方荷也没生出擅专好权之意。   她先雷厉风行扣押了内务府的旧账,将所有烂账、坏账、假账都拿出来一一清点,杀鸡儆猴,迅速理清了账目。   还有后宫各处的职责,也迅速重新调整,方荷令内务府督查司确立了新规矩,分往各司。   具体规矩的改动不少,但是在内务府和各宫妃嫔看来,其实变动不算大。   只是所有的差事都划分了具体的范围和核验标准,并且设立了奖金和罚银标准。   责任一步一步具体到人,日日都要签字画押,方便奖赏和追责。   如此一来,内务府和后宫各处原本职责不明,吃空俸,瞒上欺下的那部分人,都没了发挥的余地。   至于互相推诿,甚至妄图让其他人担责的那些老油条,再也没办法耀武扬威了。   后宫自然有好些人不满,隐隐乱了好些天。   但顾问行说服了内务府各司配合,督查司又在李德全的指使下严查到底,慎刑司指哪儿打哪儿,到了七月初,后宫还是消停下来了。   做完这些,理顺了后宫的流程,方荷依然将宫务一分为三,交到了惠妃、荣妃和宜妃手里,让她们继续管着后宫。   这三个人每三天跟她汇报一次工作情况,但凡宫里出了任何问题,她只找这三个人负责,很快就清闲了下来。   本来方荷是打算躺平,好好陪陪说话越来越利索,也越来越敢上天的啾啾,开始自己的带薪假。   可中秋宫宴之前,惠妃、荣妃和宜妃三人过来找她汇报宫宴的进度,啾啾拿着她的小钓鱼竿,带着水缸里刚放进去的半大鲤鱼,满脸兴奋冲了进来。   原本还挺喜欢鱼鲜的方荷,闻到隐隐约约的鱼腥味儿,突然就吐了出来。   惠妃和荣妃眼神闪烁,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请了太医过来。   宜妃和方荷淡定地哄着被吓到的啾啾,由着太医诊出了方荷两个多月的身孕。   一石激起千层浪,前朝后宫得到消息后,都炸了窝。   尤其是索额图留在太子身边的眼线,得知情况后,马不停蹄就将消息传了出去。   后宫里更是碎了一大批帕子。   不是不想摔盘子摔碗,可现在内务府对各宫的损耗都有标准,还要求给出合理的理由。   客观原因损耗,内务府补一次,非客观原因,则需要各宫自己补贴才能重新补上。   问就是前线打仗,后宫帮不上忙,却得竭尽所能地出一份力,能省则省,省下来的银子好采买取暖之物,送到前线去。   谁敢说不想省,那是要叫皇上和将士们一起吃苦?傻子也不敢这么说。   连温僖贵妃都有些坐不住了,如今方荷就已经是妃嫔之首,如果方荷诞下阿哥,往后胤俄会被所有人拿来对比。   太子也连日脸色阴沉,如果昭元贵妃生出阿哥,比胤禛还要尊贵些,那可是实打实的半嫡。   万一昭元贵妃生出更多阿哥呢?后位可还空着呢。   等索额图私下里传信回来,催着太子不要再迟疑的时候,胤礽第一次没能止住心头的恶念。   想起那个他还颇为欣赏的昭元贵妃,胤礽默默允许了手底下人与永寿宫联络的动作。   待得人离开好一会儿后,胤礽才无奈叹了口气。   其实他真不想与昭元贵妃为敌。   就算动手,他也不会害了昭元贵妃,她依然会是汗阿玛身边最尊贵的女人,他只是……再也不想要任何兄弟了。   还在感怀的胤礽并不知道,就在他宫里的太监踏入永寿宫大门的那一刻,延禧宫也迎来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客人。   景嫔冲方荷伸手,笑得格外得意。   “昭元,毓庆宫动了,一千两银子,银票就好。”   方荷:“……”   她捂着胸口,偏开头,咬牙冲翠微摆摆手,不看翠微去拿银票的身影。   “接下来,还要跟我赌吗?”景嫔浑不在意地歪在方荷身边的脚踏上,撑着脸仰头冲方荷笑。   “还是一千两,我与你赌她们动手的时机和途径,不会叫你吃亏的。”   方荷一脸探究看着景嫔,“你怎么会那么好心帮我?”   其实景嫔就算不跟她赌,顾问行也早叫人盯着各宫和毓庆宫的动静了。   她根基比别人钱,站得越高,越容易叫人生出把她拉下泥潭的心思。   她从不指望人在利益面前能记得住疼。   “因为我很喜欢你的封号。”景嫔想也不想便笑道,接着似真似假喟叹一声。   “午夜梦回,这个昭字好像总在我耳边响起,深宫无趣,我实在不想叫它消失。”   景嫔冲方荷眨眨眼,“你是怕了?若是需要我帮你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一万两,我保你无后顾之忧,安心养胎,如何?”   左右都是上辈子做惯的事儿了,这活儿她熟。   方荷定定看着景嫔,突然勾起唇角,笑意越来越深,甚至渐渐变成大笑。   景嫔从入殿开始的笃定,突然掺杂上了几分疑惑。   “你……高兴疯了?”   “不,我只是确定了一件事。”方荷说话的时候笑意不减,她终于猜出景嫔的身份了。   方荷弯腰,轻提起景嫔的下巴,眸底的肆意和张扬也再不掩饰。   “我等了好久也没人蹦出来,本来还有点失望。”   “现在嘛,我确实很怕,怕紫禁城里的人太不经折腾。”   “你倒是可以帮我多请几个人配合她们,我请你看一出好戏如何?”   一场让所有人都会庆幸,先前得罪她的时候,皇上还在宫里的好戏。   方荷曾跟康熙说,他像一道枷锁,哪怕枷锁打开了,也会让她有所顾忌,毕竟老板有很多她不认可的底线。   不巧的是,她没有。 第102章   方荷在御花园打脸惠妃那回, 就发现了景嫔的违和。   不是方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景嫔以几乎叫人无法忽视的大胆注视,故意引起她的注意。   那日,在无人得见的角落里, 景嫔斜靠在绽放着迎春花的假山一侧, 笑靥如花, 与除夕宫宴时候完全不同。   她身上再无怯懦,木讷那些掩人耳目的柔婉, 反倒多了股子兴致盎然的肆意和玩味。   在寿康宫请安的时候,景嫔也总在其他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对她露出兴致盎然的表情。   方荷知道, 景嫔早晚会找上她,还跟宜妃提过。   两人分不清这位佟家女到底是想化干戈为玉帛,还是来者不善。   可方荷也不怵她, 她做昭妃的时候能收拾佟家女, 没道理做了贵妃还畏首畏尾。   在战略上藐视敌人, 战术上却丝毫不能大意,方荷请顾问行私下里去查了景嫔的底细。   不得不说, 康熙给的这个老太监是真的敬业。   他不但将内务府和后宫诸多关系理得顺顺当当, 也从不会因为她任何行为大惊小怪,只会默默将交代的事情办到最好。   去查景嫔也不例外。   可顾问行禀报上来的详尽资料, 让宜妃有些难以置信佟家女会如此,却让方荷察觉出了几分微妙。   景嫔对后宫争斗不感兴趣,反而喜欢避开人到处走, 尤其是乾清宫和养心殿周围,她以闲逛的名义转了好多回。   畅春园她对无人问津的清源书屋更感兴趣,如果方荷没记错导游曾经的介绍, 那应该是康熙老年的居所。   她对四阿哥很好,甚至好到会与这个便宜外甥下棋,论策,指点四阿哥的功课。   可这位佟家大房的庶女,在佟家的时候毫无才名。   再加上景嫔还有曾经落水濒死的经历,方荷怀疑,自己碰上了老乡。   在康熙离宫后的第三天,景嫔在瑞景轩的小花园里,拦住了方荷。   “昭元贵妃,要不要与我打个赌?”   方荷问:“赌什么?”   “赌第一个对你动手的人,不会出自后宫。”景嫔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   前朝无法轻易跟后宫接触,如果不是后宫动手,也就只有阿哥们……准确来说是太子。   方荷先前苏东西的时候虽然谨慎,但到底与这世道不同,并不意外景嫔能发现她,只在心里腹诽,难不成,她这可疑老乡,还是个穿书党?   她都没那么肯定谁会先忍不住蹦出来。   虽然对这位疑似老乡的景嫔略有些警惕,她还是没忍住问。   “为什么这么觉得?”   景嫔轻笑道:“古往今来,恩宠都是虚幻,大家争的不过是权柄,温僖为家族所累,不敢轻易动手,最多袖手旁观,其他人还没这个资格。”   “为君之道,是大仁大爱,大仁需杀伐果断,大爱需善存己身,可你的存在,你的子嗣,都会威胁到他的地位,只要他还记得自己所学,便不会迟疑。”   方荷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她在酒店里服务过很多大佬,清楚大佬们特有的那种云淡风轻的气场,比起景嫔却仍弱了些。   而且后世的大佬,没人会把怎么做皇帝说得这么头头是道的啊。   方荷隐约觉得,这不像老乡……倒像武大佬或者吕大佬那种人物。   可景嫔那种惟恐天下不乱的兴味和示好,却又没有康熙身上临朝过的那种气场。   她思虑再三,应了这个赌,试探着笑道:“既景嫔看好我,往后也不必如此客套,叫我果果便是。”   如果景嫔不看好她,去的就该是毓庆宫,而不是来她面前。   景嫔笑道:“还是叫你昭元吧,你叫我雅娘便是。”   方荷被封贵妃后,便不再住云崖馆,也没去皇贵妃住过的澹宁居,那里改名钟毓苑,赐居太子。   嘉荫殿则改名昭元殿,给了方荷,方便方荷随时在昭元殿和春晖堂之间往返。   她一回到昭元殿,立刻叫顾问行去清源书屋,找了很多历史古籍过来翻看。   两个多月的时间,她都用来干这事儿了,回宫也没停下。   历史上对为君之道如数家珍的不算多。   最符合的有两个,邓太后身边的班昭,字惠班,还有武则天身边的上官婉儿,字紫英,没有一个跟雅字沾边。   直到现在,方荷发现了景嫔对‘昭’字的喜爱和怀念。   喜爱这个字所代表的意义,怀念这个字背后的故人。   方荷突然想起,景嫔毫不心疼佟家送上来的银子,在回芳墅让人建了一小座流杯池,专门招待上门的妃嫔避暑。   反正班昭不像会做这种事儿的人。   这做派,除了伺候过曾为武昭仪那位的,又广纳入幕之宾的上官昭容,也没别人了。   眼下,听到方荷隐藏着杀气的话,景嫔呼吸微微一顿,眸底蓦地迸发出强烈的光彩,身子弯得更低。   景嫔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位昭元贵妃了。   她比那些曾掀动风云的公主还有趣,不愧是从那些神奇话本子的世界里走出来的人。   也许她想天高海阔再逍遥一世的希望,真的可以放在方荷身上。   “待毓庆宫那位动手的那日,我保证,所有能到场的人,都会到场。”她笑吟吟看着方荷,微微躬身。   “雅娘就等着看贵妃娘娘的好戏了。”   中秋刚过,重阳未至,前线的消息就传回了宫里。   清军在中秋月圆夜,大破准噶尔‘驼城’大军,斩杀万余准噶尔士兵,逼得噶尔丹往北溃逃的消息,吹响了反攻开始的号角。   这算是御驾亲征以来的第一场大胜,太子很快就令人晓谕京城,引得紫禁城内外皆是欢呼和赞誉之声。   后宫妃嫔们也活跃了不少。   温僖贵妃得知是裕亲王这一支左路军立下的功劳,法喀就跟在裕亲王身边呢,大喜之下,身子都好了些。   很快,温僖贵妃就借着重阳将至的名义,欲举办赏花宴,邀请后宫妃嫔们去御花园赏花。   递到方荷手里的帖子,是宜妃送过来的。   “听说是承乾宫景嫔提起,上回你在御花园没能尽兴赏花,建议温僖贵妃将永寿宫的赏花宴,挪到了御花园去。”   宜妃随手将帖子扔在了矮几上,“惠妃竟跟没事儿人似的,我觉得这场赏花宴怕是有猫腻,你还是别去为好。”   虽然方荷现在身孕已经满了三个月,但方荷这一胎孕期反应比上回大得多,坐稳了胎也不意味着不会被人算计。   方荷只笑着叫福乐看了眼帖子,等福乐递过来,才接在手里看,见定的是两日后,颇有些意动。   “正好是请平安脉的日子,温僖贵妃做事谨慎,不会落人话柄,那日肯定会叫太医院的人在场,应当无碍。”   宜妃蹙眉:“那些太医要是可信,我当年生胤禌也不会……但凡有人起了坏心思,夹带些不干净的东西往你身边凑,总归是防不胜防。”   “嗯,你也说了,防不胜防。”方荷将新泡好的金银花露推到宜妃面前,含笑道。   “有那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离我生产还有半年多呢,难道龟缩在延禧宫里就安全了?”   宜妃听出来方荷的意思,心跳猛地乱了几拍。   “你这是要……杀鸡儆猴?”   方荷被逗笑了,却也不多解释,只以茶盏遮住唇角的笑意。   “杀鸡儆猴作用不大,总有那铤而走险的,若想安枕无忧……”自然是猴子和鸡全弄个半死,叫他们再也长不出搅屎的骨头。   “怎样?”宜妃不由得向着方荷探身,连问声都不自禁发紧。   方荷笑眯眯啧了两声,“天机不可泄露,你等着看就是咯。”   宜妃:“……”先前谁说话说一半,上官房会没手纸的??   把好心过来提醒的宜妃给气走,方荷立刻叫人请了顾问行和李德全到跟前来。   “后日动手,请二位帮忙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   李德全迟疑了下,没说话。   顾问行只垂着眸子,轻声道:“回主子,苏嬷嬷说,只要您派人去请,她会带着您需要的东西过去。”   “奴才已按您的吩咐安排妥当,那日太后不会露面,慎刑司也提前留出了地方。”   方荷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催促,只抚着自己还未见弧度的肚子,笑吟吟看着李德全。   李德全硬着头皮,小声问:“主子,其他人都好说,您当真要将太子扯进来吗?”   如果太后不出面,太子才是如今宫里最尊贵的那个,这祖宗是要捅破天吗?   他小心翼翼建议:“此事是不是先请示一下万岁爷?”   “他不对我动手,我吃饱了撑地将他扯进来?”方荷非常有耐心地温柔解释。   “且不说皇上在前线为战事担忧,拿这种小事打扰他好不好,等皇上回信,一来一回需要多久你算过吗?”   “如果我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任何纰漏,谁来负责?”   李德全赶忙跪下,“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想知道你什么意思。”方荷更温柔地打断李德全的话。   “如果你做不到,就滚回乾清宫当缩头乌龟就行了,往后延禧宫的事儿再不必你来操心。”   “孩子嘛,不懂事,打一顿就好了,很简单一件事,你也不必想复杂了。”   “如果有人非要给我增加难度,我自个儿想法子动手也不是不行,到那时候前朝乱不乱,我可就顾不上了。”   “我能负担得起任何后果,不过等皇上回来问起,你能不能担得起责任……你自个儿掂量,我不为难你。”   李德全越听越心惊肉跳,上回这祖宗自个儿想法子动手,可是叫整个后宫都一起瞒天过海,逼得皇上都没了法子。   他不过是一个奴才,哪儿担得起这个责任啊。   他赶忙将脑袋抵在地砖上,“回贵主儿话,禁卫保管不会出任何问题,其他人……奴才去说!”   方荷看了眼顾问行,轻哼了声,什么都没再说,就叫两个人出去了。   一出来大殿,李德全就软着腿靠在红漆柱子上,好一会儿回不过神。   皇上留下他在宫里,说是为了保护昭元贵妃,其实也是怕贵妃太无法无天吧?   这要是贵妃闹得太过,捅了大篓子,他这条小命照样保不住啊!   “皇上留下禁卫和暗卫,并未瞒着主子,主子手里有龙纹佩,并非只能靠你。”顾问行突然开口,吓了李德全一跳。   李德全捂着狂跳的心窝子,“那贵主儿为何……”还要他来做这件事啊!   难不成是要提前找个替死鬼?李德全更欲哭无泪。   顾问行淡淡看李德全一眼,觉得梁九功这干儿子实在太蠢,这种明摆着的事儿也要问。   皇上连绿头牌都做了,甚至还用搓衣板作画,这几乎是明摆着将权柄递到了方荷手里,允准她动用他所拥有的一切。   不然他顾问行用得着跟伺候皇上一样,伺候新主吗?   贵妃用皇上所给予的,是表达对皇上的信任和托付,不用才会叫皇上心生芥蒂。   顾问行思忖片刻,以李德全能理解的意思言简意赅。   “你出面,代表着万岁爷,主子不会下死手,等皇上回来,你只是听从主子吩咐,不会有任何惩罚。”   “你不出面,主子可孤注一掷,为保皇嗣,不择手段,无论结果好坏,你必死无疑。”   李德全惊了下,瞬间恍然,是,是这么个理儿,所以他差点就送自个儿上了绝路?   他软软顺着柱子滑落在地,再没有任何迟疑,咬牙拖着腿爬起来就赶紧去办昭元贵妃交代的事儿。   八月二十三大清早,胤禟和胤俄又双叒叕从上书房跑出来,钻进了延禧宫。   他们到的时候,方荷刚跟啾啾吃完早饭。   俩人冲外头要行礼的宫人和太监杀鸡抹脖子地比划着噤声,偷偷躲在门口往里看。   一探头,兄弟俩就见昭元贵妃抱着啾啾,一起给肚子里的宝宝做胎教。   “小兔子跑啊跑,很快就撵到了小乌龟前头去,得意到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不对!”奶呼呼的声音很认真地反驳,接着降低了声音。   “弟弟乖,不听不听,兔纸不飞飞,系……是,蹦高高哦~”   方荷含笑看着啾啾抚着她的肚子,喷着口水语重心长教导弟弟,她只能憋着笑一脸自己错了的模样,免得妨碍啾先生的教育工作。   先前啾啾对别人叫她额娘的事儿反应很大,方荷从发现自己没有换洗后,就有些为啾啾可能会不开心发愁。   不是她重男轻女,可在这个世道,她想保护好啾啾,甚至在自己百年以后,能让啾啾生活更安稳,阿哥就必须得生!   她想了很多种说辞,比如会多一个人跟她一起爱啾啾啦,比如有个弟弟或妹妹就有个小跟班啦……但这些说辞竟都没能用上。   方荷将啾啾从瑞景轩接回昭元殿,才刚说了一句自己肚子里有小宝宝,啾啾就高兴地蹦了起来。   “弟弟吗?”啾啾一脸期待,小奶音都快高兴呲了。   虽然啾啾比好些孩子开口都晚,但她学说话的速度却比很多小崽都快得多。   才一岁半,她甚至说话都快赶上三岁多的胤祥了,只不过吐字清楚而已。   所以啾啾手舞足蹈地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   “习三锅,小雀雀,分妹妹,啾啾公举,也要!弟弟分窝!”   方荷听明白后,惊呆了,这是她从来没考虑过的角度。   所以胤祥的丁丁,已经许了一半出去给自家妹妹,啾啾就惦记上自家弟弟的了?   不是,胤祥为什么会跟啾啾提起这个来?!   虽然她没有,但她突然隐隐觉得某个地方有点幻痛。   方荷火速叫人去了一趟瑞景轩,请太后跟宣嫔和章佳贵人提一提,可千万别闹出什么惨绝人寰的兄友妹恭来。   然后,方荷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勉强让啾啾明白,就算是弟弟,他的小弟弟也没办法分给姐姐,这东西只有完整的才有用,不完整的话,弟弟以后就生不出宝宝来跟啾啾玩儿了。   翠微和春来都差点听吐血,哪儿有跟孩子说这种,这种不正经的话的啊!   方荷也没办法,“你有本事让她明白这东西的重要性,别再惦记,你去说,只要你能说明白,我保证跟她认错!”   翠微和春来还有昕珂她们不说话了。   虽然但是……如果小主子问她们为什么她不能拿弟弟的雀雀,她们该怎么回答?   总而言之,经过了混乱、失落后的啾啾公主,很快明白了十三哥在吹牛,小公主都没有雀雀,她还是最腻害的公举这件事。   啾啾从襁褓中就一直是个很有耐性的崽,她也没难过,只从额娘的话里举一反三,听出了额娘肚子里的宝宝是给她玩的这个结论。   “弟弟,生宝宝玩,额娘,生宝宝也玩~九锅锅,习锅锅,笨,习二锅,习三锅,傻,啾啾系……小先森!”   方荷想了想,让啾啾自个儿教个合格的玩具……啊呸,玩伴出来,总比分享雀雀这种事情靠谱得多。   而且她能跟啾啾多一些相处时间,不叫啾啾产生落差感,两个孩子也能更亲密,百利而无一害,就由着啾啾去了。   如此一来,每天方荷都带着啾啾一起给肚子里的崽做胎教,效果特别好。   啾啾说话越来越利索,每天孕吐都特别严重的方荷,只要一开始念书,肚子里就特别消停,也不知道这崽到底是被念睡了还是听得起劲。   甭管肚里崽是学霸还是学渣,娘俩都对这件事乐此不疲,每天都要在清晨最容易孕吐的时候,讲半个时辰的故事。   等啾啾教育完肚子里的弟弟,方荷刚要继续讲故事,眼角余光就看到了两个老鸭腚脑袋。   大清的男孩一般十岁留头,十岁前,只在头顶留一撮毛,民间俗称老鸭腚。   胤裪和胤祥没来过延禧宫,胤禩刚开始留头,如今这发型能出现在延禧宫的,也就胤禟和胤俄。   方荷戳了戳啾啾,“啾啾看,谁来啦?”   啾啾一扭头,眼神立刻亮了,翻个身就冲春来挓挲起胳膊,表示要下软榻。   “锅锅,花花,好吃哒!”   “额娘,啾啾,看花花~”   方荷没想带啾啾一起去御花园,打算把啾啾送到寿康宫。   这会子看了眼胤禟和胤俄,方荷眸底闪过一抹暗色,不动声色笑着拦住啾啾。   她问胤禟:“怎么又逃学了?小心你们汗阿玛回来打你们板子。”   胤禟赶紧解释,“昨天我和胤俄跟先生和太子哥哥说了,今天我们的郭罗玛嬷都进宫,告半天假去请安。”   方荷不解,“那你们怎么会来找啾啾?”   八岁的娃和两岁的娃这么有共同语言吗?   胤俄憨笑:“我们听三哥和八哥说,上回啾啾去御花园哭着走的,五哥也说啾啾喜欢花。”   “昨天去寿康宫请安,我们正好说起要去御花园,被啾啾听到,昨天在寿康宫就说好了,要带她去看花。”   方荷心下微哂。   昨天惠妃、荣妃和宜妃拉着她说重阳节宫宴的事儿,贵妃陪着太后说话,倒让几个孩子说好了,可真够巧的。   她蹲在啾啾面前,“啾啾,去御花园会有蜜蜂,蜇一下很疼的,你确定要去吗?”   啾啾缩了缩脖子,却眼睛眨都不眨看向胤禟和胤俄。   “有锅锅!啾啾跑!”   胤禟和胤俄:“……”你可真是我们的好妹妹!   方荷定定看着啾啾,坚持问:“如果哥哥也挡不住呢?”   啾啾紧抿着小嘴儿,却丝毫不肯放弃。   “要去!啾啾不怕!姑姑吹!”   “阿玛敢敢,啾啾也敢敢!”   虽然康熙出去很久了,为了不让啾啾忘记自己还有个爹,方荷没少以康熙为蓝本,讲些烨将军打仗的故事,倒叫啾啾记住了。   “主子——”春来难得上前插嘴,想说她带着小主子走,路上哄骗小主子去寿康宫。   “好,但啾啾得答应额娘,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都不要害怕。”方荷打断春来的话。   啾啾早晚会明白这世上不只有晴天,她不会把孩子养成温室里的花朵,阻拦啾啾的脚步,让她变得畏缩不前。   即便啾啾想上天,她也会为啾啾搭起登天的梯子。   她冲啾啾伸出小拇指,“拉勾勾,拉了勾勾额娘就能一直在你身边守护你,我们啾啾最勇敢了,对不对?”   啾啾咧开小嘴,灿烂的笑容毫无阴霾,果断伸出手指。   “拉钩钩,一百年,不许变!”   方荷笑着目送兄妹三人出门,等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才冷下脸来,面无表情看了李德全一眼。   “跟暗卫说,如果啾啾有事,我会让今天所有到现场的人陪葬!”   李德全呼吸一窒,莫名的,竟从方荷话里听出了风雨欲来。 第103章   以方荷如今的身份, 本该最后一个到场,起码也得跟永寿宫差不多时候出门。   但狠下心让啾啾面对风雨是一回事,她却也没心大到放心叫啾啾离开自己眼皮子底下。   宜妃一进御花园,就见方荷早懒洋洋坐在了浮碧亭外新摆好的罗汉榻上, 吃着昕华敲好的核桃, 远远看着胤禟和胤俄带着啾啾在花丛中扑蝶。   “哟,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宜妃近前,给方荷福礼的功夫还不忘调侃。   “回头那些闲来无事的, 怕是又要嚼舌根子,说咱们昭元贵妃沉不住气,有失体统咯。”   身份越尊贵的出场越晚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时下权贵觉得, 只有心里没底气,才会急躁。   哪怕不会明面上议论,私下里也少不了说几句下酒。   知道得越多, 往后瞧人的目光就越阴阳怪气, 又不好拿这个说人以下犯上, 特别膈应人。   “来都来了,爱说说去呗。”方荷无所谓地笑笑。   “他们说再多不也还得给我行礼?我就喜欢别人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封建糟粕千千万, 就这打脸的时候能以势压人一条爽, 反正有不痛快她又不会憋着。   闲着也是闲着。   宜妃失笑,理是这么个理, 只是除了方荷,没人好意思嚣张得如此明目张胆了。   好在都知道方荷孕吐厉害,生怕身上的味儿引得昭元贵妃呕吐被责罚, 远远行个礼后,都不往这边凑。   连惠妃和荣妃都不例外,只有什么香露都没用的宜妃坐过来了, 也没什么可膈应的,便也跟方荷一起看胤禟和胤俄带啾啾玩儿。   虽然啾啾爱美,可有时候小孩子的审美跟老人是有些相似的,觉得鲜艳的,浓烈的就是漂亮。   啾啾就喜欢大红大紫的花儿。   短短半个时辰内,胤禟和胤俄就被啾啾拽着,已经摘了好几朵秋海棠。   偏偏啾啾的手小拿不住,脑袋也小,只能戴一朵花,可苦了胤禟和胤俄。   俩人虽然头发不多,但耳朵都能别得住,衣裳也比啾啾的小旗装扣子多。   这会子兄弟俩,脸颊两侧各一朵大红花,衣襟上也有,两人都穿了石青色的袍子,跟着身穿大红牡丹旗装的啾啾站在一块儿……   宜妃笑得茶都喝不下去。   “估摸着他们大婚的时候,都没有现在喜庆。”   方荷也笑,只是笑容淡一些。   “昨儿个是谁在寿康宫跟啾啾提起赏花的事儿,你知道吗?”   宜妃笑容不变,声音很轻:“我正要跟你说,是二公主先提起来的,荣妃啊……”   “还有,我额娘进京,是为我隔房的小姨母家女儿的及笄礼做正宾,胤禟和胤俄只要能不去上书房,什么心眼子都能长出来,没人撺掇他们。”   “倒是钮祜禄氏心眼子不少,但她不会拿自己的儿子做筏子,待会儿肯定会找理由叫他们兄弟俩离开。”   宜妃的额娘是舒穆禄氏出身,嫁进了赫舍里分支。   方荷哼笑了声,荣妃又蹦出来了,也不知道她礼的什么佛。   宜妃见胤禟已经开始追着胤俄要给他嘴里插花,含笑看了方荷一眼。   “乱花迷人眼啊,景嫔提起来御花园赏菊,便是说地方小了脂香混杂,对你身子不好,惠妃一点不悦的模样都没露出来,她应当也知道点什么。”   如今宫权虽还是在惠妃、荣妃和宜妃手里,但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因为方荷先前所为,她们现在想插自己的人手进内务府已是不可行了,连油水都比过去少了些。   如今,权势,如同鸡肋,子嗣,方荷后来者居上,谁也坐不住。   方荷好整以暇冲宜妃挑眉,“她们就没拉拢你?”   “二公主找过伊尔哈传话。”宜妃并没有瞒着方荷。   “不过伊尔哈很清楚你的手段,这几日病了,我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方荷:“……”你不如直接报自己身份证号,折腾孩子作甚。   两人说话者功夫,温僖贵妃也到了。   一走近,瞧见方荷和宜妃都在,她眼神也有些诧异,面上的笑容倒是不变,噙着笑不见外的过来了。   “我还想着,昭元妹妹身子重,少不得要晚些过来,在宫里处置了些杂事,这会子倒是我这个做东的来迟了,该打。”   宜妃笑着起身,把座儿让给温僖贵妃,“都是自家姐妹,早早晚晚的不都是个热闹,你要是觉得自个儿该打啊,不如回头瞧瞧胤俄,就知道该挨打的另有其人了。”   温僖贵妃一回头,就见自家儿子背着九公主,绕着她宫里养出来的最稀罕的几盆菊花跑,九阿哥张牙舞爪在后头追。   她眼皮子猛地一跳,这混账为什么会在这儿?   还不待她开口叫人,就听得‘嘭’的一声,她精心照顾许久的那盆凤翅振羽,摔了个稀巴烂。   啾啾被吓了一跳,撅起嘴要哭不哭的。   胤俄大概是怕妹妹害怕,还伸脚踢了几下,连盆带花踢到了花架子底下,胤禟跟着曲起脚毁尸灭迹。   啾啾歪着脑袋趴在胤俄背上,看俩哥哥跟猴儿一样跳脚,又乐得嘎嘎笑起来。   周围分散开来赏花的妃嫔们,纷纷用帕子遮住唇角,别过身子偷笑。   温僖贵妃脸色铁青,紧紧揪着帕子,深吸了口气……再深吸了口气,冲宜妃翻了个白眼。   “你要是不心疼儿子,回头我非得把他们摁在永寿宫,用板子好好教教他们规矩!”   宜妃笑得幸灾乐祸,“你尽管揍,自打皇上离京,这两个臭小子是越来越有主意了,天天上房揭瓦,为了不去上书房,连啾啾都被他们拿来做挡箭牌。”   温僖贵妃像是什么都没听出来似的,点点头。   “成,那这个白脸就我来唱,不好好进学,净捣鼓些没用的,什么都想掺和一脚,早该收拾了。”   方荷一直没说话,只噙着笑,慢条斯理吃着核桃,笑眯眯瞧着被哄得眉开眼笑的啾啾,由着两个人这么弯弯绕绕的打机锋。   不管钮祜禄氏参与没参与,或者让没让胤俄参与,她也不会冲孩子去,只会找真正的罪魁祸首算账。   眼看着太阳慢慢升高,除了方荷和温僖贵妃并三妃外,其他人渐渐都凑到了地方大一些的万春亭下头落座。   赏花宴这才算开始。   内务府的南府伶人出来唱曲儿,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唱腔,提前准备好的菜肴和点心,流水般送到了浮碧亭和万春亭。   有钦安殿挡着,御花园角落里这两座临湖的亭子,算是如今赏景赏花的最好去处。   胤禟和胤俄也玩儿累了,除了啾啾却都不敢往亲娘身边凑,只带着啾啾以男女授受不亲的理由,往旁边御景亭下头边吃边玩儿。   方荷:“……”得亏啾啾现在还没有男女的概念,不然回头保管要啃两个哥哥一腿!   温僖贵妃叫人送了些菊花酒上来应景,方荷面前只摆了延禧宫带出来的金银花露。   大家酒过三巡,温僖贵妃才笑道:“今儿个咱们也不讲什么规矩,听闻皇上打了胜仗,本宫实在高兴。”   “各位妹妹们只管放松些,各处我都叫人安排好了,回头等命妇进来了,大家也可以自选了去处见见。”   宜妃不动声色看方荷一眼,如果有人想对方荷动手,应该就是用膳前后了。   方荷也这么觉得,不动声色看了眼春来,见她始终守在啾啾身边,才放心了些。   昕华和昕梓都寸步不离地守在主子身边,尤其是见主子往春来那边看,像是得到什么信号一样,始终紧着神儿不敢大意。   可等用过膳,早在钦安殿偏殿里赏花的外命妇被请了过来,依然风平浪静。   妃嫔们纷纷与许久不见的亲眷们携手找地方说话,人越来越少,什么都没发生。   景嫔带着她二婶赫舍里氏从一旁路过,不动声色冲方荷眨了眨眼。   人她可都请过来了,就等着看好戏了。   方荷:“……”那她都母女同上阵了,人家不动手,她总不能自个儿找抽吧?   原本杀气腾腾,甚至带着奔赴战场的狠意准备了好几天,这会子方荷突然有点拿不准了。   过了会儿,连作陪的温僖贵妃和宜妃,见到自家额娘后,也带着歉意离了亭子。   方荷:“……”   难道太子后悔了,又或者是为了让她心惊胆战,如同惊弓之鸟,养不好胎?   她正想着呢,突然就听到平嫔略有些胆怯的声音。   “昭元姐姐,我有几句话想跟你——”   方荷猛地站起身,吓得平嫔话都没能说完,瞪大了眼脸色苍白看着她。   方荷好悬没忍住自己的兴奋劲儿,赶忙轻咳几声找补。   “嗯,我正走神呢,听到你说话吓了一跳。”   她冲平嫔笑得很热情。   “有话要跟我说是吧?是在这儿说啊,还是去湖边说啊?要不你挑个地儿?”   平嫔:“您……”别这样,她害怕。   她用力揪着帕子,看了看湖边,用力咬了咬唇,深吸了口气,冲方荷露出个难看的笑。   “那,那便去湖边说吧……”平嫔吞吞吐吐,笑得好像快哭出来一样。   “如果昭元姐姐觉得不安全,其他地方也可以。”   “就去湖边吧,咱们走慢些就是了。”方荷唇角笑意不变,眸底的兴奋却很快沉下去,垂眸遮住眸底的若有所思。   太子如果想让自己的姨母动手,去永寿宫作甚。   更不用提平嫔一直都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这会子就差把此地无银三百两挂脸上了。   谁会放心叫平嫔做这样的事儿?   昕华和昕梓牢牢扶着方荷,跟被宫女扶着的平嫔一起,慢慢走到湖边。   方荷看了眼越来越远的御景亭,问平嫔:“你要跟我说什么?”   平嫔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小声道:“昭元姐姐,我,我姨娘病得越来越厉害了,若是再不看大夫,熬不过这个冬天。”   方荷垂眸:“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请御医?”   “不是,我……”平嫔哭着摇头。   “对不起……求姐姐帮我跟皇上求个恩典,不要将我姨娘逐出族谱呜呜……”   她说完,用力咬了咬牙,闭着眼疾步上前两步。   昕华立刻扶着主子后退,昕梓眼疾手快上前要钳制住平嫔和她的宫女,躲在暗处的福乐已经掏出了金针。   几人警惕万分的当口,平嫔脚下突然一滑,噗通一声带着她自己的宫女落进了水里。   方荷瞳孔微缩,刚才,她就快走到平嫔脚滑的地方了。   当然,她不会以身犯险,本就没打算离水太近。   但平嫔刚才的动作,却像怕她会走过去似的,提前一步抢着滑了下去。   眼前的情况一目了然,虽然平嫔是被记在嫡母名下的,可她本是庶出,生母尚在。   有人以平嫔的姨娘逼她对方荷动手,但平嫔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意下手。   “让人过来救人。”方荷心里隐隐有些发沉,还是觉得不对劲,只淡淡对着福乐道。   她看也没看在湖里挣扎的平嫔一眼,转身就往御景亭去。   在这个角度,已经快要看不到御景亭了,有人能对她动手,啾啾甚至胤禟和胤俄三人指不定也不安全。   但她刚走了几步,就看到啾啾被春来抱着往这边走,身边如宜妃所说,果然不见了胤禟和胤俄。   啾啾大概是玩累了,趴在春来肩膀上睡着了。   方荷愈发觉得不对劲,所以对方的手段只有平嫔?   逗她玩儿呢?   但无论如何,啾啾没事儿就让方荷松了口气。   她紧着几步上前,想要问春来,胤禟和胤俄是不是去见各自的郭罗玛嬷了。   就在此时,意外突生。   从御景亭到湖边要路过钦安殿,往钦安殿去的小道和湖泊之间有一座桥。   桥上僖嫔和端嫔正背对着方荷这边说话。   等春来走到桥下,眼看着几步就要走到方荷跟前的时候,僖嫔蓦地惊呼一声,像没站稳,又像是被人推了一下,突然从桥上跌了下来。   她跌落的地方,正是春来和啾啾站着的地方。   “啊啊啊!僖嫔!!”   “主子!!!救人啊!!”   啾啾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喊声给惊醒,打了个哆嗦,从春来肩膀上抬起头,被吓得大哭出声。   方荷顿住脚步,这难道才是太子的动作?   想用啾啾来做筏子,要么让她受惊小产,要么要让啾啾亲眼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摔死,好让延禧宫再无安宁?   方荷目光越来越冷,却没在这种时候乱了阵脚,只死死抓住昕华的手,她相信春来的功夫。   果不其然,春来动作麻利后退一步,抚住被吓哭的小主子后颈不叫她看到危险。   接着她飞快上前,抬脚踢僖嫔一脚,阻了僖嫔一下,让她安全落地。   僖嫔闷哼一声,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端嫔腿软得走不动路,僖嫔的宫女喊叫着救命,踉跄跑下来。   这边的动静惊起了御花园里大部分妃嫔的注意,原本散落在各处说话的妃嫔们,带着外命妇很快走到这边来。   方荷不动声色后退几步,用手帕挡住鼻子,冷冷看着温僖贵妃带着她额娘走近。   “怎么回事?”温僖贵妃脸色难看,尤其是看到被人托着还没上岸的平嫔,还有昏迷在地上的僖嫔。   她满脸恼意看向擦着汗跑过来的御花园总管陈福。   “本宫不是说了,各处都要有人把守,好好伺候着,不许大意,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   方荷从春来手中接过还在抽泣的啾啾,转身往一旁的空地走了走,动作顿了下,却还是轻拍着啾啾哄她睡觉。   陈福跪在地上不停地请罪,平嫔被救上岸,哆哆嗦嗦很快被送进钦安殿里换衣服。   僖嫔也被抬进了钦安殿,由太医诊治。   温僖贵妃格外愧疚地走过来,站在方荷不远处,怕打扰啾啾睡觉,安静等着没说话。   等啾啾被哄睡了,方荷把啾啾递给春来,让她先带啾啾回延禧宫,这才转身看向温僖贵妃。   “是我办事不周,惊了昭元妹妹和九公主,妹妹要打要罚,我都认了,实在是对不住。”   她额娘舒舒觉罗氏脸上露出些许愤色,但到底没说什么,低着头站在温僖贵妃身后。   “真的要打要罚都可以?”方荷淡淡问道。   没等温僖贵妃说话,她便伸手快速解开自己的衣扣,浑不在意周围还有好些太监。   躲在暗处的福乐和福娥迅速站出来,展开披风让方荷换衣服。   温僖贵妃瞳孔微缩,看着方荷将衣服扔在地上,心里跳乱了几下节奏,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   她怎么会知道……   方荷面无表情点点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舒舒觉罗氏忍不住了,不忿地上前为女儿分辨。   “昭元贵妃此举不妥吧?您与温僖贵妃同为——”   “额娘!”   “放肆!”   温僖贵妃和昕华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昕华比翠微性子泼辣得多,哪怕是温僖贵妃先开口,她也丝毫不怵。   昕华看着舒舒觉罗氏大声道:“我们家主子乃贵妃,你一个命妇也敢指责贵妃不妥,这是钮国公府的规矩?”   温僖贵妃脸色也冷下来,“我看你才是放肆,主子们说话,哪儿轮得到你插嘴!”   “还是说,辱我钮国公府,辱我额娘,乃是昭元贵妃的意思?”   方荷可没打算跟人斗嘴皮子,在抱住啾啾,发现她头发上衣服上全是药粉的时候,她就知道对方有多歹毒了。   不管平嫔知不知情,就只是个声东击西的炮灰而已,这是对方的第一步。   而后是僖嫔,如果不是春来会功夫,或者方荷稍微没那么信任春来,眼看着啾啾要被人当头砸下来,方荷无论如何都会受惊。   这第二步,就是以她的七寸,让她进一步惊慌失措。   第三步,就是端嫔和僖嫔宫女的喊叫声,吓醒了啾啾,让方荷顾不得许多,先哄孩子,谁都知道她多么重视九公主。   这么多看起来没什么用处的招数之后,才是他们的杀招,落在啾啾身上的药粉。   如若不是她出门之前喝下了福乐熬的保胎药,又惊又怕之下,再接触容易落胎的药粉……对方是铁了心要让她在这一桩桩意外中落胎。   巧的是,平嫔没害她,僖嫔自己都生死一线,其他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据,温僖贵妃这个做东的,也有御花园管事做替罪羊。   即便平嫔的事儿被揭发,赫舍里氏也完全可以不会蠢到用自家人的借口,反咬平嫔一口。   所有人都在恰如其分地表演着属于自己的戏份,真真是一出好戏。   想明白这些,只在眨眼之间,方荷看着一脸恼怒的温僖贵妃,笑了。   “我辱你,辱你全家,你待如何?”   温僖贵妃惊了一下,面色更加愤怒。   “欺辱功勋,即便万岁爷不在宫里,太后护着你,太子和内阁大臣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以为掌了宫权,便可一手遮天了不成?”   “掌了宫权自然不够。”方荷点头,“所以多谢你提醒。”   她扬声叫顾问行。   “去请慈宁宫苏嬷嬷过来,你亲自去内阁,请太子过来一趟。”方荷目光锐利如刀。   “他若不肯,就说我准备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死平嫔和僖嫔。”   一直躲在旁边的端嫔猛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后退几步,想先走一步。   角落里看戏的景嫔拦住她。   “端姐姐这是要去哪儿啊?”   见方荷看过来,端嫔脸色蓦地一白,身子晃了晃。   “我,我刚才受了惊,这会子不舒服,先回去了。”   “你哪儿也去不了。”方荷冷笑。   没给几个人无能狂怒的机会,方荷又吩咐赶过来的李德全。   “叫禁卫把御花园围了,没我的吩咐,今日谁若是敢擅自离开,直接押送慎刑司。”   李德全躬身:“嗻,奴才这就去!”   温僖贵妃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身子原本好了许多,这会子却因为心惊肉跳,眼前却一阵阵发黑。   看着方荷丝毫不打算管规矩礼法,甚至摆出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连苏茉儿和禁军都听她的,看样子连太子都不打算放过。   她突然就后悔不该接毓庆宫的橄榄枝,这女人疯了!   舒舒觉罗氏怒喝出声:“没有皇上的旨意,调动禁军,昭元贵妃这是要造反吗?!”   “堵了她的嘴,听着心烦!”方荷扶着昕华的胳膊往浮碧亭那边的罗汉榻去。   “我看谁敢!”温僖贵妃冷喝。   方荷头也不回,“连她一起,谁再废话,全给我堵了。”   被顾问行留下的刘喜大声应嗻,立刻带着内务府出来的武嬷嬷,也不管什么身份尊卑了,喊了声得罪,就反剪了温僖贵妃母女的双手,拿帕子塞进了两人的嘴里。   端嫔吓得快晕过去了,直往地上出溜。   昭元贵妃这是,这是真要反了啊!   景嫔忍俊不禁,大清的妃嫔们承受能力都不怎么样啊。   她好心扶端嫔一把,“我扶姐姐过去?也免得劳动武嬷嬷了。”   端嫔:“……”   她一声没吭,直接晕了过去。   景嫔含笑松开手,跟在方荷身后,沿路招呼刘喜。   “那边的,抬过去。”   所有在御花园里的妃嫔和外命妇,很快被请到了浮碧亭前。   看着被压跪在一旁的温僖贵妃母女,还有两排虎视眈眈的武嬷嬷,哪怕是惠妃和荣妃,这会子都没敢叫嚣。   惠妃只蹙眉问方荷:“昭元贵妃,你……这是又要闹什么?”   荣妃语气也难得温和得跟哄孩子一样。   “妹妹哪怕是生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还有这么多外命妇呢,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宜妃跟自家额娘并排站在一起,一点开口的打算都没有。   方荷没理会她们,只懒洋洋看了眼昕华。   “去催一催,快些,我困了。”   昕华蹲身:“是。”   被迫站在太阳底下晒着的妃嫔和命妇们愈发愤怒,什么快些,这昭元贵妃到底打算做什么?   就在大家满头雾水越来越焦躁的时候,太子胤礽冷着脸被顾问行请了过来。   温僖贵妃母女突然呜呜出声,妃嫔们也瞬间激动起来,七嘴八舌凑上去。   “太子,昭元贵妃疯了,将我等外命妇扣押在御花园,请您给臣妇做主!”   “太子,昭元贵妃无法无天,哪怕我们的位分不如她,家中也是朝堂肱骨,如今子弟都在前线杀敌,她怎能如此侮辱我们!”   ……   胤礽一脸无奈看向方荷:“昭元贵妃,您这是打算做什么?”   “发疯啊。”方荷噙着笑抬头看他。   虽然一站一坐,一高一下,可她硬是仰望出了居高临下之感。   “都觉得我好欺负,以为我疯了,那我若不疯一下,实在是对不起你们的指责。”   胤礽懒得跟个疯女人多说,他紧皱眉头看向顾问行和李德全。   “深宫大内,岂容一个女子耀武扬威,你们也疯了?”   “来人!将昭元贵妃送回延禧宫禁足,等汗阿玛回来再行发落!”   武嬷嬷还有不远处把守的禁卫,皆面面相觑,却谁都没动。   顾问行和李德全都纹丝不动,只垂首站在方荷身边,等候吩咐。   “没听到太子的话吗?来人,将太子捆起来,等太皇太后遗旨来了再行发落!”   “嗻!”李德全躬身道,他拿着龙纹佩挥了挥手。   不用还在迟疑的禁卫,角落里突然站出两个黑衣身影,干脆利落将怒喝着动手的太子压制住,三下五除二捆了起来。   别说胤礽了,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是,他们说‘要造反吗’,这只是个表达震惊的语气词,不是真相信昭元贵妃敢造反,更不是给她提醒啊!   舒舒觉罗氏不呜呜了,温僖贵妃也不挣扎了,所有人都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方荷。   太子乃一国储君,说白了万一皇上有个不测,这会子整个大清都是太子的。   方荷连太子都敢捆,她是真活腻了。   就在大家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苏茉儿捧着个玉匣子,带着个手捧红漆盘的小宫女来了。   看到满园子惊慌失措的苍白面容,苏茉儿比顾问行还淡定。   她恭敬上前,蹲身,“奴婢请昭元贵妃金安。”   胤礽还勉强算得上镇定,他只痛心疾首地看着苏茉儿。   “苏玛嬷,您就眼睁睁看着昭元贵妃如此欺辱孤?”   苏茉儿淡淡看他一眼,举起手中的玉匣,“遵太皇太后遗旨,奴婢特为昭元贵妃送太皇太后御赐之物前来,主子们的事,奴婢不敢置喙。”   众人目光都看向小宫女手里的托盘,太皇太后留了什么给昭元贵妃?   苏茉儿扬声道:“太皇太后旨意,赐昭元贵妃毒酒一壶,匕首一把,白绫三尺……”   众人愣了下,脸上蓦地露出喜色。   难不成老祖宗提前预料到这贱人会发疯,留下赐死的遗旨,以防今天这种情况的发生?   但胤礽刚扬起笑意要开口,苏茉儿便继续道:“……特许昭元贵妃代行哀家之权,处置悖逆,肃清后宫,以正宫规!”   众人:“……”不可能,他们做梦都不敢做这么离谱好嘛!   胤礽都想抬手给自己一巴掌,觉得自己是幻听了。   可一抬手,感觉到束缚带来的微痛,他突然就清醒了过来,脸色瞬间白了不少。   胤礽比任何人都清醒,眼界也比后宫的女子们高。   他很清楚苏玛嬷对太皇太后有多忠心,绝不可能助纣为虐,这一定是乌库玛嬷留下的遗旨不假。   苏玛嬷向来心疼他们这些晚辈,尤其是他和胤褆,在苏玛嬷心里也就只比汗阿玛差一点点而已。   能让苏玛嬷站在昭元贵妃这边,哪怕对他这个太子不敬都视若无睹,只有一个可能。   苏茉儿认为,今日之日与他脱不开干系,并且认为昭元贵妃做得对……他私下里做的事被知道了。   他张了张嘴,心跳却快得叫他说不出话来,这一瞬,胤礽慌乱得像是被戳破谎言的孩子。   惠妃却截然相反,她尖锐质问:“苏嬷嬷,谁知道你是不是假传遗旨?”   “有这样的遗旨,你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苏茉儿看都没看她一眼,只转身重新蹲安告退。   “奴婢的差事已经完成,还请贵主儿记得自己的话,多为万岁爷考虑。”   方荷笑道:“放心吧,为了腹中胎儿,能不杀人,我绝不会妄造杀孽,苏嬷嬷安心回慈宁宫便是。”   有些胆小的妃嫔,听到方荷这话,看到被摆在罗汉榻上的三样东西,腿软的站不住,打起了摆子。   那就是……能光明正大杀人了?   荣妃所有的念头都被收了回去。   她没有惠妃聪明,没有宜妃识时务,但她的直觉很敏锐。   后宫变天了,她再也不会跟方荷作对。   惠妃还想说什么,方荷捏了捏额角,吩咐顾问行。   “惠妃以下犯上,太聒噪,赏十板子,她多说一个字,就多一板子。”   惠妃瞪大了眼,一声放肆都在嘴边儿了,可看方荷脸色恹恹,浑身都是不耐烦的煞气,莫名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知道,方荷应该不敢打死她,更无可能跟现场所有的妃嫔和外命妇作对。   可……有了太皇太后的遗旨,杀鸡儆猴这疯子一定敢,她不想成为那只鸡。   见惠妃铁青着脸被拽走,胤礽面色也隐隐发青。   他强忍着心底的怒火和不安,冷声问:“昭元贵妃到底要做什么?”   对上太子,方荷脾气还算不错,抬起头望向他。   “今日有人要害我小产,若是没人说清楚到底是谁做的,那就挨个儿审问,直到审出结果为止。”   胤礽眸底冷意更甚:“后宫之事,贵妃请孤过来作甚!”   “平嫔差点害我落水,僖嫔差点砸到九公主身上,都是你赫舍里氏的人,我不该问太子?”   胤礽冷笑:“就算赫舍里氏要对你动手,也不会蠢到如此明目张胆,如此栽赃嫁祸,挑拨离间之举,昭元贵妃看不出来?”   方荷起身,慢慢走到胤礽面前,嗤笑了声。   “这个答案,本宫不满意。”   李德全迅速将妃嫔和命妇们押往慎刑司摆好的仗凳前,一个个审问。   没了外人,胤礽眸底的不屑和阴霾再不加以掩饰。   “你不满意又能如何?你敢杀惠妃,还敢杀孤不成?”   他呵笑一声,“你信不信,只要孤今儿个出了御花园,你昭元贵妃嚣张跋扈,欺辱储君,甚至收买太皇太后宫人,欺上瞒下,意欲谋反的罪名就会落实!”   方荷长长哦了一声,笑了。   “我当然不信,就算你不记得自己几岁了,本宫还记得呢。”方荷笑得身体轻颤。   当吓唬孩子呢?   她指了指角落里抖得筛糠一样明显有鬼的端嫔,还有面如死灰的温僖贵妃,冲太子也呵呵了两声。   “不等你走出御花园,赫舍里氏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甚至撺掇你构陷亲兄弟,谋害皇嗣,意欲谋权篡位的罪名,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皇上的案头。”   她一步步逼近胤礽,声音越来越轻:“对了,你与钮国公府勾结,甚至还与后宫私相授受,不忠不孝不悌,罔顾人伦的证据,也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大阿哥和明珠大人手上。”   “你大肆收买人心,让凌普仗势敛财,甚至纵容赫舍里氏动江南盐税之事,也会带着证据传遍江南。”   方荷呵呵两声,复又后退回原本的位置,笑容比午后的阳光更灿烂。   “太子说得对,我是不敢杀你,但今日若我不满意,即便鱼死网破,我也能让你做不成太子。”   “太子是要拿储君之位跟我赌一赌,还是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呢?”   胤礽脸色已经黑得没法儿看了。   汗阿玛春秋鼎盛,他连子嗣都没有,还有虎视眈眈的兄弟,如果赫舍里氏做过的事真的被大白于天下,他的所作所为被文人皆知……   就算他以后能杀了方荷,他这个储君也做到头了。   对方光脚不怕穿鞋的,他赌个屁啊!   “你……”胤礽牙都快咬碎了,用尽全力才勉强下了怒火,对着方荷低下头。   “到底要怎么样才会满意!”   方荷收了笑,又恹恹地坐回去。   “自然是交待清楚罪过,受到该有的惩罚。”   “本宫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有本事尽管对我动手,只要你们承担得起后果!”   胤礽胸膛剧烈起伏片刻,闭上眼努力思考对策。   一直看好戏的景嫔蓦地闪过一丝笑意,今儿个看戏过瘾,好歹得干点活儿,抵了票价不是?   她蓦地伸手,抓住端嫔的衣裳,拖着她往杖凳那边走,还对装模作样审讯的李德全扬声道——   “端嫔不对劲,她手上沾染了红花粉末,是她和董家做的,这可是诛九族的罪过!”   端嫔本就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突然被景嫔拖出来,更吓得魂儿都飞了。   眼看着武嬷嬷过来押人,她尖叫出声。   “不是我,不是我,是赫——”   “住口!”还未想出对策的胤礽铁青着脸怒喝。   深沉的杀意从他眸底一闪而过,但胤礽声音却泄露出几分颤栗。   他努力保持着镇定,脸色僵硬得厉害,看似平静看向方荷。   “汗阿玛令孤监国,便是要孤庇佑前朝后宫,是孤失察,令昭元贵妃受惊,一切罪责孤都愿意承担,任凭贵妃责罚。”   方荷挑眉:“哦?那会不会让人觉得我嚣张跋扈,欺辱储君,甚至收买太皇太后宫人,欺上瞒下,意欲谋反啊?”   胤礽:“……”   他牙都咬碎了,才从喉咙里逼出‘不会’两个字。   “未能保护好自己的兄弟姊妹,错在孤,贵妃慈母心肠,何、错、之、有!”   方荷了然点头,叫人取出温僖贵妃口里的帕子。   “温僖姐姐刚才说,这孩子做错了事儿,要怎么样来着?”   温僖贵妃也听到了刚才方荷威胁太子的几句话,尤其是勾结钮国公府那一句。   可她所有的不甘和愤怒,都在太皇太后御赐之物面前烟消云散了。   她抬起空洞沉寂的眸子,嗓音如钝刀划过,沙哑无比。   “臣妾说,该用板子好好教教他们规矩。”   胤礽:“……”他为什么要想不开跟昭元贵妃作对啊!!! 第104章   清军破掉准噶尔的驼城后, 准噶尔士兵一路北逃,却仍然抵挡不住大清的骑兵。   只用了短短几日,准噶尔士兵便死伤大半,康熙令福全乘胜追击, 总算腾出空来, 过问一下京城的局势。   “赵昌回京有十几日了吧?”康熙问梁九功。   梁九功知道皇上惦记着昭元贵妃的身子, 一直算着日子呢,闻言赶忙笑道:“若无意外, 今儿个就该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齐三福便在外头禀报,说赵昌在外头求见。   康熙笑着道了声巧, 站起身。   “宣!”   他先前令赵昌偷偷回京,一是不放心太子。   这是他第一次放手让太子监国,并未跟以前一样, 只让他看着内阁行事, 而是给了太子一定的批复权, 他担心太子年幼,会出纰漏。   二自然就是担心方荷母女, 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先前听闻方荷怀了身孕, 康熙好几天晚上都辗转难眠。   他知道方荷有几分急智,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如今宫里没了皇玛嬷坐镇, 太后又不是个能管事儿的,他也不在,宫里又全是一群人精, 他怕方荷会吃暗亏。   听到帐外赵昌的脚步声,康熙坐不住,上前迎了几步, 也不想跟赵昌寒暄,只想立刻问问延禧宫到底什么情况。   但他刚绕过御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叫赵昌背后的包袱给惊着了。   赵昌就够五大三粗的了,可这包袱竟比赵昌肩还要宽三寸,跟个大锅一样扣在他背上。   瞧着赵昌一路快马下来,那汗和土夹杂在一起的模样,包袱明显还不轻。   打了胜仗康熙心情不错,见状哭笑不得地调侃赵昌。   “你这是把宫里的家当搬过来了?”   “回万岁爷……这是京城各处呈送给您的信件。”赵昌脸色格外复杂地偷偷看了康熙一眼。   康熙:“……”他不过离宫三个多月,哪儿来这么多话要跟他说?   半个月的折子加起来都没这么多。   “先把你们贵主儿的信找出来,给朕瞧瞧。”康熙坐回书案前,看了眼赵昌。   “宫里可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这……不如您先看看这些信件?”赵昌脸色更复杂。   怎么说呢,贵妃闲着没事儿差点闹了一出宫变,但所有人都守口如瓶,只当什么都没发生算不算大事?   可能是他风尘仆仆,脸上的黑灰太多,也或许是康熙看到方荷难得也给他写了厚厚一封信,见赵昌神色不算难看,康熙挥了挥手。   “也可,你先去好好收拾收拾,吃点东西,再过来回话。”   有什么,等他先看完那小狐狸的信再说也不迟。   赵昌也觉得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利落应下来,先出去收拾自个儿。   康熙展开信,一眼就瞧出不是方荷亲笔,这分明是顾问行的笔迹。   他轻哼了声,定睛看信。   「昨夜有雨,淅淅沥沥入了秋,天阴沉沉的正是偷懒天儿……臣妾抱着啾啾早早睡下,本以为会一夜无梦,却梦到了皇上。」   康熙看得脸颊微微有些发烫,这混账真是……她就这么跟顾问行大大咧咧诉说思念?   也不怕叫人笑话。   但他没发现,自己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本来不知皇上具体在哪儿,顾太监说,您在盛京和北蒙中间一处要塞,那里这会子应该下雪了,怪不得我梦到您穿着厚衣裳……」   ……   「我梦到您亲自猎了一只狍子,肉一下锅就榨出了带着焦香味道的荤油,放了几勺酱料,炒得喷香,再加入高汤,放豆腐、白菜、粉条热乎乎炖上一锅,热气腾腾,香得人鼻毛都要竖起来了!」   ……   「臣妾和啾啾在您身边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人一把大木勺等着大快朵颐,可勺子刚碰到汤,我就被烫醒了,不由得跟啾啾对着哭了好久,她一定是想皇上了。」   康熙忍俊不禁,略一思忖,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   烫醒,应该是啾啾尿床了吧?   这娘儿俩,大概一个是馋哭的,一个是羞哭的,啾啾如果想他,也是想着他不在,没人可以替她背锅了。   他正笑着,翻到下一页,就见方荷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臣妾可不是馋哭的!!!臣妾就是心疼皇上在外头只能吃这样的铁锅大乱炖,实在是委屈,心里煎熬,恨不能替您受了!」   ……   「翠微她们倒是说臣妾瘦了,念叨了几句酸诗……可臣妾吃得好喝得好,怎么会瘦呢!等皇上回来,说不定要嫌我胖,所以你也得多吃一些……若是瘦太多我是不会叫皇上进门的哦!」   信里零零散散写了很多娘俩每天好吃好喝的小事儿,从信上几番停顿康熙就能看得出来,顾问行忍笑忍得也颇为艰难。   康熙心情愈发不错,这混账字字句句不提想念,但她肯定想他了。   这混账就是仗着天高皇帝远,没人能管得住她,写信都敢偷懒,回头他定要好好跟她‘算账’。   到了信的最后,他才看到方荷的笔迹,就只有轻描淡写一句话——   「对了,您离开后,有几个孩子和当娘的不太懂事,我替皇上揍了一顿,他们都老实了,不必谢我,带两只狍子回来就行啦!」   康熙失笑,目光扫向梁九功分门别类整理好的信件,思及刚才赵昌眼神的微妙,大概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他刚要叫人拿过来瞧瞧,外头就传来送回战报的消息,康熙便立刻将之抛在了脑后。   既然揍一顿就能老实,那应该就不是什么大事,等有空再看也不迟。   待得他看完了战报,叫佟国纲并几个武将过来,商讨后面该如何处理漠北和漠西之间的关系,忙完已到了掌灯时分。   赵昌已经休息了两个时辰,就在皇帐外候着。   康熙便也不去看那些应该是告状的信件,直接问赵昌。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赵昌休息的时候就已经整理好了思绪,把方荷在宫里做的那些事一五一十都细细说了。   “……惠妃在大庭广众之下挨了十板子,回到长春宫就病了,一直闭门不出,宫务暂时交由景嫔管着。”   康熙:“……”那混账什么时候跟景嫔关系这么好了?   “连外命妇,有几个不服气地也被赏了皮爪篱,听说在府里闹着要上吊,贵妃娘娘令人斥责对方儿孙不孝,又追过去各赏了二十板子。”   梁九功差点让自己口水呛着,贵主儿这招狠啊,你要坏我名声,我就坏你全家子孙的名声,看看谁能坏过谁。   赵昌迟疑了下,咬牙低头禀报:“皇上恕罪,李德全以龙纹佩号令暗卫,暗卫绑了太子……太子也挨了二十板子。”   主仆俩都呆了下,太子也打了?   康熙低头看了眼信,所以这不懂事的孩子就是太子?   他眸中闪过一抹厉色。   他养大的孩子是何心性他心里清楚,太子自己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被索额图那混账撺掇的。   康熙沉声问:“太子那边如何了?如今京中百官可还安分?”   赵昌赶忙回话:“回万岁爷,奴才离京之前,京中很是太平,太子在毓庆宫被王琰王大人照顾着……做学问呢。”   虽然赵昌说得尽量委婉,可康熙也听出来了,老虎不在,狐狸当家,彻底把自己当了胭脂虎。   即便怒火不轻,康熙也在心里直点头,有顾问行在身边,看样子那小狐狸成长得不慢,还知道借势了。   苏茉儿会出面,是因为太子对皇嗣动手一事,触碰了康熙的底线。   一旦兄弟相残,抑或嫡子害庶母这样的丑闻压不下去,父子二人关系,乃至天下人对储君的印象都会变差。   所以苏茉儿给方荷撑腰,让她大闹一场,把事情定性为孩子不懂事,揍一顿引得京城震动,反倒不会留下隐患。   至于后宫妃嫔,方荷身为贵妃,还有‘元’字封号,执掌宫权,本就有惩罚的权利。   这么狠敲一回,往后但凡是个要脸面的,就再也不敢造次。   最绝的是,方荷竟然还能想到将外命妇请进宫,这是一把双刃剑。   坏处是会让此事闹大,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会引起部分朝臣不满,后头一定会有人弹劾方荷。   但康熙不在京城,太子认错,谁也奈何不得方荷,反倒能让她立威。   好处是此事到底有外人知道,即便后宫妃嫔联手,甚至所有朝臣都站在太子那边,到底没办法堵住所有人的嘴。   谋害皇嗣一事可大可小,能让太子乃至朝臣们都有所忌惮,谁也不敢将方荷逼到绝路上,惹得她以这些堵不住的嘴为契机,将太子拉下神坛。   那时候康熙即便不废太子,与赫舍里不对付的宗亲和大臣们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康熙听出几分微妙,咂摸了下最后三个字。   “做什么学问?”   赵昌:“……贵妃娘娘吩咐,请太子就御花园突发事件写十篇感论,要发自肺腑,有理有据,不得敷衍。”   康熙没听过检讨书这一说,却也听沉默了,这感论怎么听着像罪己诏呢?   他挥挥手叫赵昌退下,才让梁九功取过那厚厚十几沓信。   梁九功心里有些担忧干儿子,李德全那小子不怎么聪明,但好歹对他这个老子是掏心掏肺,把他当亲爹伺候。   昭元贵妃做出这种捅破天的大事儿来,皇上不一定会发作贵妃……不,是一定不会发作贵妃,却未必会容李德全活命。   他胆战心惊看着那些书信,小心翼翼在一旁试探。   “万岁爷,李德全那小子肯定是皮痒了,回头奴才一定好好给他紧紧皮子,让他去辛者库长长记性!”   康熙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少在这里跟朕耍心眼子,他要是不听贵妃的话,朕才要摘了他的脑袋,这回他倒还算有点眼力见儿。”   梁九功愣了下,下意识开口,“这话儿是怎么说的,他毕竟是令暗卫对太子动手了……”   要知道,储君的地位仅次于皇上,除了皇上,谁也不能动储君,否则便可以谋逆论罪。   若非如此,太子之位也不会让古往今来的皇子们趋之若鹜。   康熙倒不这么觉得,拿方荷的话来说,“孩子不懂事,不揍一顿,还留着等朕回京,再生二茬气不成?”   在他心里,虽然不能让方荷做皇后,却不是因为方荷不配,而是他怕方荷不能陪他走到最后。   如今方荷在他心里,与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是一样的地位……不,是更重一些。   康熙对赫舍里氏有情,但这情分更多是敬重和庆幸,那时候他没有任何选择,只庆幸自己运气好,赫舍里氏是个贤淑温婉的好妻子。   至于钮祜禄氏,他就更没选择了,即便对遏必隆如鲠在喉,为了安抚八旗,保证朝堂安稳,立她为后是最好的选择。   果果却是他心心念念求来的,也比任何人都要更了解他,像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另外一半。   他理所当然看着梁九功,道:“朕早说过,你贵主儿是宫里乃至大清最聪慧的女子。”   “她不会有错,即便是做了旁人眼中的错事,错的也一定是别人,记住朕的话,往后无论做什么,你心里都该掂量清楚。”   梁九功目瞪口呆:“……嗻!”   他懂了,真的懂了。   以前总觉得万岁爷偏心,如今看来,这哪儿叫偏心啊,都偏到胳肢窝里了!   十日后,毓庆宫内,胤礽忍不住第一百三十三回问自己的太监徐宝。   “北蒙来信了吗?”   徐宝缩了缩脖子,“许,许是战事吃紧,皇上忧心战事……”   胤礽恨得用力砸了一下案几,吃什么紧,前线战报每天往回送,如今噶尔丹都已经溃不成兵,只顾着逃命了。   如果战事顺利,不出两月大军便能归朝,汗阿玛最晚十月就能回京。   这会子有什么可忧心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徐宝看了眼怒不可遏的太子,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回话。   “爷,延禧宫顾太监一早叫人来问,说您第十篇感论……”   “滚出去!”胤礽气得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都拂落在地。   徐宝屁滚尿流往外跑。   但到了门口,徐宝却还是探着脑袋小声提醒了一句。   “顾太监说,您若是不交第十篇,前头的九篇就都送去内阁……”   “啊啊啊!”胤礽气得面色狰狞朝徐宝这边冲过来。   徐宝很有经验地赶紧关上殿门,被里头踹门的动静吓得一抖一抖的。   好些太监往这边看,徐宝一一瞪过去。   看什么看,没见过主子无能狂怒吗?   再说有什么好看的,这又不是头一回了!   太监们赶紧各忙各的去,这场景确实不新鲜了。   从太子被王琰大人指点着写了第一篇感论送去延禧宫,这场景就时有发生。   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他们家主子如今才是宫里除了太后以外最尊贵的,怎么就叫延禧宫一个贵妃拿捏住了呢?   胤礽也在殿内捂着脑袋,气得掉眼泪。   他后悔自己在御花园叫方荷给唬住了。   但凡他仔细思忖一番,就知道方荷那些所谓的证据,有没有还另说,就算有,也不敢放出去。   他是汗阿玛自襁褓立下的太子,除非汗阿玛下定了决心要废了他这个太子,否则汗阿玛绝不会叫储君有任何污点。   这是皇权,昭元贵妃就算是能捅破天,也绝不敢与皇权作对。   偏偏那日在御花园,温僖贵妃话音落地后,佟家那个景嫔还要来凑热闹。   “外命妇在宫中受辱,究其根本是有人对皇嗣和昭元贵妃下毒手,贵妃为求自保,更为保皇嗣安危,才不得不如此。”   “但无论如何,外命妇多为功勋之后,也不该平白受此一遭,如若不能给各家一个满意的交代,此事怕是只能彻查到底,昭告天下,才能让朝堂安稳。”   昭元贵妃还问景嫔:“那你觉得,该如何给各家一个满意的交代呢?”   景嫔轻飘飘道:“太子监国,他认错一事……太子太傅应该知道轻重,令其指点太子就御花园一事做些文章,将事情圆回来,让各家都说不出话来就是了。”   昭元贵妃觉得有道理,特地把太子太傅王琰送到了毓庆宫,盯着刚挨了打的胤礽匆匆写了一篇感论,送到延禧宫去,说是要将这感论送出宫给各家交代。   那些外命妇在家里闹腾,昭元贵妃以感论不足为由,逼他写十篇。   若他不肯,这一篇感论并前因后果就会送到内阁,由内阁与折子一起呈送御前。   王琰都被逼得苦口婆心劝太子,还是好好写。   毕竟太子又认错又留下纸证,敢把这事儿闹到康熙面前去,可就不止是写感论的事儿了。   不但如此,面对朝臣们对昭元贵妃如此大胆的愤慨,甚至想要弹劾贵妃的冲动,胤礽还得捏着鼻子为昭元贵妃说话。   谁叫他当着那么多人认错了呢,光后宫的人还好说,偏偏有那么多没办法灭口的外命妇……   可就算是罪己诏也没有一写写十份的啊,他哪儿来那么多感悟!   胤礽揩着鼻涕,红着眼眶叫徐宝送笔墨纸砚进来,看着铺好的宣纸,泪如雨下。   他为什么要跟昭元贵妃作对呜呜~   三姥爷误他,误他啊!!   “汗阿玛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你的昭元贵妃疯了呜~”   与此同时,胤俄和胤禟都各自在永寿宫和翊坤宫,趴在床上哭着汗阿玛直捶床,恨不能立刻就能看到自家阿玛回来。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自家阿玛。   御花园里的事一出,阿哥和公主们都被惊住了。   就算他们知道各宫与延禧宫都不大对付,甚至太子和阿哥们之间的关系也不算好,可从来也没人敢直接对太子动手。   惠妃挨打倒还说得过去,太子?那可是储君啊!   这大概是太子头一回,被除了汗阿玛之外的人赏板子吧?   从胤祉到胤裪,就没有一个不好奇的,他们都借着去看望太子哥哥的机会,跑到毓庆宫去看新鲜。   胤祉嘴贱,问太子:“太子哥哥怎么就能叫贵妃给打了呢?你可是太子啊,这也太丢咱们爷们的脸了!”   胤礽气得差点吐血,他想认错吗?   如果不是温僖贵妃请那么多外命妇入宫,叫人知道了太皇太后的遗旨,就算是暗卫敢对他动手,他也不用顾及自己的名声和赫舍里氏的安危。   他只要死咬住不认是自己所为,堵了所有人的嘴,回头封了慈宁宫,请内阁拟旨就能压死昭元贵妃。   眼下胤祉还敢嘲讽他,胤礽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就叫人将所有阿哥们都绑了,以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们逃学的理由,将人压在上书房外头,一人给了二十板子。   总不能就他一个人挨打吧?   也不能就他一个人写感论吧?   没办好事的温僖贵妃和站在方荷那边的宜妃,甚至还有景嫔,都被胤礽迁怒,胤俄、胤禟和胤禛挨的板子格外重。   挨打的几个十几天了还起不来身呢,就算趴在床上,也得每天交一篇感论,否则就没饭吃。   他们想哭诉,但他们的额娘都被昭元贵妃吓着了,闭宫不出,哭都没地儿哭去。   他们不想写,可太子还被昭元贵妃压着写呢,他们不写是真没饭吃。   头最铁的胤禟饿了两顿,第二天就哭着开始动笔了。   “呜呜,汗阿玛快回来,太子他疯了啊!!!”   妃嫔们除了惠妃都没挨打,毕竟她们也不傻,嘴快的,嘴贱的,甭管妃嫔还是命妇一个都没躲过去,谁也不愿意平白多顿打。   她们也不用写感论,更不用饿肚子,却比所有阿哥们都更加虔诚,每日礼佛好几个时辰,疯狂祈求大清赶紧打胜仗,好让万岁爷早点回来。   没别的,昭元贵妃手里捏着太皇太后赐的法宝,万一她心气儿不顺,突然赏赐给哪个宫里,谁能拦得住她?   她们总不能一直都闷在自己宫里不出去吧?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皇上在,好歹还有个人能压住这疯女人,她们就算是争宠的时候,都没如此思念过康熙。   “啊切!”在皇辇上正沉着脸看信的康熙,猛地打了个喷嚏。   梁九功端着药从外头进来,听到赶忙道了声佛祖保佑。   “皇上先把药喝了吧?还得有半个月才能到喜峰口,天儿冷,您可得保重龙体,万别跟那些不懂事的置气啊!”   本来清军势如破竹,一路打到沙拉木伦河,把噶尔丹撵得如丧家之犬一般,眼看着就能将之拿下。   偏偏福全犯了蠢,因为噶尔丹的求和,放心停下脚步,叫军营原地驻扎,得意洋洋送信到博罗和屯请康熙示下,拐弯抹角地请功。   康熙一看信,气得差点没撅过去。   噶尔丹如果真要求和,就不会往北边边境逃,意图靠罗刹和西藏兵来翻盘,而是原地驻扎,做出求和姿态来。   果不其然,等康熙下旨让福全全力追击,福全一路往北追,却发现噶尔丹令人沿途焚烧野草,抢劫部落,阻拦清军的骑兵。   各部落元气大伤,无法支援粮草,清兵也无法继续往北,福全只能下令回师。   等福全回到博罗和屯,康熙才知道,原地驻扎的命令是跟随福全一起出兵的胤褆主张,主要是为了替自己请战功。   福全一向比较谨慎,顾忌胤褆是唯一出战的阿哥,战功也不小,便想卖胤褆个好,就同意了。   康熙就说福全虽然不算聪明,可也没这么好大喜功过。   直把康熙气得恨不能打死胤褆,更恨福全当着好些将士们的面就把这事儿说了出来。   虽然他儿子蠢,可听了他儿子话的福全就不蠢了?   问题这还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只会叫外人以为爱新觉罗氏一蠢蠢一窝。   气得康熙连骂都懒得骂,只铁青着脸宣布回銮,令福全留后继续侦查准噶尔行踪。   这回程一路上,康熙心情都不怎么好,刚出博罗和屯,就上火导致牙疼,好些天都消不下去。   御驾一行就更战战兢兢,谁也不敢轻易往御前来,倒是京城送过来的信还是不停,两日一回,越来越迫切。   信里没有直接指责昭元贵妃胆大妄为,嚣张跋扈,跟前面的信一样,满篇都是对康熙的思念和担忧,只盼他早日回朝。   但康熙从这字里行间的悲惨和欲盖弥彰替方荷解释的话,都能看得出他们的怨声载道。   原本康熙还觉得,方荷这回行事太大胆了些,回头他少不得得替她找补回来一二。   但这阵子他越看越来气。   谁给他们的胆子抱怨贵妃,他家小狐狸又没做蠢事,不过就是打了几个不懂事的吗?   果果做这些事,还不是为了护着皇嗣,为了还宫里一个安宁?   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他,为了大清好。   这些人呢?跟福全和胤褆一个德行,自己先犯蠢,还有脸跟他哭诉。   真正胆大妄为,自作主张的,就是这群混账。   康熙带着气一口干了药汤子,冷厉的煞气伴随着药味儿在皇辇内弥漫开来。   “朕跟他们置什么气!朕看贵妃还是打轻了!”   梁九功:“……” 第105章   十月里, 京城才下第一场雪,虽然只是半大雪粒子,密密麻麻伴着急风,也很快将京城覆了一层白。   天寒地冻, 街上走动的人都少了些, 为先前的纷扰披了一层静谧外纱, 紫禁城也安宁了许多。   起码大部分宫里是这样的,只有延禧宫里, 始终热闹不减。   “啾啾没错!”气呼呼的小奶音带着几分倔强的哽咽,从主殿内传出,引得门口守着的福娥几人, 都忍不住心焦得在殿外转圈。   方荷歪着身子靠坐在软榻上,似笑非笑看着叉腰耍横的小崽。   “说好了一天一颗糖,在我这里拿一颗, 翠姑姑那里拿一颗, 又问春姑姑要一颗, 你还不想受罚,你是要上天吗?”   啾啾小嘴儿撅得老高, 很快红了眼眶。   她怼着手指, 带着哭腔。   “额凉教,唱大戏, 有糖吃呜~额凉骗人。”   方荷笑道:“我是告诉你会唱戏的孩子有糖吃,可你好歹擦干净了嘴再睡觉,你自己骗不过别人, 怪谁?”   啾啾抽噎了两声,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撅着小嘴不肯吭声。   翠微那个心疼哟, 她忍不住上前为小主子求情。   “是奴婢的错,没问春来就……”   “我又没说不跟你算账,急什么。”方荷笑着打断她的话。   翠微:“……”   她给了春来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她还是先心疼心疼自己吧。   春来利落跪地:“是奴婢没管住小主子,奴婢愿意承担全部责罚。”   方荷心想,要不是你们惯着,啾公主能明目张胆含着糖入睡?   要不是给啾啾擦脸,发现她口水太黏,她都不知道这小家伙现在演技都青出于蓝了。   她只看着啾啾,收了笑。   “额娘给你两个选择,要么面壁思过半个时辰,没收三天的糖,要么就让翠微和春来替你饿三天。”   春来立马开口:“主子……”   “你闭嘴。”方荷淡淡道,“让佛尔果春自己选!”   一听主子叫小主子大名儿,都知道方荷生气了。   连啾啾都缩了缩脖子,眼泪落得更凶,却不敢再吭唧。   还不等啾啾说话,外头宜妃和景嫔携手进来。   啾啾站在软榻前哭,春来还跪着,什么情形一目了然。   “哟,这是哪儿来的小花猫啊?”宜妃笑着上前给啾啾擦了擦眼泪,转头冲方荷嗔笑。   “如今宫里宫外都道,再没有比贵主儿更心疼闺女的,这怎么不经夸呢?”   景嫔憋着笑给方荷行礼,待方荷摆摆手后,坐在方荷对面。   她上辈子虽然入幕之宾不少,却没生过孩子,对所有母慈子孝的场面都不爱插手,只当乐子看。   本来啾啾都快认错了,这会子被宜妃一哄,小嘴颤抖了两下,拽着宜妃的衣袖,靠在她怀里,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呜呜凉坏~呜饿肚肚~不疼啾呜~”   宜妃本来就喜欢这小乖软小团子。   四公主从小就要强,比个小子还硬气,这会子被软绵绵的崽靠着,心都快化了。   “好好好,是额娘坏,饿着咱们啾啾了是不是?”   啾啾偷偷看额娘一眼,见额娘还在拿碟子里的蜜饯吃,看也不看她,捂着胸口哭得更厉害。   “呜呜不是,饿姑姑,这里疼~额娘不疼呜呜~”   宜妃:“……”延禧宫这娘儿俩,一个比一个戏瘾更足。   她憋着笑重重啐了一声,“额娘不疼你啊?”   “这么坏的额娘,咱不要她了,宜额娘带你回翊坤宫,找哥哥和姐姐去,我们一起给你吹你那心窝子!”   啾啾愣了下,急了,抓着宜妃的胳膊,往方荷那里推。   “不,不走,打,一起疼,凉不坏了~”   宜妃咬咬舌尖,好悬没笑出来,哦,不是不疼她,是让额娘跟她一起疼。   这闺女,真孝顺!   她压下笑意,一本正经露出为难神色。   “可我比你额娘位分低,只能她打我,我打不了她啊。”   宜妃也捂着胸口,又道:“你不知道,你九哥哥他们也挨打了,宜额娘都没办法,只能偷偷躲在被窝里哭,这会子就是过来替你九哥哥求情的呢。”   啾啾没太听懂,但听出来额娘比宜额娘厉害,宜额娘也害怕。   她更委屈了,想起在御花园听到别人说的话,呜呜个不停。   “有弟弟,不要啾啾了呜呜~”   宜妃脸色一变,春来脸色也不大好看,都不自觉看向始终悠闲吃点心的方荷。   方荷慢条斯理擦了擦唇角的点心沫子,抚着肚子坐起身来。   “叫李德全顺着九公主遛弯儿的路线去查,查不出来,这条路上所有的宫人全部送去慎刑司,打到背后嚼舌根子的人查出来为止。”   春来赶忙应下,无奈看了眼还在哭个不停的小主子,咬咬牙起身出去了。   方荷含笑对翠微道:“把宜妃扶起来,再送两碟子这个云片奶糕进来,我尝着不错,请宜妃和景嫔尝尝。”   她冲宜妃眨眼:“正好有唱戏的,咱们一边听佛尔果春唱戏,一边吃。”   宜妃:“……你也不怕哭伤了孩子的嗓子。”   方荷轻哼,“我是坏额娘,坏额娘才不会怕孩子哭。”   啾啾从来不会歇斯底里地哭,适当哭一哭对肺活量还好呢。   如今所有人都惯着啾啾,让她一有不顺心就吭吭唧唧,长此以往下去,会把孩子给惯坏的。   宜妃看出来,方荷这是一定要给啾啾立规矩,只好无奈地抚了抚啾啾的小脑袋,起身去吃云片奶糕去了。   唔……真香。   啾啾哭着哭着就发现,额娘、宜额娘还有不太熟悉的娘娘都笑着看她哭,还吃着香甜的奶糕,任她哭得再大声,一个管的也没有。   她有点哭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今宫里已经烧起了地龙,方荷也不怕她着凉。   听着啾啾的哭声有要消停的架势,她还吩咐昕珂去取了一杯温水过来。   她笑眯眯问啾啾:“累了?喝点水,继续哭,别停啊,额娘们还没吃饱呢。”   其他人:“……”听听这是人话吗?   宜妃给啾啾鼓劲儿:“好孩子,多喝点水,哭大声点,叫你额娘听个够!”   景嫔:“……要是我,肯定要吼两嗓子示示威,叫你们俩当娘的听个够!”   方荷:“……”心眼子都挺黑啊!   偏偏三人越这么说,哭得口干舌燥甚至小肚子打鼓的啾啾,闻着殿内甜甜的奶香味儿,眼泪改从唇角落下来,越发哭不动。   她委屈巴巴爬起来,跟个小鸭子一样,慢吞吞走到墙角背对着人坐下,小身子一抽一抽的,不吭声了。   方荷端起点心碟子,给昕珂使了个眼色。   “九公主心疼你们,有担当,往后为了九公主的牙齿好,谁若是再偷偷喂她糖,全都饿上三天。”   “打今儿个起,三天内,九公主一块糖都不能吃!”   翠微和昕珂等人都大声应是。   啾啾眼泪又要落下来之际,昕珂借着给她屁股底下放垫子的功夫,偷偷给啾啾塞了一块云片奶糕。   九公主的眼泪一下子就收回去了,破涕为笑将奶糕往嘴里塞,毛茸茸的小脑袋扎得更低,做足了反省姿态。   宜妃看着方荷大棒加点心,很快就把闺女收拾了个明明白白,失笑摇摇头。   看样子,不管是谁,都逃不过贵妃娘娘的魔爪。   她小声道:“前阵子闹得动静那么大,宫里宫外本来就积攒了诸多不满,你这会子再送人去慎刑司,只怕等皇上回来,她们更不会善罢甘休了。”   景嫔不以为然:“不善罢甘休她们能怎么样?”   她觉得宜妃想得太多。   “贵主儿身份在这儿,还怀着小阿哥,皇上到底要给几分面子,至于不服气的,打到服气就是了。”   她上辈子奉君,早从主君那里明白,世上道理千千万,讲是讲不完的,有时候暴力比任何道理都有用。   说什么记吃不记打,那都是打得不够叫人记忆深刻,刻骨铭心,才会一再犯蠢。   方荷冲景嫔抬了抬茶盏,表示认可景嫔的话。   她是永远不可能跟以前掌管后宫的人一样,搞什么贤良淑德那一套的。   犯蠢?打。   固态萌发?再打。   活腻歪了?打死呗。   等到没人再搞什么陷害、泼脏水、谋害子嗣那些无聊的宫斗招数了,才是她整顿后宫,为值得的好姑娘们寻个出路的时候。   宜妃想了想,也是。   但她习惯了多寻思寻思,有备无患嘛。   宜妃道:“听人说噶尔丹跑了,万岁爷震怒,这会子若是被人抓住机会上眼药,即便万岁爷不说什么,就怕会因此与你生了嫌隙。”   她当初就是在皇上不高兴的时候,还要替贵妃试探皇上,才跟康熙渐行渐远的。   不管是为着母家,还是为了如今已经站队,不想被牵连,宜妃都不希望方荷失宠。   见方荷还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宜妃抢过她的点心碟子。   “你倒是说话呀,别总是皇帝不急太监……事不关己似的!”   方荷被逗笑了,“你叫我说什么?我能往御前送信,太子也能,有什么眼药这会子早上完了,现在才急有什么用。”   除非她一直继续隐忍下去,耐着性子花费几年,十几年工夫慢慢叫后宫所有人都服气,否则这种情况避免不了。   但方荷不愿等,更不愿叫后宫那么多花样年华的女子们继续无望地等下去。   暴力镇压是最快的,剩下的就看康师傅配不配合唱好这出大戏了。   她含笑扫了眼寝殿,这回她信康熙不会叫她失望。   十月底,御驾归京。   消息提前两天就传进了宫。   太子带着阿哥们并文武百官,在北城门外迎接圣驾归来,方荷也带着所有妃嫔们都等在寿康宫,等着迎接康熙。   本来应该方荷带着妃嫔和公主们在乾清门等着,可这天寒地冻的,雪都还没化干净呢,方荷才不愿意受这个冻。   她提前叫李德全去各处传了消息,都凑到了寿康宫,烤着火喝着热乎乎的奶茶等。   有赖于她这几个月动不动就给慎刑司送业务,哪怕是妃嫔们私底下恨不能生吞活剥了方荷,这会子也没有敢跳出来的。   温僖贵妃从御花园回去就躺下了,一直抱病不出,今日也在永寿宫没出门。   惠妃虽然挨了打,但打得不重,更多是伤了面子。   那日回去她就得了场风寒,今日素白着一张憔悴的面容,跟默不作声的荣妃一样,低着头也很安分。   僖嫔先前摔了一下,因为春来的缘故,没伤着筋骨,只是走路还不太利索,脸色也有些苍白。   平嫔和端嫔都大病一场,平嫔的衣服像是能再装一个她,端嫔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   宜妃冲方荷挑眉,她说什么来着,不敢明着说,暗地里上眼药的可真不算少。   特地穿了套石榴红纹暗红牡丹旗装的方荷,却一反常态装扮得格外张扬。   她怀孕不敢化妆,用自制的胭脂在眼角眉梢和两颊都晕了些痕迹。   在这满殿的妃嫔里当得是鹤立鸡群,人比花娇,衬得其他妃嫔更加憔悴。   她冲宜妃笑笑,端着奶茶喝得津津有味。   虱子多了不痒,还是狍子……咳咳,小别胜新婚更重要些。   等了大半个时辰,寿康宫的常茂才从外头进来禀报。   “主子,各位娘娘,皇辇自午门进宫了。”   哄着玩儿累了的啾啾睡觉的太后脸上露出喜色,也有些担忧。   “怎么回来得这么迟?保成不是说,天不亮车马就该到北门了吗?”   按着脚程,能这么早回京,那就是没在行宫过夜。   谁也不敢耽搁康熙太久,得早些叫连夜赶路的皇上回来休息。   可报过来的时辰是寅时,妃嫔们请安是辰时,这会子都快巳时了,两个时辰才刚进午门,太子阿哥们和百官不该如此不懂事啊。   常茂表情僵了下,躬身道:“回主子,皇上在北门外发了火,训斥了太子和阿哥们一番,还叫前去迎接的官员们……取回了各自的信件。”   已经起身的惠妃身子趔趄了下,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常茂。   取回各自的信件是什么意思?   太后也问呢,“什么信件?皇帝舟车劳顿,怎的非要在城外耽搁些时候?”   常茂身子压得更低,“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太后有些坐不住,叫乌云珠去扶着方荷,自己扶着刘嬷嬷往外走。   “行了,你退下吧,哀家去瞧瞧。”   常茂赶忙道:“万岁爷叫人传话过来,说他马上就过来,万不敢惊动您。”   太后这才顿住脚步,紧着吩咐:“快叫人重新煮些奶茶,好叫皇帝暖暖身子。”   说话的工夫,康熙就带着满身的风雪气息跨进大殿。   方荷起身,带着抬起头来的众妃嫔给康熙行礼。   康熙看也没看其他人,只疾步上前,把方荷轻轻提起来,点了点她脑袋,一触即松,而后才叫了起。   几个公主们都激动地过来请安,康熙颔首应下,探头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啾啾,殿内这么大的动静也没醒,随她娘。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康熙笑着给太后打了个千,上前扶住了太后伸出来的手,坐在她身旁。   “叫您跟着担忧,是儿子的不是。”   方荷轻抚了下额头,感觉康熙的手有点凉,在其他妃嫔们起身之前将暖手的铜炉塞进了康熙手里,坐在康熙的下首。   康熙握住铜炉摩挲了下,刚才在城门口被太子和官员惹出来的腻烦这才轻了些。   太后仔细打量康熙,眼眶微微泛红,“瘦了,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那起子奴才也太不会伺候了!”   妃嫔们也都跟着红了眼,公主们也拿着帕子擦眼角,宜妃和景嫔也露出心疼的模样来。   正想往点心盘子里伸手的方荷:“……”可恶,忘了带撒了薄荷油的帕子出来。   一旁宜妃偷偷塞给她一个帕子。   方荷赶紧捏住,往眼眶下头戳,好歹跟上了大部队节奏。   康熙听到她的动静,一扭头就看见了她手里跟衣裳不搭的帕子,似笑非笑睨她一眼。   他转过头跟太后调侃:“皇额娘这可冤枉他们了,朕在博罗和屯天天吃狍子肉,大概是吃肉喝酒多了,回来路上有些上火,这才清减了点。”   方荷:“……”她抑制着自己想擦唇角的冲动,口水泛滥。   呜呜,她是真梦到了铁锅炖狍子肉,还有铁锅炖大鹅呢,可惜在宫里,小厨房也不好弄这种菜上来。   要是没给她带两只回来,她跟他没完!   太后被逗得直笑,问:“在城外是怎么回事?怎的耽搁了这么久?”   “朕瞧着保成他们一个个都看起来很憔悴,以为他们是读书用功,想着考校过后夸几句,没想到这心思却都不往正道上放!”   康熙说着,脸色就沉了下来,“还有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的,连为人臣子的本分都忘了,打量着朕不在京城,倒是快闹翻了天。”   众妃嫔呼吸一窒,不自觉看向方荷,这最会翻天的,可就在皇上身后坐着呢,您怎么不管呢?   太后只当没听懂的,拍拍康熙的手,“别跟那些不懂事的置气,没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皇额娘说的是,朕不生气。”康熙又笑了。   他轻描淡写道,“左右叫他们先自个儿反省,若是不知悔改,回头送他们去刑部和慎刑司清醒清醒就是了。”   惠妃手里的茶盏抖了下,茶水落到了衣裳上都没顾得上,满脸绝望。   她们以为皇上回来就能有人做主,可怎么听着……皇上这比昭元贵妃还多了个挨打的地儿给人选呢!   原本还打算上眼药的妃嫔们,感觉出康熙的怒火,一时间拿捏不准皇上到底什么意思,谁也没敢说话。   看着康熙面色疲惫,太后也没多留他:“你先回去歇着,有话等你休息好了再说。”   康熙从善如流起身,“那儿子就先回乾清宫,明儿个再来给您请安。”   说罢,他站起身,淡淡扫了殿内憔悴得各有不同的妃嫔一眼。   惠妃等人赶忙红着眼眶,在这短短的功夫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将自己所有的委屈和思念都诉诸眼神之中。   康熙回头看了方荷一眼,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等出来寿康宫,惠妃忍不住看向方荷。   “万岁爷瞧着可是不大高兴,昭元贵妃先前在御花园嚣张,这会子怎么没动静了?”   方荷淡淡哦了一声,“当着你们的面儿,我跟皇上打情骂俏,万一叫各位更憔悴,岂不是我的罪过?”   “我这人心善惠妃姐姐也不是不知道,否则你这会子还能好好站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惠妃脸上涌上一抹潮红,气的。   可如今胤褆已经回来了,她还不知道胤褆做了什么事儿,但裕亲王先前打了胜仗,胤褆肯定立下了战功。   这会子皇上回来,她不用再忌惮方荷手里的三样东西。   她冷笑:“后宫还从未出过昭元贵妃这样敢对太子动手的妃嫔。”   “也就是这会子皇上心里还惦记着国事,若皇上知道太子他们耽搁了学业,都是因后宫有人兴风作浪,不知道贵妃打算怎么跟皇上交代。”   说完她转身就走,只怕再待下去,就忍不住往方荷那挺着的肚子上踹一脚。   从她在御花园被压在杖凳上那一刻起,她就跟方荷不死不休!   惠妃咬着牙刚在心里放完了狠话,脚步就顿在了寿康宫门口。   梁九功看着先出来的惠妃,眼神诧异极了。   贵妃还没出来呢,惠妃娘娘……这规矩可是越来越好了。   方荷没跟她抢,扶着昕华的手慢悠悠从惠妃一侧绕过去。   梁九功立马迎上来,笑得比花儿还灿烂,“贵主儿快请,万岁爷等着您呢。”   方荷一脸严肃点头:“好,刚才惠妃姐姐还提醒,我该好好跟皇上说说后宫是怎么兴风作浪的,可巧皇上就等着呢。”   “看来皇上跟惠妃姐姐还真是心有灵犀,实在是叫人羡慕。”   梁九功:“……”   等方荷被扶上皇辇,后头隐约传来惠妃的宫女小声呼喊主子的声音。   方荷握住康熙的手,刚要说什么,听见动静,立刻以跟笨重的身子不相符的灵巧趴在康熙腿上,偷偷掀起帘子看。   哟嚯,惠妃气晕过去了,该!   挨打的不止她一个,都知道老老实实,就她蹦得高,也不知道图啥。   康熙无奈扶着方荷的身子,叫她坐正了,敲敲轿子。   等皇辇起驾,他这才抱住方荷,迫不及待咬上了她的唇。   “你这张嘴啊……”什么刻薄话儿都能说出来,却偏偏叫人想得紧。   方荷仰着头承受着他沁凉的吻,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放进自己的棉捂子里。   “您也不知道多穿点,刚才戳我脑袋的时候,孩子都被您手冰得在我肚儿里打滚呢。”   康熙原本冰凉的大手,被温暖柔软的小手抱住,在棉捂子里相握,轻轻搁在方荷鼓起的肚皮上。   康熙手指微动,又在方荷额头上亲了亲。   “朕不在宫里,你辛苦了。”   方荷看着他,也笑吟吟抬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两下。   “您不在宫里,慎刑司最辛苦。”   康熙:“……”   两人四目相对,外面的脚步声和轿子的晃动好像都被忘却了,眼中只剩下彼此。   近百个日夜不能相见的思念,此刻都化作格外充实的愉悦,在心窝子里滚动。   康熙想着,这混账果然坦诚,胖了不少,却愈发招人眼了!   方荷想着,小别胜新婚,六个月好像还能造作一下啊!   “果果想好怎么跟朕交代了吗”   “皇上想好要什么时候交公粮了吗”   嗯?两人都愣住。   原本还缠绵拉丝的眼神,瞬间变得危险起来。 第106章   轿辇很快就回到了乾清宫。   方荷特地将啾啾送去寿康宫, 就是为了空出时间,好好跟孩子爹‘交流交流’。   一进殿方荷就先张罗着叫人送热水上来,让在北城门吹了许久冷风的康熙沐浴更衣。   等康熙出来,李德全也端着御膳房熬好的姜汤过来了。   热辣辣的姜汤下了肚儿, 连日赶路月余的康熙彻底放松下来, 喟叹一声, 靠在罗汉榻的软枕上,含笑望着方荷。   “朕不在宫里几个月, 果果行事倒越来越周全了。”   方荷撇嘴,想说她做宫女的时候做得比现在还周全,这算什么。   可说出来, 有升职加薪反而怠工的嫌疑。   她转移话题,问:“刚才皇上要让臣妾交代什么?”   康熙似笑非笑:“朕离京之前,你小意温柔伺候得叫人心里熨帖, 那时候是哄着朕以为你乖巧懂事, 好叫朕更记挂你, 留下李德全护你周全。”   “夜里还一反常态地缠着朕,也是为了怀个小阿哥, 好引出那些魑魅魍魉, 趁朕不在宫里,好狐假虎威。”   “是也不是?”   方荷咧开小嘴笑:“什么都瞒不过万岁爷, 您都知道了,还让我交代什么啊。”   康熙收了表情,沉着脸看她:“你就不怕朕回来了生气?”   “明明立威的方式不止一种, 以你的聪明劲儿,加上郭络罗氏的手段,何必在御花园大闹一场?”   方荷听这话不大乐意, 明明在城门口表现还挺好的,现在怎么又要减分了?   她梗着脖子道:“法子确实不少,可臣妾又不是皇上,皇上私下里打人一顿都是给人体面,不管臣妾怎么迂回,在他们心里,臣妾都还是那个当过御前宫女的绝户女。”   “皇上和顾太监都教过我怎么御下,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法子!”   她手段但凡温和一点,后头绝对跟着层出不穷的麻烦。   她实在是烦透了这些没事儿找事的,就想一次把这些人打服气咯!   梁九功和昕华在殿内伺候着,听着两个主子像是要吵起来,都有些心惊胆战。   哦,不是怕两个主子闹掰,就是怕这一架俩祖宗吵痛快了,倒霉的只会是他们这些奴才。   毕竟皇上对上昭元贵妃,就从来没赢过。   更别提现在方荷还大着肚子了,结果谁都不意外,肯定是皇上捏着鼻子忍下,火往别处发。   昕华胆战心惊之余,还有些想笑。   主子这会子的模样,像极了偷偷吃糖还不肯认错的九公主。   就是不知道主子大着肚子,要不要气得回延禧宫面壁思过了。   但出乎梁九功和昕华意料,康熙这回一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他轻哼了声,将理直气壮的方荷拉到身边圈住。   要不是殿内有人,他一巴掌就往她身后凹凸有致的牡丹花上拍下去了。   “朕没说你打他们一顿不对,此事你也完全可以交给李德全和苏额捏出面,有龙纹佩和暗卫在,就算是保成也不敢违抗圣命,结果殊途同归。”   见方荷还不服气,康熙更不高兴。   “你可知道,朕从赵昌口中得知你以身犯险往湖边去,甚至还带着啾啾胡闹,好几夜都被噩梦惊醒?”   “如若……”康熙说不下去了,轻轻抚着她圆滚滚的肚子,叹气。   “你叫朕怎么办?”   他甚至都不敢说那个万一,到时候即便让人陪葬,也是来不及。   思及那些不敢深想的可能,那几日,连噶尔丹被打得丧家之犬一样都不能让他开怀。   方荷呆了下,不自觉跟啾啾一样心虚地缩起脖子。   尤其是看到康熙脸上的无奈和担忧,心里头一次生出了被人放在心上珍重的酸涩。   他不是嫌她胡闹,恼她行事太过,只是气她以身犯险。   方荷习惯靠自己,也习惯遇到事情别人不站在她这边,哪怕康熙过去宠她,也都很理智,她从没完全信任过他。   如今,这人眼里却只有偏袒和担忧,让她怎么都硬气不起来。   她小声道:“那我不是怕给你添麻烦吗?”   康熙挑眉:“现在就不麻烦了?”   “送到御前的信件,比朕要批的折子还多,后宫妃嫔和那些个大臣也不依不饶,都等着朕给个交代呢。”   “往后我再也不以身犯险了还不行?”方荷靠在他肩膀上,难得不犟嘴。   “那您准备怎么给他们交代?要不……我也写一篇感论?”   康熙装出来的严肃被方荷逗得破了功。   她也是个促狭的,保成写的那几篇感论,字里行间的崩溃和后悔,都快跃出纸面了。   “用过膳,你好好给朕一个交代,说说往后若再犯错该怎么罚你。”他敲敲方荷的脑袋,拉她起身去用膳。   “至于其他人,他们也配,朕还没跟他们算账呢,回头一起交代便是。”   方荷:“……”这俩交代是一个意思吗?   不过等了半上午,方荷也饿了,闻到了饭菜的香气,比她小厨房里做得还香。   这阵子皇庄子上送了一批温泉里养的小银鱼到各处,裹上面糊用油炸了,一口一个,连骨头都不用吐,好吃得紧。   方荷十月之前都还在孕吐,闻不得鱼腥味儿。   一过十月食欲突然就恢复了,可小银鱼也吃得差不多,送到她宫里的都吃完了。   这会子也就御前还有。   御膳房还叫人送了热乎乎的锅子,鱼羊鲜的锅底配上薄如蝉翼的羊肉片,还有御膳房秘制的茱萸牛肉,都是平时福乐不叫她多吃怕上火的菜。   她实在顾不上跟康熙贫嘴,拉着因为赶路疲惫,早膳都没用太多的康熙,硬是干掉了两碟子小银鱼,五盘子肉。   可能是方荷吃得太香了,也可能是许久没跟方荷一起用膳,康熙吃得尽兴,也撑得有些坐不住。   看着一旁震惊的梁九功,康熙有些挂不住脸,轻咳两声。   “赏御膳房十两银子,朕要跟贵妃说话,你们都出去,不必在跟前伺候。”   昕华将御茶房送上来的消食茶放在矮几上,跟梁九功一起退了下去。   等殿内没了人,康熙立刻站起身,扶着撑住后腰的方荷在殿内转圈。   吃得满身汗,这大冷的天儿两人也不敢去外头,怕着凉,只能在殿内消食。   康熙笑话方荷:“朕在外头吃不着好东西情有可原,你怎么也跟好几天没吃饭一样?”   方荷不服气道:“为伊消得人憔悴,茶饭不思不是很正常?”   “哦?”康熙唇角笑意变深,“你是想朕,还是想朕猎的狍子?”   方荷眼神突然亮了起来。   虽然这会儿撑到嗓子眼了,可福乐肯定要她吃下火的寡淡药膳,下一顿好吃的还没着落呢。   她冲康熙嘿嘿笑:“当然是您……和狍子我都想!”   尤其是狍子!   铁锅大乱炖,她真的馋好久了!   康熙:“等回头太医给你请过脉,说你能吃,朕叫人送进宫。”   方荷噘嘴:“现在在哪儿呢?”   “在皇庄子上养着呢。”康熙亲亲她的唇,笑道。   “要是带打死的回来,一路进京得臭了。”   见方荷不乐意,康熙又道:“你想要的那三样黄金粮也种出来了,朕叫人送到太医院去了,只要你脉案没问题,一起给你送到延禧宫。”   方荷复又高兴起来,从粮种被送进京都快大半年了,可算是能吃上了。   这一高兴,饱暖该思的劲头也上来了。   方荷靠在康熙身前,笑眯眯道:“臣妾伺候皇上沐浴吧?”   康熙立马想起方荷先前说的‘缴公粮’。   这词儿还是他离京之前,才听方荷说过,天下百姓都要交粮给他这个皇帝,他也得给她交……   这事儿就不能深想。   已旷了小半年的康熙,好不容易才靠转移话题,忘了方荷先前的话,这会子身体又一下子被提醒得紧绷起来。   他尽量克制着体内的火气,嗓音沙哑。   “乖,别胡闹,你身子重,等你出了月子……朕的粮,都是你的。”   方荷:“……”饿太久到时候她怕撑死。   她小声道:“福乐说只要小心些,没问题的。”   上辈子她的同事怀孕快七个月还有那啥生活呢,孕妇的雌激素分泌本来就不稳,那啥念头也比寻常时候高涨。   准确算日子她现在才五个半月,只要动作轻一些,别压到肚子就好了。   康熙被方荷那含娇带嗔的小嗓音,勾得喉结微微滚动,克制了再克制,还是没忍住冲外头吩咐。   “送水进来,朕要沐浴!”   外头梁九功:“……”用膳之前不是才沐浴过吗?   可想起吃锅子也确实会弄一身味儿,梁九功也没多想,立刻叫人提了热水进去。   昕华也进了殿,准备着分开伺候主子们。   康熙面无表情吩咐:“不必伺候,你们都出去。”   梁九功这才回过味儿来,震惊看了眼坐在软榻上,一本正经捏着本《资治通鉴》挡脸的方荷。   这俩祖宗是嫌刚才那一架没吵成,非要添点油,直接打一架是吗?   可皇上吩咐了,他们也不能不照办,只能出去殿外守着,侧耳仔细听。   这会子倒不是好奇,是怕两位祖宗打上头……回头出点什么问题,时刻准备着要请御医。   可听来听去,殿内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梁九功更摸不着头脑了,这到底是……咳咳,打没打啊!   实则屏风后的浴桶内,这会子确实坐着两个端好了阵仗要打架的,不过这回两人打算不动手。   说好要轻一些嘛,君子一些,只动嘴。   方荷咬住康熙在塞外晒黑了许多的胳膊,仰头靠在他怀里,顺着水流缓缓掌控飘荡的幅度。   康熙两手用力握住浴桶,怕自己太过用力,只能任方荷咬着他时缓时急,全由她来做主。   热水让两人的汗珠子滚滚落下,在波澜起伏的水面一滴滴碎开,转瞬便分不清你我。   等热水渐渐变温,方荷才终于急促呼吸着,眼角沁红地软倒在水波中。   康熙额角青筋根根分明,却始终不曾做一回大开大合的将军。   他忍着张扬,将累极的方荷抱起来,用棉巾裹了送到了幔帐内。   烛光映在明黄色的幔帐上,随风缓缓飘着,在幔帐上打出了一圈一圈的影子。   如石子落水,波澜不止,一圈一圈配合着玉镯与方枕碰撞的声音。   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跟看雪时一般从背后相拥,过了许久,放听得几声闷哼,雪终于落下。   翌日早朝,康熙神清气爽地起身,没叫人惊醒方荷。   直到进殿之前,他才勉强压下脸上的笑意,面无表情端坐在龙椅上。   他和自家小狐狸的交代有了,这会子也轮到给朝中一个‘交代’了!   “七月里各地新粮都该下来了,可我大清的将士竟然因为吃不上饭,被准噶尔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内阁和六部是怎么当的差事?”   “九月底,北蒙天寒,辎重不足,朕离京之前早就下了旨让户部和兵部在山东、河南等地筹措粮草,你们却让将士们因为粮草不足,只得回师博罗和屯,你们跟朕说说,国库的银子都花到哪儿去了?”   康熙狠狠将御案上的折子挥落到白玉阶下,直直往大臣们身上砸。   “朕与将士们在外与敌人殊死搏战,你们倒还有心思替后宫平鸣不平,怎么着,你们是嫌朝堂上的差事不顺手,想进宫伺候朕?”   索额图和明珠被砸得龇牙咧嘴,赶紧跪地。   因为太子被打一事,索额图有些不服气,噶尔丹逃跑,错在裕亲王和大阿哥,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如今既然准噶尔逃跑已成定局,对索额图而言,自然还是太子的颜面更重要些。   他开口替上折子哭诉的大臣说话,“回万岁爷,昭元贵妃仗着万岁爷的恩宠,视后宫妃嫔如贱奴,甚至连储君都敢欺辱,此事已不仅仅是后宫之事啊!”   索额图一开口,太子心下就暗道不好。   他赶忙开口:“索中堂,令贵妃受惊,是胤礽监国不利之过,此事不必再提……”   索额图冷哼,“哪怕后宫有些不懂事的造次,打杀了也无妨,可此事与太子有何干系?”   “若传出去,昭元贵妃之举会令储君之位不稳,民心不稳……”   康熙冷冷打断索额图,“你口中不懂事的,是平嫔和僖嫔?”   “你是要贵妃打杀了她们?朕竟不知,如何执掌后宫,倒是你赫舍里氏说了算?”   索额图梗着脖子道不敢,“两位娘娘也只是被牵连而已。”   “臣等认为,无论如何,贵妃都不该动储君,此为僭越之举,长此以往下去,定会动摇社稷,还请皇上为太子做主!”   康熙定定看了索额图一会儿,眸底的杀意令明珠这等老臣都有些冒汗。   偏偏索额图自觉一心为公,又在战场上立了军功,如今铁了心要替太子出头。   康熙大概也清楚索额图是怎么想的,他气笑了。   “好,你所言有理,索额图朕问你,朕动太子,该不是僭越了吧?”   胤礽:“!!!”他可啥也没干啊!   索额图也感觉出来康熙的震怒,只是他不能退,如今退一次,往后昭元贵妃永远都会压太子一头。   他咬牙道:“皇上教导太子天经地义,可贵妃不该——”   “贵妃先前是替朕教导太子。”康熙再次打断索额图的话,这回说话却没了冷意,甚至格外温和。   “不过爱卿的意思,朕听懂了,往后朕不会再叫贵妃替朕动手了。”   “六部渎职一事,内阁尽快给朕一个章程,此事不要让朕再提了,退朝吧。”   “太子和索额图跟朕来,朕先给你们一个交代。”   胤礽快哭了,却也不好在大朝上丢脸。   等到了弘德殿后,胤礽进门就跪了:“汗阿玛,儿臣不需要交代,儿臣知道错了!”   “是儿臣左了心思,欲除贵妃腹中皇嗣,儿臣愿意受罚,往后再也不敢生出此等心思。”   胤礽了解自家阿玛的性子,他生气还好说,不跟你生气的时候,就代表证据确凿,要放弃这个人了。   索额图心下一惊,他留在太子跟前的人动手,虽然用到了平嫔和僖嫔,也没留下任何把柄。   即便昭元贵妃有太子认错的证据,也始终没提及是太子害她肚子里的孩子,太子为何要认?   康熙淡淡看着胤礽:“既然知错,那就出去领板子吧,贵妃恭谦,只替朕打了一半。”   胤礽哽咽:“……是,儿臣领罚!”   他看也没看满头雾水的索额图一眼,红着眼眶出了弘德殿。   门外很快传来板子的动静,跪在地上的索额图急得出声。   “万岁爷——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扔下来的折子砸到额头上,疼得抽气。   康熙冷冷看着他:“你以为你赫舍里氏在保成身边留下的人手,朕不清楚?”   “还是你把紫禁城当成你家,由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内务府的督查司不是摆着好看的!”   索额图不敢管自己额头上的伤口,捡起折子来看,只看了几行脸色就倏然变白。   折子里是先前赵昌带着暗卫,顺着乌雅氏和那些钉子供出来的暗桩,不止赫舍里氏,钮祜禄氏、佟佳氏甚至郭络罗氏和马佳氏、那拉氏都有。   赫舍里氏在宫里留下的人手,一部分曾经在赫舍里皇后身边伺候过,一部分跟赫舍里氏看起来毫无关系,甚至是索尼还在的时候安排下的。   索额图继任家主后,这部分人手都交到了他手里,只有他一个人清楚都有谁。   所以他才会自信御花园里动手的人不会被查出来。   最多就是平嫔没有证据的胡说八道,端嫔因为跟僖嫔起了口角差点害死僖嫔,明面上的证据绝不会查到赫舍里氏身上。   如果不是方荷不需要证据就乱棍出击,这会儿也只能憋着一口气发作不出来。   可索额图手中的折子,却几乎将赫舍里氏九成的暗桩都查了出来。   包括此次在御花园湖边动手,还有跟端嫔和平嫔传递消息的,还有运送红花粉进宫给僖嫔的……都被督查司记得清清楚楚。   索额图头上的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沁入伤口,疼得他眼皮子狂跳。   他再也没了先前在朝堂上的硬气,将脑袋贴在地砖上。   “臣……臣死罪!这一切跟太子无关,是臣悖逆,怕贵妃之子会夺了太子在万岁爷跟前的恩宠,是臣一人所为,请皇上明察啊!”   既然皇上将他们叫到御书房来说,索额图就清楚皇上的意思。   太子绝不能背负谋害皇嗣的罪名,但对贵妃动手的罪得有人来担。   康熙这回也没打算放过索额图,刻薄得叫索额图抬不起头来。   “若没有你,保成确实不会犯糊涂,朕好好的太子都叫你给教坏了,你死也难辞其咎!”   “过去朕看在保成和孝康的面子上,多次纵容你在前朝搅风搅雨,一再劝说,你却权当耳旁风,索尼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你如今能对贵妃动手,以后你看朕不顺眼,是不是也给朕灌副毒药下去,好全了你赫舍里氏的风光?”   索额图涕泪俱下,直道不敢。   “是臣糊涂!臣只是一念之差,绝无欺君罔上之意,更不敢教唆太子,皇上明鉴啊!”   康熙懒得跟他多说,先前暗卫查清楚皇庄子上乌雅氏和那些钉子交代出的暗桩后,一直就等着这一日捉贼拿赃。   “赫舍里氏心裕、法保屡犯大清律例,却不思悔改,在外渎职枉法,皆是你管教不严。”   “如今你自恃为太子叔爷,日益骄纵,甚至连朕的家事都敢掺和,朕容不下你再在宫里兴风作浪。”   “滚回家好好反省,往后你也不必进宫见胤礽了!”   康熙叫人进来,把大哭不止的索额图拖了出去。   很快,弘德殿的圣旨就下来了,赫舍里氏三兄弟,一等伯心裕革职,永不许入朝,只为闲散宗室。   一等公法保革去差事和爵位,送归盛京闭门思过。   一等公兼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革去议政大臣、内大臣和太子太傅等职位,改任佐领,发配琉璃厂任职,无召不得入宫。[注]   太子被杖责,索额图被一撸到底,像凉水进了热油锅,炸得整个京城都议论纷纷。   后宫原本还打算给方荷上眼药的妃嫔们,这会子恨不能穿回月前,抽死那个祈祷皇上快点归来的自己。   皇上不回来,昭元贵妃也就吓唬吓唬她们,无论如何也动摇不了她们的根本。   可皇上回来了,瞧这架势……她们且不说,阿哥们乃至他们的母家,竟都有被牵连的趋势。   果不其然,康熙很快就一个个给朝中的大臣乃至后宫妃嫔们交代。   上书房的师傅因为纵容阿哥逃学,打架斗殴,皆被罚了俸禄,甚至挨了庭杖。   上书房总管师傅,文渊阁大学士王琰被革去礼部尚书之职,发配翰林院任编修。   从胤祉到胤裪,又挨了二茬打,跟太子一样,才刚爬起来,还没过几天站着的日子,又躺回去了。   惠妃母家、荣妃母家还有僖嫔的母家在朝中任职的,全因为办事不力,贪污受贿,纵容家中子弟违反大清律例等原因被降职,革职。   钮国公府舒舒觉罗氏被剥去一品诰命夫人的诰命,先前入宫的外命妇中,有几个闹得凶,甚至纵容家中子弟在外头散播昭元贵妃谣言的,也以太后的名义下懿旨申斥。   所有的旨意传下去的时候,康熙还贴心地叫人送上了证据。   温僖贵妃得知旨意后,立刻晕了过去。   可这回晕过去之前,她死死抓着嬷嬷的手,吩咐不许请太医。   惠妃、荣妃、端嫔、僖嫔甚至暗地里让家人推波助澜的通嫔,也都吓得不轻,却也一个敢请太医的都没有。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会子请太医,那是找死。   再没人在心里埋怨昭元贵妃发疯了,比起在前朝杀疯了的康熙,她们宁愿被疯女人打几顿。   可后悔也晚了。   康熙这一顿连削带打下来,后宫全都安分下来,前朝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发出反对的声音。   也是这一刻,所有人才发现,先前皇上看似好脾气,多番纵容,步步退让,权衡利弊,竟是温水煮青蛙,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就把脑袋往铡刀底下凑。   此次御驾亲征,不只是对付准噶尔,亦是皇上借着不在京城的机会,暗中布局,请君入瓮,最后狠狠一刀捅到他们七寸上。   这又何尝不是皇上与前朝后宫的一场战役。   被麻痹久了的他们一败涂地,只有皇上一个赢家。   “佟家此次没被牵连,往后心思怕是不少。”景嫔在延禧宫里,很是平静地跟方荷说。   “你瞧着吧,过年他们就该派人进来劝我争宠了。”   方荷不解,“这不稀奇吧?佟家吃到的甜头太多,从来也没放弃靠女人上位啊。”   两个人谁都没问过彼此的来历,但也对上辈子与这世道不相符的身份都有了默契。   景嫔含笑解释,“大阿哥虽犯了错,也有战功,将功补过,到底在兵部站住了脚跟。”   “太子如今势弱,皇上为了平衡,早晚还会叫索额图回来,佟家也知道这一点。”   赫舍里氏一脉被打下去,纳兰明珠和佟国维绝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   纳兰明珠背后有大阿哥,跟索额图早就是对立面,哪怕索额图回来,他也不怕。   佟家却不然。   “胤禛不会为佟家说话,我如今也没受宠,在皇上面前更说不上话。”景嫔笑道。   “等索额图回来,太子总会为赫舍里氏求情,皇上不会落储君的面子。”   “佟家若不想放弃到嘴的肥肉,就定会想办法让宫里出一个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如此方能平衡。”   方荷见景嫔笑吟吟看着她,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   她问:“你想让我推你侍寝?”   那她要让景嫔失望了。   这男人如今是她的,谁来她也不会让。   不过方荷有些好奇,“你……甘心伺候万岁爷?”   景嫔淡定喝茶,“谁说我要侍寝了,就算侍奉,我也不想侍奉万岁爷。”   方荷啃着核桃仁,随口问:“那你想侍奉谁?”   景嫔抬头看她:“你啊。”   “咳咳咳……”方荷叫核桃仁噎得狂咳不止,喝了好几口茶才冲下去。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满脸警惕。   “我……我好男风,不好磨镜!”   景嫔失笑:“巧了,同好。”   方荷松了口气,“那你什么意思?”   景嫔微微探身,轻柔地帮方荷擦掉唇角的核桃仁,媚眼如丝。   “我侍奉你成为万人之上那一个,余生皆以你为主,任你掌控我的一切,只要你给我个爵位,让我可以光明正大养面首,如何?” 第107章   方荷屏住呼吸, 眼神迷离了片刻。   不为景嫔话里的深意,只为她说话时转瞬间的风情。   哪怕景嫔如今的容貌只能算清秀,甚至说话也不算温柔,可自灵魂中散发出的妩媚气息, 在这含笑带嗔的轻触间, 叫人半边身子都要酥了。   方荷赶紧塞了几口点心压惊。   娘咧, 她感觉自己可能好像大概也没那么直。   她瞪大眼问:“雅娘的意思,是要我效仿你先前的主君?”   这话就等于把两人的身份给说开了。   景嫔不置可否地笑道:“我瞧过你们那里的话本子, 推崇女子可顶半边天,又道强者不论男女,只论实力, 我这话有何好惊讶的?”   方荷眼儿瞪得更圆,什么叫瞧过的话本子里,这位不是上官昭容吗?   她其实都纳闷好久了。   自她穿越后, 心态上是有些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骄傲, 可因为从心, 行事还算谨慎。   她苏出来的东西都是这世道有的,没表现出过太多与众不同。   景嫔怎么就能确定她是异世来客?   景嫔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斜靠在矮几上, 又冲方荷飞了个媚眼。   “这人死得太不甘心,做了鬼总要有些事儿干不是?”   “苍天垂怜, 叫我比旁的鬼多些际遇,送我些话本子打发时间,我方知原来这世道还有其他活法儿, 一不留神就钻进话本子里来了,也不稀奇吧?”   方荷:“……”说什么鬼话呢。   这还不稀奇,那什么稀奇?   发觉自己成了话本子里的人物, 方荷没生出什么荒谬和迷茫,只一双圆溜溜的鹿眼儿放光芒。   她探探身子拿肚子抵着矮几,搓着手嘿嘿笑。   “我是主角?哎哟哟,我这么优秀,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景嫔:“……”没看出来。   方荷又问:“我生了几个崽?啾啾嫁给谁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崽叫我做太后……咳咳,你懂的。”   景嫔被逗得抵着唇笑个不停。   果然,后世的魂儿,比她这个当初差点被话本子里的世界震碎了鬼身的魂儿大胆得多。   发现自己只是书中人物,这位被皇子阿哥尊称为皇额娘的元蓁皇贵妃,竟第一时间打探是不是自己的崽继承皇位。   景嫔进了这具落水而亡的身体后,曾想过靠对剧情的先知搅弄风云,先方荷一步成为康熙的心头肉,借此成为大清之主。   毕竟也不是没有先例。   上官婉儿曾将整个大周玩弄于股掌之间,论心狠手辣和杀伐果断,她从未叫武皇失望过。   她七年前穿过来,比方荷早一年,立刻就打算安排人杀掉那个还躲在御茶房的芳荷,占了方荷的机缘。   但她只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头疼欲裂地晕了过去。   后头景嫔试过很多次,她可以通过先知干扰与主角无关的事情,比如救法海,暗地里引着佟佳婉莹过度自信,甚至与胤禛交好,通过他们来与主角接触,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她没办法对别人泄露自己的先知,更没办法对主角生出恶念,否则立刻就会被天道惩罚排斥。   景嫔不想回去无尽的空茫之中做鬼,她贪恋这人世间的百味。   既无法与主角作对,那成为主角的爪牙,也不耽误她逍遥,她连仇人都能奉为主君,奉其他人为主也无所谓。   她露出个神秘的笑摇摇头:“佛曰,不可说。”   方荷眼神里的光咻一下就灭了,又懒洋洋躺回去。   “那就算了,我实在没那么大的理想,也没那个本事给你封爵。”   要是能封爵养面首,她还能叫景嫔占了先?   方荷也看过很多小说,甚至听她们家大宁子畅想过若是穿越要怎么改变世界,也很佩服那些敢想敢拼的人。   可她真的没那么大的野心。   从小到大她都不是最聪明的,也没当过一呼百应的领导人物,甚至情绪一上头她还容易冲动坏事,担不起一个国家的重担。   方荷两辈子的目标都只想有个小家,多赚点毛毛,躺平了吃吃喝喝养崽。   她是个自私的人,在能力范围内为世界做贡献,可以,让她为此去拼命,免谈。   景嫔大概摸准了方荷这得过且过的性子,语气更添几分蛊惑。   “不需要你来操心,我会为你扫平一切障碍,国事我也能为你处置,你应该知道我的本事,你就不想让啾啾也有高坐庙堂的机会?”   方荷撇撇嘴,拉倒吧,上官婉儿要不是因为上蹿下跳地弄权太过,也不会没了命。   要是再给她弄权的机会,还指不定发生什么呢。   不管发生什么,苦的都是百姓。   方荷淡淡道:“啾啾或者我肚子里这个想要什么,他们自己争取去,我只会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提供最好的舞台,不会为了他们的人生而牺牲我的。”   再毫无保留爱自己的孩子,她也还是最爱自己,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景嫔定定看着方荷,好一会儿,笑着点点头。   “果然是你,可若皇上再也不宠幸其他妃嫔,早晚你要面对选秀和后宫哀怨,如若我能帮你解决这个忧患,你许我郡主之位,婚嫁自由如何?”   嗯?方荷眼神闪了闪,这个本事她相信景嫔是有的。   她想的办法至今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一切都还得看康熙能不能接受。   如果景嫔也能做到,她就没必要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了。   她坐起身,刚想细问几句,就听到外头传来昕华她们的声音。   “请万岁爷圣安!”   方荷和景嫔都顿了下,赶紧起身,往外走几步去迎。   外头开始下雪了,康熙一进门,先在门口跺跺脚去寒气,没急着往里走。   方荷和景嫔一站一蹲,给康熙请安。   康熙见景嫔在这儿,略有些诧异,“景嫔怎么过来了?”   景嫔垂着眸子恭顺回话,“回皇上,闲来无事,嫔妾过来陪贵主儿说说话解闷,刚要回承乾宫。”   “嗯,去吧。”康熙替方荷擦了擦唇角的点心沫儿。   景嫔看了方荷一眼,冲她挑挑眉,利落出了门。   康熙揽着方荷往里走:“这都快到午膳时候了,你又吃那么多,回头还能用得下午膳吗?”   方荷:“我一个吃两个补,您说呢!”   这狗东西替她擦嘴,全然没有景嫔刚才那般魅惑。   她心里有点遗憾,可惜景嫔少个物件儿,不然把康熙换成景嫔,还挺让人心动的。   康熙抚着她肚子,仔细叮嘱,“朕看《大生要旨》,言孕妇不可食太多,恐胎大难入盆,也不能吃太多容易上火的……”   听康熙念叨起来没完,方荷鼓了鼓脸儿。   好不容易止住了福乐的念叨,又来了个管家公,偏偏都是好意,她不好反驳。   听着听着方荷就开始犯困,干脆抱着康熙的腰,靠在他腿上哼哼。   “我也不想啊,可是肚儿里这个比啾啾还馋呢,我不吃它就在肚子里哭,往后最多我少食多餐好啦!”   康熙失笑,知道她不爱听,换了话题。   “你什么时候跟景嫔关系那么好了?”   她不是不喜佟家女吗?   方荷歪着脑袋仰头看他,“那皇上喜欢会说话,会哄人高兴的美人,臣妾自然也喜欢啦。”   康熙:“……”这混账内涵谁不会说话呢。   他似笑非笑捏捏方荷的脸蛋,“既然你觉得美人好,就叫景嫔多陪你说说话,朕也不必叫人将狍子肉和那几样黄金粮给你送过来了。”   嗯?   “可以送进来了吗?这都快过年了,也该吃点新鲜的了!我要我要我要!”方荷赶紧扶着他的胳膊坐起身来,满脸兴奋。   康熙不搭这话,敲敲矮几,“这不会说话的,连口新茶都不能喝?”   方荷赶紧叫昕华,“快给皇上换茶,我记得不是有新送来的六安瓜片?”   “往后都贴心些,别叫万岁爷等着,我一孕傻三年,心疼皇上而力不足,你们可不能跟着傻。”   昕华:“……是,翠姑姑马上就端过来了。”   不是主子吩咐,要皇上跟她喝一样的花露吗?   康熙被方荷逗笑了,倒也不在乎什么茶,只是想听这小狐狸说几句甜蜜话儿。   他用新换过的杯子喝了一口金银花露,到了延禧宫,他基本上都跟着方荷的口味来。   “东西已经送到太医院了,明儿个叫魏珠给你送过来。”   方荷急得恨不能立刻叫顾问行去趟太医院。   但不挨个检查个遍,她和康熙也都不放心从外头送进来的东西,万一叫人掺了什么东西可咋整。   年根子底下康熙比较忙,加上出征也耽误了许多事儿,康熙陪方荷用过午膳,没歇晌儿就回了乾清宫。   方荷也顾不得午歇,立刻去了偏殿的书房,准备先把食谱弄出来。   所谓金豆,早就在南地一些地方种植了,依着前朝的叫法,叫马铃薯,皇庄子上种了不少,一下子送了十筐进来。   金薯也是,被南地人称之为番薯和红苕,太医翻看李时珍的医学杂记,知道这东西吃多了烧心,没叫多送,只送了三筐。   倒是金米,这时候被叫作番麦。   因曾在前朝为皇家专门享用,又被叫作御蜀黍,后来流入民间也称为包谷。   医学杂记中记道这是个好东西,婴孩孕妇老人吃了都好,一下子送了二十筐进宫。   康熙令人送了一半去寿康宫,其他的都送到了延禧宫,乾清宫都没留。   方荷的小厨房是她掌管宫务后,才叫顾问行寻了个擅长做白案的太监过来,跟昕南一起做些小食,大菜都还是从膳房或者御膳房提。   知道要送黄金粮过来,方荷头一天就叫顾问行去膳房,调了个擅长做红案的师傅过来,又起了两口灶。   土豆一送来,她立刻就叫人先拿出一筐来,削皮切片压成生土豆泥,然后做出湿淀粉来,放在一旁沉淀。   天知道她馋酸辣土豆粉多久了,只可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做干土豆粉还得等,一时半会儿也吃不上。   方荷没让两个厨子闲着,立刻叫白案太监上锅蒸上一锅土豆,准备做土豆泥。   底下放炭火的地方,串上几个地瓜在里面慢慢烘烤。   玉米则剥了粒儿浸泡,因为都已经收了有一段时间,要做玉米烙用新鲜的玉米最好,浸泡一下再用开水滚过,口味也还不错。   至于剩下的土豆,方荷又叫厨子切成片,放入油锅里炸。   因为方荷一直没有发现番茄的痕迹,想蘸番茄酱是别想了,但是蘸乌梅酱也很好吃。   乌梅酱厨子会做,一大早就熬了一锅。   炸好的土豆片,一半用来蘸酱当薯片吃,一半则用孜然粉、芝麻和蒜末、葱末、茱萸油等搅拌均匀,撒在土豆片表面,做狼牙土豆片。   啾啾如今正是觉多的时候,早上跟方荷一起给肚子里的崽做个胎教,吃点东西就又睡了,一般要快午膳时候才会醒。   可今儿个,延禧宫内半上午就开始弥漫起了香气。   时而香甜,时而酸甜,接着狼牙土豆片霸道的鲜香麻辣味儿弥漫开来,叫人频频咽口水。   啾啾硬是被馋醒了。   她没有起床气,闻着味儿爬起来,眼都还没睁开,就抡着小腿儿往小厨房这边走。   自打啾啾会走路开始,她就不喜欢别人总抱她,方荷也不叫人总是抱着。   所以昕珂和春来都憋着笑在一旁,看着小鼻子一耸一耸的崽,晃晃悠悠往外走。   等走到小厨房门口,啾啾抱住方荷的腿,也彻底清醒了。   她冲方荷笑得又乖又软,好像前几天打着滚想要养猫的不是她一样。   因为方荷现在怀孕,猫狗这些到底没那么干净,大冬天清洗太勤对猫狗也不好。   而且新送过来的猫会比较怕生,即便被猫狗房教好了,也怕出意外,没人同意这时候养。   方荷是打算好,等她卸了货,啾啾要是还喜欢,到时候可以从猫狗房要一只回来。   啾啾努力忍住口水:“额娘~~给啾啾,好吃哒!mua~”   带着五个坑的白嫩小手,还知道在嘴上亲一下,抬高了往方荷肚皮上摸,也不知道这吻到底是飞给谁的。   方荷摸摸她的小脑袋,“啾啾得先回答额娘一个问题,才有好吃的。”   啾啾赶紧站直,认真仰着脑袋看着方荷,一副要冲锋陷阵的模样。   为了吃的,她无所不能!   方荷:“好吃的和猫猫,只能选一个的话,你……”   “要三顿!”啾啾眼睛眨都不眨就抬起小手,挓挲开白嫩的手指冲着方荷挥舞。   这根本不用选好嘛!   方荷:“……你这是五顿。”   啾啾乐得咧开小嘴:“五顿好!五顿好!额娘最漂啦!”   方荷:“……”她闺女是不是套路她呢?   其他人都捂着嘴笑,新请过来的刘厨子也憋着笑,跟刘喜一人端着一盘子做好的土豆片出来了。   方荷和啾啾都顾不上跟对方计较那三顿五顿的,心有灵犀地蹬蹬往前快走几步。   啾啾小嘴儿抿得特别紧,手也用力攥在一起,走到刘喜身边,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上蹦。   拿来吧你!   可刘喜拿的是不能给小孩子吃的狼牙土豆片,茱萸油的味道太刺激,啾啾肯定受不住。   方荷倒无所谓辣的还是咸的,也没顾上闺女,迫不及待从刘厨子的盘子里捏了一块土豆片,蘸了乌梅酱塞进嘴里。   唔……咔嚓咔嚓的土豆片在嘴里碎开,酸甜的酱汁在舌尖划过,还带着淀粉独有的香气,叫人只想继续咔嚓个不停。   啾啾够不着刘喜端着的土豆片,刚要求助春来,一抬头就见额娘已经吃得眯起了眼。   她呆了一下,顺着额娘吞咽的动作,张开小嘴儿空咬了一下,只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哇——”啾啾的哭声伴随着方荷的笑声,在延禧宫天井里响起。   “额娘坏,不跟里玩惹~呜呜呜~”   狼牙土豆片的香气也就比麻辣香锅稍差一点,早就从延禧宫传到了后头的永和宫和前头的毓庆宫里。   原本正吸着鼻子凑在墙角闻个不停的小太监和宫女们,都被这哭声吓了一跳。   咋,这是好吃哭了?   等啾啾好不容易吃上土豆片的时候,红薯也烤好了。   负责白案的陈太监怕脏兮兮的主子吃着埋汰,提前将红薯皮剥掉,一切两半,放在粉白莲枝的瓷碟里端上来的。   方荷闻着香甜的味儿,正好吃狼牙土豆片吃得有些咸了,立马用勺子从中间挖了一勺金黄金黄的烤红薯进嘴里。   香甜软糯的红薯瓤一进口中就化开,方荷下意识吞咽了下,立刻就顺着喉咙甜到了心肠里。   给啾啾做的土豆泥也做好了,只放了一点点椒盐和香油拌好,与乌梅土豆片一咸一甜,一软一脆,好吃得恨不得叫啾啾那张肉嘟嘟的小脸扎进去。   在方荷的要求下,她早就不用人喂了,拿着小巧的银勺,脑袋埋到土豆泥的青莲碎花瓷碗里,吭哧吭哧比吃奶还卖力。   正吃得小脸儿又是土豆泥又是嫣红果酱,啾啾突然就闻到了一股比果酱还香甜的味道。   再抬头,就见额娘又一次吃得脸颊鼓鼓,眼睛微眯,比她还沉浸。   啾啾:“……窝也次!”   额娘说过,有福同享,有难自己当,不能说话不算话!   方荷叫人给啾啾拿了一小块好金黄薯泥过去。   她还没吃饱,但她已经不那么馋了。   这可都是她吃过不知道多少回的,她才不稀罕呢……哇!玉米烙好好吃哦!   璀璨的玉米粒颗颗分明,镶嵌在白如雪的糯米粉中,每一口都像是酥脆和软糯在舌尖共舞。   这个方荷就不敢叫啾啾吃了,糯米不好消化,玉米粒她怕呛着孩子。   只能喂给啾啾一点点饼底让她尝尝味儿,大半盘子都进了方荷肚儿里。   等康熙过来的时候,延禧宫各种纠缠在一起的诱人香气还没彻底散去,引得批了一上午折子,累得没什么食欲的康熙都有些胃口大开。   他一进大殿,就见方荷和啾啾娘俩都跟靠在软枕上,捂着肚子脑袋一点一点的,要睡不睡,还直咂摸嘴儿。   一看这娘俩就是吃撑了犯困。   康熙:“……”他怎么觉得啾啾那小肚皮也像五个月似的。   “你们吃什么了这是?朕在殿外都闻到味儿了。”康熙哭笑不得地走过去,接过福乐的差事,替啾啾揉着小肚子。   啾啾比额娘兴奋得多,哪怕困,也口齿不清地跟阿玛分享。   “豆豆片片,甜哒!泥巴好次!额娘坏,不叫吃豆豆!”   康熙:“……”字儿他都听懂了,但一句话都没听明白。   泥巴好吃?   不管泥巴到底什么味儿,谁敢让九公主吃泥巴?   康熙捏了捏方荷的脸蛋,“你们也不等朕过来,没良心的。”   方荷冲康熙笑,“早给您准备好了,我这不是想着您要太忙,我们吃饱了好给您送过去嘛!”   啾啾也赶紧捂着胸口,嘴里噗通噗通地给她阿玛洗脸。   “啾啾有心心,啾啾稀饭阿玛!给阿玛留了,泥巴好多哦~”   康熙抹了把脸,笑着拍拍啾啾的脑袋。   “阿玛就知道佛尔果春最贴心。”口水全留给他了。   说话功夫,啾啾困得一脑袋扎进了康熙怀里。   本来上午就没睡够,吃饱了能等康熙过来,真的已经是非常有孝心了。   康熙将啾啾递给昕珂,陈太监和刘太监强忍着激动,在门口抖着嗓音禀报,说新菜做好了。   不怪俩人激动,这可是做御膳!   要是皇上吃着好,回头他们在御膳房面前都能挺胸抬头,再也不用比御厨低一等。   抱着这点子雄心壮志,两人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直把方荷记忆中这些民间小吃做出了花儿来。   方荷给的方子里有狼牙金豆,只不过没有挫子,她干脆叫人切片,免得费工夫。   但刘太监硬是用刀切出了狼牙模样,土豆条炸得金黄酥脆,看起来还真有那么点金豆的意思。   狼牙甚至摆成了狼首的模样,调料均匀洒在上头。   土豆泥则做成了三层假山样式,还用乌梅酱和椒盐分别画出了梅花盛开的景象。   乌梅土豆片也摆成了莲花盛开之景,就更不用说玉米烙了,煎出来就是龙凤团纹的图案。   烤红薯则是做成了四喜丸子的模样,用油炸了,一个个圆滚滚摆在盘子里,拿雕成花的萝卜点缀着,比起意境菜来也不差什么。   看着这一桌子菜,方荷肚子饱了,嘴又馋了。   她实在忍不住,又拿了个炸红薯泥丸子吃。   比起烤红薯,丸子除了香甜软糯之外,表皮的酥脆甚至还带着微微奶香味,更叫人欲罢不能。   她幽幽看向门口的陈太监和刘太监,这俩人是不是想跳槽?   康熙头一回顾不上方荷这幽怨的小表情,被眼前数道闻起来格外鲜美的菜吸引了心神。   等狼牙土豆吃到嘴里,康熙那双丹凤眸猛地震了下,目光闪过一丝精光。   “这是马铃薯?”   不等方荷回答,他立刻又吃了一勺子土豆泥。   软滑咸香的滋味叫人口舌生津,梅花的位置又是软甜香糯,每一种滋味都令人惊喜。   “这两道菜难做吗?”康熙还没来得及尝其他的,就迫不及待问道。   他知道,这马铃薯产量比稻米高五倍以上。   甚至进上来的官吏还在折子里写了,这东西不惧干旱,在沙地的产量还能更高一些,只是滋味很一般,还无法完全避免毒性。   可如果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不会中毒的法子,做法也不难的话,可以让人在北蒙和盛京种植。   即便只比稻米产量多两倍,若是往后再打仗,也不怕将士们饿肚子了。   方荷早知道这东西的好处,要康熙费心费力找来,除了解馋,也是想让百姓们多几样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闻言立刻将自己写好的方子递了过去。   这可比她给刘太监和陈太监的多。   光土豆,方荷吃过的菜就写出来了二十多种。   玉米和红薯是主食,她知道得不多,大多是粥品和面食,只有几道菜。   康熙没叫梁九功侍膳,一边吃得起劲儿,一边看着方子,眸底异彩连连。   果果给的这些方子都不复杂,若都跟眼前这些一样好吃,那可不是多几样能填饱肚子的粮食这么简单!   不出意外的,康熙也吃撑了。   因为红薯和玉米都算主食,没再另上主食,也有足足八样菜,方荷和啾啾娘俩吃了三分之一,就撑得不行了。   康熙一个人吃掉了一半,撑得坐不住,含笑扶着方荷起来,在廊庑下头散步。   不过高兴归高兴,康熙看方荷的眼神还是很微妙。   “这些方子,也是你听行商说来的?”   方荷冲康熙微笑:“好像是方方还是元元,哦,又好像是大乔和小乔告诉我的,先前会哄人的太多了,我都忘了,要不我写信下江南问问?”   康熙:“……”你怎么不干脆叫那厨子进宫算了。   他不动声色顺着方荷的毛捋,“明年也该下江南一趟了,你若舍得孩子,倒是可以亲自去问问。”   方荷算了一下大概的时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按以前下江南的日子来说,她才刚出月子。   她想去看看娜仁阿姐和梁阿姐都想了好几年了。   方荷一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唰一下就掉下来了。   “皇上坏,不跟你玩儿了呜呜~”   康熙:“……”   延禧宫众人:“……”   因为延禧宫小厨房的香气还没彻底消失,就又一次浓郁起来,连永和宫的小答应们,甚至闭门思过的太子都凑在墙角抓心挠肺,又听到了哭声。   众人:“……”这都好吃哭了几回了,到底是啥,有完没完了呜呜~ 第108章   方荷也不想哭, 可她现在激素分泌不正常,也不想憋着委屈。   娜仁阿姐和梁阿姐时常来信,他们现在日子过得越来越逍遥,客栈总店都挪到了江宁去, 在杭州、扬州都开了分栈, 比仪真县的客栈规模更大, 更热闹。   方荷二十六年回宫的时候,就跟太后请示过。   东珠只能是皇家用, 寻常人不敢收,即便敢收,往后流出去到底是个隐患, 只能送回宫中。   但黄金匣子却无所谓,由着方荷处置。   方荷写信给娜仁和梁娘子,让他们用黄金匣子换了银子, 把天涯客栈做大做强。   她甚至还给他们写了连锁客栈的计划书, 盼着他们有一天能把客栈连锁到京城。   可那一天谁也不知需要多久, 她早想下江南,去看看时常念叨着果果额娘的樊良翰小朋友。   听说小良翰特别聪明, 才五岁就能熟读三百千了, 这半个儿说不定将来还能变成驸马哩。   女婿嘛,自然得从小培养。   即便啾啾不喜欢, 青梅竹马的,往后也是啾啾和肚儿里这个崽的助力,樊家远比扎斯瑚里氏更得她信任。   但好不容易等到康熙要下江南, 她却去不了。   即便出了月子,她也没办法扔下才满月的崽出门啊。   方荷越想越委屈,但哭声只泄露出去几声, 就被她自己的小手给捂住。   都贵妃了,还是得要点脸。   她冲康熙跺跺脚,用手撑着后腰,小声呜呜着往殿内去,落实自己不跟康熙玩的狠话。   一旁昕华和刘喜都憋着笑,看着皇上笑吟吟跟在主子身后进了殿。   怎么说呢,自家主子哭,每每都叫人怜惜不起来,反而特别想看热闹。   昕华赶忙跟上去,跟刘喜门神一样守在殿外,伸长了耳朵听着。   他们家主子但凡呜呜嗷嗷,肯定不白哭。   方荷进了殿,半躺在孕妇软枕上,继续小声呜呜。   没等到康熙过来哄,她偷偷用余光去看,一扭头就见康熙似笑非笑望着她。   方荷:“……呜呜~这才几年啊,臣妾就变成黄脸婆了,皇上也不疼臣妾了!”   “臣妾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陪太后娘娘青灯古佛算了!”   康熙心想,拉倒吧,皇额娘信长生天,说怕佛祖听不懂蒙语,往佛祖跟前去的时候就少,哪儿来的青灯古佛。   可小狐狸造作也不能不哄。   康熙倒了杯金银花露,揽着干打雷不下雨的混账坐起来,先喂她喝水,免得她嚎干了嗓子。   “说吧,你要如何,才肯……跟朕玩儿。”最后几个字康熙说得忍不住笑意。   康熙胸膛低低的震动传到方荷后背,叫她忍不住脸颊微烫。   装嫩是有点不要脸……不过话又说回来,私下里她啥时候要过?   她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态躺好,拿手指戳他。   “您自个儿下江南玩,我却只能在宫里,一点都不公平!”   “从我再次入宫开始,这都几年了,我一步都没踏出过宫里。”   康熙笑着替她纠正语病:“这两年你没去畅春园?”   方荷:“……”狗东西还是这么会抓重点!   她哼哼着继续戳他。   “那有什么不同,这时候您就别跟我计较字眼了吧?”   “反正我就是被拴在笼子里的鸟儿,您总不高兴我记着江南,可那时候我过得自在,如何能忘!”   康熙了然点头,放下茶盏,温柔替她揩了下唇角,笑问,“那朕要如何,才能弥补贵妃心里的遗憾呢?”   嗯?这个嘴擦得来劲儿了。   方荷立马扶着他的胳膊坐起身,翻身用肚皮抵着龙袍,勉强抱住他的脖子轻晃。   “反正您出去,我也要出去,您自个儿算算您出宫了几回了,往后等孩子稍大一点,我也要出宫去玩儿!”   等娜仁阿姐和梁阿姐把客栈开到京城来,她肯定得出宫,不然客栈里那么多精彩的节目……还有漂亮小姐姐小哥哥们多寂寞啊!   本来方荷还发愁要怎么让康熙同意她出宫呢,这么难得的机会肯定不能放过!   康熙身体微微紧绷,不动声色扶住她的后腰不叫她乱动。   目光扫过她微微泛红的眼眶,知道她是真为不能下江南难过。   “等朕有空,陪你一起出去。”   方荷呆了下,带着他还怎么跟小姐姐小哥哥们互动。   她眼珠子转了转,反正也还得等很久,不急于一时暴露自己的目的。   否则这狗东西绝对敢说话不算话。   方荷立马见好就收,亲了亲康熙的唇角。   “那说好了,皇上金口玉言,不能骗我。”   康熙早把她精灵古怪的模样收入眼底,微微挑了下眉,大概猜出她的想法。   但他还是笑着肯定,“不骗你。”   就算她到时候非要自己出去,他还不能尾随了?   按这混账的话说,要不要脸的,看情况。   方荷解决了一桩心事,高兴之余,突然想起景嫔的建议,小心翼翼试探康熙。   “宫里其他妃嫔也都被困在这宫里,以前还能盼到皇上,往后……怕是要困在宫里熬一辈子了。”   康熙知道这小狐狸心善,无奈轻轻抚着方荷的肚子,感受里头小家伙偶尔的淘气,耐心解释。   “后宅总有人不受宠,古往今来,所有女子都是如此过来的。”   “能叫你出宫无妨,朕陪着你,可朕没那么多时间带旁人出去,也不能一再破例。”   方荷下意识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不服气,不是古往今来其他人煎熬,后人也都非得跟着煎熬。   不破不立,若无改变精神,后世女子也等不到自由的那天。   更重要的是,她无法接受,往后她只能在康熙的陪伴下才能出宫,那跟犯人有何区别?   可她很清楚,时代不同,观念也不同,即便康熙再爱她,也不能为了她,与天下所有男人根深蒂固的迂腐思想作对。   但康师傅有句话说得对,事缓则圆,慢慢来就是了……   方荷靠在康熙怀里,闭眼遮住眸底的思量,缓缓睡了过去。   小孩子的觉多,如同被雪覆盖的小树一般,在安谧中一点点生根发芽,长成大树。   所以不管延禧宫还是寿康宫,只要啾啾在的时候,她一睡觉,各处就都安静下来。   只等啾啾睡醒,才又伴随着咿咿呀呀的笑闹声,重新热闹起来。   延禧宫后殿隔着一条过道就是永和宫,在永和宫门口,有时候隐约能听见延禧宫的热闹。   永和宫早不复当年乌雅氏和章佳氏还在时的风光,从主子到奴才,都不止一次感叹,在宫里这种拜高踩低的地方,过得最有滋有味的,也就只有延禧宫了。   可谁也没想到,延禧宫的滋味儿还能更浓墨重彩啊!   自黄金粮入了宫,方荷每天也不懒在软榻上了,醒了就捧着西瓜一样的肚皮,兴高采烈往小厨房跑。   啾啾也不爱睡懒觉了,变身额娘的小尾巴,跟着跑前跑后,还要给小厨房的刘太监和陈太监端茶送水,给两个太监感动得痛哭流涕。   在来延禧宫之前,他们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如此体面的时候。   皇上甚至叫他们在主子不用膳的时候,去御膳房手把手教御厨做黄金宴。   以前眼高于顶的御厨,一个个只能捏着鼻子,好声好气喊着哥哥弟弟,血红着眼跟着他们学。   两人每去一次御膳房,回来都要捧着肚皮笑大半天。   他们不是不知好歹的,知道这份阖宫都找不出来的体面是主子给的,伺候方荷娘俩不由得更上心,变着花样儿做好吃的。   狍子肉也从皇庄子上送来许多,就在雪地里冻着。   两个厨子拿出看家的本事,在新打的大铁锅里浓浓炖上一锅,放上土豆和粉条子,再用玉米粉烙几个玉米饼贴在锅沿,甚至不用再做其他菜,就是一顿大餐。   “滋啦——”猪油入锅,在醒过的大铁锅里转上一圈,就变成了带着烟火气的清亮油脂。   再将狍子肉大火翻炒,等土豆入锅的时候,那带着浓厚热香的气息便从厨房里涌出,在寒冷的冬日里向着四面八方疯狂翻涌。   永和宫里的小答应和宫人太监们,只要隐约听见九公主尖着奶呼呼的嗓音开始呜呜渣渣,不用想,过不了多会儿,往永和宫门口一贴,用力吸吸鼻子,保管吸一肚子的眼泪。   太香了!   到底什么东西那么香,咋花了银子膳房也做不出来呢?   连隔着一座后殿的永和宫都能闻见,更不用说直直冲着延禧宫正殿的毓庆宫。   毓庆宫就在斋宫和奉先殿的夹道里。   太子的两个人事宫女封的格格住的后殿,离着小厨房,只有一道宫墙和一条过道。   胤礽不拘往两个格格哪个门口一站,连啾啾在厨房门口喊着我要次我要次的声儿都能隐约分辨出来。   他也被馋得学问都做不下去。   不怪他没出息,主要是……方荷的土豆粉做好了。   红案陈太监跟乔小元还是老乡,都是蜀地人,特别能吃辣。   虽然宫里原来没有辣椒,他用茱萸油和麻椒油就能做出麻辣烤鱼的味儿来。   康熙既然叫人南下去寻黄金粮,辣椒这样的好东西方荷自然也不会错过,特地叫人从海岸那边寻了好些来。   曹寅派出去的人不知道方荷要什么样的,因为海岸一开,番椒种类还不少,带了好些品种回来。   皇庄子上如今种着的就有小米辣,螺丝椒和红椒、菜椒还有青椒几种。   只是太医尝着味儿实在太过辛辣刺激,没叫多送,只送了点红椒、青椒和菜椒入宫。   陈太监一尝那红椒的味儿,直接在门口蹦起来,被厨房的门顶了好大一条棱子。   可这不耽误他咧着嘴,晕晕乎乎把红椒和青椒炮制了,变成红艳艳的辣椒油和泡椒。   方荷也格外激动,看着刘太监把土豆粉做好,迫不及待就叫人做了土豆……啊不,是金豆粉来吃。   加鸡架和猪棒骨熬制出的高汤热腾腾香喷喷的,煮开了撒上一点胡椒粉、一点盐、一点糖,将几乎透明的金豆粉扔进去煮。   那清透的粗粉像一条条水蛇在汤汁里上下翻飞,煞是好看。   陈太监添进去几勺清醋和一勺醪糟,最后点进去一小勺辣椒油……不得了,水蛇化龙,在水火交加中腾云驾雾,携着酸辣辛香的浓烈烟火味儿,无声咆哮着在宫里肆虐开来。   太子被这酸酸辣辣的味道引得胃口大开,叫人去催膳房也做这样的吃食来。   可膳房却只能哭给他看,过来禀报的小太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回太子爷,咱就是生出八个脑袋,也不敢不尽心伺候,可能做出这样美食的黄金粮,除了延禧宫,就只有寿康宫和乾清宫有……”   胤礽都想哭一嗓子了。   过去但凡有什么好东西进宫,哪怕汗阿玛自己不留多少,都要送到毓庆宫来。   可这回他都闻着这味儿好几天吃不好睡不香了,乾清宫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汗阿玛这是真要放弃他了吗?   原本胤礽并不觉得,自己默认赫舍里的钉子对昭元贵妃下手一事有错。   生在宫里,长在宫里的,不管主子还是奴才,都明白一个道理。   很多事情没有对错,只有利弊。   他也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储君的地位不动摇而已。   不管被逼着认错,还是在康熙面前痛哭流涕,抑或被打后在毓庆宫闭门思过,都不过成王败寇。   因为内务府还有凌普在,谁也不敢怠慢他,甚至伺候得只会更精心,只怕触了太子的霉头。   可这回发现毓庆宫被康熙排除在外,胤礽突然就慌了。   他甚至都顾不上被勾得咕噜咕噜直叫的肚子,心跳快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对汗阿玛来说,昭元贵妃就那么重要吗?   为什么汗阿玛不考虑一下他这个太子的难处!   他真的……不是汗阿玛心里最重要的人了吗?   三姥爷被贬,往后他该怎么办??   无数问题在胤礽脑海中疯狂呼啸,叫他夜不能寐。   当天夜里胤礽就病倒了。   康熙原本正仔细看福全从北蒙那边送回来的战报,得知毓庆宫请了太医后,到底还是心疼这个从襁褓中亲手养大的儿子,立刻扔下折子往毓庆宫去。   来给胤礽看病的是陆武宁,不用康熙问,他请过安就跟康熙禀报。   “启禀皇上,太子乃是脾胃空虚,气血不足,加之忧思太过,引得风邪入体,感染了风寒,只要多用些好克化的膳食,喝几副药很快就能好。”   康熙:“……”也就是说,这病纯粹是饿出来的?   他面上立刻露出震怒之色。   “毓庆宫的奴才都是怎么伺候的?叫太子连膳都用不上?”   “来人!立刻将这起子不会伺候的奴才打入慎刑司,换一批会伺候的——”   “汗阿玛!”胤礽带着哭腔喊,打断了康熙的话。   “汗阿玛不怪他们,是儿子任性呜呜呜~”   康熙没好气地进了寝殿,“你知道自己任性还肆意妄为,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传出去叫人怎么看你这个储君?”   胤礽听康熙还愿意骂他,眼泪唰一下子就落下来了,伏在枕头上哭得声噎气堵。   “儿臣也不想啊呜呜~可延禧宫每天传出来的味儿太香了,儿臣吃不下膳房的菜啊呜呜呜~”   “先前也就罢了,这几天儿臣一睁眼就能闻到香味儿,闭上眼也还是那香味儿,就是吃不着,儿臣这个太子做着还有什么意思呜呜呜呜~”   康熙:“……这点出息!”   啾啾因为太小吃不了酸辣粉,已经在延禧宫哭过几场了,逼得方荷不得不去乾清宫吃。   闹得好些大臣们都伸长了脖子,明里暗里地打听。   康熙为了年后的盘算,暂时卖了个关子,想着等他们最馋的时候,再把东西放到除夕宫宴上,打王公大臣们一个措手不及。   没想到,还差十几天才过年呢,这里倒又馋哭了一个。   啾啾才两岁,他几岁了?   康熙都没眼看,转头问陆武宁,“他这病什么时候能好到可以食用辛辣之物?”   陆武宁沉吟片刻,躬身回话:“回皇上,太子先前挨了打,本就有些发热,怎么也得十天左右。”   胤礽的哭声顿了下,挨打是因为昭元贵妃,馋也是,汗阿玛偏心也是……他到底为什么要跟昭元贵妃作对啊!!   他哭得更厉害,口齿不清对康熙说:“汗阿玛,儿臣知错了,儿臣再也不敢对昭元贵妃不敬了呜呜呜~”   康熙:“……”看来这黄金粮比板子还好使。   老话都说一进腊月就是年,这话不假。   方荷带着啾啾吃吃喝喝,偶尔跟啾啾斗智斗勇,趁啾啾去寿康宫时,自己吃香喝辣。   还没把她印象最深刻的那几样吃完,除夕宫宴就到了。   这回方荷不用再搞什么伤春悲秋了。   连温僖贵妃都在永寿宫沉寂下来,其他妃嫔,尤其是惠妃和荣妃,娘家都快叫康熙给剥成白身了,就更加老实。   方荷这回也没上大装,原本的贵妃宫装她怀孕也穿不上。   倒不是做不起适合孕妇穿的宫装,可方荷生完这个崽,短时间内不打算再生了。   即便不是阿哥,她也得养个两三年,先把出宫的问题给解决了再说。   所以就穿一回,贵妃制式的宫装花费不少,半个月下来还得做不止一套,方荷觉得没必要。   方荷只穿着昕梓给她做的石青色便袍,在寿康宫跟太后说道。   “有那银子,还不如散去顺天府,给遭了雪灾的百姓们施几碗能立得住筷子的粥呢,好歹叫无家可归的百姓们过个好年。”   “我听胤禟说,前几日皇上带他们出去谈访民情,这天儿竟还有百姓鞋都穿不起,脚都冻掉了。”   “那些房子被雪压塌了的,只能住在窝棚里,日子根本过不下去。”   太后听得满脸不忍,用蒙语念叨了几句长生天庇佑。   “明儿个我叫常茂给皇帝送些体己银子过去,好歹替这些百姓们把房子起了,不然过些时日下雪,又要冻死不少。”   方荷叹息,“这天寒地冻的,起房子也艰难,就算以工代赈也得等到天儿暖了再说。”   “想到他们在外头吃不饱穿不暖,我饭都要少吃两碗。”   太后:“……”你现在一顿到底吃几碗?   她叫乌云珠多叮嘱方荷,“再有三个月你就生了,可万不敢吃太多,生的时候不好生。”   “至于灾民,皇帝肯定有章程,你也别太过担忧。”   方荷乖巧应下,转头就向太后小声央求。   “我瞧着实在不落忍,左右先前皇上给了我不少庄子,我想着回头肯定得多种些粮食,不如先叫他们去庄子上做工,等天暖了再叫他们回来。”   “但我也怕碰上那穷凶极恶的,少不得叫人把守,别做好事反倒闹出乱子来,是不是能以您的名义,派几个太监去庄子上盯着?”   太后觉得没什么不妥,颔首笑道:“回头我跟皇帝说一声,过了初五我下道懿旨,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   先前试探过康熙后,方荷就打定了主意,要跟景嫔合作。   但想解决选秀和后宫妃嫔的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很多事情都要从宫外入手。   景嫔说这部分可以由她来负责,只是景嫔没办法叫人光明正大进出宫,方荷这才来跟太后请旨。   解决了最关键的出宫问题,方荷松了口气,立马就是一顿人美心善的彩虹屁拍上去。   一旁啾啾听见了,不甘示弱,捂着小心窝子,噗通噗通带着她的口水,也跟皇玛嬷献上了湿漉漉的孝心。   直把太后哄得眉开眼笑,算着差不多到了时候,康熙也从弘德殿过来了。   等众人迎来了皇上、太后和昭元贵妃,却发现,这回却不是贵妃和皇上扶着太后进门,而是皇上站在中间,一手扶一个进来的。   众人心下一惊,都想起去岁的事儿,不由得看向佟国纲和佟国维兄弟俩。   去岁大家还觉得皇上对景嫔与旁人不同,可再不同也就是一点无关紧要的体面。   如今皇上的举动,却让所有人都明白,他是将太后和昭元贵妃看得一样重要。   这可不是体面,是敬重。   佟国纲面色不变,佟国维面色微沉看了眼景嫔,都还算端得住。   这几年下来,谁还不知道皇上对昭元贵妃的偏爱,就算再过一些也没人惊奇了。   如今他们是改变不了什么,甚至先前皇上借着噶尔丹逃跑一事,重罚了裕亲王,斥责了东路军随行的诸多将领,连没跟去的官员都发落了一大批,谁也不敢再挫皇上的锋芒。   既然只能暂时沉寂,大家便格外沉得住气,由得宫宴热热闹闹,毫无波澜地开了场。   急什么,就算昭元贵妃如今得宠,她还能得宠一辈子?   明年可就要选秀了,等进了新人,谁能肯定不会出下一个昭元贵妃呢?   一年而已,众人都等得起。   好些人听着丝竹之音,眼珠子半出神地落在殿内起舞的伶人身上,正在心里憋着气谋算着,突然就被一阵格外霸道的浓香肉味儿和麻辣香味儿给勾得回了神。   太监和宫女们各自端着菜肴,轻手轻脚自殿外鳞次栉比进殿。   可这回他们手中端着的,却不是跟以前一样只看起来好看的蒸菜。   头一道上来的便是大菜,字面意思,是一道用银碗盛着的东北大乱炖,名为卧虎藏龙。   经了御膳房大厨的手,提前备好的肉牛腱子肉,特地做成了龙飞模样,牛肉不怕炖烂,添了大料和茱萸油,越炖越香。   等快开宴才蒸好的金豆,提前雕刻成了老虎,趁着上菜之前加进去,左右守在龙飞腱子肉旁边。   金豆和牛肉都浸在褐色香浓的汤汁里,被热气蒸腾的确有几分神秘意境。   接着便是两个银盘端上来。   一道是龙凤呈祥版本的玉米烙,这道菜冷热皆宜,怎么吃都好吃。   镶嵌在糯米饼底的玉米粒颗颗分明,不用蒸也绝不会变了样子,做好便摆在桌上,如今当作冷盘上来了。   一道是康熙吃过的狼牙土豆,这土豆条放凉了再炸更香脆。   等到开宴之前再淋上麻辣汁儿拌好,汁液慢慢沁入酥脆土豆条里,一口下去,脆、糯被麻辣烘托着在口中炸开,美得人天灵盖都要飞了。   阿灵阿拍着大腿狂呼:“这才是人该吃的东西!早前怎么不上呢?”   他福晋恶狠狠掐他一把,还没喝醉呢,就什么话都敢说,这是人吃的,以前是什么?   以前的蒸菜皇上也吃了,要是皇上较真,治阿灵阿个大不敬的罪都使得。   阿灵阿痛呼一声,讪讪起身冲康熙下跪。   “臣胡说八道,请皇上恕罪,臣是觉得这东西佐酒实在痛快。”   他还是没忍住问:“敢问万岁爷,以前怎么不知道京城还有这种好东西?”   麻嗖嗖的辣味儿配上火辣辣的美酒,刺激得汗毛都竖起来,从里到外散发着舒坦劲儿。   对好酒的阿灵阿来说,千金不换,反正甭管从哪儿来,他都定要讨一些。   康熙没生气,笑着叫阿灵阿起身,“朕也是才得了这么几样新奇的粮食,不止美味,产量也比稻谷要高五倍不止。”   原本正一口酒一口肉吃得不想抬头的大臣们,都猛地一愣,接着好些人都一脸激动站了起来。   包括向来冷静自持的纳兰明珠,甚至太子都一脸激动。   “皇上/汗阿玛此言当真?”   康熙对太子和王公大臣的惊讶并不意外,他与方荷对视,眸底皆闪过一丝笑意。   有这小混账特地用奏表送到御前的促狭主意,他们今晚要激动的时候还多着呢。 第109章   “今日除夕宫宴, 先不提这些,今晚这顿黄金宴,乃是昭元贵妃特地为诸位准备的。”康熙笑着岔开话题,举起手中酒杯。   “朕实在高兴, 先敬大家一杯。”   明珠和几位内阁大臣们眼神碰到一起, 眸底的兴奋和波澜丝毫不减, 赶忙端起酒杯,想靠酒压下心头悸动。   皇上为什么高兴?总不能是因为昭元贵妃执掌宫权如鱼得水, 那必定是因为这黄金宴……宴比黄金啊!   众人这一杯酒下了肚儿,心里反倒更火热了。   如果真有高产粮食,甚至能一下子比稻谷高出五倍产量, 哪怕有水分,只能翻倍,朝堂上的格局也定会大变。   出征准噶尔前, 为什么大臣们争执得那么凶?   是真不想打吗?当然不是。   因为先前平三藩、□□所耗甚巨, 国库和如今的粮草实在支撑不住长期作战。   漠西那些部落又是以骁勇善战闻名, 朝臣们只怕万一辎重不足,大清吃了败仗, 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就会变成镜花水月。   可若有了高产粮食, 一来百姓们日子会好过许多,人口和赋税也会增长, 国库很快就能丰盈起来。   二来不缺粮草,大清就能放心将准噶尔打回老家,叫他们再也不敢冒头, 扬大清国威!   无论哪一桩,对在场所有的王公大臣们而言都是好事!   哦,当然, 他们没那么多为国为民的高尚情怀。   再说明白点,只要能放开了打准噶尔,不缺粮草,战功就是摆在他们面前的肥肉,往后是否能光耀门楣,蒙荫子嗣,就看谁下手快了。   而人口和赋税上来了,那也是明晃晃的功绩。   但凡把推广粮食种植的差事捏到手里,先一步种植粮食的城府里安排上自己的人,往后他们在朝堂上的权柄只会更稳。   连佟国维都心动不已,再顾不上催着自家夫人去跟景嫔说话,只强忍着激动低低跟佟国纲议论。   底下王公宗亲们的各种表现,都一一落在康熙眼底。   他噙着笑稳坐钓鱼台,伺候着太后品尝除夕宫宴上难得的美味佳肴,一点也不着急。   按自家小狐狸的说法,反正其他人可能赚,他绝不会亏。   让他们动脑子去吧,他只需要这黄金粮以最快的速度在大清推广开来。   后头的菜也上得很快。   光方荷口中的金豆,除却卧虎藏龙外,就上了足足八道菜,凑够了九这个吉利的数字。   先是金丝饼,将土豆切成丝,浸泡洗去一部分淀粉,再加入鸡蛋、面粉和椒盐搅拌均匀,放在提前做好的铁圈内双面煎得金黄。   一个个泛着黄金丝绦的圆饼,错落摆放在银盘的梨花木小架子上,用几根在炕上养出来的洞子货青菜一装点,那便是‘金丝齐奏喜新春’的吉祥。[注]   一道招财进宝,将煮得软糯的土豆压成泥,做成康熙通宝的模样,连字儿都格外清晰,摆在银盘里美得叫人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后有洪福齐天、福寿安康、丰谷满仓、花开富贵、金玉满堂、步步金莲、碧玉纤丝……一道道美得令人屏气凝神的菜,很快摆到了众人面前。   其实就是排骨焖土豆、孜然肉沫土豆块、土豆腊肉锅巴、干锅土豆片、黄金土豆虾球、炸薯片和凉拌土豆丝,但都做成了意境菜的模样。   有人喜欢排骨土豆的浓香软糯,有人喜欢浸润着油脂和孜然香气的土豆块,有人喜欢土豆腊肉的清甜肉香,也有人喜欢干锅土豆片一口下去能辣到肚儿里去的刺激。   这些多是喝酒的王公大臣们。   女眷们更喜欢土豆虾球鲜美酥脆的干脆,至于薯片和土豆丝,一热一冷,都是脆的,滋味儿却又丝毫不同。   摆成莲花状的薯片,让女眷们有种自己成了吃花喝露的仙女的错觉,任由酸甜酥脆的滋味儿在舌尖起舞。   土豆丝也轻盈得好像冬日里突然蹦出来的小妖精,勾着她们一根一根吃个不停。   因为薯片和纤丝太细,总觉得不会妨碍她们保持身姿,不知不觉一碟子就下去了。   等感觉到撑的时候,不只是王公大臣,连好些妃嫔都目瞪口呆,看着自己面前的空盘子,喏喏不能语。   虽然宫宴上的盘子为了摆着好看,本身就不大,放菜的地儿也只有巴掌大小,可……足足九道菜啊!   福全和常宁还没喝多,就先摸着肚子傻眼,他们从小参加宫宴这都多少年了,还从来没在宫宴上吃饱吃好过。   哪回参加宫宴不得提前垫些点心,宫宴结束还得再来些汤汤水水的面食抚慰心肠呢。   可今儿个酒才刚过半,他们就撑得快喝不下去了。   连宜妃看方荷的眼神都很幽怨,她就是怀着身孕的时候,都没吃过这么多。   方荷没发现宜妃的眼神,只冲翠微示意,翠微立刻安排人去上甜点。   给女眷们的是老酸奶拌的水果玉米沙拉,并消食的玉米须黄金消食汤。   喝酒的男人们是炸得金黄焦脆的红薯丸子和脆骨土豆丸子,云片玉米糕、蜜渍山楂丸四样又好吃又能打发时间,还能消食的点心。   甜点和饮品又让吃撑的众人忍不住生出伸手张嘴的冲动……   方荷一直没吃太多,她这些时日都吃了不少了。   稍等众人带着尴尬和微妙消了会儿食,又开始往点心和甜点盘子里探的时候,方荷勾唇笑了笑,冲翠微点头。   翠微立刻抬起手拍了两下,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还来不及问这是要做什么,鼻尖突然就被殿外隐隐传来的麻辣浓香勾住了心神。   三个太监各自端着一个雕龙画凤的紫砂锅就上来了。   众人:“……”怎么着,盘子不够使了吗?   可还没等有人嘴快调侃出来,康熙、太后和方荷面前的砂锅就掀开了盖子。   好家伙,酸津津又香喷喷的香辣味儿,极具侵略性地在殿内散开,强势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叫他们只能抽着鼻子,咽着口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不是吃饱……吃撑了吗?   怎么突然觉得好像还能再吃点?   不对……胤礽闻到这熟悉的浓香,不自在地看了方荷一眼,眼巴巴看向康熙。   “汗阿玛,儿臣的身子大好了。”   咱就是说,您不是说要让儿臣尝尝吗?   他都被延禧宫荼毒多久了,还不给他吃合适吗!   康熙没顾得上理会他,先挑起一筷子晶莹剔透的粗粉,‘吸溜’一下子吃进了嘴里。   舌尖品到滋味儿的瞬间,刚才喝酒吃肉引起的轻微腻歪一扫而空。   酸爽辛辣的香气顺着喉咙滑入肠胃,爽得人毛孔张开,逼出带着酒气的细汗,立马叫人清醒许多。   咽下这一筷子,康熙才看向快哭出来的胤礽,还有因为太子被冷落而格外眼馋……不是,是格外微妙的王公大臣们。   他笑道:“这是昭元贵妃拿出来的方子,朕自是不好随意处置,都由贵妃做主了。”   众人立刻看向吃得小嘴儿红润润的方荷。   胤礽眼神闪了闪,用力攥着手,在胤褆和几个弟兄们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深吸了口气,冲方荷拱手。   “昭元贵妃,胤礽在毓庆宫被您这秘方勾得是寝食难安,实在是馋好久了,您可否赏胤礽一碗尝尝?”   佟国纲和佟国维并其他王公宗亲们都虎躯一震,甚至顾不得方荷是妃嫔不能多看,目光在太子和方荷身上转来转去,满是不可置信。   即便这东西再好吃……再香不也只是一道吃食吗?   又不是龙肝凤髓,灵丹妙药,太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至于对昭元贵妃说话如此低声下气吗?   与其说太子是馋那碗吃的,不如说是太子因为先前御花园一事,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昭元贵妃低头,也是向皇上表示臣服。   好几个有幸被邀请到家宴上的内阁大臣,心里都不自禁点头,能屈能伸,冷静自持,不愧是储君。   连明珠都在心里感叹,比起在一旁幸灾乐祸,用酒杯挡着嘲笑的大阿哥,太子确实不愧皇上亲自教导之名,想拉太子下来,太难了。   方荷不会大庭广众之下给太子没脸,听胤礽开口后,放下筷子,慢条斯理擦了擦唇角。   她笑道:“不是本宫不愿意给太子吃,实在是这道水晶粉吃起来不雅,容易汤汁四溅,我现如今穿不上大装,便袍脏了无所谓,其他人的话……”   她没把话说完,大家也都听懂了。   皇上和太后是不能委屈的,而且两人的宫装也多,不必担心不够换。   可其他人,包括太子在内,即便是有不少可以替换的朝服,后头还有十五天的宫宴呢,每天都得换,不一定够穿。   时下权贵们可没有在大年下穿脏衣服和旧衣服的习惯,衣裳都是挑没过水的才算体面。   如果真溅到身上,就得再做新宫装。   胤祉是最好口舌之欲的,闻言迫不及待起身帮太子说话。   “几身衣裳罢了,汗阿玛英明神武,如今国泰民安,谁还做不起了,贵妃娘娘多虑啦!”   方荷笑容不变,起身冲太后福了一礼,义正言辞。   “太后娘娘心慈,不忍见京中百姓日子苦,特地捐出了五千两银子,为受困大雪流离失所的百姓们起房子,当得天下人的表率。”   “臣妾不才,也愿效仿太后慈爱,省了做宫装的银钱一并捐出去,推己及人才会这么想。”   “才刚打完仗,臣妾心疼皇上日夜为国忧心,这时候不由得就俭省了些,倒叫大家看笑话了。”   她这话一出,连太子都不好说自己不缺做朝服的银子了,甚至也不好意思再要求让他也尝尝水晶粉。   胤礽将眼泪使劲儿吞进肚子里,咬牙躬身:“昭元贵妃大义,是胤礽狭隘了,胤礽也愿捐三千两银子,效皇玛嬷仁举!”   康熙慢条斯理将砂锅里最后一点水晶粉咽下肚,冲方荷和太子笑着颔首。   “贵妃和太子此举令朕甚是欣慰,若天下子民都如你们这般,何愁大清不能国泰民安!”   众人:“……”   募捐都募到除夕宫宴上来了?   连贵妃和太子都捐了,皇上也夸了,大过年的,他们还能不懂事,触皇上霉头不成?   佟国维咬着牙根子起身,第一个附和康熙的话。   “陛下所言甚是,臣也愿捐银两千两,为灾民尽一份心意!”   明珠后跟着起身,“臣也愿捐银两千两!”   “臣也……”   “嫔妾也……”   不一会儿工夫,上至裕亲王,下至后宫答应们,竟是凑出了十几万两的心意来,大头还是王公大臣们。   康熙心里冷笑,这就是天天跟他哭穷的大臣。   他心慈,开国库让困难的大臣们借银子周转,眼前这些一个个借得比谁都多。   如今让他们掏出点来,倒像生割他们的肉一样,偏生最不缺钱的就是他们。   他不动声色举起酒杯,笑道:“各位爱卿的心意朕都明白了,朕相信,有尔等肱骨在朝堂为国效力,准噶尔不足为虑,早晚要被大清铁骑扫灭!”   众人立刻起身,跪地,举杯,齐呼皇上圣明。   方荷挺着肚子慢吞吞福礼,又慢吞吞坐下,也道:“各位也不必心急,这东西我做了不少,待得元宵节后,一并送到各府做节礼就是了。”   大年下的,被摁头掏了不少银子,有人心里不痛快,这会子便小声嘀咕。   “等元宵节后,谁知道还能不能吃啊,若吃坏了肚子,咱可是请不起太医了。”   说是小声嘀咕,可殿内就这么大地方,大家也没说话,听见的不少。   方荷也听到了,她这才貌似无辜地把今晚最重要的事儿说了。   “诶,我忘了说了吗?这东西就是金豆做的,晾干后放一年都不会坏,在越冷的地方保存的时间就越久,只要用对了料和汤汁,保证味儿不会变。”   殿内刹那间安静下来。   几息过后,福全、常宁、明珠、佟国纲……甚至连跟随出征过的胤褆,都失态地站了起来。   而负责过赈灾的内阁大臣们慢了一步,也满脸激动地起身。   有人动作太猛,甚至连酒水都打翻,洒了一身,也顾不上,全都脸红脖子粗地看着康熙。   “皇上/汗阿玛,这可是真的?!”   这马铃薯产量高,还易于保存,不管是打仗做辎重,还是用作赈灾粮,可都比普通粮食来得更实用。   如若是真的,往后推广开来,可就真不负贵妃口中的‘金豆’之名,确比金子还有价值!   康熙浑身舒畅地笑开,“朕和贵妃有必要跟你们撒谎吗?”   眼看着有几个老臣激动得快晕过去,康熙也就没说那金薯同样可以如此保存,金米的产量甚至比金豆还要高。   他先一步开口道:“今日暂且不提,过几日朕带你们去庄子上看看,让你们眼见为实。”   “到时候,尔等再起章程在朝会上讨论。”   大家恨不能这会儿就去庄子上看,可到底知道时候不对,只能压着激动坐下继续吃菜喝酒。   不过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吃喝上了,看金豆做的菜和点心的眼神,就跟色狼看见漂亮大姑娘一样,根本移不开眼。   宫宴结束,康熙以不放心方荷挺着大肚皮在夜里走动的理由,将方荷和睡着的啾啾都留在了乾清宫。   夜里两人就寝前,康熙抚着方荷的肚子,看她的表情格外温柔。   “除夕宫宴和黄金粮一事,都是你的功劳,朕不会叫你吃亏的。”   方荷打了个哈欠,笑眯眯客气两句,“这又不是我发现的,只不过是我嘴馋而已,往后您多替我寻摸些好吃的东西来就是了。”   康熙失笑,咬咬她的鼻尖,“你跟朕说说,那行商还跟你说什么了?”   方荷:“……还说要是人睡不着觉,会变成秃子!醋吃多了也会变成秃子!睡觉!”   这醋吃起来还没完了!   看着方荷在那胖乎乎软绵绵的枕头上翻个身,背对着他,康熙哭笑不得。   他轻拍了下被软枕烘托起的浑圆,“朕是想着明年下江南的时候,叫人多探听一二,若你还听说过什么,也可一并叫人寻了来。”   “既然你不乐意……”   嗯?   方荷立马眼神一亮,她的西红柿啊,番茄酱啊,可都还不见影子呢!   她跟个被壳限制住的小乌龟一样,努力抱着枕头又翻身回来,拉着康熙的手主动放到肚皮上,目光在昏暗的幔帐内一眨一眨地放光。   “臣妾倒是没再听说过什么,可是……肚儿里的宝说自己喜欢红通通圆滚滚的果子,您叫人寻一寻呗? ”   康熙被逗笑了,轻轻咬着方荷的唇:“他就没跟你说,别在他阿玛面前胡说八道?”   两人交换了一个让人气息不稳的吻,又是窸窸窣窣好一会儿才消停下来。   等方荷沉沉睡过去,康熙起身,抱着她换到了另一侧的暖阁去,叫御医给方荷诊过脉。   虽然没动真格的,可《大生要旨》里说,女子有孕愈久,当忌过于激动,否则会惊动胎儿提早生产。   这才六个多月,若非方荷哼哼唧唧主动,康熙一点都不敢大意。   直到确定她身子无碍,康熙这才从背后抱着方荷睡了过去。   元宵节一过,京中北城和南城的许多灾民,都被安排到了皇庄附近开荒。   景嫔派出去的人手去安置灾民的时候,那几个太监甚至还跟权贵家的小厮差点打起来。   好些人都想种黄金粮,也缺少人开地。   只要管几顿饭就能得到一个壮劳力,总比买人强得多,还能在皇上面前留个行善积德的好印象呢。   景嫔得知,立刻叫太监们当场叫起价儿来。   灾民们一天能拿到手的铜板,愣是从三个涨到了三十个,这才被各家瓜分一空。   对灾民而言,能住上暖和的房子,有吃有喝还有钱拿,天暖和了朝廷还管帮他们起房子,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冒着雪和寒冷干点活儿算什么,比起住在窝棚里,每天饿得浑身发软,他们宁愿做个累死的饱死鬼。   开始叫价的是太监,过后通过灾民们的去处,老百姓们都得知了,这些太监是昭元贵妃派出来的。   一时间,好些人都在家里替方荷立了长生牌位。   就连捏着鼻子出三十个铜板的权贵好不容易抢到的那些灾民,也都在心里记昭元贵妃的好。   若无昭元贵妃,这些权贵们恨不能将他们当畜生使,别说铜板,能不能吃饱饭都是问题。   一月里天寒地冻,开荒效率特别慢。   但等到了三月,因为好些穷苦百姓也为了吃食和工钱加入进来,不只是皇庄,包括权贵们的庄子,方圆数十里的地都被开垦出来了。   想将黄金粮推广开,空口白牙去说是不现实的。   老百姓们平时畏官如虎,确实说什么听什么……前提是不涉及地里的粮食。   那是他们的命,命都要没了,但凡喘口气的都要挣扎反抗,肯定不愿意种新粮。   连上了折子给出章程的官员们,也都将信将疑,不相信会有那么高的产量。   所以开始只能在皇庄和附近的荒地,还有京郊村落里先种上几季。   等产量出来了,一点点传出去,后头不用费太大的力气,百姓们自己就愿意种植。   这一年的亲耕礼,康熙没带人去先农坛。   他带着文武百官和宗亲们,直接去了第一个种植黄金粮的京郊耄耋村。   这个村子因为本身就擅长种植,村里不缺粮食,前朝还出过一个进士大官,没人敢明目张胆地盘剥,日子过得很不错,村里老人很多,才有了耄耋村的名字。   到了本朝,耄耋村的村民因为是汉人,时常被满洲贵族们盘剥,日子不算好过。   这回也是听说是皇帝老儿的意思,村长咬着牙,做好了颗粒无收的准备,才带着村民们答应下来,只求能保住自己的地。   但谁也没想到,皇上会亲自过来种地。   亲耕礼这天,康熙没搞那些花活儿,只换了便袍,将辫子缠在颈间,亲切问过老庄稼把式后,结结实实干了大半天农活。   皇上都这么卖力,文武百官们谁敢闲着?   从早上到中午,耄耋村的村民愣是没抢上一点农活,全叫当官的干了。   耄耋村的百姓们又是震惊又是感动,还有些看官员们笑话的爽快。   以前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还有他们挓挲着手,看那些官老爷们苦哈哈干农活的时候哩。   康熙一直都很关注民生问题,早年在温泉行宫附近的庄子上,就一直研究怎么能叫稻谷高产一些,所以对农活并不生疏。   百姓们看得心里越舒坦,对干活甚至比官员们还麻利的康熙就越是敬畏钦佩。   等康熙起驾回宫的时候,连同周边村落过来瞧热闹的村民,呼啦啦跪满了乡间地头,高呼万岁的声音如波浪一样生生不息,走出二里地去还能隐约听见。   康熙心满意足地回到宫里,洗漱过后就准备趁热打铁,趁着如今百姓们对朝廷的印象不错,先在京畿多推广几个村落。   让谁来负责他都想好了。   太子他三姥爷,还在家里眼巴巴等着皇上再给个机会呢。   康熙午膳是叫人在地头蒸了金豆压成泥,撒了些椒盐与百姓们同食。   大锅菜滋味儿不算好,他没吃太多。   这会子他只叫御膳房上几盘子点心,打算先把事儿定下来,再去延禧宫陪方荷用午膳。   “来人,叫明珠和张玉书、陈廷敬……”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李德全就从外面一脸焦急跑进来了。   “万岁爷,贵主儿发动了!”   康熙愣了下,立刻大跨步往外走。   一边疾步往延禧宫去,康熙一边吩咐:“叫张子钦跟上,立刻叫人守着延禧宫的门,没有朕的命令不得随意进出!”   太医不是说还有十几日吗?怎么又早发动了!   康熙走到离延禧宫还有几百米的时候,齐三福气喘吁吁从后头撵了过来。   “万岁爷,大福晋也发动了!”   大福晋跟方荷是差不多时候怀上的,甚至比方荷还晚几天,这时间倒是赶得巧了。   康熙目光微微发沉,脚步不停,只吩咐梁九功。   “你去长春宫传话给惠妃,让她去阿哥所守着,让陆武宁也过去。”   梁九功心里叹了声,躬身应下,立马往长春宫跑。   先前方荷拿惠妃母子俩开刀,康熙叫太医给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诊脉,诊出大福晋身子亏虚,侧面打了惠妃母子的脸。   有段时间,惠妃待大福晋特别冷淡,胤褆明知道大福晋身子骨不算好,为了缓和婆媳关系,还是停了大福晋的避子汤。   康熙在北蒙收到大福晋有孕的消息的时候,就在心里骂胤褆拎不清。   如若大福晋再生个格格出来,坏了身子不说,两口子只会成为宫里宫外的笑柄。   可怀都怀了,康熙也不好就儿媳妇有孕说什么,只给方荷的回信上,叮嘱方荷派人,多看顾大福晋一二。   不单是为了大福晋肚子里是皇家子嗣,大军出征在外,若皇家子嗣小产,总归不吉利。   左右也不用自己出面,方荷直接把差事交给了顾问行。   顾问行办差向来稳妥,把大福晋这一胎照顾得不错,安安稳稳满了九个月。   可这会子方荷要生,大福晋却突然也要生,一个两个都早产不少天,用屁股想也知道不正常。   梁九功心下清楚,惠妃母子憋着一口气太久,如今索额图被打压,正是大阿哥出头的好时候。   只怕惠妃和大阿哥是盯着延禧宫呢,就为叫嫡长孙先出生,好盖过太子和贵妃之子的风头。   后宫怕是又要起风咯! 第110章   等康熙到延禧宫, 进了产房外殿,透过屏风,隐隐瞧见方荷还在地上走动。   康熙问:“不是说发动了?”   被请来盯着接生嬷嬷的尚寝李嬷嬷回禀,“回万岁爷, 贵主儿宫口还没开, 走动走动能开得快一些。”   康熙习武, 耳力较常人敏锐,能听到方荷格外重的喘息和踉跄脚步声, 应该是疼的。   除此之外,里面再无其他动静。   思及上次梁九功说过方荷生孩子的热闹,康熙莫名有些焦躁。   方荷喊叫, 他不觉得奇怪。   过去他也曾在妃嫔生产的时候坐镇过,她们都哭喊得厉害,哪怕还没开始声, 也是一直喊着他的。   这怎么他来了, 果果反而这么安静呢?   稍顿片刻, 康熙还是忍不住走到屏风跟前,温声问:“果果, 你还好吗?”   方荷还是不吭声。   康熙蹙眉, 抬脚就要往里走。   李嬷嬷赶紧拦:“万岁爷,这女人生孩子您可万不能进去, 见了血不吉利啊!”   里头肚子疼得头都跟着一蹦一蹦疼的方荷,在心里破口大骂,放特娘的狗屁!   要不是男人, 她也不可能见血,有本事剁了家伙事儿去,往后就全是吉祥如意了。   康熙冷冷看李嬷嬷一眼, “放肆!朕还怕这些!”   他带着禁卫军前往东路军和准噶尔交战的地方督战时,见过的血多了!   他绕过李嬷嬷直接进了内殿,一眼就看到了正艰难在殿内转圈的方荷。   向来耀武扬威喜欢伸爪子的狐狸,突然变得狼狈不堪,满脑门儿的汗,散开的乌发凌乱贴在额角,嘴唇都快咬破了。   康熙心窝子立马揪了起来,上前替了翠微,半搀半抱着方荷,转头连声问——   “还要走多久?”   “御医呢?”   “有没有法子替贵妃止痛?”   方荷依然紧紧咬着唇不吭声。   几乎快变成延禧宫专属御医的张子钦在外头跪地,格外无奈地开口。   “启禀万岁爷,这会子肯定是免不了疼的,除非喝催产药,加快胎儿入盆……只是如今也算瓜熟蒂落,催产药到底伤身子。”   接生嬷嬷也道:“刚才宫口才开了三指,按照奴婢的经验,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才能生产,走一会儿能快些。”   “若贵主儿能忍得住疼,可以先吃点东西更好。”   康熙问翠微要了棉巾替方荷擦汗,瞧着方荷唇角都咬出血来,跟捅了马蜂窝一样,那蜂尾针一股脑往心窝子里扎,蜇得他愈发焦躁。   “果果,你跟朕说说话,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恰好又一阵宫缩疼痛袭来,方荷倒抽着气,用力掐住康熙的手腕,眼神复杂看着他。   康熙:“你想吃什么?”   见方荷不说话,康熙又叫御医,“过来给贵妃诊脉,贵妃说不出话来了!”   说着他就要将方荷抱起来。   他感觉方荷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一样,实在看不下去。   旁边接生嬷嬷和李嬷嬷都特别无奈,只能紧着劝说必须得多走走,疼也得忍着。   康熙听得面色发黑,颇有要发作了这些说浑话的嬷嬷的意思。   方荷拉住他要抱她诊脉的动作,到底咬着牙开了口,“我不是说不了话,你——”   看了眼满屋的宫人和嬷嬷,她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尽量把话说得礼貌些。   “皇上先出去吧,我怕再多看您两眼,就要骂您了。”   虽然孩子是她要生的,可一个爽完就算了,一个带货十个月还得疼个半死,不公平到不问候对方八辈儿祖宗,方荷都觉得亏。   众人:“……”   康熙:“……”   李嬷嬷赶紧上前扶住方荷,小声催促:“皇上快出去吧,您在这儿,贵主儿只怕会更疼。”   这不是假话。   不守着皇上,贵妃疼了还能叫一叫,听着她们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   皇上在这儿,贵妃要守着体面,怕是只能忍着,越忍越疼。   康熙虽不放心,可也知道自己在这儿碍事了,只得无奈出去,在外头软榻上大马金刀守着。   这会子他就是回乾清宫,也什么都看不进去。   有他在这儿,任谁也得掂量着小心些伺候,就算有小心思的,也得想想自己的九族够不够砍的。   倒也确实是。   接生嬷嬷和御医并内务府过来的医女,先见皇上甚至连产房污秽都不在意,现在又不错眼地盯着,一个个都屏气凝神,抖着心肠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来。   别说没什么小心思,就算有,也都死死摁回去了。   产房并小厨房里里外外几十号宫人和太监,愣是安静得好像只剩方荷的呼吸一样。   与此同时,阿哥所内大阿哥的后院里却全然相反。   虽然大福晋是在方荷后面发动的,却早早就开了宫口,进进出出的宫人和嬷嬷跟打仗一样,叫产房内外都热闹得紧。   “大福晋用力!听奴婢的,用力,看到头了!”   “快换盆热水进来!”   “作死的蹄子你站这儿作甚,去端参汤进来啊!”   伴随着大福晋的痛呼,一盆盆血水从产房端出来,又一盆盆热水端进去,没完没了。   胤褆在门外看得心惊胆战的,不停地在门前转圈。   惠妃不耐烦地骂他,“别转了!晃得人眼晕!”   “不就是生孩子,她这算是快的了,当年额娘生你的时候疼了一天才躺下,比这难得多了,不也好好生下来了!”   即便她这么说,胤褆心里也还是有些莫名的惊慌。   按着日子他福晋应是三月底生。   这才三月初,虽说只用了半副催产药,可伊尔根觉罗氏的身子本就有些虚,他有些后悔听了额娘的。   里头大福晋的痛喊声越来越弱,胤褆心里的后悔却越来越强烈,再次忍不住扒着产房往里探看。   惠妃干脆老神在在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   太医都说了,伊尔根觉罗氏这一胎胎像还不错,还差两天就九个月,也算瓜熟蒂落,稍早一点不妨碍皇嗣的康健。   她瞧儿媳妇这一胎肚皮尖尖,定是个小阿哥,这可是皇家第一个嫡长孙,定能压住太子的风头!   若是能抢在方荷前头生出来,就算那贱人生个儿子,也得被她嫡孙儿压上一头。   思及此处,惠妃冲自己身边的杜鹃使了个眼色。   若大福晋还生不下来,剩下那半副催产药也灌下去,必须得赶在方荷前头!   至于伊尔根觉罗氏,大不了就坐双月子,总能养回来。   杜鹃避开急得满脑门儿汗的大阿哥,悄无声息想往熬药的偏房那边去端药。   只她才刚走了两步,就听到产房内大福晋尖锐叫了一声,接着便是有些虚弱无力的婴儿啼哭声响起。   胤褆和惠妃都眼神一亮,迫不及待往产房门口去,异口同声问里头——   “大福晋如何了?”   “是小阿哥吗?”   产房内先是沉默片刻,才响起接生嬷嬷略有些发颤的声音。   “恭喜惠妃娘娘,恭喜大阿哥,是个小格格。”   听到前面两句,惠妃脸上的喜色已然是忍不住了。   可最后三个字却像一记重锤,生生把她砸入了深渊。   她眼前一黑,身子止不住摇晃,不可能,不可能!   明明肚子是尖的,太医也隐约说脉象像小阿哥,怎么会是个格格!   胤褆没发现惠妃的异样,只问:“大福晋如何?”   杜鹃赶紧冲过来扶住主子。   惠妃稍稍缓过神,听儿子只顾着问那个不争气的媳妇,却差点任她摔倒在地,气不打一处来。   “她能如何!就算气死本宫,她不也还好好的,偏偏肚子不争气,又要叫咱们母子成为满宫里的笑柄,还不如死了算——”   “额娘慎言!”胤褆紧皱着眉,无奈提醒。   “伊尔根觉罗氏可是汗阿玛赐婚,您这话传出去,叫汗阿玛怎么想!”   惠妃冷笑一声,心里的失望和怒火让她根本顾不上会不会传出去。   就算传出去,皇上还能赐死她不成?   可她刚要反驳,里头突然就传出了接生嬷嬷惊慌失措的声音——   “不好了,大福晋血崩了!”   “快!快叫太医进来啊!”   太医赶忙提着药箱,等里头幔帐都拉好了,就赶紧进去。   胤褆脸色瞬间煞白,闷头就要往产房里冲。   他从小就因为是庶长子,人前人后不知受过多少风凉话,咽下过多少委屈,早就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生个嫡长子。   娶妻后,哪怕有其他伺候的格格,他也从不去她们屋里。   但他自觉对伊尔根觉罗氏,也并无太深的情分。   先前伊尔根觉罗氏生了两个格格,他也曾埋怨过,因为她始终温婉安静,不爱惹事,到底还算满意。   可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他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对伊尔根觉罗氏情根深种。   如果只想要嫡长子,那叫其他格格伺候了喝避子汤就好,他又何必只往福晋房里去。   哪怕他脾气急躁,或者不如太子在宫里得脸,她也从未有过一丝不满。   伊尔根觉罗氏待他始终温柔小意,耐心抚慰,这是连他额娘都做不到的。   一想到伊尔根觉罗氏要离开他,胤褆脑海中甚至蹦出一个念头,嫡子他不要了,他不跟太子挣了,他只要伊尔根觉罗氏!   “胤褆!”惠妃尖锐的厉喝止住了胤褆的魂飞天外。   “你疯了!产房那种污秽之地,岂是你能进去的!”   “伊尔根觉罗氏给你喂了什么迷魂药,叫你连规矩体统都顾不得了……”   听着惠妃严厉的斥责声,胤褆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沉默站在门口,盯着里头隐约晃动的人头。   听到里面太医对着医女急促的吩咐,还有宫女不停喊主子的声音,胤褆只觉得额娘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刺耳。   他虚弱地开口:“额娘——”   一抬头,胤褆就看到才三岁的长女,被奶嬷嬷拉着,硬是扒住门不松手,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恨意。   虽然大格格是女孩,可她是宫里第一个皇孙,不管是在外头还是大阿哥所,都格外受宠。   她要过来,奶嬷嬷也不敢全然阻拦,只能任她过来。   胤褆脑子嗡的一声,像什么都听不到了一样,只能看得到他向来疼惜的长女,像看仇人一样看着他。   他的福晋要离他而去,他的孩子恨他,额娘也觉得他不争气,他这么多年一直憋着一口气往上钻营,到底是为了什么!   “额娘!”胤褆蓦地大声打断了惠妃依然不依不饶的斥责,铁青着脸跪在惠妃脚下。   “伊尔根觉罗氏福薄,当不得您这番指责,儿臣也当不起额娘这番爱深,请您回宫!”   惠妃突然被儿子喝止住,愣了下,听胤褆说这话,怒气更甚。   可她一低头,就看见胤褆冷漠又坚持的眼神,心底猛地打了个颤。   她多番筹谋,为的都是这个儿子,若连儿子都跟她离了心,她图什么?   恨恨看了眼产房,惠妃咽下到嘴边的怒骂,忍着嗓子眼的血腥味儿,黑着脸转身就走。   胤褆跟着上前,提前将大格格抱起来,父女俩一起沉默恭送惠妃。   等惠妃离开后,大格格挣扎着要下地,跑到产房门口,这才哭出声来。   “额娘,额娘……你别不要丰生格,呜呜……额娘你别走!”   胤褆眼眶猛地一烫,虎目含泪,终于忍不住,抱起大格格进了产房。   屋里大福晋已经被医女施了针,清醒过来,血也止住了。   听到声音,她转头看过来,瞧见哭得满脸是泪的女儿,眼泪也跟着落下。   胤褆轻咳了几声,咽下嗓子眼的哽咽,上前轻喊。   “福晋……”   大福晋仿若未闻,一眼都没看他。   从她喝了前院送过来的补汤,突然就开始肚子疼,破了羊水开始,她心里就再也无法装下这个男人了。   她只冲着大格格伸手,虚弱地哄受到惊吓的女儿。   太医还在一旁小声禀报:“大福晋血崩止住,多将养一阵子便是,不会妨碍寿元……”   胤褆的心窝子却像被人破开了个洞,他知道,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等大阿哥所的消息传到康熙跟前,方荷才刚忍着疼吃完了鸡汤面躺下。   康熙依然不错眼地盯着屏风,只吩咐梁九功:“你走一趟,捡些上好药材过去,让太医院多上点心。”   “还有大福晋早产一事,查!”   梁九功躬身出去,才走到天井里,总算是听到了方荷一声痛喊——   “啊——!!疼死爹了啊啊啊!”   梁九功:“……”虽然但是,竟然一点都不意外呢。   里头康熙确实疼,脑仁儿疼,心窝子也疼,同样坐不住,在屏风前头走来走去,却是无人敢拦。   除了方荷,她感觉下半身疼得像是有人在拿刀子剌一样,隐约看到屏风后头有东西晃,再也忍不住疼出来的烦躁。   “贵主儿吸气——”   “嘶……转什么转!脚不想要了割掉啊啊!”   “……贵主儿呼气——”   “呼……好疼,都怪你!你个混蛋!!”   “……贵,贵主儿用力!看见头了!”   “啊啊啊!混蛋!我再也不生了呜呜呜……”   被骂得僵立在屏风后头的康熙:“……”所以先前不出声,都是攒着这会儿好骂人的吗?   好在他家果果还没疼坏了脑子,一个不该带的字儿都没带。   康熙无奈地以扳指抵住眉心,目含警告地扫了眼殿内伺候的宫人,尤其是李德全,叫他们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李德全立马明白了主子爷的意思,赶紧躬身出去叮嘱外头的宫人和太监。   里头方荷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痛喊。   她这回算足月生产,没有上回好生,再加上她吃得不少,接生嬷嬷一看脑袋就知道孩子个头不小。   眼看着卡了会儿,接生嬷嬷心下着急,怕孩子出问题,咬着牙上前。   “贵主儿,耽搁不得了,奴婢得罪了!”   方荷也疼得快受不了了,看福乐一眼,福乐赶忙将木塞塞进方荷嘴里。   接生嬷嬷双手放在方荷肚子上,往下捋着狠狠一用力。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王八蛋疼死老娘了)!!!”   康熙蓦地打了个喷嚏,里头突然响起了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康熙:“……”突然想起听皇玛嬷说过的笑话,说有的产妇打个喷嚏孩子就生下来了。   这倒是巧了,跟他生的一样……   因着这份巧合,接生嬷嬷收拾好了襁褓,将孩子抱出来后,康熙的眼神不自觉就温柔了下来。   “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贵主儿生了个小阿哥!”   所有人都跪地恭贺,康熙麻利地接过孩子,看着这孩子眉目堪比生下来十几日似的,虽微微发红,却没多少褶皱,心下大喜。   “好!赶紧去外头挂金箭,传朕口谕,延禧宫所有人赏三个月月例!”   张御医过来给小阿哥诊过脉,也笑得眉不见眼。   “启禀万岁爷,小阿哥身子骨强健,丝毫不输满月的婴儿!”   里头福乐也在门口禀报:“启禀万岁爷,主子累极睡过去了,身子并无大碍。”   康熙喜得连连点头,若不是还有几分理智,怕把大儿子生的孙女比到尘土里,他简直想阖宫赏三个月月例。   不过孩子才刚出生,康熙怕赏得多了压了孩子的福分。   他心里暗暗盘算着,只想着将啾啾没过的百日和周岁,带着啾啾一起,全都按照双份的尊荣给办了。   正巧这孩子也生在三月里,合该是他和果果的崽,往后他们一家四口可都挑一个日子私下里过生辰。   康熙将孩子递给奶嬷嬷,听里头说已经收拾好了腌臜,要将方荷送回寝殿,毫不迟疑进了产房。   他将用被褥裹好的方荷轻轻抱起,轻拢一层披风,叫方荷连头发丝都没露,就进了寝殿。   虽觉得有些不大合规矩,可不管是接生嬷嬷还是延禧宫的宫人都没敢拦,只有高兴和羡慕的份儿。   能碰上一个不嫌弃生产腌臜,又浑不在意世俗规矩,只顾着心疼自个儿的男人,对这世道的女子而言比天上掉馅饼还稀罕。   等把方荷安置好,康熙才仔细打量,发现她面色苍白,也隐约闻到了遮不住的血腥味儿。   他握住方荷的手,感觉微微发凉,哪怕御医和福乐都给方荷诊断过,康熙也不放心。   “这次还是坐双月子,你们都仔细伺候着,伺候好了回头朕还有赏,若伺候不好,你们的脑袋就都别想要了!”   所有人都赶忙跪地应是。   虽然是被威胁,翠微等人脸上的喜气却都忍不住更浓,皇上进产房,甚至如此吩咐是瞒不住外头的。   往后所有人都会知道皇上对主子视若珍宝,看谁还敢不长眼欺负主子!   等一切尘埃落定,康熙守了方荷两个多时辰,盯着人把迷迷糊糊的方荷叫醒喂了碗粥,又看着她沉沉睡下,才回乾清宫去批剩下的折子。   就在这几个时辰里,大福晋产女,昭元贵妃产子的消息就在宫里传遍了,前朝值房里的大臣们都有所耳闻。   毓庆宫是最早知道的。   毕竟延禧宫那喜气洋洋的动静,还有宫门上方挂的金箭都藏不住。   在夹巴道儿里探个头就全知道了。   胤礽得知自己又多了个半嫡出的弟弟,沉着脸在殿内沉默不语,惹得贴身伺候的徐宝都胆战心惊,一句话不敢多说。   可等过了晚膳的点,瞧主子还没有叫膳的意思,徐宝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爷……已经酉时末了,也该——”   胤礽猛地一拍案几,清隽的面容露出个带着狠劲儿的笑,打断徐宝的话。   “也该轮到孤出手了!”   徐宝被唬得眼皮子一跳,脸色立时发白。   他抖着声儿劝:“爷,爷您可千万别,别冲动啊!”   皇上正是大喜的时候,顾问行还在延禧宫,直守得延禧宫铁桶一般。   若主子这时候出手,被发现的话……主子怎么样还不好说,他们这些奴才,保管一个都活不成!   太子冷笑:“孤不冲动,孤冲动什么,孤有什么可冲动的!”   徐宝:“……”此地无银三百两您知道什么意思吧?   太子却不管徐宝的劝阻,扬声对着外头吩咐——   “来人呐!去造办处给我寻些蒲扇来,越大越好!”   “还有,叫凌普给我寻个擅长红案的厨子过来,我今儿个就要!”   徐宝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是,主子这是要……毒死小阿哥吗?   太子迭声吩咐完了,看起来高兴不少。   他又吩咐:“去我的私库里,挑些合适小女孩的首饰,捡着最好的,送去大哥那里,恭喜他喜得贵女,就说孤多了个侄女高兴,与他同喜!”   “再把孤小时候用过的弓箭和金缕球收拾出来,送去延禧宫,贺昭元贵妃喜得贵子,就说孤多了个弟弟高兴,与汗阿玛同喜!”   徐宝:“……”就,您连个贺词都懒得想新的了吗?   可莫名地,徐宝看着自家主子这迫不及待的兴奋劲儿,却比主子阴沉沉坐在殿内发呆来得叫人放心。   他想了想,没再拦,赶忙去办差去了。   在方荷和大福晋坐双月子的这两个月里,还真出了不少叫宫里宫外就着下酒的热闹可瞧。   先是太子大张旗鼓叫人送贺礼去阿哥所。   前朝后宫见状,都跟着往阿哥所送了一波礼,让大阿哥瞬间暴富,喜得跟太子在演武场大打一架。   直打得鼻青脸肿,气得康熙直接给了两人一顿板子,让他们安分闭门养伤。   接着,内务府督查司查出,内务府轮值掌管内务府的九家之一,完颜氏包衣私自夹带药材入宫。   完颜氏全族被打入慎刑司,革去内务府所有职位,三代不许再进宫当差。   长春宫里也无声无息没了几个奴才。   惠妃据说是担忧大福晋的身子,忧思过甚,在长春宫一病不起,闭门养病。   再接着,康熙下旨令索额图复领侍卫内大臣之职,令其任布政司藩司一职。   藩司就是布政使,可上达天听,下通六部,主掌农桑和赋税徭役一应事务。   虽然只是从二品的官职,可因为黄金粮的存在,这分明是明摆着送给太子一脉的功劳。   众人都看出来,皇上有要让索额图起复的意思,对太子不由得就更看重了些。   但与此同时,康熙又重授纳兰明珠武英殿大学士之职,令他掌管兵部,同时让大阿哥胤褆也进入兵部任职。   一时间,索额图和纳兰明珠在朝堂上是争得如火如荼,大阿哥和太子也针锋相对,毫不相让。   今儿个大阿哥拉拢三阿哥,明儿太子手把手教四弟写字。   今天太子请汗阿玛赐下汗血宝马,明天大阿哥就通过纳兰明珠奏请,代皇上巡视京郊大营。   除了十五岁的胤祉,十四岁的胤禛,还有十三岁的胤祺外,胤褆和胤礽连几个小的也没放过。   只要一有空,两人就去上书房教弟弟们念书。   胤禩因为被惠妃养大,天然就成了胤褆的小跟班,甚至还带着胤禟、胤俄和莫名就被俩人拉着玩儿的胤祥,并蒙头蒙脑跟着弟弟和哥哥的胤祺、胤禌,都成了大阿哥党。   胤礽则带着凭长了嘴跟大哥闹翻的胤祉,胤禛,还有胤祐和一直谨小慎微的胤裪,不声不响揽了随行南巡的差事,也干得特别起劲儿。   康熙带着阿哥们出发南巡的时候,因为两人抢在皇辇两侧守卫的差事,还差点发生了马踏事故。   哭着喊着好不容易能随行的胤禟和胤俄被连累,险些掉下马摔个好歹。   康熙在宫门口就发了火,勒令所有阿哥全坐马车,直到上船为止,谁也不许出来,吃喝拉撒都在马车里。   方荷听说的时候,正好就着八卦喝寡淡的小米粥,闻言差点没一口粥喷出来。   她满脸不可置信:“你说……十三阿哥跟大阿哥走得近?”   翠微别的不说,论消息灵通,她比任何人都自信,笃定地点头。   “听说十三阿哥一进上书房,就被大阿哥手把手教导写字,连演武场上,大阿哥都抢了谙达的差事,教十三阿哥骑马。”   “十三阿哥颇为敬畏大阿哥,比九阿哥和十阿哥跟大阿哥跟得还勤呢。”   “这回皇上只带了几个大一些的阿哥,十一阿哥和十二阿哥不能去倒没表现出来什么,十三阿哥在城门口抱着大阿哥的腿哭得……嗯,颇为壮观。”   按宫人私下里偷偷嘀咕的话说,爹娘死了,哭得都不一定那么惨。   直把大阿哥闹得出了一脑门的汗,才将牛犊子似的十三阿哥给抱开。   方荷:“……”是不是破了个cp啊?   不过这也跟她没关系。   方荷咂摸了两下嘴,颇为遗憾:“这么说起来,南下一路上应该也有不少热闹,可惜咱们看不着了。”   翠微捂着嘴笑,“得亏是您没跟着,好歹这回太子也跟去了,您总算是能安心坐月子了。”   方荷:“……那倒也是。”   先前太子听索额图的,在御花园对她动手,计策还挺缜密。   若非她擅长乱拳打死老师傅,按宫里的规矩而言,说不定还就吃了哑巴亏,哪怕是落了胎,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她本以为太子是个心思深沉的,早做好了他会私下里报复的准备,跟顾问行商量了不少对策呢。   没想到的是,他确实报复了,可这招数吧……嗯,一言难尽。   方荷正走着神,窗外突然传来太监们急促快走的脚步声。   他们急急忙忙把开着透风的窗户全关上,却还是扑扇进来几缕叫人口舌生津的熟悉酸辣味儿。   方荷瞬间耷拉下小脸儿,艹啊,又来了!   不愧是康熙的儿子,心眼儿比针眼还小,人都走了,报复怎么还没停呢! 第111章   狠, 太子这招实在太狠了!   翠微憋着笑在心里感叹,不伤人,忒气人。   她偷偷看了眼格外郁闷的主子,赶忙道:“奴婢叫人去一趟寿康宫, 请小主子晚些再过来。”   说完她就往外跑, 再不跑她要笑出声了, 幸灾乐祸这事儿翠姑姑做得比差事还熟。   方荷生产之前,怕吓着啾啾, 早就提前演练了很多遍。   比如吃着饭,方荷会突然皱眉说肚子胀,然后宫人们就会迅速哄着啾啾往寿康宫去给太后请安。   等到了寿康宫, 啾啾就会被寿康宫的宫人们和太后,用方荷平日里不许啾啾多吃的糖和点心哄着留宿,第二天再送回来。   开始啾啾还有些害怕, 只要醒了就哭闹着回延禧宫。   可回到延禧宫, 方荷就会一脸促狭地冲啾啾乐。   “啊哟哟, 额娘觉得肚子胀是吃撑了,没想到啾啾这么心疼额娘, 连糖都不吃了, 额娘好欣慰,来啾一个!”   啾啾毕竟才两周岁还没到, 不知道这肚子胀和疼的区别,真的以为额娘要生小弟弟就只是胀肚子,跟她吃撑了一样。   头一回, 啾啾满脸迷茫,被额娘啾得脸颊肉都被嘬起来了。   第二回,啾啾有些迟疑, 被额娘把脸挤成了小鸭子嘴。   第三回……啾啾非常淡定地在寿康宫多住了两天,老神在在拿着糖啃得满脸都是糖汁,不上当了。   她都是三岁的大崽了,才不会总上当受骗,被额娘戏耍呢。   她可是最聪明的啾公主,是在寿康宫好吃的不够香,还是陪她玩儿的姐姐们不够软?   连春来都知道,在好吃懒做方面,小主子跟主子不遑多让。   有了方荷这不厌其烦的‘狼来了’的故事,她肚子真开始疼的时候,昕珂立马挤眉弄眼开始哄啾啾。   已经被扣掉好几天糖块的啾啾,丝毫没有被吓到,迅速且积极地表达了自己要去寿康宫尽孝的意愿,乐滋滋被送走了。   这回等她再回来,额娘的肚肚也不鼓了,丑兮兮的弟弟也生出来了,额娘白着脸躺在床上起不来。   啾啾吓得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手脚并用爬到床上,抱着方荷不撒手,呜呜咽咽哭得人格外心疼。   方荷是最心疼啾啾的。   男孩子稍微糙一点养没关系,在宫里糙得也很有限。   二崽这会儿连人都看不见呢,当然还是得紧着家里的小公举来。   她连声叫着心肝肉大宝贝的,把啾啾搂在怀里,义正言辞地保证。   “往后额娘再也不叫人把啾啾送去寿康宫了,额娘天天陪着你,往后额娘吃喝什么,咱们啾啾就吃喝什么,好不好?”   啾啾眼神一亮,想起额娘不叫她吃的水晶粉,奶呼呼的声音都有了铿锵力道。   “好!拉钩钩,一百年,不许变!”   方荷憋着笑跟啾啾拉了钩,然后一点也不意外地看着,刚过去一天,啾公主那张肉嘟嘟的小脸儿就皱成了包子。   她浑身上下连脚丫子都在诉说着后悔,好几回跑到大门口又被春来给抱回来。   啾啾哭得特别伤心,“呜呜……不吃蛋蛋,不喝粥粥,不吃泥泥!”   白水煮蛋,小孩儿爱吃的就少。   小米粥熬得再香浓,喝上三顿孩子也要哭了。   就更不用说捣碎了的蔬菜和金豆做得没滋没味的土豆泥。   方荷不是不想给啾啾吃好的,但……她也馋啊!   总不能啾啾吃着她看着,在孩子面前馋哭了的话,她不要脸吗?   小孩子夜里总要醒,醒了也会哭,方荷不放心叫孩子单独住,啾啾自然也要陪额娘睡。   有时候把啾啾闹醒了,方荷哄完啾啾还要去看孩子,多多少少都会叫啾啾有些额娘被抢走的失落。   给她找点事儿做,或者让啾啾白天在延禧宫,晚上去寿康宫,也能休息得更好些。   方荷这才坚持要跟啾啾一起吃月子餐。   还不等啾啾自己坚持要去寿康宫住,太子就在毓庆宫推了一把。   这瘪犊子玩意儿在自己宫里吃酸辣粉,还让人把味儿往延禧宫扇,那大蒲扇进毓庆宫的时候,好些人都看见了。   啾啾吃了几天清汤寡水的东西,又闻到这格外叫人流口水的香味儿,嚎啕大哭对额娘认错。   “啾啾错惹~啾啾孝顺~想玛嬷了,呜呜~”   “看弟弟累,啾啾心疼额凉,找玛嬷睡,别送~”   说完,眼泪都不擦,就端着自己的小金碗,拉着春来跑了。   方荷:“……”就,闺女够孝顺,孝得她都想跟着跑。   跑是跑不了了,这事儿还不好叫康熙出面制止。   若太子在宫里吃点好吃的,扇扇风的自由都没有,他这储君也甭做了。   比起太子耍阴招,动心计,方荷宁愿太子如此‘报复’。   毕竟康熙不好管太子,更不好管她想法子报复回去啊!   好歹是叫啾啾自个儿愿意去寿康宫,每天白天回来,方荷也会腾出空来,比平时更热情地陪着啾啾玩儿,反而让啾啾没了落差。   这些时日,毓庆宫只要一传出味儿来,啾啾就知道要吃饭了,迅速亲亲摸脸飞吻一条龙,嘎嘎乐着往外跑,一点都不带留恋的。   前半个月,方荷还算顶得住,窗户关上也闻不到多大味儿。   可等后半个月……嘴里没滋没味儿的方荷就有点顶不住了。   这特娘宫里还有人改良酸辣粉配方吗?   怎么感觉那酸辣香味儿越来越浓,越来越香呢?   啾啾一闻到这味儿,到了寿康宫就歪缠着太后也要吃。   太后实在顶不住嘴甜又会卖可怜的小团子,到底叫人做了几回少辣版本的水晶粉。   结果一老一少都爱上了这滋味儿,换季吃出了汗来,嫌热开窗,双双风邪入体,被摁着喝了好一阵子苦药。   方荷这边是又被馋得想哭,又担心啾啾和太后的身体健康,心里问候太子八辈儿祖宗的频率越来越高。   本来康熙不打算带着太子南巡,想叫太子监国。   但他顶不住方荷每天幽幽怨怨的眼神,也心疼她吃饭跟吃药的表情,还是带着太子南下了。   只是没料到,太子人都出宫了,毓庆宫还有人吃粉。   方荷气不打一处来,看翠微跑出去,脑海中疯狂刷着各种夏日里叫人难以抗拒的美食,表情狠辣。   给她等着!   “昕华,叫顾太监去一趟毓庆宫,传本宫令旨,谁若再敢趁着太子不在宫里,动用太子的膳食和蒲扇,这辈子都别领月例了!”   如今掌管外库,发放月例的可是魏珠。   昕华有些迟疑,无奈地劝:“主子,那到底是太子宫里的人,这话传出去,宫里肯定要说您欺软怕硬。”   再者说,毓庆宫虽然离延禧宫近,却算前朝宫殿,主子掌管后宫,却是管不到毓庆宫的。   方荷冷笑:“让顾太监跟他们说,我就是欺软怕硬,他们敢跟我硬碰硬吗?”   要是要脸,那她就白在御花园闹了那么一出立威。   “跟他们说,若是太子不差银子,愿意自己给毓庆宫的人补发月例,那我就写信问问皇上,太子是不是有钱没处使了,大清遭了灾的地方不少,怎么不见太子慷慨解囊呢!”   她不能阻拦太子吃什么,还能让宫人和太监欺负了?开玩笑!   昕华:“……”理儿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她见主子坚持,想着还有大半个月才出月子,若是再闻着味儿,小厨房的两个太监怕是也得哭,没再劝,出去找顾问行去了。   殿内方荷却越想越气,已经一个多月了,她也能起身走动,在殿内叉着腰转了好几圈,想出了三样绝对能狠狠报复回去的好东西。   她立马叫昕梓准备好笔墨纸砚,给娜仁和梁娘子写信。   天涯客栈收到信的时候,御驾才刚到山东,康熙又带着阿哥和大臣们上泰山去了。   一向沉得住气的娜仁都忍不住问:“果果写了什么?”   她在北蒙长大,汉话说得还行,汉字认得不算多,向来是梁娘子拆信,顾先来回信。   梁娘子一目十行看完,眼神发亮:“果果又找到一样好吃的,说是要叫咱们寻些蝲蛄送进京,最好是能在庄子里多养一些。”   林辰听闻方荷来了信,赶忙将乔小元从厨房里拽出来。   两人一进门就见梁娘子在咽口水。   乔小元疑惑道:“蝲蛄?我知道,与河虾味道差不多,比起海虾略清淡些,煮不好还会有点土腥气,吃的人不算多。”   毕竟蝲蛄的壳比较硬,不如一般虾吃着方便,也比寻常青虾的数量少。   梁娘子将信里附带的方子递给乔小元。   “这就得靠你了,果果只记得有人说过这东西做好了特别好吃,往后甚至能成为咱们天涯客栈夏日的招牌菜。”   乔小元了然接过来。   方荷只会吃不会做,她在客栈的时候,包括她后来来信给方子,多是描述清楚大概什么滋味儿,可能加了什么。   然后由乔小元一点点试出最好吃的方子,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最喜欢做的事儿。   每次研究出一个方子,包括那水晶粉的方子,都让他特别有成就感。   方荷收到黄金粮的时间晚,天涯客栈却不必这么讲究,去岁就已经种了金豆、金米和金薯,私下里他们早就换着花样吃得不亦乐乎。   翻过年方荷已经来了一次信,宫里也已经出了黄金宴,他们也就不必再避讳,如今黄金宴上的吃食,已成了天涯客栈顾客必点的招牌。   想到酸辣粉和狼牙金豆的好滋味儿,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咽口水。   林辰催乔小元:“我带人去抓蝲蛄,你赶紧去点点你的香料,若是不够,我立马去买,好不好吃,可全看你了!”   乔小元也迫不及待呢,抓着方子扭头就往厨房跑。   “厨房里还有几斤河虾,我这就去试。”   梁娘子赶紧抓住他:“等等,果果说这东西味道太过霸道,而且还有两样东西要做,味道也比较霸道,在客栈里怕是藏不住味儿。”   “她说这几张方子她有大用,不能提前传出去,尤其不能叫南巡御驾那边得到消息。”   乔小元有些迷茫:“可我不尝试,方子也出不来啊。”   娜仁起身,“咱们种黄金粮不是买了几座庄子?”   “这几年你一直在厨房也没休息过,你这阵子就去庄子上歇着吧,食材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天涯客栈的大老板一直都是方荷,这点从来没变过,原本的江宁织造曹玺,还有刚接任的曹寅都默认了这一点。   明面上管事儿的是梁娘子夫妇。   娜仁这个当初在南地布置好一切的人,反倒只替方荷掌管属于她的那一部分,在幕后处理一些杂事。   好些人猜她就是幕后老板。   事实上小事樊绍辉和梁娘子管,大事也确实是娜仁负责,她一开口,林辰他们几个嘴馋想留人的都不吭声了。   乔小元就更不会反对。   有还没研究出来的方子,他也没心思做其他菜肴了。   反正厨房如今他已经带出来了好几个徒弟,他走了也不影响客栈生意。   此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等康熙到了江宁,思及方荷描述的那红果子的滋味儿,想起天涯客栈来,还叫曹寅去问。   曹寅笑道:“顾太监才叫人送了信过来,说是贵主儿有事要那位办,人已经关到庄子里去了,这会子怕是见不到人。”   说着,曹寅就把顾问行的信呈了上去。   康熙打开一看,不出意外,还是顾问行的笔迹,除了交代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底下还有一句话——   「代主子奏禀圣上,此事乃我与太子恩怨,皇上只当不知道便是,否则我这心眼子可要夫唱妇随了!」   康熙:“……”   这信是写给曹寅的,否则宫里出来的信,曹寅也不敢随意送出去。   他被这句话勾得好奇了半个月了。   如今见皇上一脸哭笑不得的无奈表情,实在忍不住好奇。   “皇上,贵主儿跟太子……有什么恩怨啊?”   御花园那件事,曹寅虽然提早就下江南了。   可通过京城的人手他也早知道,除夕宫宴太子大庭广众之下服软,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康熙淡淡睨他一眼。   “什么恩怨跟你有关系吗?”   “朕让你找的红果找到了吗?”   “盐引私下被卖的事儿查清楚了吗?”   康熙拿自家混账没办法,还能纵着眼前这个?   他呵笑一声:“你不如先操心操心自己的后院,而立已过,尚无子嗣,你阿玛去世之前还上折子跟朕哭,你还好意思在这儿打听皇家的事儿!”   “先前顾氏无子便罢,如今你迎娶李氏也有半年多了,始终未曾有消息……朕要是你,就去天涯客栈,请那位梁娘子替你瞧瞧!”   二十六年底曹玺去世,顾氏回江宁操办公公的丧事,因为长途奔波又过于劳累跟着去了。   曹寅过了孝期后,便迎娶了苏州织造李煦的妹妹,却始终没有好消息。   如今江宁还偶尔有人记起曹寅曾经养兔儿爷的流言,私下里好些人怀疑他不行,只是没人敢拿到台面上来说。   曹寅听自己一句话引来了这么多刻薄话,抹了把脸,快哭了。   至于嘛,他不就是打听了一句?   人家昭元贵妃不管闹腾什么,都大气的敢叫所有人知道,从来不藏着掖着。   果然,爱新觉罗家这心眼子……啧啧,忒小。   曹寅自然听出康熙的意思,是叫他弄清楚昭元贵妃到底在做什么,又不能以皇家的名义,又想叫他以看‘隐疾’的由头去探听。   他都想大不敬地问候主子爷祖宗了,他真没毛病!   先前是顾氏身子不易有孕,如今是还没有子嗣缘分,又不是他……他真的特别行!   曹寅青着脸儿从康熙书房出来,在心里骂骂咧咧好一会儿,才咬牙出去办差。   但落到随行的一众阿哥和大臣们眼里,就是曹寅差事没办好,被皇上训斥了。   明珠私下里跟胤褆说:“如今正是拉拢曹寅的好时机,若是他有什么难处,我们也能替他分忧一二。”   “他在江南,我等在京城,也好守望相助嘛。”   胤褆觉得有道理,很快就找机会跟曹寅喝了一顿大酒,试探了一番。   索额图这边得到消息,坐不住了,也找到太子跟前来。   “殿下,若让大阿哥拉拢了曹寅,往后江南的银子怕是就要落到明珠手里了。”   “这老匹夫定会替大阿哥拉拢人心!”   胤礽收到京中送来的信,正窝火呢,闻言面色更难看。   “先前私贩盐引一事,已经引起了汗阿玛的注意,这会子与曹寅走得近了,少不得会叫汗阿玛多想。”   他一字一句道:“你别忘了,孤、是、储、君!”   有些事,老大能做,他这个太子反而做不得,尤其是跟地方官员私交甚密这种事,那明摆着是在戳汗阿玛的眼眶子。   索额图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却不能干看着明珠窜错大阿哥去拉拢曹寅。   他思忖片刻,冷笑:“那就让大阿哥去,曹寅到底是皇上的奴才,他若敢站队,臣定会叫他后悔自己愚蠢!”   “但此时殿下也不能坐视不理,由着大阿哥耀武扬威,他既在兵部立足,您是正统,自然要拉拢文人的心。”   胤礽颇有些心动,南地学子在科举一途本就被北地学子擅长,许多官员都出自南地。   而南地学子最讲究的便是传承和正统。   若他能在文人心里威望上升,往后就算老大得了汗阿玛偏心,他也不必怕那个莽夫!   他沉吟道:“这件事不难,但不能叫汗阿玛知道。”   “过几日汗阿玛会带孤和胤祉他们几个去参加文会,你先查一查如今江南有哪些优秀的学子,届时孤会对他们表示赞赏。”   “待得汗阿玛启程回銮,你留下些人手,收集些学子们赞扬汗阿玛和大清的诗词送进京,回头出一本诗集在京城传扬就是了。”   此举虽然波折了些,可足够隐秘。   文人多不重黄白之物,却重名声。   一旦学子发现储君替他们扬名,消息传开,他这个储君就会在文人心里成为伯乐。   待得他们金榜题名时,这些人自然而然就会成为他的门人。   索额图也很欣慰,看来先前御花园那一桩波折,倒不算是坏事,太子如今的城府越来越像个合格的储君了。   他立马笑眯眯应下,迅速安排。   然而明珠和索额图虽清楚康熙不喜人擅专的性子,却不知道,他们身边一直都有暗卫。   以康熙的掌控欲,复起这两人不过是他平衡朝堂的刀……   怎么说呢,先前他磨的那把刀已稳稳变成回旋镖,扎在他心窝子里了,虽甘之如饴,康熙却不会重蹈覆辙。   他不会让这两把刀反过来扎伤自己,更不会任由他们带坏儿子。   所以明珠和索额图,甚至胤褆和胤礽的打算他都知道。   曹寅也很快将事情禀报到了康熙跟前。   “臣没跟大阿哥说什么,大阿哥的意思是,不管是回京述职还是京中一应事务,乃至江南三地巡抚若有不从,他皆可帮臣解困。”   这话是个聪明的就能听懂。   纳兰明珠虽才起复不久,但他在朝中多年,不止都察院,六部也有他的势力,尤其吏部和兵部。   曹寅小心翼翼试探:“臣只当没听懂,若是大阿哥……或其他人再寻到臣,不知臣该如何应对?”   康熙表情分外疏淡,“先应下,朕也想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康熙如今还没生出子强父弱的危机感,可皇权从来都由不得任何人插手,儿子也不行。   胤褆和胤礽想往上爬,康熙也不会拦着,等他们走到他面前来,再敲打也不迟。   曹寅心下这便有数了,心下一转,面容放松了许多,笑着调侃。   “论起调理人的手段,还是得万岁爷您。”   “奴才府里正好也有几个刚进府没多久的,瞧着倒还算得用,回头不若送到您跟前来,也算是她们的福气。”   主要这回康熙下江南,一个妃嫔都没带,甚至曹寅仔细瞧了些时日,连侍寝宫女都无。   这可不得了,南巡一路来回好几个月,若是叫皇上坏了龙体,谁也担不起责任。   他只把这事儿跟嫡母一说,孙氏立刻就叫他媳妇李氏从苏州和扬州那边寻了几个良家子进府。   是舅兄亲自去寻的人,保证背景和人都很干净。   康熙没听出曹寅的言外之意,只淡淡道:“别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朕跟前送,朕哪儿来的工夫替你调教什么奴才。”   曹寅嘿嘿笑了两声,什么都没再说。   扭头到了傍晚,书房里伺候的宫女,就换成了两个国色天香,沉鱼落雁的柔婉女子。   康熙带着太子和几个阿哥们去外头微服私访回来,就有那带着清雅香气的宫女上前奉茶。   “奴婢空娆请万岁爷安,请万岁爷喝茶。”   人一开口,娇柔妩媚的声音,叫梁九功这没了根的奴才都忍不住骨头酥了大半。   康熙往软榻去的动作一顿,表情不辨喜怒地淡淡扫了宫女一眼。   他又含笑去看梁九功,没接茶,也没说话,直往里去了。   梁九功在心里嘿嘿笑,皇上再宠贵妃,到底还是个男人不是?   因为出征和贵妃有孕,皇上几乎算旷了一年,这样的绝色恐怕是抵不住。   他就知道自个儿留下这俩人,是合了皇上的心思,便没叫这宫女下去。   只意味深长立在一旁,由着另一个面若银盘,闭月羞花的宫女上前,探出柔荑。   “奴婢芙蓉请万岁爷安,奴婢替万岁爷更衣。”   康熙后退一步,避开这宫女玉白手指,笑着问梁九功。   “哪儿寻来的?”   梁九功赶忙躬身:“回万岁爷,奴才哪儿有这本事啊,是曹寅曹大人送来的。”   康熙挑眉,意味不明问:“他送来,你就留下了?”   两个宫女感觉出不对,脸色有些忐忑,安静又柔顺地跪地。   梁九功突然察觉出一丝微妙,心猛地往下沉,赶忙跟着跪下。   “奴才……奴才听曹大人说,提前与您说过的,奴才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暂时叫她们留下了。”   康熙哂然颔首,“行,那你带着她们出去吧,把人交给乔诚便可。”   “你贵主儿早猜到你和曹寅这份心意,提前叫乔诚给你们备好了谢礼。”   梁九功心下大惊,乔诚还敢替贵主儿办事?!   早知道他就算是找块豆腐撞死,也不敢接曹寅的银子啊!   “万岁爷,奴才知错了……”   康熙淡淡打断他的话:“去吧,留李德全在这里伺候,你和曹寅一并去取了吧。”   梁九功欲哭无泪,这份谢礼……它是又长又硬的那种吗? 第112章   “吸溜——”   “吸溜溜——”   伴着酸辣又喷香的浓烈滋味儿, 延禧宫主殿内,一大一小娘两个都埋头在紫砂锅里,吃粉吃得停不下来。   因为丰腴而增添了几分妩媚和雍容的方荷,比女儿速度更快, 表情也更享受。   透明爽滑的金豆粉吸入口中的那一瞬, 酸爽又刺激的汤汁也一同在舌尖起伏, 弹跳着跃入肚儿里,烫得人浑身毛孔张开, 恨不能大叫一声痛快。   她被福乐和张御医盯着,愣是吃了两个月没滋没味儿的东西!   这一碗水晶粉,直吃得方荷香汗淋漓, 双目含泪,樱唇微肿,表情迷离, 酸辣汤汁在四肢百骸游走的时候, 就仿佛经历了好几次贤者时光。   三头身的啾啾也不甘示弱。   她不能吃酸辣的粉, 却也央着额娘同意,给她做了酱香粉, 加了一点点醋, 一滴辣油。   她人小嘴巴也小,吃饭的劲头却十足, 特制的短筷子使得飞起。   好不容易在翻飞的汤水里夹住一根粉,她便迅速低下头去咬住,如第一次下水的小象似的, 小手紧攥,脚蹬在矮几腿上,连颤巍巍的肚子都在用力, 将一整根粉都吸进肚儿里。   热乎乎香喷喷的粉,将她肉嘟嘟的小脸撑成了土拨鼠模样,小奶牙咀嚼得飞快,咦咦呜呜眯起大眼睛,额头上瞬间就沁出了汗。   一旁翠微、昕华和春来三人看着,都忍不住吞口水,不住地往外看,这娘俩吃得也太香了吧?   方荷体贴,叫她们轮番去小厨房吃饭,不必全等着她和啾啾用完了膳再顾自己。   翠微和昕华不能吃辣,一直对这个水晶粉不算太感兴趣。   昕珂和春来是不放心都不在小主子身边,所以都留到了下一波。   可这会儿看方荷和啾啾用膳,三个人都觉出饿来了,春来的肚子甚至已经在咕噜咕噜响。   突然一个有些崩溃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   “你怎么还没吃完呢?”   三人都愣了下,谁,是谁说出了她们的心声!   方荷抬起头,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头也不抬地招呼宜妃。   “快坐,吃了吗?”   “这都什么时辰了!”宜妃捂着鼻子,也捂着嘴,怕自己忍不住口水泛滥,气呼呼坐在啾啾身边,瞪方荷。   “我这阵子吃那黄金粮做的膳食,做好的衣裳都要穿不进去了,专门挑着半下午时候才来,你怎么这会子才用膳?”   方荷咽下一口粉:“哦,这是第二波午膳了。”   宜妃:“……”胖死你得了!   啾啾百忙之中,从泛着热气的浓汤中抬起热得汗津津的小脸儿,冲宜妃咧开小嘴笑。   “宜额娘,来一碗不?”   宜妃看着啾啾油亮的小嘴:“……来!”   翠微憋着笑,和樱桃一起出去,给宜妃端新的水晶粉过来。   宜妃也吃不了太辣,偏偏她还格外喜欢辣的,一边被辣得嘶嘶哈哈,香汗淋漓,一边还吃得更凶。   等方荷和啾啾吃完,宜妃那碗被樱桃特地减少了一半的粉也吃完了。   方荷躺在软枕上抹汗,“这才是人生的滋味儿啊!”   啾啾学着额娘的模样,歪在她身边,由着春来替她擦干净小脸上的油,拍着自己的瓜皮肚儿,长吁一口气。   “这才是……”感叹到一半,啾啾撑得脑子转不动,费劲想了想才继续。   “……人味儿啊!”   众人:“……”   宜妃没吃撑,但是吃得妆容都花了,去净了面过来,听到啾啾感叹,笑得花枝乱颤,凑过去捏了捏啾啾的小脸。   “你还吃出人味儿来了,人什么味儿?”   啾啾歪着脑袋,任由宜妃揉搓,努力转动小脑瓜想了想,笃定道——   “酱香味!”   殿内众人沉默片刻,都被逗笑了。   方荷起身,抱着啾啾的脸吧唧一下亲上去。   她调侃:“行,回头我就把咱们啾啾公主酱了,塞回肚儿里回回锅,叫你变得香喷喷的。”   啾啾听不出这有没有可操作性,但她却清楚额娘不是好孩子,总爱逗孩子玩。   她被挤得嘟着小嘴,口齿不清反驳:“希冀(先酱)额凉!”   宜妃哈哈大笑,“好孩子,真孝顺!”   方荷轻哼两声,提起吃撑的崽来递给春来。   她也带着昕华绕去屏风后头,娘俩分别梳洗。   等落了身上的汗擦了身子,换了衣裳,又叫春来哄啾啾去午睡,方荷才出来跟宜妃说话。   宜妃问方荷:“皇上这会子应该已经到江宁了吧?”   御驾四月初八走的,方荷是五月初二出月子,算算日子,再过几日,应该就要往苏州和扬州去检阅驻兵,差不多下旬就该往回返了。   方荷也惦记着呢,她笑道:“传信来的人,说是应该已经到了三天了。”   如果按照大宁子说过的历史进程来算,十五十六十八阿哥的额娘,应该就是这回被送到康熙面前的。   听说那位特别美,她特别想知道到底多好看,也不知道能不能见着。   不过最重要的是,她的银子,应该也快送到姑爹手里了吧?   想起曹寅的大方,方荷就忍不住咧嘴想笑。   这位据说是替皇上敛财,敛到最后,却欠了国库百万两银子,只把自家敛成了巨富。   他的银子,早晚都得归皇家,她不拿白不拿。   这银子怎么用她都想好了,回头又能多开些荒地,再办个水殖场,地里多种些黄金粮和大豆,再买几头奶牛,水里培育蝲蛄。   想到这儿,方荷就忍不住激动。   报复太子……咳咳,是给啾崽和二宝做好吃的,她可就等着乔小元的方子了!   宜妃看方荷格外兴奋,颇有些不解。   “你在这儿傻乐什么呢?”   方荷转移话题,“这不是能不用忌口了嘛,对了,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宫里为了防止刺杀,就没有多少绿植,如今天儿越来越热,大中午的在外头走,人都能晒化了。   宜妃扇着团扇叹气,“储秀宫的平嫔中暑了,我不是管着用冰,过去瞧了瞧,她身子弱,瞧着有些不好,我请了太医过去。”   顿了下她又道:“这天儿一日热过一日,寿康宫里也不敢一直用着冰,前几日太后是不是还咳嗽了?”   “用冰多了怕着凉,不用冰又热得受不住,要不你问问皇上什么时候回来?咱们也好赶紧去畅春园松快些日子。”   宫里康熙和太子都不在,能将信送到内阁,跟折子一起送往江南的也就只有太后和方荷。   但太后不愿意为这种小事儿叫康熙操心,不可能给康熙写信,也只能让方荷来写了。   “前天太后把啾啾送过来,说是怕过了病气儿,我请陆太医去看了,略有些着凉。”方荷早就想到这一茬了,她比宜妃还关心太后的健康。   “前天我就写信给皇上了,这会儿皇上应该已经收到信。”   “咱们不等他回来,我本来也想叫人去跟你和景嫔说,你叫人先收拾着,过几日咱们先去畅春园。”   惠妃因为‘病重’一直在长春宫闭门不出,她手上的宫务,已经被方荷交到了景嫔手里。   荣妃负责的是宫里的花花草草,这回倒是用不着她跟着忙活。   宜妃听了,倒是有些迟疑了,“是不是等皇上传旨回来?若这会子就开始收拾……”   说好听点是先斩后奏,说难听点就是不安分,也犯了宫规,毕竟只有皇上能下令让宫妃和子嗣出宫。   方荷无所谓,“说破天去我这也是孝顺婆婆,别人爱说说去呗,他们还少说我了?”   也没见她少一块肉。   太后这婆婆做的,比后世的婆婆还叫人稀罕。   太皇太后在的时候,太后听姑姑的。   孝庄不在了,太后听好大儿的。   可无论如何,她都竭尽所能护着方荷。   如今都不在宫里,她就听方荷的,妃嫔去请安的时候,太后从来不会由着别人撺掇说什么,只在寿康宫里好好照顾啾啾。   如今啾啾口中出现最多的,除了额娘就是玛嬷,太后不舒坦,方荷比谁都着急。   宜妃欲言又止,她其实是怕皇上会因此心里起了龃龉,但这话她说起来,实在有些牙疼。   她到底也是康熙的妃嫔,不计较方荷占了所有恩宠便罢了,还天天操心这位贵主儿能不能恩宠不变,想想就扎心,扎得她张不开嘴。   想了想,她只戏谑:“贵妃若觉得皇上不会生气,别给你自己添了腻烦,臣妾等自然乐得听吩咐。”   方荷笑而不语,若宜妃知道康熙走之前答应了她什么,就不会说这样的话。   但跟宜妃一样,她已经占了便宜,不会故作无知地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两人说话的这会儿工夫,江宁曹家别院,曹寅和梁九功也领完了方荷的谢礼,互相搀扶着从敬事房太监的院子里出来,表情格外复杂。   曹寅:“梁谙达,你在乔总管面前挺客气啊……”   他总共给梁九功塞了三千两银票。   可这回进去挨打……领五十板子的谢礼,梁九功为表客气,给乔诚塞了一万两银票,免了大半谢礼,挨了十板子。   梁九功咽下嗓子眼的苦水,“曹大人,你也不遑多让……”   曹寅毕竟是江宁织造,贵妃大概是不好送礼太重,避免私相授受的嫌疑,只给了二十板子的谢礼……一份。   可曹寅送了俩人来,就变成了四十板子。   曹寅大义凛然表示这数儿不吉利,给乔诚塞了两万两银票,只接了八板子的礼。   说完,俩人对视一眼,无语凝噎,都在心里骂乔诚这看着老实巴交的太监满肚子坏水儿。   拿银子的时候倒是连客气带笑着推拒,可等银票塞进袖子里就不是他了,还特地叮嘱打得轻一些。   板子听起来响,反而没那么疼,看起来轻拿轻放,油皮都没破,也没伤着骨头,但俩人的腚这会子都疼麻了。   苦笑半天,曹寅心里滴着血,又给梁九功塞了个荷包过去。   他小声问:“主子爷是嫌那两人不会伺候还是……”有了贵妃旁人都看不进眼里了?   如果是前者,大不了他和舅兄再多寻摸寻摸。   若是后者……嘶,曹寅捂着腚在心里感叹,那明年朝堂上可就要热闹了。   这进了宫的秀女若是一直不受宠,早晚会传出消息来。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一旦朝臣发现皇上长时间专宠,爱新觉罗家的棺材板他们都敢掀。   梁九功面不改色将轻飘飘却厚实的荷包塞进袖口,只语焉不详。   “乔总管听说是先头熙妃的姑爹,敬事房的彤史,如今除了贵妃和太后,怕是没人能看咯。”   曹寅愣了下,立刻反应过来,皇上把贵妃的人放到了敬事房??   即便还不知道魏珠的差事,他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皇上这是让贵妃比太皇太后的权势还要大啊!   即便是老祖宗在时,也不能叫顾问行透露御前所有的事儿。   可乔诚……那只看贵妃自己想不想知道了。   他立马直起身来,哪怕腚疼得脖子上都鼓起了青筋,依然咬着牙表情严肃。   “我有话忘了跟乔总管说,梁谙达先走,不必等我!”   他得跟乔诚说明白,那人不是他送的,受了贵妃的礼,他心里感激,回头就去理一理别院的奴才,保管把那些不会伺候的全打发了。   梁九功:“……”希望贵妃看在他迷途知返,甚至还挡住后头麻烦的份儿上,往后别再送礼了。   等乔诚到康熙面前,一五一十把曹寅和梁九功的言行,并三万两银子呈送御前,康熙笑了。   他眼神凉凉将银票收起来,感叹:“看来盐商和青帮确实不缺银子。”   曹寅才赴任江宁一年半不到,这别院就已经彻底翻修了一遍,连曹家宅子,都换了金丝楠木廊庑。   动辄就能拿出几万两银子来,曹寅敢给,就代表这还不是要孝敬皇家的,而是孝敬曹家的。   乔诚躬身叉手,垂着眸子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虽然他办事没有顾问行厉害,可他向来多做多看多听少说话,这一点还是让康熙很满意的。   康熙用扳指敲了敲桌子,若有所思道:“贵妃说,江南的好东西不少,你带回去也免了那什么中间的差价。”   “朕跟前暂时用不到你,这些时日你就去替贵妃采办吧。”   乔诚顿了下,轻声道:“是,奴才明儿个就带人出去,为昭元贵妃娘娘采办布料收拾。”   皇上口谕,他自然要大张旗鼓,摆足了架势,采办得人尽皆知。   曹寅看了,自会知道康熙不欲瞒着昭元贵妃独宠之事。   一旦传出去,但凡有心思的,甚至官员,都会跟闻到味儿的苍蝇一样凑上来。   如此也不用康熙大费周折,又是微服出行又是让暗卫私下去探官员府邸了,那些人都有所警惕,一旦打草惊蛇到底是不美。   康熙眸底带笑,吩咐李德全:“去给朕寻根鱼竿过来,朕要去湖边钓鱼。”   按果果的话说,这叫钓鱼执法,他这个做皇帝的没必要把自己累死,做一做姜太公也无妨。   康熙钓鱼的时候,内阁送来的折子和信到了。   李德全紧着将贵妃的信送到皇上手边,“万岁爷,贵主儿来信了。”   康熙立刻放下鱼竿,打开信,第一眼落入眼帘的便是三对画出来的手印。   最小的才核桃大,外头则被他手掌三分之一大小的小肉手包裹着,然后全被一双纤细柔荑覆盖。   他微微挑眉,这画画的技巧……瞧着倒有些与郎世宁的画相似,应是西洋画风。   看来果果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目光闪了闪。   偶尔方荷随意秃噜出来的新鲜词,还有那些格外古灵精怪的点子,都让他怀疑,这小狐狸到底是不是在御茶房安分了九年的芳荷。   他不动声色抚了下那三双小手,目光不自觉柔和许多,不管她是人还是精怪,也都有了牵挂,再也跑不了了。   后头的信还是顾问行代笔,这回倒是言简意赅。   只说天儿太热,他额娘,他闺女,他儿子都受不住,这就搬去畅春园了,回头别走错了地方。   康熙:“……”不等他回去,这消息就送到御前来了。   她是真不怕御史参她!   这先斩后奏的胆儿,倒跟刚进乾清宫殿内伺候的时候一样,还是那么肥。   “李德全,传朕的旨意,朕尝着湖广送过来的荔枝不错,让人通过水路送去畅春园,给太后尝尝。”   李德全应下来,转身就要去负责这事儿的曹寅那里传旨,走到一半了他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皇上什么时候下旨请太后去畅春园的,不是在宫里吗?   这话传到曹寅耳朵里,他都不心惊了,反而眼神火热起来。   大阿哥再三拉拢,太子也派人过来传话,隐约意思就是叫他想清楚了,可别投靠错了人。   先前曹寅只是发愁,明面上,他除了皇上,谁都不会效忠。   可他也不想得罪太子和大阿哥。   皇恩难测,他替皇上处理过太多不能为人所知的阴私,万一兔死狗烹……他总得为曹家考虑。   所以他本打算暗地里给大阿哥和太子些甜头,谁也不得罪,给曹家多留一条路。   现在曹寅突然就想通了。   皇上还年轻力壮,太子又太着急,大阿哥嘛……不提也罢,将来还说不准呢。   贵妃才刚生了小阿哥,等这位小阿哥长成,那才是好时候,而贵妃的喜好他很清楚。   他就不信贵妃对那个位子没兴趣,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在这位小阿哥懂事之前,他就做个纯臣又何妨!   曹寅派人通过水路送荔枝北上后,再碰上大阿哥和太子派来的人,言辞便明白了许多。   他跟大阿哥说:“索中堂一直盯着微臣,只等拿微臣的短,微臣即便再多难处,好歹一家子老小都在,总有解决的时候,实不敢麻烦大阿哥。”   他跟太子派来的人又说:“微臣深受皇恩,连同曹家上下,生生世世都只会为皇上鞠躬尽瘁,实不敢有任何其他心思,只是……唉,微臣也有自己的难处,还望太子别误会微臣对皇上的忠心便罢了。”   胤褆一听是索额图在其中捣鬼,都不用明珠分析,就知道是太子阻碍他拉拢曹寅。   新仇旧恨,让胤褆连明珠的劝都听不进去。   他可以不要那个位子,但他也绝不会叫胤礽坐上去,若真有那天,他才是没了活路。   胤褆找到明珠,言辞凿凿:“这回,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胤礽听了底下人禀报,对曹寅倒是很满意。   曹寅现在效忠皇上,将来他登基,曹家自然就会效忠他。   可听曹寅的意思,是受到了大阿哥和明珠的威胁,他也恨得牙痒痒。   老大那个莽夫想做什么?   胤褆仗着自己是长子,暗地里谋算要夺自己储君之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如今连他(未来)的钱袋子都想染指,若他再忍下去,等胤褆彻底拿下兵部,早晚有那狗东西给他使绊子的时候。   为君之道,自然是先下手为强!   胤礽将索额图叫了来,咬牙切齿,“孤要让老大滚出兵部!”   明珠曾经也贪过,对那些贪赃枉法的门路熟悉得很。   胤褆知道,他手里早就捏着索额图跟江南盐商来往的证据,不过是要放在关键时刻用,才没拿出来。   胤褆直接将这些证据捅到了曹寅和康熙面前。   巧的是,太子跟他心有灵犀。   索额图曾任领侍卫内大臣兼太子太傅,又是保和殿大学士,在吏部和兵部也都任职过,对明珠手底下人做的那些勾当也知之甚多。   他将明珠带胤褆与大臣结交,甚至私下里往来的证据,也呈送到了御前。   随行下江南的大臣们,哪怕是御史,也都没工夫去想贵妃奉太后去畅春园到底是怎么回事了,都眼睁睁看着明珠和索额图再次撕咬起来。   准确来说,是大阿哥和太子互相捅刀子,其他人则生怕趟了浑水,避之不及。   分属两派的官员也频频带着对方的错处上奏,折子如同雪花一样飞到了康熙案头。   康熙始终按而不发,直到回銮,进了畅春园,康熙也始终没给两派官员递上去的折子批复。   直至六月中旬,康熙在朝堂上说,要大办昭元贵妃之子十五阿哥的百日宴,两派又在朝堂上吵了起来。   一派说好不容易有了新阿哥,又是贵妃所出,自当大办,该开保和殿举办国宴庆贺。   一派说,国宴乃是嫡子规制,贵妃之子连半个嫡子都还勉强,若开保和殿,实属打储君的脸面。   九经三事殿内吵得跟菜市场一样。   康熙依然不急不躁,只含着笑问——   “胤褆,胤礽,你们两个怎么想?”   胤褆和胤礽两人都沉默。   胤褆其实不愿意叫个跟他闺女一样大的崽得那么大的脸面,胤礽却不介意昭元贵妃之子以国宴规制办百日宴。   胤礽平静开口:“儿臣以为,十五弟为贵妃所出,也是乌库玛嬷走后第一个出生的阿哥,百日宴自当办得体面些,开保和殿也无不可。”   反正只是个奶娃儿,就算贵妃有想法,也得等娃儿不吃奶了再说。   胤褆立马反驳:“儿臣反对,十五弟是贵妃之子,若他在保和殿办百日宴,又该让十弟和温僖贵妃如何自处?”   如果那小崽子以嫡子规格出现在人前,他这个长子可就真不值钱了。   两派的官员也都跟着沉默了。   不是,你们替对方说话,就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明珠站出来开口:“陛下,臣觉得大阿哥所言有理,一旦开了口子,不但温僖贵妃和十阿哥颜面受损,也会令其他阿哥们难以自处。”   索额图立马站了出来,“启禀陛下,臣觉得明珠此言差矣,昭元贵妃诞育皇嗣有功,又得老祖宗遗旨,令其掌管后宫,多予些体面也是应该的。”   “臣觉得不妥……”   “微臣以为大善……”   反正怎么说,就看一张嘴,两派官员再次开骂,连中立的官员们,都被拉下了水。   谁也没注意到,明珠注意到康熙玩味的表情,不动声色将矛盾的中心,从贵妃之子能不能在保和殿办国宴,引到了贵妃的功劳够不够让其子在保和殿办国宴。   有人说贵妃献黄金粮居功至伟,有人道贵妃在江南采办布料和首饰奢靡无度……康熙满意地笑了。   他打断大臣们的争吵:“朕忘了跟你们说,贵妃在江南为朝廷募捐二十万两白银,用于推广黄金粮。”   康熙含笑道:“既你们都觉得贵妃有功,朕也不想坏了规矩,那便晋贵妃为皇贵妃,如此便合规矩了。”   除了深藏功与名的明珠,胤礽、胤褆和文武百官全傻眼了。 第113章   等朝臣们回过神, 索额图立马就想开口反驳,但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刚才为了太子,他们拼了命地说昭元贵妃的好话, 又是执掌后宫有度, 又是为太皇太后和太后信任, 甚至连她在御花园杖责太子都被他们说出了花儿来。   这会子再反对,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当然, 为了太子和他们自己的利益,在场的文武百官都可以不要脸,可皇上提出此事便是动了心思……这位主子爷他更不要啊!   他们若敢颠倒黑白, 皇上保管能做出数罪并罚,将两派各打五十大板的事儿。   就是再笨的,如今也回过味儿来了。   怪道皇上先前压着两边呈上去的折子不发作, 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呢。   那今日他们双方因为争执, 不知不觉就让贵妃做了渔翁, 是不是也在皇上的预料之中?   越明白圣心难测,众人便愈发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立皇贵妃毕竟不是小事, 当初立佟佳氏的时候也在朝堂上议论了不少时候。   康熙不是不能直接下旨, 却不想给方荷留下隐患。   “此事要由礼部商议,还要祭告先祖, 且先不急,还是先办十五阿哥的百日宴吧。”他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就叫梁九功喊了退朝。   胤礽和胤褆并百官跪地目送康熙离开。   还没等出去九经三事殿的大门, 刚才还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两派官员又换了嘴脸。   大阿哥派的官员客客气气试探。   “要我说,贵妃之子在保和殿办百日宴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贵妃受宠日久, 也不差这一桩了,杨兄你说是不是?”   太子派的官员笑语晏晏回,“是极是极,太子君子端方,大阿哥友爱兄弟,对十五阿哥多偏疼几分也是应当的,实在没必要拦着贵妃这份体面!”   他们一口一个贵妃,眼神相交之间,再不见火花四溅,只有深深的默契。   总之,国宴可以办,贵妃前头还是不要加个皇字的好。   索额图都臭着脸挨到了明珠身侧。   “若昭元贵妃成了皇贵妃,往后惠妃的病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大阿哥纯孝之名不输太子,先前还是你为大阿哥扬的名,你不会打自己的脸吧?”   明珠面色不变,只淡定地冲索额图拱手,含笑道:“索中堂言重了,大阿哥虽纯孝,可也比不过太子与皇上父子情深,早有效仿之心,为人子者怎可与皇父对着干呢。”   索额图:“……”先前说十五阿哥不配在保和殿办百日宴的,不是你这老匹夫的门生吗?   都是大尾巴狼,鼻子插大葱你装什么象呢!   见大阿哥还在前头慢吞吞走着,明显是在等明珠,索额图冷飕飕看着明珠,意有所指。   “看来明相这是瞧不上大阿哥,有意替自己找个下家啊!”   “我等愚忠之辈,还真是比不得明相聪慧!”   胤褆听到这话,忍不住起了疑心。   他不是傻子。   刚才明珠在朝上说的话不多,可仔细想来,却都有意引着众人在说昭元贵妃的功劳。   等到了无人处,胤褆忍不住问明珠:“表舅……”   “我是故意的!”明珠直接打断了胤褆的话。   “皇上有这个意思,索额图递上去的那些折子里所述,绝不能在朝堂上讨论!”   他坦然看着胤褆:“你和惠妃先前已经得罪了贵妃,若是能推她一把,化干戈为玉帛,让惠妃重新管着宫务,也好过便宜了从头到尾都没吭声的佟家。”   佟家那老狐狸不吭声,不就是算准了皇上的心思。   胤褆脸色阴沉:“如果没有昭元贵妃,额娘绝不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额娘在长春宫日日垂泪,了无生趣,他福晋也待他冷淡不少,都是因为昭元贵妃。   “正因额娘被她逼得在宫里没了立足之地,我才不能低头,否则往后让其他人怎么看我这个大阿哥!”胤褆冷着脸道。   明珠摇摇头:“那你且等着看,有时候你想退,也不一定有这个机会。”   他早就对大阿哥不抱希望了。   明珠:“算我对不住大阿哥,官儿我可以不做,却不能违拗皇上,最后落得家破人亡,大阿哥且自斟酌吧。”   说完,明珠直接转身走了,留胤褆在原地脸色阴沉不定好一会儿。   即便他和额娘愿意退,昭元贵妃也未必会相信,他绝不会送上去成为宫里宫外的笑柄。   两人说话的工夫,康熙已经回到了春晖堂。   啾啾由春来和李德全陪着,正在地坪前抽陀螺。   鞭子在春来手里如臂使指,就是李德全也能不动声色补上两鞭子,让陀螺转得更快。   只有啾啾,手里捏着一根朱红色的小鞭子,身上精致的蝶扑花团纹旗装,有一角被她塞到裤腰里,弯着腰,绷着肉墩墩的小脸儿,格外有架势。   “嘿——”   “哈——”   “转转转——”   口号喊得响亮,啾啾的小脸还带着几分得意,可除了口水喷得在炽烈阳光下闪现出彩虹光点,那火红的鞭子却始终没能碰到陀螺。   康熙:“……”他闺女到底在得意什么?   啾啾不管自己抽没抽着,反正她用了吃奶的劲儿了,陀螺也滴溜滴溜作响,四舍五入她就是抽陀螺的高手!   她抬起头想跟昕珂姑姑炫耀,一起身就看到了康熙。   啾啾眼神一亮,丢下鞭子就蹬蹬跑到康熙面前,拽着康熙的龙袍冲他咧嘴笑,指着依然在转的陀螺。   “阿玛!啾啾腻害!阿玛……抽飞了!”   这陀螺是康熙用的规格,根本不是小孩子能抽动的,啾啾一激动,说话就容易省字。   康熙抱她起来,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哭笑不得捏捏她红润的小脸蛋。   “阿玛不会飞,要不啾啾飞一个给阿玛看?”   啾啾毫不犹豫抬起小肉手凑到嘴边,啪叽亲了自己一下,然后又啪叽一下乎到了康熙脸上。   “飞飞~爱你哟!”   李德全和春来瞬间就跪了。   御前所有宫人和太监都是一惊,白着脸跟着跪下。   李德全和春来心里发苦,这当娘的动手好歹还避着人,小主子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康熙倒不在意被女儿打了一巴掌,他心里嘀咕着这小家伙好的不学,没好气地拍了拍啾啾的腚。   “谁教你这么飞的?”   啾啾捂着腚有些迷茫,还有点不可置信的委屈。   “额娘说,只要长小丁丁,亲亲都要飞哒!”   康熙沉默了……他可哪儿都不小,这巴掌他挨得委屈。   可这话却不能跟孩子说。   康熙暗自磨牙,那混账什么都跟孩子说,回头他非得好好跟她算算账不可!   不过一想到有男孩子要啾啾亲……   “是阿玛误会啾啾了。”康熙面不改色哄着啾啾,抱她往殿内去。   “往后见了阿玛不用飞,若是其他人,啾啾飞得越狠越好!”   见皇上没有发火,偷偷爬起来的众人:“……”   行吧,有什么样的额娘,就有什么样的阿玛,他们习惯了。   偏殿里,才三个半月大的十五阿哥二宝正好醒着,正抱着个五彩斑斓的布老虎啃得起劲。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像两汪清水一样望过来,看得人心里发软。   “啊……”看到被康熙抱在怀里的啾啾,二宝咧开嘴露出个无齿的笑,冲啾啾伸手,一个眼神都没给康熙。   康熙将啾啾递给李德全,让人先去给啾啾换衣裳。   殿内放着冰鉴,刚才啾啾在外头玩儿,陀螺没抽着,抽得自己一身汗,容易着凉。   他坐到一边,将小儿子捞过来掂了掂。   “又重了,胤袆是不是吃得太多了些?”   私下里他已经给孩子起了名字,等百日宴的时候才会公之于众,那时所有人都会明白他待方荷的心意。   康熙知道,这么大的孩子应是十到十五斤,以他的臂力约摸着,胤袆至少十七八斤。   奶嬷嬷跪在地上为难地回话:“回万岁爷,按照贵主儿的吩咐,一个半时辰左右喂一次……一天喂八回。”   这世道都怕把孩子撑坏了,一般一日喂个四五次,奶嬷嬷喂自己的孩子都是这个次数。   但方荷却相信后世的科学喂养,她有不少宝妈同事,甚至也遇到过顾客带着孩子去酒店,基本上都是两到三小时喂一次。   在宫里生了孩子以后,药膳和膳食中会加入回奶的东西,本来孩子就没有母乳吃,若是再吃不饱,谁知道会不会体弱。   反正只要不撑着,孩子愿意吃就吃,在这方面她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许拦着。   康熙蹙眉,虽说饿过头对孩子不好,但适当饿一饿更符合《黄帝内经》所言‘饮食自倍,肠胃乃伤’的道理。   他刚要开口,突然就感觉胳膊上一热。   一低头,就见挨着二宝襁褓的明黄色龙袍衣袖湿了一块。   二宝绷着小脸用力,很快就松了下来,抬头看了眼康熙,张嘴就嗷嗷哭。   康熙:“……”果然,果果说得对,闺女是来报恩的,儿子都是来讨债的!   他赶紧将二宝递给奶嬷嬷,再顾不得说多,吃得多就吃得多吧,听这声儿往后保管是个巴图鲁。   里头啾啾冲出来,怕拉着正在换尿布的弟弟凶,“不许哭,吵醒额娘,亲你哦!”   二宝立刻就不哭了,只瘪着小嘴,拽着啾啾的手指不放。   看着啾啾一本正经教育弟弟,还什么事儿都不懂的二宝,还真就跟听懂了一样,哪怕眼眶里还噙着泪呢,就只顾冲啾啾笑。   怎么着,姐姐是亲姐姐,他是后爹不成?   康熙心里更加无奈,这混账跟孩子说话,除了亲亲飞飞的就没别的可说了?   李德全偷觎到主子的神情,一时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康熙淡淡睨他一眼,把李德全唬得赶忙缩起了脖子。   回寝殿换衣裳之前,康熙吩咐昕华和春来盯着两个孩子,一刻都不能离开两人的眼皮子。   李德全生怕挨打,替主子更衣的时候,小声解释。   “贵主儿跟九公主说,打是亲骂是爱,只有些话说多了伤小主子们的感情,所以小主子们惹贵主儿不高兴的时候,贵主儿就用亲爱来……咳咳,来跟小主子们亲香。”   康熙沉默片刻,一时间竟不觉得意外,却又无话可说。   等洗漱完,换上便袍进了寝殿,康熙掀开幔帐,看到骑着被子,睡得小嘴微张的曼妙身影,无声笑了起来。   反正有这混账在,甭管是在哪儿,都消停不了。   暂时没什么要紧的折子要批,康熙挥手叫昕华和昕梓出去,自个儿解了外袍,又进了幔帐,准备再陪方荷睡会儿。   出征回来后,两人也曾胡来过,到底顾忌方荷肚里的孩子,勉强算是沾了口荤腥。   等她满七个月后,康熙就不敢由着她胡来了。   算上下江南,他确实旷了许久,连康熙都诧异自己能坚持这么久。   有好几次弄脏了中衣,引得乔诚都不得不问要不要安排人伺候。   但他竟始终没有临幸他人的念头。   康熙定定看着方荷安谧的芙蓉面,莫名有种直觉,以前种种她不在乎,可若再近旁人的身,他会永远失去那抹鲜活。   面对种种有形无形的刀枪箭雨,康熙从未怕过,但对这个始终摸不透底的混账,他承受不起失去。   近半年他一次都没斋戒过,但御医开的药茶他全喝完了。   从江南回来是午时前后,大热的天儿,康熙没叫人出来迎,径自入了园子,陪太后用了顿午膳。   回到春晖堂,康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请方荷过来。   李德全还没到嘉荫殿,就碰上带着两个娃往春晖堂来的方荷。   后面……自不必多言。   方荷被康熙挪动了下斑驳着吻痕的身子,不乐意地哼哼两声,抬脚要踹,一动作,却忍不住哼哼得更大声。   她迷茫地睁开眼,看到康熙近在眼前的俊容,连那浅浅的麻子都看得分明。   她伸出手推了下,就翻个身继续睡。   虽然小别胜新婚,可她这顿新婚饭实在是太撑,还没消化呢,吞不下任何东西了。   康熙眼疾手快地抓住方荷的手,恨得想跟她亲爱一回。   这娘俩怎么都喜欢往人脸上招呼,回头叫人见多了,他不要面子吗?   她一翻身,露出了线条姣好的蝴蝶骨,那里也有被吮过的痕迹,让康熙眸光不自觉转深。   与方荷相反,他食欲好,昨日那顿饭不过开胃而已,他攒了大半年的粮,都等着喂她呢。   可若这会儿把方荷弄醒了,估摸着等她回到嘉荫殿,十天半个月他都别想进门。   康熙凑过去,在她耳边轻轻亲了一下,在方荷不耐烦地又要踹人之前,抱住她闭上了眼。   昨天两人用了午膳,一起陪着啾啾和二宝玩了会儿,从半下午开始直到去上早朝,两人就没怎么分开过。   康熙也困,很快就跟着方荷沉沉睡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出乎康熙意料的是,方荷不在床上。   康熙有些诧异,他警觉性高,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都会被惊醒,但方荷起身他竟然没发现。   “你贵主儿呢?”他问梁九功。   梁九功一边伺候着康熙更衣,一边笑着回话。   “回主子爷,贵主儿带着九公主和十五阿哥回嘉荫殿了,说先回去看江南来的信,请您晚些时候过去用膳。”   康熙往御书房去的脚步一顿,江南来信……他眸底闪过一丝不悦。   曹寅查出,在收到方荷寄过去的信后,那姓乔的厨子在庄子上天天不知道做什么,味道刺鼻又古怪,莫不是替那混账在研制什么方子?   康熙心里冷哼,比起宫里的厨子,她倒更信江南那几个。   他还在这儿为了叫她能离自己更近一步费心,她连等他起身都不乐意。   心里酿出了些酸溜溜的滋味儿,康熙提前晚膳一个时辰到了嘉荫殿,神色不自觉淡了许多。   见方荷带着啾啾出来,他只弯腰抱起啾啾往殿内去。   “江南送来了什么,叫你这么迫不及待回来?让朕也瞧瞧。”   方荷:“……”怎么着,御茶房不泡茶,改泡醋了?   她憋着笑跟在后头,戏谑道:“皇上只管问啾啾就是了,反正您眼里也瞧不见别人。”   啾啾迫不及待举起小手,“阿玛,阿玛,我知道,是泥巴!”   康熙乜方荷一眼,“他们大老远的,就给你送了些泥巴来?”   方荷笑得非常礼貌,“是呢,还有些吃食方子,不过我瞧着皇上应该是喝饱了来的,就不给您看了。”   啾啾又举小手:“啾啾吃,啾啾吃泥巴!”   康熙点点啾啾的小鼻子,“佛尔果春,你可是公主,想吃什么好东西只管叫御膳房送来,至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吃坏了肚子。”   啾啾满脸迷茫看向方荷,额娘不是说,比粉粉还好吃吗?   半个时辰后,嘉荫殿后殿突然传出了浓郁的烟火香气,引得伺候的宫人和太监不停地咽着口水,耸着鼻尖往后殿探头。   这又是什么,怎么比先前那水晶粉的香气还让人难忍呢?   后殿的小厨房外头天井里,多了两座炉子。   一座是依靠着厨房的墙面建的元宝烤炉,还在晾干,暂时不能用。   一座是像御茶房烧水的泥炉放大,上头放着铁盆,里面放了不少木炭,上头盖着一层刷了油的铁网。   铁网上放着好些串好的肉串。   刘太监和陈太监满头大汗站在铁网前头,却顾不上擦汗,全神贯注看着铁网上的肉串,时不时翻动着往上撒一些粉末,偶尔还刷一层泛着蜜色的油。   薄薄一层油脂随着炭烤在肉皮上化开,伴随着肉本身油脂滋啦滋啦的声音,香甜中还掺杂着格外奇异的孜然香气丝丝缕缕往外飘。   随着肉串烤的时间越长,香气一点点加剧,以更猛烈的姿态向着四面八方散开。   康熙忙了一下午,闻着香味儿也忍不住喉结滚动,感觉腹中空空,想快些把肉吃进肚子里。   但等翠微忍着口水,将烤肉端过来后,方荷却笑眯眯冲康熙挑起了眉。   “哎呀,您可是皇上,想吃什么好东西只管叫御膳房送来,至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吃坏了肚子嘛!”   啾啾挠了挠脸颊,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不管了,她葡萄似的大眼睛全忙活在肉串上,全然顾不得其他,只催着春来姑姑快点撸串。   烤炉和签子是方荷提前叫造办处做好的,造办处不敢敷衍,手柄上还带着祥云纹,头上尖得闪着亮光,谁也不敢叫啾啾自个儿拿。   等春来撸下肉块,啾啾急得连筷子都顾不得拿,毕竟她想夹起来没那么容易,直接呼呼捶几下,就迫不及待上手,抓着塞进嘴里。   刚塞进去还没嚼几下,啾啾就眯着眼嗯嗯起来,快乐地在方荷身旁跷着小短腿甩。   方荷直接拿起一串烤肉到嘴边,慢条斯理吃着串,同样眯起眼,也跟着嗯嗯,甚至将盘子都端到自个儿面前。   “皇上就等着御膳房进膳吧,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让臣妾和啾啾替您效劳。”   康熙被方荷挤兑得又好笑又好气,趁着啾啾不注意,抬手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   他压低了声儿:“若非朕替你遮掩行迹,叫人护着他们,你以为那些东西能送到你跟前来?”   方荷冲康熙笑得有恃无恐:“哎呀呀,臣妾好感动哦,那臣妾替您多吃点好了!”   康熙:“……朕说错了,带回来的银子多分你一成。”   方荷立刻举着串送到康熙嘴边,冲他眨眼,“那您可不许乱吃醋啦!”   康熙似笑非笑咬住她手上的串,用力撕咬下来,目光定定注视着她。   “朕也是人,尽量吧。”   方荷被他的动作带得微微往前探。   不得不说,在某个瞬间,烤串的香气都没能阻止她心窝子猛地跳乱了几下。   这男人一旦利用其男色来……嘶,那叫一个下饭!   她将康熙咬过的那串肉塞给他,装作若无其事拿起另外一串来吃。   方荷叫造办处做了铁篦子,是为了不只做烤串,还能做烤肉。   用这时节最多的蔬菜,配乔小元的方子,做了甜辣酱,就能吃菜包肉。   小厨房准备了几十串猪肉,几十串羊肉,并方荷要求的茄子、金豆和金米,还另外腌制了些牛肉。   牛是皇庄子上专门养的肉牛,肉质格外鲜嫩,用五香酱和辣酱腌制过后,在铁篦子上微微翻上几下,叫人口齿生津的浓香滋味儿丝毫不比孜然烤串少。   烤肉的香气要稍微柔和一些,却比烤串更加绵长。   油脂和香料掺杂在一起,竟奇异地产生了类似奶味儿的肉香,一刻不停地在嘉荫殿后殿翻滚,又越过嘉荫殿的墙头,向着其他地方飘散。   太子在澹宁居是闻不着的,可他在春晖堂看前朝和本朝已经批复过的折子,要到晚膳时候才能回澹宁居。   大阿哥平时在一湖相隔的无逸斋旁边的阿哥所,也闻不着。   但其他阿哥们都还在演武场,就在春晖堂西北角的空旷地儿,胤褆为了拉拢兄弟们,基本不会放过指点几个弟弟的机会。   不过半个时辰,所有的阿哥们都闻到了格外勾人的肉香。   即便飘散过来因为距离,香气已经几近于无,但越是这样,从未闻过的奇异香味儿就越引得人想探寻。   更重要的是,还有小半个时辰就到晚膳时候,他们都饿着肚子呢。   胤禟愤愤道:“这是谁啊,偷吃还敢吃味道这么重的东西!”   还不到用膳的时辰,除了提前做好的点心,除了皇上,谁也不敢坏规矩点膳。   但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胤禛面色最淡定,只是手攥成拳抵在腹部。   “应该是昭元贵妃。”   胤褆脸色瞬间就沉下来,不吸鼻子了。   其他人也恍然。   是了,除了汗阿玛,还有个不用守规矩的,就是连太子都敢打的昭元贵妃。   胤祉吸着鼻子往外走:“小爷非要去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好吃的!”   他反正从来没得罪过昭元贵妃,他额娘……反正如今也低调不惹事了。   太子都服软了,他又何必非长几块硬骨头。   胤禛思及姨母景嫔如今往嘉荫殿跑的频率,不声不响地跟上。   胤祺就更不必说,他可是贵妃的小先生,跟贵妃关系最好的就是他,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他啊!   比胤祺还快的是胤禟。   他本来就不耐烦被大哥压着练骑射,这么热的天儿,喘口气都恨不能鼻子底下冒火。   练到现在,他胳肢窝底下都要起痱子了,很该吃点好的安慰一下自己。   他拉胤禩和胤俄,胤俄拉着胤禌,胤禌……顺手拽上了可怜巴巴看着自己的胤裪。   胤禩则格外温柔地抓着胤祐一起。   只有胤祥,虽然馋,还是眼巴巴看着胤褆。   “大哥……要不咱也去?”   胤褆冷哼了声,转身往无逸斋方向走。   “我回去看三格格,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何必问我。”   胤祥犹豫了会儿,还是抵不过源源不断的香气,看着胤褆慢吞吞的身影,眼神中闪过一丝明悟。   是了,大哥应该是不好意思低头。   毕竟大哥成亲了,是个男人了。   宣额娘说,男人就得顶天立地,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绝不能为了一点微末小事就失了骨气。   所以宣额娘从来不去给太后请安,不管是在宫里还是畅春园,连宫门都不出。   他不知道,宣嫔这是一直没得到解除禁足的口谕,不敢乱走动,反正额娘让他听宣额娘的。   胤祥想明白后,立刻蹬蹬蹬就追着胤禟他们跑了,他不能让大哥为难!   走得恨不能跟龟跑一样,就等着弟弟拉他一把,好跟着过去的胤褆:“……”   不是,说好的唯大哥马首是瞻呢?   这就是汗阿玛口中的兄弟情深?呵……   胤褆黑着脸回到阿哥所的同时,胤祉和胤禛带着一串萝卜头,跟笑眯眯的太子在嘉荫殿外碰了头。   太子:“……你们不是在演武场吗?怎么这会子就过来了?”   胤祉嘴快道:“太子哥哥不也过来了,我们都是跟你学的,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唔!”   胤禛淡定捂住胤祉的嘴,胤祺熟练上前跟太子解释。   “三哥无心的,三哥馋坏了脑子,二哥别跟三哥计较……”毕竟贵妃说过了,二哥是不能笑三哥的。   太子翻个白眼,走在前头,胤祉能靠一张嘴就把老大气得差点动手,他跟老三气得着吗?   做太子够难了,他何必非得给自己添堵。   他们一行人进了嘉荫殿,都被请到后殿。   方荷和康熙带着啾啾都已经吃饱了,这会子正靠在廊庑下的葡萄架下喝消食茶呢。   听到禀报,方荷笑眯眯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了笑得格外僵硬的太子。   “哎哟喂,这是谁呀?”方荷抚掌,笑得比太子真诚多了。   “让我瞧瞧,这不是毓庆宫喜欢扇扇子的太子殿下吗?”   她拍拍啾啾的脑袋:“快,快给你太子哥哥行礼,虽然他把你馋哭了两回,但你可千万不能跟兄长比着长心眼子哦。”   胤礽将掐紧的拳背到身后,努力微笑,这一定是贵妃的报复!   他要变了表情就输了!   胤祉他们几个看到太子在身后攥青了的手,憋笑憋得肚子疼。   谁不知道太子趁着贵妃坐月子,在毓庆宫吃水晶粉,还叫人扛着仪仗用的蒲扇拼命往延禧宫扇味儿。   当时他们就知道,贵妃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可……怎么说呢,连太子都一直期待着贵妃的‘报复’,这‘报复’来得越狠越好。   只是太子没想到,在汗阿玛面前,贵妃也能促狭到叫人脸皮受不住。   康熙垂着眸子跟入定一样,只当没听到的。   莫名的,他有种夹在婆婆和媳妇中间的错觉,这时候他说什么都不对。   啾啾挺着西瓜一样的小肚子起身,艰难吸着肚子给太子福礼。   “佛尔果春,请太子锅锅安,你吃了咩?”   太子:“……还没!”   啾啾拍着小手:“哎呀,啾啾都吃完辣!”   她还张开小手,指着空荡荡的腌料盆,咧开嘴儿笑,想了想觉得不对,又捂住了小嘴。   “啥也没惹(了)~太子锅锅辣(来)晚啦!”   太子:“……”   其他人也笑不出来了。   胤禟跟个猴儿似的窜到陈太监和刘太监那边瞧了瞧,可不,就剩几串卖相不太好看的蔬菜。   他又跑进小厨房,里头也没有。   胤禟哭丧着脸出来,幽幽看着康熙和方荷。   “汗阿玛,昭元额娘,你们就真的全吃完了?!”   他们这些儿子的死活,两人就都不管了呗?   “若是朕没记错,这会子还不到用膳的时辰。”康熙似笑非笑抬头扫儿子们一眼。   “梁九功,再叫人送些肉过来,你们等到了时辰再吃也不晚。”   被挤兑到说不出话来的太子和阿哥们:“……”   说这话之前,汗阿玛您先把消食茶放下如何?   因为康熙在嘉荫殿,太子和众阿哥们也都在,御膳房一点都不敢怠慢,很快就将提前备着的各种鲜肉送过来。   御膳房自二十八年才换上的吴总管,甚至还送了两个红案太监过来,喊着哥哥叫着爷爷,替不小心长了辈分的陈太监和刘太监烤肉,生怕饿着太子和阿哥们。   烧烤和烤肉这个东西,就是闻着香……还越来越香,但没那么快吃到嘴里,因为肉和菜都需要处理。   方荷由着宫人们给太子和众阿哥都上了茶,眼珠子一转,笑得客气了不少。   “既然今儿个大家都凑到嘉荫殿来了,不如我们玩儿一个游戏如何?”   康熙笑道:“你也不怕教坏了孩子。”   她一本正经对康熙解释:“这游戏能锻炼人的思考能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您也考校考校他们。”   众人脸色都有些发苦,这都饭点儿了,还考校啥,贵妃就不能干点人事儿吗?   胤禟哭丧着脸冲方荷求饶:“昭元额娘,汗阿玛说过,不许我等玩物丧志,或者等我们吃饱了再考……再玩儿行不行?”   方荷笑了,“我这边厨房小,你们这么多人恐怕得抢着吃,不利于团结嘛。”   “赢了的可以先吃,输了的先看着,等其他人吃饱了才能吃……”   胤禟立刻改口,“昭元额娘说得对,我觉得,偶尔怡情还是无妨的。”   比学识他比不过别人,比玩儿他还能输给其他人?开玩笑!   太子隐下心里的蔑视,淡淡扫兄弟们一眼,矜贵姿态端得特别足。   “贵妃娘娘只管说,孤舍命陪君子!”   胤禟怕是忘了,贵妃说,这游戏要动脑子。   玩儿他是比不过这群小崽子,动脑子他要还输,这储君之位干脆让贤好了。   胤祉也难得不嘴臭了,摩拳擦掌。   “贵妃说怎么玩儿吧。”   谁也没有他看书多,就算是玩儿,按着宫里宫外最流行的那些雅玩之事来说,他还没怕过谁。   胤禛沉默却略含期待地看着方荷。   比起心智,他虽不爱张扬,但不是他自夸,除了汗阿玛和太子……还有贵妃,在座的都是弟弟。   胤祺、胤祐、胤禌、胤裪和胤祥几个脾气向来温和,也不爱跟人争执,心神都多在已经滋滋冒油的肉串上,无所谓玩儿什么。   只有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胤禩,也难得跟胤禛一样,颇有些期待地紧紧盯着方荷。   大哥不在,他不用藏拙,也该是他在汗阿玛面前露脸的时候了!   方荷笑眯眯跟康熙对视一眼,没急着开口。   康熙了然,熟练配合道:“既然你们要玩,朕不拦着,但总要有个彩头,朕先前自北蒙得了一块完整的虎皮,谁赢了,就给谁吧。”   众人更积极了些。   方荷却笑着摇头:“这样挺没意思的,不如换个条件,谁输了,就欠最后的赢家一个不违反律例和道德的条件如何?”   胤禩心思玲珑,立马听出了方荷的深意。   “昭元额娘的意思是,游戏可以大家一起玩,但最后只有一个人会赢?”   “差不多,只有一方会赢。”方荷颔首,继续解释。   “此游戏名为狼人杀,谁能笑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她话音一落,连配合他却不了解游戏规则的康熙在内,眸中都不自觉闪过一抹精光。   这游戏……听着倒是有点意思。   随着方荷含笑解释规则,康熙和太子并所有阿哥们眸底的熠彩越来越盛。   即便是最小的胤祥,精力也短暂地从喷香的炉火那边,转移到了她身上。   再小他也是皇家阿哥,身处争权夺势的紫禁城,他们都避免不了掩饰真实的自己去争夺,去算计。   这游戏,活似为皇家量身定做的! 第114章   除了康熙和吃撑了昏昏欲睡的啾啾外, 现场正好有十二个人,可以玩狼人杀的标准阵营战。   这是方荷和耿舒宁每回跟朋友们去郊游的时候,玩儿得最多的游戏。   虽然方荷玩得不算好,但她对规则很熟悉。   线下玩狼人杀, 对规则定得其实没那么死, 还会把好坏阵营身份做改动。   方荷不会跟在场的人解释什么预言家和女巫, 更无法解释为什么游戏里还有白痴这样的身份。   她干脆根据大清的国情,简单粗暴将阵营分为太子阵营和狼人阵营。   狼人四个, 在夜晚可毒害太子属臣。   太子属臣四个,能靠推理条陈,帮众人找出狼人。   “太子阵营嘛, 自然得有个太子(预言家),夜里可跟皇父促膝长谈,确认其他人是不是狼人。”方荷非常贴切地解释特殊身份。   “太子既为正统, 身边自有手握一瓶灵丹妙药和一瓶致命毒药的太医(女巫), 被毒害时可以带走一个人的太子护卫(猎人)。”   白痴……方荷想了很久, 也没找到合适的身份。   想了想,她干脆道:“剩下一位是太子的哈哈珠子, 因为阿玛功劳大, 在被毒害或投票流放的时候可得豁免。”   胤礽噎了下,哈哈珠子为什么比太子还有牌面?   其他人心里也在想, 要是哈哈珠子真有这样的体面,实话说他们都挺想代替的。   方荷看了眼康熙,对胤礽揶揄微笑:“狼人赢了‘太子’, 便可狼行天下,兴大清盛世。”   “‘太子’灭了狼人,天下四平八稳, 大清国泰民安,本宫可一点都没有挟私报复的意思哦。”   胤礽眼神微微闪了闪。   汗阿玛出征回来,得知他默认身边留了索额图安排的人,还对昭元贵妃腹中皇嗣动手,待他便多了几分冷淡。   这让胤礽格外恐慌。   即便他是太子,若失了汗阿玛的偏爱和信任,这皇位也未必会是他的。   古往今来能顺利登基的太子有几个?   所以发现方荷不按理出牌,也瞒不过汗阿玛以后,他迅速认错,除夕宫宴借着嘴馋,把头低到了尘埃里,再也没对方荷露出过真正的敌意。   他才不会跟胤褆一样愚蠢,倔强跟贵妃硬碰硬,那只会叫汗阿玛愈发不喜。   即便报复,胤礽也像孩提时偷偷往康熙茶里放盐一样,那么大的蒲扇,自然能叫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幼稚’。   他得叫汗阿玛知道,他仍是那个濡慕阿玛的孩子,也没有那么狠心,只是一时不察索额图的手段,才犯了错……   压下心底的不虞,胤礽抬头,冲康熙坚强地笑,却笑得格外苦涩,想引起阿玛的心疼。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一抬头,胤礽就见他阿玛比他笑意还深,明显很满意昭元贵妃的话。   胤礽:“……”到底谁才是亲生的?!   大家心里都憋着点幸灾乐祸。   昭元贵妃说游戏叫狼人杀……在场的,包括希望他们兄友弟恭的康熙,都清楚狼人到底代表着谁。   狼人,不外乎狼子野心之人。   但凡是个阿哥,阿玛都是皇上,凭什么太子能坐那把椅子,他们不能?   现实中无法诉诸于口的野望和阴霾,放在游戏里,倒叫人能痛痛快快做一回自己。   康熙不动声色扫过笑容僵硬的太子,还有摩拳擦掌的其他儿子,心下失笑。   他从不会觉得作为兄弟,这些儿子天生就该相亲相爱。   古往今来为了那把龙椅,打杀到比仇人还狠的皇家兄弟,比比皆是。   不过是他更幸运些,得了福全和常宁这样能够信任的兄弟罢了。   让这些不省心的把不能拿上桌面的阴暗情绪,放在游戏里痛快争夺一回也好。   尤其是有些左了心思的保成。   想起他宁愿相信索额图那个贪心不足的,也不愿意信任自己的阿玛,康熙就恨不能将索额图关进宗人府关到死!   有些腐肉不剜了去,永远长不出新芽来。   康熙先让人哄着啾啾去睡觉,等啾啾离开后,他用方荷的团扇扇柄敲了敲石桌。   翠微在一旁往荷包里塞进写了身份的纸条,听到动静赶忙恭敬送到众人手中。   不用方荷说,大家也都知道各自的身份需要保密,如此被揭穿的时候才有意思,便都避开人,从荷包里掏出纸条来看。   方荷没急着看荷包,跟康熙一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太子和阿哥们的表情。   啧啧,不愧是皇家的孩子。   哪怕平日里看起来虎头虎脑的十三阿哥,总叫人觉得傻乎乎的十阿哥,表情都看不出拿到了什么身份。   康熙到底比方荷强一些。   他对儿子们足够了解,看到眸底闪烁着兴奋或者忐忑的萝卜头,心下大概有数。   再看垂眸淡定安坐的太子和老三老四,康熙略一思忖,也差不多能猜出他们的身份。   正想着,他眼神落到方荷身上,她还没打开荷包。   康熙冲她挑眉:“不看看?”   方荷无辜道:“像我这种单纯又善良的,一定是‘太子’最忠心的臣子,不可能有其他身份!”   康熙:“……”这睁眼说瞎话的样子,跟啾啾没什么两样。   众人偷笑,胤礽无语,或许大概可能……太子也没那么想要这样的属臣。   康熙也不劝,只道:“都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就闭眼吧。”   大家都闭上眼,方荷这才赶忙看自己的纸条。   康熙失笑,又道:“狼人睁眼。”   不出康熙所料的,太子和老四并先前格外兴奋的小九和小十二睁开了眼。   康熙慢条斯理给方荷扇着风:“十息时间,可害一人。”   胤礽和胤禛对视一眼,害人哪儿用得了十息,他们毫不犹豫指向三阿哥胤祉。   说实在的,两人都不想听胤祉多说话。   九阿哥胤禟和十二阿哥胤裪颇有些无所谓,祸害一个是一个,便随了两个哥哥的意。   康熙微微勾唇,又敲了下桌子,“‘太子’睁眼验人。”   先前格外忐忑的八阿哥胤禩,小心翼翼睁开眼,下意识指了指方荷。   胤禩总觉得这位贵妃娘娘不像好人。   康熙却微微颔首,表示贵妃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正经,但她确实是个好人。   胤禩失望地闭上了眼。   康熙:“太医睁眼,选择救人或害人。”   十三阿哥胤祥立马瞪大了眼珠子,发现汗阿玛手中的团扇扇柄指着三哥,浑身都写满了抗拒,甚至还下意识闭了闭眼。   康熙:“……快点。”   胤祥赶紧睁开眼,犹豫着指了指九阿哥胤禟,每回九哥看他跟在大哥屁股后头都要笑话他。   胤祥闭上眼,康熙笑着继续道:“天亮了,睁眼。”   等大家都睁开眼后,康熙用扇子轻拍三阿哥的脑袋,又指了指九阿哥。   “说说遗言吧。”   摩拳擦掌的胤祉和胤禟:“……”   九阿哥梗着脖子不乐意,“不是,为啥我第一轮被害,是不是兄弟了?”   他才刚起兴头,还没来得及搅起血雨腥风呢!   三阿哥也跟着点头:“就是就是,不该先把昭元额娘……咳咳,那什么嘛?”   大家都下意识看向康熙和方荷。   方荷笑眯眯没什么反应,康熙却淡淡睨胤祉一眼。   “为什么是你们,你们心里没数?”康熙对儿子也不吝啬刻薄。   “但凡你们长嘴之前先长长脑子,第一回合被害的都不会是你们。”   两人缩了缩脖子。   但他们立马反应过来,虽然‘死’了,但他们可以用遗言来做一回搅屎……咳咳,幕僚。   三阿哥立刻露出大义凛然的神色,“不瞒大家,孤便是你们所效忠的‘太子’,可惜为奸人所害,人心不古啊!”   胤礽:“……”   拿到‘太子’身份的八阿哥:“……”   其他人:“……”   这混账就是死,也能凭一张嘴欠揍!   三阿哥说话不过脑子,并不代表他没脑子,他不动声色看了眼胤礽。   “孤夙夜兴寐之时,总觉得有人窥探孤储君之位,尤其是得汗阿玛亲自教导的嫡子胤礽,他因忿忿不平汗阿玛对孤的恩宠,早就想害孤了。”   九阿哥立刻接话:“我是‘太子’的属臣,确实知道二哥对‘太子’虎视眈眈,因为我的保护,‘太子’才活着,现在三哥没了,一定是二哥搞的鬼!”   反正他看太子不顺眼,暴露胤礽狼人的身份,藏起自己的身份,反而能替四哥和十二弟隐藏狼人身份,也能让其他人多指证两个‘太子’阵营的人。   三阿哥冲九阿哥翻个白眼,对其他人道:“孤昨晚向汗阿玛验看了二哥的身份,果不其然就是他,各位爱卿一定要替孤报仇!”   胤礽冷笑,九弟的想法他大概清楚,不置可否。   他只看向三阿哥胤祉:“刚才你发现自己被害后,下意识就是喊冤,却没有看孤……看我,若你验了我的身份,绝不会如此!”   胤祉反驳,“那我……孤不是觉得与二哥你兄弟情深,不忍怀疑你吗?”   “不忍?”胤礽反问完,冷笑一声。   三阿哥想也不想就胡扯,“本来不忍心,只是思虑再三,我……孤也只能确定你一个人的身份,更不忍看你祸害其他爱卿嘛!”   九阿哥立刻捧哏:“就是就是,太子说过,死也不能忘记汗阿玛教导爱民如子的教导,属臣也是民,太子可太爱我了……”   说完,他下意识吞了吞唾沫,有点被自己恶心到,其他人也都不自觉搓了搓胳膊。   康熙打断三人的吵嘴,“好了,老三和小九说完就闭嘴,从老四开始往下说。”   胤禛沉默片刻,苦笑道:“我只是‘太子’身边最微不足道的属臣,实在没有头绪,不敢乱说。”   “但作为属臣,没能护住‘太子’,实是臣无能,臣愿誓死为太子报仇!”   方荷咂摸了下嘴儿,不愧是大宁子口中最喜欢cosplay的雍老四,这苦笑,这痛心疾首,绝了。   轮到五阿哥。   他挠了下脑门儿,老老实实道:“我是护卫,‘太子’都没了,我留下也没用,下一回合害我吧,也好叫我顺便带个兄弟一起走。”   其他人:“……”这时候你记起兄弟情谊来了?   七阿哥言简意赅:“属臣,没头绪,等真相大白,我给太子报仇!”   八阿哥胤禩咬咬牙,迟疑着看乐言方荷,垂下眸子温暾道——   “我才是‘太子’,昨晚我与汗阿玛确认过,贵妃是我的属臣,反倒是五哥……汗阿玛叫狼人杀人的时候,我听到他动了,只是不能确认他的身份。”   如果五哥真的是护卫,被流放或者被害,都能带走一个人,听听其他人怎么说。   若能分辨出狼人,他可以暗示五哥带走。   其他人都看向五阿哥胤祺。   胤祺冲大家露出个迷茫的表情,引得太子、胤禛和十二阿哥都不自觉怀疑起来……这家伙不会是装傻吧?   十阿哥接着道:“我跟昭元贵妃一样,也是忠臣!我虽然没听到五哥动,但我听到九哥动了!”   他是真听到胤禟动了。   九阿哥刚要张嘴,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个死人,诈尸哼哼了两声,没说话。   十一阿哥胤禌身体弱,平日里话也不多,可他是阿哥里心思最细腻的。   他慢吞吞道:“我觉得八哥的身份不假,在汗阿玛让人验证的时候,我感觉到八哥和十哥都动了,但十哥是看烤肉。”   “昭元额娘是忠臣无疑,九哥如若是忠臣,不会任由三哥与二哥吵,他是狼人。”   他九哥胤禟:“……”这臭弟弟!   其他人都眼巴巴看了眼快烤好的肉串,忍不住吞咽口水。   是真饿了。   就算游戏好玩,也抵不住越来越浓郁的肉香。   陈太监和刘太监赶忙快扇了几下扇子,想让烤串熟得更快。   带着孜然香气和辣味儿的香味,却更不讲道理地往大家鼻子里钻,引得大家都有些走神。   方荷笑道:“那赶紧,玩儿完就能吃了。”   她这么一说,大家来了动力。   一个个眼神杀气十足,只想着赶紧决出个胜负来,笑到最后好赶紧去享受胜利的果实。   方荷上辈子第一次接触狼人杀这个游戏,就明白这游戏的趣味所在。   思维敏捷的,凭着各种强大到恐怖的逻辑和演技,反水,自刀,欺骗,引导……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就被牵着鼻子走。   而没脑子或者不多的,比如她这样的,也可以靠天然黑和胡搅蛮缠,混淆视听,猥琐发育,好些时候都能出人意料的笑到最后。   到了大清,这狼人杀却被太子和阿哥们玩儿出了花来。   太子靠着自己天然的储君身份,以及三阿哥和八阿哥相悖的发言,摆脱了其他人的怀疑,甚至还哄着五阿哥带走了七阿哥。   四阿哥胤禛平日里守规矩,可在游戏里却演得格外起劲,没让任何人怀疑他‘忠臣’的身份,叫方荷都不得不自爆身份才能继续走下去。   得亏大家都第一次玩儿,还有些放不开。   方荷拿了个好人哈哈珠子的身份,只能靠着自己的‘忠良’和不死之身,才勉强猥琐发育到最后,保住了八阿哥‘太子’的身份,反杀狼人胤礽,留到了最后。   游戏结束,八阿哥和方荷并十阿哥、十一阿哥活到了最后,‘太子’阵营赢了。   胤礽眸底闪过一丝笑意,不枉费他故意犯蠢,他要让兄弟们都知道,谁都别想赢太子,就算是假的也一样!   就在这时,陈太监和刘太监并两个御膳房太监烤好了肉,端了上来。   其他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胤禩和胤俄、胤禌开吃。   方荷手里拿了串烤茭白,坐在康熙身边,就着两人狼吞虎咽的架势,当零嘴儿吃。   原本闻着就让人格外难以忍耐的香味儿,变成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摆在面前,实在是让人腹中打鼓。   偏偏有人大口大口撕咬着吞咽,吃得都没时间抬头。   阿哥们往常进膳都很注重仪态,胤禩这会儿还好,十阿哥胤俄那架势,好似没吃过饭似的,在吃不着的人看来……更特娘的香了啊!   胤礽看着连胃口向来不如其他人的胤禌,都拿着少撒了料的烤串吃得腮帮子微鼓,眉眼弯起,面色绯红。   本来宜妃的长相就艳丽,胤禟和胤禌都长得更像宜妃。   只不过因为胤禌身子弱,平时还不那么明显,这会儿他那精致的眉眼简直比女子还叫人惊艳。   胤礽喉结微微滚动,腹如鸣鼓,突然间觉得,其实‘太子’阵营输一下也没什么,反正又不当真。   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即便康熙不怕穷,除了年纪还小的,剩下的那几个真真是吃到人心慌。   等好不容易轮到胤礽他们吃饱,宫灯都点上了。   御膳房往嘉荫殿送了好几次肉,大家都吃得捂着肚子走不动道儿,这才有功夫去看康熙和方荷。   那把精致的姜地色团扇始终握在他们的汗阿玛手里,看似是给自己扇风,却每一扇子都朝着昭元贵妃那边扇。   而昭元贵妃竟比做爷的还自在,歪着身子凑在汗阿玛身边,挤眉弄眼小声说话。   后殿算上太子、阿哥们还有他们伺候的,并嘉荫殿本身的奴才,天井都快挤满了。   可所有人都觉得,谁也插不进两人之间,这种淡然却格外温馨的相处叫人颇为感叹。   明明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妾,却仿若平常百姓家的夫妻。   胤礽目光格外复杂,吃撑也挡不住他心底的阴霾和空旷。   他听人说过,汗阿玛和他额娘的感情也很好,当年汗阿玛也曾这样跟额娘相处吗?   可惜额娘不在,他也再没人护着,只能自己为自己筹谋。   先前索额图说,可以从盛京私下贩卖野山参到江南乃至湖广,通过海运走私得到大笔的银两,收买外地官员。   胤礽原本觉得不妥,他不想等登基后,大清只剩下一帮蛀虫。   可如今,他却突然发现,也许等小十五长大,会成为跟世祖时候的荣王一样的存在,到时他这个太子会变成个笑话。   得先保证将来能登基……胤礽慢慢攥紧了手心,到时再慢慢整顿吏治也不迟。   康熙见都吃完了,道:“吃饱了?吃饱了就滚回去早些休息。”   刚才方荷才跟他说,就没有空手上门还撑得扶墙才能出去的客,都是他的儿子,子债父偿,他私库又要出血。   有时候儿子多了真是债。   他没心思去分辨太子到底什么情绪,只想眼不见为净,早些进幔帐里跟方荷探讨探讨,怎么才能吃点别的,少吃点亏。   平时康熙要是这么说,包括太子在内,早缩着脖子颠了。   可这会儿却一个走的都没有。   太子笑道:“汗阿玛,刚才儿臣们都饿着肚子,实在有负汗阿玛和上书房师傅们的教导,叫您和昭元贵妃看了笑话,不如您再考校我们一回吧。”   三阿哥也猛点头:“这回儿臣一定不叫汗阿玛失望!”   他刚才开场人就没了,实在不甘心。   九阿哥胤禟也摩拳擦掌,冲方荷笑得谄媚,“昭元额娘,我们吃撑了,您就容我们消消食儿呗?”   十阿哥赶忙附和:“刚才只能算是试着玩儿,还没分出胜负呢,让二哥他们欠我们一个条件,我们也怪不好意思的。”   怎么也得多讨几个承诺,回头才好蹬鼻子上脸地炫耀不是?   方荷并无不可,她本来就没打算只用这游戏闹着玩。   今天她只是借机,想让这游戏跟烧烤一样扩散开。   到时才是她和景嫔、宜妃发挥的时候。   离选秀可就还剩不到一年了。   她笑问:“吃撑了,你们脑子还能转得动吗?”   众人都含蓄地表示,汗阿玛的儿子随爹,吃撑了也比旁人聪明。   方荷心里吐槽,这马屁叫你们拍的,简直九曲十八弯。   她抚掌:“好,那就更改一下规则,虽然分阵营,可最后只能有一个赢家。”   “狼人可以选出一个头领,若头领被杀,狼人身份可以随意指定‘太子’以外的人接任。”   “‘太子’亦然,在太子被杀之前,可以选择任何太子阵营的人接替自己的储君之位,直到最后剩下一个人为止,如果‘太子’选了狼人,被选之人自动获胜。”   “先前那一次就当是试着玩儿,不算数,后头的赢家能得到在场所有人的一个承诺,要黑纸白字落定,包括皇上,如何?”   方荷和众人都看向康熙。   康熙不置可否,“开始吧。”   如果是方荷赢了,那自然不错。   若是儿子嘛,另说。   虽然康熙没给准确答复,但凡有一丝得他承诺的机会,也足够让众人激动了。   果然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别的,虽然都撑得不想动,一个个脑子却都转得更快。   这一局方荷总算拿到狼人的身份,‘太子’则变成了胤祥。   方荷笑了,这才有的玩儿嘛。   她上来就被投票成狼人头领,毫不犹豫在胤祐、胤禌、胤俄三个狼人中,选择刀了胤俄。   胤俄虽看起来不如其他兄弟聪明,实际上却也差不到哪儿去,靠自爆‘平民’身份,开始疯狂泼脏水。   其他人也花招百出,先前的放不开成了泡影,甚至让方荷觉得,他们比她还像老玩家。   因为方荷出乎意料的害人方式,谁也没想到胤俄是狼人,反倒顺着他的话开始互相残杀。   听着他们有理有据地胡说八道,甚至互相给对方挖坑使绊子,方荷实在没忍住,叫翠微去取了一碟子炒南瓜子,嗑得飞起。   她还嫌热闹不够大,仗着自己比他们多好几年的经验,甚至还研究过许多出人意料的刁钻攻略,不动声色在其中搅浑水。   康熙就眼睁睁看着她最后成功毒害‘太子’,一个人留到最后,达成‘最毒妇人心’成就,一时间看儿子们的眼神都复杂得很。   他都不知道,到底是方荷的脑子格外灵活,还是这些儿子太蠢,尤其是被投票流放的太子,他真不想承认这是自己教养出来的。   要是方荷知道,肯定会吐槽他,上帝视角的人不配怀疑别人蠢,有本事自己玩玩试试。   不说康熙,太子和阿哥们都有些不可思议,他们怎叫一个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中了呢?   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写下承诺后,立刻就要求再来一次。   方荷不肯。   好不容易赢到了黑纸白字的承诺,她的攻略没那么多,更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赢过这些人精,傻子才继续。   “天儿不早了,日子还长着呢,往后有的是机会让大家慢慢玩儿。”方荷含笑起身。   “比起这烤肉串和菜包肉来,还有其他东西更适合玩儿这个游戏。”   三阿哥嘴快,立马问:“比烤肉更好吃吗?”   方荷想起后世夏天宵夜摊最火的大盆小龙虾,咽了咽口水,笃定点头。   “更鲜美一些!”   动了会儿脑子的众人,意难平都少了些,只突然又觉得有些饿。   刚才还承诺的心不甘情不愿,这会子恨不能快点再承诺几回。   过去没几天,烤串和烤肉就在畅春园内传开了。   精巧雅致,亭台楼阁的皇家园林内,每到用膳的点儿,就飘荡着浓厚的烧烤香气,引得众人心里一边骂一边馋。   康熙没再提立方荷为皇贵妃之事,心有算计的王公大臣们都松了口气,胤袆的百日宴毫无波澜地在保和殿圆满落幕。   最叫人震惊的是十五阿哥的名字。   袆之一字,原意为古代王君正妻专门用于祭祀时的大装,也代指领着王后例的女子所着朝服。   皇上给十五阿哥起这样的名字,对昭元贵妃堪比皇后的恩宠昭然若揭。   即便康熙没再提要给方荷晋位,来与宴的王公大臣和家眷们却莫名有种感觉,早晚这位贵妃娘娘都要爬到皇贵妃的位子上……也许还不止于此。   因为十五阿哥这个名字,前朝后宫又一次起了波澜。   但在他们有所动作之前,狼人杀先传开了。   胤褆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有他一个被排除在外,这让汗阿玛怎么想他?   就算不馋烤肉……就算对游戏不感兴趣……胤褆咬着牙,扔了脸面,靠着小尾巴胤祥,到底加入进了太子和阿哥们的行列之中。   这下子不得了!   太子和大阿哥本来就不对付,在这种能光明正大针对的游戏里,就杀得更凶狠了。   也许因为在游戏里发泄了一部分戾气,其他时候,兄弟俩反倒客气了许多,叫大臣们和得知的妃嫔们都有些诧异。   而后,太子和阿哥们就将这游戏传进了后宫,甚至带出了朝堂,引得前朝后宫上行下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着玩儿了起来。   今天是景嫔得后宫妃嫔们的承诺,明儿就轮到索额图咬牙切齿威胁明珠提要求别太过分。   中午还是太子对着兄弟们得意地笑,晚上就能变成太子对着自家汗阿玛哭。   宫外的茶楼和青楼里甚至专门开了包厢,玩儿宫里贵人们都爱玩儿的游戏。   等江南那边养好的蝲蛄运进京城,方荷迫不及待叫人把十三香小龙虾和麻辣小龙虾给做了出来。   胤袆小朋友也到了馋的时候,方荷不想引得小团子啊啊流着口水在软榻上哭,只能被越来越胖呼的啾啾小公主拽着,跑去瑞景轩。   到了午膳时候,从太后、康熙到闻见味儿的妃嫔,主打一个都不放过,全都被勾得凑到了瑞景轩来。   这回太后做主持,妃嫔和阿哥们分开两个阵营,直接玩起了大型阵营战。   十二人的配置翻了倍,甚至狼人的身份和害人方式也都进行了细分,引得满畅春园的注意力都放到了瑞景轩。   康熙的孩子后,甚至带着索额图和明珠几个内阁大臣过来旁观。   从午膳到晚膳,甚至到了快下钥的时辰,消灭掉了几十盆蝲蛄,众人才意犹未尽的散了。   在互相的承诺被抵消后,康熙和明珠等人都颇为震惊地发现,这游戏玩着玩着,后宫妃嫔们得到的承诺远比阿哥们多。   他们格外纳罕,私下里不由得就将这游戏传进了后宅,不知道输进去了多少承诺。   一时间,京城的胭脂和首饰铺子,买卖好到叫掌柜的合不拢嘴。   景嫔拿着方荷给的银子,早在年初就提前在宫外布置了人手。   在狼人杀火遍京城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将人分散到权贵们聚集的地方和民间。   输输赢赢,得到了不少白纸黑字的承诺。   快到中秋时,景嫔和宜妃又一次聚到嘉荫殿。   向来谨慎的宜妃迫不及待地问:“贵妃打算何时让人兑现承诺?”   要是再晚,外地选秀的宫女,可都要准备着进京了。   即便如今后宫妃嫔已经无宠,宜妃也不愿意看着一茬茬鲜花似的秀女入宫。   方荷与景嫔笑着对视一眼。   景嫔:“赶早不如赶巧……”   “就中秋吧!”方荷笑语晏晏道。 第115章   能够左右选秀的, 除了康熙,就是那些王公大臣们。   于大清而言,选秀却非家事,乃是国事。   即便是康熙, 若无恰当的理由, 要停了选秀也会引发朝堂骚乱, 更会将方荷置于风口浪尖。   方荷如果还是自己一人,她不会怕这些麻烦。   可她现在有孩子, 为了孩子的安危,她宁愿曲折迂回一些达成目的,也不愿让孩子承受口诛笔伐和危险。   景嫔觉得方荷有些杞人忧天。   古往今来任何登顶的掌权者, 无论男女老幼,皆是踩着旁人的鲜血和危机上位,这些麻烦早晚也少不了。   方荷道:“那也是将来的事情, 也许啾啾和二宝都没有争权夺势的心思呢?”   “他们自己的路, 自己来决定。我可以成为他们的助力, 却不会成为他们的主宰。”   景嫔无奈,只能按照方荷的意思来。   不过去办差事之前, 景嫔深深看了方荷好一会儿。   “你们那个世道的人, 真的很幸福,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下辈子投胎, 能有机会去看看。”   如果人人都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她就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阿耶死在武后手里,也不必被困囿武皇身边, 陷入争权夺势的漩涡不得脱身,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方荷闻言,特别认真对景嫔说:“我希望你下辈子能够梦想成真, 这也是我的梦想。”   她太想再回到那个令人魂牵梦绕的世界了……呜呜她的存款还没花完啊!!   以景嫔的城府,一眼就能看得出方荷这话的真心。   就为了她这份真诚,景嫔也使尽了浑身解数,利用宫外有限的人手,在中秋节之前,紧着完成了答应方荷的差事。   狼人杀在宫外比在宫里还要火热。   因为前朝后宫要忌惮太子的存在,并非人人都是皇嗣,敢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假装自己是太子。   可宫外私下里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反正皇帝老儿都叫娘娘和大人们玩哩,这就代表着不犯忌讳。   甭管是权贵还是百姓,私下里都格外狂热,让狼人杀很快就成了京城的流行,甚至隐隐往外扩散。   谁还没有个做太子,能自称孤,拥有属臣、太医、护卫和哈哈珠子的梦呢。   可以说,‘太子阵营’四个字已超过了游戏本身的魅力。   连小孩子都可以在玩游戏的时候,自称一声本太子,还不会被大人打屁股。   也因此,因为游戏被舍出去的承诺格外多。   有些不正经的,比如小孩子们过家家式的玩耍,还有闺阁里的妙趣,只是口头承诺,能不能实现谁也不在乎。   但更多则是效仿皇上和太子本人的玩法。   康熙察觉这游戏能够锻炼太子和朝臣们的思维能力,若有人玩急眼了,他还能知道一些原本无从得知的隐秘,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纵了游戏的扩张。   康熙闲暇时候,还叫造办处造了一种可用于承诺的金签纸,在上面印上了内造样式,令内务府在外头的铺子登记在簿售卖。   这种金签纸签下的承诺,被人戏称圣人签,但凡签了,谁都不敢轻易违诺。   私下里传言这是皇上暗喻一诺千金的意思,若传出去谁不守信,甭管是权贵还是百姓,坏了名声,可就没法儿做人了。   景嫔手下那些宫里出来的人精,先前在酒楼茶肆和青楼花阁里赢了整整两箱子的圣人签。   她令人带着圣人签上门。   但凡有权有势的权贵,便会要求他们联手,在京城和京畿一带,兴建共计三十座学堂。   至于那些民间签诺的,她则令人上门统计家中女眷,要求他们应下送家中女眷前往学堂进学。   与此同时,景嫔则拿着方荷和她还有宜妃赢来的圣人签,找到太子、阿哥们还有各宫妃嫔,要求他们以后抽出时间,出宫给这些学院做先生。   其他人先不说,胤礽得知景嫔来意,第一时间就轻嗤出声。   在景嫔面前,他没有在康熙和方荷面前那么好脾气。   “不知景嫔是进宫时候尚浅,还是佟家没教好女儿,你难道不知宫妃入宫后,若无汗阿玛允准,不得出宫吗?”   “你是想让孤违反宫规,被朝臣弹劾?孤劝景嫔娘娘出门的时候还是带上脑子的好。”   景嫔面色不变,“这是昭元贵妃的意思。”   “少拿贵妃压孤,就算是贵妃也不得违背祖宗立下的规矩。”胤礽面色更加冷冽。   “孤看贵妃是被汗阿玛宠得忘了尊卑!”   景嫔饶有兴味看着胤礽满脸的戾气,他在皇上和贵妃面前可不是如此嘴脸。   身为太子,竟跟普通宫人一般,深谙拜高踩低之道。   这气度连她侍奉过的三位太子手指头都比不上,也怪不得会被康熙废掉。   她依然笑着道:“太子怕是误会了。”   “我的意思是,贵妃娘娘得了皇上亲予的圣人签,此事自然会得到皇上的允准,只是后宫娘娘和公主们出行,需要太子和各位阿哥们随行。”   “汗阿玛什么时候……”胤礽顿了下,面色稍霁,可眉头却皱得更紧。   他不记得汗阿玛输给过谁,以汗阿玛的丘壑,绝不会输给一个女子……除非汗阿玛故意。   胤礽不由得记起第一次在嘉荫殿玩游戏的那回,昭元贵妃要求汗阿玛予胜者承诺,汗阿玛并未拒绝。   偏偏那回还就是昭元贵妃赢了。   此事康熙没再提及,胤礽和其他阿哥们只当康熙没有答应。   如今想来……也许汗阿玛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宠信昭元贵妃。   思及胤袆的名字,胤礽眸底闪过一丝烦躁和阴翳。   思忖片刻,他沉着脸道:“孤应下并不难,可你们要办劳什子女子学堂……呵,此事孤闻所未闻,更有悖世俗礼教,朝中百官绝不会同意。”   他语气讥讽:“如若昭元贵妃神通广大,能叫王公大臣们都反对不了,孤应下你又何妨!”   景嫔本也没想着能一次达成目的,按照话本子和方荷的说法,她只是在做准备工作,唱戏的还得是方荷自己。   “太子的话嫔妾记下了,定会转告贵妃。”   胤礽冷冷看着景嫔离开,立刻就叫徐宝给索额图送了信。   太子妃的人选已经在康熙手上,这件事准确说来,跟胤礽没什么直接利害关系,但他不想让方荷得逞。   方荷还是贵妃,就迫不及待搅弄权势,从宫里到朝堂乃至京外……若等她做了皇贵妃,有胤袆在,早晚会坏他大事。   中秋前一天,礼部、督察院还有翰林院院长都在朝堂上弹劾昭元贵妃。   言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干涉朝政,违拗礼教法度,欲动荡天下安稳,绝不能纵容。   “皇上,贵妃此举,会让规规矩矩在家中待嫁的女子和相夫教子的后宅女子都不安分,令家宅不宁者众,实在不该!”   “万岁爷,俗话说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我大清儿郎连家都不齐,又怎能安心为朝廷效力,贵妃其心可诛,万岁爷明鉴啊!”   “陛下,世祖曾言女子不得干政,臣等并非不愿女子好学,可这些自有女先生和家人教导,历朝历代也无女子外出进学之先例,您万不可纵容贵妃胡来啊!”   ……   黄金粮到了丰收的时节,康熙心里还惦念着漠西的隐患,这阵子忙着微服私访去探查各地的粮食产量,还真不知道方荷在短短半个月内就能引起满朝文武不满。   就,带着些果不其然的感叹,康熙颇有些哭笑不得。   宫里都不够这混账上天的了,只要她一动弹,哪儿都不得安宁。   下了朝,康熙直直从九经三事殿去了嘉荫殿,也不顾方荷还没起,掀开幔帐就往圆滚滚的锦被上来了一巴掌。   怕拍不醒睡觉格外香甜的方荷,康熙稍稍用了点力道。   只是一巴掌刚落下去,康熙就感觉手感不对,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奶呼呼的惊呼声。   被褥蛄蛹着被掀开,窸窸窣窣露出了捂着屁股的啾啾。   “阿玛打我?”叫做三岁半的啾啾,震惊,瞪眼,委屈等情绪惟妙惟肖,复杂地在肉嘟嘟的小脸上闪过,最终停留在‘这我必须得闹’的坚定上。   康熙无奈,因为他和方荷如今晚上……咳咳,干活儿比较多,这阵子不是已经不叫人放啾啾进来了吗?   怎么又……   康熙还没无奈完,啾啾就带着坚毅的告状表情,扭着小身子噗叽趴在方荷的被褥上,哇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嗷嗷也不耽误她口齿清晰地哭诉——   “额娘呀,快来看啊,你家宝宝被打了呜~”   “额娘诶,阿玛不疼啾啾,要让啾啾疼了呜呜~”   “啾啾心里苦哇,额娘你管不管啊呜呜呜~”   康熙:“……”   他刚才用的力道,隔着棉被,最多能震得这小家伙屁股蛋子麻上一麻。   不过跟方荷闹腾,却连累了孩子,还是他向来疼爱的啾啾,康熙一时理亏,只能坐在一旁哄。   啾啾又哭又喊太卖力,听不进去。   旁边偏殿里五个多月的胤袆被吵醒,也跟着起了双重奏,方荷就是死的也被嚎活了。   昨天夜里,她为了中秋晚宴能让康熙替她说话,很是使出浑身解数,跟他探讨了一下翻身做主的意义。   不夸张地说,她骑着马至少赶了一个半时辰的‘路’,夜深了才睡下。   这会儿才刚过去不到三个时辰,她实在没睡够,只闭着眼探手,将呜呜咽咽的啾啾搂进怀里,沙哑着声儿问——   “啾啾乖,说说你怎么苦了,让额娘开心开心。”   康熙薄唇微勾,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他丝毫不意外看着,啾啾瞬间忘了刚才那一巴掌,捂过腚的小手伸到唇边哈气,往方荷胳肢窝探。   “额娘坏,看招!”   方荷其他时候都特别怕痒,尤其康熙吓唬她的时候,人家都还没靠近,她就能笑得喘不过来气。   就只有啾啾和二宝,她们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碰到她怕痒的地方,她竟没什么感觉。   当然,碰到了还是有点痒,但她完全能不动声色承受住,不会不小心摔着孩子。   方荷觉得,这大概就是母爱的伟大吧!   然后,伟大的亲娘就举起自己白皙纤细的食指,眯着眼对啾啾晃了晃,慢吞吞往她小肚子一侧探过去。   “要反弹了哦~~”   啾啾:!!!   “阿玛九敏!”   比额娘还怕痒的啾啾嘎嘎笑着躲,忘了刚才还被康熙拍了一下,一脑袋扎进康熙怀里。   康熙眼疾手快避开龙袍上的金线浮绣,小心将啾啾揽到不会碰伤的位置,一只手就扎扎实实抱住了香香软软的小肉墩。   他另一只手捏住方荷柔软的手指,“饿不饿?起来用早膳。”   看着娘俩闹腾了会儿,康熙想跟这混账算账的心情也淡了,有什么等用完早膳再说不迟。   方荷懒洋洋打个哈欠,有气无力地歪在方枕上,眼角带着哈欠带出来的水光,盈盈乜康熙一眼。   “大早上的,您非闹腾孩子干吗?”   她轻哼一声,“我昨晚吃得很撑,现在还不饿~”   康熙还没说话,藏到康熙胳膊底下的啾啾,瞬间探出小脑袋来。   跟狗熊掰棒子似的,她又忘了先前的喊救命,一脸疑惑,甚至有些忿忿。   “额娘昨晚吃什么啦?啾啾也要!”   康熙老脸一红,似笑非笑看方荷一眼,用扳指抵着薄唇轻咳两声,转开了视线。   叫这混账在孩子面前什么都敢说,看她怎么跟孩子解释。   方荷理直气壮道:“当然是吃大人才能吃的咯,是大补的药汤子!”   她不会故意在孩子面前做出不好的引导,也不会在啾啾面前跟康熙亲近,暗度陈仓怕什么。   等啾啾长大些,她还得教啾啾两性知识,她才不要自己的孩子被女训女则框住。   “啾啾不大,啾啾是崽崽。”啾啾立刻就不好奇了,嘟囔着又退回康熙胳膊底下。   药药好苦,她不爱喝。   唉,怪不得额娘总说自己苦,做大人好难哦,她不想长大了。   康熙:“……起来梳洗吧,先用早膳,朕有话跟你说,说完了你要还困,再睡会儿。”   方荷本来再过一个时辰也该起来了,她和啾啾还要陪二宝玩寻宝游戏,锻炼二宝自己坐起来的能力。   她答应啾啾,等弟弟能爬了,就让她去猫狗房挑一只自己喜欢的猫猫或者小狗,这样就算二宝怕猫狗,也能躲开。   啾啾早想养个小猫,对此非常积极,才会偷偷避开昕珂姑姑和假装看不见的春来姑姑,跑到方荷寝殿,等着叫额娘起床。   只是等着等着睡着了而已。   收拾妥当的娘俩,一左一右在康熙身边坐下,然后非常自在地等着夫君和阿玛给夹菜和肉肉。   是的,啾啾小公主每一餐都得有肉,早上只给她吃敲打成泥做成的鱼丸,啾啾还拿不稳。   梁九功和翠微分别在康熙和方荷身侧,只偶尔给主子们搭把手。   说起来,梁九功也是感叹。   他甚至都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主子们需要奴才侍膳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了。   应该是从烤肉那时候开始吧,连太子和阿哥们都渐渐习惯了自己拿着吃。   康熙如今也是,只叫试膳太监试过后就爱自己动手。   他甚至不知不觉中,习惯了照顾这娘俩。   梁九功有时一个错眼儿,甚至觉得主子爷和贵主儿并小主子,特别像普通一家三口,有种说不出的温馨。   但等用完早膳,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啾啾知道额娘和阿玛要说正事,等不及先跑去跟弟弟玩‘我拉你起来’‘我推你倒下’的游戏。   方荷不知道早朝发生了什么,可上辈子没少上朝的景嫔心里清楚,早几日就跟她打了招呼。   等宫人将茶水放到软榻的矮几上,都退出去以后,方荷立马就坐到了康熙膝上,环着他的脖颈儿装乖巧。   “皇上上早朝累不累呀?一想到您昨儿个晚上被臣妾欺负了大半宿,天不亮就要起来上朝,臣妾梦里都在心疼您呢。”   康熙挑眉,“……心疼得呼噜都打起来了?”   方荷戳着他的心窝子,小声嘀咕,“那是累的,就皇上这体格儿,你以为欺负你容易吗?”   康熙哼笑,“不容易,夜里你欺负朕,到了朝上,朕惦记着什么时机合适重提你晋位一事,偏又因为你被人欺负,别说你,朕自己都心疼自己。”   方荷立马鼓起小脸儿来,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叉起腰。   “谁啊?谁这么不懂事?烨将军只能本宫欺负,别人可欺负不得!”   “你跟本宫说,本宫替烨将军收拾他们!”   康熙:“……”这混账如今都快要闹得整个京城都不安宁,她还想做甚?   他捏着她造作的小脸喟叹,“你是真不怕御史往死里弹劾你啊!”   方荷下意识道:“反正听他们唠叨的也不是我……”   见康熙眯起丹凤眸,眼神越来越危险,方荷立马捂住嘴。   她早膳也用过了,实在不想再来一顿炒饭。   她轻咳两声,赶忙道:“女子不得干政嘛,臣妾乖着呢,谁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闲着没事儿干的,非要找臣妾麻烦!”   康熙到底还是没放过她身后的弹软,轻拍了下。   “如果你再不说实话,明儿个宫宴朕可什么都不管了啊!”   方荷沉默,有个皇帝做老公就这点不好,太聪明,什么话她还没说他就全知道了。   她嘿嘿笑着老实交代:“我和宫里的姐妹们都不想再让人进宫,所以我们想阻拦明年的选秀。”   康熙蹙眉,颇为诧异,“左右选几个小答应进来就是了,朕本也不欲让人进宫。”   方荷听出来了,在康熙眼里,小答应不算人。   她认真抬头看康熙,“可小答应进宫也会有念想,您现在可是臣妾的人了。”   “既您答应了我,又何必要让她们进宫,一辈子都活在无望之中呢?”   要真是那样,就算是方荷这种自私的,都觉得损阴德。   康熙被她霸道的话逗笑了,沉吟片刻道:“选秀不能停,皇家那么多宗亲都等着娶媳妇,八旗子弟也都要娶妻,有秀女的人家,也都等着过复选好高嫁呢。”   满人自马背上得天下,全族尚武,哪怕女子骨子里也有不输男儿的骁勇。   大清立国,推崇满汉融合,可无论世祖还是康熙,都想去冗存精,不愿被彻底汉化。   之所以立下选秀制度,就是为防止旗人汉化,尤其是裹小脚这一陋习。   更为了保持满蒙汉八旗的血统,方便八旗掌控旗人婚姻和人口增长,将满蒙子弟都凝聚在一起,以保持满族的统治地位。   康熙言简意赅跟方荷解释了一番。   他把玩着她的小手,笑道:“宫里不进人倒不是什么大事,贵妃既然坚持,那此次不进人便也罢了。”   方荷摇头,咬着唇起身,站在康熙面前。   康熙心下一沉,这混账不是又要跟他吵架吧?   偶尔吵一吵倒不算什么,可康熙不愿因为国事跟方荷争执,无论什么结果,都太伤感情。   他拉住方荷的手,当即便要开口哄人。   这件事他如今做得,比伺候方荷和啾啾娘俩用膳还熟练。   但他刚一张嘴,薄唇便被方荷用食指抵住。   “您先听我说。”方荷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轻声道。   “我并非要干涉朝政,您知道我的性子,我只喜欢吃吃喝喝,对朝堂大事不感兴趣。”   “对文武百官甚至所有满蒙汉八旗人家而言,选秀最重要的便是能入宫为妃,这一点您不能否认吧?”   “一次两次,皇上可以不让人进宫,若时间久了,早晚此事还会成为您和朝臣的矛盾,他们依然会将我当成红颜祸水,甚至到时还会针对啾啾和二宝。”   “等到那个时候再改变就晚了,我不愿意等,也不敢等。”方荷被康熙握着的小手略微挣扎了下。   等康熙沉着脸微微松开些,她翻过手与他十指交握,站着靠进了他怀里。   她认真看着康熙,“我不会胡来的,选秀可以办,但得换个方式。”   “选秀依然会是满蒙汉八旗婚嫁所需的流程,您想通过选秀达成的目的也不会变。”   “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不会再有人进宫,但他们能得到的只会更多。”   她不确定以康熙长久的认知,能不能接受这份改变。   她迟疑着咬住唇,好一会儿才小声问:“皇上信不信我?”   康熙毫不犹豫将她拉得更紧,以舌推开她咬住唇瓣的贝齿,自己替她轻轻咬住。   唇齿相依之间,康熙声音含糊却坚定,“果果想要朕做什么?”   方荷原本还有些发紧的心肠蓦地一松,顾不得说话,捧住康熙的脸重重亲了回去。 第116章   方荷是站着的。   她低下头来时, 康熙丹凤眸中漾出一丝笑意,勾住她已恢复纤细的腰肢,加重了唇齿纠缠的力道。   身为皇帝,康熙大多时候是居高临下的, 看所有人各式各样的欲望, 望尽这红墙金瓦的繁华, 好将一切都控制在掌心。   但此时,方荷居高临下地靠近, 却更让他心生愉悦。   他费尽心机留在身边的小狐狸,不再止步于狐假虎威,渐渐长成了一只胭脂虎, 芙蓉如面柳如眉,任园中繁花多少,分毫不及美人妆。   被他精心濯灌娇宠的娇娇儿, 也终生出了柔情心肠, 愿为他低头了。   大清早的, 康熙不欲传出白日宣淫的名声去,在失控之前, 揽着方荷歪靠在了软枕上。   他笑道:“果果不信朕, 可是怪朕没有再提晋你为皇贵妃之事?”   皇贵妃乃是副后,在康熙言明再不立后之后, 加之胤袆的名字,与立后也无甚太大区别了。   赶制礼服需要时间,让内务府和礼部拿出章程需要时间。   他不想让那起子不省心的捣乱, 干脆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再提,那时旁人想添堵也无能为力。   方荷听康熙解释完,懒洋洋半趴在他身前, 一脸无所谓。   “反正都是我,有什么好怪您的,我就是信皇上,才对您言无不尽嘛。”   顿了下,她抬起头,眼角还带着被亲吻迫出的湿意,令她眉眼流转着妩媚,衬得情意也更添三分。   “皇上,我是真的越来越来越来越喜欢您了!”   当然,也就多了那么一丢丢吧。   有时候女人就得渣一点,一分也得让人觉得有十二分,才不吃亏。   她这话也不违心。   康熙如今正是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容貌的俊美只占很小一部分。   他原本在宫里尊养出的冷白肤色,前有出征,现在还时常往地头跑,已变成了健康的浅麦色。   再添上岁月养出的气度,还有他越来越深不可测的威严,他温柔多情的时候,总叫人有种自己便是全世界的错觉。   见康熙挑眉,方荷捂住他的嘴,快速道:“以前也是真的,问就是每一天都比原来多,不许说煞风景的话。”   这狗东西一张嘴戏谑,什么魅力都要减一半。   趁着康熙还没开口,她目光越来越深情,又道:“以前都是我年轻不懂事,俗话说年少不知情滋味,才会辜负万岁爷对我一片深情……”   康熙抓下她捂在自己唇上的柔荑。   “年轻不懂事?朕记得,你去年底还因为不能下江南,闹着要跟朕绝交。”   方荷:“……”他怎么就非得长嘴呢!   她爬起来一点,坚强继续诉衷肠,“正因您待我情深意切,我才敢剖白了心肠,坦诚若稚儿般待您呀!”   “往后我还要陪伴皇上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每一天我都会比前一天更喜欢您。”   康熙:“……”一百年?那不真成鬼话了!   方荷捧起心窝子,“皇上知道我为何不敢提爱吗?实在是怕情深不寿,臣妾好努力才能克制住这份汹涌的爱意呢!”   康熙由着她夸张地唱完了戏,一句话戳破了她的小心思。   “说你到底要朕做什么吧,若你要朕上天摘星,下海捞月,朕怕是无能为力。”   方荷感觉酝酿得也差不多了,上辈子她和男朋友都没这么腻歪过哩,超常发挥了。   她嘿嘿笑着搓搓手,抬起兰花指在耳边比了个非常窄的缝隙。   “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很小的事情想请您帮忙……”   康熙莫名地,眉心一跳。   他总觉得,方荷这小小的事,怕是比摘星捞月还叫人头疼。   方荷:“您看,咱们也许久没吵架了,人家都说相敬如宾久了,感情也就淡了,吵吵闹闹才是真嘛。”   她露出更乖巧的笑,“不如,明儿个我们在宫宴上吵一架吧?”   康熙:“……朕还想要脸!”   “哎呀,不会让您丢脸的。”方荷又趴回去,下巴抵在康熙心口处,眨巴着大眼睛央求。   “吵架也得有新意嘛,臣妾也不想再让其他人觉得臣妾要失宠了,咱们换个吵法。”   康熙脑仁儿都开始疼,搂着她坐起身,往软榻下去。   “皇上~~~”方荷声音更软,甚至渐渐有些像啾啾靠齐。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康熙一把抱了起来,只来得及低呼出声,便被扔进了幔帐里。   康熙不容拒绝地箍住方荷的身子。   “你不是还没睡够?朕陪你再睡会儿,等睡醒了,你再跟朕说你那新意。”   有个热衷于上天的贵妃,康熙怕自己听完了,别说回笼觉,估摸着夜里都睡不踏实。   这回笼觉,方荷和康熙都没睡太久。   皇庄子上来人禀报,说先前寻回的红果种得了。   康熙本打算中秋后,去耄耋村确认一下收成最晚的金米产量到底如何。   结果方荷得知红果,也就是番茄种出来了,直接激动地催着他立刻就去。   半上午,康熙带着太子和几个阿哥出了畅春园。   至于方荷先前央求的吵架……哪怕康熙知道她这新意不会叫人省心,也没想到她还能比上天更会折腾。   可康熙对上方荷那伶俐又无孔不入的撒娇卖痴,也着实没什么抵抗力,到底还是应下了。   事实上,说是吵架,两人也不用跟以前一样,真刀实枪大吵大闹,再叫康熙黑着脸从嘉荫殿离开。   在这深宫,能让皇上不虞,甚至起了龃龉,不需任何言语,连腥风血雨都无声无息。   到了方荷这个位分,康熙甚至不需要冷落她。   只要给她的节礼赏赐跟其他人无甚区别,中秋前夜没宿在方荷宫里,赴宴时没跟方荷一起奉太后进九经三事殿,所有知道的人,就都能察觉出,皇上和昭元贵妃不睦。   中秋宫宴。   方荷一进九经三事殿,妃嫔和宗亲女眷们就都露出了看热闹的促狭。   “昭元妹妹来了?”见完礼,温僖贵妃笑着先开口。   她轻咳几声,才继续道:“先前染了风寒,没能参加十五阿哥的百日宴,后迟迟不见好,倒是胤俄受你照顾良多,实在叫我不知该如何感激。”   “正好昨儿个万岁爷赐了我一副金缠丝玛瑙的头面,回头我叫人给你送过去,妹妹可千万别跟我客气。”   殿内立刻出现了窸窸窣窣的轻笑。   畅春园里消息传得快,众人都知道,康熙赐给嘉荫殿的是金嵌珠点翠的头面。   这嵌的珠自然是东珠。   点翠比不上玛瑙,金缠丝比不上嵌珠,两个贵妃的节礼,皇上可谓是一碗水端平了。   可这对向来独一份儿恩宠的昭元贵妃而言,已经是叫人瞩目的冷落了。   思及这两日隐约听说的朝堂上的动静,有些妃嫔和女眷眸底的幸灾乐祸越来越掩不住。   方荷恰到好处的冷了脸,什么话都没说,带着同样演技在线,满脸忿忿的昕华坐到众人上首。   不一会儿,康熙就奉太后过来了。   太后笑着跟方荷说了几句话,康熙却一句话都没跟方荷说,这更让人肯定,两人吵架了。   实话说,先前两人流于表面的那些闹腾和争吵,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两人之间的情趣,起码旁人是这么看。   否则皇上也不能跟见了鬼似的,跟方荷吵一架,给她晋一次位,再吵一架,孩子都出来了。   可这回,两人什么不好听的都没说,甚至在嘉荫殿发生了什么也没传出来,一切如常,大家反而觉得问题大了。   当然,经历过先前帝妃二人总是吵吵闹闹,也没人觉得昭元贵妃就会因此失宠,大多只敢偷着乐。   有心里偷着乐的,就有那胆大包天敢挑衅的。   宴会过半,太后因为身子疲乏先回了瑞景轩,几个小一点的孩子也困得东倒西歪,被抱回了各自宫里去。   已经喝了一大坛子酒的钮国公,突然带着酒意朝方荷发难。   “听闻昭元贵妃要在民间办什么女子书院?”   阿灵阿嗤笑,“听说过这女子有出来卖身葬父的,有出来卖艺的,还有那卖身的,还没听说过女子要出来读书的。”   他的话引起了宗亲们低低的笑声,这叫阿灵阿更起劲儿了些。   他扬声说:“敢问贵妃娘娘,往后您是不是还打算叫女子出来科考啊?”   王公和宗亲们的笑声更大了些。   胤礽垂眸遮住眸底的笑意,看来索额图说得没错,这位新任钮国公,倒是比法喀更识趣些,一点就透。   大哥胤禵和其他阿哥们也都莫名屏住了呼吸,不自觉伸手往酒壶摸过去。   他们有种直觉,难得可以下酒的热闹要来了!   温僖贵妃听阿灵阿说完话,眸底闪过一丝厌恶。   虽然她不喜欢方荷,可她更讨厌自己这个嫡弟,又蠢又卑劣,还自以为是,被人哄着当了出头鸟都不自知。   不只是温僖贵妃,其他妃嫔,乃至王公宗亲带来的女眷们,脸色也有些微妙。   钮国公这话说得太难听了。   虽然她们从小就明白男尊女卑的道理,却依然会觉得不舒服。   尤其是有机会能出宫的那几个妃嫔,都顾不上想帝妃不合,她们有没有机会得宠了,面色沉得厉害。   她们不期盼真能出宫,可凭什么……她们就必须得在这无望的日子里煎熬,连个盼想都不能有!   在阿灵阿的话音落下后,殿内气氛瞬间古怪起来,连丝竹之音仿佛都轻了许多。   康熙全当什么都没听到,不动声色看了方荷一眼,带着梁九功去更衣,避开了殿内的争执。   方荷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重重一声,引得大家都看过来。   她含着轻蔑地笑看阿灵阿,“你怎知女子若科考,就不如男子?”   “若没有女子,你们谁能在这殿内大放厥词!”   “既有太多没听说过的,就别拿自己的孤陋寡闻出来丢人现眼!”   安嫔激动得差点站起来给方荷鼓掌,连敬嫔都忍不住喝了口酒,压下想叫好的冲动。   不得不说,不管看方荷顺眼还是不顺眼的,在场的女子心里都有些说不出来的痛快。   景嫔笑眯眯端着酒杯,斜靠在美人肩椅上,兴致勃勃看戏。   不待有人反驳,方荷声音不高不低,却格外犀利地接连反问——   “钮国公这没听过,那没听过,可听过人类社会的起源是从母系社会开始的?”   “所谓孝道,难道只需你孝顺家中父辈,母辈不配你们孝顺?妻子不配你敬重?女儿不配你慈爱?”   “古往今来有多少女子名垂青史,钮国公可能肯定你自己也能在史书上留下痕迹?”   若非被问的是钮国公,温僖贵妃差点笑出来。   她跟方荷不对付是立场对立,但能教出十阿哥那样豁达的孩子,温僖贵妃本人也是个爽利性子。   她有些无奈地发现,方荷这话问得实在叫人心里舒坦。   太子胤礽蹙了蹙眉,不动声色看向索额图,示意他开口。   三阿哥胤祉和最贪吃的十阿哥胤俄已经止不住开始手往炒半空(花生)上摸了。   连大阿哥都没忍住塞了几颗进嘴里。   除了太子和格外较真的胤禛外,其他阿哥们其实不在意什么男女之争,也不在乎办不办女子学院。   他们只觉得……昭元贵妃真会吵,多吵一点!   阿灵阿被问得脑子发蒙,却有人嘴快,见缝插针反驳。   “即便最初是母系社会,如今也是男为阳女为阴,女子就该谨守本分,在家中相夫教子,否则世道也不会如此演化!”   方荷拍了拍巴掌,“你们还真有本事,把自己的无知和狭隘说得如此光明正大。”   她冲身后伸伸手,昕华将一沓纸放到了方荷掌心。   在康熙不动声色回来安坐的同时,方荷起身,慢条斯理走到大殿中央。   她捏着手中的圣人签,扫过在场所有的人,目光之犀利,一时间竟无人敢与其争锋。   “都说女子不如男,可我一个女子能想出狼人杀这样风靡京城的游戏,你们这些爷们谁想出来了?”   “哦,你们又要说了,你们每日都要殚精竭虑为皇上办差,就算有那么多尸位素餐的,贪赃枉法的,欺压百姓的……本宫就勉强算你们忙着为国为民好了。”   她朝着钮国公轻嗤回去,“可你们却有时间以此作为戏耍。”   “令本宫意外的是,能光明正大在外的男人,玩此戏者十之八九,但本宫令人统计来的圣人签,女子赢的,却占了十之五六。”   “怎么,各位爷们,你们出门的时候,把脑子落家里了?”   康熙端起的酒杯停顿在唇边,底下喝酒的三阿哥和恭亲王常宁都把酒喷了,一时间又是想笑,又是尴尬。   那什么,他们也输了不少回来着。   敬嫔和安嫔也都捂着嘴偷笑。   好几个输了圣人签,被要求出宫做女先生的妃嫔,也都眼神亮晶晶看向方荷,恨不能替她助威。   索额图见众人被说得面色涨红,却反驳不得,冷笑着粗声嚷嚷。   “咱不过是让着那些女子罢了,贵妃也说了这是戏耍,身为顶天立地的儿郎,又何必与女子较真!”   立刻有人附和——   “对对对!我们不过是玩笑罢了,谁会跟女人认真啊!”   “我等不过是不想胜之不武,若要认真,少不得又要被埋怨欺负人!”   “有本事比正经的事,此等上难登大雅之堂的玩笑事,输赢都只是趣味,贵妃娘娘怕是不懂吧!”   ……   方荷面色淡淡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讨伐,终于抬起头看向康熙。   师傅傅,马上该咱们吵架啦!   康熙唇角微抽,只当听不见底下的吵闹。   他拉着福全,还有分了一耳朵挺热闹的常宁喝酒,沉着脸一杯接一杯的下肚儿,始终未曾看方荷。   多看这混账一眼,他都要为接下来的自己先心疼上一坛子酒。   等到这些王公宗亲们狡辩的车轱辘话在嘴上滚了一圈,方荷将手中的圣人签洋洋洒洒摔到了索额图和钮国公面前。   “世间道理,皆在尔等口中,老天爷都没你们能胡扯!”   “需要时,你们说女子该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执掌中馈,合该无所不能。”   “不需要了,你们却又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无才便是德,将女子视为附庸。”   听方荷越说话音越锋利,胤礽眼皮子重重跳了几下,心底总有些不太妙的预感。   可就算昭元贵妃说破天,男尊女卑也不会变,世道如此,他为何会……   方荷语气愈发激昂:“口口声声圣人道理的你们,如今却忘了君子端方和圣贤道理,群起与我这个女子计较,看看你们的嘴脸吧!”   “即便你们将女子贬得再低,来彰显你们没有对比就能生出的优越感,你们再看看满殿的女子,可有一个如你们这般狰狞丑陋的?”   “说女子境遇乃世道演化?”她冷呵两声,面上愈发不屑。   “为何无一人回答我,若女子像你们一样,从小启蒙,四书五经读着,天高海阔看着,也能如你们一般光明正大走在这人世间,与你们一起参加科考,你们会不会像玩游戏一样输不起呢?”   “所谓男尊女卑,礼教法度,黑白全靠男人一张嘴,输了,你们还不是有那么多借口!”   后世的女状元,女总,女工程师……各种大佬们,可一点都不比男人少!   她定定看着康熙,在所有女眷们心窝子都快蹦到嗓子眼的紧张中,更加挑衅。   “所以我现在就可以回答钮国公,我不会叫女子出来替你们参加科举,因为天下乌鸦一般黑!”   “男人?呵呵……你们输不起,输了也只会恼羞成怒罢了!”   康熙的低喝声,像是悬在头顶的剑一样,终于蕴含着雷霆之怒落下——   “扎斯瑚里氏!你放肆!”   妃嫔和女眷们再无先前方荷进殿时的幸灾乐祸,心跳比先前还快。   好些人都忍不住带着期盼的眼神看向方荷,盼着她多说一点,盼着她……别把自己给说没了。   被方荷拿话和圣人签照着脸哐哐砸的王公和宗亲们,却都精神了些,目光灼灼看向上首,盼着皇上严惩这个只会逞口舌之能的无知毒妇!   方荷纤细的脖颈儿抬得比高才还直,“怎么,被我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了?”   “皇上是替钮国公他们恼羞成怒,还是替您自个儿呢?”   哪怕知道方荷要做什么的宜妃,都忍不住低呼。   “贵妃慎言!”   方荷先前只说,会用激将法跟在场的王公宗亲们打个赌,可没说要当众找死啊!   康熙面带寒霜起身,踉跄着走下白玉阶,福全赶忙在一旁搀。   康熙甩开福全的搀扶,大跨步走到方荷面前,捏住她的下巴,语气中带着森然杀意,破开了殿内的紧张。   “你以为朕不敢摘了你的脑袋?”   方荷用力甩开他的手,带着甚至令胤礽都为之心惊的傲骨,铿锵跪地,对着康熙行了大礼。   “皇上乃是天下之主,想要谁死都容易得很,自然没有什么不敢的。”说完,她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那您敢与臣妾打个赌吗?就赌饱读诗书的女子,若是能跟男子一样科考,她们绝不会比男子差!”   众人:“……”好的,帝妃二人到底还是吵起来了。   连胤礽都对这发展趋势感到迷茫,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添油加醋,还是该阻止。   他知道昭元贵妃总不爱走寻常路,可……你至少是走,你别飞啊!   其他经历过御花园事件的妃嫔和命妇,也有些头皮发麻,贵妃又双叒叕疯了!   方荷在所有人的震惊中,仰视康熙,一字一句道——   “若能为天下女子求来一个机会,能让她们证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无论输赢,臣妾虽死无悔!”   景嫔立刻跟着跪出来,扬声道:“若能让女子挺直了腰板说,她们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执掌中馈……皆因她们敬重夫家,而不是别无选择只能做这些,嫔妾亦愿以死做赌!”   宜妃捂着快要跳不动的心窝子,干了杯酒,紧咬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撑住自己的身体,想过去陪着俩人一起发疯。   可她实在是被方荷的大胆给惊住,酒意暂时还未上头,没能比得过风一样冲过去的安嫔。   安嫔跪得比方荷直,声音比景嫔大:“若能让天下女子有走出家门的机会,乃至能够上战场保家卫国,嫔妾也愿意赴死做赌!”   敬嫔虽温柔,可想起再无缘分的情郎,红着眼眶跟着跪地。   “若能求一个公道,让天下卖女为子之事少一些,而不是只能成为男子的附庸,嫔妾也愿赴死做赌!”   宜妃终于站了起来,跟着跪出来,“臣妾也愿赴死!”   有了高位妃嫔站出来,原本就被方荷的话说得心跳如鼓的几个贵人和常在,咬咬牙,闭闭眼,也冲了出来。   “婢妾也愿意……”   “臣妇也愿意!”突然有一道与其他人都不太相同的柔婉声音,带着颤抖出声。   阿灵阿被惊得酒意都醒了些,有些迷茫,又有些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到了跪在一旁的自家福晋。   因为乌雅氏没落了,阿灵阿自不会再娶乌雅氏女,而是由额娘做主,聘了正红旗兵部尚书董鄂彭春的堂妹。   她家里虽都是武将,董鄂氏却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温柔女子,嫁进钮国公府后,也一直都温柔贤淑,从未有过这样出格的时候。   为何……   董鄂十妞眼眶通红,脸色苍白。   如果女子也有选择,从小便喜欢舞枪弄棒的她,不会被家里一关就是十年,每天都被额娘要求捡佛豆修身养性。   若女子也能科举,她就不会只能嫁给阿灵阿这个莽夫,为他后宅里那些莺莺燕燕操不完的心。   她很清楚,皇上答应赌的可能微乎其微。   即便答应了,也可能被文武百官拦下,可她看着越来越多跪地的妃嫔,还是没忍住心底的冲动。   她想为自己这辈子的悲凉争取一次,哪怕是拿命来搏。   钮国公福晋这一跪,就像是战场上死伤大半后,突然听到猛攻号角的士兵,恭亲王福晋、康亲王世子福晋、裕亲王福晋全都带着满腔孤勇站了出来。   她们神色都沾染着拼死的悲凉,却一个后悔的都无,跪满了大半空地。   有道哀兵必胜,法不责众,她们越如此,牵扯到的那些王公宗亲后背突然被刺,越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连福全和常宁都黑着脸狂往嘴里灌酒,一言不发。   胤礽的眼皮子越跳越厉害,他猛地站起身。   “汗阿玛——”   康熙像是被气到了极致,没给胤礽说完话的机会,倏然笑了出来。   他带着浓重的酒意,却还算清楚道:“好,朕成全你们,这个赌朕接下了!”   “汗阿玛!”大阿哥胤褆也猛地站起身来惊呼。   “皇上!”   “陛下!”   不只是大阿哥和太子,在场的男人,除了醉得最厉害的几个,剩下的但凡能站起身,都赶忙起身,眼前发黑地高呼,意图阻拦!   方荷抢在他们面前大声道:“皇上金口玉言,臣妾领旨!”   景嫔跟众女眷们可没喝多。   她们全都因为心跳太快而面色潮红,知道这个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真的来了。   一个个全都眼疾口快——   “皇上金口玉言,臣妾/嫔妾/婢妾/臣妇/儿臣领旨!”   嗯?   正想继续劝汗阿玛收回成命的胤礽,蓦地回头,就见他素日里不怎么在意的几个妹妹,从大公主哈吉兰到五公主嘎鲁代,全跪在了座位旁边。   胤礽:“……”她们凑什么热闹!   只耽搁了这一会儿,胤礽没来得及替大家拦下震怒的康熙,众人眼睁睁看着皇上愤怒又趔趄着甩袖而去,再也没了开口的机会。   下一刻,九经三事殿内,安静如坟场。 第117章   中秋刚过, 京城便下了一场雨。   细雨如丝,伴随着微凉冷风,倾斜如织,将畅春园笼罩得仿若江南烟雨中的亭台楼阁, 处处都透着股子缱绻的雅致。   寻常下雨时, 畅春园里的主子们, 多爱选了那临湖的阁子,三五凑了堆, 凭倚栏杆,朱窗半开,素指摩挲着透窗沁来的凉意, 略懒散闲话几句就是极为舒适的半日。   可这回,雨从早上开始下,直到半上午还淅淅沥沥, 畅春园内却安静得像是没人似的。   偶有几个脚步匆匆办差事的宫人和太监, 在雨中穿行, 也都佝偻着身子,脚尖轻点, 愣是练出了轻功水上漂的功夫, 恨不能连气儿都不用喘。   皇上一大早就传出了口谕来,说身体不适, 罢朝三日。   除了孝康皇后和太皇太后大行那两回,皇上但凡在京中,还没有过这种情形。   可谁也不觉得意外。   虽然中秋宫宴能进宫的只有王公宗亲和宫里的主子们, 但当天晚上,就有消息灵通的官员知道了宫宴上发生的事儿。   听闻皇上与昭元贵妃在宫宴之前,就不知起了什么龃龉, 两个人都憋着火。   偏有那脑子被酒蛀空了的蠢货,昏了头招惹这俩祖宗……说得就是钮国公阿灵阿。   好些人夜里气得睡不着,把阿灵阿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他那脑子大概还没有跨下二两肉重,非得这时候挑衅昭元贵妃,引得贵妃再次发疯,当堂与皇上大吵一架,以死相逼,迫皇上应了赌约……   知道赌约内容的官员,就没有一个不失态的,轻则如遭雷击,重则眼前发黑几欲昏厥。   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挣扎着爬起来要去上朝,想劝皇上收回成命。   可去上朝的路上,就有人老泪纵横,愁肠百转。   那可是皇上,是大清的主子啊!   他们心里都明白,让女子科考一事实在乃无稽之谈。   但皇上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就算皇上也昏了头,却谁也不能指责皇上错了,要皇上打自己的脸收回成命。   话,收回去容易,皇上的威严,丢了可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怀揣着实在无法言说的愁绪,上朝的官员们都沉默得像是去上坟一般,连站在最前面的索额图和明珠都沉着脸一言不发。   听梁九功传皇上口谕时,好些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气,甚至还有几个放心晕过去的。   罢朝好,罢朝好啊!   只要给他们时间,他们就有办法叫这赌约作废,还能保住皇上的颜面!   半下午时候,吏部郎中兼正蓝旗牛录扎斯瑚里达春的夫人,并宜妃的远房堂兄,兵部员外郎郭络罗明岳的夫人,递了牌子求见方荷和宜妃。   宫里的妃嫔甚至公主们也都满心紧张,等着赌约到底如何的消息呢。   听人禀报后,宜妃直接去了嘉荫殿,请了两位福晋到嘉荫殿说话。   扎斯瑚里达春,是方荷如今的身份扎斯瑚里三妞的堂叔,如今方荷也该叫扎福晋一声堂婶。   郭络罗福晋则是宜妃的堂嫂。   两个中年妇人一进殿,要跪地请安。   方荷和宜妃立刻止了礼,叫昕华和樱桃扶着两位福晋坐下。   方荷笑道:“堂婶和郭络罗福晋不必多礼,还下着雨,你们进园子,可是有要紧事说?”   她问得轻松,宜妃却从两位福晋脸上看出了为难,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扎福晋是个颇为瘦削的妇人,许是扎斯瑚里氏已经在盛京多年不得志,她瞧着比郭络罗福晋局促地多。   听方荷问,只喏喏道:“贵妃娘娘容禀,家里你两个堂弟在学堂被人拿石头砸破了头,打人的都是学子,臣妇来求贵妃娘娘高抬贵手……”   宜妃蹙眉,这话说的,好似她儿子是贵妃唆使人打的一般。   郭络罗福晋也是从盛京来的,只是郭络罗家因为宜妃和郭络罗贵人,日子过得体面,她人富态,气场也更为自在些。   听扎福晋说话不像样,她赶忙笑着接过了扎福晋的话头。   “要臣妇说啊,这些学子寒窗苦读十几载,怕是人都读傻了,才会被人撺掇着闹腾。”   “他们这是听说女子也能科考了,打心眼里瞧不起女人,倒是不曾寻思寻思,他们身上穿的衣,肚儿里咽的食,包括他们那一身的倔骨头,哪样不是女人给的!”   宜妃听笑了,“堂嫂这话说的是,咱们也不是非得去跟那些臭男人抢阳斗胜,实是那钮国公说话太难听。”   她比郭络罗福晋还实在道:“不瞒堂嫂说,从世祖爷到咱们万岁爷,都越来越看重汉学,朝堂上的事儿咱们不懂,不敢乱说,可时下汉家对女子的做派实在叫人无法苟同。”   “本宫可不想哪日听说,家里的女孩儿们谁裹了脚,谁又因为多读了几本书,出了几趟门就被指责不安分,本宫当年入宫之前还能打马出游,朝看不顺眼的甩鞭子呢,你再看现在……”   宜妃叹了口气,“本宫身边养着四公主,贵妃也养着九公主,我们当额娘的,更不愿有一日,公主们都要被这些规矩礼法给缚成木头。”   她这话算推心置腹了,又声情并茂,只要是女子听了,怎么也得有所感触。   宜妃不指望她们俩能奋起,只盼着她们别助纣为虐就是了。   方荷只淡淡扫了二人一眼,郭络罗福晋倒有所动容,可扎福晋面上却满是不以为然。   她突然开口问:“扎福晋和郭络罗福晋有女儿吗?”   郭络罗福晋立刻笑道:“臣妇确实有两个不争气的女儿,得知娘娘们的好意,在家里快要蹦到房梁上去了,嚷嚷着要看书呢。”   但她话音一转,“只臣妇私以为,这虽是件好事,可听说科举还要验身,又有被关起来好几日的时候,女儿家的名节殊为重要,万不可操之过急啊!”   扎福晋也有两个女儿。   她只紧皱着眉,小声道:“家里请了女先生教她们女四书,将来要说亲,女红、管家这些都得学,都是这么过来的。”   “偶尔叫兄弟们陪着出去走走不妨事,哪儿能天天往外跑,嫁不嫁人的另说,万一被人拐卖了,害了性命……臣妇实不敢放她们出去。”   宜妃越听脸色越难看,甚至心底还隐隐浮出一股子烦躁。   她知道,两个福晋说的都是实情,那就只能放任女子被困在后宅里越陷越深吗?   一开始宜妃还只是不想叫宫里再进人。   可经历过中秋宫宴后,她被方荷那番话激出了野望,她也想出宫走动。   这份念想一旦有了,再难收回去。   方荷始终没什么急色,她只笑问:“所以你们来,是想劝本宫去向皇上认错,替女子认输,求皇上收回旨意?”   两个福晋立马起身跪地,却说不出不敢的话来。   这是家里的老爷们叮嘱她们的,也是老爷们的上峰叮嘱的。   想要不伤皇上的面子,这是唯一的办法。   方荷轻笑,端起茶盏凑到唇边。   “两位福晋回去,跟你们家老爷……或者其他什么人说,本宫既领了旨,除非皇上反悔,否则本宫夫唱妇随,绝不反悔。”   “至于你们担忧的那些问题,既皇上下了旨,回头内阁和六部定会出来解决问题的章程。”   她笑得眸底漾起点点星光,在这下着雨的秋里,莫名叫人有些发冷。   “若连这点问题都解决不了,要么就是他们尸位素餐,要么就是他们畏惧与女子做赌,只要他们敢如此昭告天下,那赌约自然就不存在了。”   “昕华,送客。”   两个福晋都听得心头一颤,要让那些官老爷们承认这两点,还不如叫他们去死。   待得两人白着脸离开后,宜妃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她看着方荷,“两位福晋只怕是先行官,后头保管还有其他人来当说客,此事……怕是难实现。”   方荷失笑,“谁说一定要实现,你忘了咱们最开始的目的啦?”   想改变科举制度,也许过个十几二十年慢慢来,还有可能,突然之间颠覆阴阳,只能是做梦。   宜妃瞪大了眼,“可停了选秀和科举有什么关系?”   “选秀不会停,只是要换一个方式,一个能让女子不必像扎福晋一样悲哀的方式。”方荷将换了的新茶推到宜妃面前。   “别急,咱们有的是时间,我们要做的事儿也不少。”   从那位便宜堂婶一进殿,方荷就看出来她是这世道最典型的女子。   幼年时被教导三从四德,成亲生子后又如此教导自己的女儿。   就连后世也不乏这样的女子,她们的愚昧和悲哀都不是她们的错,谁也不是天生贱骨头,只是大环境使然。   方荷虽然初衷自私了点,但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这个大环境对女子更友好一些。   等宜妃喝了几口茶,定下心神,方荷才继续道——   “首先,得劳烦你这几日辛苦些,叫人跟宫宴上站出来的妃嫔说,她们只管闭宫不出,如若有人上门,推到本宫身上便是。”   “再者,没站出来的那些,定会有人站在男子的立场上说话。”任何世道都不缺讨好型人格。   “你也不必与她们多说,只需叫她们知道,这是与本宫作对,让她们好好回忆回忆,老祖宗赐给我的几样东西怎么用。”   这些事,对长袖善舞的宜妃来说,倒是不难。   “既然科举无法实现,改选秀的规矩也不是小事,他们怕是也不会叫咱们如愿。”宜妃还是不解。   “等熬过这三天,咱们又该怎么办?”   “咱们什么都不用干。”方荷笑得更灿烂。   “你瞧着吧,用不了三日,那些人就会哭着喊着自个儿把选秀制度给改了。”   毕竟她还有杀手锏呢。   傍晚时候,雨还没停,一整日的连绵细雨叫人心里都沁着几分湿漉漉的烦躁。   递牌子进园子求见妃嫔乃至太后的命妇络绎不绝,就连几个亲王福晋那里也不消停,一天迎来送往话都快说尽了。   天儿黑得越来越早,到了该点宫灯的时候,嘉荫殿里有两个宫女往春晖堂去,给皇上送绿豆汤。   这会子满园子的人虽然都看起来悄无声息,实则都盯着嘉荫殿和春晖堂的动静呢。   见只是两个宫女去了春晖堂,好些人都失望不已。   殊不知,这绿豆汤没落入康熙的肚儿里,其中一个娇俏的小宫女却差点被生吞。   见方荷着宫女的紫褐色宫装进门,康熙面上携着比外头还要凛冽的风雨疾行过来。   但等站在这小宫女面前,康熙要敲下去的手指却只捏在了她脸上。   “是哪个混账跟朕说,只是立个当场比拼的小赌约?你是真觉得自个儿这颗脑袋多余是吧?”   小宫女方荷笑嘻嘻抱住康熙的胳膊,顺势扎到他胸前。   “可皇上还是如了臣妾的愿,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臣妾感激涕零,实在不知该如何感激您才好……”   康熙挑眉,凉凉等着这混账能说出什么花样儿来。   结果就听方荷义正词严转了话音,“那还是下辈子再给您当牛做马叭!”   康熙:“……”她想得美!   见他抬起胳膊就要将她往软榻那边带,感觉腚不大保险,方荷赶忙嚷嚷了三遍错了。   “我这也是为了大清好嘛!”   “您推行汉学是好意,汉学确实源远流长,有许多璀璨文明可以承继,但也被有心之人扭曲了太多,如若不趁早改变,早晚会影响江山社稷!”   康熙不意外方荷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昨晚应下赌约的本意,除为着方荷,想绝了让宫里进人的许多麻烦,也仔细思量过利弊。   若能以此激励朝臣和天下学子,适当的让他们有些危机感也无不可。   最重要的是,选秀一直都是旗人的事,天底下那么多汉家女子,婚丧嫁娶乃至人丁多寡都不大受朝廷控制。   大清推行汉学最难的,便是在满汉融合的同时,还能保证满族地位尊崇。   可汉人到底比满人多。   在朝堂上重汉臣轻满臣不可取。   若能将选秀扩展到全大清,濯选德才兼备的女子赐婚,推行满汉通婚,倒对大清更有利些。   康熙不动声色压下心底思量。   “那你倒是跟朕说说看,闹成现在这样,你要如何收场?”   方荷笑眯眯从李德全手里接过茶,奉到康熙手边。   “瞧皇上这话问的,您既然答应了,您可别告诉臣妾,没有收场的法子。”   就康熙这种走一步想九十九步的,心眼子都快成马蜂窝了,他才不会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呢。   康熙面不改色,“是你要跟朕吵架,朕如了你的意,如今却又要朕来收场,贵妃娘娘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方荷鼓了鼓脸儿,上辈子看电视剧,人家宠妃不都是笑一笑,挥挥手,就应有尽有吗?   怎么轮到她,摊上这么个动不动就爱算账的狗东西。   她抱着胳膊,坚定道:“一年份例!”   贵妃一年份例,算上四时八节银子有两千两,再加上各种赏赐,起居用品和吃食,一年花费差不多是两万两……不能细算,问就是心痛如绞。   康熙笑而不语。   方荷瞪眼,“最多两年!”   康熙轻笑,“朕忘了告诉你,待得三日后大朝,定会有御史出来死谏,满朝文武大概也都学会了法不责众的道理,朕很为难啊。”   “为了朝堂稳定,朕只得将此事之错推给钮国公府,令其向贵妃负荆请罪,直到解除误会为止。”   误会没有了,赌约自然也不必继续。   “五……不,三年……”方荷捂住了心窝子。   不行,想想那么多银子,她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委屈地看着康熙。   “皇上先前给我的东西,可都是存给你闺女和你儿子的,你掏空我的库房,要便宜谁?”   康熙失笑,将方荷重新拉到怀里,面对面坐着,梁九功等人赶忙低头。   梁九功迟疑了片刻,有些犹豫该不该出去。   毕竟都这个时辰了,而且这两位主子一腻歪就没完没了。   可……实话说,中秋宫宴那个赌,连他这个乾清宫大总管都被唬得心口狂跳不止。   梁九功觉得,这会子大概不是两位主子腻歪的好时候。   贵主儿可不能在春晖堂待太久啊,否则走漏了消息,回头皇上就难为了。   康熙也没给梁九功多迟疑的时间。   他比任何人清楚这不是胡来的时候,只凑在方荷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   方荷愣了下,脸色瞬间变了,颇为嫌弃地看着康熙,嘴里咦咦呜呜地推他。   “您还记不记得自己是皇上,不要太过分了……”   康熙眸底的笑意变深,不疾不徐道:“今儿个朝中那些大臣们想法子劝你不成,明日便会来找朕,那是朕替你找补的最佳时机,等到后日可就来不及了。”   方荷小脸儿一点点蔓上绯色,恨恨瞪康熙一眼。   都说古人重口味起来,就没后世什么事儿了,比起康师傅来,他们这些现代人全是弟弟。   她臊着小脸起身,咬牙道:“那臣妾就等着皇上的好消息了!”   方宫女出去的时候,与她同来的昕华听到了殿内传出的低笑声,也不知怎的,竟莫名觉得有些面红耳赤。   比她脸儿更红的是方荷,得亏已经是夜里,否则老远旁人就得惊叹畅春园惊现红脸猴儿。   翌日一大早,索额图和明珠并六部尚书以及左都御史陈廷敬,全都早早到御书房前求见。   梁九功苦着脸把人往里头请。   “各位大人待会儿说话小心些,昨儿个陆院判刚来过,说万岁爷近些时日不可再动怒了。”   明珠心细,一眼就看出梁九功走路不自在。   “梁总管这是……”   梁九功下意识捂了下腚,赶忙又倒抽着气松开,努力扯出个笑来。   “嗐,奴才没能劝主子爷少饮些酒,让主子爷生……龙体不适,自然该罚,昨儿个伺候完皇上,奴才便去慎刑司领了罚,好长个记性。”   六部尚书们面面相觑,索额图和陈廷敬蹙眉。   在场的差不多就是整个大清官职最高的一拨,都是人精,不用梁九功说得太清楚也听明白了。   皇上那日醉酒被激应了赌,得知自己做了什么,保管大发雷霆。   御前可不止梁九功一个瘸着腿的,连殿内都有人脸色发白,像是受了伤。   没办法,有个能折腾的贵主儿见天儿在御前,都知道古法水粉有多好用了,变幻一下风格不要太简单。   至于瘸腿,也没人挨打,只能说总背锅也不全是坏处,起码需要的时候,都有经验了。   梁九功偷偷踹了瘸错腿的齐三福一脚,若是再瘸错了,回头他就叫这臭小子真往慎刑司走一遭。   被御前这风声鹤唳的气氛唬住,众人在御书房内给康熙行过礼起身后,竟一时没人敢先张嘴。   康熙沉着脸扫他们一眼,“怎么,跑御前当哑巴来了?若是舌头不需要,朕可以替你们割了去喂狗!”   索额图硬着头皮躬身,“万岁爷,中秋宫宴一事……是奴才等人吃多了酒,失了分寸,激怒了昭元贵妃,奴才愿领罪,向昭元贵妃请罪,只是这科举一事,却万不可儿戏……”   “还用得着你来教朕!”康熙重重将茶盏拍在案上,目光冷厉剐索额图一眼,寒着声儿打断他的话。   “科举为大清选拔栋梁之材,数载甚至数十载才能培养出几个得用的,为国牟利,为民谋祉,此乃国之大事,就算是朕舍了这张脸不要,也绝不可儿戏!”   “皇上英明!”接替太子太傅王琰新任礼部尚书的熊赐履赶忙道。   “臣以为,不过是家宴上几句闲话,当不得真……”   康熙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那么多人听到朕金口玉言应下了,朕的话也当不得真?”   熊赐履赶忙解释,“臣不敢,只是臣以为到底不是明旨,私下里让学子与读过诗书的女子比一下才学,也算是应了赌……”   他的话仍然没能说完,被康熙怒气冲冲摔到他们脚下的茶盏给打断了。   四分五裂的声音让众人心尖都颤了下,又一次跪地,高呼万岁爷息怒。   刚才梁九功可叮嘱了,万不可让皇上再生怒。   万一皇上因此龙体有损,他们万死都难辞其咎。   康熙怒极反笑:“朕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倒叫你们奴大欺主,还指望着朕夸你们一句好?”   “朕为何要应下贵妃的赌?”   “动动你们那愚蠢的脑子好好想想,戏耍一途你们都能输给女子,甚至叫人家把朕放出去的签子拍到你们脸上,你们就真当脸皮,全往自个儿脸上贴了是吧?”   “大清儿郎的脸面都被你们给丢尽了,生叫一群妇人看了笑话,朕若避而不应,朕都替你们臊得慌!”   “但凡合乎规矩礼法,朕看女子上了考场,那些觍着脸还好意思口口声声妇人之见的迂腐之辈,全都要回家做奶嬷嬷去!”   众人被骂得口干舌燥,明珠赶忙道:“万岁爷息怒,奴才以为,此事不止关乎国体,还关乎皇家的体面,万不可敷衍了事。”   康熙面色更黑,“怎么着,你还朕想叫女子进考场?”   “那回头你们的官职,朕是不是也该封给你们家里的女眷,也不必叫朕见了你们就生气!”   左也不行,右也不对,索额图半阖着眸子,缩起脖子来,恨不能先变成寺庙里的王八,好有个壳子给他躲一躲,这实在是愁煞个人。   明珠倒还算绷得住,他冷静道:“奴才的意思是,正经科举自然不能任女子染指,皇上金口玉言,也绝不可当玩笑视之。”   “可若无关朝堂,让礼部在会试之时,为女子单独举办一场科举呢?”   “科举选拔出的进士自然为朝堂所用,女举则可由皇家赐予诰命或封号,届时由双方一甲择了吉利日子,光明正大比上一场,这赌局方得胜负,也完全不妨碍社稷。”   康熙的面色稍稍和缓了些,明珠这厮真不愧旁人背后叫他老狐狸,论心眼子还真没人比他更多。   他还没来得及提及选秀之事,倒叫明珠误打误撞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但康熙面色稍霁,索额图却又有了疑议。   “还从未听说过女子科举的,即便不入会试考场,若然传扬出去,也会叫那些蛮子笑话咱们被女人拿捏,胡作非为。”   熊赐履也眉头皱得死紧,“再者会试时,进京赶考的学子众多,女子名节事大,天天出门本就不合规矩,万一再闹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就更有失体统了。”   明珠垂着眸子,平静道:“这只是奴才的拙见,若各位大人们有其他高见,只管当端范胡言乱语便是。”   康熙没说话,只沉着脸坐回去,浑身低气压地看着众人。   左右科举绝不能改,他这个皇帝的颜面也绝不能丢,还得平息万一此事传出去后会引起的矛盾。   总之,既要又要还要,一个都不能少,你们看着办吧。   索额图他们灰头土脸出了御书房。   一出来,索额图便讽刺明珠,“你倒是会揣摩皇上的心思,也不想想若是女子也可举了,回头你纳兰家的大门会不会被学子门撒上金水,叫你臭名远扬!”   明珠挑眉,“当着皇上的面儿,在贵妃面前,索中堂张不开嘴,选秀的时候也没见有一个反对的,这会子倒是能说了。”   户部尚书张玉书摇头:“选秀跟科举如何能比,这又非考校学识。”   明珠干脆拿家里他夫人觉罗氏怼他的话说。   “诸位大人们莫要一叶障目,选秀跟科举有何不同?”   “同样是要靠本事取胜,科举要学四书五经六艺,选秀要女子会女红琴棋书画和女四书,科举要有人作保,选秀要靠门楣支撑,科举要搜身,选秀要验身。”   “那些学子们被关在考场内埋头苦造文章展示才学,秀女们同样住在宫里,规矩才艺样样不少展示,真比起来……”明珠顿了下,才继续道。   “科举是学子的战场,这选秀又何尝不是女子的战场,不过是将选秀增加几个项目,换个名头,问题不就解决了?”   觉罗氏的原话是,“真比起来,谁香谁臭的还真不好说,同样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跃龙门全家荣光,凭什么你们这些臭男人就高人一等了!”   反正景嫔派来的人上过门后,也不知道贵妃和景嫔到底叫人传了什么话,觉罗氏是一个字都不肯说,夜里都叫他去睡书房。   说是,这事儿没解决之前,他别想进后院,妾室也不伺候,想起来明珠就觉得书房那没怎么歇过的硬床,睡得他肩膀疼。   明珠这番话说完,除了索额图,愁得恨不能上吊的熊赐履并其他几个尚书,都明显露出心动的神情。   别说,以前不觉得,如今这么一对比……好像还真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改一改选秀的规矩,此事大有可为。   索额图冷笑,“我看你明珠才是一叶障目,选秀本是为万岁爷选妃,而后是皇亲国戚和王公大臣,此乃我八旗之事,可昭元贵妃明显是想让天下女子都不安于室!”   “我丑话就放在这儿,若此次让昭元贵妃得逞,早晚有她插手朝政,搅得天下不宁的那日!”   熊赐履猛点着头往外走:“索中堂所言极是,所言极是,此事绝不可纵容,回头我就上折子!”   说完他急匆匆就走了。   选秀一事该怎么合理把皇上和贵妃的赌约美化一下,甚至该怎么让此事成为一桩美谈,又不影响男子的尊荣,且有得琢磨呢。   若这危机能圆满解决,说不得他仕途还能更进一步。   不过是些想要争取点权势的女子罢了,家有悍妻的熊赐履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反正夫人再厉害,也没办法替他长出跨下二两肉,站到朝堂上去,皇上英明神武,索额图还是杞人忧天了。   其他几个尚书,包括来凑人头始终未曾言语的陈廷敬,也都客客气气表达了对索额图的口头支持,很快就各自散去了。   别的且不说,在场的人精心里都有数,索额图非要跟皇上对着干,就算是有女子搅得天下不宁的那日,索额图必然也会先一步被厌弃。   他们清楚,索额图代表的,多半是太子的意思。   太子和皇上之间,只怕已经有了争夺皇权的苗头。   如今康熙还在盛年,除非没办法转移立场,像明珠这样的,否则谁掺和谁才是真傻。   三日很快过去,九经三事殿内,在康熙进殿后,再次开了锣。 第118章   雕梁画栋游廊绕, 单檐卷棚起月台,被半湖山水拱绕的九经三事殿,甚至比乾清宫还要精致些,几欲让人梦回江南盛景处。   寻常大臣们来此上朝, 披星戴月赶路的辛苦, 沿着廊庑走一走都能消解很多。   再到了朝上, 十六面朱窗一开,微风徐徐, 更叫人心旷神怡……但不包括今日。   大殿内,气氛肃杀得仿佛随时都能打起来。   “启禀皇上,臣以为, 三年一度的选秀每每耗费颇巨,全国各地秀女来京,山水迢迢, 为此丧命者时有耳闻, 对其家人乃至子嗣传承都颇为不利, 是以臣建议,应当改制。”   “荒谬!秀女入京, 代表的是朝廷对满蒙汉八旗的掌控, 彰显皇家威仪,若改了制, 要不了多久,那些八旗人家怕是都要忘了谁是主子!”   “臣不以为然,太皇太后冥诞将至, 若然改制,不止能节省朝廷税银以为民生,还能免秀女奔波之苦, 乃是天大的功德,正适合为太皇太后恭贺冥诞!”   “太皇太后若知道你们这些别有用心之人上蹿下跳,坏皇家规矩,只怕在天上都要骂你们数典忘祖!”   ……   康熙由着底下争执了会儿,才淡淡问:“既要改制,你们可有章程?”   有几个迂腐的宗亲,在索额图的挑唆下,跟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听到康熙如此问,不由得老泪纵横,哭着跪地。   “陛下三思啊!选秀乃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若动选秀,便是动大清的根基啊!”   “是啊陛下,您万不可听这起子小人浑说,列祖列宗若泉下有知,如何能瞑目啊陛下!”   康熙并不意外这些倚老卖老的宗亲会站出来。   寻常选秀时,想进宫或者免选的秀女,入京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宗亲家中拜访,请他们走门路为自己张罗。   朝廷每三年便要花费大量的银子来维持选秀的体面,几任户部尚书都为此哭诉过,只将这些宗亲养得脑满肥肠。   要动选秀,便是动他们手里的利益,康熙冷冷看了索额图一眼,还有他的利益。   康熙也无需跟谁解释,他只淡淡问:“列祖列宗可说过,朕这个皇帝要怎么做,都该听你们的?”   几个老宗亲赶忙道惶恐,车轱辘话又要伴着眼泪往外秃噜。   康熙不想听:“既然不敢就都闭嘴,朕看京外的八旗人家是不是会忘记自己的主子是谁且另说,你们年老体衰,倒是先把尊卑忘到了脑后去。”   “来人,送几位郡王和贝勒回府,让太医好生照料着,上朝辛苦,往后就不必劳烦奔波了。”   禁卫立刻进来,拖着还要说话的宗亲往外走,殿内一时间噤若寒蝉。   索额图眼观鼻鼻观心,看也没看被拖走的宗亲,只当跟自己没关系。   他即便骄傲自大,也并非蠢货。   因为那个赌约,为了皇上的颜面,选秀改制势在必行,他和太子心里都有准备了。   可若由着昭元贵妃如此轻易就动选秀这么大的事,往后她想插手朝堂,甚至为自己的儿子铺路,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他们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昭元贵妃就此得逞。   宗亲们的反对有没有用不重要,到底会叫事关切身利益的宗亲们心里不满加重。   若改制再艰难些,即便改制后再在选秀时想办法添些波折,只会让不满的人更多。   到时候,昭元贵妃胡作非为,嚣张跋扈之名慢慢传开,恶名积少成多,即便十五阿哥想夺太子位,宗亲们也不会站昭元贵妃这一脉。   索额图在心里盘算着的时候,礼部尚书熊赐履和明珠,并户部尚书富察马齐和张玉书,都站出来呈送改制折子。   熊赐履先开口:“启禀万岁爷,选秀既要改制,便该与科举一样,有固定的日子和考校章程,也该由内务府和礼部共同选出选秀学政。”   他参考会试章程写的折子,查看资料的时候,愈发觉得,这选秀和科举相似之处甚多,只不过全挪到了京城和宫里。   “不止如此,以前选秀只剔除身残、体弱和门户不合适者,入宫后才进行验身和女艺核验,不止耗费颇巨,耗时也长。”   “臣觉得,每年由各地州县设置女子六艺考核作为初选,三年汇总一次,合规者再进行复选,能省力许多。”   户部尚书张玉书眼神发亮,跟着道:“复选可在各地府城进行,再由朝廷派下的嬷嬷和女官来验身,过复选者再入京终选,如此内务府和礼部花费便可大大减少。”   每回选秀,光安置秀女就需要很大一笔银子。   秀女过了初选就要进宫,那么多人吃喝拉撒每天烧的银子,叫张玉书想起来就心窝子疼。   过了复选的能少大半,往后户部也能少在皇上面前哭几次穷。   明珠笑道:“至于初选和复选过了的秀女,包括报病免选以及身残体弱者,皆可由朝廷发放诏书,凭此立婚书,如此宗人府也更好立档。”   福全露出几分心动神色,作为宗人令,他还真觉得这法子不错,每年宗人府清点档案都要愁死个人。   马齐也道:“臣以为入京终选也可分为宫外和宫内两部分,在宫外设立会场,复核秀女身份,比拼女艺,分出三等。”   “未入三等者可直接赐婚,前三等则入宫面圣,由皇上和太后赐婚,如此也能彰显皇家恩泽!”   最主要的是,在宫外遴选就没必要搞得跟宫里那般声势浩大了,能省一笔。   进宫的人再减少一部分,也不耽误秀女婚嫁,又能省不少银子。   论算账,马齐比张玉书还能掐会算。   四位尚书这番话,让殿内所有人都沉默了。   连被明珠说服不吭声的大阿哥胤褆,还有格外反对改制的太子胤礽,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翰林院学士李光地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廷敬,都张着嘴,脸色发黑。   明珠四人,这分明是把科举的章程揉搓了一番,改了个名儿直接搬到朝堂上来了。   他们怎么不说各地都要办几个选秀书院呢?   他们怎么不在各地再立些县学、府学呢?   马齐和张玉书这俩抠货,怎么不说等复选过了再给发点廪生……不,廪秀银粮,否则秀女们多亏啊。   哦,对了,秀女三甲殿选过了,是不是得来个女状元游街,好叫各家的婆婆们提前瞧瞧媳妇,看中哪个好把传家宝砸过去。   文武百官有紧抿着唇,咬着舌尖忍笑的,也有在心里腹诽到已经开始问候四位尚书祖宗的,还有满脸怀疑自己梦还没醒的。   不管是何表情,心里都少不了荒谬之感。   可谁都没说话,只任由四人洋洋洒洒说完。   不是他们没话说,而是……都忍不住往上首去瞧听得直点头的康熙。   他们这位主子爷才是最抠门的!   俸禄都十多年没涨了,还把曹寅弄到了江南去,当谁不知道那曹子清是奉旨敛银去了吗?   更别说皇上先前在中秋宫宴上应下的赌,这选秀听起来越像科举,这赌到时候就越好办,也不会损了皇上的颜面。   问就是皇上心怀仁慈,心疼满蒙汉八旗人家选秀辛苦,这可是天大的恩典,闭着眼磕头夸就是了。   要不还能真选出几个才女来,塞到科举考院里去吗?   当然,明珠他们进上去的折子,到底还有些章程不够仔细,要想让康熙传旨颁发下去,还得慢慢磨。   康熙道:“此事就由礼部牵头,着户部和布政使司共同商定,再交由南书房拟旨。”   殿内沉默片刻,众大臣们跪地,齐呼——   “皇上圣明!”   不过这回,众人喊得也没有往常那么气势恢宏,颇有些了无生趣的意思,好些人甚至是闭着眼喊的。   只要不砸了科举这座大房子……开窗就开窗吧,反正也不过婚丧嫁娶那点子事儿。   与此同时,方荷才刚到瑞景轩。   今儿个二十,该是请安的日子。   她先把二宝交给了春来看着,让二宝和偏殿还没醒的姐姐们一起,继续睡大觉。   啾啾也不知怎的,跟敬嫔抚养的七公主乌希哈玩到了一起,昨夜里就跟乌希哈睡在了瑞景轩。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虽然乌希哈是乌雅氏生的,但比起见到方荷格外别扭的五公主嘎鲁代,乌希哈并没有关于乌雅氏的印象,还挺喜欢往延禧宫和嘉荫殿凑。   对孩子,方荷倒没什么想法,就当亲戚家孩子看呗。   乌希哈从一岁多,就被看似温柔却骨子里冷清倔强的敬嫔教养,性子也像敬嫔,才刚六岁,性子温柔,却很喜欢试探新鲜事物。   这倒巧了,越来越喜欢上蹿下跳的啾三岁和乌希哈志趣相投,经常一起歇在太后宫里。   太后对孩子们向来纵容,不管是上房揭瓦还是爬树下水,她都让人护着,从来不说阻拦。   按太后的话说,“我们小时候在草原上也是瞎跑,一个个都壮实着呢,不像这宫里,养得精细,站住的却少。”   太后还说:“往后说不准……总归活泼些不是坏处。”   这是说公主抚蒙的事儿,太后没把话说得太明白。   因为太后也明白,凭方荷如今的恩宠,啾啾应该不至于嫁到北蒙,其他公主们却未必。   所以太后愿意多护着些公主们,叫她们小时候过得痛快些。   方荷自不会拦着,抚蒙这个事儿她如今还插不上手,私心里,她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抚蒙公主们跟历史上那么惨。   万一啾啾将来就是想嫁去草原呢?   可饭要一口一口吃,她只想着先把选秀这件事给解决好,再慢慢谈其他的。   今儿个人来得很全,这几年总生病的温僖贵妃和惠妃也都来了。   在宫里过活的,无论主子还是奴才,都擅长粉饰太平,甭管私下里多少仇恨,见了面都得带上三分笑。   两人面色淡淡跟方荷见了礼,等太后过来后,她们请过安,也没急着走,都在瑞景轩闲话。   都知道今儿个早朝定要说中秋宫宴那个赌的事儿,在瑞景轩肯定比在她们自己宫里知道消息快。   康熙也没让她们等太久,很快就带着太子和大阿哥过来给太后请安了。   太后笑着调侃康熙:“这几日哀家还说,宫宴那日后悔走得早,不然那也能瞧瞧热闹,你说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都过去好几日了,现在这话可怎么说呢?”   虽然太后一直没说什么,只做出一副听好大儿说话的意思,但作为女子,她自然也愿意女子能活得更自在些。   别的不说,就说选秀时那些蒙古贵女,有几个是真心愿意入京的?   若真能改制,这些草原上长出来的格桑花,好歹也能少几个枯萎在京城的。   “朝堂上刚才还吵得朕头疼。”康熙露出个讨饶的笑来。   “皇额娘别笑话儿子,前几日醒了,朕得知……应下了如此了不得的事儿,就差去奉先殿给祖宗们请罪了。”   他似笑非笑点点方荷,“您别看她这会子安静,这混账忒会气人,比起佛尔果春都差点子乖巧,朕不过是私下里说了她几句,倒是叫她又起了委屈。”   “皇额娘您也别总纵着她,否则朕这往后啊,可是再也不敢招惹贵妃了。”   殿内的妃嫔们都麻木地垂下眸子,宜妃和景嫔都有些牙酸。   要不是皇上自个儿愿意,昭元贵妃敢这么上天入地的吗?   太后被逗得发笑,似真似假地瞪方荷一眼。   笑道:“你们加起来快七十的人了,也不怕孩子们笑话,往后可不许再闹了。”   方荷咧嘴笑开,还一本正经地点头,“臣妾谨遵太后娘娘吩咐,往后皇上叫臣妾往东,臣妾绝不往西,保管比啾啾和胤袆听话些。”   太后:“……你就不能挑个岁数大点的比?”   方荷迟疑着看向康熙身侧站着的大阿哥和太子,顿了下,又重重点头。   “臣妾保管比九阿哥和十阿哥听话!”   太子和大阿哥:“……”我们岁数超了?   宜妃和温僖贵妃:“……”皇上就一点都不嫌闹腾吗?   太后笑得更厉害了,康熙脸上也带了笑意。   妃嫔们便跟着笑了起来,被忽略了的太子和大阿哥也只能咬牙切齿扯起唇角,凑这份叫太后高兴的热闹。   笑完了,康熙才轻描淡写道:“至于赌约一事,朝廷禁赌,朕自不好失了表率,科举乃国事,自不能拿来戏耍。”   宜妃心底一沉,连同期待了好多天的安嫔和敬嫔,并几个小妃嫔都红了眼,果然……她们先前的念想都只是妄想。   倒是方荷和景嫔没急,都知道康熙还没说完。   果不其然,康熙又道:“不过说起来,这选秀实则与女子科考也无甚区别,既朕金口玉言应下的事儿,少不得做些利国利民的改制。”   “等到殿试结束,叫选秀选出来的女状元与状元郎在宫宴上比试一番吧,也好叫贵妃知道,这天底下的男儿也不全是输不起的。”   方荷故意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哼哼两声,转头看向太后。   “此事虽说是臣妾不懂事,用了个‘赌’字,实则也并非意气之争。”   “臣妾只是不愿看着女子在这世道艰难,即便不能参加科考,这选秀改制可也不能太敷衍人了。”   “先前老祖宗还在时,就曾为裹小脚的事情憋气过,您如今是天下女子表率,可一定得为女子做主啊!”   太后颔首,笑道:“好,等皇帝这边有了章程,哀家便下道懿旨,不会叫此事起什么波澜。”   她看向康熙,“皇帝可别怪哀家多管闲事,人不可言而无信,你既应下的事儿,就好好办,别叫人寒了心。”   康熙面色不变,“皇额娘放心,朕定会叫人将此事办妥帖,回头到了皇玛嬷梓宫前,朕也能对皇玛嬷有个交代。”   太后眼神飘了下,在心里念了声长生天保佑。   要是姑姑知道方荷独宠至今,还把选秀规矩给改了,应该不会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吧?   其他人且顾不上皇上和太后这番场面话呢。   温僖贵妃和惠妃、荣妃三人都垂着眸子看不出喜怒,可原先被要求出宫的那几个妃嫔都忍不住露出喜色。   如若选秀规矩真能改了,那女子学院也该开起来了……早晚能开起来。   到时候她们是不是就能出宫了?   这想法,让好些妃嫔几乎从瑞景轩里飘回了自己的住处。   虽然天儿越来越冷,可畅春园内却很快恢复了过往的热闹。   连烧烤的香气和麻辣蝲蛄的味道,都再次在畅春园上空飘了起来。   从瑞景轩主殿出来,方荷本来还想陪着啾啾和二宝玩会儿。   等到选秀章程定了,她估计又要忙上一阵子,到时候肯定会有些忽略孩子。   一个好额娘,怎么也得跟孩子一起经历一遍童年。   她趁着康熙还在跟太后说话,屁颠屁颠到了偏殿,就发现,除了吃了顿奶又呼呼大睡的胤袆,啾啾和乌希哈都不见了。   被留下来照顾胤袆的昕珂道:“九公主昨日跟七公主在花园种了些金薯,说回头要用自己种的做拔丝金薯,给万岁爷做万寿节贺礼。”   方荷沉默了,别欺负她下地少,秋收后,除了能快速生长的青菜,还能种粮食吗?   即便地瓜没有烂在地里,她也简直不敢想,花园里突然长出地瓜秧子,到底有多美。   接着,她意识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我记得荣妃说,花园这阵子养了菊花吧?”   虽然一般八月底就要回宫,可畅春园住着比宫里舒服,也有地龙,并不怕冷,康熙今年还没提起要回宫。   负责后宫花花草草的荣妃,早叫内务府进了好些名贵的菊花养在花园里。   前阵子荣妃还亲自忙活了好久,脸都晒黑了,准备到重阳节的时候在花园办赏菊宴……   昕珂轻咳几声,小声道:“七公主和九公主去乐善堂寻了二公主,央着二公主跟荣妃娘娘说,二公主说动一小块地方不妨事。”   毕竟是要给万岁爷尽孝,二公主也不好拦着,这事儿荣妃应该也知道。   但方荷怀疑地看着昕珂,“多小块地方?”   昕珂:“昨儿个奴婢瞧着,就在花园边上。”   小主子怕不够做菜,才嚷嚷着今儿个多带几个人继续去种,所以……到底占了多少地儿,昕珂还真拿捏不准。   方荷转身就往外走,想去拦闺女,要是荣妃忙活那么久白忙了,她都怕荣妃拿着刀子往嘉荫殿冲。   但走了几步,她又想起来,啾啾要哭不哭那无辜的样儿,还有可能会崩溃的荣妃,慢慢顿住了脚步。   她义正言辞对昕珂道:“公主为皇上尽孝,本宫虽然心里泛酸,但也不好勉强公主也心疼额娘……”   方荷捏着额角腹诽,放过她就是心疼她了!   “记住,你今天什么都没跟本宫说,本宫也什么都不知道!”   昕珂:“……奴婢记下了。”   方荷又道:“本宫和景嫔得提前为女子学堂的章程仔细商议,这几日正是要紧时候,天大的事儿也别来寻我。”   “如果是荣妃宫里来人,你就说本宫不敢拦着公主尽孝,但要是公主做错了事儿,万不可姑息,只管去找皇上做主。”   她已经上过天了,还欠着没兑现的重口味债务呢。   公主为了谁上天,就叫谁想法子解决吧,她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的。   说完,方荷便踩着她十公分的花盆底,扶住昕华的胳膊,健步如飞,趁着还没事发,直直往景的云崖馆冲。   事实上,二公主宁楚格觉得,两个小豆丁能开垦多大地方,说不定玩玩就算了,便没跟荣妃提这件事。   荣妃开始还真没注意到这事儿。   直到月底,内务府那边说得了几样南地才有的墨菊,颇为珍贵,请荣妃娘娘看看要摆在花园何处。   荣妃想着去看看那些菊花长势,便带人去了位于桃花堤的花园。   一进花园,荣妃就好悬没撅过去。   她先前特地叫人绕着桃花堤大殿两侧,按着‘永寿’二字纹路种了一整片的菊花。   站在大殿地坪前头,正好能看到‘永寿’二字,也好叫太后和皇上瞧着心里高兴。   这字儿是她叫三阿哥胤祉写了几十张,才选了一张最好的,令内务府的人花了好几日,比着字儿精心栽种……   现在全没了!!   原本被种好的花挤挤挨挨被挪到了角落里,蔫巴巴的像快死了一样。   原本种着菊花的地儿,地上有许多坑,还有一胖一瘦两个小孩儿蹲在那里,撅着腚也不知道在玩儿什么。   等荣妃自摇摇欲坠中反应过来,立刻冲上前。   她这才发现,哦,也不是全没了,‘永’字还在,只‘寿’少了一半,变成了‘永寸’。   荣妃:“……”   她黑着脸看向站起身,紧着多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才忍住骂人的冲动。   但看到满脸都是土的两个兔崽子,她眼前直发黑。   她怎么就那么寸呢!   拿佛尔果春没办法,看着一旁颇为瘦削的七公主,荣妃没忍住脾气。   “七公主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想玩泥巴有的是地方,敬嫔怎么教你的规矩!”   乌希哈下意识站到了啾啾身前,软软道:“我们不是在玩泥巴,我们……”   “行了,本宫不管你们是在玩儿什么!”荣妃捏了捏额角,再多听一句她就要哭了,更不愿跟两个不懂是非的孩子多计较。   “来人呐,去请敬嫔过来,让她给本宫个交代,好好管教七公主!”   “去给本宫查,这里到底是谁负责打理,竟纵容公主在此胡闹,全送去慎刑司领罚,若是耽误了本宫的正事,本宫要了他们的脑袋!”   乌希哈小脸一白,她听出来了,荣妃要罚她额娘。   虽然平日里额娘对她并不算热切,可她知道额娘心疼她,只是身体不好总喝药,怕给自己过了病气。   若是被荣妃为难,只怕身子要更不好了。   即便有话想解释,一急乌希哈先红了眼眶,哽咽得说不清楚话。   “不系这样……”   啾啾从乌希哈身后探出脑袋,拽着乌希哈的衣裳,看到乌希哈脸上的泪,与方荷极为相似的小脸立刻不乐意了。   她站到乌希哈前头,大声道:“荣娘娘,是佛尔果春玩!公主玩花花,不行咩?”   荣妃咬牙看着啾啾:“九公主要玩儿花,瑞景轩和嘉荫殿,寿康宫和延禧宫,有的是你玩的地方,可花园却是给宫里所有的主子瞧的,宫里的主子可不止公主。”   “这花园里所有的花,都是为了重阳宴而种,本宫也已经禀报过贵妃,两位公主不曾告知一声便破坏了本宫的安排,难道本宫还不能问责了?”   啾啾毕竟还小,荣妃看着那‘永寸’,现在寸劲儿还没下去,说话又急又快,啾啾根本没听明白,也没想起跟二姐姐说过这件事。   但她能听得出,她和乌希哈犯了错,荣妃不怕额娘,要让人打孩子了。   乌希哈有些慌得麻爪,啾啾小脸微鼓,大眼珠子却乌溜溜地转。   额娘说了,只要她先下手为强,足够理直气壮,错的就不是她!   啾啾立刻扬声对一旁的昕南吩咐:“去请额娘,额娘的啾啾受伤了!荣娘娘伤的!”   昕南立刻躬身应是,转身就走。   主子再三吩咐,在外头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让九公主自己面对。   如果需要帮助,九公主自己会说,谁也不许做九公主的主。   自家公主虽然看着没事,但花是九公主带着七公主拔的,荣妃眼圈都气红了,只怕没法善了,自然得赶紧把主子请过来做主。   荣妃正皱眉看着那些快要死的菊花,想着该如何补救,本来没心思理会两个孩子,听到这话都忍不住气笑了。   不愧是方荷的孩子,这瞎话还真是张嘴就来。   她又不是那些小妃嫔,身下也有阿哥和公主傍身,又是妃位,就算是贵妃生的公主,也只是和硕公主。   虽说皇嗣身份比妃嫔身份更尊贵些,但她才是快要气死的苦主,皇上来了她也不怕。   若非她不愿意招惹昭元贵妃,但凡被人知道和硕公主公然欺负妃位庶母,这不孝的名声怕是都要传出去了。   现在这小豆丁还好意思说自己受伤了?   她倒要看看方荷打算怎么给她个交代!   荣妃板着脸坐在亭子里,怕人说她欺负小孩子,还叫白芍给两人也端了两盘子点心过来。   至于喝的,春来那边随身带着奶茶呢,不喝外头的东西,荣妃才懒得操心。   昭元贵妃自然是不可能来的,昕南在嘉荫殿没找到主子,往云崖馆去的路上,碰到外出办事的李德全。   听李德全问,昕南赶忙把九公主的话说了。   李德全一听,九公主都叫荣妃娘娘给打伤了,这还得了?   他赶紧带着昕南往春晖堂去,正跟太子一起批折子的康熙闻言,顾不得手头的折子,赶紧往花园去。   胤礽不动声色跟在御驾后头,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花园赶。   康熙到花园的时候,荣妃已经避着乌希哈和啾啾,擦了一回眼泪。   那‘永寿’二字用的菊花,都是从山东特地运来的玉白嘉菊。   满族尚白,白得如此通透的菊花难得,现在死了三分之一,再叫内务府去山东叫人运来,也赶不上重阳节了。   那眼下这些就只能拔了重新种,不但她的苦心白费,说不准还要在太后和皇上那里落个办差不利的印象。   本来就没了恩宠,如今她能找回体面,为儿子筹谋一二的手段也就只剩这点子宫务,却又被两个孩子给搅了。   打,打不得,骂,一个听不懂,一个身子弱,更无处着嘴。   康熙到了桃源亭前,一眼就看到坐在地上蔫儿着小脸的啾啾和眼睛红肿的乌希哈。   他赶忙上前,蹲身问:“哪儿受伤了?”   起身相迎的荣妃气堵在胸口,憋得差点眼泪又落下来。   能哪儿受伤,她才是最受伤的那个!   她在万岁爷心里到底是多不堪,才会对两个孩子动手!   但啾啾丝毫不谦虚地爬起来,捂着心窝子,哇一声哭着扑到了康熙怀里。   “阿玛,啾啾心受伤了~~”   哭得大声,也不耽误她口齿清晰。   “啾啾孝顺阿玛,种惊喜,呜呜荣娘娘,不许啾啾孝顺呜呜……”   “啾啾心好疼,八瓣了呜呜呜……阿玛做主哇~”   太子和荣妃:“……”   这一瞬,他们仿佛看到了缩小版的贵妃,才三岁就如此不要脸,等她大了……宫里这日子还有法儿过吗?!   康熙表情有些微妙,后头这句话……听着耳熟。   好像是他跟大的那混账玩闹时,方荷捂着腚说的。   啾啾是怎么知道的? 第119章   康熙沉默的时候, 荣妃又气哭了。   她不是被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气的,是气康熙一来就以为她伤了孩子。   她得多蠢才会众目睽睽下对两位公主动手!   她偏身回到亭子里坐下,哭得浑身发颤,引得太子和宫人们都侧目。   康熙抬头看到, 头有些隐隐作痛, 倒也明白荣妃的性子。   “朕不是怀疑你伤了佛尔果春和乌希哈, 两个孩子小,朕是怕她们自己没轻重。”   荣妃哭得声噎气堵, “您心里就是觉得臣妾在唬人,臣妾不得皇上恩宠便也罢了,到底伺候皇上多年, 如今竟在皇上心里成了毒妇……”   “臣妾知自己不得昭元贵妃待见,费心费力的当差,只盼着能叫太后和皇上惦记臣妾点好, 在宫里日子也能好过些。”   “臣妾到底招谁惹谁了?合着臣妾就不该好好办差, 躺在自己宫里坐吃等死, 也就不碍着旁人的眼了!”   胤礽见自家阿玛被问得额角青筋直鼓,心里憋笑, 暗戳戳往后头退, 生怕自己扫到台风尾。   小孩子一哭都是连一片,怎么哄都没用, 但大人一哭,孩子就不哭了。   啾啾被荣妃哭得吓着了,揪住康熙的衣袖, 瞪大了眼好奇看过去。   不像啾啾干打雷不下雨,荣妃前些日子在花园里忙,累得黑了些, 也憔悴了些。   她今儿个也没预料能见驾,早不得恩宠也懒得装扮,这哭起来不免就显得格外悲凉。   啾啾对人的情绪特别敏感,发现荣娘娘是真伤心了,有些无措地从康熙怀里站直,急得小嘴儿都瓢了。   “啾啾不道啊,啾啾不故意哒~”   她再聪慧也还只是三岁的孩子,慌得去推康熙,想让阿玛去哄,却又抓住康熙的衣袖,害怕被指责。   “阿玛~”啾啾瘪了小嘴儿,小小声叫了一声,大颗大颗的眼泪也掉下来了。   她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用胳膊挡住眼睛,呜呜咽咽说不清楚话。   “啾…没…欺负,问……问了~~~”   康熙脑仁儿更疼,怪不得昕南没找到那个混账,只要是热闹完了要抓壮丁的时候,那混账跑得比谁都快。   平日里啾啾吭唧唧地掉几颗泪,按方荷的话说都不走心,真难过的时候哭起来从来不吭声,哭得气都喘不过来,叫人心疼得紧。   荣妃还在哭,康熙抱起啾啾来,却也不好说太多。   乌希哈本来就哭不下去了,这会子见妹妹也在哭,哪怕害怕康熙,也还是抖着胆儿凑过来。   她哑着嗓子小声道:“汗,汗阿玛,我们问过二姐姐,二姐姐说可以随便种的。”   正抹泪的荣妃身体突然一僵,整个人都跟被雷劈了似的,眼前有些发黑。   恰在这时,花园管事也苦着张脸,被人带了过来。   奉命前去问责的白芍面色如土,神情一言难尽。   四十多岁的老太监一看见康熙就跪了,脸上隐隐泛白,赶忙回话。   “回皇上,是二公主亲自带两位公主来的,指了西北角的地儿给两位公主。”   荣妃:“……”这可真是她亲闺女!   她差不多知道怎么回事了,一时间尴尬得哭也不是,不哭又绝望。   她生的孩子立住的少,不免就娇惯了些,这姐弟俩也不知怎么回事,性子都格外马虎。   宁楚格怕是觉得,就两个豆丁累死也种不了多大的地方,却没想到七公主和九公主身边还有伺候的大人动手。   康熙轻拍着已经哭湿了自己肩膀的小团子,看向没动过的西北角,有些不解,问:“既然该是西北角,怎么跑大殿东边来了?”   管事太监抹着额头上的汗,小心道:“二公主说……随便两位公主怎么种,又说荣妃娘娘累得身子有些不虞,不叫咱们去打扰,两位公主要换地方……奴才不敢拦着。”   乌希哈也小声道:“啾啾说那里不长东西,这边长得好,一定能种出更好的金薯,来给汗阿玛做寿礼。”   康熙和荣妃:“……”   一旁胤礽用力咬住舌尖,快忍不住笑出来了。   二姐性子马虎,但也是孝顺,啾啾胆子比地产大,更满是孝心。   荣妃费尽心力,说破天去也是苦主,就看汗阿玛怎么办咯。   康熙叹了口气,却没如胤礽预料当中那般无措。   他熟练地有节奏地拍着啾啾,看向荣妃,语气温和。   “宁楚格也是一片孝心,就算是重阳花宴出了什么岔子,也不关你的事儿,你的心意朕和太后心里也都记着呢,别哭了。”   “朕让内务府的人过来重新栽种一下,这些玉白嘉菊凑个吉利的图案应该还够,赏花宴后,朕再叫人寻几株稀罕的菊花送到你宫里去。”   节后得了赏赐,众人就都知道,康熙和太后满意荣妃的差事了。   荣妃见好就收,赶忙擦掉眼泪,起身蹲礼。   “臣妾谢过万岁爷,今儿个是臣妾失态了,吓着了两位公主。”   她咬牙道:“臣妾给两位公主……”   “好了。”康熙没叫荣妃说完,“她们两个想一出是一出,也确实该好好说说。”   荣妃毕竟是庶母,即便是有言辞过激的地方,也是长辈,自没有对孩子赔罪的道理。   回头传出去,要叫人说方荷和啾啾母女俩仗势欺人了。   他轻拍着已经渐渐和缓下来的啾啾,轻声道:“这天儿已经开始冷了,地里种什么都活不了,这么多金薯,能养活十个佛尔果春这么大的崽崽了。”   “佛尔果春,额娘是不是跟你说过,好孩子不能浪费粮食?”   “你种地之前,可有仔细问过擅长种植的太监,确保你给朕的惊喜一定能成?”   “若是成不了,等来年万寿节,阿玛也要伤心,啾啾舍得阿玛伤心吗?”   啾啾抽噎着在康熙肩膀上蹭,虽然没说话,一抽一抽的小身子却渐渐平缓下来。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   康熙叫人把乌希哈送回敬嫔那里,自己抱着哭累了睡着的啾啾,带着胤礽回春晖堂。   胤礽在后头,看着侧着脑袋在康熙肩膀上睡着的妹妹,眼神很复杂。   虽然汗阿玛是责备啾啾,厚待荣妃,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汗阿玛是把啾啾当成了自己人,才会毫不避讳地教导她。   曾经……能得到这份殊荣的,只有他。   更不用提,汗阿玛不管是安抚啾啾,还是哄着孩子睡觉,都如此熟练,不用猜都知道平日里肯定不少做这样的事。   这是连他都未曾得到的殊荣,如今啾啾能得到,来日胤袆是不是也会占据他在汗阿玛心里的位置……   他含笑上前,轻声道:“汗阿玛,儿臣抱着啾啾吧,天儿冷,您先穿上大氅,免得啾啾哭湿了地方受凉。”   康熙淡淡看胤礽一眼,手上没动作,只道:“朕习惯了。”   见胤礽脸色微微发沉,康熙轻笑,颇有些怅然道:“你小时候闹脾气,朕就没少哄你。”   “那时正跟南边打仗,你有时候哭得谁也不肯要,朕甚至得抱你在怀里批折子。”   “有回叫索额图和明珠他们瞧见了,两个爷们招子直往朕怀里扎,看你在朕怀里画地图,瞧得朕浑身起鸡皮疙瘩。”   胤礽:“……”画地图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见胤礽浑身不自在,康熙意味深长道:“在朕心里,你们都是一样的,无论你们犯了什么错,朕在后头为你们撑腰,只希望你们吃一堑长一智,不要犯糊涂。”   “你现在犯了错,还能慢慢改,等你做了皇帝,就不能再犯错,否则害的便是天下苍生,有时候穷其一生都无法挽回。”   “为君之道,当谨言慎行,徐徐图之,切忌操之过急,更忌如啾啾一样,不问自行。”   许是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睡着的啾啾在康熙肩膀上又抽了一声,哼哼着要醒。   康熙立刻轻拍着低低哄了两句。   胤礽看着阿玛这柔和的表情,难以想象汗阿玛也曾如此对待自己。   在他印象中,汗阿玛对他始终都是严厉多过于温情。   他垂下眸子,在啾啾再次沉睡过去后,才轻声说:“皇父教诲,儿臣记下了。”   可他更记得,皇父,皇在前,父在后。   他想清明,想徐徐图之,也得皇父会有把江山交给他的那一日,不是吗?   父子俩借花园中事打机锋的时候,景嫔也正深入浅出地与方荷说起为君之道。   “任何规则的改变,都会有利弊,尤其是新政损害了朱门利益,利处短时间内难以呈现,弊端却会在一开始就暴露出来。”   “政令一旦到了地方,阳奉阴违,私欲熏心,乃至贪赃枉法者古往今来从不会少,该如何监管,又要如何应对积弊,这些在政令推行前都得考虑清楚。”   “否则即便你是好意,此事亦能在无声无息间成为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手中的刀,让天下女子更水深火热。”   ……   方荷拿着毛笔的手撑着脑袋,两眼无神地看着空白的宣纸,听得有些犯困,只靠心里的焦虑保持清醒。   执掌宫务后,方荷渐渐明白,有时候她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许多原本活不下去的宫人活下去,却也有可能会害死更多本就艰难挣扎的人。   这跟酒店管理的工作完全不同。   上辈子她就是声嘶力竭,最多也就是能左右手底下员工会不会失业,赚钱多少而已。   在后世,没了工作大不了换一个,即便生活各有各的难处,大多也无关生死。   她现在懂康熙原来为啥老说等等再等等了。   在那个位子上,可能宁愿受些委屈,多煎熬些时候,也不能犯错,因为后果很可能是无数条人命。   她在纸上缓缓写下两行字——   「女学章程——」   「选秀细则调整——」   她努力打起精神看向景嫔:“女学建好后,需要人在外头盯着,我们不太合适,裕亲王和恭亲王福晋应该能胜任,拟好了章程,可以请两位福晋入宫说话,最早也得等初选后才能开学,这个倒不急。”   “倒是选秀迫在眉睫,每回差不多也就是九月里,就要将旨意下发到各处。第一次改制,想跟科考一样推及各县不现实,应该会放到各府城去。”   “到时宫里得派人出去监管,你想出宫,这是个好机会。”   景嫔不置可否,她也不急在一时三刻地离宫。   她现在这个身体还小,早早破瓜对女子其实并不好。   “我自是愿意出去走走,但你想清楚,这件事不止动了王公宗亲的利益,同样也会令太子忌惮。”   “你能左右一次朝政,就能左右第二次,索额图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在民间声誉日隆,轻易晋位皇贵妃,为十五阿哥加码。”   “若他们要动手,各地府城他们鞭长莫及,在京城和盛京弄出什么乱子,对他们而言却不是难事。”   方荷早想到这一点了,她若有所思道:“听说大福晋身子骨一直不太好,连三格格身子也有些虚弱,我问过福乐,福乐说大福晋母女将养起来,比十一阿哥容易。”   景嫔瞬间了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太子与大阿哥不对付,若能将大阿哥拉到她们船上,准确来说是将明珠也绑到她们船上,太子想动手段也没那么容易。   她含笑望着方荷:“且不说惠妃如今恨你入骨,大阿哥愿不愿意帮咱们,就直说明珠……我冷眼瞧着,他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与他合作,一不小心船就会翻。”   明珠的贪心和对权力的欲望,比起武三思也不差什么了。   甚至他比武三思更狡猾,更会审时度势,几次在朝堂上掀起风浪,都捏准了康熙的心思。   方荷叹了口气,双手撑着脸,“这我也知道,惠妃那边倒是不难解决。”   虽然看起来大阿哥是听惠妃的,实则母子二人是以胤褆为主,胤褆坚持的,惠妃也没办法,她所为也都是为胤褆争取利益。   阿哥与大福晋之间矛盾渐深,却始终不肯叫后院的格格们生子一事,在后宫已不是秘密。   这才是惠妃的病始终无法痊愈的主要原因。   只要能说服大福晋,拿捏大阿哥手拿把掐的事儿。   至于明珠,方荷想起昨日被送到寝殿的铃铛和金锁链,又深吸口气,坐起身来。   “与其把明珠绑到我们船上,还不如绑皇上,只要皇上站在我们这边,就不怕他翻天。”   明珠虽然有许多贪官的毛病,却很识时务,比起上天这个技能,她怕过谁?   景嫔眼中漾起促狭笑意,轻飘飘道:“那就请贵主儿稍稍上心些,哄好了皇上,也好早些叫旨意发下去,否则夜长梦多,想拦着这旨意的,只怕不在少数……”   “若是你不会绑人,我倒能为你准备足够结实却不会伤人的披帛和鹿筋。”说起幔帐里的事儿,上辈子从不缺入幕之宾的景嫔笑得愈发玩味。   她轻轻抚掌,兴致愈浓:“对了,我还知道一种能滴在人身上的香蜡,情酣耳热之时,香气散发,便是上好的和合香。”   方荷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谢了,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吧。”   就康师傅那体力,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景嫔看着方荷笑,“那你还在等什么?”   方荷:“……”等花园的锅落下来呗,总不能是等那位爷现在就走下坡路。   就算方荷再磨蹭,到了快晚膳时候,还是磨磨蹭蹭回到了嘉荫殿。   进门之前,她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好像是忘了点什么。   但一进门,她就瞧见一大一小两张幽怨的脸,前者似笑非笑,后者要哭不哭,瞧得方荷只想转身就跑,完全把不对劲给抛到了脑后。   “额娘~”啾啾眼睛还没消肿,红着眼眶跑过去,抱住方荷的腿,哭唧唧嚷嚷。   “你不爱啾啾惹~”   方荷跑不迭了,只能义正言辞反驳:“谁说的?说出来,看额娘不打洗他!”   “你可是额娘的心肝宝贝,额娘恨不能将你搓成个小团子,揣在怀里走哪儿带哪儿呢。”   起码揣怀里的小团子不会上蹿下跳,到处给她找锅。   人家不都说八九岁的孩子狗也嫌吗?她家啾啾三岁就有这迹象了啊!   啾啾小嘴儿撅得老高:“额娘骗人!姑姑搬救兵,额娘躲猫猫,你故意哒!”   “搬救兵?怎么回事?”方荷立刻做出一脸迷茫的模样,眨巴着跟啾啾相似的大眼睛,抱着啾啾凑到康熙身边。   “我今儿个一直在忙出宫的事儿,早些将事儿落定,往后啾啾也能有机会出宫玩儿嘛,皇上您说是不是?”   啾啾立马就忘了花园里的委屈,她的委屈已经被汗阿玛答应的小马驹哄好了。   就没有孩子能抵挡‘出去玩’这三个字,啾啾也跟额娘一样,眨巴着还红通通的大眼睛看康熙。   康熙不动声色睨方荷一眼,笑着捏了捏啾啾的脸颊,轻飘飘将这转移话题的锅,重新给方荷盖回去。   “啾啾能不能出宫玩儿,还得看你额娘表现如何,若她能跟啾啾一样乖,阿玛肯定会带啾啾出去玩儿。”   啾啾立马仰头,一脸期待地看着方荷。   方荷:“……”那她也叫阿玛? 第120章   啾啾白日蹲在花园嘿咻嘿咻忙活, 包括但不仅限于拿小铲子挖坑,捏虫子吓唬姐姐等一系列需要体力的活儿,又结结实实哭了一场,用过晚膳没多会儿, 就睡着了。   方荷叫康熙意味深长的目光瞧得心里打鼓, 有心把啾啾当佛脚抱一下, 这小团子被抱走时小呼噜还打得飞起呢,根本顾不上她额娘的死活。   等啾啾被抱去偏殿, 梁九功和翠微习惯了这两位祖宗独处时不需要人伺候,很快就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熟稔地关上殿门。   康熙只坐在软榻上, 慢条斯理喝着消食茶,笑吟吟看着方荷。   明明很寻常的场景,方荷却屁股底下跟长了针一样, 绞尽脑汁找话跟康熙说。   “今儿个早朝时, 万岁爷没被御史为难吧?”   康熙凉凉道:“左右朕从小被他们谏到大, 都习惯了。”   方荷试探问:“那南书房什么时候能拟好旨啊?”   康熙抬起眼皮子瞭她一眼,笑了, “你靠近些, 朕告诉你。”   方荷:“……”她突然没那么想知道了!   她心下急转,一本正经往外走, “啾啾今儿个受了委屈,臣妾实在是心疼,万一她做噩梦可怎么是好, 臣妾还是得去看……”   她话没说完,就被康熙伸出来的大长腿给拦住了去路。   方荷:“……”现在小学生都不搞伸腿这一套了好吗?人家都摁墙了!   见她扭身往一旁绕,康熙探臂出去, 轻松将一脸抗拒的小狐狸……哦不,是小老虎给箍到了膝上。   他轻敲方荷脑袋,“你在躲着朕。”   “皇上这是说哪儿的话!”方荷立刻叫屈。   “臣妾恨不能日日都跟皇上在一起,满心窝子都是您,每日里汤汤水水不断,您莫要冤枉臣妾!”   康熙轻哼,“这几日你往春晖堂送绿豆汤,人却不见踪影,你就是这么把朕放在心上的?”   方荷梗着纤细脖颈儿小声嘟囔,“先前不是您闭朝三日,臣妾怕叫人发现您帮着臣妾嘛……”   康熙:“先前着宫女衣裳去春晖堂的就不是你了,你这是想反悔于朕?”   他低头,抵着方荷的额头,定定看着她。   “还是你不想与朕亲近,朕分明记得,夜里有好好伺候咱们贵妃娘娘,你很快活——”   方荷臊着脸捂住他的嘴,轻咬贝齿瞪他。   “臣妾才不会反悔,我……我是担忧龙体,想让您多歇息几日呢,独皇上不识好人心。”   快活是快活了,可同样都是大半夜不睡,她每天都累得半上午才起,回回都娇弱无力地躺在软榻上做林妹妹,耽误她好多事儿。   可这狗东西一点都不辜负这个爱称,只睡两三个时辰,每天精力比修狗都充沛,在幔帐里头越来越不做人。   说好的做三休二呢?   她可不是怕,反正没有耕坏的地,她……她就是欲拒还迎,顺便延长一下这位爷的保质期,免得榨太干了,让他比历史上短命,这可都是她拳拳的爱啊!   康熙笑着将她打横抱起,往寝殿去。   “好,朕不识好人心,那朕就好好谢谢好人的一诺千金。”   方荷最后无力地挣扎一下,“等等,皇上,我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咱们再捋……唔!”   踢踏着小腿儿的方荷被扔进了宣软被褥里,康熙径直从炕屏后头拿出紫檀木镶嵌金包角的小箱子。   方荷:“……”她都把东西藏到不常用的箱笼最底下了,这人从哪儿翻出来的?   康熙含笑睨她一眼,“你平日里的箱笼都是宫人在收拾,朕送来的东西,你觉得她们敢藏?”   事实上,康熙一说是自己暂放在方荷这里的物件,翠微什么都没多问,就直接叫昕梓找出来了。   也就方荷以为她红着小脸嘟嘟囔囔把东西换着地儿藏,能瞒得住伺候她的宫人。   方荷看着被翻出来的金链子,还有数个用东珠点缀的金铃铛,并一小坛子酒,心窝子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腹下也越来越软。   越抵抗好像越刺激……咳咳,不是,翠宝妞到底是谁的女官!   她就不怕拿出来什么会叫老板嘎掉的东西吗?   康熙含笑坐在床边,丹凤眸深邃看着方荷,“若贵妃不愿意,朕绝不勉强,其实若非贵妃启发,朕也想不到这样的东西。”   方荷露出心动又怕怕的表情,“我不愿意会怎样?”   康熙挑眉:“也不会怎样,只是朕心里难过,怕无暇去交泰殿请印颁旨……”   方荷立刻扑进了他怀里,一脸豁出去的悲壮。   “我答应皇上的,绝不反悔,谁反悔谁是小狗!”   本来看到这些东西她也挺期待,只是就那么答应了实在没意思,老夫老妻也得有点新鲜感嘛。   康师傅得到的越不容易,后头对选秀改制的事就会越上心,这点心理战她手拿把掐着呢!   康熙瞧着方荷藏不住的兴奋劲,眸底闪过一丝笑意,俯身让冰凉纤细的金链子轻贴在了羊脂玉般细腻的肌肤上。   有时候这小胭脂虎呜呜喳喳地造作,还是挺让人受用的,他也就当作不知了。   “唔……”方荷几乎保持不住悲壮的神情,柔弱无骨的手腕垂在拔步床雕花沿上,因为身上清冽的酒香难耐地仰起头。   好像是玉梨白,上好的江南贡酒,每年只有数十坛进宫。   连康熙素日里都舍不得放开喝,如今全倾在了幔帐里。   金铃被松松垮垮扣在她纤细的脚腕上,方荷探头去看,却见康熙又掏出一条素白纱罗,上头同样点缀着珍珠大小的铃铛,轻覆在了她眼皮子上。   方荷立刻出声:“我不要……”   康熙覆身吻住她轻启的小嘴儿,含混道:“不,你要。”   方荷呜呜哼哼地想反驳,却感觉灼热的酒香自唇齿间散开,脑子渐渐开始发飘,再也没力气说话。   外头梁九功和翠微闻到隐约酒香的时候,就听得殿内叮铃铃响起了清脆的铃声。   时而急促,时而轻缓,带着叫人面红耳赤的节奏,偶尔还会失序地急促响上一阵,又倏然沉默。   叮叮咚咚如奏乐般,乐声却遮不住殿内的哭喊声,殿内方荷被渡了好几次水,却仍然觉得自己渴得厉害。   她已经哭得失控了好几次,身上的酒液多多少少被她自己喝进了口中。   深深的醉意让她眩晕不已,忘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撑着细腻又坚硬的肌理,努力寻找快乐最准确的位置,任由金铃在烛火映照下晃出残影。   直到立在泛着白光的轻柔云端,银月瞬间倾洒下无数月光,方荷才像被扔上岸的鱼,无力地软在了酒香四溢的湿泽中。   但金铃却又叮铃铃地翻了个儿,她又一次驶入了飘飘荡荡的酒湖之中,不知今夕是何夕,由着不知哪儿来的力道替她洗尽一身酒气。   昏昏欲睡的飘荡中,方荷晕乎乎的脑袋突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忘记的事儿是什么了。   她沙哑着嗓音嚷嚷:“二宝……”她把儿子落瑞景轩了哇!   但她实在太困了,感觉到身上舒服了,就沉沉睡了过去。   算了,二宝才六个月,只要啾啾想不起这件事来,二宝童鞋肯定也不记得他额娘这点黑历史。   翌日快午时,方荷才醒。   起身的时候,她还有点疑惑,昨晚她虽然记得不太清楚了,但她感觉自己应该没少干体力活儿。   别人喝了酒是无力,她喝了酒能上天,定要折腾得所有人都没力气了她才会消停。   她记得自己还把那位爷摁在底下酱酱酿酿嚣张来着,到最后没力气才举了白旗。   累成这样……她竟然没觉得太难受,比起以前腰酸背痛的情况好很多。   方荷梳洗完,感觉着身体微微的酸软,颇有些感叹,看来大宁子说得对,这地啊,肯定是越耕越肥。   她也快到如狼似虎的年纪了哇,回头得想想看还有什么play,才能让这位爷继续保持劲头。   一转头,她就瞧见翠微捂着嘴打哈欠。   方荷立马想起昨晚的背刺,轻哼,“翠姑姑夜里惦记着没得我同意就把我的东西给皇上,心虚没睡着?”   翠微面无表情:“回主子话,您藏东西的时候,就差直说是幔帐里的物什了,您记性又不好,奴婢们总不能……箭在弦上的时候,再进来翻找吧?”   “或者您是打算自个儿翻箱倒柜,怎么藏的,再怎么把东西拿出来给皇上?”   自家主子分情况要脸的性子,延禧宫所有宫人都一清二楚。   与其过后被埋怨不会见机行事,还不如早点拿出来,也省得进来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方荷沉默片刻,虽然翠宝妞怼得她很想扣工钱,但很有道理。   她当作没说这句话,只问:“那你怎么困成这样?”   翠微:“昨晚听了大半晚上的铃铛响,奴婢在抱厦里等着送水进去,您说呢?”   方荷:“……听见的人多吗?”   翠微抿唇忍笑,“也就咱们嘉荫殿的人和御前那几个吧。”   方荷:“……”你不如直说都听见了。   即便是厚脸皮如方荷,让人听了一晚上的大片,也实在有点承受无能。   她就知道一沾酒就要丢脸。   所以上辈子她从来不问自己酒后的事儿,这会儿……她立刻将零星画面抛在脑后,嚷嚷着饿。   “赶紧把早膳端上来,昨儿个把二宝落在了瑞景轩,得早些把他接回来,免得二宝看不见我会哭。”   翠微实在忍不住,笑了,“等您想起来,咱们小阿哥怕是早就哭坏了嗓子。”   “昨儿个万岁爷过来的时候,已经叫人去瑞景轩送了您的衣裳,说您忙着女学和选秀的事儿,这几日先叫小阿哥和公主在瑞景轩住着,等您忙完,再叫小阿哥和公主回来。”   翠微越说脸越红,“皇上去上早朝时还说,这几日都过来陪您用晚膳,等过了这阵子,再……做三休二,张御医特制的药膏子都准备好了,保管不叫您累着。”   方荷:“……”她酒后又嘴瓢了??   说是几日,一连半个月,康熙都宿在了嘉荫殿,初一十五也没避开。   若放在往常,后宫里众人能叫整个畅春园都飘酸味儿,可如今却再没人因此泛酸。   其实后宫妃嫔们早就明白,打从二十九年头上开始,万岁爷就再也没去过其他人宫里,她们早就成了摆设。   只不过以前她们只能在宫里苦熬着日子,也只能当作不知,盼着方荷有失宠的那日,好叫她们余生有个指望。   现在突然看到了能出宫的苗头,若有朝一日能在女学里做个先生,教出几个女门生来,她们又何必要在这无望中继续煎熬。   不管是愿不愿意出宫的,这会子旨意还没下来,都只消停地在自己宫里听消息。   可后宫是消停了,前朝好些消息灵通的王公大臣们,也都看出来了昭元贵妃这独一份儿的荣宠不衰,却无法眼睁睁看着后宫方荷一人独大。   索额图在澹宁居内满脸阴沉地转圈。   “南书房的旨意已经递了上去,算着日子,半个月内就会颁旨,选秀一旦改制,往后谁也拦不住昭元贵妃的风头。”   太子胤礽捏着本棋谱,平静地自顾自下棋。   索额图急得上前,“殿下,若昭元贵妃和佟家那位接手了选秀改制之事,往后各家婚丧嫁娶如何,皆在昭元贵妃一念之间啊!”   “长此以往,她在民间和王公之间的声望早晚会超过您,咱们万不可坐以待毙!”   胤礽失笑,“只有汗阿玛才能颁旨,难不成你要孤与皇阿玛作对?”   索额图紧皱眉头:“此事可以交给臣来办,先前那赌约本就儿戏,有好些御史都深觉昭元贵妃红颜祸水,蛊惑君王,若然能上奏的多一些,未必不能拦下……”   “叔爷错了。”胤礽淡淡打断索额图的话。   “汗阿玛教导孤,要吃一堑长一智,孤如今才明白一个道理。”   他抬头看着索额图,“昭元贵妃在前朝后宫的权势,皆系于汗阿玛一身,你我要拦选秀旨意,不是挫昭元贵妃的锋芒,而是与汗阿玛作对。”   他眸中闪过一丝嘲讽,“对汗阿玛而言,孤这个太子虽是储君,可也只是储君。”   “昭元贵妃左右朝政,汗阿玛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那女子在他掌控之中。”   如果他这个太子敢动天子权柄,即便是父子,汗阿玛也绝不会纵容他。   胤礽对为君之道越了解,就越理解康熙。   如果他是皇帝,也不会允许儿子动自己手中的皇权。   可作为储君,却没有一个能做到不提前将皇权先掌控一部分在手里,所以古往今来能顺利登基的太子少之又少。   见索额图不说话,胤礽笑道:“想毁掉一个人,未必要在事发之前动手,就像后宫,孤生出来以后夭折的兄弟也不在少数。”   索额图眼神一亮,“殿下的意思是,十五阿哥那里……”   他在脖子上比了一个横杀的手势。   胤礽无奈看索额图一眼,“叔爷有时候戾气未免太重了些,你在外头如何孤不管,可在宫里,不可再如此,否则汗阿玛容不下你。”   索额图从来不缺心眼儿,但身处高位久了,难免喜欢用最简单的法子来解决问题,反正比权势其他人也比不过他。   可皇上除外。   他略思忖片刻,“殿下的意思是要在旨意办法下去以后,再动手?”   胤礽颔首,“选秀毕竟是明年的事儿,倒也不急,到时候在宫外发生点什么事儿很容易,只是需要叔爷提前安排一下。”   “孤听说,先前狼人杀输出去的那三十座女子学堂,外头人得知此事乃是宫中的意思,为了讨好贵妃,已经差不多完工。”胤礽勾起一抹冷笑。   “她想成为天下女子表率,成为民间的活菩萨,即便不能封后也要成为后宫第一人,孤身为皇额娘的儿子,若眼睁睁看着,枉为人子!”   索额图立刻道:“此事也可交由臣来办。”   他满脸不屑,“什么女子学堂,古往今来也没有这个道理,女子就该安分守己,谨守本分!”   “她那学堂但凡敢开门,我立刻就安排几个学子去泼金水,写几首叫骂的诗传开,就看她能开多久!”   时下女子重名节,有时候甚至不是一个人的事儿,家中但凡一个女儿毁了名声,其他女儿都会难以出嫁。   所以,只要叫人明白,进入学堂的女子都是失德失贞之妇,但凡家里有不止一个女儿的,都不敢叫女眷去那学堂。   抵触的人多了,再让人传出几个女子借此卖身的故事去,世人就会留下一个印象,那女子学院不过就是个没挂牌匾的妓院。   就算学堂中门大开,也没女子敢去。   两人说话的时候,方荷请了大福晋,在花园里赏先前改过图案的玉白嘉菊。   赏花宴后,这嘉菊反倒开得更盛了,姹紫嫣红中多一抹玉白,确实赏心悦目。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自打嫁进宫,就一直被惠妃压着磨规矩,虽然如今是宫里唯一的儿媳妇,存在感却不高。   加之她几年下来接连生女,身子也虚弱,寻常除去给惠妃请安,并不怎么出阿哥所。   这会子被方荷请过来,大福晋颇有些不安。   她很清楚自家爷和婆婆跟昭元贵妃的龃龉,可贵妃请她,她只是个阿哥福晋,也不敢不来,路上就愁肠百结。   在花丛一侧的亭子里略坐了会儿,大福晋便抚了下胳膊,表示有些凉意。   “不知贵妃娘娘叫我过来,可是有要紧事吩咐?”   她抿了抿略有些苍白的唇,赧然道:“儿臣如今身子大不比从前,有些熬不住这冷风。”   翠微赶忙叫人把亭子里的帘子放下来大半,遮住些许偷窥的目光。   方荷笑着叫人将火盆往大福晋那边推了推,也不说有什么事儿。   她只问:“听闻大福晋与大阿哥不睦,但你早晚要与大阿哥和解吧?”   大福晋手中帕子一紧,垂眸不语。   事实上,她如今每天都在心里说服自己,要跟大阿哥低头。   皇家没有和离的夫妻,早晚要离宫分府,往后她若不想被妾室压得没地方站,只能低头。   即便她心里对大阿哥早就没了情意,甚至隐隐厌恶他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扛着人往幔帐里钻的粗鲁,却也明白,她没有选择。   她得为自己,为三个女儿做打算。   这会子之所以还没低头,也是想多些时间养好身子,好早些生个嫡子罢了。   方荷也不需要大福晋回答,继续说:“我看过你的脉案,即便你与大阿哥和解,要为大阿哥生嫡子,谁也不知后头还有没有小格格,你的身子骨能撑得住吗?”   “若你为了生阿哥影响寿数,你甘心往后你的孩子在旁人手下过活?”   “你就甘心你生的小格格明明是皇家最早出生的孙辈,却因为是女孩儿,就只能黯淡无光一生,然后死在北蒙草原上?”   方荷的接连发问,让大福晋眼圈迅速泛红,眼泪猝不及防地摔出了眼眶。   她努力深呼吸保持冷静,擦掉眼泪,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贵妃娘娘,我明白你的意思。”即便狼狈也没叫大福晋失了平静,她柔柔抬起头看方荷。   “可我不是你,也不是那些敢于站出来与皇上做赌的女子,我没那个底气和胆色。”   “我阿玛戴罪之身被免职,如今伊尔根觉罗氏没落,我若任性妄为,谁也护不住我。”   “一旦我言行有失,婆母和大阿哥会因我颜面受损,我在宫里无法立足,更护不住我的孩子。”   眼泪在她眼眶中积聚,却始终未曾落下。   她扯了扯唇角,狼狈得格外坦然,“我也曾奢望过,若是能跟贵妃娘娘一样肆意该多好,但我从小学的就是三从四德,我做不了贵妃娘娘这样的人。”   大福晋其实还挺喜欢方荷的。   谁也没替她委屈过,替她说过话,连她额娘和阿玛都隐隐埋怨她肚子不争气。   那次在御花园,却只有方荷明白她的苦楚。   可方荷的善意,她不敢也不能回报,如她这般浮萍,只能跟大阿哥和惠妃站在一起,错也错到底。   方荷没急着说话,任由大福晋安静流了会儿眼泪。   在宫里,向来不许人哭,私下里也有伺候的宫人看着,孩子和夫君随时都可能进来。   大福晋就算伤心,只怕也没多少机会能痛快哭一哭。   等大福晋平缓下来些,方荷才温声开口,“其实我跟大阿哥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矛盾,除了那把龙椅,他想要的,我都能帮他实现。”   大福晋猛地抬起头,没想到方荷敢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方荷被大福晋的表情逗笑了,“这话就是在皇上面前我也敢说,身为长子,他本来就该得到属于长子的尊荣,至于他和太子的争端,也只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不是吗?”   “至于你,你说你成为不了我,但你可以成为你想要做的自己。”方荷微微探身,将茶往大福晋跟前推了推。   “尝尝这杯茶,我叫福乐根据你的脉案特地炮制的养身茶,喝上个几年,你先前损耗的寿数能补回来一些。”   大福晋更坐立不安了,“贵妃娘娘,您……想让我,让大阿哥做什么?”   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方荷给的这个诱惑太大,背后要付出的代价却叫大福晋只有心惊肉跳,丝毫不敢动那茶盏。   方荷笑道:“太子妃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入宫,我想让你成为所有阿哥福晋们的表率,就算不靠大阿哥和惠妃,你也能在宫里立得住脚。”   “至于大阿哥,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注定了将来有一日,他会被新君忌惮,到时即便你跟大阿哥琴瑟和鸣,也护不住你的儿女。”   “你早晚都得自己立起来,无论新君是谁,都有自己的价值或与新君对抗的底气,方能安稳立于世。”   说完这些,方荷便端起茶来,慢慢饮了一口。   “我做这些的目的,你心里清楚,互惠互利的事儿,你可以慢慢考虑,但选秀改制的旨意快下来了,别让我等太久。”   “这养身茶就算是我的诚意,若你愿意,我也可以让福乐给你和三格格养身子,如同十一阿哥那般。”   大福晋回到阿哥所后,颇有些神思不属,脑子里乱得甚至都没注意到大阿哥已经进了正院,在她对面坐了好一会儿。   直到这人又跟刮风一样凑过来,搂着她的肩膀往下压,大福晋才反应过来,去推他。   “爷,妾身身子不适……”   胤褆脸色发黑,“爷回来好一会儿了,你也只当看不见爷,更不愿意伺候爷,你到底要跟爷生分到什么时候?”   他如今在兵部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为了跟禁卫军和京郊大营的武将们打好关系,来回奔波,皮都脱了好几层。   都是为了让汗阿玛多看重他一点,也让额娘别再钻牛角尖,为难伊尔根觉罗氏。   胤褆语气愈发暴躁:“你若不想继续生,爷由着你,额娘那里的为难,爷替你担着,你到底要爷怎么样,好歹你说出来,也好过这样不明不白的冷着爷!”   大福晋平静地理了理刚才被胤褆亲乱了的鬓发,坐直了身子,淡淡看着他。   “我跟爷说过我不想那么快继续生孩子,爷是怎么回我的?”   “怀了三格格后,我也跟爷说过,我身子不好,那一胎很凶险,你让人将催产药端给我的时候,有过一丝犹豫吗?”   她鼻尖一阵阵泛酸:“如果不是我命大,再过半年,大阿哥您的新福晋都要入门了,你要我如何信你?”   胤褆几乎爆发的脾气,被自家福晋滑落的眼泪给浇灭了。   他烦躁地转了两圈,在大福晋惊悚地注视下,倏然单膝跪地。   “是我错了。”胤褆虽然性子急,有时候有些莽撞,但他从小就是个很坦然面对自己好坏的人。   “你说不想怀身子那会儿,额娘处境不好,我一门心思想要皇长孙,好叫汗阿玛高看我一眼,能让我压太子一头,为额娘争些脸面,忽略了你的感受。”   “至于那碗催产药……”胤褆沉默了下,咽下了解释。   “是我魔怔了,以为能报当初被贵妃落了面子的仇,听太医说你这一胎怀相不错,犯下了大错。”   其实是惠妃让杜鹃收买了张昌去办的,等他知道的时候,大福晋已经发动了。   张昌已经被他送去了义庄,但惠妃之所以会如此,说白了是他这个儿子无能,才会让额娘剑走偏锋。   是他的错,他认。   他箍住大福晋的腰,抬头看她,“爷先前混账,没明白对你的心意,也忘了你肚子里怀着的是爷的骨肉,你血崩后,爷夜夜都做噩梦。”   “你不想生,就先不生,爷等你养好身子,多久爷都等。”   顿了下,他自嘲道:“就算你生出皇长孙,也改变不了我只是个庶长子,爷的体面不该从女子肚皮上得,爷会自个儿给你挣来铁帽子亲王福晋的荣光。”   见大福晋始终不说话,胤褆抹了把脸,松开身体僵硬的媳妇站起身。   “无论你想要我做什么,只要你说,我没二话,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也不会再让额娘为难你。”   “如果……你实在不想看见我,往后我只用膳的时候过来,到底别叫丰生格她们不安。”   说完,胤褆大跨步往外走。   等他臊眉耷眼跨出门槛后,终于听到大福晋柔弱却犹如天籁的声音。   “等等。”   胤褆心下大喜,转身重回大福晋身边,又一把抱住她。   “爷就知道你心里有爷!”   大福晋:“……”那你心里还挺没数的。   但她面上不露声色,只柔柔推开他,略定了下心神,终于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她摁下心里对大阿哥的芥蒂,放缓了神色,替他倒了杯茶。   “我有些话想跟爷说。”   ……   九月十八,选秀改制的旨意从京城发出,被布政使司迅速传往各处。   圣旨在各地迅速掀起了剧烈的反响。   其实秀女比较多的地方还是京城,其次便是盛京和北蒙,再就是北地离京城近一些的地方。   南地除了官宦人家,旗人很少,秀女就更少了。   但反对声音最响的便是京城以外的地方,弹劾改制的折子雪花一样从各地飞往京城。   他们不知道中秋宫宴上发生的事,因选秀制度一改,各地官员害怕担责者有,觉得不合规矩礼法者有,更甚者,觉得此事会影响秀女入宫博前程者也不在少数。   十一月里,入宫述职的官员多了,甚至好些官员都请求御书房觐见,想求皇上收回旨意。   索额图到底没忍住,暗地里在其中推波助澜了一番,即便阻拦不住皇上的旨意,给昭元贵妃添点堵也是好的。   觐见上谏言的大臣们多了,皇上但凡想起昭元贵妃一点坏处,以皇上的性子,定会冷落昭元贵妃。   但没过几日,胤礽就派人拦住了索额图这番无用功。   毓庆宫里,胤礽很坐得住,他知道皇上不会收回旨意,却也不急。   索额图让人准备的打油诗已经在民间传开了,连黄口小儿都能念上几句。   百姓们都知道这女子学堂不是什么好地方,是教女子不学好的。   不管任何时候,这女子学堂但凡开张,赫舍里氏安排好的人,定会让女子学堂在京城好好扬名立万!   莫说那时,就这会子,先前被景嫔的人上门要求兑现诺言应下去女子学堂的人家,天都快塌下来了。   好些人家,早就把自家女眷被宫里娘娘看重,要进学堂学本事,往后有机会进宫做女官的事情宣扬了出去。   先前有多少羡慕的,钻营的,这会子就有多少人嘲笑说闲话。   他们家里的女孩儿更是觉得委屈,直到进了腊月里还在哭。   若非这学堂还没开门,说不定反应更激烈的都有。   方荷从来不会小觑女子的贞烈,尤其是这世道对名节有一种几乎变态的追求。   所以即便学堂比预期建好的时间早,她也坚持让景嫔别着急,要再等等。   景嫔知道,方荷那个世界有一种人擅长张罗些活动,替人替事儿宣扬好名声,甚至让坏事便好事,好像叫什么公关。   她从话本子里看过,方荷上辈子工作的客栈,就经常跟这部分人打交道,一开始还颇为期待地等着。   但等到过了年,春暖花开,在各地官员上奏无效,无奈只得遵旨,从各府城开始秀女初选时,方荷还带着九公主悠闲张罗胤袆的抓周宴,丝毫也不见急。   别说宫里其他等得心焦的妃嫔,连景嫔和宜妃都坐不住了。   她们联袂到延禧宫,正好碰上翠微带着人收拾去畅春园的行囊。   三月十八的万寿节,康熙下了旨要在畅春园里办,所以一过三月,各宫就都开始准备起来。   等胤袆的抓周礼在寿康宫办完,第二天就要启程去园子里,才来得及在园子里准备万寿节的大宴。   景嫔和宜妃进了大殿,方荷和啾啾就坐在大殿地上的毡毯上,低着头在用打好的络子梳理好流苏,用串珠线连在一起。   手比较巧的昕梓和昕珂也都在帮忙,绑在一起就变成长长的一条,繁复黼黻纹的络子点缀着朱红流苏,看起来格外喜庆,旁边摆着好几条已经绑好了的。   胤袆阿哥也在毡毯上,撅着穿开裆裤的小屁股爬得飞快,只是被春来和昕南给拦着。   “凉凉~啾啾~”他嘴里嘟嘟囔囔着叫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跟个小牛犊子似的,也不知道疲累。   宜妃上前一把抄起胤袆掂了掂,笑道:“哟,小家伙可够敦实的,少说也得二十多斤了吧?”   方荷抬头笑着招呼她们坐,“前阵子一直住在寿康宫,太后娘娘喜欢孩子,就爱看人多吃,你瞧啾啾这小脸儿都……都润得不行,瞧着白里透红,煞是吉利。”   两人:“……”那不就是胖吗?   确实,咧着小嘴抬头笑的啾啾,小脸儿比刚在宫里流行起来的红果都要圆。   方荷冲她们眨眼,小丫头翻过年叫四岁了,已经到了爱美的年纪,听不得胖字。   前几天康熙抱着啾啾说了她一声胖,被这小团子水漫金山,折腾着非要跟阿玛一起睡,晚上尿床又漫了他一回。   方荷睡了个整觉,翌日起来听说了偏殿的动静,笑得当天夜里也被罚着当了回尿床的崽儿。   被翻来覆去地折腾,那狗东西还想听铃铛声,气得方荷让康熙重新换上了高领的龙袍。   这不,快到万寿节康熙见人多,这会子还穿着呢。   如今各宫都还烧着地龙,康熙经常热得满脑门汗。   听说好些人都觉得康熙身子虚,甚至已经在外头大肆求购上好的补药,要献给皇上补身体。   方荷得知后,又是好笑又是发愁,万一康师傅真吃了那些补药……回头虚的是谁还不好说。   稍稍走了下神,方荷把络子交给昕梓和啾啾,带着明显要说事儿的景嫔和宜妃去了西偏殿。   宜妃迫不及待开口:“这会子选秀都开始了,我听堂嫂说,堂兄已经下到府城去,若无意外,四月里应该就能结束初选。”   景嫔作为妃嫔,到底没急着出宫,给人留下话柄,这差事便给了宜妃那位堂兄。   宜妃:“那女子学院放置了那么久,什么时候开啊?”   景嫔也道:“外头传进消息来,民间有打油诗诋毁女子学堂,先前好些应了圣人签的人家都反悔了。”   “如果任由这打油诗继续下去,过不了多久,学堂还没开起来,名声便要尽毁。”   虽说圣人签一般不会有人违诺,可这只是出于对皇上的敬畏。   他们实在不想应诺,只是戏耍得来的承诺,其实也没太大的约束力。   宜妃:“我瞧着倒像是赫舍里氏的手段。”   她看了景嫔一眼,“佟家估计也没少在后头推动,贵妃到底打算怎么办?我心里总有些慌,觉得会出事。”   “那肯定会出事,否则人家不白忙活了吗?”方荷笑着给宜妃倒了杯茶。   “由着他们说去,好歹得叫人多高兴一阵子。”   宜妃:“……”你还挺善解人意??   景嫔见方荷笑得促狭,就知道她已经准备好了,也不妨碍方荷逗人,气定神闲喝起茶来。   但不等宜妃吐槽,方荷便意味深长笑道:“你们是不是忘了,太后娘娘的懿旨还没下呢,太皇太后的忌日也要到了。”   本来她们还得想法子让女子学堂声名远播,可她们在宫里,有些事实在鞭长莫及,费事得多。   如今竟有人帮忙把工作做了,好人啊,她得感谢对方才是。 第121章   胤袆抓周礼前一夜, 方荷带着啾啾和二宝歇在了乾清宫。   待得康熙下了早朝,她和孩子们直接乘坐康熙的皇辇往寿康宫去。   得以观礼的王公宗亲和阿哥们则紧随其后。   胤礽看着他们像一家四口一样先行一步,眸底的暗色愈发浓郁。   以前这份殊荣同样是他的,也只有他!   如今那个小豆丁才满周岁, 就占了他的位置, 等他长大……呵。   胤褆余光瞥见太子沉如水的面色, 思及先前大福晋跟他说的事儿,在心里冷笑。   老二费尽心机打压他, 打压贵妃,生怕谁抢他一点风头,只以为天底下就他最聪明。   福晋说得对, 过去老二能压制他,是因为老二简在帝心。   可如今,更得帝心的却是贵妃, 连他家三格格的抓周礼都要为贵妃之子让位, 错后一天。   胤褆过去不服气, 但在知道贵妃能够为福晋和小女儿调理好身体后,低头低得心甘情愿。   他倒要看看, 将来老二还能不能如现在一样趾高气扬!   康熙登基后为表亲切, 曾下旨令那些德高望重的老福晋们只需在太皇太后和太后、皇后千秋时和过年进宫拜见便可,寻常与宴不必操劳奔波。   否则宫里四时八节那么多宫宴, 一进宫门处处都是规矩,光除夕到正月十五半个月的宫宴,就能病倒甚至死上好几个。   可老一辈的福晋们, 为了自家后辈和子嗣的前程,也不愿意叫宫中的主子们忘了自己,总得时不时进宫混个脸熟。   因此, 除了千秋节,也就只有洗三和抓周礼这种需要长辈操持的大事,可以叫这些老福晋们进宫露个脸。   宫里许久不曾办抓周礼了,胤袆是这两年来宫里唯一一个刚满周岁的阿哥,许久不曾露面的老福晋们能来的都来了。   皇辇刚拐过徽音左门,进了甬道,方荷就瞧见寿康宫宫门前人头攒动,都是搬抬着贺礼的太监们。   方荷将打扮得格外喜庆的二宝塞进康熙怀里,揽着啾啾,咧嘴笑着在轿辇内探身。   今儿个延禧宫的库房又要大丰收了!   啾啾也嘿嘿笑,挤在明黄色轿帘缝隙间,看着那些盖着红绸的箱子两眼放光。   这些都是额娘的,四舍五入就都是她的诶!   康熙:“……庄重些,小心叫人瞧见。”他丢不起这个人。   方荷算着今儿个抓周的添福礼,还有那些王公大臣们给胤袆的生辰礼,心里高兴,随口就是一记彩虹屁。   “我可是皇上的贵妃,只要您喜欢,贵妃的屁都是香的,自然怎么都体面。”   啾啾立刻跟着额娘学:“我是公主,汗阿玛稀饭,放屁香着呢!”   二宝用力拍着巴掌,“香香!香香!”   康熙:“……”   外头梁九功和翠微他们憋笑憋得肚子疼,里头康熙却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二宝太用力,还真绷出个屁来。   啾啾捂着鼻子,迟疑看向额娘,嗡着小奶音:“额娘,臭!”   方荷:“……”她就是个比喻。   康熙似笑非笑扫方荷一眼,“往后别跟你额娘学,在宫里得谨言慎行,端得住公主的体面,说话要三思知道吗?否则会叫人笑话。”   啾啾不服气,“额娘可以,啾啾也可以。”   康熙面不改色,“你额娘有个好夫君,啾啾没有,所以你额娘可以,你不可以。”   方荷立刻冲康熙眨眨眼,语气夸张道:“哎哟哟,天底下再没有我这样好运道的女子啦!啾啾你得听阿玛的话,额娘都得听阿玛的呢!”   啾啾鼓了鼓小脸儿,眼珠子转悠着没吭声。   今儿个额娘答应她了,只要她乖乖的,盯住二宝选对该选的抓周物什,就给她至少一百两银子。   额娘平时不许她吃太多油炸的东西,也不许她吃太多烤肉和蝲蛄,每回尝个味儿就没有了。   但额娘又说,只要她能攒够银子,问小厨房的陈谙达和刘谙达买,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   啾啾还不明白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只盘算着一百两可以吃两顿烤肉呢,不想这会儿得罪额娘。   她暗暗打算,等银子拿到手,再跟阿玛好好商量商量,她也要嫁给阿玛的事情。   他们说话的工夫,皇辇停在了寿康宫的琉璃门前。   绕过龙凤和玺的影壁,就是寿康宫的小广场,抓周的四方大桌已经摆在了正中央,正殿内外都站着好些命妇和妃嫔。   见康熙和方荷进来,她们立刻行礼,声音传进殿内,太后扶着乌云珠的手也出来了。   瞧见被康熙抱在怀里的阿哥,好些老福晋都眼神一缩,不动声色用眼神交流。   以前宫里的阿哥们抓周,可没见皇上亲自抱过,连太子都没得过这个体面。   这会子皇上却没让奶嬷嬷把十五阿哥接过去,而是直接抱着他给太后请安,几乎与方荷并肩而立,叫人心里不由得多想。   别说宫里,就是民间,小儿子也总是最得宠的,更不用说如今昭元贵妃的独宠无人不知。   至于太子,皇上还年富力强,往后……还真是说不准的事儿。   原本心思还不定,甚至看不上方荷的那些老福晋,心里不由得就转了个弯儿,给方荷请安的时候,动作恭敬了许多。   方荷在外头还是端得起贵妃架势的,笑吟吟上前扶住太后。   “胤袆洗三时是您张罗的,抓周礼也劳您费心,臣妾不济,往后胤袆的大婚,还有曾孙的洗三和抓周,只怕都得指着您啦!”   这一记隐形的马屁拍得太后格外高兴,亲昵地点点方荷的额头,对着几个出身北蒙的老福晋笑。   “你们瞧瞧,这皮猴儿可是赖上哀家了,就她会躲懒。”   其他人听乌云珠翻译的时候,一个北蒙出身的郡王老福晋直接笑道,“那也是贵妃纯孝,诚心盼着太后娘娘长命百岁呢,咱们倒是都乐得瞧着您多操心呢。”   大阿哥在一旁凑趣:“皇玛嬷,您可不能只偏心小十五啊,等着您操心的曾孙多着呢,小三和小四可也马上要娶福晋了。”   太后笑着应下,被凑上来的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还有九阿哥胤禟哄得喜笑颜开往外走。   方荷和康熙相视而笑,由着这几个淘气的走在前头,只一人拉着啾啾,一人抱着胤袆,闲庭信步在后头。   站在正殿台阶下的胤礽,噙着一抹淡笑,瞧着这一幕,眸底却丝毫没有笑意。   老大说了老三和老四,却丝毫没提及太子妃。   汗阿玛眼里心里只有胤袆,怕是忘了他已经十八,却仍旧没娶妻的事。   等到抓周礼正式开始,胤袆坐在四方大桌上以后,殷勤上前添福礼的老福晋比原本预料之中的多,许多上好的笔墨纸砚和珍奇物件都被摆在了桌上。   大阿哥胤褆放了把匕首,太子胤礽竟把康熙亲手替他雕刻的龙纹佩放了上去,引得好些宗亲侧目。   康熙目光泛起些许波澜。   这是胤礽六岁进学后,第一次得了太傅夸赞,恰逢孝康的忌日不好给他办生辰礼,瞧着胤礽偷偷躲起来哭,他才特地选了好料子送给他的。   过去这块玉佩一直被胤礽带在身上,如今他拿出来送给胤袆……是提醒他,自己又被冷落了。   思及暗卫禀报上来赫舍里在外头所做的事,康熙面上的笑淡了些,这孩子是对他生了怨气。   胤礽含笑解释,“汗阿玛当年因儿臣背诵弟子规,得了汤先生夸赞,送与儿臣此玉,胤礽始终记得兄友弟恭的训诫。”   “往后等小十五启蒙,不如就让儿臣为十五弟启蒙?这玉佩就当作儿臣承您之志,提前与他的赞礼。”   康熙含笑看方荷一眼,“贵妃觉得如何?”   方荷在外头从来不会给康熙没脸,同样带着笑道:“如若到时候太子辅佐皇上处理政务,还能挪得出工夫来,臣妾自然乐得偷懒,只要这小子别气坏了太子就好。”   胤礽眼神闪了闪,调侃:“孤怎会与小孩子置气。”   如果孩子不懂事,非惦记不该他惦记的,他只会跟大人算账。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笑着拍拍胤袆的脑袋,“既如此,孤就等着小十五给启蒙了,你们谁都别跟孤抢啊。”   后一句是说的胤褆等人。   胤褆抱着胳膊挑眉,“要教骑射,还是爷来比较好,太子贵人事忙,可别耽误了小十五。”   太子呵呵笑了两声,念着康熙和王公宗亲们都在,懒得跟胤褆多费口舌。   两人争执的功夫,三阿哥已经等不及,将自己准备好的古籍放在了桌上。   接着是四阿哥,五阿哥……连胤祥都将自己最喜欢的木剑放在了桌上。   梁九功扬声道:“请十五阿哥抓周!”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老神在在坐在桌上的胤袆身上。   太子说了那么多话,还跟大阿哥吵了几句,胤袆却也没跟寻常小孩子一样,吵闹着要人或者在桌上乱爬。   在场大部分人都在心里暗暗点头,从小看到老,单论这份定力,就远非常人可比。   他们不知道,胤袆如今的安分,全是被自家姐姐一巴掌一巴掌拍着小屁股拍出来的。   抓周一般都会提前演练,避免大庭广众之下选了不合时宜的东西,毕竟除了传统抓周物件,添福礼什么都有,还有人放胭脂呢。   只要胤袆选了不对的东西,啾啾就要皱眉,然后就是她的小巴掌。   反正啾啾也不会真用大力气,这种血脉压制的事情,方荷是不管的,还乐见其成。   次数一多,胤袆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   看到被春来抱在怀里的姐姐点头,他这才咕噜着翻了身,迅速在桌上爬起来。   小孩子记性差,很难在眼花缭乱的东西里记住要抓的准确物件,只能挑合自己眼缘的东西抓。   抓起来一件,胤袆就抬头看姐姐,见她皱眉,立刻扔到一旁继续抓其他的。   康熙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甚至连母女两个之间见不得二宝的交易都清楚。   只要胤袆抓到方荷想要他抓的东西,啾啾那一百两的买食银就能翻倍,若是抓错了,减半。   啾啾大概随了她额娘的财迷,一算要是弟弟抓错,四舍五入等于丢一百五十两银子,让胤袆演练的劲头比方荷都足。   康熙似笑非笑睨方荷一眼,见方荷冲他眨眼,心下失笑,这娘俩都一样,看似能掐会算的,实则都有点傻乎乎的。   倒是在桌上爬得飞快的小崽儿,这份会看眼色的本事,颇有几分爱新觉罗家的伶俐。   胤袆只让姐姐皱了三次眉,就准确抓到方荷希望他抓的东西,是一块刻着蒙文的玉牌。   众人凑近了看,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东西是哪儿来的,又代表什么含义。   老福晋们的眼神不大好,看不清楚玉牌上的字,更不明所以。   但见皇上和太后都变了脸色,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梁九功立刻扬声道——   “十五阿哥抓太皇太后《劝学书》玉牌,愿尔书山学海宜为勤,刚柔并济前程锦,大道直行洞四方!”   众人哗然,立刻知道这玉牌是什么了。   这是太皇太后在大清入关后,晓谕满蒙女子的劝学文。   当然,不是让女子们成为什么文学大家。   世祖在位时就推崇满汉融合,更喜欢有才情的女子。   而满蒙女子大多不会说汉话,入宫后不得世祖宠爱,反倒汉军旗妃嫔比较得脸。   太皇太后以支持世祖满汉融合之策的名义,下了懿旨劝学,意图让后宫妃嫔和秀女们争气,尤其是北蒙秀女们,进而避免满蒙联姻被阻。   懿旨发出去,自然不会拿私心来说,大义上便以女子也当启智,方能为贤内助,襄助文武百官齐家治国平天下,辅佐帝王,昌盛大清威名。   当时的满八旗人家,也因这道懿旨,家家户户都请了先生教导家中女眷学汉话。   连北蒙秀女也受到影响,北蒙各部落,还因此提高了识文认字的奴隶地位。   这玉牌是太皇太后给世祖的,作为遗物被康熙留存在了私库里。   他都没注意到,方荷什么时候把这个东西拿到手的。   康熙立刻转头去看方荷,方荷无辜眨眼,他让她自己进私库挑东西的时候也不少,她当然是拿有用的东西咯。   大福晋突然红了眼眶,难得站出来,面对太后跪地。   “下个月便是太皇太后的忌日了,自妾入宫那日起,就一直得老祖宗看顾,可惜没有福分多侍奉老祖宗跟前,每每想起来都心绪难平。”   “惟愿遵从老祖宗旨意,多学多思,襄助大阿哥执掌中馈,令家宅安宁,求皇玛嬷允妾几本太皇太后的书册,好叫妾能日日缅怀太皇太后仁慈!”   在场众人都被大福晋这突如其来的煽情搞蒙了。   不是,抓周呢,你拍马屁装孝顺,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呢,他们没准备啊!   宜妃也擦着眼角哽咽跪地,“臣妾亦深深思念老祖宗的慈爱,若不是老祖宗的照拂,胤祺和胤禟都未必能平安至今,臣妾也想求太后娘娘赐太皇太后藏书几册,承老祖宗遗志。”   康熙只垂眸将有些无措的胤袆捞起来,垂眸看着儿子紧紧抓在手里的玉牌。   太后也眼圈泛红,显然是想起了曾经刚入宫时,被姑姑庇护的情形。   其他人见状,主子们都明显追思上头了,这要是还等下去,啥也赶不上热乎的啊!   立刻有老福晋老泪纵横跪地,诉说曾经太皇太后对自己学满语和汉文的指点。   又有人也跟着求太皇太后藏书,义正言辞表示想多学多看多思,让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在天上也能欣慰。   太子和阿哥们自然也不能没有表示,同样跟着跪地向太后请求。   眼底刚积聚起泪意的太后,哭不出来了。   不是,她哪儿来那么多姑姑的遗物叫这些人追思啊!   姑姑留下的藏书都送景仁宫去了,在场这么多人,宫里的藏书要是都给出去,大半个景仁宫都得空,那往后皇家看什么?   方荷恰到好处站出来,搀住太后的胳膊,一脸动情道:“太后娘娘,太皇太后虽然已经大行三载,她的音容笑貌却依然在咱们心里!”   “臣妾想,也没人能忘记太皇太后对大清的奉献,甚至会随着老祖宗离开的时间越久,而越怀念。”   “既如此,臣妾提议,不如每年四月里,都举办缅怀太皇太后周年祭的仪式,也好叫天下人都记住,老祖宗精神长存!”   众人:“……”艹,论马屁,还得是贵妃,怪不得她荣宠不衰,这马屁拍得叫人叹为观止。   太后觉得方荷这提议简直是说到了她心坎上。   她同样不想世人就如此忘记姑姑,也愿意让更多人知道姑姑这一生对大清的奉献。   她看了眼表情不明的康熙,“贵妃说得有道理,只是……这祭祀乃是皇家之事,姑姑也不愿看到皇帝劳师动众,只为祭奠她。”   康熙似笑非笑看向方荷,这戏台子搭好了,却不是给他唱戏的。   即便众人都看着自己,康熙却也没有抢自家胭脂虎风头的意思。   “贵妃可是有主意了?”   方荷给康熙一个‘棒棒’的眼神,笑着抚掌:“咱们要缅怀太皇太后,自然不能违了老祖宗的初衷。”   “倒是巧了,京中如今不是起了三十座女子学堂?”   胤礽猛地抬起头,眼神瞬生波澜,贵妃一直对外头的打油诗和脏水没反应,是在这里等着呢!   他用力攥紧手心,听着方荷脆生生道:“臣妾让人整理了太皇太后语录,您可以令咱们满蒙汉八旗的秀女乃至天下女子,都承老祖宗遗志,学一学太皇太后的教诲。”   “哪怕她们能学到老祖宗所学的万分之一,咱们大清儿郎可就不用愁后宅不宁咯!”   “往后每年四月进行考核,得了成绩再呈送老祖宗梓宫前,以慰她在天之灵。”   胤礽垂眸,遮住眸底戾色,他还是小瞧了这女人的手段。   太后听得直点头,眼神越来越亮,顺着方荷的话点头,笑问其他人。   “你们觉得如何?”   被问的人:“……”那他们还能说不好?   谁敢说不想缅怀太皇太后,还是敢说自己不愿意承太皇太后遗志?   听着众人纷纷附和,太后满意地点头,“好,今儿个就叫人传哀家懿旨,正好秀女初选也结束了,便让她们都去女子学堂进学女六艺,缅怀太皇太后生平。”   “也好叫她们多跟皇额娘学一学,如此也不负皇额娘曾经对她们的期许。”   她看向康熙:“要哀家说,不如这复选和终选就在女学里办,也算是贵妃说的周年祭,如此也不必大费周折,只叫过了终选的秀女给皇额娘添些香火就是了。”   康熙笑着点头:“皇额娘这提议好,回头朕就叫礼部和户部、藩司拟个章程出来。”   方荷又笑着开口说:“太后娘娘,皇上,此事若是只劳烦礼部、户部和藩司,只怕会给朝廷添麻烦,而且女学里都是女子,若是让他们来安排,少不得会有不便。”   “不如请些德高望重的外命妇,并宫中妃嫔一起,为女学的女子们做先生?臣妾想着,再没有人比她们更了解太皇太后了。”   本还因为要让家里的女孩儿出去进学一事皱眉的老福晋们,眸底迅速转变为喜色。   如果她们能把这件事办好,不但能成为各家女眷的先生,还能得到宫里的关注和赞誉。   等这些秀女们嫁了人,往后不管是在京中还是外地,往后家里的关系网可就广了。   甚至很多原本插不上手的事儿,指不定都有了门路。   对权贵们而言,黄白之物和眼前的利益其实都没那么重要,他们重名声,图的就是能让家族荣光延续的人脉啊!   她们立刻就附和起方荷的话来,没口子地夸赞方荷深明大义。   太后又看康熙。   康熙思忖片刻,笑道:“还是着礼部和顺天府牵头,至于这女学内的章程,就由贵妃上表给朕章程,朕再思量看看。”   胤礽面沉如水,汗阿玛说思量,那就是允了。   方荷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倒叫他先前泼出去的脏水有些骑虎难下了。   但凡懿旨一出,百姓们乃至权贵们,谁都不会再觉得女学是污秽之地,甚至会钻尖了脑袋往女学挤。   方荷将进女学的意义拔得如此之高,进女学的女子身份也低不了,都不是傻子,自然都想要人脉。   他都得叫索额图立刻将所有安排好的脏水收回来,扫干净尾巴,免得被人发现了,以对太皇太后的大不敬为由做文章。   贵妃这招够狠的!   胤礽心里冷笑,就算贵妃在宫里能兴风作浪,出了宫,她想要就此扬名,仍是做梦!   到了晚间,方荷先去哄睡了因为清点贺礼格外兴奋的啾啾和二宝,回到寝殿,就见康熙在翻看她放在矮几上的计划书。   这还是她总跟耿舒宁一起,看多了耿舒宁的方案,再根据自己在酒店内做的工作日志,改出来的执行细则。   听到方荷进来的声音,康熙抬起头,眼神如刚认识方荷一般。   他心底的疑惑越来越重,藏不住,也不想藏。   “果果,你到底是谁?”   方荷装出没听懂的样子,满脸迷茫走到康熙身边坐下。   “我就是您的果果啊,还能是谁?”   康熙垂眸看着挤在自己怀里的方荷,抚着她的后颈,一点点叫她靠近自己。   二人四目相对,鼻尖近得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康熙:“你不是徐芳荷,告诉朕,你是谁?”   方荷倏然屏住了呼吸。 第122章   方荷以为, 康熙很早之前便会问这个问题。   她永远都不可能将自己的来历说出来,她什么都敢赌,唯独不敢赌人性在预知面前的险恶。   但她很清楚康熙的城府她玩儿不过,马脚都不知道露了多少, 早晚会被人发现跟原本的芳荷不一样。   她很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腹稿都不知道打了几版。   可康熙竟然一直都没问她, 现在孩子都生了俩,方荷腹稿都很久没更新了, 突然听到他问,略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方荷在突发状况面前向来绷得住,这会儿只仰头, 定定注视着康熙。   “我还以为您不会问我了。”   康熙在她脖颈儿上轻轻摩挲,语气意味不明。   “朕以为,会等到你说。”   可惜, 即便他把这混账捧在手里含在嘴里, 放弃后宫环肥燕瘦, 却依然不能让她全然信任。   方荷微微退开些,看着康熙疏淡的面色, 笑了。   “其实,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只记得, 自己死过一回了。”   康熙眼皮子蓦地一跳,就听方荷语气格外坦然继续道——   “您应该知道啊,姑姑死后, 我从乾清宫侧殿前的台阶上摔了下去,若不是姑爹护着,我早叫人送到安平堂, 这会子坟头草——唔!”   康熙格外不喜欢她最后几个字,手上微微用力,掐住了她后头的话。   他合理推测:“是乌林珠老福晋送你回来的?”   方荷摇头,“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在意识模糊中进入了一个很阴森的地方,遇到一个红衣老妇人。”   “她好像带我穿过了一些很神奇的地方,才将我从那个地方推了回来。”   她不会仔细描述无中生有老妇人的模样,即便她在景仁宫已经看过那位曾祖的画像了,多说多错,记不清楚才有转圜的余地。   她垂着眸子,轻声道:“刚回来的时候,我其实很混乱,因为我脑海里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仔细去想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   “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她,我的性格和她截然相反,却又记得从小到大所有发生过的事情。”   康熙轻抚着她的背,若有所思,“如你真的闯过鬼门关,逆天而行,逆转阴阳,绝非易事,魂魄沾染了黄泉路上的气息,混乱倒也说得过去。”   方荷腹诽,这位爷是看过什么话本子吗?这补丁打得比她还圆满。   她听康熙说话冷静,复又抬起头,表情倏然变得邪恶起来,带着一看就满肚子坏水儿的魅惑,轻轻咬住他的唇。   “也有可能我是什么经年老鬼占了那徐芳荷的身子,皇上怕不怕?”   康熙面无表情:“朕乃真龙天子,有龙气护体,即便你是鬼怪,又能耐朕何!”   他抚在方荷脖颈上的手,感觉到她脉络跳动平缓了些,这才微微用力,咬了回去。   将方荷亲得气喘吁吁,他才低低笑道:“再者,朕也不少以龙气浇灌你,以你的表现来看,就算你是地府出来的,也不过是个失了道行的小鬼。”   方荷:“……”好好说话呢,开什么车!   康熙轻蹭她鼻尖,笑得更玩味,“比起鬼怪,朕倒觉得你像是得了什么机缘,成了精,不然也不能勾着朕不爱人间女子,偏要属意你这个狡猾的混账。”   “今儿个这一出,你早就打算好了吧?日日与朕在一块儿,宜妃她们都知道了,倒是独独瞒着朕。”   “那我都是大人了,总不能还跟孩子一样告状吧?”方荷无辜眨眼,意有所指道。   “而且您这话不合逻辑,人家话本子都说,精怪死了就是灰飞烟灭,地府里只有鬼怪,没有精怪!”   康熙眸光微顿,太子所为他亦知晓,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事不涉生死,他不想事事插手。   方荷的性子他知道,太子……到底是叫索额图带得钻了牛角尖,受些磨炼不是坏处。   他干脆换了话题,指着那计划书的册子笑问:“这东西也是你从地府学来的?”   方荷为了方便查阅,在所有的纸张前面,都错落着贴了纸条做提要。   又为方便随时往计划书里增减内容,叫造办处打了铜环,用裱画的硬纸做了封皮,做成了活页册子。   康熙瞧着新鲜,这法子可以按照感兴趣的部分,精准翻阅。   而且也能随时取出来修改批注,去掉无用的部分,比那些用麻线装订的册子方便得多。   回头倒是可以叫造办处多做一些送到六部值房去。   “不知道啊!”方荷理直气壮道。   “我只是想要把事儿做好,自然而然就会这些了。”   她偷偷打量着,感觉需要证明她是她的危机应该过去了,立刻就支棱了起来。   她得意道:“说不准臣妾会的还多着呢!”   “往后指不定还有您求着我的时候,求人什么姿态皇上还记得吗?忘了的话您可得仔细想想才是。”   “是,你还会爬树,会英语,会睡梦中踹人打呼噜……”康熙似笑非笑接话。   方荷:“……”那他的口味其实也挺重的吧?   康熙像是知道方荷腹诽一般,“对了,朕本来想着皇贵妃的朝服和仪仗都准备好了,打算择日宣旨……”   见方荷眼神猛地亮起来,他凉凉道:“既然贵妃如此说,那就再等等,等到朕有事求贵妃的时候再宣旨不迟。”   方荷:“……”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啊!   这狗东西又不要脸,整个紫禁城都是他家,有啥不能直接不问自取啊!   她立刻换了谄媚的笑,抱住康熙的腰轻晃。   “那还是不要等了,咱们俩谁跟谁呀,我的就是皇上的,何必要用到一个求字,要求也是我求皇上嘛~”   康熙微笑:“哦?既如此,那朕就叫人把礼单给你送过来,皇贵妃的封赏就还放在朕私库里,也省得叫人搬搬抬抬了。”   方荷莫名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她鼓着脸不乐意。   “放在我库房里还是您的,可放在您私库里,却有可能赏赐给别人,这不公平!”   康熙憋着笑,一脸严肃:“你求朕颁旨,自然得有求人的态度,朕可以保证,放在朕库房里早晚也是你的,可你用这封赏却得了皇贵妃之位,是你赚了。”   方荷刚要反驳,突然顿住。   她想起为什么这话如此耳熟了。   她给啾啾发银票,然后让啾啾用银票从小厨房买吃食的时候,就说过差不多的话。   啾啾不服气地问她,说额娘明明说了,延禧宫库房的东西是娘仨平分,既然有三分之一是她的银子,凭什么不能给她自己收着。   方荷也如此严肃反驳女儿:“小孩子本不应该吃这些东西,额娘这分明是给你个机会偷吃,放在额娘库房里早晚也是你的,可你却用银子买了本来吃不到的食物,是你赚了!”   思及此处,她叉腰站起来,气得脑袋都快冒烟了。   “你们爷俩怎么回事!”都这么爱听人墙角。   先前啾啾就偷听她和康熙狎昵打闹,经常捂着腚喊八瓣,闹得她这种脸皮厚的都止不住臊得慌。   这会子康熙又拿她和闺女的斗智斗勇来噎她,日子没法儿过了!   她转身就要走,康熙轻松拉住她的胳膊,“去哪儿?”   方荷冷哼,“我去找我儿子一起睡,你跟你闺女臭味相投去吧!”   康熙低笑,打横抱起方荷往寝殿去。   很快,幔帐里便漏出他喑哑暧昧的声音。   “朕是什么味儿,果果不如亲自尝一尝……”   入夜的延禧宫,四处都掌了灯,独殿内昏灯如豆,许是被殿外透过窗缝漏进室内的摇曳灯光鼓舞,幽暗中云霞锦的幔帐晃动得更加剧烈。   时不时溢出的低吟合着幔帐的舞动,在殿内缓缓散开一股似麝非麝的暧昧气息,将暮春夜□□得更长了些。   待到方荷累极睡去,康熙抱着她洗漱过后重新躺下。   看她抱住自己胳膊睡得香甜,康熙探出修长手指,以指背在她面上轻轻拂过,最后停在那微微肿胀的朱唇之上。   这混账的小嘴儿从来不老实,只说她想叫人知道的事儿,也许不是谎话,却又未必是实话。   可不管她是谁,既然老天爷将她送到自己面前,她就只能是他的!   即便她不能全然信任他,只要心里有他,一生那么长,他等得起。   康熙阖眸,熟练地将她摁进了怀里,一如既往。   翌日,太后懿旨从宫里传出来,立刻在民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原本被人私下里唾弃的女子学堂,突然成了天底下顶好的地方,这谁想得到?   原本上门找到景嫔在宫外安排好的属下说要反悔的人家,立刻又连笑带礼地找上门,想要家里女眷入学堂。   可惜的是,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卖。   景嫔的人当着他们的面儿撕了圣人签,直接告诉他们,女子学堂不会阻拦任何适龄女子入学。   往后学堂会有入门试,既已反悔,自然失了免试入学的机会。   宜妃和景嫔都有些不理解方荷的决定。   虽然民间那些多是汉军旗的女子,可也有些满军旗人家,即便无权无势,到底也能让学堂声势更浩大些。   毕竟有三十座学堂呢,哪怕一座学堂只招收几十个秀女,也得千余人才够。   没了各地前来的秀女,加之还有些格外迂腐的人家,如今京城和京畿一带,未必能凑够这么多女子。   但方荷坚持,她只跟两人说:“物以稀为贵,又以吃不到的回头草为稀,他们自个儿争抢来的东西,可比咱们主动予出去的香多了!”   景嫔和宜妃想了想,确是这么个理儿。   就跟吃东西一样,自己吃和跟别人抢着吃,完全不是一个滋味儿。   于是景嫔这边叫人掐住想要入学的口子,宜妃则通过堂嫂,暗地里安排好了与郭络罗氏交好的人家,摆明了车马,高调去争抢入学试的资格。   令太后下懿旨开张的女子学堂,学的还是太皇太后大为推崇之事,甚至还能聆听太皇太后的语录,这对普通旗人来说,入学不亚于面圣了。   他们终其一生也没机会见到皇帝老儿啊!   如今只需要叫家中女眷去学堂里,若然得了好成绩,就有机会替宫中贵人办差,说不定还能改换门楣呢。   旗人多居于内城,都在宗人府记档在册,就算是身无长物,穷得叮当响,也不可以做买卖,典屋卖田,丢了旗人的脸面。   对于这些人而言,家里出个女官,四舍五入都等于天上掉馅饼了。   与郭络罗氏交好的一些门户不算高的人家,为了攀上郭络罗氏这棵大树,只恨不能敲锣打鼓告诉旁人,怎么得到入学试资格。   再加上先前有入学堂机会,却被自己反悔作丢了的那些人,只短短几日时间,女子学堂前就人满为患,变成了京城一大盛事。   提前入京赶考的学子,并得了旨意入京贺万寿节的文武百官,一时间都格外好奇。   出去一打听,不得了,京城有这样的好事儿,其他地方怎么可以没有!   这会子可别说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那是承太皇太后遗志,效仿太皇太后,好成为大清儿郎更贤惠的贤内助啊!   同样的事情,换个名头,立刻就叫人追捧起来。   方荷的初衷就是让天下女子都有机会入女子学堂,只不过一开始步子不能迈得太大,只能先从秀女开始。   京城内毕竟还是旗人多。   可外地则不然,如若外头也兴起女子学堂,正是打开这道口子最好的机会!   她和景嫔见缝插针,叫人不动声色宣传女子学堂的好处,引得动心之人越来越多。   很快,万寿节大宴上,请求皇上也在外地兴女子学堂的声音渐渐壮大。   康熙自无不可,方荷那计划里所写的‘招商赞助’一事,他格外感兴趣!   他当即以此事乃昭元贵妃所为,实属孝心可嘉,更堪为天下女子表率,当得女子效之的名义,在九经三事殿当众下旨,晋方荷为皇贵妃,赐封号为蓁,着选秀结束后再行晋位大典。   而后,女子学堂一事便由皇贵妃主办。   与贵妃不同,皇贵妃是副后,有受封大典,到时接受所有内外命妇的朝拜。   怎么说呢,文武百官们意外,又不算太意外。   他们意外的是,皇上竟在万寿节这日晋了昭元贵妃的位。   可从未有过妃嫔能得此殊荣,这是让皇贵妃抢皇上自个儿的风头啊。   更不用说这个蓁字的封号。   皇贵妃也不是都有封号,即便有,多沿用贵妃时的封号,甚至晋位后失了原本封号的也大有人在。   ‘蓁’字乃硕果累累,茂盛永存之意,比‘昭’字寓意更贵,轻易不会用于妃嫔封号。   因为这个字世人知道最多的便是‘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这首《桃夭》相传乃是夫妻对唱之歌。   皇上用这个字,就差大声嚷嚷‘朕视皇贵妃为妻’这句话了。   至于不算意外,那是因为皇上早前就在朝上提起过,要晋方荷的位。   即便后头再也没提,可内务府和礼部的动静,也瞒不过所有人,起码东宫和索额图、明珠他们早就知道了。   大宴后,索额图找着机会,避开人进了澹宁居。   “殿下!”索额图见太子还摆弄那劳什子的棋谱,脸瞬间就黑透了。   “过不了几个月,您就得叫延禧宫那位蓁娘娘了,您怎么还坐得住!”   皇贵妃统摄后宫,皇家庶出阿哥和公主要尊称其为蓁额娘。   即便嫡子胤礽,贵为太子,在规矩礼法上可以直呼皇贵妃,可为表尊敬和对皇上的孝心,也得喊一声有半母之意的蓁娘娘。   胤礽将一颗黑子重重落在棋盘上,面无表情。   “不然孤难道要去嘉荫殿,求汗阿玛收回旨意?”   今日宴上,晋位圣旨一出,几乎所有人的招子都不忘往他这里瞟一眼。   有人兴奋,有人幸灾乐祸,真正为他担忧的,一个都没有。   就是索额图,也不过是为赫舍里氏的荣光,又何曾真正考虑过他的感受重不重要。   索额图皱眉,“如今却不是殿下自扰的时候!”   “她以女子学堂向太皇太后尽孝的功劳得晋位,那这女子学堂,咱们就必须得叫她办不下去!”   “如若出了岔子,她想在大典上接过金册和宝印,也没那么容易!”   胤礽慢条斯理从棋盒里捏出一枚白子,稳稳落在棋盘上,死死盯着代表他自己的黑子败象。   汗阿玛精于下棋,也喜欢钻研棋谱,所以所有的阿哥人人都会私下里淘些棋谱来研究,只是从未有人能下赢过康熙。   以前胤礽对棋道并不感兴趣,可苦闷的时候多了,只有钻研棋谱时心才能静一些,慢慢他也察觉出来些许滋味儿。   一时的败势不算什么,只要下对了棋,反败为胜的棋局也多得很。   这局棋,才刚刚开始。   胤礽淡淡道:“皇玛嬷下懿旨,学堂馆主便是太后,在学堂里动手,如若不能瞒过汗阿玛的眼线,不只是你和赫舍里氏,孤都要吃挂落。”   索额图:“那咱们就只能干看着她在外头兴风作浪,名声比皇后还盛?”   胤礽挑眉,继续下棋,“学堂内不能动手,学堂外却未必。”   索额图仔细思忖了会儿,还是没想出什么稳妥的法子来。   “如今明珠在兵部,步军衙门多少与兵部来往密切了些。”   “他老谋深算,无论我们做什么,但凡流于痕迹,一旦被他抓住把柄,都是隐患,与在学堂内动手无异。”   胤礽失笑,摇摇头,“孤不是这个意思。”   他意味深长道:“我们不需要跟以前一样,给学堂泼脏水,既然皇玛嬷提议要在学堂内复选,到时候只要在验身的地方,放进去几个男子,就够了。”   “这人选,最好是从扎斯瑚里氏和徐家的远亲来找,与我们毫无瓜葛,叔爷明白孤的意思吗?”   索额图略思忖了下,喜得拍掌。   他冲太子拱手,笑得格外欣慰,“还是殿下英明,殿下如今的城府,连老臣都有所不及了!”   秀女在结束选秀之前,名义上都是皇上的女人,验身一事向来由宫中嬷嬷来做。   可在外头选秀,有人趁乱钻空子,玷污了秀女的贞洁,只要传出去,方荷先前撑起的大旗,转瞬就会成为她对秀女居心不良的证据。   毕竟皇贵妃也是后宫妃嫔,她若不想叫秀女入宫,使出什么下作手段,甚至置皇家颜面于不顾,也说得过去不是吗?   胤礽扯了扯唇角,他也想跟过去一样清风霁月,甚至能不沾腌臜地做一个纯良简单的太子。   可宫里的风浪太大了,汗阿玛眼里却只看得见皇贵妃,他只能成长起来。   以往选秀,皆是三月里开始,七月之前结束。   之所以是三月,是因为得给秀女们留出年后赶路来京的时间。   但此次选秀改制,各地秀女只需到达她们所在地方的府城便可,三月里就已经结束了初选。   初选时,只需提供旗户户籍,验证自己父亲的职位,看起来没有残疾和病弱等影响子嗣传承的隐患,而后展现女六艺其中一项,通过便视为过了初选。   所谓女六艺,是与君子六艺相对的说法,只是去掉了射和御,只学礼(规矩)、乐、书和数(筹算),外加女红和厨艺。   君子以六艺佐家国天下,女子以六艺相夫教子,乃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老规矩。   方荷不想女子一直被困囿于内宅,跟只能先让秀女入学一样,不能上来就掀桌子。   那就先把学生诓进门,再慢慢加入思想教育和开拓她们心灵的鸡汤教育。   说回眼前,复选也是在各地府城选好的地方进行,由朝廷派往前去的选秀钦差和内务府选秀女官,并督查司三方共同监管进行。   而在京城,就由景嫔和宜妃并六嫔,带领内务府的选秀嬷嬷们,两两一队,令督查司的笔帖式随行,分别在离四个城门不远的四处女子学堂进行。   复选考核的依然是女子六艺,不过与初选时不同,需要先进行验身。   验明身体无大的瑕疵、无六艺相关夹带后,方可进入六艺对应的考堂,继续考核。   过了验身环节的秀女还会进行唱名,六艺成绩也当场出来,共分甲乙丙丁四等,唯有甲乙二等可进入终选。   这都是方荷跟景嫔和宜妃她们反复按照世情,商量出来的细则,一定程度上,也遵循了部分原本选秀的规矩,避免会引起迂腐之人的反弹。   但唱名这个环节一出,瞬间就成了各家之间的脸面比拼。   身份低的秀女原本无所谓过不过复选,可若是能得个高一点的评价,嫁人的门楣都能高上不少。   至于身份贵重的贵女们,那就不用说了,哪朝哪代也不缺喜欢攀比和扯头花的小姑娘们。   她们还没有被世俗的规矩和迂腐压得抬不起头,更不曾为后宅数不清的妾室和婆家各种破事儿磨平心气儿,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笑容里都龇出火星子来。   复选之前好几日,京城各家衣铺和首饰铺子就被这些秀女们挤爆了,甚至闹出了好几起不大不小的撕头花预热事件。   清明一过,复选开始,当天一大早,城门一开,就从城外挤进来了好些百姓。   就连住在城中的百姓们也大多早早出门,往复选的四座女子学堂挤。   及至辰时一过,学堂中门大开,开选的鼓声响起时,万人空巷,除了那四处复选的女子学堂,京城各处安静至极。   从宫里微服出来的康熙,看到不用静街就安静无声的长安街,颇有些诧异。   一旁的方姓小厮满意点点头,有后世那个味儿了,选秀就得是这个范儿! 第123章   “爷, 奴才在西城女子学堂对面的四海茶楼里定好了雅座。”梁九功对着康熙禀报,不动声色看了戴着瓜皮帽的方姓小厮一眼。   “您看……咱们是去学堂瞧瞧,还是去茶楼?”   康熙皆无不可,也跟着梁九功的目光睨向非要做小厮打扮的方荷。   他虽是微服私访, 通身的气派瞒不住人, 寻常只做富家老爷的打扮出行。   这种情况, 带自家夫人出来走动,即便让认识的人瞧见了, 也不算太过。   可这混账也不知道看了什么话本子,非要换男装,还梗着脖子狡辩。   “爷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万一要去些不方便女子去的地方,或者被哪家的闺秀瞧上了,带着夫人岂不扫兴?奴才这是体贴爷啊!”   要是不看方荷说这话时搓手嘿嘿笑的猥琐小模样, 康熙就真信她了。   女子不方便去的能是什么地儿?   别说他不屑往那些地儿去, 就算去, 也不能带个扭脸就能上天的胭脂虎去啊!   与其说是为了他,不如说这混账自个儿有想法。   康熙只由着她去了, 左右有他在身边, 她也就只能做做白日梦。   要是方荷不换装,梁九功还不问这问题呢。   做奴才的时刻都得体贴上意, 这位祖宗的装扮,明显就是冲着找事儿……咳咳,看热闹去的。   茶楼里是清静了, 却碰不上什么热闹——   “爷,咱们还是去茶楼吧!”方荷恭敬道,随即在梁九功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抬起头, 咧嘴笑开。   “学堂附近这会子定是人满为患,奴才怎么舍得叫爷跟人挤来挤去……”   康熙拿扇子敲敲她脑袋:“说重点!”   方荷捂着脑袋,下意识就想瞪人,但看着跟随在侧的护卫,她压下脾气,努力保持微笑。   “站得高看得远,这道理爷懂吧?”   康熙看着她换了皂靴后,才到自己胸口位置的脑袋,眸底闪过一丝笑意,转身往前去。   “那就去茶楼,你这身高,扔到人堆里,确实什么都瞧不见。”   方荷:“……”这狗东西欠捶打了!   她在背后偷偷撇撇嘴,大摇大摆跟梁九功站到了一起。   梁九功眼皮子跳了跳,赶紧后退一步,免得好不容易出一趟宫,回去还得领顿无妄之灾的板子。   二人到茶楼时,唱名已经开始。   有方荷上辈子对学校的记忆和景嫔对国子监管辖的经验,这女子学堂比起那些学子们就读的学院也不差什么了,甚至还要更气派些。   三十座学堂都采用了同样的规制,跟星级酒店一样,主打一个品牌效应。   中轴线上是一座勤学院,前后两进,前院正堂五间,左右两侧分别有侧堂三间,围绕着中间的小广场,是留作每日必上的大课使用。   大课自然是太皇太后语录和礼学、书学之地。   后院背对着一片宽阔的演武场,用来学习跑马或者散步锻炼身体。   勤学院左侧是精竹舍和玉茗堂,分别用来学乐道和女红。   右侧是百味居和锦绣水榭,分别用来学厨艺和筹算一道。   如今选秀,所有的课业暂停,验身和六艺考核是同步进行的。   勤学院正堂和侧堂用来考核六艺,左右两侧的四处院落用来分流验身,加快速度。   四海茶楼在女子学堂的斜后方,站在三楼的雅间里,正好能瞧见精竹舍和玉茗堂,还有大半勤学院,另一侧两座院子暂时瞧不见。   康熙和方荷登上三楼,站在窗前,正好看到一队队的秀女从精竹舍里出来,叽叽喳喳往勤学院去。   比起在宫里选秀要时刻注意规矩,一不小心就会被嬷嬷训斥,秀女们对在外头选秀感触颇深,是最快接受改制的。   验身的时候,她们再不必给嬷嬷们塞银子。   嬷嬷再也不敢故意折腾人,听说是有什么绩效考核,验身多少人就有多少奖银,可一旦被秀女投诉,被督查司的女官发现有不妥之处,就会扣银子。   她们只要不大声喧哗,想跟身边的秀女交流,甚至互相打打气,谈论一番最近京城的风向,带队的宫女也不管。   宫女虽然没有绩效考核,却也有月例之外出宫当差的差银,同样要受督查司监管。   几队秀女走到勤学院前,就听得有太监扬声唱名——   “工部侍郎舒穆禄博墩之女,验身甲等,六艺乙等,留牌子!”   “河南同知喜塔腊达山之女,验身乙等,六艺丙等,撂牌子!”   “直隶知州佟嗣翔之女,验身甲等,六艺甲等,留牌子赐荷包!”   ……   秀女们立刻小声议论起来。   这个说那位舒穆禄家的三格格在京中素有才名,六艺却只是乙等不合情理,那个说佟家六格格从来没听说过,倒是得了上上等,不知是什么钟灵毓秀的人物……   她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梁九功把提前备好的各家秀女的册子呈送到了康熙面前。   康熙对博墩和佟嗣翔都有印象,翻看了几下,看向方荷。   “西城这边是景嫔在张罗?”   否则怎么会叫明显不如舒三格格的佟家女成了上上选。   方荷笑着解释,“不是,是宜妃和敬嫔,但六艺考核结果肯定没错。”   她凑到康熙身边,抱着他胳膊看了眼秀女的介绍,心下更加了然。   “虽然舒穆禄三格格长得好,素有才名,可这女六艺的考核还有一份笔试卷子,是选择题。”   “若是选对了,会加分,选错了,会扣分。”方荷冲跟她一起穿着小厮衣裳的昕华挥手。   昕华立刻从袖口掏出叠好的笔试卷,恭敬呈送到康熙面前。   康熙打开看了眼,沉默了。   选择题并不多,总共十八道题,分别对应女六艺。   准确来说,是询问她们是否想要入宫,又愿意为了入宫做到什么程度,如果入不了宫又想做什么。   他看梁九功一眼,梁九功立刻带着人恭敬往门外去。   开门的时候,正好常宁跟简亲王雅布上楼,路过雅间要往隔壁去。   瞧见梁九功,常宁心下一惊,下意识往里头看,只来得及瞧见皇兄怀里搂着个小厮耳语……小厮?!   欲上前问安的常宁顿住脚步,震惊地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面不改色关上门,冲常宁躬身行礼。   “见过两位王爷,三爷说今儿个就是出来随意走走,有些不方便,就不请您二位过去说话了。”   常宁沉默地点头,他懂,他都懂。   他一脸微妙地往隔壁去,眼神有些发飘,皇兄如今独宠皇贵妃,难不成是个幌子?   也是,皇兄如今子嗣不少,对列祖列宗也有所交代了。   这会子大权在握,皇兄不必委屈自己,追求自己所好……也,也没什么不正常。   怪不得皇贵妃这几番在宫里宫外,闹得是翻江倒海,皇上也只纵着,这是纵给旁人看的啊!   曾不少次与康熙抵足而眠的常宁猛地打了个激灵,一脸严肃叮嘱雅布。   “别怪本王没提醒你,你今儿个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雅布看见梁九功就知道皇上在隔壁,可他被常宁挡了个严实,是真什么都没瞧见。   见常宁这一脸诡异模样,雅布好奇,“你瞧见什么了?”   常宁立刻道:“我什么也没瞧见!反正你嘴严实点,今儿个见过三哥的事儿别声张。”   简亲王雅布:“……”此地无银三百两,可给你玩儿明白了。   雅布能跟常宁玩儿到一起,除了都骁勇善战外,也都是混不吝玩儿得格外花的性子,很有些荤素不忌。   瞧常宁这见鬼的模样,雅布脑子里的颜料迅速开起了染坊,很快就猜测出了几种可能。   要么皇上是在外头私会臣妇……不应该啊,皇贵妃的盛宠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那就是皇上……跟他一样,荤素不忌?雅布轻嘶了声。   皇上微服的时候他们又不是没碰上过,没有一回把常宁吓成这样。   他立刻言之凿凿保证守口如瓶,但……常宁的叮嘱注定是白叮嘱了。   简亲王雅布清醒的时候靠谱,喝了酒嘛……反正简亲王府在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妻妾之争,甚至连妻妾在屋里怎么撕起来的细节都有,总归不是旁人传出去的。   话说两头,隔壁康熙揽着方荷,低头看她的目光有些复杂。   “果果,你究竟要做什么?”   以康熙的丘壑,自然能看得出,博墩的女儿被家中教导得太过迂腐,一门心思进宫,无心在外头博一番天地。   与此相反,佟嗣翔作为佟佳氏的分支庶子,格外有野心,他的女儿自然也不缺这份魄力。   方荷拿出的这份卷子叫康熙暗暗心惊。   她与太子的争端,因为御花园曾发生过的事情,他也觉得太子需要磨炼,不曾阻拦。   可她先以不想叫人进宫为名,要选秀改制,如今却又在细微的条条框框里引导着女子向学,甚至让她们生出传播所学的心志来。   只需短短数年,几次选秀,女子学堂成了气候,让新秀女乃至嫁了人的女子生出有教无类的心思,天底下大半女子就都不再蒙昧无知。   家中女子所学甚多,会刺激甚至带动一家子都向学,毕竟谁也不愿意连家中女眷都比不过。   方荷这是要给百姓启智!   后宫妃嫔明显也被她算计在内,她还要替他解散后宫不成?   女子学堂的目的一旦被人察觉,他要面对的指责定会空前高涨,平衡朝堂和她的安危会令人左右为难。   但作为一个掌权已久的皇帝,康熙也不是解决不了这些困难,可……她始终不曾坦诚。   不管她要做什么,在她心里,自己始终没那么重要,这个认知让康熙心渐渐往下沉。   方荷下意识想要后退,但康熙并未松手,只是深深盯着她,不想错过她的任何表情。   方荷用手撑在他身前,努力仰起头,含笑道:“我与皇上琴瑟和鸣,自然见不得后宫的妃嫔们一辈子都活在无望之中蹉跎,想要给她们寻个出路,这不算过分吧?”   康熙冷笑,“若不过分,你为何不敢与朕提及?”   “不是您教我事缓则圆的道理吗?既要徐徐图之,自然得一步一步慢慢走,提前将所有隐患都掐灭在摇篮里。”她摸着鼻子,笑得愈发讨巧,小小声道——   “自然也包括您……”   作为大清之主,康熙再清楚不过,百姓们知道得太多了,与统治江山无益。   方荷见康熙皱眉,难得也知道他不高兴的点在哪儿。   她收了笑,表情认真许多,“爷,世人愚昧,敬畏皇家,短时间内也许于朝堂有利,却于国祚昌盛无益。”   方荷给康熙讲了龟兔赛跑的故事,又道:“虽大清如今强盛,可朝堂上那些大臣们忙着争权夺利,欺上瞒下,故步自封,难道皇上要指望他们让大清繁盛吗?”   “如若百姓始终蒙昧,国家的人丁增长乃至生产力都原地踏步,早晚有一天,大清所瞧不起的海外蛮夷也许就会后来居上,用刀枪撬开国门,让大清河山千疮百孔。”   康熙拧眉,“古往今来都是如此过来的,他们始终都是蛮夷,怎敢来犯!”   方荷撇嘴,“端看罗刹和准噶尔就知道,您不会以为只有他们有狼子野心吧?”   康熙:“有大清铁骑在,他们不足为惧……”   方荷打断他的话,“那是因为有皇上在啊!”   “皇上英明神武,可您能保证,继位的新君乃至几代以后的君王,都能如皇上这般吗?”   这不是拍马屁。   都用不着好几代,他孙子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如今大清的强盛全靠康熙壮年时期足够清明,他年老以后……不提也罢。   康熙听出来了,方荷还是对太子不满。   他松开方荷的腰肢,拉着她在桌前坐了,定定看着她。   “你现在兴女子学堂,将来是不是还要在后宫封赏女官?果果,朕私下里可以纵容你,但朝堂之事不可。”   “你……”他难得迟疑了下,眸底的暗色却越来越深。   方荷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笑了,“您是想问,我是不是觊觎太子的储君之位,想替自己的儿子争夺皇位吧?”   康熙不置可否,“你想吗?”   “想也不想吧。”方荷思忖了下,坦然道。   “太子在朝堂上的表现如何我不知道,但他如今在朝堂外的所作所为,很难让人相信他会是个好皇帝。”   她笑吟吟望着康熙:“您知道我的性子,我不会主动挑衅任何人,但我会替胤袆创造最好的环境。”   “至于想不想争夺,要看胤袆自己,我不会做主他的人生,他若有那个能力,我不会阻拦。”   康熙的眉心皱得更紧。   他对胤礽还算满意,毕竟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孩子。   不论是处理政务还是御下的本事,乃至与朝臣们往来,保成都还端得起太子风范。   至于私下些许瑕疵……人无完人,孩子嘛,慢慢教就是了。   储君之位若动摇,亦会动摇社稷,他再喜欢胤袆,也不曾生出替换太子的心思。   他凝视方荷黑白分明的眸子,“你对太子不满,为何不告诉朕?”   “你只告诉朕不想叫人进宫,如今女子学堂规模如此浩大,诸多事宜你也不曾跟朕说,果果,你是对太子不满,还是……”心里始终不曾在意他。   但他能感觉得出,方荷是喜欢他的,只是她对自己,没有他对她那样深的感情。   作为皇帝,这样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却耻于问出口。   方荷理直气壮道:“我与太子起争执,不过是小打小闹,您两不相帮也算公平,如果我跟您告状,您是申斥太子,还是要让我隐忍退让?”   前者,就变成天家父子矛盾,后者,这位爷纯粹是好日子不想过了。   “谁的男人谁心疼,我能自己解决的问题,又怎么舍得叫您为难呢。”方荷眼神里透露出些许俏皮。   “等什么时候我扛不动刀了,再找您也来得及!”   康熙:“……”她还想扛刀??   不过方荷这不假思索的话所透露出的情意,到底是打消了康熙心底的些许不虞。   许是察觉自己太好哄,他没好气地点点方荷额头。   “朕就怕你跟在御花园一样不管不顾,到时候还得朕来给你擦屁股!”   方荷笑着上前拉他,故意扭胯挤他。   “您不是嫌我什么都不告诉您?今儿个央着爷出宫,就是好叫爷瞧瞧你家太子做的好事,再瞧瞧,我这屁股到底要不要你擦!”   康熙:“……”他说的不是这个……也不是不行。   他顺势被方荷拉回窗前。   他们所在的位置,除了能看到大半勤学院,挨着演武场的后门和廊庑也能看到大半。   两人站过去,正好碰上后厨采买的人往里运送物资,后门还没开,好些人在门口搬搬抬抬,只等着开了门送进去。   过了会儿,演武场一侧倒座房出来了几个颇为壮硕的女子,打开后门,大声让人将草框都打开,等她们检查。   挨个儿看完了草框里的东西,与采办送过来的单子无异后,为首的中年妇人就要让人进门。   但那些往里送东西的汉子刚把东西抬起来,从视角盲区突然就窜出来了十数个身穿京郊大营武袍的士兵出来,朝着站在中间的几个男子扑了过去。   康熙眸光微缩,诧异看方荷一眼。   他今日被方荷央着带她出来,是赵昌探得索额图有动作,只是索额图到底有些本事,暂时还查不出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带了禁卫出来,自然要摁下索额图的动作,到底是方荷晋位后的第一次选秀,康熙不会允许出岔子。   赵昌还没带人回来,倒是京郊大营的将士出现在京城,除了他下旨,也就只有兵部有这本事了。   康熙诧异的是,方荷竟然连明珠都说服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就见那些有问题的汉子扔下框就要跑,速度快得甚至让抓人的官兵都没反应过来。   可他们刚跑几步,就蓦地被人踹得凌空飞起,哀嚎着落在那些官兵脚下,被迅速捆绑起来,嘴里塞上看不清的东西押走。   康熙只恨自己出来没带望远镜,但他能通过服饰的颜色认出胤褆身后跟他一起踹人的,也是京郊大营的人。   他眸色愈发幽深,老大……或者说明珠,在兵部才一年,就敢无诏擅动京郊驻兵了?   方荷不知道康熙心底隐怒,冲康熙努了努下巴。   “皇上快看,看学堂大门那边。”   康熙定睛看过去,学堂门口本来就有顺天府的官兵把守,但因为人太多,不免就有些看顾不过来。   前面一波秀女复选结束,就该放新的秀女进去了,好些百姓都想看看秀女们长什么样儿,挤挤挨挨往前凑。   人一多,不免就有些偷鸡摸狗的,只是多数被官兵震慑,不敢太过分。   可也有胆大的,躲在官兵把守的死角,伺机想往学堂内走,还有人手里拿着竹筒,不动声色往秀女那边靠近。   在人差点进入角门,还有人开了竹筒的盖子,要往秀女那边泼东西的时候,人群中迅速出现几个与寻常百姓不一样的冷硬汉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拿下。   在百姓们惊呼出声之前,他们就已经将人提进了学堂,迅速从后门处,将人送到胤褆这边。   顺天府的官兵立刻就要追,却被身穿步军衙门制式袍的官兵拦住,出示了腰牌,指挥着藏在人群里的步军衙门官兵继续巡逻,这才往后头去。   康熙:“……”常宁这混账是不是被明珠给忽悠瘸了?   要是叫朝中大臣们知道,胤褆能同时动用京郊驻兵和步军衙门的守卫,弹劾胤褆的折子怕是能把老大给淹了。   就在康熙面色发黑的时候,梁九功在外头小声道:“爷,赵昌回来了。”   康熙沉声吩咐:“叫他进来。”   赵昌进门,跪地,头都没敢抬,生怕自己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   他言简意赅禀报:“启禀万岁爷,生乱之人多出自扎斯瑚里氏、完颜氏和佟佳氏,大阿哥得知大福晋庶妹选秀,应福晋所请,邀休沐官兵自发为选秀保驾护航。”   赵昌都没好意思说大阿哥原话。   大阿哥就大大咧咧跟那些休沐的驻兵和守卫说:“福晋跟爷置气好久了,爷如今连正院的炕沿都摸不着,为了生个嫡子爷容易嘛!”   “给面子的算爷欠你们一份人情,不给面子的,爷也不记恨,最多往后孤枕难眠时,去你们家里走动走动,情分深了,下回许是你们就愿意卖爷一个人情了!”   这谁能顶得住?   堂堂阿哥不要脸,房里那点事儿也拿出来说,还威胁他不痛快,其他人也别想好好睡媳妇……大家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屁颠屁颠就跟过来了。   所以……说破天去,御史也只能弹劾大阿哥和驻兵,以及步军衙门私交过甚。   大阿哥只要提一提对太后娘娘懿旨的尊崇,这就是孝心,御史最多也就咬文嚼字拐着弯阴阳一下大阿哥胆大心黑。   康熙听得额角又开始鼓胀。   他瞪方荷一眼,要说这不要……不讲究的法子,不是方荷教给大福晋的,他这会子就能把喝茶的杯子吃下去!   方荷站在一旁,低眉顺眼,捂着耳朵,比啾啾认错的时候还乖巧,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   康熙冲她发不出火来,只得没好气道:“叫胤褆过来见朕!”   治不了媳妇,还治不了儿子?   胤褆很快就过来了,进门看见方荷这打扮,唇角抽了抽,略不自在地打了个千儿。   “儿臣请汗阿玛安,请蓁额娘安。”   “朕不安!”康熙盯着胤褆冷笑。   “你好大的威风,连步军衙门的人都敢威胁,回头莫不是连銮仪卫你都敢动!”   皇帝的安危从内而外共计三层防卫。   最外侧是守卫京城的驻兵,也就是京城四个方位的京郊大营官兵,他们是京城安危的第一道防线。   而后便是由九门提督率领的步军衙门,主要掌管京城内的一应巡逻和驻防,保证京城内的安全,皇宫守卫的禁卫也是出自步军衙门,被人戏称皇宫守门人。   最后是銮仪卫的御前侍卫,他们日常负责皇帝出行的仪仗和举办各种大典时的贴身护卫,相当于私人保镖。   至于暗卫那就不说了,毕竟不是对外能提的身份,多多少少都散在这三处,到底有多少人,只有康熙和赵昌清楚。   可以说,明面上离皇帝最近的便是銮仪卫,如今朝中八旗出身的高位大臣,多数都是从銮仪卫出来的。   胤褆跪地,分外无辜,“儿臣要有那胆子,也不至于在兵部坐了许久冷板凳,早揍彭春一顿了。”   虽然明珠如今才是兵部的主事,但董鄂彭春才是继任阿兰泰之后的兵部尚书。   这家伙油盐不进。   因为先前放跑了噶尔丹,他一直看胤褆不顺眼,叫胤褆费了很大工夫才在兵部站稳脚跟。   “儿臣的福晋如今日日伺候在太后跟前,得知太后极为关心选秀,加上伊尔根觉罗氏也有人选秀,福晋颇为担忧,儿臣这才特地告了假,过来助顺天府一臂之力。”   康熙眸光深幽,“叫一个女子桎梏,朕倒是不知,你竟如此出息了!”   胤褆咧嘴笑,大声道:“回汗阿玛,儿臣深知自己的不足,痛定思痛,自当效仿皇父,比起汗阿玛,儿臣还差得远!”   康熙:“……”朕不是夸你!   梁九功和赵昌在一旁,差点笑出来。   方荷就不一样了,她侧着头看向窗外,笑得肩膀都发颤。   虽然大阿哥过去挺不招人喜欢的,可经过大福晋的调教,倒还有可取之处,起码论装鲁莽,他着实浑然天成。   康熙侧头看她一眼,眸底隐隐的警告和威胁意味,叫方荷赶紧捂住嘴,往后退了几步,示意自己乖着呢。   康熙低头看胤褆,目光喜怒难辨,只声音疏淡。   “抓住的那些人,查出是谁派来的了吗?”   胤褆下意识想看方荷一眼,这事儿福晋可没说。   他只负责抓人,虽然知道是谁做的,能不能说却是另外一回事。   储君不能有污点,一旦说错了话,可不是鲁莽能敷衍过去的事儿。   但他抬起头,却瞬间落入了康熙漆黑冷冽的瞳眸之中,心下隐隐发寒,赶忙又低下头去。   他咬咬牙:“回汗阿玛,是……”   “人心不足蛇吞象,自然是因为改制被动了利益的人家,仗着是我和宜妃、景嫔亲眷,肆意妄为。”方荷打断胤褆的话。   如果胤褆说出来,康熙最多私下里训斥太子一番,不疼不痒就过去了。   她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太子和索额图。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也该轮到她动手了吧? 第124章   方荷一开口, 康熙立刻察觉了她的心思。   这混账什么都爱吃,唯独不爱吃亏。   他垂眸顿了下,淡淡对胤褆道:“此事涉及后宫妃嫔清誉,不必细审, 把人处理了吧。”   胤褆低头应下, 毫不意外, 只眸底闪过一丝嘲讽。   大清太子,不可有任何瑕疵, 即便太子手段再下作,连皇贵妃想动手,也只能秘而不宣地接招罢了。   世人都以为他这个庶长子是莽夫, 但同样在上书房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他并不是没有脑子。   他冷静道:“儿臣将人处理后,会让人将这些人送归本家, 说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 让这三家仔细管好分支族人, 不让汗阿玛和皇贵妃忧心。”   过去,胤褆做了什么, 向来只会将最好的结果展现在康熙面前。   但福晋提醒他, 不管要做什么,最好都一五一十跟皇上说清楚, 如此做对了是功劳,不对也可提前免罚。   他清楚,福晋叫他听皇贵妃吩咐, 能说出这番话,必定是方荷说了什么。   他现在如此说,是对方荷表示诚意。   康熙难得夸胤褆一句, “你如今行事倒是周全了许多,但人不必送回去了,叫他们去义庄自行处置就是。”   没有堂堂阿哥送人去底下臣子家里的道理,家中出了这等昏头昏脑的,皇家不治罪就已经是开恩了。   胤褆起身,朗声应下,不动声色冲方荷颔首,恭敬退了出去。   方荷眸底闪过一丝笑意,跟大福晋的那番话不是她的意思,是景嫔。   人家在君王身边伺候过,曾权势滔天,别的不说,怎么拿捏封建君主的心态,比她这个半吊子强多了。   不过方荷也不甘示弱,等屋里没了人,立刻啪叽一下扑到了康熙胳膊上挂着。   眼前就有个可以拿捏的。   她眼神亮晶晶道:“您看,在外头我不止给皇上面子,也时刻惦记着维护太子的形象呢,您就不夸我一夸?”   康熙似笑非笑看她,“朕夸你心胸宽广?”   “那还是算了。”方荷一本正经站直身体,拍了拍胸脯。   “奴才的胸确实宽广,心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康熙:“……”   方荷冲康熙眨眨眼,“您若真想夸我,不如带我去倚纤阁转转?我听人说,那里头都是淸倌儿,掌上舞那叫一个绝。”   她分外真诚道:“来都来了,奴才舍不得叫爷只看些糟心的事儿,趁皇贵妃娘娘不在,奴才伺候爷去换换心情如何?”   康熙倏然笑了。   他五官颇有些女真人的深邃,笑起来有些温柔缱绻的俊美,又有岁月留下的儒雅雍容,实在是有些勾人。   他轻捏着方荷的耳朵摩挲,笑得格外玩味,“爷都没听说,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敢把污糟事儿往方荷面前倒,回头他就把人送去辛者库!   方荷虽被美色所惑,身体愈发娇软,但脑子还在,靠在康熙身上,眼珠子转了转。   “就是在宫宴上听说的!”   “您又不是不知道,有些王公宗亲喝多了什么都说,奴才到底是您身边的人,也不好仔细去分辨到底是谁。”   所以……要算账,把那些眼高于顶总爱找事儿的王公们,都揍一顿呗!   方荷听景嫔说,倚纤阁的掌上舞是一对双胞胎姊妹花根据古曲改编而成,景嫔私下里瞧过,颇有赵氏遗风。   谁不想看看能吸引住汉成帝的舞,到底好看成什么样儿啊!   她都主动提议了,希望这狗东西不要不识抬举。   她露出个灿烂的笑,“听人说看到美人跳舞,心情会很好,若是心情好了,说不定就不会跟熊孩子计较——嗷!”   康熙笑容一收,敲了下方荷脑袋。   “回宫!”   刚才梁九功禀报,说被常宁和雅布瞧见了。   两人没认出方荷,刚才离开时表情都有些异样。   若他再带个小厮去烟花柳巷,皇帝的名声就别要了!   回宫后,方荷气鼓鼓在春晖堂换了装扮,去瑞景轩接孩子。   去年在嘉荫殿起好的面包窑已经能用了,梁阿姐那边也来了信,乔小元还真把奶油和黄油给做出来了。   甚至包括她只会形容口感,不知道具体成分的曲奇饼干和蛋挞还有面包坯,乔小元都研制出了配比方子。   看不到漂亮小姐姐,她只能带孩子吃点甜品安慰一下自己了,回头一块都不给康师傅吃!   等方荷离开,康熙原本还算和缓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他淡淡吩咐梁九功,“叫太子过来一趟。”   梁九功赶忙躬身出去。   太子素日里就在春晖堂一侧的酬勤殿看折子,与先生们论国策,学为君之道。   听到康熙的吩咐,正给太子上课的工部尚书并翰林院学士张英赶忙告退。   胤礽跟着梁九功进了春晖堂。   一进门,不等他问安,康熙就冷声道——   “跪下。”   胤礽心下一紧,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暗色,面不改色跪地。   “儿臣请汗阿玛安。”   康熙对太子,刻薄的时候比在其他阿哥们面前少得多,这会子也没斥责他。   他只将御案上的密折扔到胤礽膝边。   “你自己看看。”   胤礽将黑皮的密折打开,里面详细记载着赫舍里氏是找谁润笔写了打油诗,又是怎么抹黑女子学堂的。   他顿了下,将折子放在一旁,叩头在地砖上。   “儿臣有错,请汗阿玛责罚。”   “朕叫你过来,不是想听你认错的,也不是为了责罚你。”康熙冷着脸睨向跪伏在地的胤礽。   “朕从小教导你,还有那么多满腹才学的大臣教你,若你只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朕会很失望。”   胤礽不慌不忙直起身来,抬头看向康熙。   “汗阿玛容禀,儿臣其实一开始就不认可选秀改制之事,且不说选秀是祖宗们留下的规矩,秀女入京,也是朝廷控制旗户、外地官员的重要手段。”   “秀女最多的地方当属盛京和北蒙,盛京乃奉天之所,北蒙亦是阻挡外敌的一道防线,如若朝廷对盛京和北蒙控制减弱,一旦边境不稳,人心叵测,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生乱。”   康熙沉声问:“在你心里,朕就如此无能,只能靠秀女来维持对盛京和北蒙的治辖?”   胤礽摇头:“并非如此,可您亦教导过儿臣,将所有危险都控制在自己掌心,总比交到别人手里强。”   盛京是龙兴之地,如若出事,朝廷会成为全天下的笑话。   守护盛京的是那些守旧的老姓儿八旗门户。   选秀改制,一是会让他们心生不满,二则会让许多秀女的未来都把控在他们手里,那给盛京的权力就太大了。   至于北蒙,满蒙联姻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   如若蒙八旗秀女都可由各部落来决定是否进京,也同样会削弱朝廷对北蒙的震慑。   一桩桩小的隐患,日积月累会给大清留下巨大的危险。   胤礽与方荷不对付,不只为了储君之位的安稳,更是为了自己将来接手的江山稳定。   任他说得再大义,康熙仍不为所动,胤礽说的这些,他比谁都了解。   但为君之道不光要将所有危险都掌控在自己手中,还需要精通张弛之道。   选秀改制,会给盛京和北蒙更多的权势,却能以此安抚先前与准噶尔一战造成的压力,更能考验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一个个抓出来杀鸡儆猴。   当他们明白,权势的予夺都在朝廷一念之间,早晚会老实下来。   尤其是北蒙,如方荷所说,想让北蒙与大清保持更密不可分的往来,又能彻底拿捏他们,只靠女人不行,要靠他们所无法拒绝的利益。   他没叫胤礽起来,只继续问:“你既有话,为何不在朝上奏禀,或者与朕说?”   “一旦你跟索额图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传出去,你可曾想过别人会怎么看待你这个储君?”   胤礽低头沉默片刻,再抬起头来,眼眶通红。   “汗阿玛,儿臣说了,您会允儿臣所请吗?”   “自从皇贵妃到了您身边,她要做的事情,您何曾权衡过利弊,又有哪一桩没应了她?”   胤礽仓促地抹了把眼泪,低下头,声音也低沉。   “儿臣不该置喙您和皇贵妃之间的事,可儿臣是真的担忧皇贵妃她……”   至于担忧什么,不必说出口,也都在御史的折子里出现过。   “儿臣实在不想惹汗阿玛不快,也就只能用这样的手段来阻拦。”   “最多就是儿臣名声有损罢了,只要能叫汗阿玛多看顾儿臣一些,儿臣绝不后悔!”   康熙没再多说什么。   胤礽就像温室中被惯坏了的娇花,未曾经历过挫败,自然不知道悔。   “起来吧。”康熙意味深长看他一眼。   “不论你要做什么,朕都希望你三思而后行,可以一直跟朕说你不后悔。”   “但你记住,大清不能有名声有污的太子,别叫朕为难。”   胤礽眸底的阴霾一闪而过,即便他把话说到这种程度,汗阿玛依然要纵容皇贵妃胡来,却来敲打他?   呵……太子自然不能名声有污,那就只能让别人的名声有污了。   起身之前,胤礽再度叩首下去,斩钉截铁——   “儿臣谨记汗阿玛教诲,片刻不敢或忘!”   起身走出春晖堂的胤礽没注意到,康熙皱眉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都没低头去看折子。   到了晚间,康熙批完白日里耽搁了的折子,这才感觉到春晖堂太安静了。   他问梁九功:“你蓁主子还在瑞景轩?”   梁九功表情微妙:“回万岁爷的话,蓁主子接了九公主和十五阿哥,已经回嘉荫殿去了。”   康熙:“……”没叫她看妓子跳舞,那混账气到现在?   这回进畅春园,康熙下旨,让人将方荷的大半箱笼都送到了春晖堂。   有方荷在的地方格外热闹,康熙还就喜欢这种热闹,也对方荷嘴里念叨的那个什么亲子时光感兴趣,叫她住过来,算是他每日忙于政务之余的消遣。   以方荷如今的身份,位分已封无可封,他不会再立后,皇贵妃便是他的妻,就没必要讲那么多规矩,住在春晖堂也无人敢置喙。   之所以还送了一小半行李去嘉荫殿,也是因为方荷嚷嚷着,说要有个生气了离家出走的地儿。   今儿个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回去,不用细品就知道……这混账腚痒了!   康熙气笑了,放下朱批,起身往嘉荫殿去。   刚出春晖堂,还没过二宫门,康熙就闻到了一阵格外好闻的浓香味道。   泛着些许奶香,还带着柔和却连绵不绝的甜味儿,在鼻尖缓缓萦绕,不等人反应过来,就被吸进了肚儿里,叫人立马腹鸣如鼓。   康熙深吸了口气,自上回烤肉之后,他难得又在晚膳之前的时辰感觉到饿了。   这味道虽没有烤肉强烈,却温柔得几近霸道。   都不用他吩咐,身后梁九功他们眼神就都开始放光,跟随的脚步快了不少。   踏进嘉荫殿的宫门,一行人还未来得及为滚滚而来的浓香所淹没,康熙就听到了啾啾的大哭声。   康熙心下一紧,也顾不得满殿的香甜味道,疾步跨入主殿,就见啾啾捂着小嘴,坐在地面的毡毯上哭。   二宝像是被吓到了,趴在软榻上,瞪圆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姐姐,面上带着叫人疑惑的……兴奋?   康熙哭笑不得,姐弟俩的感情有时候实在叫人费解。   “额娘是不是跟你说过,每天只许你吃两颗糖?”方荷没注意到康熙进门,背对着殿门坐在啾啾对面。   “你跟额娘要两颗,回头再跟刘谙达要两颗,到了瑞景轩还要问太后和其他妃嫔要糖吃,你不蛀牙谁蛀牙!”   “吃也就算了,你还敢不刷牙就睡觉,回头叫你那小心眼的阿玛知道了,你身边所有宫人都得挨板子!”   康熙:“……”   已经发现康熙的翠微和春来等人:“……”   在皇上的示意下,没人敢开口,只能绝望地跪地,在心里疯狂祈祷。   主子您可别说了,再说我们本来不用挨打都得挨了啊!   方荷自然不能不说,看着啾啾捂着肿起来的小脸儿,她是又心疼又好笑。   “现在知道哭了,丢丢脸~”   “额娘有没有跟你说过,牙里生了小虫虫会特别痛,比你玩儿昕梓姑姑的针被戳到还疼?”   “咱们九公主这是不相信,非要自己亲身验证一下是吗?”   啾啾捂着嘴哭唧唧地含混反驳,“不系~额凉分明说,骗别人,先骗寄几呜呜~”   “啾啾骗寄几没呲甜甜,啾啾信了呜~不刷牙,虫虫怎么还来呜呜~”   “虫虫不讲理呜呜呜~”   方荷差点笑出来,虫子要是能讲理,保管要骂啾啾自欺欺人,人家是合情合理出现的呢。   她憋着笑说:“我那是让你哄你阿玛的,可不是为了让你哄你自个儿的。”   众人:“……”祖宗啊!您快回头看看再说啊!!   康熙勾起唇角,抱着胳膊靠在殿门上,等着看着混账还能怎么忽悠孩子。   方荷倒没继续,要不是今儿个对康熙怨气太大,她都不会守着宫人说这个。   她晋位速度快,孩子也俩,如今嘉荫殿宫人和太监比以前多,到底是皇贵妃了,她也得保持点逼格嘛。   她只唬啾啾:“现在好了,回头张御医会拿着大钳子,把你的牙拔掉,今天的小点心暂时没有你的份儿了。   ”   “往后你要是继续多吃糖,牙齿会掉光光,永远都吃不了你最喜欢的薯片、肉丸子、烤肉、蝲蛄……”   方荷还没数完,啾啾悲从中来,仰起小脸,放声大哭,晶莹的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   母女俩一个幸灾乐祸,一个悲伤难抑,丝毫没注意到殿内的光稍稍暗了些。   倒是趴在软榻上偷偷乐的二宝,一扭头,注意到门口的康熙,啊啊出声。   “阿阿——阿来~”   方荷转头,啾啾歪头,娘俩瞪着差不多的大眼睛,看向逆着光线的高大黑影。   方荷:“……”狗东西她都说累了,他怎么又偷听呜呜~   她也想哭了,顶着康熙浑身不善的气场,赶忙爬起来给康熙行礼。   “皇上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臣妾本想着烤好了点心,拿过去伺候您用晚膳呢。”   康熙凉凉道:“哦?小厨房的晚膳,也是给朕准备的?”   方荷:“……就是给您准备的!”   她殷勤迎上去,“皇上饿了没?皇上累不累?皇上……”   她还没谄媚完,啾啾先前顿住的哭声又在殿内回荡起来,吓了方荷一跳。   她深吸口气,在心里给啾啾比大拇指,不愧是她闺女,这转移话题转移得漂亮!   她赶忙担忧看了眼啾啾,对康熙道:“啾啾她生了虫牙,脸都肿了,臣妾实在是心疼,忘了叫人去春晖堂给您传话,您瞧她哭得多厉害,可疼了呢!”   康熙:“……”不是被她吓的吗?   但啾啾哭得难过,康熙也心疼,过去蹲在啾啾身边,抱她起来。   “梁九功,叫御医过来。”   啾啾窝在康熙怀里,哭得更伤心了,“呜呜不拔牙,啾啾吃薯片、肉丸子、烤肉、蝲蛄、水晶粉、金米烙呜呜呜~”   康熙唇角抽了抽,行,比她额娘记着的还多。   他温声安抚,“等啾啾治好了牙,往后控制好不偷偷吃糖,阿玛叫人给你做,好不好?”   啾啾摇头,摇得眼泪都飞出去了,小脸儿满是绝望。   “呜呜阿玛疼~”她抓住康熙的手指往自己肉嘟嘟的小脸上放,眼泪汪汪央求——   “阿玛罚虫虫!啾啾不想疼~呜呜阿玛打洗它!”   康熙:“……这个,阿玛还真罚不了它。”他还能赏虫牙板子不成?   啾啾满脸不可置信:“阿玛骗人,额娘说阿玛是皇上,谁都可以罚!”   方荷实在憋不住了,赶紧扑到软榻上,一把抱起儿子,将脑袋埋在他小小的肚皮上,肩膀剧烈抖动起来。   等爷俩掰扯好了这个虫虫不在‘谁’之列,啾啾又要水漫金山的时候,御医来了。   嘉荫殿众人最熟悉的张子钦御医今儿个不当值,来的是另一位没来过几次的老御医,姓赵,长得比较严肃。   啾啾一看他,刚张开的嘴就闭上了,赶紧将小脸往康熙怀里扎。   她真的不想拔牙,她还想吃好多好多好多好吃的呢呜~   甜甜误她啊呜呜~   殿内很快便是一阵兵荒马乱,好不容易给啾啾开了消肿的药,哄睡被药汤子吓哭的二宝,然后哄着啾啾喝了药……   等俩孩子都被送去偏殿睡下,早过了晚膳时辰。   方荷饿得实在没力气跟康熙计较白天的事儿,先紧着跟康熙一人塞了两个凉透的蛋挞。   好在蛋挞的外皮足够酥脆,咬在嘴里又足够柔韧,还带着些黄油独有的微甜。   咬开蛋挞后,掺了牛奶的柔嫩内层,也细软香滑,在饿极的时候,比起热得也差不太多了。   康熙虽然觉得挺好吃,可他并不爱太过软滑的东西,还是叫人送了晚膳上来。   等到洗漱过后,躺在幔帐里,两人竟难得都不想做点什么。   谁哄孩子谁知道,孩子一哭起来很难停下,哄孩子身体没多累,但脑子却累得恨不能就地躺下。   可方荷也不困,她侧身看向躺在外侧的康熙,“我从瑞景轩回来,听说您叫太子去说话了?”   康熙伸手将她揽到身前趴着,慵懒嗯了一声,“朕知道你不想朕插手此事,也知道你是个极有分寸的,但他毕竟是储君……”   他顿了下,低头对上方荷的眸子,“果果,其他事朕都可以如你所愿,唯独易储之事不可。”   “历朝历代,但凡易储,朝堂乃至整个国家都会动荡,如今准噶尔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北有罗刹,南有滇南,大清不能乱。”   方荷也懒洋洋的,学着他一般长长嗯了声。   “我跟您说过了,我并无易储之意,您应该知道,我对朝堂不感兴趣,至于胤袆,他还小呢,往后如何谁能说得准。”   她用下巴在他心口处轻磕,“话我放在这里,我要说胤袆将来定无争夺之意,那他都妄为皇上的儿子。”   “但我可以保证,我的儿子绝不会如太子那般,行事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   康熙沉默不语,方荷只看到了太子肆意妄为的一面。   可能是因为他过去将胤礽保护得太好了,圣眷远超储君该有。   他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对方荷娘仨多上心了些,对胤礽那边就稍稍有所回落。   胤礽不够成熟,才会妄图用这样的手段吸引他的注意力。   但在康熙看来,胤礽处理政务的手段可圈可点,耳根子软了些,但能屈能伸,面对朝臣也趋于谨慎,不可为开拓之君,却可守成。   可这话要是跟方荷说了,这混账指不定能立马低头给他来一口。   虽然他没说话,方荷却察觉了康熙的不以为然,倒也不意外。   他俩就像后世的半路夫妻,面对前面的孩子,说话行事总会小心些。   她歪着脑袋,贴身听了会儿康熙沉稳的心跳,才又开口。   “刚才臣妾去哄啾啾睡觉,她哭着问我,是不是一定要拔牙,她会不会不好看了,小脑袋扎在被褥里掉眼泪,看得人极为心疼。”   “可转念一想,若非她阳奉阴违,左右逢源,恃萌行凶,把吃糖这么件小事玩儿出了花来,也不必逢此一遭,算起来是她咎由自取,臣妾再心疼,也没哄她,得叫她记住这个教训。”   方荷顿了下,声音低落下去。   “可等回来后,臣妾一想,又有些后悔没哄她,心里自责……其实说起来,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控制她吃糖,偶尔见她偷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叫她疼成这样。”   “无妨,明儿个朕来哄。”康熙轻拍她肩膀,柔声先把这个大的给哄了,他今儿个眼泪真是瞧够了。   “不行!”方荷下意识扬声反驳,“那她得上天!”   康熙:“……”那是随谁?!   方荷抬头,见康熙似笑非笑乜她,摸着鼻子有些讪讪的。   “那什么,臣妾不是怕她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嘛,无论如何也得让她知道知道厉害,往后知道自控才好。”   她赶忙转移话题,“但臣妾后悔和自责的心不假,说这话就是想让皇上知道,若您不想易储,就得正视太子的缺点才是。”   “只有将坏掉的东西剜掉,才能长出新芽,重棒出击,让孩子清楚明白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才不会长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康熙眼神略有些复杂,“你……要对保成重棒出击?”   他哭笑不得提醒,“你叫朕别插手,在这件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朕只能私下里斥责保成,确实不好出面。”   “别怪朕没提醒你,保成先前所为不过是试探,更多是为了叫朕多关心他一些,如果你们真对上……你未必能占得了便宜。”   不说他一手教出来的太子,一旦下了狠心能有什么样的手段,就是索额图那老狐狸,如果不顾一切,也能叫这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喝一壶。   方荷了然点头,她也觉得太子肯定没那么好对付,如今所作所为有装蠢的嫌疑,反正一个个都比她心眼子多。   可她也没打算自己上啊,还有鼎鼎大名的上官女相等着郡主爵位呢。   她笑眯眯抬头看康熙,“那方才我所说,皇上认不认同?”   “啾啾身边的人,确实该好好敲打敲打了。”康熙不置可否。   胤礽那边,要剜掉腐肉,就得动赫舍里氏,胤礽只怕不会再这么小打小闹。   但想起啾啾哭得满脸通红,在她怀里被药汤子苦得发抖的模样,康熙心里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方荷的话有些道理。   他半阖着眸子,轻声道:“今年朕打算北巡,京城不能乱。”   这是他的底线。   “您放心,臣妾心里有数,不会也舍不得叫您为难。”方荷含笑蹭了蹭康熙的胳膊,主动挤进康熙怀里,打了个哈欠。   任太子有百般手段,万般谋算,只要让他自顾不暇,她就不信太子还有精力在外头搞东搞西。   翌日一大早,方荷叫顾问行亲自走了一趟,去给景嫔传话。   “主子说,咱们也不能总被动挨打。”   “主子还说,宫里娘娘们最近出行多,送到主子跟前的账面很是有些不好看,请景嫔和宜妃娘娘注意些分寸。”   景嫔瞬间了然,这意思就是朝堂和宫外不能动?那更好办!   顾问行毕竟是伺候过康熙的,这话也很快传到了康熙耳中。   他摩挲着新叫人从潭柘寺请回来静心的佛串,看向回禀的梁九功。   “你说,你蓁主子想做什么?”   梁九功:“……”这话怎么回?   就那祖宗,干出什么事儿来它都正常啊! 第125章   梁九功苦笑:“您问奴才, 奴才可猜不出来,蓁主子她……并非常人,就只有万岁爷您才摸得准蓁主子的脉。”   康熙失笑,看了眼内务府的方向。   他大概知道方荷能做什么, 毕竟后宫如今就在她的掌控之中。   这混账在小事上鸡飞狗跳从没个定性, 可大事上从来没出过岔子。   只是康熙仍旧好奇。   他知道胤礽钻了牛角尖, 可这孩子不缺谨慎,暗卫一直盯着索额图和毓庆宫, 并未发现保成有其他动作。   她怎么肯定,动了内务府,保成就不敢再伸爪子了呢?   方荷没那么肯定, 所以她与景嫔一起,去娘娘庙临时抱佛脚。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求您让信女心想事成, 信女愿供奉十斤五花……”   跪在方荷旁边的景嫔:“……”做个人吧!   她哭笑不得起身, 将香插进香炉中,“你求神拜佛, 还不如求我话本子看得够仔细。”   “嗐, 你就当我拜你,可回头得有个说法, 这事儿只能神佛来背锅。”方荷面不改色,同样将三炷香插进香炉。   景嫔:“……”这人也不怕神佛听见!   说方荷信佛吧,她口无遮拦, 毫无敬畏。   说方荷不信吧,那模样比景嫔自己还虔诚。   景嫔不知道有种信仰叫作机动信仰,好则信, 不好就是反对封建迷信!   从娘娘庙出来,方荷跟景嫔在前湖边上开阔处散步,这才聊起正事儿。   “顾问行守不住秘密,我让他给你传话,是让皇上知道我们要做什么,盯着我这边的动作,接下来可都要靠你了。”方荷看着前湖的波光粼粼,眸底亦星光闪闪,劲头十足。   景嫔笑着颔首:“咱们两次接招,足够迷惑太子的人,让他们以为咱们信了他的愚蠢,又投鼠忌器,只能被动防御。”   “复选过后,全国各地秀女来京,正是他们动手的好时机,太子——”   景嫔脑仁儿猛地一疼,抬头看了眼天际,没再继续说下去。   在话本子里,方荷第一次吃大亏,就是从太子身上,还因此与康熙争吵,差点让拜高踩低的人害了胤袆。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恢复不了过去的和睦。   方荷见状瞬间了然,“你没办法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但你可以改变结局对吧?”   景嫔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反正剧透的话她是一句都不敢多说。   她只笑问:“你想做到什么程度?”   方荷明白景嫔是在问,要逼太子上绝路,还是只给他个足够深刻的教训。   “他想将我拉下来,我自然要以牙还牙。”方荷毫不犹豫道。   但在宫里待得越久,越了解康熙的底线,她也没有以前那么莽撞了。   她笑吟吟望着景嫔,“我不觉得他会是个好皇帝,但这件事,我怎么觉得没用,得皇上觉得才行。”   景嫔了然,笑道:“我二婶许久没进园子来看我,说不定明儿个就来了。”   方荷笑而不语,如此甚好,主动出击嘛,自然是越快越叫人措手不及。   佟国维的福晋赫舍里氏,翌日一大早就递了牌子进园子。   方荷没受她的请安,直接令翠微送人去了云崖馆。   在景嫔屏退左右后,赫舍里氏立刻问:“娘娘叫人传信回府,说有喜事要说,可是……”   她满怀希望看向景嫔的肚子。   得知景嫔在宫里已经能掌管部分宫务,整个佟家都等着她的好消息呢。   景嫔失笑,“不是我怀孕,这事儿家里就别想了,如今宫里宫外谁不知道,皇上独宠皇贵妃,我要真见喜,佟家也别活了。”   赫舍里氏:“……那娘娘叫妾身进来所为何事?”   景嫔开门见山:“我有话想请婶婶跟阿玛和二叔说。”   “过去佟家跟皇贵妃作对,引得皇上和皇贵妃不满,若无准噶尔一战的战功,佟家这会子都要没落了吧?”   “如今有个机会,只要佟家能帮皇贵妃做件事,先前的恩怨皆可一笔勾销。”   在权力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景嫔相信佟家能想清楚。   但赫舍里氏却猛地站了起来,一口拒绝,“不可能!”   “我两个女儿都为她所害,佟家一门双国公,即便她成了皇贵妃,也不过是个孤女,她也配!”   一想到婉莹如今在盛京体弱多病,还要受婆家磋磨,日子煎熬,赫舍里氏就恨不能啐方荷一口。   她哪儿来的脸叫佟家帮忙!   景嫔捏了捏额角,她倒忘了,佟家的精明都长到男人身上去了,女眷……不提也罢。   她面无表情,用后宅能明白的利益关系道:“婶婶得明白一件事,本朝宫里不可能再出一位佟家的阿哥了。”   “若太子登基,佟家最好的情况就是回盛京苟延残喘,最坏……被新君寻了错处,满门抄斩都有可能!”   “你这会子能以国公福晋的身份,站在我面前言说配不配,是皇贵妃仁慈,不曾与佟家计较过去。”   景嫔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僵住的赫舍里氏,“等新君继位,你,你的夫君,你的儿子,怕是连入宫朝拜都不配。”   “我今日所说,是佟家唯一的机会,婶婶确定,要替佟家的子孙选一条绝路?”   不,她不能,赫舍里氏刚才的气愤瞬间被抽空,一屁股软软坐了回去,脸色煞白听景嫔耳语。   不像赫舍里氏,还为盛京受苦的女儿挣扎一番,佟国纲和佟国维兄弟得知景嫔传出来的话后,片刻不曾犹豫,将鄂伦岱和隆科多叫到书房,商讨该如何助皇贵妃一臂之力。   佟家的男人都比赫舍里氏清楚,帮皇贵妃,就是与太子作对。   可太子登基,佟家作为先皇母族,可能不会死,但索额图一脉也绝对容不下他们风光,荣归盛京都是奢望。   与之相反的是,只要太子被拉下来,那个位子四阿哥和十五阿哥都争得。   佟家从龙,下一朝总归还有生出佟家血脉阿哥的机会。   佟国纲对佟国维道:“嫔主儿跟皇贵妃交好,此事由大房来牵头,你我往后就是四阿哥的助力。”   他又看了眼鄂伦岱和隆科多,“至于你们兄弟两个,往后以十五阿哥马首是瞻!”   鄂伦岱和隆科多利落应下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他们都懂。   鄂伦岱大大咧咧道:“回头我就多纳几房妾,隆科多你也是,咱多生几个小崽子,十五阿哥才两岁,哈哈珠子和十五阿哥福晋的位子还空着呢。”   他阿玛和佟国维:“……”倒也不必这么拼。   隆科多猛点头,拼一拼也行!   将嘻嘻哈哈的鄂伦岱和隆科多撵出去,佟国维才严肃了些。   “大哥,内务府的水深不可测,尤其是在宫外,咱们家也有些牵扯,给景嫔一些证据,面子上说得过去就行了,在皇上表态之前,咱们还是别全交代出去……”   “不必等。”佟国纲打断佟国维的话,斜睨他一眼。   “就你小子心眼多,我闺女和皇贵妃要是蠢的,婉莹也不会去盛京。”   要投诚,就得拿出诚意来。   “嫔主儿有句话没说错,这是咱们家唯一的机会,若抓不住,往后佟家就等着走下坡路吧。”   比起心计,更擅长打仗的佟国纲确实没有弟弟深,可论起对大方向的把握,佟国维却完全比不上佟国纲。   见兄长坚持,佟国维虽有顾虑,却也没再反驳,扭头就交代下去,让人把佟家这几年捏在手里的证据,趁复选进行的时候送到景嫔手里。   直到复选结束,康熙从暗卫那里得到消息,胤礽一直在澹宁居名为闭门思过,实则暗暗赌气,并没有什么动作。   方荷这边也只顾着要拔牙的啾啾,天天带着胤袆,想法子哄啾啾开心,丝毫没有动作。   赵昌来御前禀报的时候,颇为胆战心惊。   暗卫最根本的职责是保护皇上的安危,在宫外为皇上处理一些不方便放在明面上的事。   论起查探消息,除非是得到‘天’字令的时候,甚至还没有宫里的太监们消息灵通。   可这‘天’字令也不能经常用,否则声势浩大,总有叫人察觉行踪的时候。   次数多了,就不叫暗卫了,更会引发朝臣的恐慌和反弹。   康熙对此倒是不意外,只轻笑着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只一枚棋子,就将原本呈包围之势的白子吞下去大半。   “一个两个倒是都跟朕玩儿起了兵法,由着他们去吧。”   “你盯紧外头的风向,与太子和皇贵妃有关的消息,不可传出宫去。”   赵昌松了口气,立马低头:“嗻,奴才明白了。”   反正就是里头打破了头,到了外头也还得是和风细雨,一片安宁。   皇贵妃和太子的争端,仅止于宫里。   巧的是,胤礽也在下棋,不过他执了白子。   棋盘上白子和黑子各占半壁江山,白子稍稍落后些却攻势汹涌,黑子按部就班逼近却后劲不足。   徐宝从外头进来禀报:“太子爷,内务府送鲜果子进园子的太监传来消息,与直隶巡抚次女私定终身的那个学子,人已经进京了,就住在北外城的客栈。”   胤礽倏然落下一枚白子,落后的棋子立刻就变了局势,只差一步合围,就能吞掉大半黑子。   他笑着抬起头:“各地的秀女还有多久入京?”   徐宝躬身:“礼部说,五月底差不多也就到了,回头会安排在四处学院里进行终选,六月中入宫准备殿选。”   “直隶的秀女应该五月中就能入京。”   “嗯,那就把那人的住处,传到阿布凯次女的耳朵里,等他们跑的时候,叫凌普在外头安排人给他们行些方便,其他的事不必多做。”   徐宝含笑应下,满脸钦佩看着自家主子。   他们家主子这脑子是怎么长的,也太聪明了些!   直隶巡抚伊尔根觉罗阿布凯,是大福晋的分支堂伯,也是如今伊尔根觉罗氏的族长。   一旦伊尔根觉罗氏之女因为女子学堂,有机会逃跑,甚至堂而皇之跟个汉人私奔……消息传开,大阿哥两口子就再也别想抬起头来了。   就算皇贵妃把女子学堂抬高到天上,秀女因选秀改制得以私奔,满朝文武也绝对会群起而攻之,此事连皇上都无法坐视不理。   徐宝出去后,胤礽笑吟吟起身,站到窗边修剪新得的万年青盆栽。   窗扉半开,初夏的阳光照在他玉白的脸上,映得一分轻松都变成了三分愉悦。   他纵着索额图在御花园动手,而后又屡次气急败坏,幼稚地报复,连兄弟们都以为他被汗阿玛宠没了脑子。   选秀改制后,他因为方荷受封皇贵妃坐不住,跟索额图合谋犯蠢,也合情理。   汗阿玛觉得他所作所为不符合储君所为,一而再地敲打他。   他直接拒了索额图继续捣乱的意图,勒令他什么都不许做,在自己宫里闭门不出,闹点小脾气也很正常吧?   即便方荷不信他会就此罢休,这么多事加在一起,也肯定会小觑他,最多将目光都放在他和索额图身上,等着他们的后手。   胤礽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眸底却带着阳光都照不透的锋锐冷意。   他用手中剪刀,毫不犹豫剪掉一枝长得格外好的枝丫,给盆栽留下些许残缺。   他是太子啊,太子怎么能太完美!   汗阿玛年纪越大,他这个太子越蠢,才越能叫汗阿玛放心不是吗?   可包括汗阿玛在内,都忘了他也曾被先生们夸赞过有明君之风,十三岁就出阁讲学,在文武百官面前滴水不漏。   他要对付皇贵妃和十五阿哥,怎么可能用那些稍稍费点力气就能查出是他所为的手段呢。   先前抹黑女子学院,叫人冲撞秀女,不过都是引人将目光放到他身上罢了。   在阿布凯之女上香时,收买婢女,放心怀叵测之辈与之偶遇,再稍稍用点手段送她几本才子佳人的话本子……说破天,也是缘分不讲道理。   他门下的官员女眷不动声色私下引导几句,对那妄图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学子赞赏一番,赏点黄白之物助其上京,什么证据都留不下,是阿布凯之女自己不检点,生出了私奔的心思。   既太子不能名声有污,他又何必亲自动手,就是赫舍里氏也不会沾边。   很快就进了五月里。   景嫔收到佟家送过来的证据,打开刚看了几行,就不由得啧啧出声。   凌普在外头的派头,比皇亲国戚都足。   他买在京郊密会官员的私密别院,规模甚至比裕亲王府颇负盛名的赏梅苑还大。   话本子里描述得到底没有那么详细,佟家送上来的证据却很详尽。   凌普截取贡品,以次充好,私下贩卖贡品牟取暴利……这竟都不算最严重的。   他甚至靠着太子的门路,在京畿和外地民间放印子钱。   如此还不够,凌普与底下的贪官污吏一起给京官放官吏债,又给外地入京的官员放拉京债,以此来控制朝廷官员。[注]   即便景嫔在做女相的时候,都没见过这么……阴损的手段,这简直是在拿国祚放债。   如此下去,大清国祚能长久才是见鬼了。   景嫔蹙着眉,仔细翻看凌普别院那边的往来,很快就找到了直隶那边的官员名单。   她立刻抄录下来,递给吴嬷嬷:“送去嘉荫殿,请皇贵妃查这些人的底细,还有与他们有所来往的学子名单,确认这些学子的踪迹。”   吴嬷嬷早就被景嫔彻底收服了,如今连两位国公爷都听景嫔的,她自不敢多说一个字,赶忙去办。   景嫔继续往下看这些证据,越看越是感叹。   不得不说,对太子,景嫔看话本子的时候就觉得,如果不是康熙活得太久,其他阿哥们未必争得过他。   要是武皇生的那几位郎君能有胤礽一半狠辣多谋,武皇都坐不上那把龙椅。   他小时候就总跟大阿哥置气,还总听索额图的话做出些蠢事来,让康熙总担心储君耳根子软,频繁敲打他,甚至压制索额图,试图将胤礽往回掰。   殊不知,索额图的所作所为,多是太子放任的结果。   甚至索额图被贬,也在太子预料之中,他不需要一个太过嚣张跋扈,忘了本分的母家。   方荷入宫后,太子开始表现出的也是友善,即便是动手了,站在对立面,也一直都暴戾又识时务,狠辣却城府不够深,完美符合一个少年太子的形象。   如果景嫔没看过话本子,她估摸着,自己也未必能看出太子的后手隐藏得那么深。   方荷原来通过乔诚查过乌雅氏和包衣世家的消息,知道乔诚在宫外很有些手段,一点也不像他在宫里那么木讷沉默。   后来魏珠特地透露,本来他干爹在宫外安置的后手没那么多,只是为保证将来离宫后,能跟徐嬷嬷和芳荷一起过日子,不受赘婿和京中权贵欺辱。   等徐嬷嬷人没了,乔诚散尽手里的银子,费尽心力布置更多人手,是为了替芳荷挑个能守门户的赘婿。   乔诚知道便宜侄女的性子太软,怕芳荷一个人出宫,他还没能出去之前,芳荷会被人生吞活剥,一点都不敢大意。   更后来,方荷不出宫了,这些就都成了方荷在宫里立足的助力,可乔诚从没在方荷面前表过丁点的功。   可以说,这宫里,方荷最信任的就是她这位姑爹。   趁着康熙上朝的时候,带着啾啾出去遛弯,拿到景嫔送去嘉荫殿的名单后,她在顾问行、康熙和乔诚之间,毫不犹豫就选择了乔诚。   乔诚也没叫她失望,只用了不到十天,就叫魏珠把太子暗中布置的那个学子给查出来了,连对方入京后做了什么都记载得格外详细。   半上午趁着太阳还没升高,方荷带着啾啾和二宝去了瑞景轩。   啾啾才刚被拔了牙,御医怕会外感毒邪,也就是发炎,一直叫啾啾吃着下火祛毒邪的药膳。   也就来瑞景轩,太后会仗着方荷不好管长辈,偷偷给啾啾塞点有滋有味的点心。   太后也不会害孩子,点心是特地叫太医院拿出来的方子,同样有祛毒邪的效果,正好跟方荷唱红脸白脸,哄着啾啾消炎。   二宝如今也能吃辅食了,平时不见他馋,但凡姐姐吃什么,他保管会流口水,闹着也要吃。   两个小崽子一到瑞景轩,有七公主乌希哈陪着,太后宫里的宫人哄着,安静的瑞景轩瞬间就热闹起来。   没过多久,景嫔和宜妃,带着四公主伊尔哈也过来了。   方荷避开热闹,邀景嫔和宜妃去瑞景轩小花园里赏花,趁着周围没人,这才把查到的消息告知二人。   “这人在打听哪儿能买到进内城的公验,还一直在北城门边上晃悠,昨天还往法源寺去了一趟。”   方荷下意识往最恶毒处想,“难不成他是打算终选时投毒?”   宜妃不解,“那为什么要去法源寺呢?”   方荷笃定道:“一定是知道自己要造孽,提前去请求佛祖原谅他的罪孽……嘶,他这是要玩儿把大的啊!”   宜妃也瞪大了眼,跟着倒抽口凉气,哏捧得特别足。   “老天爷,那位这是打算作甚?那些秀女可都是朝廷重臣之后,一旦被查出来,太子……不过了?”   方荷猛点头,咋看都像储君之位不打算要了。   景嫔:“……”这俩人一唱一和,话都给她们说完了。   她失笑道:“杀人未必要人性命,杀人者诛心为上,太子是想要皇贵妃失德,又不是疯了。”   宜妃从荷包里掏出瓜子来放在石桌上,嗑着瓜子点头。   “对啊,这人要想让果果坏了名声……难不成是要对咱们动手?”   这要是他们让外男冲撞了,回头传出去,万岁爷脑袋上的颜色可有点绿。   回头这都得是方荷的错。   万岁爷恼羞成怒,肯定也是埋怨方荷。   方荷忍不住伸手抓瓜子。   “有道理,就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你们出去身边都带着不少宫人,还有阿哥们分别带着禁卫把守,想突破重重守护冲撞你们不容易……”   她顿了下,猛地瞪大眼:“难道这人打算冲到你们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体???”   咦呕~露那啥癖最恶心人了!   但也足够震撼那些迂腐卫道士们的底线,把她给骂个狗血淋头。   宜妃想了想那个画面……不由得皱起眉头,瓜子同样嗑得更快,往下压一压恶心。   景嫔:“……动咱们不容易,动其他人还不容易?”   她只恨自己不能剧透,话本子里也没说是哪个秀女跟人私奔了,只说事情闹得大,却被康熙一力压了下去,封了口,众人讳莫如深。   要让方荷和宜妃的人手跟着防备,她只能侧面引导。   “若他不想为皇上厌弃,此事也未必是光明正大地动手,能毁掉女子名节的法子多着呢……”   方荷反应没那么快,毕竟她生活过的地方不存在私奔失德这种概念。   宜妃却迅速反应过来,脸色都变了,“你是说……诱秀女私奔?!”   一旦出现这样的丑闻,绝对会被死死压下去,否则秀女所在的家族女眷都别活了。   方荷也会因此,被所有反对选秀改制的权贵往死里泼脏水。   如若真让太子得逞,方荷皇贵妃的受封大典还能不能办都是问题。   皇上为了安抚朝臣,定会再次改制选秀或……恢复旧制。   无论如何,方荷都会因此而成为众矢之的。   连她们这些跟随方荷的妃嫔,乃至出过宫的六嫔,都要被清算……这法子也太歹毒了些。   她白着脸看向景嫔:“不行,咱们得立刻杀了这人!”   “至少也得将他控制起来,入京的秀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在宫外规矩没那么严,守是守不住的。”   方荷倒是一直很冷静,有种靴子落地的感觉,她先前的违和感没错,太子果然是在装蠢。   她若有所思与景嫔对视一眼,“抓人没用,谁也不知道这个学子是不是特例。”   “一旦打草惊蛇,还会不会有什么表兄表弟,小厮货郎的也说不准,至少我们现在不是毫无准备。”   把人抓了,景嫔知道的未来就会被改变,她们就会彻底陷入被动。   宜妃瓜子彻底嗑不下去了。   “那就只能挨个排查秀女……不对,如此大张旗鼓,也会打草惊蛇。”   她思忖道:“不如请皇上派提督衙门重兵把守,就跟秀女在宫里一样,不许随意走动。”   方荷摇头:“那等于从一个牢笼进了另一个牢笼,违了我们的初衷,而且你焉知提督衙门的官兵没有他的安排呢?”   她托着下巴思忖,“既然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倒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方荷和景嫔异口同声道——   “放皇上!”   “告诉皇上!”   话音一落,景嫔和宜妃都忍不住看向捂住嘴的方荷。   皇贵妃娘娘是不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字眼。   方荷重重咳嗽两声,赶紧转移话题,“反正就是先下手为强!”   她举起白皙的小手,用力握拳。   “咱来个将计就计,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景嫔和宜妃:“……”确认了,她确实在骂皇上。 第126章   三人还没说完话, 四公主伊尔哈带着七公主乌希哈和啾啾过来,请方荷她们回殿内用午膳。   听到孩子们的笑声,三人一扭头,就见四公主怀里还抱着二宝。   十四岁的四公主抱着才一周岁多的二宝, 路走得格外艰难, 昕南和奶嬷嬷心惊胆战在旁边, 母鸡似的护着。   倒是二宝,明明在四姐怀里有往下坠的趋势, 却依然抬着肉墩墩的小脸,像皇上出巡一般,抱着小胳膊, 格外有架势。   宜妃和景嫔都被逗笑了。   宜妃冲方荷调侃,“旁的不说,咱们小十五这身气度, 可是随了万岁爷, 颇有大将之风啊!”   方荷礼貌微笑, 她能说这是她在亲子时光时,怕两个崽儿太能上蹿下跳, 教他们摔倒之前的安全防护姿势吗?   亲儿子的台自然不能拆。   她只当没看见儿子的求救眼神, 毫不谦虚地与宜妃商业互夸。   “胤禟的聪慧也是随了万岁爷,说句不夸张的, 他们一瞧就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苗子!”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哪怕才两岁的,都那么要脸, 明明害怕还要装潇洒,活该被不要脸……咳咳,随她的啾啾吃得死死的。   好不容易到了亭子里, 伊尔哈赶紧放下二宝,悄悄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儿,脸色有些恍惚。   九弟和十一弟这么大的时候她也抱过,那时她还没现在大呢,都没这么费力。   十五弟不愧是皇贵妃的儿子,身上的每一斤肉都是靠本事吃出来的敦实,半点虚胖都无。   二宝好不容易下了地,赶紧跟个小鸭子一样蹒跚跑到方荷面前,抱住方荷的腿,将小脸儿埋在额娘小腿上,长长吁了口气。   吓死宝了!   四姐说自己抱过九哥和十一哥,他年纪还小,不懂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为轻信付出了代价,差点就羞羞脸哭出来了。   要真是那样,四姐姐会伤心,亲姐姐会嘲笑,二宝想想就浑身难受……还好没人发现。   二宝不知道,他这长吁的动作,已经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只憋着笑给孩子脸面呢,免得他受了惊吓还得再为自己失去的脸面哭上一场。   三人又带着‘长途跋涉’过来的孩子们回殿内,陪太后娘娘用膳,并没有就后头的事儿仔细聊。   宜妃清楚方荷和景嫔之间有些不为外人知的秘密,虽然不知道佟家女和方荷怎会如此融洽,只要对大局好,她也不会多嘴多舌。   既然皇贵妃没说,那自然就是不需要她做什么。   宜妃就当听人闲磕牙了一番,就着瓜子吃下去,出了瑞景轩的大门,她什么都不知道。   方荷和景嫔对宜妃这份通透都很欣赏,要么人家能平安立住三个儿子呢。   这也是两人有什么事儿都想着宜妃的缘故,不怕对手太厉害,就怕队友自作聪明。   但先前三人谈论的事情,该如何告诉康熙,又该告诉多少,也不是拍拍脑袋就能立刻决定的事儿。   尤其是佟家提供过来的证据,其中甚至涉及好几个阿哥母家,包括佟家在内,肯定不能原样呈送上去。   方荷趁着康熙上早朝的时候,带着啾啾和二宝常去瑞景轩,跟景嫔仔细商讨了一番。   景嫔曾侍奉过君主,知道皇帝最看重什么,又觉得什么无伤大雅,将证据整理了一番,挑拣一部分出来给方荷。   “皇上可能不会在意太子与朝臣有所往来,毕竟与百官相处,也是为君之道的一部分,但皇上却忌讳三点。”景嫔将证据分门别类摆在方荷面前。   “一是军权。”凌普通过官吏债和拉京债,掌控了不少武将贪污军饷,中饱私囊的证据,以此来暗中安插自己的人手入京郊大营和步军衙门。   “二是卖官鬻爵。”凌普凭掌控的官吏,不止一次这么做。   得来的银子,除了自己扣留的一部分外,大头都送到了毓庆宫和赫舍里府上,用来收买人心。   “三便是结党营私。”这与朝臣来往和结党完全是两码事。   有来往还能说是学为君之道,也算熟悉朝堂政务,结党却是在染指皇权,觊觎帝位。   毕竟从道理上来说,天底下所有的官员,效忠的只能是皇帝。   景嫔望向蹙眉翻看的方荷,“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我们得有个理由将这些证据呈送御前,娘娘庙的神佛启示显然说不过去。”   “交给我吧,胡说八道我最在行。”方荷了然点头,在政事上她被景嫔吊打,可在与大佬相处方面的经验,她有不少。   景嫔:“……”行吧。   其实理由没那么重要,大佬们注重的是结果,方荷只打算叫康熙明白一个道理——   “皇上,我真不是故意的!!!”   她从瑞景轩出来,急匆匆闯进春晖堂东暖阁,脸色苍白,神情不安中还带着那么点难以置信和恍惚。   康熙被惊了下,起身走过去,伸手扶住她。   一碰到方荷,他就感觉到她小手冰凉。   可不么。   来之前方影后特地从冰鉴里抓了好几块冰,包在帕子里双手捂着,进门正好化完,塞给昕华就成了完美的受惊证据。   康熙脑海中立刻转了一圈方荷可能闯的祸,脑仁儿些胀疼,但还是沉住气安抚她。   “你慢些说。”   方荷红着眼眶抬起头,紧紧抓住康熙的手,眸底的迫切和祈求显而易见。   “您一定得相信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恨不能早些灭国的……”   她看了眼殿内其他人,止住了话头。   康熙心底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用力握住方荷冰凉的小手,揽着她在罗汉榻上坐了。   “不急,你先喝杯热茶,慢慢说,有朕在呢。”   方荷端着茶盏喝完,原本的不安渐渐变成了迟疑和愤怒。   迟疑该怎么跟康熙说,愤怒自己知道的真相,欲擒故纵可是给她玩儿明白了。   康熙淡淡扫梁九功一眼,梁九功立刻带着所有宫人退了下去。   康熙敲敲她脑门儿:“好了,戏再唱就过了。”   方荷不乐意地鼓了鼓脸,瞪康熙。   “臣妾是真被查到的东西吓到了,只是怕隔墙有耳,这才夸张了些。”   “你是怕隔墙无耳。”康熙轻哼,淡淡瞥方荷一眼。   “胤礽就在偏殿,你再说说,你这副姿态是做给朕看的,还是做给他看的?”   方荷:“……”唉,自家男人太聪明了也叫人发愁。   她起身坐到康熙身边,抱住他胳膊撒娇卖痴。   “臣妾包括头发丝儿都是皇上的,怎么会给其他人看,肯定是给您看的!”   康熙失笑,挑眉问:“就为了吓唬朕?”   方荷摇头,“是为了让您有个心理准备。”   她幽幽看着康熙,“您先做好我会捅破天的准备,然后发现捅破天的,不是自己的心尖肉,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康熙不置可否,这哪儿是心尖肉,这分明是心尖刀。   方荷咋咋呼呼进来弄了这么一出,该注意到的人都注意到了,他也被刀子捅出了习惯来。   只要不是这混账闹出要自己命的乱子,他都受得住。   他以扳指轻敲矮几,无声催促方荷继续。   方荷把自己誊抄的几页纸,摆在了矮几上,乖巧退到矮几对面,让康熙安心看。   康熙抓起几张纸,刚看到第一行的‘官吏债’和‘拉京债’,瞳孔就猛地一缩。   再仔细看几眼,心底的火气就止不住了。   他重重一掌拍在矮几上,唬得方荷心头都猛地跳了下。   这还是景嫔筛选过的呢。   马佳府、郭络罗氏分支、钮国公府和佟氏分支,还有定常在的母家……都有人参与了高利贷,甚至还有人在结党营私之列。   只这几张纸上的人,就叫康熙生出了控制不住,或者不想控制的杀意。   做这种事的人,胆子确实滔天,但又比寻常放印子钱的要谨慎百倍千倍。   毕竟这种事不小心捅出来,一死就是一大片官员,抄家问斩都是好的,指不定就是诛九族的罪过,谁也不敢让这事儿暴露。   对方审核放债官员,以及与官员们联络的法子极为复杂多变。   即便是佟国维,也只是非常偶然地发现佟家族人的异动,顺势通过分支的族人,探了个大概,并没有拿到实证。   因此,赵昌所在的暗卫,乃至康熙在朝中设立的可直达天听的密折官员,毫无渠道知道此事,康熙自然无从得知。   他比方荷和景嫔更知道这两个高利贷的弊端。   且不说有人控制朝臣想要做什么,一旦官员腐败形成了可复制的规模,再想杜绝就难了。   长此以往下去,百姓没了活路,官员沆瀣一气,家不成家,国将不国,这便是大清走向灭亡的开端。   凌普……该死!   康熙浑身气势凛然荡开,紧抿着薄唇,面容黑沉继续往下看。   京郊大营上至二品前锋营统领,下至九品各营蓝翎长,竟然都有人因为债务被拿捏。   步军衙门里,虽然人数不多,可上至宫门守卫,下至九门巡卫,也同样如此。   甚至还有两个御前侍卫也牵扯其中。   京郊大营戍卫京城外,步军衙门守卫京城内乃至皇城,御前侍卫是他这个皇帝最后一道明面上的防护。   即便这些证据只是通过对方的财务往来,猜测出来的名单,却也能看得出其中的水深……凌普这是想造反吗?!   康熙心头火更甚。   就光这两项债务牵扯出来的官员,康熙甚至都顾不上卖官鬻爵和结党营私之事,只想即刻诛了凌普的九族。   抬起头时,他一双丹凤眸还没控制好的杀意,将方荷吓得心头一跳,小脸有些发白。   康熙顿了下,捏了捏鼻梁,阖眸遮住满心的戾气。   “怎么查到的?”   方荷乖乖道:“我怕选秀会出事,请姑爹原本安置在宫外要给我选赘婿的那些人,在外城多走动着做便衣巡逻,碰上了一个古怪的书生。”   康熙蓦地睁开眼:“乔诚给你选赘婿?”   方荷噎了下:“……重点不是这个!”   “我令人寻着那书生的蛛丝马迹往下查,查到了凌普身上,他竟然卖出入城的路碟,我觉得不对劲,他一个内务府副总管,哪儿来的这份权势?”   方荷搓了搓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条缝儿:“臣妾便用了点小小的伎俩,劝说佟国公府为皇上尽忠,查清此事,就得到了这些……”   康熙无语地看了眼她快贴到一起的嫩白手指。   “是景嫔出面,许了佟家好处,他们才肯割腕吧?”   他那两个舅舅,对他忠心归忠心,只是多年圣眷优渥,心思有些大了,这几年他不动声色冷着,才稍微清醒了些。   康熙很清楚,两个舅舅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若非许诺他们什么,他们绝不可能将证据拿出来。   虽然证据里没写佟家的人,但要查到这些,不舍身饲敌绝无可能。   方荷咧嘴笑:“还是万岁爷聪明,其实也没许什么,就是把您儿子许出去了。”   康熙:“……谁??”   方荷赶忙解释:“等小十五选哈哈珠子,臣妾打算从佟家选一个。”   “不为别的,佟家毕竟是您的母家,先前我们闹得有些不好看,正好趁机替二宝拉拢一下,将来咱们百年之后,他们好歹能守望相助。”   康熙被方荷这过于直白的话,噎得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还从没有人把拉拢朝臣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不过……才两岁的娃儿,就算守望相助,起码也得十几二十年,倒也不必他来操心。   那个时候即便他还活着,也该为新君铺路了。   如若是胤礽登基,胤袆和佟家的结果康熙心里有数,他们若能联手自保,倒也不是坏事。   如若不是胤礽……更不是坏事。   康熙目光又看向那轻飘飘的几张纸,心里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知道胤礽自小心思敏感,见不得有人抢他的任何东西,包括他这个汗阿玛的偏爱。   可他以为,由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还有那么多名师辅佐,起码应该明白,家国天下是为坐镇江山之首的道理。   难不成,胤礽把为君之道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哪怕方荷几次三番说不看好胤礽,康熙也从未动摇过对胤礽的信心。   但现在……看到纸上一页页的名字和官职,他头一次对胤礽生出了失望的情绪。   康熙又闭上眼,压了压心底的怒火,淡淡问方荷:“那书生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听说是攀上了高枝,不知得了哪个秀女的青眼,只等着对方终选入京,就好趁着秀女上香的时候私奔呢。”方荷走到康熙身边,替他轻轻揉按太阳穴。   康熙刚拿起佛串的手抖了下,一个用力,佛串瞬间断裂,上好的蜜蜡珠子落了满地。   方荷手下动作不停,只声音更柔和了些。   “您也觉得匪夷所思对吧?”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哪怕是给您头上添点颜色呢,好歹也算是后宫的事儿,没那么大的妨碍。”   康熙:“……”他不这么觉得!   “可我怎么都想不通,怎会有人将家产当自己的,不容任何人觊觎,却自个儿在底下架着火堆烤呢,是嫌家产太多了烫手吗?”   康熙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轻叹口气。   他拉住方荷的手,将人拽到膝上,轻轻枕着她肩膀,遮住自己复杂的眸色。   “果果想怎么做?”   方荷没急着说,只捧起康熙的脸,与他对视。   “我知道您对太子的感情,也知道储君之位不可轻易动摇,不想把这事儿闹大,叫您为难。”   “本来我应该让这事儿仅止于宫里,孩子您带在身边慢慢教。”   “可我见不得百姓受苦,更见不得您宵衣旰食守护的江山,为这些小人祸害得千疮百孔,他们不心疼您,我心疼。”   康熙眸底冷沉的波澜,因方荷话里话外的认真,稍稍消减了些。   他又问:“所以,果果想让朕怎么做?”   方荷揽住他的脖子,毫不犹豫,“臣妾想请君入瓮,然后抓住那只败坏家风的鳖,五马分尸,以儆效尤!”   如内务府所料,直隶入京的秀女在五月十七这日就进了京。   伊尔根觉罗月姝怀里揣着情郎特地叫人给她的书信,满心都是即将与情郎见面的喜悦。   进城门之前,满地乱跑的稚童趁着秀女下车出示公验和路碟的机会,将这封信塞进了她怀里。   她的丰哥哥约她三日后在法源寺见面。   月姝因为与外男私下里往来,被额娘发现,除了复选那几日,已被禁足家中两个月。   家里甚至替她选好了夫婿,是简亲王嫡子雅尔江阿的嫡福晋。   两家私下里已商议好,简亲王府也上了折子,只等她平安过了终选,不管能不能进三甲,皇上都会赐婚。   她听过那位雅尔江阿的风言风语。   这人与自己的阿玛不对付,却又随了简亲王雅布的风流,是烟花柳巷的常客,府里的小妾也不少。   他甚至……甚至还是小倌馆的常客!   一想到要给这样荤素不忌的男子做福晋,她顾不得族里的姊妹了,只想与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郎双宿双飞,远离京城的污糟。   少女不识情滋味,一遇萧郎误终身。   这样的情,用飞蛾扑火来形容都不足够,好似那热锅里的油,除却一腔排除万难的滚烫孤勇,再也记不起其他。   她们进京后,有亲眷的就住在亲戚家里,没有亲眷的便在驿站和女学落脚。   直至宫外终选出三甲之列,再入储秀宫学规矩,进行殿选。   月姝本该住在大福晋娘家伊尔根觉罗氏府里,阿玛已经给她写好了给前吏部尚书科尔坤的拜帖。   她却没拿出来,只听了婢女的提议,在离情郎更近的北城女子学堂舍馆落了脚。   第三天一大早,她早早起身,带着婢女禀报过学堂管事后,租了马车,在天光熹微时出了城,直直往法源寺去。   等到了法源寺,她甚至等不及去观音面前拜上一拜,请求自己与情郎能白头偕老,就迫不及待往约好的客院旁,那株大榕树背后的小道去了。   丰哥哥说,沿着小道上山,有座废弃的迎客亭。   亭子一侧有挡风的石敢当,石敢当后头还有迎客松,是个极为隐秘的夹角,可以避开人跟她好好说说话。   想到上回跟情郎毕丰唇贴着唇说话的滋味儿,月姝两颊绯红,脚步更快,直觉喜悦从心底蔓向四肢百骸,让她心跳如鼓。   她气喘吁吁地爬了一盏茶功夫,终于看到那座废弃的迎客亭,不由得加快脚步,往石敢当后头绕。   虽然周围安静了些,说不定丰哥哥是等她等久了,在石敢当后头睡着了呢?   她一边快步走过去,一边低声吩咐自己的婢女:“你就在亭子里守着,若是遇见人就小声些提醒我,我即刻出——”   “啊!!”   她话还没说完,婢女突然看着她背后,惊呼出声。   月姝惊恐地回过头,脸色瞬间煞白,一派六个高壮的黑衣大汉,浑身煞气包围过来。   而她期待已久的丰哥哥,昏迷着被对方随手扔在了地上。   月姝惊呼出声:“你们是谁!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很快就知道了。”为首的大汉冷声道,煞气十足低喝——   “都带走!”   月姝主仆二人吓得魂飞魄散之际,夜里宿在外室院子里的凌普,才刚从丰腴妖娆的外室床上醒过来。   揉着掌握不住的香馥滑腻,凌普眸底又沾染了狎昵,在身下娇软的嗔怪声中,提枪上马又胡来了一回。   待得鸣金收兵,心满意足的凌普,由娇弱无力的外室伺候着洗漱穿戴。   外室伺候着凌普用早膳,娇嗔道:“爷,您不是与妾说,今儿个有要紧事,怎的还如此胡来?”   “妾腿儿都软了,今儿个怕是送不了您出门呢。”   凌普颇为自得地哼笑,顺手刮了下凑到跟前的丰盈。   “不急,吃完了饭还有你更软的时候,爷的要紧事都在夜里。”   外室被逗得脸颊潮红,跺着脚轻嗔,“您就没个正形吧,怕不是妾伺候的不够,您这身力气夜里要去别处使了不成!”   男人都喜欢女子夸赞自己的本事,为自己争风吃醋,这顿早膳不免就用的更久了些,甚至耗费了两人不少力气。   被伺候的舒坦了,凌普乐得哄着外室,将所有的力气都使到她身上,忙活了半上午,歇了晌又忙活了半个多时辰。   直到天擦了黑,这才志得意满……两脚发软地出了外宅,哼着小曲儿往跟毕丰约好的地儿去,给他们送路碟和新身份的公验。   但等他到了法源寺往京畿和京城去的三岔路口,还没进提前叫人查探过一次的树林,刚下马车,就听得噗通噗通几声肉体砸到地上的声音。   是他的护卫和马车夫倒地!   他瞬间反应过来,手立马往腰间去拔刀,口中呼喝出声——   “谁!出——”   话没说完,剧烈的疼痛就自后脖颈儿升起。   他只来得及在心里后悔,不该在那小娘皮身上浪费太多精力,一时不察叫人下了黑手,就再没了知觉。   等凌普再醒过来,周围仍旧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却隐隐有些潮湿发霉的味道,甚至还泛着些血腥味儿。   他心里莫名有些慌张,爬起来试探着摸索,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轰——”的一声,有火把被点燃。   黑漆漆的木栏外头,站着个面无表情的熟人,正是御前侍卫赵昌。   凌普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他知道这是哪儿了。   他曾经很多次替太子,替自个儿,送不识相的绊脚石来过这地方——慎刑司!   虽不知道赵昌暗卫的身份,可凌普很清楚,若无皇上的命令,他堂堂内务府总管……副总管,太子的奶兄,绝不可能如此轻易被送入慎刑司。   又过去一日,下了早朝,胤礽一回到澹宁居就问徐宝——   “凌普还没叫人送消息过来?”   徐宝也纳闷呢。   他躬身道:“奴才昨儿个就去过内务府了,跟在凌总管身边的小太监说,凌总管说是今儿个一大早进宫。”   “可奴才叫人去西华门打听了,凌总管今儿个就没进宫。”   内务府总管、副总管乃至其他有官职的官员,都是八旗子弟担任,并不是内侍。   夜里宫里不宿外男,宫门下钥之前就都得出宫,翌日跟随上早朝的官员进宫。   凌普虽不用应卯,答应后却很少会迟到,更不用提还替太子爷办着差事呢。   胤礽右眼皮子跳得格外厉害,心里有些不安。   前几日皇贵妃一脸惊慌进了春晖堂,他听人说好像是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他让人私下里查探过了,宫里宫外一切正常,早朝的时候,汗阿玛待他的态度并无异样。   早朝的时候,汗阿玛待他的态度并无异样。   只要汗阿玛没发现,其他就都好说。   他暗自思忖,以他的手段之隐秘,皇贵妃即便再聪慧,也不该查到凌普身上才是。   如不是宫里有人察觉……那就是宫外出了什么岔子。   胤礽勉强将不安压了下去,用过早膳后按着时辰往春晖堂去,继续受张英教导国策。   但等他踏入偏殿,却发现原本该候着的张英不见踪影。   殿外也不见梁九功的身影,康熙却在殿内,坐在他每日坐的地方,低头看着一本黑色的折子。   胤礽眼皮子跳得更厉害,甚至莫名有些喘不过来气。   他努力保持镇定,压着忐忑弯起唇角,含笑上前给康熙行礼。   “儿臣请汗阿玛安,汗阿玛怎么会在此?梁谙达竟不在您身边伺候着,着实太不应……”   康熙平静地抬头,打断胤礽的话。   “是朕让他遣退了所有人,如若被人知道,朕教出来的太子竟只会用下三滥的手段,朕丢不起这个人。”   胤礽脸上的笑僵住了。 第127章   炎炎夏日, 虽殿内放着冰鉴,胤礽的汗却飞快沁了出来。   他脑海中飞快转过无数念头。   关于内务府的,赫舍里氏的,江南的……不管哪一件, 在胤礽心里, 都不足以让汗阿玛摆出这样的阵仗。   即便他犯了天大的错, 他是汗阿玛亲自养大的孩子,更是大清储君, 汗阿玛可能震怒,也会骂他,让他好好反省改过, 唯独不会眼含失望,如此平静看着他。   他僵着身子跪地,嗓子干得沙哑。   “儿臣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竟得您如此严重的指责, 还请汗阿玛明示。”   康熙淡淡道:“挑唆秀女私奔, 置皇家颜面于不顾,唆使凌普倒卖公验和路碟, 你还想犯什么错?”   胤礽心里猛地松了口气, 紧着声儿立马解释,“汗阿玛容禀, 儿臣虽与皇贵妃不睦,但皇贵妃曾经在下江南时,于御前说过的话, 儿臣颇为赞同。”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那秀女没有不知廉耻,无视家族安危, 与外男私相授受……若皇贵妃不曾干涉祖制,任性妄为,儿臣也算计不了她们,这一切都是那秀女咎由自取。”   “儿臣此番作为手段,虽上不得台面,却是无奈之举,儿臣想让您看清选秀改制到底有多大的弊端!”   至于倒卖公验和路碟……胤礽眼神闪了闪,垂下眸子,一脸委屈。   “凌普虽是儿臣奶兄,可他也不是总在宫里。”   “他仗着生母伺候过儿臣的情谊,在外头胡作非为,儿臣已经几番敲打于他,只是念在奶母的情面上……”   他话还没说完,康熙就将手头在看的折子,照着胤礽的脸扔了过去。   胤礽额头猛地一疼,迷茫地捂住额头,满脸震惊抬起头。   过去汗阿玛再生气,摔打东西也没有朝他脸上来,若毁了容貌,他还怎么做太子?   难不成汗阿玛竟然要废了他?   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儿??   胤礽颇为不解地抖着手捡起折子,压着心底的戾气耐心翻开,等看清里面写了什么,脸色倏然就变了。   这竟是凌普的招供折子。   虽然凌普嘴很硬,可暗卫的拷问手段,有些连暗卫自己都受不住,更遑论是凌普一个普通人。   里面详细记载了他是如何跟索额图沆瀣一气,利用债务由上及下一点点控制朝臣的,其中赚的大部分银子都送进了毓庆宫。   胤礽受康熙教导,自然明白这官吏债和拉京债的可怖之处,立刻就慌了。   “汗阿玛,儿臣不知道此事啊!”胤礽顶着通红的额角,膝行几步上前,声音有些发抖。   他万万没想到,凌普竟然敢做出这种事。   虽隐隐猜测凌普他们所做的事,绝不止卖官鬻爵那么简单,但为了到手的银两,也为了万一被发现后的脱罪,他不曾细问。   如此倒也方便了他此刻仓惶辩解。   “您相信儿臣,儿臣即便再不成器,也绝不会拿大清国祚开玩笑,是凌普和索额图自作主张,儿臣真的不——”   “这重要吗?”康熙平静打断胤礽的话。   他起身,站到胤礽身前,居高临下看着这个从襁褓中就寄予厚望的儿子。   “你几次三番纵容索额图结党营私,甚至笼络江南文人,朕都轻拿轻放,给你机会反省,你就是这么反省的?”   “若无你的纵容,屡次三番让他们替你办些见不得人的事,在外借用你太子的威风行走,他们敢生出这样的胆子?”   胤礽仰着头,解释的声音更急促,“儿臣知道错了,儿臣实在没想到他们竟如此愚蠢……”   康熙再次打断他的话,“你说你不知情,送进毓庆宫的银子近百万两,你别跟朕说你心安理得受着,却丝毫不过问来路!”   如果真是那样,康熙只会更失望。   身为未来的皇帝,康熙虽生气,也能理解太子想拉拢群臣,生出了不该有的欲念。   若自己身边大宗的银钱往来都不能了然于心,尤其还涉及贪赃枉法的尺度,将来胤礽登基后便无法肃清吏治,只会任由整个朝堂腐烂下去。   这样的太子,大清要不起。   胤礽也明白这个道理,顿了下,脑子转得更快。   他知道,比起如此严重的事来说,他只能选择相对没那么严重的错认下。   他脸色更白,眼眶却红了,“儿臣……儿臣只以为他们私下里为了拉拢朝臣,卖些不可入朝的小吏职务出去……”   他将脑门贴在地砖上,“儿臣知错,以后再不敢了!”   康熙定定看着他,突然毫无预兆地一脚踹在胤礽肩膀上,将胤礽踹的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撞在了殿内的盘龙柱上。   “咳咳……汗阿玛……息怒!”胤礽忍着剧痛,咽下嗓子眼的血腥味儿,继续叩头请罪。   “儿臣自知御下不严,私德有亏,不堪为大清储君……咳咳,儿臣愿认罪,请汗阿玛废掉儿臣的太子之位,万不可为儿臣气坏了身子……咳咳咳……”   越说胤礽咳嗽得越厉害,星星点点的血迹在地砖上溅开,足见康熙用了多大的力道。   康熙冷冷看着在地上发抖的胤礽。   这一刻,他甚至清楚,胤礽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孩子,即便在这种时候,依然够冷静,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试图让他心软。   太子犯错,比其他阿哥们犯错更严重些,可对仍年富力盛的康熙而言,他们不过都还是孩子,人非圣贤,知错能改就够了。   他能容忍胤礽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唯独无法容忍,他纵容底下人生出亡国之志。   以前,康熙会臭骂胤礽,甚至会打他板子,罚他抄书,闭门思过……总之要多严厉有多严厉。   但这回,康熙除了胤礽进门时那句话,连骂都懒得骂他。   他转身走回案几前,平静坐下,将另一个折子扔到胤礽脚边。   “朕为你选了个素有贤名的太子妃,此次选秀,她也会在殿选之列,你大了,也该成亲了。”   胤礽愣了下,捡起折子,小心翼翼又不解地看向康熙,喏喏出声。   “汗阿玛……”   康熙声音甚至更温和了些,“凌普和索额图所为,朕也有错,是朕不该一再纵容你犯错。”   “这件事朕自会处理,成亲之前你就先不必上朝了,回上书房吧。”   无视胤礽的脸色白得透明,康熙起身往殿外去,留下最后一句话。   “过去你是孩子,等成了亲,你就是大人了。”   孩子可以犯错,有知错能改的机会,大人却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这一点不必康熙说,胤礽就听懂了。   等康熙离开后,他脸色猛地涌上一阵潮红,‘噗——’的一声吐了血。   看着地上的血迹,胤礽眼中的迷茫却丝毫不减。   为什么皇贵妃会知道此事?那日皇贵妃的表现此刻想来,应该就是发现了凌普的痕迹。   说不通啊!   即便她是个妖孽,他先前用了那么多引人注目的手段,私奔一事又极为隐秘,连索额图都不知道,皇贵妃也不该察觉!   如果不是皇贵妃……就是皇贵妃发现了蛛丝马迹,告到御前,然后以汗阿玛的手段想查到些什么就容易了。   如此说来,定是他身边出了内鬼,汗阿玛一直在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呵……他趔趄着爬起来,擦干净唇角的血,眼神阴翳看向春晖堂的方向,冷笑连连。   他这个太子,说是大清储君,不过是汗阿玛平三藩时为了安稳朝堂和天下人心,立起来的靶子而已。   若是汗阿玛真的想让他继位,又怎么会跟看守囚犯一样防备他,希望他做一个完美无瑕的傀儡!   直到回了澹宁居,胤礽才打开康熙后扔给他的折子。   里面写着太子妃的人选,正白旗汉军都统石文炳之女——瓜尔佳琇莹的生平。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吗?[注]   胤礽冷笑,汗阿玛希望他能光明磊落,他不想吗?   还不是汗阿玛一直偏心老大,偏心皇贵妃生的种,才逼得他不得不用下作手段!   天底下有哪个光明磊落的太子活到最后,还得到皇位的?汗阿玛才是将史书都念到了狗肚子里去!   胤礽用力撕碎那份折子。   皇父希望他是如匪君子,那他就只能如此,胤礽眸底的暴戾风暴愈演愈烈,如今成王败寇,将来……还未可知!   康熙回到春晖堂,才将压着的一肚子火发了出来,将赵昌叫到御前,一连发了三道密旨出去。   那个伊尔根觉罗月姝直接发还本家,其父官职连降三级,发配盛京任礼部右司,看管祖宗陵寝去。   只要阿布凯知道自己的女儿做了什么,绝不会任由这样败坏名声的事传出去,这个月姝只有暴毙或青灯古佛两条路可走。   至于她那个情郎毕丰,教唆秀女私奔,妄图损害皇家颜面,与凌普一般凌迟处死。   第三道密旨依然是跟凌普有关,赐死他全家,包括外宅和子嗣在内一个不留。   若果不是为了压下此事,不让人知道太子失德,康熙恨不能直接诛了凌普的九族。   不过这旨意是下给索额图的。   赵昌将密旨和从凌普别院翻出来的账本子递到索额图手里时,传达了康熙的口谕。   “万岁爷说,让心裕和安郡王亲自去,玛尔珲你自个儿通知,账本子里的所有银两,一文钱都不能少。”   心裕是赫舍里府的五爷,与凌普一起张罗外头的债务。   自从被贬为闲散宗室后,心裕就一直在替兄长做见不得光的事。   安郡王玛尔珲之母,是索额图的亲妹妹,心裕的亲姐姐。   因为安郡王府在京中处境尴尬,又被明尚的女儿郭络罗颖慧带走了半数公中财产作为嫁妆,府里捉襟见肘,母子二人也参与了进来。   皇上一个字都没申斥他,可索额图了解皇上的性子,这密旨和口谕都只为传达一句话——   “索额图,别逼朕杀了你!”   索额图瘫跪在地上,汗如雨下,他们行事那般隐秘,皇上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那可是近二百万两银子,怕是得掏空赫舍里氏和安郡王府才能补齐……   凌普到底干了什么!!!   宫外赫舍里府和安郡王府秘而不宣又人心惶惶地遵旨办差时,宫里康熙心情也不太好。   一直到六月里,秀女入了储秀宫开始学规矩,准备殿选,康熙也始终不见开颜。   方荷端着小厨房刚做好的冰碗子进殿,就见康熙又沉着脸自个儿跟自个儿下棋。   他每每心绪不宁,就喜欢用这种办法来保持冷静。   方荷净了手,端着冰碗子,亲自喂到康熙唇边。   “吃两口,我让人放了冰糖渍莲子,下火的。”   康熙张嘴吃下去,微微皱了皱眉,“你吃,朕不喜欢吃甜的。”   方荷又舀了一勺喂他,“不喜欢也吃点,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啊!”   “您要是再沉着脸,啾啾和二宝都要长住瑞景轩,记不起阿玛长什么模样了。”   因为康熙最近心情不好,御前伺候的人都胆战心惊的。   小孩子对大人的情绪最为敏感,啾啾和二宝一看见康熙的黑脸就想跑。   俩人也不闹阿玛了,亲子时光也不要了,就跑去瑞景轩不回来,问就是孝顺皇玛嬷。   再多看两回阿玛皮笑肉不笑地跟他们玩耍,啾啾和二宝都要做噩梦了,实在不想为难自己。   也就只有方荷始终不在乎他这臭脸模样,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   康熙又吃了一勺,尝到甜味儿里的淡淡清苦,是莲子心的味道。   他抬头看方荷,淡淡道:“朕发作了太子,也处死了凌普,选了你看好的人接替凌普的位子,皇贵妃还哄不好两个孩子?”   方荷重重将冰碗子放在棋盘上,直接将棋子震得七零八落。   “想吵架您直说呗,何必拐弯抹角?正好我也嘴痒了,不如咱们就探讨下阿玛到底有什么用?”   康熙:“……”他看她是腚痒了。   他随手将手中的黑子扔到棋盒里,端起冰碗喂方荷。   “朕不想吵架,就是……”   “您也嘴痒了,非得刻薄人几句是吧?”方荷鼓着小脸一边吞咽一边含混道。   她善解人意地点头,“我懂,您这会儿怀疑自己教孩子的水平,见不得旁人高兴,就非得叫所有人都跟您一起不痛……唔~”   用一勺子沾染了果酱的碎沙冰堵住方荷的嘴,康熙哭笑不得敲了敲她脑袋。   “朕怎么在你这儿就一直这么小心眼?”   方荷偷偷翻个白眼,你以为呢,你们爱新觉罗氏全是祖传针鼻子心眼。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将一碗甜品吃完,方荷歪在康熙肩膀上,问他——   “这些时日,我想着你和太子的事儿我也不好掺和,就一直没说什么。”   “可皇上总愁眉苦脸的,也不像你的性子啊,你到底要不高兴到什么时候?”   康熙失笑,调侃她:“朕还以为,你是不关心朕心情好不好呢。”   “我怎么不关心了!”方荷侧脸儿凑到他颈畔冲他耳朵吹气。   “在幔帐里,我这些时日不都自己动了!”   康熙:“……”每回就翻身做主一炷香时间不到,这混账也好意思说!   不过有些事康熙自己在心里憋久了,也想跟人说说。   方荷不问,思及佟佳氏还在世时那回的情形,他不想惹她不高兴,才没提起。   这会子既然说起来了,康熙揽着她侧躺在罗汉榻的软枕上,轻轻叹了口气。   “朕不是不高兴,只是……害怕。”   “皇上害怕什么?”方荷更纳罕了。   她倒不是觉得皇上就不该害怕,只是这可是康熙诶!   他可不是遇到事只会怕的性子,从小不是遇到事儿就是干么。   康熙轻抚着她肩膀,低声道:“朕怕太子会越来越偏激,更怕……选错了储君,成为大清的罪人。”   方荷目光微闪了下,她难得明白康熙在说什么。   这个选错说的不是胤礽,而是万一胤礽实在不堪为储君,再选一个还不如胤礽。   果然,能让他愁肠百结的,也就只有江山社稷。   其实方荷有法子解决这个问题,或者说是历史上康熙和他的子孙留下的法子,在后世的电视剧里都演烂了。   但废储一事,康熙能说,她却不能肆无忌惮拿来说嘴。   不管康熙对她有多好,她都不想拿这份感情来赌自己和江山社稷孰轻孰重。   她只翻身趴在他身前,轻轻捋平康熙眉心的褶皱。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那么多艰难的路皇上都走过来了,剩下的路如果一时看不清楚,不如交给时间。”   她用下巴有节奏地压着康熙的心口。   “也好叫臣妾说句僭越的,替二宝先吹吹枕头风,您好歹也等他长大了,把一溜儿子排开咯,好好比比,怎么也能挑出个大高个儿来嘛!”   康熙被逗笑了。   他并没有方荷想得那么介意她提及争储之事,否则第一次提起的时候就会明确告诉她。   他戏谑地拍拍方荷的脑袋,“都说儿子随娘,就你这身高……二宝想长成大高个……难。”   方荷沉默了,想想阿哥里几个高的,再想想惠妃、荣妃、宜妃的身高,恨得锤了康熙一记。   可恶,纳那么多高挑的妃嫔作甚!   她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吗?   方荷干脆坐起身,一本正经分辨。   “如果二宝随我,您就更不能怀疑自己的眼光了,您都慧眼如炬喜欢我,这就证明浓缩的都是精华!”   康熙:“……”怎么都是你有理呗。   不过方荷的话也确实叫他心里安慰不少,与其惶惶不可终日,不如就把前路交给时间来决断。   他含笑将小巧又香软的精华揽进怀里,凑到精华耳边,咬住她的耳郭。   “皇贵妃娘娘所言有理,朕得好好谢谢你,今儿个晚上朕来动,不劳累你。”   方荷:“……”那她会更累吧!   这狗东西恩将仇报啊!   ……   梁九功在殿外听着里头打打闹闹,很快就听到了皇上的低笑声,终于松了口气。   他理解有些事皇贵妃不好早说话,所以一直不曾央求方荷劝慰主子爷。   如今可算等到蓁主子出手……出嘴,后头他们就不用再提心吊胆的伺候咯。   御前回春之时,宫里也传来了消息,宫内终选已经结束,只等着皇上、太后和皇贵妃回銮进行殿选。   阿哥们都大了,十六岁的胤祉,十五岁的胤禛都要选福晋。   虽然太子妃已经内定,也需要走个过场,加之选秀改制,康熙和太后还有后宫妃嫔都格外关注,立刻就定下了回宫的日子。   大阿哥胤褆那里,康熙听方荷说,大福晋的身子得好好养几年不生养,才不影响寿数,也打算再给他挑个能生养的侧福晋。   回宫路上,方荷听了,立马就反对:“皇上不如问问大阿哥的意思再说。”   还有胤祉和胤禛两人都还是初中生呢,这一届是不是早了点?   不等方荷提起,康熙不以为然道:“他都二十了,还没有子嗣,传出去叫人笑话。”   方荷淡淡乜康熙,“皇上的意思是格格和公主不算子嗣?还是皇上也惦记着后宫若再无消息,往后也给自己挑几个好的。”   火突然烧到了自己身上,康熙有些无奈。   “朕哪是这个意思,将来胤褆的爵位总要有人承袭吧?”   他看着在皇辇内玩的啾啾和二宝,指了指方荷,叫她说话注意些,别在孩子们面前口无遮拦。   方荷刚叫造办处弄出来的积木,啾啾和二宝玩儿得特别专心,正在给啾啾盖宫殿呢,完全顾不上大人们说什么。   她拽着康熙的耳朵,小声嘟囔,“若没男丁,叫女儿袭爵又如何?您就是瞧不起女子!”   “大阿哥和大福晋鹣鲽情深,您非得送个人过去,叫人家小姑娘跟后宫妃嫔一样,都独守空房吗?”   康熙不喜欢方荷总想挑衅世俗规矩的这些想法,尤其是听出她真有动后宫的想法,就更头疼。   不是他瞧不起女子,也不是他不愿意动后宫,康熙是不想她被御史针对,留下祸水的骂名。   古往今来,皇帝可以拿捏任何臣子,唯独拿御史没法子。   不是打杀不得,而是历史上打杀御史的皇帝,一个好名声的都没有,他更不想留下昏君的名声。   他挑眉抓住方荷造作的小手,“你这是让朕去宠幸她们?”   方荷似笑非笑睨他,“去呗,也省得我总心里愧疚。”   她冷笑,“回头我就叫内务府挑些俊美的小太监到我宫里伺候,不必总哄着万岁爷高兴,我也能松快松快,这分明是两好并一好——呜!”   被康熙咬住唇,只隔着一层半透的屏风,方荷不想叫孩子瞧见,用力推着康熙的胸膛瞪他。   是他自个儿提起来的,他敢放火,她就敢点灯!   也许两个人越来越了解彼此,素日里总和风细雨的,除了幔帐里总缺点激情。   偶尔这么来一遭,康熙也来了兴致,算账的兴致。   他掐住方荷的腰箍到身前,“你等朕说这话很久了吧?”   “先前宜妃宫里多了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是不是你唆使的?”   “你还想做什么?惦记乔诚给你挑的赘婿,还是江南那厨子?”   “哦,朕忘了,咱们蓁皇贵妃还惦记着看掌上舞,江南送到朕跟前的佳人都被你收到延禧宫去了,你倒荤素不忌,朕却连顺着你的话,提一嘴都不行?”   到底谁才是州官。   方荷也来劲儿了,论吵架,她可是能把康熙怼哭了的选手!   “比起某位主子爷,本宫这点道行差远了吧?我幔帐里可就只躺了一个人,要我给皇上数数龙床上躺过几个吗?”   “说破天去,我也就饱饱眼福,皇上还百般不肯万般不能的,您倒是天天环肥燕瘦,莺莺燕燕想看几个看几个,谁荤素不忌啊?”   康熙一如既往地冷静指出方荷的语病。   “按照你的计算方式,你幔帐里光朕知道的就有小烨子,烨将军,玄状元……就更不用说啾啾和二宝,不止一个人。”   “环肥燕瘦,莺莺燕燕朕没怎么瞧见,朕去瑞景轩请安你们都散了,应该是你看得比较多。”   “皇贵妃若觉得妃嫔们闲来无事不落忍,不如叫她们学学跳舞,这才是两好并一好。”   方荷:“……”有道理,下次别说了,怪叫人心动的。   不过要是她这么提了,又不翻牌子,后宫妃嫔可能会打死她是真的。   两人四目相对,见方荷还想说什么,康熙眼疾手快捏住她的小嘴儿。   “留着你这些刻薄话去跟后宫的环肥燕瘦说吧,朕不爱瞧她们,就爱瞧你,回头朕就换张龙床,也省得你数不过来。”   方荷被迫撅着鸭子嘴:“……”   沉默片刻,两个人突然都乐不可支。   这偶尔吵吵架,确实比总腻腻歪歪有意思。   康熙刚想说回头他就去问问胤褆,左右问一句也不妨碍什么,胤褆后院又不是没人。   胤褆自个儿若是不着急子嗣,他这个做阿玛的急也没用。   但他刚要开口,眼角余光突然就注意到,屏风一侧趴着一大一小两个瞪圆了眼的团子,兴致勃勃捂着嘴看着这边。   康熙:“……”   啾啾看见阿玛发现他们了,立刻放开手,咧开小嘴儿,高抬起带着肉窝的小手。   “阿玛,额娘,啾啾也要吃肥的!燕燕不吃,太小啦,吃鸽子吧!”   二宝也跟着猛点头,虽然他没太听懂阿玛额娘还有姐姐说什么,但他听懂了‘吃’字。   “吃,好呲哒!要将军,打仗仗!”   方荷:“……”   两人都沉默不语,却心有灵犀地在心里琢磨着,孩子该启蒙了/该受幼儿园的毒打了。 第128章   夏日的雨永远都那么突然。   殿选这日, 一场瓢泼大雨忽至,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虽选秀是在殿内,可从储秀宫到御花园的钦安殿,也有一段路要走。   进殿的秀女们一个个衣摆都湿透, 甚至赶上起风的, 头发丝儿都沾了雨, 说不出的狼狈。   在殿外来来去去的秀女,也叫钦安殿内都平添了一股子潮意, 引得太后表情不是太好看。   “钦天监怎么选的日子,这得亏是选秀,若是大军出征, 岂不是……”太后想起不吉利,没继续说下去。   但众人都知道她的意思,妃嫔们都看向方荷。   方荷笑着安抚太后, “那有什么的, 这娘要嫁人天要下雨, 老天爷要凑热闹,谁拦得住?”   “艳阳高照是大清洪福齐天, 即便暴雨出征, 也是我大清气势如虹,选秀也是这么那个理儿。”她探头看向康熙, 调侃。   “今儿个咱们都饱了眼福,这出水芙蓉的盛景除了皇上,寻常咱们可难见, 皇上您说是不是?”   康熙要说,就想说这混账又欠揍了。   可他一张嘴,唇内侧的伤口便隐隐作痛。   那是夜里他没忍住拍了这混账几下, 被她水蛇一样缠上来咬的,还特意避开了会叫人看到的地方,可给她聪明坏了。   懒得理会方荷这调侃,康熙却明白太后的意思,用舌尖微微抵了下唇内侧,忍着刺痛含笑开口。   “皇额娘放心,此事朕会好好处置了钦天监的人,必不会叫人拿此事大做文章,更不会影响选秀结果。”   他既已支持了方荷选秀改制,不管初衷是为什么,从目前看来,虽有些许瑕疵,结果还是好的。   少了往年舟车劳顿病死的秀女,户部也省下了一大笔银子。   甚至选秀这种原本只在宫里发生的大事,竟放到了民间,百姓们的反应也很热切,如今各地上来折子,都说民间对选秀赞不绝口。   得知秀女不可裹脚,当学六艺,此为贵女所为,甚至还有人给家中女儿放脚的。   长此以往下去,选秀指不定会为满汉融合另辟蹊径,收揽民心,让天下百姓趋于安稳。   康熙私心认为,这选秀改制的各种细则和那女子学堂,指不定就是方荷闯鬼门关的时候学到的。   与神异沾边,也许是列祖列宗的启示呢。   所以他的表情很坚定,叫众人又一次酸溜溜看向方荷,为皇上的偏爱心生羡慕。   如今妃嫔们都已经习惯了皇上和皇贵妃如胶似漆,就连惠妃和荣妃她们这些老人都有些恍惚。   当年即便是两位皇后还在的时候,甚至佟皇贵妃受宠的时候,也没见皇上腻歪成这样。   可却没人能再生出争宠的心思来,反倒对这选秀改制背后的意义颇为心动。   宫里的日子眼看着没指望,六嫔出宫了几次,连敬嫔那个病秧子神色都好了许多,通嫔脸上的苦色也少了。   她们也想出宫,就更看重选秀的结果。   只要结果是好的,回头那女子学堂保管会成为满京城乃至满大清女子追捧的圣地,再没有人比后宫妃嫔更适合做女先生。   因此,听皇上如此一说,好几个听太后说话提起心肠的贵人常在都松了口气。   可太后的表情却很微妙。   她又不出宫,对选秀结果不那么在意。   至于方荷和皇帝,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么点事儿动摇不了皇贵妃,傻子才会找不自在。   太后是担心……北蒙秀女脸上的粉在这雨天儿会闹笑话,叫人轻视了北蒙。   北蒙贵女就算养得再仔细,生长在草原上,肤色也没那么白嫩,但凡入京或者进宫,肯定都得涂粉。   先前她还听方荷说过,有回在温泉里请皇帝见了回‘鬼’的事儿,笑得茶都喷出去了,这会儿……她实在不想见鬼。   方荷见太后眼神微妙,福至心灵,突然就明白了太后的担忧。   她起身,凑到太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太后面色瞬间就安稳了许多。   内务府新任副总管,不是旁人,正是去乾清宫守外库的魏珠。   魏珠知道这回选秀是自家阿姐一力主张,生怕出丁点问题,盯得死紧。   储秀宫所有秀女的胭脂水粉,都是陈平宫外开的铺子里买的那些,大多按照方荷先前给的方子以古法制作。   脸上涂的粉,就是方荷先前用过的那种,接近于粉底液,沾染些冷水不妨事。   太后也安心了,笑着拍了拍方荷的手,对康熙和众人夸赞方荷。   “哀家瞧着,有皇贵妃在,往后你们就都不必操心选秀的事儿了,只管交给皇贵妃就是。”   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的各种心思,以方荷这般细致的性子,保管出不了岔子。   妃嫔们立马跟在太后后头,对着重新就座的方荷就是一顿不重样的彩虹屁,只盼着将来有机会让妃嫔出宫的时候,皇贵妃别忘了她们。   要论嘴快,那还得属僖嫔。   她自从御花园里那次从桥上摔下来,就在宫里销声匿迹了,每回远远瞧见方荷都比见了鬼还害怕。   后宫已经好久没听到僖嫔嚼舌头的事情发生。   说起来,僖嫔也是苦闷。   她就那么点爱好,偏偏得罪了皇贵妃就是得罪了皇上,不敢再多说。   她即便不在意恩宠,也在意娘家和自个儿的命,只能憋屈着。   可复选和终选出宫一趟,给僖嫔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总算有人乐意听她说话了,那些秀女们恨不能她说得更多一些呢,一个个都软语吴侬地抬着她。   谁还不喜欢好看的人围绕着自己转呢?   僖嫔自打出生都没这么体面过,脸上的愁色去得比通嫔还快,这会子捧起人来,甚至有点宜妃的爽快。   “嫔妾早就觉得,这宫里再没有人能比得过皇贵妃!”   “皇贵妃姐姐不光宫务管得好,皇上伺候得好,就是待咱们姐妹都如亲姊妹一般,能得皇贵妃这样的姐姐,是咱们的福分呢!”   众人:“……”过了,这马屁过了。   想想你先前挨的巴掌,你再说到底是什么姊妹?!   康熙也似笑非笑乜方荷一眼,伺候的是不错,要蹬鼻子有上脸的,龙臀都敢拍,他也不曾预料到自个儿还能如此开眼界。   搁旁人身上,可能还会红着脸表示一下谦虚,但方荷不会。   她对别人的夸奖向来接受良好,她就是这么好,所以她才会那么爱自己嘛。   方荷大大方方端起茶盏爽快冲周围敬了一圈。   “诸位好眼光!”   众人:“……”脸皮厚也是皇贵妃的优点。   “既然眼光好,可得好好瞧瞧这些秀女,替王公宗亲和阿哥们挑几个跟大福晋一样的好媳妇,好叫他们无后顾之忧地为皇上效力啊!”   病愈不久,才刚出来走动的惠妃脸色一僵。   想起大阿哥院子里的三朵金花,还有跟摆设一样的格格,她胸口就又有些发闷。   连荣妃的脸色都有些僵硬,很理解惠妃略有些发黑的脸色,这样的好媳妇……做婆婆的是真要不起。   可这会子两人也只能苦笑着对视。   她们如今却是丝毫无法与方荷争锋了,谁也不敢这会子反驳方荷,败坏太后和皇上的兴致。   她们说话的工夫,在外头整理仪容的秀女们已经差不多,可以进殿开始殿选。   梁九功见外头李德全微微点头示意,殿内的笑语晏晏也告一段落,立刻提声道——   “秀女进殿!”   ……   六月二十,选秀成功结束。   汉军正白旗都统石文炳之女瓜尔佳琇莹夺得魁首,成为一甲秀女,被康熙当堂给她和太子赐了婚事。   另外有董鄂氏、乌拉那拉氏两家秀女得二甲之名,过后被分别赐婚三阿哥和四阿哥。   剩下得以殿选的三百余位秀女,全部位于三甲之列。   就,跟科举殿选一样一样的。   方荷歪在承乾宫正殿的软榻上,由着四公主伊尔哈带啾啾和二宝玩,跟宜妃和景嫔吐槽。   “这甲听起来些怪怪的,像什么壳子一样,咱们下回选秀得想点优雅的名字。”   宜妃被逗得直笑,“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满朝都是王……咳咳,翰林院里的官员怕是要参你!”   景嫔倒是饶有兴致,“原先……听闻古时武皇有点花仙之雅闻,不若就以花为名,以皇贵妃的名义为牡丹排名,然后发放不同的牡丹令,听起来岂不是雅致得多。”   “这个好!”方荷抚掌。   “世人皆爱以牡丹喻女子雍容华贵的气度,这也算是嘉奖,能为秀女们在婆家增添些资本。”   她阻止不了女子到了年纪都得嫁人,那是跟整个世道对抗,她没那么大的本事。   但能让女子的境遇好一些,她也愿意去做。   她思忖道:“只是以我的名义不妥,还是以太后的名义。”   说白了,她身份再高也还是个妾,那些迂腐古板的人家指不定会膈应这个。   她是想帮秀女,不是为了给人家添堵的,既然要做,就把事情做敞亮点。   宜妃却觉得有些不妥,委婉提醒,“可这秀女赐婚,却未必都是正妻,如若得了牡丹令,却进了各家府里做侧室,对上正头福晋怕是……不太妙。”   方荷:“欸,也是……那要不就用不同的花来排名?”   这却又涉及不同的花,在文人骚客心中地位不同的问题,只怕争端会更多。   景嫔上辈子是才女,这辈子也不少读书,对此倒是不麻爪。   她含笑道:“这简单,排在前头的秀女都是各家正头福晋,后头的才会赐做侧室,不若就以牡丹令和莲花令来区分便是了。”   牡丹雍容华贵,莲花清雅高洁,古往今来文人骚客赞这两种花的诗词不计其数,最有代表性。   两种花里的名花也不少,足够排名了。   方荷沉默,莲花在后世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啊。   偏偏又代表侧室,这几百年后,莲花只会被阴阳怪气得更厉害吧?   不过还是眼前的事情最重要,她也无心用后世的梗来避雷这世道的认知。   她对景嫔道:“过几日我随御驾北巡,二宝就交给你了,辛苦你照顾他。”   “还有,这选秀改制头一回,有不少缺陷和弊端,尤其是秀女倏然得了自由,年少无知,怕会被有心人引导着做下错事,误了自己和一家子的前程,也得劳烦你根据这回暴露出来的问题,改善一下章程。”   先前时间急促,她们改的细则,都是根据礼部拿来的章程改的,纰漏确实不少。   下次选秀要等三年以后,还有了经验,倒是没那么着急了。   “改好章程,就同步送到女子学堂去,叫她们跟太皇太后语录一起学着,若是有汉家女子入学,也不必避讳,让他们多学多看不是坏处。”   见景嫔点头,方荷又道:“还有就是后宫妃嫔们去女子学堂做女先生的事情,你这边也尽快出来章程,等我从北蒙回来,受了皇贵妃的金印,会尽快把这件事办妥。”   本来选秀之后就该是她的受封大典。   但康熙要北巡耽搁不得,礼部和钦天监给出的日子就放到了年底,正好那阵子在京的命妇多,也好一次全都见了。   宜妃听着事儿不少,问:“要不我也留下帮着景嫔,伊尔哈、胤祺、胤禟和胤禌都就交给你,我也放心。”   其实宜妃真不爱长途跋涉往草原上去,又累又晒不说,还回回都要受蚊虫之苦,也不侍驾,还不如待在宫里做几个月山大王呢。   “那不行,你得去。”方荷立马拒绝道,“我此行有些事儿得好好跟万岁爷说一说,太后那里还有孩子们都指着你呢,啾啾也是。”   听方荷把‘说一说’给说得抑扬顿挫,宜妃和景嫔表情都有些微妙起来。   咱就是说,你这个‘说’……它正经吗?   七月十七,御驾奉太后北巡。   因为钦天监被康熙大清洗了一遍,这回选出来的日子,那叫一个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御驾一行自北城门蜿蜒出好几里地去,依然还没全部出城。   而已经在城外的皇辇内,康熙被推倒在屏风后头的罗汉榻上,面容有些说不出苦还是乐的煎熬。   打马龙袍之上的皇贵妃,身穿着双翼彩凤暗纹的水红色旗装,手掌龙袍利器,居高临下看着他。   “皇上再好好跟臣妾说一说,长幼有序到底有没有道理!”   康熙抓住方荷游鱼似的柔荑,磨着后槽牙,“历朝历代储君都不在普通皇子之列,太子大婚也颇为耗时,你就让胤祉和胤禛一直等着不成?”   尤其是三阿哥胤祉,他翻过年就十七了。   被赐婚给他的三福晋董鄂氏也十五了,再等个两年,董鄂家怕是得哭。   方荷俯身压住他几不可察的挣扎,“这个时候您就不考虑太子的心情如何了是吧?”   “眼看着弟弟们一个又一个的成亲,都在他这个二哥前头娶妻生子,您是生怕太子心里还不够失衡的吗?”   康熙失笑,点点她额头,“你可别跟朕说,你现在对着胤礽也生出了慈母心肠。”   方荷:“……”只差十二岁,生不了生不了。   她卸了力道,也颇为泄气靠在康熙肩旁,“可我都问过梁阿姐和福乐了,还有张御医,陆院判那里我也都问过了,这男女成亲太早,其实于子嗣有害无益。”   “他们自个儿都还在长身体,种子又怎么会强壮呢,一旦让福晋有孕,生下来的孩子势必也会比一般孩子弱。”   “皇上……”她抬起头软软看着康熙,“我虽然心狠手黑,可对孩子也不落忍,您还嫌皇家死的孩子不够多吗?”   康熙握住方荷柔荑的手蓦地一紧,垂眸不语。   惠妃、荣妃她们死的那几个孩子,还有胤礽的兄长……那些孩子立不住,起先他特别惶恐,以为真如民间所传言,自己命硬,还有大清造孽太多的缘故。   后来翻看医书多了,加之多番微服私访时询问民间的大夫,慢慢也知道了,那时候的孩子立不住,除了后宫不安稳,有人暗中作乱外,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那时候还小。   他轻叹了口气,“让阿哥们十八成亲不是不可以,有太子和胤祉、胤禛打样,后头的跟着学就是了。”   时间久了,京城乃至大清各地的权贵子嗣自会效仿。   宫里的一举一动,向来都是文武百官乃至民间的指向标。   “但女子十八不可,世人都知女子花期短,二八年华正是摽梅之年,也多嫁岁数大一些的儿郎,若过了二八年华再嫁,怕是寻不到好人家。”   就像此次赐婚,所有的秀女,除了太子妃和太子只差一岁,其他赐婚的人家,秀女大都比夫君小三岁以上。   就是三福晋董鄂氏,都比三阿哥小两岁呢。   方荷也跟着长长叹了口气,这该死的世道,所以人均寿命才会短那么多,跟早生早育也有很大关系。   可她也知道,自己能争取的只能到这里了。   不是不能继续磨康熙,是不想因为自己的意愿,让习惯了世道规矩的女子痛苦。   她若有所思道:“那不如就男子十八,女子十六方可成亲如何?”   见康熙要反驳,她学着对方,伸出小手捏住他的嘴,不叫他说话。   “我当然知道这事儿不能下旨,但我会请太医院拿着调查出来的证据,送到太后那里。”   “请太后以皇玛嬷的身份如此交代阿哥们,再叫人把太后的话传出去。”   这就叫软广效应。   只要民间知道皇子阿哥们为了能多子多福,才会晚成亲,自然回去打听,再遮遮掩掩把太医院查到的东西放出去……   嗯,自己查到的东西,可比朝廷下发的文件可信多了。   有时候舆论比圣旨有用。   康熙用上巧力迅速挣脱方荷的桎梏,轻咬她指尖一下,面上带了笑。   “这也是你突然记起来的手段?芳荷可没有这份心计。”   他已经叫梁九功私下里探查过芳荷受伤前后的异样。   怎么说呢,就只能说两个人除了长得一样,性子毫无相似之处。   康熙现在是越来越相信,这皮囊底下住着个妖精了。   方荷轻嘶了一声,冲康熙眨眨眼,媚眼如丝,还掺杂着些许不怀好意。   被咬过的指尖在他龙袍上轻擦,越擦越往下去。   “我还记起来好些采阳补阴的手段,万岁爷要不要试试?”   康熙也轻嘶出声,立刻抓住她的手,翻过身恶狠狠亲过去。   直将两人都亲得有些起了火,听到外头有人禀报即将到达行宫,他才勉强压下身体里的火起身。   康熙用几乎要吃人的目光灼方荷一眼,轻笑出声,“那夜里,朕就等着蓁皇贵妃来采阳补阴了,千万别跟朕客气!”   方荷:“……谁,谁怕谁!”   站在皇辇边上的昕华和昕梓,并梁九功和李德全,都面无表情,只在心里呵呵出声。   主子/蓁主子又在吹。   大概是夜里采阳补阴效果不佳,方荷白日里总是犯困,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又睡不踏实,很快就不肯跟康熙同进同出了。   要去自己乘坐皇贵妃车驾时,她一脸的正气凛然。   “舟车劳顿臣妾休息不好,白日里补眠会打呼噜,若是有朝臣觐见被听到了有伤皇上的体面,臣妾怎么能干这种事儿呢!”   “还有啾啾,臣妾也不能有了皇上忘了女儿,自然得好好陪陪啾啾。”   康熙腹诽,自打出宫以后,四岁的啾啾简直比小牛犊子还有精力,天天缠着大阿哥和五阿哥他们要学骑马,把护卫和伺候的宫人都愁得够呛。   这会子方荷回去,啾啾还真未必有心思搭理她。   不过赶路确实比平日里辛苦,康熙注重养生,他在马车上也歇不好子午觉,夜里造作几天也该休息休息养精蓄锐,好等着这小妖再来采撷。   他也就由着方荷回了自己的车驾,甚至一去不回,夜里都不肯来御前跟他一起睡。   康熙习惯了怀里抱着个娇软的小东西睡觉,更习惯怀里这娇软她不老实,太过安静……他竟还有些睡不着了。   可方荷不肯回来,在外头御驾一言一行都被人仔细盯着,康熙要脸,也偏不肯去请人。   他就憋着一口气,要看看这没良心的娘俩,到底什么时候想起还有个他来。   可康熙再没见着这娘俩……方荷在众阿哥和护卫们的胆战心惊下,倒是把骑马给学会了。   然后娘俩就亲亲热热共骑一匹马,怕吃土还搞了母子装的口罩,几乎成了北行一路上的西洋景儿。   总之人人都瞧见了,唯独越靠近草原越忙碌的康熙没瞧见。   到了热河行宫,康熙就听说,方荷和啾啾去了太后的芳园居一旁的水心榭安置,根本就没叫人把行囊送到万壑松风殿来。   他恨得摔了茶盏,问梁九功:“让陆武宁传过去的话传过去了吗?”   如果方荷和啾啾都知道他吃睡不好,却仍然一点也不惦记着他,那他这些年可白待娘俩好了。   梁九功苦着脸躬身:“回万岁爷,这……蓁主子和九公主吃得好睡得香,上回平安脉至今还不足半月,也没请太医啊。”   这总不能叫陆院判自个儿颠颠凑到皇贵妃跟前去,嚼皇上的舌根子吧?   且不说会不会掉脑袋,皇上如今不肯去请人,不就是为了要脸?   可要陆院判真这么干了……皇上往后也就再也没有脸可要咯。   康熙:“……”   想起方荷先前所请被他应下后那几天的温柔小意,再看现在娘俩这乐不思蜀的模样,他明白一件事,自己是被那混账用完就扔了。   他一怒之下……冷着脸指指外头,怒了一下。   “去,把福全和常宁给朕叫来,自有人惦记着跟朕抵足而眠!”   他这话声儿不小,刚进行宫到处都在收拾,故而殿门大开,怕有尘土呛着主子爷。   御前的人倒都习惯了万岁爷和皇贵妃之间,时不时就有这么一出,打打闹闹也都是情趣,浑不在意。   连梁九功都只是憋着笑应下。   巧的是,常宁先前奉旨带队往漠西那边去探查准噶尔,这会子回来赴命。   他站到殿前,还没来得及跟李德全说明来意,就听见这话,心底猛地打了个激灵。   跟谁抵足而眠?   他和二哥??   他脸色瞬间就变了变,总觉得身后有点不自在。   常宁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王爷,府里妻妾众多,且乐不思蜀的那种,对男人一点都不感兴趣。   但先前恰巧撞上一回三哥和一个瘦弱男子拉拉扯扯,常宁背着人特地去了解了一番。   自打知道这男人和男人之间是如何乐不思蜀的,好一阵子他看见皇上就觉得屁股发紧。   这会子他也顾不得要禀报军情了,在李德全震惊的目光中,撒腿就跑,几息功夫就跑没了影儿。   康熙听到外头有宫人低呼,皱眉呵斥:“放肆,谁在外头喧哗!”   李德全赶忙进来,脸上的惊色还没完全消失。   “回万岁爷,恭亲王回来了,本来是要面圣,可还没说话,突然就转身跑了,撞到了宫人。”   说这话的时候,李德全都觉得新鲜。   在御前他还真没见过敢跑的,更没见过跑这么利索的,活似见了鬼啊这是。   康熙闻言,火更上头,冷笑:“好啊,大抵是办砸了差事,不敢见朕了。”   一个两个都畏他如虎,他对后头那混账下不了狠手,对自家兄弟还能心软?   “去,传朕口谕,叫恭亲王今晚伴驾,朕要与他促膝长谈!”   噶尔丹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形,他必须得在见到北蒙王公之前了然于胸,确认下一次什么时候打才行。   真要打仗,虽然如今国库稍微省下点银子,粮草也比先前充实得多,也经不起僵持太久。   还是得联合北蒙这边的兵力,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噶尔丹才行。   如此一来,就少不得多问问常宁。   康熙是这么想的,可常宁不这么想啊!   他急得在行宫外的别院直转圈,皇兄这是被他逃跑的行为气着了,非要办了他不可?   当然,他心里也很有自知之明,心知两人毕竟是亲兄弟,他又长得……咳咳,比较阳刚,皇兄应该不会真对他做什么。   可先前听皇兄话里的火气不小,而皇贵妃这阵子也没有侍奉御驾跟前,皇兄万一旷得难受呢?   他可以在战场上拼命,但……他真受不住这个,想想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了下来,常宁咬咬牙,将自己的长随叫了过来。   “你去,替爷办件事,避着人些,别叫任何人发现!”   等长随听清楚自家爷说了什么以后,目瞪口呆傻在了原地。   去找个什么来??? 第129章   仓促之间, 那长随差事办得很是差强人意。   常宁磨磨蹭蹭,咬牙跺脚……好不容易豁出去要去见驾,行宫突然又来了人。   是御前的齐三福。   “奴才见过恭亲王,太后突然起了高热, 这会子万岁爷和皇贵妃已经赶过去了, 皇上请您和裕亲王先不必见驾。”   常宁猛地松了口气, 虽说是早死早超生,可……能多活几天是几天嘛!   他赶忙问:“太后娘娘病得凶险吗?本王……也随你去瞧瞧。”   他其实有点怕去太后那里探望过后, 康熙还会叫他去御前抵足而眠。   探病也不好带着自己的准备去,那是纯找死。   可这事儿也不能多犹豫,毕竟太后是他们的嫡母, 孝道大过天,前头就是下刀子他也得去。   但齐三福却道:“万岁爷知道裕亲王和王爷的孝心,只是热河天儿冷, 太后那边有太医和御医一起伺候着, 皇上请两位王爷好好顾着自个儿, 万不必奔波。”   常宁这回是彻底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强忍着心里的喜色, 一脸严肃让人送齐三福出去, 扭头就窜进了书房。   他刚从漠西回来,无论如何都要把准噶尔部的情况跟皇兄说清楚。   但太后病重, 皇上还得去巡视八旗子弟的练兵,未必有那么多时间听他仔细说。   写个折子呈上去,让皇兄抽空看, 可就不用抵足而眠了!   向来讨厌笔墨的常宁,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声聪明,点着灯奋笔疾书。   与此同时, 方荷还有随行的贵妃、宜妃和惠妃、荣妃并阿哥公主们都在芳园居。   康熙此次出行,除了年纪太小的二宝还有身子比较弱的六公主和七公主没带,其他子嗣都带上了。   可他出来也没工夫看孩子,便把这些阿哥公主们的母妃也都带上了,此刻全聚在芳园居的外殿等着。   方荷和康熙在寝殿内,看着张御医和陆院判给满面通红昏睡的太后诊脉。   哦,啾啾和胤祺也在。   本来两人应该跟其他阿哥和公主们一样,在外头等着,以免过了病气。   可胤祺是太后抚养大的,啾啾也差不多,两个孩子对太后的感情深,不愿意在外头等着。   兄妹俩憋着两包泪,赖在方荷和宜妃身边不走,康熙便也没撵人。   这会儿兄妹俩都红着眼眶,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太后流泪,除了呼吸粗重些,谁都没吭声,只紧张等着太医和御医会诊。   过了会儿,张子钦和陆武宁脸上都露出了放松的神色。   陆武宁先回话:“启禀万岁爷,太后这病倒不算坏事。”   “后宫贵人们都有气机郁滞之症,太后娘娘此前也多少有些症状。”   “此番出行,许是近乡情怯,太后肝气波动大了些,路上还提着心气儿,一驻扎下来,这口气就泄了,方才化作体热发出来。”   张子钦也道:“陆院判说得有道理,此症最怕肝失疏泄,情志抑郁,导致气血不畅,暗中淤积下隐症。”   “如今发了热,倒也算疏肝理气,回头服用些温补的方子,很快就能退热。”   一直紧紧抱着啾啾的方荷,偷偷松了口气,她才是最自责的那个。   路上她说是陪着太后和啾啾,实则学骑马浪费了不少功夫,倒是宜妃陪太后多一些。   但她们竟都没看出,太后因为靠近草原被勾出早年的郁结,实在太不应该了。   宜妃也愧疚得很,赶忙叫人进来伺候着陆武宁和张御医汇总药方子。   等殿内人少了些,啾啾和胤祺才被人带了出去。   毕竟起热是会传染的,太多人在这里也没用。   方荷只安排贵妃和宜妃、惠妃、荣妃四人跟自己一起,轮值侍疾。   至于阿哥和公主们和其他妃嫔们,每日过来在外头请一次安就可以了,不必在芳园居耗着,免得过了病气。   方荷出来张罗的时候,梁九功在寝殿门口迟疑着看了康熙好几次,外头热河的驻防武官,还有察哈尔四部的都统都在等着。   方荷见到后,立马转回寝殿,看向正替太后换帕子的康熙。   “皇上,这里我来伺候着就是了,您先回万壑松风殿吧,别耽误了正事。”   康熙也没拒绝,过去啾啾和二宝有个头疼脑热时,方荷再细致不过,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你自个儿也好好休息,回头我叫张子钦开平安方,你们几个侍疾的都喝一些,别等太后好了你们谁又病了,不吉利。”   方荷:“……”关心人的话就不会好好说吗?   她偷偷翻个白眼,微笑道:“臣妾谨遵万岁爷吩咐,回头保管还您活蹦乱跳的额娘和妃嫔!”   康熙:“……”妃嫔也就算了,皇额娘活蹦乱跳,他不敢想象这个画面。   他轻轻戳了这没良心的额头一下,当着宜妃倒是没再说什么,带着梁九功回了万壑松风殿。   翌日一大早,康熙还没来得及去芳园居,就收到了常宁送过来的折子。   他打开折子,有些奇怪常宁的反常。   以前让常宁写个奏折跟要他命一样,这回折子竟比御史那些掉书袋子的折子还厚实。   “人呢?叫他进来。”   李德全表情还是那么微妙,甚至微妙中还带着点尴尬。   “回万岁爷,恭亲王他说,在漠西的所见所闻,还有想说的话都在折子里了,他急着去请太后娘娘安好,递完折子……又跑了。”   恭亲王说话都不带喘气儿的,听得李德全都替他憋得慌。   这回比上回跑得还快,眨眼就不见踪影了。   康熙心知常宁不知道又犯了什么毛病,虽有些许好奇,可到底还是漠西的事情更重要些。   他也没多问,只打开折子仔细看了起来,越看表情越深不可测。   噶尔丹人不在漠西,反倒带着残兵退居漠北,就在喀尔喀原本札萨克图汗部的草场科布多地区。   那里离准噶尔先前曾打下来的伊犁很近,西北甚至与罗刹接壤。   康熙蹙眉冷笑,噶尔丹这是想召集位于藏区的旧部,求援于罗刹,图谋与大清再战,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看完折子,他思忖着起身,一边往芳园居那边去,一边吩咐——   “叫萨布素带兵从瑷辉城往木兰这边来,再者,让察哈尔四部加强对罗刹边境的巡逻,一旦有任何异样立刻来报。”   “传朕的旨意,十日后驻扎草场,让喀尔喀亲王班第带着喀尔喀各部提前候着。”   “另,叫张廷玉拟旨下诏去科布多,急召噶尔丹亲来会盟!”   李德全和齐三福赶忙分头去办差,梁九功伺候着康熙进了芳园居。   太后的烧已经退了些,人也醒了,只是还不大精神。   康熙进门的时候,太后正隔着屏风,跟趴着屏风不肯出去玩儿的啾啾笑着说话呢。   瞧见康熙进来,太后还笑,“不过就是点小病,倒闹得你不安宁,连福全和常宁这两个孩子也百忙之中抽空往这边跑。”   “回头皇帝你说说他们,别叫他们过来了,免得累坏了身子。”   康熙:“……”福全确实要领兵练兵,常宁哪儿来的百忙?   他这个皇帝想见人,那混账还推三阻四的,他都还没来得及给常宁安排差事。   不过这事儿康熙倒是不好说来叫太后跟着操心。   他抱着啾啾掂了掂,让人带她出去玩,含笑应了太后的话。   而后,康熙跟方荷一起哄着太后喝了药,吃了些东西,直到太后睡下才离开。   一回到万壑松风殿,康熙就又吩咐梁九功:“你去叫——”那混账来见驾。   话说到一半,康熙瞧了眼滴漏。   他在芳园居耽搁了好一会儿,该带着太子和阿哥们去练兵了,实在是没时间见常宁。   他只得摆摆手,“罢了,先不管他。”   等他忙完这一阵,两个混账一起处置也就是了,还是先干正事。   胤礽因为与康熙在春晖堂的一番谈话郁郁寡欢,在上书房里阴沉得兄弟们都避之不及。   可等进了行宫,他也不郁郁了,因为他和胤褆的噩梦又开始了!   这回甚至还加上了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和七阿哥、八阿哥,连才十岁的九阿哥和十阿哥都没能幸免。   也就十一阿哥胤禌虽然身子被福乐调养得好了许多,到底还是体弱,康熙也就没强求。   底下十二和十三两人也跟着逃过一劫。   放在平时,十天时间不过弹指,谁也不会在意,可这十天,九个阿哥整整脱了一层皮。   等看到草原上的帐篷的时候,胤禟趔趄着扑进自己帐篷里,也不顾后头进来的弟弟,嗷一嗓子就哭出来了。   练兵苦,太苦了!   他都不知道大哥和太子他们是怎么面不改色熬下来的,他和胤俄甚至觉得这比死了还难受。   大腿内侧的伤就没好过,身上和脸上晒伤的皮肤被汗水刺得生疼,疼到最后都麻木了。   每天伴着银月起身,踏着繁星归程,胤禟对着后头进来的十一阿哥胤禌哭。   “你九哥我可把一辈子的苦都吃透了,往后我再也不想来北巡了呜……”   胤禌因为身子弱,性子一直很冷静,说话也文弱。   “九哥开玩笑了,你才十岁,一辈子的苦还多着呢。”   胤禟:“……”这臭弟弟说得有道理,下次可别说了,容易挨揍。   “还有,来不来北巡要看汗阿玛的意思。”胤禌丝毫没察觉到九哥的怨气,非常冷静分析。   “若九哥有胆子抗旨,也许你一辈子的苦是真吃得差不——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胤禟一个饿狼扑食的动作压住,开始挠他痒。   “我叫你会说,你再说!臭弟弟,不收拾你,你不知道小爷姓什么!”   胤禌:“……”九哥倒是敢姓个别的给他瞧瞧?   不过话到了嘴边,因为怕痒,胤禌笑得厉害,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而胤禟也没那么痛快。   他身上一层叠一层的皮肉伤还没好,练兵时那些官兵不敢下死手,却都听皇上的,用巧劲儿让他们知道疼。   这会儿他动作一大,立马浑身都酸疼得龇牙咧嘴,完美演绎了什么叫杀敌一千自伤八百。   好一会儿,胤禟才无力地翻身趴在床上,让胤禌给他涂药。   他疼得捶床,还是没忍住噙着泪花嘟囔,“反正短时间内,我再也不想看见汗阿玛!”   否则也太容易生出不孝的念头了。   这话胤禌没接,他们虽然是阿哥,可又不是小十五,因为蓁皇贵妃的缘故几乎天天都能见到汗阿玛。   就是他们想见,都未必能见到汗阿玛,九哥这愿望很容易实现。   可不出意外的,又出意外了。   先前练兵是为了在围猎和行猎时,向北蒙展示大清的军事力量,十天的拉练也差不多够让将士们支棱起来了。   即将行猎,康熙也不想把人给累坏了,暂缓了练兵。   到了草原上,最重要的目的是跟北蒙王公们打交道。   只是白天见得多,还没开始行猎,也不必举办篝火晚宴,康熙晚上就有了时间。   他首先想起的,自然是那没心没肺的娘俩。   自打到了热河,十几天都过去了,除了太后跟前,这娘俩硬生生就没见过人影儿。   方荷倒是还记着御前有个皇帝,叫人送了两次汤水过来。   啾啾跟着没人管的三个哥哥还有几个姐姐,玩儿得完全忘了自己还有个阿玛。   康熙问梁九功:“皇贵妃的帐篷安置在哪儿了?”   梁九功心下清楚,主子爷想问的不是皇贵妃住在哪儿,而是有没有来皇帐的意思。   他在心里叫苦,万岁爷想叫皇贵妃住在皇帐,直接安排不就好了?   非得等皇贵妃……何苦呢!   他小心翼翼躬身,“回万岁爷,太后身子才刚痊愈,又要接见北蒙的王公女眷,实在有些力不从心,蓁主子孝心可嘉……”   “行了!”康熙黑着脸止住他这一连串的车轱辘话。   不用梁九功继续说,他也知道,方荷定是把帐篷安置在了太后旁边。   那地儿在皇帐的斜后方,更靠近马厩那一侧。   因为马厩是天然的防护线,后面有驻兵把守,前头有皇帐护卫,最是安全不过。   作为皇贵妃,方荷的身份明面上是比太子稍稍低了一点,但因为是长辈,按规矩而言,一应起居都排在太子前头。   太子的帐篷就在皇帐一侧,皇贵妃的帐篷也该如此,可她心里就只有太后和啾啾。   康熙早知道这个事实,倒也不是太生气,可总有点微妙的憋屈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格外叫人心烦。   就在这档口,他记起了常宁的异样。   加之常宁上的折子里,还有些事情说得不够清楚,等在草原上驻扎好,立刻就叫梁九功去请常宁过来。   北蒙王公们早在圣驾到来之前,就已经齐聚在草原上,等着迎接圣驾。   唯独噶尔丹,拒不受诏,甚至还纵容从伊犁那边过来的旧部,绕道喀尔喀蒙古边界,与好几个部落起了摩擦,隐隐有继续入侵喀尔喀各部落的意思。   康熙心里憋着火呢。   与其去方荷那里听她狡辩,自己还得压着憋屈去哄,这会子康熙心绪实在难平,还是更想找人臭骂一顿,也好疏肝理气。   常宁听到康熙口谕的时候,已经过了晚膳时候,见梁九功亲自前来,知道自己这回是躲不过去了。   他叹了口气,倒也没继续磨蹭,“梁谙达你先回去,万岁爷要与我抵足而眠,我得准备准备,稍后过去见驾。”   梁九功愣了下,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呢。   恭亲王还打算跟娘娘们一样沐浴更衣,以侍寝的规格往皇帐去觐见?   可见常宁还真脱了外袍,梁九功虽心里哭笑不得,却也没法儿拦着,只好带着满头雾水先回御前复命。   梁九功不知道的是,他刚出恭亲王的帐篷,常宁就紧着声唤长随出去办差。   他给自己换上一袭黑色束身长袍,而后又罩了一层黑色披风。   等他换好了装备,长随也把差事办好了……带了个长得雌雄莫辨,身形纤细的小太监进来。   “没叫人瞧见吧?”常宁满意地打量了下恭敬候着的小太监。   上回仓促之下,长随找了一圈,也就只找到个还算清秀的小太监,甚至没确定对方愿不愿意伺候贵人床榻。   当然了,常宁倒不是在意一个小太监的心思。   要是他自己有这个癖好,即便对方不愿意,大不了霸王硬上弓,爽了自个儿也就是了,左右都是他的奴才,好坏都得给他受着。   可要是伺候皇上,如若心生不愿,万一在伺候的时候出点岔子,引得皇上雷霆震怒,常宁担不起后果。   好在十几日下来,还真找到一个长得更好,也心甘情愿侍奉圣驾的。   长随立马回话:“王爷就放一百个心吧!”   “他是咱们自个儿府里的奴才,谁也没瞧见,这小子以前也没出过府,旁人也不知道是咱们府里的。”   常宁大喜,拍拍长随的肩膀,“好!回头你自个儿去领赏!”   他遮得严严实实,小太监也没人认识,回头就算是传出什么大家心知肚明的流言来,也没人怀疑是他往御前送人。   这回可算是妥了!   他高高兴兴……狗狗祟祟带着强自压抑激动的小太监,特地贴着帐篷边儿绕了好几圈,换了条路这才往皇帐去。   就常宁这身打扮,在京城保管天一黑谁也瞧不见。   但这里是草原,皇上和宫里大半的主子都在,火把几步一个,到处灯火通明,他这打扮……嗯,很难评。   起码胤褆是这么觉得的。   他站在自己帐篷门口,对着长随感叹,“这人是不是有病?他就不怕銮仪卫把他拿了,乱刀砍死?”   胤褆新换上来的长随刘跃嘿嘿笑,“瞧爷您这话说的,就瞧这位爷披风用的料子,銮仪卫也不敢拔刀啊!”   “这可是福建进上来的贡品漳绒绸,只有皇亲国戚可用得,奴才瞧着像是新料子,今年三月里贡品进宫,皇上可只赐了几位王爷和国公,太子都没有呢。”   胤褆:“……”   也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这对话莫名有些熟悉。   绞尽脑汁想了会儿,他猛地一拍巴掌,想起来了。   先前在畅春园,碰上皇贵妃去娘娘庙前瞧热闹的时候,被打死的张昌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那这是……有热闹可瞧?   胤褆迟疑了下,上回瞧热闹,挺费腚的,这回要不就算了?   但想是这么想,胤褆却还是没忍住一拐弯,拐进了三阿哥胤祉的帐篷。   御前的热闹,见一回少一回,反正现在他们可已早不是吴下阿蒙了,怕什么。   只要弟弟想看,他这个大哥义不容辞!   胤祉:“……”就,大哥无耻,但值得效仿。   他们又钻了四阿哥胤禛的帐篷。   然后是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吸取上回被康熙刻薄的经验,这回连七岁的胤祥也没放过,主打一个好兄弟有难同当。   依然没有任何阿哥们想去请太子也过来一起。   不过大家心里都有数,太子私下里其实一直盯着他们呢。   只要太子知道了,必定坐不住,肯定是要跟上来整整齐齐的。   跟常宁不一样,这回经验十足的胤褆和胤祉领头,带着兄弟们理直气壮地往皇帐那边去。   问就是一日不见汗阿玛,甚是想念,去给汗阿玛问安。   胤禟完全忘了下午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祈愿,比谁都兴致勃勃,蹿到前头去探路。   “好家伙,我瞧着那身影有点像五叔,他也不知道干什么呢,在帐篷之间绕来绕去,这会子都还没进皇帐。”   常宁排行老五,三阿哥听得眼神发亮。   “那肯定是有鬼啊!”   “五叔脑子向来跟其他人不一样,去年不还因为偷汗阿玛一匹马,被赏了板子?”   上驷院的御马,那都是有数的,也就常宁以为自己偷走没人知道,不过是没人敢拦他而已。   胤禛却有不同的看法,面无表情道:“也许五叔是在办汗阿玛交代的差事,但我们若是被五叔发现尾随他,后果你们应该清楚。”   虽然五叔莽撞,可挨了打,那匹上好的马王不还是进了恭王府吗?   汗阿玛未必就喜欢太过精明的兄弟,这种无伤大雅的蠢,焉知不是五叔大智若愚。   他对看五叔的热闹实在不感兴趣,恭亲王作弄起人来……就这么说吧,京中甚至有人说恭亲王和蓁皇贵妃像兄妹俩。   可还是那个问题,胤禛只恨自己在演武场上忽视了些,抵不住两个五大三粗的兄长,可恶!   这会子不止五大三粗的兄长不理会他的理性分析,同样比他高比他壮的五弟也不理会。   胤祺摩拳擦掌跟着亲弟弟往前探头,“真的假的?我咋不知道五叔挨打了?回头可一定得跟我细说啊!”   从小在太后跟前长大,他颇有些随了太后爱看热闹的性子。   他又小声问:“五叔这回又想偷什么?咱们是不是能沾个光?”   “对了,大哥、三哥你们带望远镜了没有?”   “我听说上回你们不是准备了?可惜这西洋玩意儿宫里少,等回宫我也叫造办处给我做一个。”   胤祉跟胤祺很能说到一起去,立刻从袖子里掏出鎏金铜管的单筒望远镜。   “那我能忘了带吗?草原上的热闹可比宫里多!”   “三哥借我瞧一瞧!”九阿哥凑过来,央着三阿哥。   十一阿哥和年纪小的十三阿哥胤祥也凑了过来。   七阿哥、八阿哥和十二阿哥羡慕得很,可他们额娘不在,位分也比不得其他阿哥,不敢造次。   只八阿哥胤禩眸底比别人多了股子野心,眸底亮光更甚。   早晚有一天,他会凭自己的本事叫所有兄弟羡慕他!   兄弟几个各怀心思……大摇大摆靠近了皇帐。   胤褆冲守门的护卫比了个‘嘘’的姿势,凑近了小声道 :“我刚才瞧见有人鬼鬼祟祟靠近皇帐,你们别打草惊蛇,赶紧去搜一搜,我们是来护驾的!”   护卫:“……”鬼鬼祟祟的人,不就是眼前这些阿哥们吗?   但大阿哥既然说了,护卫也不好不管,当即就要去跟赵昌禀报,准备带人去探查一下。   可他刚往旁边一转身,就听到了里头皇上暴喝出声——   “你说什么?!”   “好好好,爱新觉罗常宁,你可真是给爱新觉罗家长脸!”   “你给朕滚!!”   ……   康熙才怒喝第一声的时候,护卫就感觉自己眼前一花,刚才还说话的大阿哥已经风一样刮走了。   哦,还有三阿哥、五阿哥……十三阿哥,以及脸色发黑,咬牙切齿的四阿哥,全都跑远了。   上回胤褆他们几个在春晖堂挨打后,阿哥们在上书房都偷偷总结了好几回经验了。   这看热闹第一条就是得跑得快,只要没被抓住,他们就什么都没干!   就算是汗阿玛知道他们来过,儿子们孝顺,有问题吗?   汗阿玛震怒,儿子们不愿意继续惹汗阿玛更生气,晚点再来孝顺,有问题吗??   三阿哥胤祉和五阿哥胤祺边跑还不忘边八卦。   胤祉:“还真是五叔!”   胤祺:“是啊是啊,他到底干了啥?惹得汗阿玛这么生气。”   胤祉:“呼哧……可能是偷东西被抓了个现场。”真刺激。   胤祺:“呼哧呼哧……可惜,咱们啥也没瞧见。”回头都不好跟皇玛嬷说仔细咯。   “回头打听打听,五叔这人嘴不严!”胤禟喘着粗气窜过来,附和道。   胤褆伸长了耳朵听着,轻咳几声,“回头别忘了跟大哥说,有热闹大哥还记着你们。”   缀在最后的胤禛:“……”他为什么会有一群长舌妇兄弟……回头也别忘了他啊!   康熙这会子,还在皇帐内,对着跪在地上哆嗦的小太监还有表情讪讪的黑衣恭亲王骂个不停。   “你就不能动动你那芝麻大小的脑子好好想想!”   “朕若是好男风,还用得着在外头叫你们看见,是宫里不够朕耍弄了,还是畅春园里不够隐秘?”   “哦,朕忘了,你就是个没脑子的,可你哪怕用屁股想,也该知道,你当谁都跟你一样不要脸呢!”   “你还给朕送小太监,你怎么不把自个儿送到朕龙床上来!”   常宁本来还一副滚刀肉模样,不疼不痒接着兄长的唾沫星子。   听到这里他浑身打了个激灵,震惊地迅速抬头看了康熙一眼,原本还挺直的身子瞬间就佝偻了些。   康熙见他那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的模样,气笑了。   哦,这混账还真以为自己对他动了心思。   他就想不通了,在常宁看来,他眼瞎吗???   “你脑子不好使也就罢了,脸皮倒是好使,回头打仗你也不必戴盔甲了,就你这脸皮一般人射不穿它!”   常宁虽然脑子不好使,可也有点机灵劲儿在身上,不然也不能得康熙信重这么多年。   听康熙说话甚至带了笑,他心里打了个颤,知道要是再不解释,这回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地。   这种时候,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   他立刻委屈地分辨:“臣弟,臣弟……本来没那么想的,都怪简亲王喝多了酒在臣弟耳根子底下念叨!”   “他说皇兄一看就跟他是同道中人,叫臣弟莫要大惊小怪,寻着机会好好体贴体贴皇兄。”   康熙捏了捏额角,骂常宁一通刚舒缓的肝气,这会子又旺了。   雅布都知道的事儿……在京城还能是秘密?   怪不得先前御史上折子,云山雾罩跟他说什么明君所为所不为,他总算回过味儿来了。   想到现在文武百官,王公宗亲都以为他荤素不忌,他就想冲回京城,把暂领了九门提督职的雅布一脚踹死。   他无力地指了指门口,“这太监你自个儿封口,今日的板子朕先给你记着,若今日之事被其他人知晓,回头一并赏了你。”   常宁赶忙爬起来,“是是是,皇兄放心,臣弟保证,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长随知,再无其他人知晓!”   先前还野心勃勃的小太监,无声落着泪,哆嗦得更厉害。   王爷没说提他,那最少也是给他灌一副哑药。   最坏……也许他小命儿都难保。   可他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在生出野望的那一刻,小太监就知道伴君如伴虎,生死难料的道理。   只是他比较倒霉而已。   小太监绝望地被提着衣领往外拖的当口,赵昌从外头进来了。   “万岁爷……”赵昌眼神格外复杂看了眼一身黑的常宁,欲言又止。   康熙眼皮子猛地一跳,“说!”   赵昌跪地,低头,“方才大阿哥、三阿哥……十三阿哥他们来皇帐前禀报,说有鬼鬼祟祟之人靠近皇帐,可能是刺客,要来护驾。”   常宁目瞪口呆,手一松,那小太监蓦地摔落在地,疼得咬紧了牙。   小太监的眼泪依然不停,眼睛里却迸发出了强烈的喜意。   他终于不用死了!   就算是灌哑药,他肯定能活!   毕竟……知道的人太多了,就算杀他一个也于事无补。   常宁又哭丧着脸跪了回去,完了,这回板子肯定跑不了了。   康熙却很有一股子超凡脱尘的淡定,御前的混账多了,他这承受能力也比以前强大得多。   他只问:“人呢?”   赵昌头扎得更低:“您刚才与恭亲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都跑了。”   康熙:“……”一个混账教出了一群混账,好极了。   他深吸口气,淡淡道:“一会儿你亲自带人过去,除了小十一,每人二十个板子。”   “要是他们问起板子的来由,就跟他们说,没有旁人以身饲虎的底气,就别学旁人上天的本事。”   常宁缩了缩脖子,莫名的,总感觉膝盖有点疼。   康熙顿了下,蓦然发现了不对,他蹙眉看向赵昌。   “太子没来?” 第130章   第二日, 方荷陪太后应酬完北蒙王公的福晋们,叫宜妃陪着太后和孩子们,带着昕华去了皇帐。   她一进帐,康熙就含笑抬起头看她, 瞧着似是挺高兴, 只是目光微凉。   “什么风儿把皇贵妃给吹到朕这儿来了?倒是新鲜。”   方荷:“……”看样子昨晚的事儿不小, 看给这位爷阴阳怪气的。   她一大早就听说,昨晚除了太子和十一阿哥, 其他阿哥们都挨了板子,连年纪最小的胤祥都没能躲过去。   得亏二宝年纪小来不了,不然估计也躲不过去。   说康师傅重视儿子吧, 可他基本上没罚过公主们,板子全给儿子了。   宜妃听说五阿哥和九阿哥挨了打,颇为好奇……咳咳, 担忧。   连惠妃和荣妃对着方荷, 都难得说话软和了些, 话里话外叫她过来打听,阿哥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方荷自个儿也好奇, 感觉自己躲的时间不短了, 这才麻溜过来。   她只当没听懂康熙的阴阳怪气,含笑上前给康熙福礼。   “臣妾请万岁爷圣安, 万福金安了您呐!”   康熙哼笑一声,起身将她拽起来。   “难为你还记得御前的门朝哪儿开,要采阳补阴的是你, 避之不及的也是你,朕在这里辗转反侧,独你们娘俩没良心。”   方荷赶紧回抱回去, 一脸委屈:“臣妾可太冤枉了,先前太后生病,臣妾心里自责,知道万岁爷您忙着,臣妾这可是替万岁爷尽孝呢。”   太后从她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对她特别好,甚至冒着被孝庄和康熙为难的风险助她逃跑,从来也不求回报。   对两辈子都没体验过亲情的方荷来说,太后比亲娘还亲,所以在宫里,她唯二能毫无保留信任的就是太后和乔诚。   她一直以为,这份信任,还有孩子们的陪伴,她的陪伴,是对太后最好的回报了。   可那么久,她都没发现太后对家乡的思念,在路上也没发现太后的异样,她比宜妃还要愧疚得多。   太后以前几年前也来过北蒙,那回没这次的情绪波动更大。   方荷跟太医打听了,隐晦听出,可能是太皇太后没了,太后在北蒙的故人也都没了,又上了年纪才会如此。   方荷心里担忧,这阵子基本是寸步不离地陪着太后,怕太后看到北蒙的亲眷会情绪波动过大,也怕太后知道北蒙的故人不多会难过,就差跟太后同睡了。   方荷这张嘴想哄谁的时候,那是无往不利的。   她仔细瞧着,这阵子太后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身体也见大好了,才有空分出心思来哄康熙。   康熙很清楚,自己比不过太后在方荷心里的分量,也并未太介意,只是不愿意就这么叫方荷敷衍过去。   他拉着方荷在罗汉榻上坐了,似笑非笑看她。   “不是嫌朕身上热,这会子天冷了,你又记起朕来了?”   两人在一起好几年,康熙都习惯了方荷的阶段式热情。   深秋到初春,天越冷,这混账越热情,暮春到初秋,天越热,她越嫌弃身边有人,连啾啾和二宝都不例外。   方荷特别想说一声,都知道了还问什么,欠打击呗。   可想到还要打听八卦,她心思一转,更委屈地靠进了康熙怀里。   “您冤枉死臣妾得了。”   她抬起头,“其实臣妾不来御前,是因为对皇上您的感情太深了啊!”   康熙:“……”还能这么胡扯?   见康熙一脸不信,方荷幽幽叹了口气,捂着自己的肚子。   “您都不知道,先前我月信来晚了,给我吓得够呛。”   “福乐也说,先前我喝的避子汤因为对身体无害,所以效果比不上敬事房的,喝久了还有耐药性……”   康熙蹙眉,立刻就要让梁九功去请御医来。   她已经三十岁了,放在其他人家,再过几年都是能做祖母的年纪,康熙不敢冒这个风险,让方荷继续高龄产子。   方荷已生了一子一女,公主阿哥康熙都不缺,先前听方荷说不想生,就叫御医和福乐一起开了避子的方子出来。   只是康熙没想到这药方子还会失效,这若是有了,一路舟车劳顿可不是开玩笑的。   方荷赶忙制止,“月信已经来过了,只是虚惊一场。”   “但福乐也说,那避子汤效果没有以前好,她需要时间慢慢调整改良,臣妾才一直没过来。”   康熙松了口气,也有些哭笑不得。   “在你心里,朕就这么重欲?”   即便不做什么,他也愿意抱着这混账入睡。   过去他们也不是每晚都胡天海地,又不是没碰上过她来葵水的时候。   至于那些说此时女子不洁,见了血不吉利的话,康熙从来没放在心上,他见过的血多了。   方荷却心想,就冲着她腰上永远来不及消退的掌印,这人怎么好意思问这种问题。   但话不能这么说,她只含娇带羞地低下头,轻捶康熙几下。   “哎呀,皇上讨厌,非得叫臣妾说,是臣妾看到您就把持不住不成?”   ‘嘭’的一声,从外头往里走的李德全,脑门撞到了门口的毡包上,帐内伺候的昕华也满脸通红。   蓁主子/主子怎么什么孟浪话都敢说!   只有梁九功非常淡定地把脑袋往胸口扎。   春来不在跟前,也就只有他寂寞如雪,这算什么,说点虎狼之词,总比扇皇上耳巴子来得容易让人接受。   李德全也只捂着脑袋深吸了口气,虽然还没有干爹的淡定,但也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反正也习惯得差不多了。   “万岁爷,赵昌求见。”   被方荷小拳头锤得耳根子发烫的康熙,也淡定嗯了一声。   只是开口,声音略有些哑:“叫他进来。”   方荷见这位爷哄好了,正准备打听昨晚的事儿呢,听闻赵昌求见,迟疑着要不要避开。   虽然不知道赵昌的身份,但总跟康熙腻歪在一起,她多少也知道赵昌身份特殊,隐约能猜得出来这怕是暗卫。   “皇上……要不我先告退?”   康熙淡定道:“你不是想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儿?听着吧。”   先前不见这混账,昨晚的热闹一出,她麻溜就过来了,康熙可不会叫她这点子甜言蜜语哄住。   正好还有几笔账要跟她算。   赵昌一进门,就见自家主子爷唇角带着笑,面色特别愉悦。   旁边还坐着皇贵妃,他不由得迟疑了下,思忖着要不要换个时间来禀报。   毕竟他要说的话,一定会坏了主子爷的好心情。   康熙却以为赵昌是避讳方荷。   “直说就是。”   赵昌无奈,只得跪地道:“遵皇上吩咐,奴才已经叫人去查过了,恭亲王先前在行宫别院就叫长随找过一次能侍寝的小太监,只是念头起得仓促,找的人王爷不甚满意。”   “这十几日,那长随又找了好几个,才定下了昨晚那小太监,只是恭亲王府负责洒扫的小太监,目前看来是恭亲王临时起意,那小太监也并无不妥。”   方荷眼神迷茫,什么叫能侍寝的小太监,给谁侍寝?   康熙像是知道方荷在想什么,冲她勾唇一笑,声音比刚才凉意还深。   “先前常宁看到朕在四海茶楼与一个小厮拉拉扯扯,以为朕好男风,特地寻来给朕的。”   喔嚯!   方荷突然感觉屁股有点烫。   “哦对了。”康熙云淡风轻道。   “常宁也是被简亲王雅布提醒的,雅布也看到了。”   “这人是京城出了名的大嘴巴,如今满朝文武应该都知道朕有此好,御史都上了折子隐晦提醒朕好几次……”   “要不我还是先回去伺候太后吧!”方荷猛地站起身来,义正言辞道。   “草原上风硬,臣妾瞧着太后娘娘这几日吃得也容易上火,怕有风邪入体的可能,还得去找一趟陆院判呢。”   说完她就想颠。   正好在草原上不用穿花盆底,她速度挺快,稍微慢一点,她怕自己的腚也步了阿哥们的后尘。   但她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康熙。   康熙一伸腿,就将方荷绊了个趔趄,他用上巧劲,正好叫人趔趄到了自己膝上。   他淡然箍着方荷的腰肢,对不敢抬头的赵昌道:“继续说。”   赵昌余光看着已经交叠到一起的月白旗装和龙袍,听得出皇上的放松,却头皮更发麻。   “回,回万岁爷,大阿哥昨晚发现恭亲王也是偶然,奴才探听得知,是……先前随皇贵妃娘娘在畅春园时有了经验,怕又有刺客,过来护驾。”   方荷轻抽了口气,她也麻。   不是,她看热闹,那都是恨不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也很少会不管不顾就往前冲。   这群阿哥们还凑了个齐全,这是想法不责众吗?   这是生怕挨的打少了啊!   他们这不是害她吗!   这话要是传出去,旁人肯定以为是她带坏了孩子!   她可怜巴巴扭头看康熙一眼,旁人无所谓,皇上可不要误会,答应她好吗?   康熙将她的脸儿扭转回去,他丁点误会都没有,往常这些阿哥们可没有这么跳脱。   赵昌继续道:“然后大阿哥去找了三阿哥,三阿哥又去找了五阿哥……三阿哥说,思及您上次提醒要兄友弟恭,不敢再撇下弟弟们,就给了其他阿哥们为皇上尽孝的机会。”   方荷赶紧咬住舌尖,孝,太孝了,孝得她也想笑。   康熙捏了捏额角,压着骂儿子的冲动,问:“既如此,他们为何不叫上太子?”   赵昌呼吸一窒,头扎得更低:“大阿哥说,上回也不曾叫太子,此次不知道太子为何没有动静。”   方荷挑眉,这意思是,太子一直派人盯着自家兄弟啊。   她若有所思,延禧宫如今的宫人和太监多了不少,肯定有康熙的人,就不知道有没有太子的人,回头得好好查一下。   康熙面色倒是不变,身为太子,若一点手段都没有,他反而不信。   只怕是胤礽觉得自己这些兄弟们太鲁莽,此次不屑与之为伍了,如此看来,保成倒还有些储君的淡然若素。   他心底刚升起几分对胤礽的满意,就见赵昌一脸迟疑地抬头看过来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   这是有什么不好叫人听见的话,迟疑该不该在皇贵妃面前说。   康熙也没多想,“有什么话就说,不必避着皇贵妃。”   方荷坐得高看得远,发现赵昌脸色隐隐带着几分惶恐,心下有些不妙的预感。   她总觉得接下来的话不是她该听的。   她扭头道:“皇上,若是与前朝有关的事,要不臣妾还是不听了吧?太后那里还等着我呢。”   康熙手没动,跟太子有关的事情,他想让方荷知道。   如若后头再跟噶尔丹打起来,太子监国,他希望……方荷能有所防备。   赵昌顿了片刻,没听到皇上出声,就知道皇上这是想叫皇贵妃知道。   “太子昨夜应该没及时听到此事,奴才得到消息,晚膳后,太子就只留了一个太监说话,其他人都撵出来了,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又叫人进去伺候。”   等太子那边结束,大阿哥他们的打都挨完了。   方荷在心里芜湖一声,好家伙,真是好家伙,当爹的好男风是假的,当儿子的难不成真好这口?   嘶……这可太刺激了哇!   康熙面色略黑,显然这事儿对他也有点刺激。   “问清楚了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儿,有人知道吗?”   赵昌嗓子眼儿发干,“回万岁爷……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但据毓庆宫的太监说,应该是早有迹象,但这回却不是如此。”   “那太监是……河屯协副将那拉成辉假扮的。”   “嘶……”方荷重重吸了口气,箍在她腰间的胳膊瞬间变成了铁臂,她腰都要断了!   可她完全顾不上腰间的疼痛,只瞪圆了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就知道自己不该留下,她真不想听这个啊!   这个没法儿八卦啊!!   别的她不知道,可这河屯协副将她还真知道。   热河驻兵平日里负责边境的巡逻和对北蒙的监视。   在圣驾北巡时,驻兵一部分负责引领八旗子弟大练兵,一部分负责驻守行宫外,保护圣驾。   引领大练兵的自然是武力值更高的热河满汉都统和副都统,而负责驻守行宫的,就是这河屯协副将。   太子这是打算……方荷甚至不敢深想,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不应该啊,电视剧里演的太子有造反之心,不都是年纪很大了吗?   可方荷又一想,因为她的存在,几番挫太子锋芒,甚至发现了官员高利贷导致他被康熙重责,她又拿捏不准了。   应该不是她逼疯的吧?   康熙听到方荷的声音,立马放松下来,但在方荷看不到的地方,眼神中闪过极为骇人的煞气。   他冷静沉声道:“那拉成辉,朕记得是惠妃的堂侄?”   凭老大和太子的关系,那拉氏的人怎么会投效太子?   说不定其中有蹊跷。   赵昌脑袋是真快扎进胸膛里了。   “此事奴才还在查,但奴才打听了一圈,得知这成辉喜欢上一个寡妇,已经跟家中决裂了,那寡妇……先前嫁的是正蓝旗下牛录。”   方荷听迷糊了,正蓝旗牛录,不是她那便宜堂叔现在干的差事吗?   跟那拉氏又有什么关系。   康熙却立刻听懂了,先前的正蓝旗在岳乐手中,如今旗主还是安郡王玛尔珲,那寡妇的亡夫只怕是玛尔珲的死忠。   成辉为了这寡妇能与家中决裂,势必被拿捏住,与太子来往倒说得过去了。   可如此一来,却代表着胤礽跟安郡王一脉有所牵扯,这叫康熙的面色更黑。   胤礽不会不知道他有多厌恶岳乐那一脉。   如今他动热河的驻兵,不管太子是为了什么,都触犯了康熙的底线。   等赵昌浑身汗淋淋地出去后,方荷起身,站在康熙面前,想张嘴吧,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涉及哄堂大孝的事儿,她说啥都有挑拨的嫌疑吧?   想了想,她只道:“皇上……太子还小,不管是为了什么,你们好好谈谈。”   她觉得胤礽不适合做下一任皇帝,他心胸不够宽广,但无论结果是什么,她都不愿意看着这对父子反目成仇。   别看康熙素日里杀伐果断,可他是个爱欲其生恨欲其死的性子,对太子投注了近二十年的关爱,是任何阿哥都比不上的。   如果太子让他失望,康熙还指不定怎么伤心呢。   方荷难得生出了一点怜爱之心来,电视剧里这男人两废太子,康熙自己可都病得不轻。   她怜爱自己,不想再侍疾了嘤~   康熙诧异地抬头看她,“你替胤礽说话?”   他伸手探了探方荷的额头,失笑看向梁九功:“叫御医来,给你蓁主子请个脉。”   方荷:“……我没病!”   她瞪康熙一眼,“臣妾还不是怕您为了太子伤心太过,要不然我管他去死呢。”   感觉自己好心喂了驴肝肺,方荷也懒得多说。   二宝才两岁呢,现在废了太子,康熙也不会再立个娃儿做太子,她操得哪门子的心。   还不如赶紧回太后那儿,跟宜妃她们分享一下能分享的八卦呢。   她转身往外走,“您爱怎么办,回头可别说臣妾不知道心疼您!”   康熙没说话,把方荷气走后,他面上的笑才一点点疏淡下来。   “梁九功,你说,朕这些年待保成……错了吗?”   如果他不曾一开始就叫胤礽与他兄弟们不同,不曾手把手教导胤礽该如何掌控君权,也不曾哪怕委屈自己也不愿委屈毓庆宫的用度,是不是不会养出这么个逆子。   梁九功苦着脸道:“主子爷万别这么说,您待太子的拳拳之心日月可昭,太子许只是一时糊涂……”   “他与成辉密谈,不过是为了一旦有机会,就可以在朕毫无察觉之时,将朕困在行宫里。”康熙垂着眸子,轻轻摩挲着扳指,语气极为冰冷。   “至于玛尔珲,正蓝旗下到底还有些好手,京郊大营和步军衙门都有,暗中拉拢武将,你说他是想逼宫啊,还是想软禁朕?”   梁九功噗通一声跪地,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康熙这话也没指望梁九功回答,只是他心里对胤礽的失望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几乎将满腔父爱都给了胤礽,这就是他的好儿子要给他的回报,这样的太子真能担得起天下的重担吗?   过了几日,围猎开始。   方荷跟在太后身边,一直仔细瞧着康熙那边的动静。   但康熙一点都没表现出异样来,甚至还格外有兴致地亲自带队行猎,猎了一只熊瞎子,一头老虎和好几只鹿。   即便噶尔丹拒诏,康熙也只当什么都没发生,甚至在篝火晚会上与北蒙王公们相谈甚欢。   等到秋狝结束之时,康熙与北蒙这些王公们达成了约定。   先前被噶尔丹逼迫逃到漠南的喀尔喀各部落被整编,重编为蒙八旗的三十七个旗下队伍,为喀尔喀蒙古增添驿站,由三十七个旗下都统共同管理,负责与京城和漠北的联络。[注]   至于漠南的部落,也为了抵挡准噶尔的侵袭,特设火器营,专门训练出一批炮兵,来应对噶尔丹的骑兵。   而漠北和漠南所有的部落都向大清承诺,一旦开战,他们会为大清将士筹措兵马,并且提供牛羊作为粮草和运输辎重的队伍。   康熙也对所有愿意臣服大清的北蒙王公们承诺,噶尔丹一旦动手,清兵会立刻北上,与北蒙一起歼灭漠西各部,还北蒙一个安宁。   太后也在场,听得满怀欣慰,当场为几位北蒙贵女与随行前来的大清宗室赐了亲。   本来康熙还打算将二公主赐婚给北蒙科尔沁部,被方荷拦住了。   方荷说:“此时赐婚公主,只能安抚科尔沁一部,若您想让北蒙放心,不如叫他们送世子进上书房进学,择优再为公主们选婿。”   她如今还没有阻拦公主抚蒙的好法子,可起码也得给公主们选择的机会。   就算为了啾啾,她也需要时间,好好解决公主被嬷嬷们拿捏的隐患。   电视剧里好像演过有公主被嬷嬷们磋磨到死。   而且抚蒙公主大多短命,北蒙贵女嫁到京城也多不受宠爱,这互相折磨来的合作,倒不如靠利益捆绑。   康熙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再者时刻要打仗,如若真打起来,万一他赐婚的台吉死了,那就叫二公主还没嫁人先做了望门寡。   二公主是恭亲王的长女,真要是那样,就常宁那滚刀肉,还指不定要怎么闹腾呢。   思忖再三,康熙还是受了方荷这道枕边风,承诺北蒙诸王公,可选世子和贵女入京进学。   他道:“并不拘束他们在京城和北蒙之间往返,但若有优秀子弟,也可在朝中任职。”   北蒙王公们一直都很想打入大清内部。   娶大清的公主,叫北蒙贵女嫁去京城,皆是为此。   如今不必互相为难,就能达成目的,还能进宫博前程,这可比赐个祖宗似的公主过来叫人欢喜得多。   毕竟公主各部落没法评分,可世子各部落都有。   北巡圆满结束,圣驾一行归京时,京城刚下过第一场雪。   留守京城的文武百官,在索额图和明珠的带领下,顶着寒风在城门外迎候着。   下雪不冷化雪冷,大冷的天儿,康熙心里还揣着事儿,实在懒得折腾,吩咐梁九功——   “叫他们都回去,有什么事儿明日早朝再说,朕先奉太后回宫。”   这回,梁九功却没应是。   他看了眼在一旁吃着点心看话本子的方荷,为难地躬身。   “万岁爷,您还是去瞧瞧吧,外头……有劫道的。”   方荷嘴里的点心都差点喷出来,有啥? 第131章   康熙从皇辇内出来, 就见身着石青补服的官员呼啦啦跪了一大片,在皑皑白雪映衬下,蔚为壮观。   但康熙的眼神却没落到他们任何人身上,反而落在了站在最前面, 身着金黄袄褂的小团子身上。   二宝戴着狐狸毛做的厚帽子, 袄褂外头还裹着一层厚厚的小披风, 只露出了个小脸蛋儿,看起来红扑扑的, 像是冻的。   可能穿得太厚了,跟个球一样,站得不那么稳当, 让索额图和明珠不得不一左一右夹着他,免得这位尊贵的小匪他摔个屁股蹲儿。   至于为什么说是匪……康熙看着二宝喜滋滋举在头顶的横幅,上头写着——   「此路是我开, 要过, 买路财!」   康熙看得眼皮子直跳, 这字儿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毫无风骨, 比方荷当初南下刚学写字时好不到哪儿去。   皇辇内方荷抱着啾啾, 偷偷掀开帘子往外看,看清楚上头写的什么, 方荷倒抽了口冷气。   很好,二宝这胆子青出于蓝胜于蓝了,劫道劫到皇帝身上的, 还是自家阿玛身上的孝子,天底下可能就这一个。   这字……确实很有她当年的风采。   啾四岁才刚开始启蒙学三百千,只认识‘此’、‘我’、‘开’三个字, 急得小声催促方荷。   “额娘额娘,弟弟写了啥?”   方荷思忖了下,思及啾啾的文字储备量,严肃道:“写着此刻我想挨打,快开始吧。”   啾啾惊了,弟弟……是不是脑瓜进水了?   外头的康熙且顾不上皇辇内的娘俩,只看向跪在地上低着头的索额图和明珠,还有始终不肯抬头的百官,气笑了。   这两个老狐狸大冷的天儿敢把小阿哥带出宫来,说没有图谋谁也不信。   就更不用说二宝那明显雀跃着求夸奖的期待眼神。   他拿二宝接下来要挨的巴掌做赌,这傻崽肯定不知道上头写的是什么。   这样的东西能被二宝带出宫,甚至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康熙目光冷沉扫了索额图一眼,面上却不露声色,转瞬就带了笑。   他走下皇辇,一把将二宝抱了起来,笑问:“这字儿是胤袆写的?”   二宝诚实地摇头,“不系~七姐姐,帮宝宝~”   “哦?写的什么?”康熙轻轻蹭了下二宝红扑扑的小脸蛋,这才发现,他不是冻的,估计刚才在马车里捂着,倒是热出来的。   他微微转了下身子,替二宝挡住背风,鼓励地看向二宝。   二宝大声道:“汗阿玛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然二宝不识字,但因为亲子活动时方荷的引导,他会数数。   从字数看,完全对得上,没毛病!   康熙笑得更厉害了,亲昵地捏了捏二宝的小脸儿。   “大冷的天出宫来,给汗阿玛送条幅,孝心可嘉,不过谁同意你出宫的?”   二宝被夸得先是一抬头,接着又缩了缩脖子,忘了先前答应过那个长胡子大爷的话,毫不犹豫指着索额图和明珠,把人卖了。   “索爷爷说,整整齐齐,珠爷爷说,说……就鸡。”   他实在记不住那么多话,干脆指了指后头一个快把脑袋扎雪地里去的高壮汉子。   “鄂大爷说,撑死好!”   康熙沉默片刻,这差辈了啊,自家儿子这是帮鄂伦岱占他便宜?   鄂伦岱快哭出来了,他也不敢给万岁爷当长辈啊,他咬咬牙,抬头扬声道——   “启禀万岁爷,奴才是跟十五阿哥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出宫来迎万岁爷,当属十五阿哥的孝心!”   不用鄂伦岱说,康熙就知道他们是怎么忽悠孩子的。   应该是鄂伦岱在景嫔宫里瞧见胤袆,动了带胤袆出来表孝心的心思,看样子佟家却是有了站队的意思。   索额图知道了,偷偷给胤袆行方便,说什么一家子整整齐齐的话,却又私下里撺掇着人引导七公主乌希哈和胤袆闹出些笑话来。   城门口发生的事情瞒不过人,一旦传出去,胤袆这小小年纪就跟个土匪一样的纨绔名声也就传出去了,打得一手好算盘。   至于明珠,呵……此事肯定也有明珠的手笔。   这老狐狸比索额图更会揣测人心,清楚他见到孩子,不会跟孩子计较,反而能发现索额图的心思,就鼓动孩子将计就计。   比起鄂伦岱一心替胤袆搏前程,明珠就是恨不能皇贵妃一脉和太子一脉能起冲突,他好在背后为自己和胤褆谋出路。   康熙脑海中转瞬就将这劫道小土匪的来由猜透,面上笑意不变,心里的冷意却比这冰天雪地更甚。   其他人的心思康熙不在意,左右朝堂上从未少了算计,可此事……太子知道吗?   如若知道,甚至就是胤礽指使,对皇父毫无敬畏之心,算计兄弟也不手软,如此不孝不悌之辈,康熙又怎敢把江山交给他。   康熙心情愈沉,面上笑却越舒畅,随口叫了起,抱着二宝掂了掂。   “好好好,朕的十五阿哥孝心可嘉,如此小的年纪就敢跟着你们出宫来迎朕,这胆气也是不俗。”   他一点也没压低声音,更不避讳在群臣面前展现对二宝的宠爱。   “胤袆想要什么赏赐?”   在后头马车里的妃嫔们,都掀开帘子往这边看,大阿哥和太子他们已经下了马车,往这边来。   听到康熙的话,妃嫔们倒是还好,她们习惯了康熙对皇贵妃的宠爱,爱屋及乌是人之常情。   可阿哥们心里都有些五味杂陈。   以前可没见汗阿玛抱过他们兄弟几个,除了太子。   大家心里酸溜溜的,眼神都不动声色往胤礽那边飘。   胤礽一副清风霁月模样,好似完全不受影响,温和看着胤袆笑,只是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二宝可顾不上哥哥们怎么想,听到阿玛的话,眼神一亮,小脑袋往皇辇那边探。   “汗阿玛飞飞,额娘飞飞,姐姐飞飞!”   二宝虽然不懂大人们的心思,可他对人的善念和恶念却很敏感,这三个长胡子大爷们也就那样。   但景额娘说,汗阿玛回来之前,他们是坏蛋,会偷偷害他,可汗阿玛回来了,他们再坏都得憋着,否则就再也吃不上饭了。   二宝感觉好久没见到额娘和姐姐了,实在是等不及她们回宫,便跟着出来了。   康熙扬声大笑,他知道飞飞是什么意思,只是再宠爱儿子,他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二宝。   他只将二宝抛起来,又横抱住,提脚往皇辇去。   “额娘和姐姐力气小,走,汗阿玛带你飞。”   他看也没看已经走到皇辇边上的太子和阿哥们,只笑着对百官吩咐——   “大冷的天,都散了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索额图紧皱着眉头,看着康熙抱着嘎嘎乐的十五阿哥进了皇辇,与太子对视一眼。   胤礽冲他微微摇头,含笑看了眼大阿哥,又慢悠悠回了自己的马车。   大阿哥胤褆却不如弟弟们那么羡慕又酸溜溜的复杂难言,他早习惯了汗阿玛的偏心。   他福晋说得对,就算没有十五弟,汗阿玛偏心的也不是他,最该着急的,更不是他。   他笑着冲明珠颔首示意,转身推着噘嘴的胤祥和几个眼含羡慕的年幼兄弟往回走。   鄂伦岱松了口气,抹掉额头的冷汗,心里嘀咕着下回可再也不带小孩子出来玩儿了,这简直不讲武德啊!   可其他文武百官,甚至是随行北巡的官员们,就没那么淡定了。   满人讲究个抱孙不抱子,他们可从来没见过皇上如此宠爱一个阿哥。   尤其是皇贵妃如今在后宫独宠,十五阿哥又简在圣心,相比之下……好些人都看向太子的车驾,心里渐渐起了波澜。   胤礽在外头表现得云淡风轻,一进马车里,脸就沉得几乎可以滴水。   他明白索额图的心思,是要用胤袆的受宠来逼他下决心。   汗阿玛将小十五捧得如此之高,竟是丝毫不顾他这个太子的颜面了。   父慈子孝,呵呵……好一个父慈子孝,若是父不慈,他又如何生出孝心!   叔爷说得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取而代之。   如果汗阿玛能禅位,如果这天下是他的……往后他也不必再用那些阴私手段,定会叫汗阿玛满意。   皇辇内,康熙抱着二宝一进去,面容也沉了片刻,才又若无其事将二宝递给方荷,恢复了调侃的表情。   “瞧瞧你这傻儿子,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回头只怕连京城里的百姓都知道,皇贵妃之子讹到了自家阿玛身上。”   方荷不以为然,利落反驳,“看您这话说的,好像这不是皇上的儿子一样。”   “就算人家说,肯定也得说慈父多败儿,关臣妾什么事儿。”   不等康熙说话,方荷先低头在二宝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好久不见,她也想儿子了。   等啾啾也凑上来亲了亲弟弟,方荷才轻柔解开二宝的小披风,将他放在罗汉榻上,拍拍啾啾。   “好了,好好跟你弟弟亲香亲香,满足他的愿望。”   二宝听着阿玛额娘的话,就是再懵懂也听出不对劲儿来了,立刻撅着腚就要往里面爬。   可惜他快不过四岁的姐姐,还没爬几下,就被啾啾摁在榻上。   “来来来,虽然姐姐没听过这么离谱的心愿,谁叫我是姐姐呢,我满足你——啪!”   “呜呜姐……不打,为啥呀?”   “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嘛?”   “木有……不系啊……”   春来和昕珂她们护着两个孩子在榻上嬉闹的时候,方荷和康熙绕过屏风,走到另一侧。   见方荷抱着胳膊,挑眉看自己,康熙含笑解释,“若朕在外头训斥孩子,伤二宝的心不说,也会让百官误会。”   “朕夸他仁孝,待他好一些,就算私下里嚼舌根子的再多,也没人敢拿到台面上来说,只会当个玩笑话,说说也就过去了。”   方荷微笑,终于也轮到她来对康熙说那三个字了。   “说实话!”   康熙:“……”   他被逗笑了,却没顺着方荷的话往下说,反而问道:“如若你是朕,你会怎么办?”   方荷见他不愿意说,也不多问,只收了面上的笑。   “我凉拌!”   她靠近康熙,实在是拍不了对方的脑袋,只能用食指戳他心窝子。   “皇上想要做什么,我不会多问,我知道你不会害我和孩子们。”   “但皇上得想清楚,有些事既心里有了决断,就不要再重蹈覆辙。”   她抬头看康熙,“我没有皇上的丘壑,也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我除了是你的妃子,还是个母亲,不会看着自己的孩子走向深渊。”   康熙心底微微一颤,原本酝酿得越来越深的戾气都顿住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皇辇进了午门,在方荷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康熙才叹了口气。   “朕也不会。”   无论如何,他都会给太子一个机会,他也不想看着保成走向深渊。   圣驾回宫,离颁金节也不差几天了。   这一走就是近三个月,康熙攒下了许多政务要处理,忙得连就寝用膳的时间都快没了。   方荷带着孩子直接回了延禧宫,她也清闲不到哪儿去。   她受封皇贵妃的典礼就在颁金节前两日。   还有不足十天的功夫,她要试朝服,让人按照皇贵妃的规格收拾延禧宫,好安排命妇们的朝拜。   同时,她还要监管惠、荣、宜妃三人和景嫔办节礼,处理后宫的各项事务。   忙完了这些,还有内务府和礼部的人,等着呈送各家送上来的贺礼,也要安排顾问行和翠微捋清各家的关系,准备回礼。   可以说,两口子是忙得丝毫不输对方。   夜里康熙都没空过来,偶尔过来一趟,两个人也都累得没心思做什么,倒是越来越有老夫老妻那个味儿了。   及至受封大典的前一夜里,情绪毫无波澜地躺在康熙怀里的方荷,沉入梦乡之前突然蹦出一个念头——   还有一年,他们就该七年之痒了诶!   受封大典后就到了年根子底下,两个人又要忙活着年礼和各地官员赴京述职。   翻过年又是春闱和春耕,而后又是万寿节,北蒙那边又不定什么时候会打起来,这位爷一走怕就是大半年。   她感觉现在就没啥激情了,愁得意识都混沌地慢了些。   那等过了七年,他们俩会不会变成左右手那样寡淡无味啊?   这么着下去不行,还是得给这位爷来点刺激的……这夜里,方荷头一回梦到了自己的闺蜜,那位爬树达人大宁子。   “有时候激情不如煽情来得更叫人性致勃勃……”   “我跟你说,回忆杀有时候比什么都好使……”   方荷在梦里听得直点头,甚至还嘿嘿笑出了声儿来。   摸着黑起身去上朝的康熙,正让梁九功伺候着穿龙袍,就听到幔帐内那小混账格外荡漾的轻笑。   梁九功手一哆嗦,殿内原本就不算大的动静瞬间没了。   翠微深吸口气,赶忙上前,掀开一点幔帐看了看,自家主子还咂摸着嘴儿睡得格外香甜,比起小主子们也不差什么了。   她顶着康熙格外微妙的眼神,硬着头皮干笑,“我们主子……高兴,一定是太高兴了,梦里怕是也梦到与万岁爷并肩而行呢。”   康熙心道,说这混账是梦到收贺礼还更叫人相信些。   不过出门后,往乾清宫去的路上,翠微的话却让康熙起了些心思,并肩而行……倒也不是不可以。   皇贵妃受封大典,先是由文渊阁大学士并左都御史陈廷敬为正史,武英殿大学士并礼部尚书熊赐履为副史,去延禧宫传旨。   方荷接旨后,再去乾清宫谢恩,受朝臣跪拜,而后再回延禧宫受命妇朝拜,总之就是怎么折腾怎么来。   她早早就做好了费腿的准备,让昕华和昕梓在她里衣的膝盖上缝了厚厚一层跪得容易,免得大冷天儿受罪。   可等陈廷敬和熊赐履来了以后,翠微垫子都还没摆好,陈廷敬就先恭敬行礼。   “蓁皇贵妃容禀,皇上口谕,您站着接旨便是,无须跪拜。”   方荷:“……”那先前这位爷还笑着应下她让人缝跪着容易?   当然,不用跪还是好的。   她站在那里,听着陈廷敬洋洋洒洒念完了一篇辞藻华丽的小作文。   然后熊赐履又带着礼部官员和内务府副总管魏珠,并所有宫人和太监,给方荷先行贺拜。   这一通折腾完就是大半个时辰。   等到了乾清宫广场,都已经辰时过半,正是朝阳最为灿烂的时候。   康熙就站在高高的白玉台阶之上,身穿五爪金龙明黄袍,含笑望着同样身穿明黄缎绣翟鸟龙纹朝服的方荷。   见她从黄红缎龙凤扇和雉尾扇拱卫的仪仗下来,文武百官都有些失态。   尤其是索额图和太子,两人甚至保持不住礼貌的吉祥笑意,都用力咬紧了牙关,才勉强没有失态。   按大清规矩,只有皇后可着明黄吉服袍,皇贵妃等妃嫔不可着黄,只可用秋香色纹路,着石青色朝服,可带龙纹,不可用凤。   可方荷这朝服,除了没有用凤,与吉服袍没有任何差别,连朝冠和朝珠看起来都没少东珠和珊瑚。   就更不用说她乘坐的仪仗了。   比起皇太后和皇后才能用的凤驾,也只少了代表身份的九凤直柄伞,其他没有任何区别。   皇上这是……要用立后的规矩来封皇贵妃??   这简直荒谬!   好几个御史都脸色铁青,若不是因为大典还在进行,礼部和内务府都毫无异样,他们只怕就要冲出去死谏了。   御史也不是傻的,既然礼部都知道了,还能如此淡定,也没早透出消息来,只怕就有说法。   百官都等着这个说法。   康熙只当丝毫没发现底下的异样,如今那些都不重要。   他含笑注视着方荷一步步走上台阶,这是他心里的妻,他不会再让她受任何委屈。   她曾经展翅飞走过,是他将她困在了这四方天里,一辈子无法放手。   如今,他便在所有人面前,把翅膀一点一点还给她,任她在他的疆土上翱翔。   等方荷在敬告天地的四柱铜鼎前要跪谢皇恩时,康熙上前一步,拉住了方荷的手。   方荷朝他眨眨眼,本来礼服就已经违制了,再不跪拜,御史的棺材板要摁不住了吧?   康熙笑道:“蓁皇贵妃曾救太皇太后有功,此番北巡又一路为太后侍疾,孝心感天,朕特奉太后懿旨,许蓁皇贵妃除大祭外,无需跪拜。”   方荷眼神更亮了,满怀感激看了眼寿康宫,呜呜还是富婆好,富婆比男人靠谱哇~   康熙:“……”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他恨不能挖开这混账心窝子,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心。   若非他所请,太后就算有这个想法也不会贸然提出来,她倒是只看得见别人对她的好了。   好在方荷还是有眼色的,转过头就冲康熙甜甜笑了笑,依然恭恭敬敬福礼。   “臣妾拜谢皇恩,往后定好好侍奉太后,皇上,以为后宫表率。”   康熙捏了捏她的手,拉着她一并面朝百官们站了。   胤礽面上的温和一点点褪去。   他站得离康熙和方荷最近,所以看得最清楚……方荷并没有后退一步,而是站在康熙身边,并肩!   大阿哥和其他阿哥们也渐渐发现,都错愕地往胤礽这边看过来。   胤礽攥紧了手,下颚绷得死紧。   这是元后才有的殊荣!   胤礽心里的恨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汗阿玛不止视他为无物,更置皇额娘于何地?!   在胤礽几乎要把掌心掐破的时候,熊赐履拿出另一道圣旨,扬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扎斯瑚里氏……感怀万民,特寻黄金粮以慰苍生,历夙夜以宣劳……素雍著范,仰承太皇太后遗旨,太后慈谕,以后位规制立兴宫闱,去凤纹改翟鸟,以合祖制,钦此!”[注]   御史们都愣了,那三样如今被百姓们交口称赞的黄金粮,是皇贵妃找出来的?   这……于天下百姓如此大的功劳,又有太皇太后和太后背书,就算是特例,他们也无法再上谏了啊。   不然怎么说?   说太皇太后死之前老糊涂了,还是说太后不该感念皇贵妃孝心?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里仍觉得皇上偏爱太过,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突然,一个格外嘹亮的声音响起,惊醒了被圣旨震住的众臣。   “臣参见蓁皇贵妃,蓁皇贵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文武百官们更是目瞪口呆,开口的竟然是大佟国公佟国纲!   真是见鬼了,先前佟家跟皇贵妃不是不对付吗?   可这会子也不是大家发呆的时候,除太子之外,都利落跪地,对着方荷行两跪六叩之礼。   这又是后位才有的礼制,皇贵妃本来只能得一跪三叩。   胤礽即便是恨得几欲吐血,也不得不弯腰对方荷行礼。   既不是皇后,他不必跪拜,却也要揖礼以示尊敬,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只缺了后名的皇贵妃。   只谁也不知,躬身下去的瞬间,胤礽心底的迟疑如镜花水月投下了石子,彻底轰塌。   方荷在御茶房曾见过这样山呼海啸的壮观场面,那是太皇太后寿辰和中秋一起举办的时候。   只是那时她只能掀开帘子一角,不得见这番波澜壮阔的全貌,如今站在白玉阶之上,却又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盛景。   乌压压的身影山峰一样厚重,他们的声音如虎啸山林,在偌大的广场内回荡,叫任何一个站在这里的人,都不由得生出高高在上的激动。   她不由得用力握了下手,这才发现,康熙始终没有松手。   方荷微怔抬头,康熙就在她身边,偏头含笑看她。   面朝朝阳,金灿灿的阳光打在他丝毫不见细纹的俊容上,引得方荷不由得吞了下口水。   好的,激情又回来了。 第132章   方荷回到延禧宫, 还在回味康熙那温柔又专注的浅笑,久久无法在她脑海中褪去。   即便延禧宫内等候的人众多,都在等着她应酬,她却仍有些控制不住心跳如鼓。   不是想把人拽进幔帐里那种, 是一种……更加陌生, 却让她生出归宿感的悸动。   她很清楚, 这狗东西从草原上就有些不对劲。   在城门外对二宝的纵容,此番受封大典的偏爱, 也都有所图谋,甚至她都看得出太子的不对劲了。   可最真切的好处,她和二宝、啾啾实打实捏在了手里, 比起满口风花雪月毫不费力的所谓宠爱,她竟更喜欢这种提前知道代价的情意。   这难道就是上辈子男朋友一直说的,她不懂的爱情?   在她的世界里, 她自己还是最重要的, 其次是孩子和太后, 然后才是康熙。   可怎么说呢……她大概也是有些贱骨头在身上,如此老谋深算的康熙, 更叫她喜欢。   幸好, 他不是傻白甜的恋爱脑。   真好,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主子, 主子?”翠微小声提醒唇角带着诡谲笑意的主子,唇角笑意不变,只凑在方荷耳边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   “裕亲王福晋跟您说话呢, 福晋们都看着您呢!!”   方荷噙着笑看向裕亲王福晋西鲁克氏。   “方才我正想皇上私下里的叮嘱,有些走神了,福晋说太子妃如何了?”   裕亲王福晋浑不在意, 皇贵妃就算故意不搭茬,以皇贵妃如今受宠的程度,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她笑道:“好叫蓁皇贵妃知道,先前瓜尔佳氏是咱们女子学堂人人赞赏的才女,得了圣旨赐婚后,一直闭门待嫁,倒叫学堂内一干贵女惦记,不知咱们这位准太子妃何时才会重返学堂?”   景嫔暂时还不打算出宫,宫外女子学堂的事情,如今明面上的负责人是方荷和景嫔,实际上却是裕亲王福晋和恭亲王福晋在管着。   西鲁特氏问这话,可不是说准太子妃还会回去进学,怕是担心瓜尔佳氏成了太子妃,会接手女子学堂的一应事务。   这女子学堂虽才开张半年,可两位亲王福晋已经感觉出来这学堂的微妙好处。   满蒙汉八旗贵女都以入女子学堂为荣。   尤其是蓁皇贵妃如今以后制受封,风头无两,往后由方荷张罗起来的女子学堂,必然会更受所有女眷们的追捧。   她们可不管朝堂上如何,她们只知道,讨好了蓁皇贵妃,就是讨好了皇上,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份善缘,将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用上。   更不用提学堂里面,未婚的贵女们也未必都聪明,总有嘴不严的,能打听出各家后宅的阴私事儿来。   很多时候后宅的事,就能看到整个家宅的各种蛛丝马迹,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渠道。   还有,秀女有过初选的,也有过复选的,甚至还有过了终选上记名却未被赐婚的,都会被各家符合门第的人家求娶。   秀女后头的家族也想高嫁。   一来二去,少不得都得找主事的说话。   管事的两位亲王福晋如今在京中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至在各家的宴会上,比王爷们都风光。   权力的味道太过诱人,哪怕恭顺温和了半辈子的恭亲王福晋马佳氏也舍不得放弃。   方荷眼神闪了闪,她已经明白了康熙的意思,更实实在在拿了好处,自然要帮自家男人推太子一把。   她笑问:“我倒没注意,瓜尔佳氏今年多大了?”   恭亲王福晋回答:“翻过年就及笄了,请了康亲王府的老福晋为正宾加簪,就在龙抬头之后。”   方荷这些时日在翠微和顾问行的帮助下,已经差不多理顺了京城和盛京满蒙汉八旗那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恭亲王福晋说的这位康亲王府老福晋,乃是和硕惠顺亲王祜塞的嫡福晋,康亲王嫡母。   康亲王杰书都快入土了,这位老福晋听闻都九十多了。   更重要的是她姓叶赫那拉,是叶赫那拉部阿纳布之女。   听起来是有些陌生,满蒙的名字又臭又长,方荷真的很难记住。   可翠微直接拿八卦来说,这阿纳布曾经是皇太极的小岳丈哩!   据说那位太宗侧妃在海兰珠入宫独宠后,怒抽太宗,还三度改嫁,太宗连个屁都没放,可谓是彪悍至极。   方荷立马就记住了。   嗯,康亲王府老福晋是皇太极的小姨子,而且是清初大贝勒代善的儿媳妇,可谓是尊荣一生,福禄寿俱全。   石家能请了这位来,看来是下了血本要为准太子妃造势。   奈何她却不能叫石家顺心如意。   方荷笑道:“先前去草原上的时候,太后她老人家病重,本宫一直在太后跟前侍疾,这事儿大家知道吧?”   裕亲王福晋戏谑看了恭亲王福晋一眼。   “自然知道,听说蓁皇贵妃因此还冷落了皇上,恭亲王却上赶着触皇上霉头,还被赏了板子,蓁皇贵妃的孝心果然如皇上所说,感天动地。”   就是有点费王爷……还有点费阿哥。   在场其他命妇们都捂着嘴偷笑。   连恭亲王福晋都无奈笑着摇头,她家那位爷的混不吝性子,也就比阿灵阿稍微好一点,满京城皆知,她都习惯了。   方荷赶紧摆摆手,一脸谦虚,正经道:“本宫倒不是为了自己表功,只是太皇太后记挂太后,倒叫本宫入了梦,与本宫说了一桩宫廷辛密,惊得我至今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恰到好处地顿了下,宜妃立刻上道地嗔怪:“蓁主子怎么不曾跟咱们提起过,到底是什么辛密,能把您给吓到?”   方荷叹了口气,“太皇太后提及,咱们满蒙八旗子弟家中夭折的幼儿太多,却并非朝代更迭留下的孽债,而是因为他们成亲太早了。”   两位亲王福晋都愣住了,脸色瞬间有些发白,她们两个都有孩子夭折……还不止一个,尤其是刚成亲那几年。   其他有孩子夭折的命妇和妃嫔们也都跟着沉默下来。   方荷继续道:“十三五岁的年纪,虽美好,却依然在成长之中,身体也没那么壮实。”   “这种地的老庄稼把式都知道,得挑好种子在沃土播种,来年才能收成好,若种子不好,地也还没养好……许是颗粒无收都未可知。”   与亲王福晋想到自己早夭的长子,还有病歪歪的长女,一时没克制住,眼圈红了。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却原来不只是她,也是种子不好吗?   惠妃和荣妃都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孩子,难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没有话可以反驳,而是她们宁愿相信方荷的话,把错误交给时间,而不是她们没能力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这回,还是钮国公福晋董鄂十妞温柔却坚定地问出声——   “敢问蓁皇贵妃,太后和皇上可知道此事?不知道两位主子打算怎么办?”   方荷又叹了口气,无奈道:“皇上倒是知道此事,也因此叮嘱我,太后舟车劳顿,身子不适,不许打扰了太后的安宁,让本宫处理好此事。”   “本宫也想问问你们的意思。”她笑道,“这秀女赐婚,向来是盲婚哑嫁,少不得会出现许多怨偶,倒成了皇家的孽债,辜负皇上一片圣恩,却是不美了。”   见方荷再次顿住,景嫔催促:“蓁主子就别卖关子了,您直说想怎么办就是。”   虽然看过一次话本子了,可能见到话本子里的女主一步一步塑造名垂青史的神格,还是比看那些文字有意思得多,叫景嫔实在忍不住配合。   方荷见其他人都没意见,当然,有也得给她憋着,干脆直说了。   “本宫想在春耕前后和重阳节前后举办赏花宴,邀请皇室宗亲和过了终选的秀女赏花斗诗,如若斗出几桩姻缘,本宫可请太后赐婚。”   “又或者斗出了火气,本宫想着,往后皇室宗亲男子年满十八,女子年满十六方可成亲,如此倒能给这些年轻人更多时间思量,如若真是怨偶,皇家倒也愿意更改赐婚旨意。”   “你们觉得如何?”   从方荷说第一个提议,殿内的命妇和妃嫔们就开始窃窃私语,荣妃的面色不大好看。   三阿哥胤祉翻过年才十七,董鄂氏十四,要成亲至少要两年后,等生出孙子来得什么时候?   她还惦记着若能生出嫡长孙,好叫胤祉能在皇上那里的分量更重些呢。   可这会子谁也不好先开口。   因为她们什么想法且不说,太子妃明年才十五,要成亲至少得等后年。   到时候太子都二十一了。   这若是传出去,朝堂上怕是又要吵个不休,可不是她们这些女子能决定的事儿。   方荷含笑看景嫔一眼,见景嫔微微点头,笑着起身。   这事儿就跟选秀改制一样,没那么容易,只能慢慢来。   “好了,今儿个是本宫的大日子,且先不说这些,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命妇朝拜过后,由方荷带领妃嫔和命妇去拜见太后,改口称皇额娘。   这也是皇上特令礼部和内务府按照后制提前张罗好的流程,不然方荷在乾清宫谢恩后,就该先去寿康宫,才回延禧宫接受命妇朝拜。   大家乐得皇贵妃不提叫人为难的事儿,在方荷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往寿康宫去,掀起了更喜庆的欢声笑语,叫方荷这受封大典顺利落下帷幕。   等到延禧宫终于安静下来,方荷累得够呛。   这一天哪怕没有跪拜,光那身堪比后制的吉服袍就用了大几斤金线,更不必说朝冠、朝珠还有缀尾和云肩,用了东珠、珊瑚和宝石,加起来少说也得二十斤。   她就是坐着不动,负重一天也累瘫了。   若不是为了保持皇贵妃的体面,她恨不能叫人从仪仗里把她横着抬到床上去。   翠微带着昕华和昕梓,还有渐渐被昕华和昕梓待在身边的福娥和福惜,五个人一起轻手轻脚给方荷把浑身披挂摘下来。   更完衣后,方荷实在没忍住呻吟声。   她突然感觉自己轻得能飘起来,分分钟可以上天,再也不想体验被坠得想躺地上的感觉了。   一想到往后大祭时,她都要着这身礼服跟太后和皇上一起参拜列祖列宗,就恨不能立刻奔祖宗们去。   翠微知道主子累坏了,她们今天穿着绣鞋,后脚跟都快累得没知觉了。   她一边给方荷揉按肩膀,一边柔声建议,“今儿个是您大喜的日子,奴婢伺候您沐浴,换身轻便些的衣裳可好?”   “什么衣裳轻便?”方荷沙哑着嗓音哼哼。   “要不我穿大红里衣迎皇上算了。”   翠微比方荷想得还要体贴些,“大红里衣也还是太多了,昕梓特地给您做了一套轻纱罗裳,保管比里衣还轻!”   方荷:“……”想想她过去的荷花妖、小狐妖还有花妖那些衣裳,感觉有辆马车从自己脸上压过去了。   她不知道康熙还有没有那个力气,反正她是没有的。   激情回来了?哦,大人嘛,总有有心无力的时候。   再说,各种play都是她和康熙玩儿剩下的手段了,再刺激也没什么新鲜的。   比起先前只享受肉体欢愉的阶段,她觉得如今也该步入老年……咳咳,步入灵魂伴侣阶段了。   她指了指角落里的箱子,语气随意。   “把箱子最底下的衣裳拿出来熨烫一下,我就穿那套,今儿个晚膳叫人送张小桌子进来,你们都不必进殿伺候。”   翠微见昕华听吩咐,将压箱底的衣裳拿出来,瞪大了眼,这……竟是御茶房的冬衣?   再听到小桌子,翠微脑袋有些微微泛疼。   “您这是打算追忆往昔?”   可就主子当年在御前干的那些事儿,有什么好追忆的,主子是打算再摔皇上一下,还是打算再叫殿内血流成河一次?   方荷胸有成竹,“你们别管,我自有主意……对了,啾啾和二宝呢?”   先前延禧宫太热闹,方荷怕孩子们被冲撞,叫人拘着她们在花房里玩儿,这会子怎么还不见动静?   昕华立刻道:“九公主和十五阿哥去找七公主算账去了。”   “算什么——”方荷还没问完,突然就想起在城门外看过的那个狗爬字横幅,唇角抽了抽。   “走多久了?”   昕华瞧了眼滴漏,“回主子,是未时中去的永寿宫,差不多两个时辰了。”   方荷知道这两年贵妃身体愈发不好,钮祜禄氏也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子,住在永寿宫后殿的敬嫔更是温柔。   两个时辰都没传出鸡飞狗跳的动静,应该是算完账一起玩耍了。   她实在太累,马上就到晚膳的时辰,方荷没力气管越来越能上天入地的崽,只想好好泡个澡解解乏,跟康熙意思意思交个……要个公粮,然后快点睡觉。   有春来和昕珂在他们身边护着,一个武力值高,一个沉稳,应该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可出乎方荷意料的是,还没到晚膳时候,她洗过的头发都还没熏干呢,康熙就一手提着一个崽,黑着脸进来了。   以前康熙对啾啾可从来没黑过脸。   尤其是听方荷说女儿就得富养,娇养,才能给她以后的夫婿打个样儿,在啾啾面前,康熙有时候比在方荷面前都温柔得多。   但这回哪怕啾啾鼓着小脸,眼眶通红,小嘴也撅着要哭不哭的,可怜得叫人心底发软,康熙丝毫没有动容。   他将两个崽用巧力墩到软榻上,就在方荷对面,声音严肃吩咐——   “都站好,面对窗户,没反省到自己的错误之前,不许用晚膳!”   二宝怼着手指,低着头看不出表情,倒是乖乖面壁思过了。   啾啾却响亮地抽泣一声,眼泪汪汪看向方荷,无声喊着额娘救命。   方荷:“……”这样可爱的崽,哪个正常阿玛如此舍得欺负啊!   反正她这个当额娘的是忍不了。   她含笑坐直了身子,“万岁爷好大的威风,他们姐弟一个才四岁,一个才两岁,怎么激怒了万岁爷,叫您如此不容情?”   康熙面无表情垂眸看着方荷,表情甚至能看得出几分麻木。   “佛尔果春和胤袆得知乌希哈是听了御花园里小太监的误导,才会帮着胤袆用那般别出心裁的方式,成为朕最记挂的儿子,他们去了内务府,把小太监找出来,带去了慎刑司。”   方荷:“……”哦豁,这不是挺有逻辑,行为也非常合规矩嘛?   不愧是她的崽!   康熙:“慎刑司拷问出那小太监是拿了储秀宫宫女给的银子,故意为之,又有嘎鲁代(五公主)和乌希哈代为分析,他们觉得,是索额图故意陷害胤袆,意图毁胤袆和你的名声。”   方荷眼神越听越亮,她不会生了一对天才宝宝吧?这都能查出来?   他们加起来还没有康熙岁数的零头大呢!   眼瞧着方荷看向啾啾和胤袆的目光,其中的夸赞已经毫不掩饰,康熙冷笑了声。   “他们知道自己斗不过索额图,所以他们去了上书房,一个负责缠住先生,一个负责跟哥哥们躲猫猫,把哥哥们锁在了上书房里。”   方荷眼神微滞,这是什么操作,关小黑屋?上书房也不黑啊。   让哥哥们饿肚子?上书房伺候的奴才还有阿哥们的哈哈珠子也不会任由主子被人欺负。   不对!   阿哥们明明在上课,怎么会突然跟俩小团子玩游戏?   她满头雾水看向康熙,瞪圆了眼睛:“上书房还有锁??”   康熙:“……重点不是这个。”   方荷微笑,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放完她好赶紧夸一夸她呕心沥血生出的崽好吗?   “重点是,啾啾扛着二宝,二宝从窗户里面往里扔了个马蜂窝。”   方荷:“…………扔了个啥???”   康熙看着缩起脖子装乖巧的姐弟俩,皮笑肉不笑点头。   “你没听错,他们说,是额娘告诉他们,宫里的孩子们都是大清的花骨朵,要受先生们的学识浇灌,才能成长为最美的花朵。”   方荷:“……”这坑娘的崽。   这话是她说的,哄孩子学习嘛,没,没毛病……吧?   康熙已经不想解释了,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他都觉得脑仁儿疼。   “让啾啾自己跟你说。”   方荷看向啾啾。   啾啾小声道:“花骨朵不只要浇灌,还得授粉呀,额娘您跟我们说的。”   二宝也小小声道:“没蝶蝶,春姑姑,抓蜂蜂!”   方荷眼前一黑,怪不得没动静,被马蜂蜇了……那这会子应该都躺了吧?   “万岁爷您糊涂啊!”方荷痛心疾首地捂住了心窝子,表情分外夸张。   “他们姐弟虽然还小,可这规矩就得从小教起,万岁爷您怎能如此心软,只将他们提了回来……对了,太子和阿哥们伤得不重吧?”   康熙总觉得方荷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压下疑惑,还是没忍住捏了捏额角,“胤礽回了毓庆宫,其他人都在阿哥所,半个月内大概是出不了门的。”   方荷:“……”那应该是肿得不轻。   她浑身的疲乏瞬间被孩子们治愈,想敷衍过去的煽情也立马来了情绪。   她同样红着眼眶看向康熙:“皇上的女儿和儿子如此淘气,您怎么能坐视其他阿哥们受欺负,反正臣妾是忍不了。”   “翠微,去取家法来!”方荷气势如虹地扬声道。   “伺候公主和阿哥的所有人都赏二十个板子,若再有下次,就直接给本宫滚!”   康熙被方荷这阵仗唬了一下,他还以为方荷会替啾啾和二宝说话,没想到方荷竟比他还大动干戈。   这让康熙想要罚孩子的心都不由得淡了,这混账在他面前好像真切了许多,就……好像更混账了。   他看向害怕地往墙角缩的两个崽,眼泪都已经挂到了腮上,实在不忍。   “他们还小,叫他们明白是非就——”   “不行!”方荷叉着腰,抑扬顿挫道。   “万岁爷难道不知,马蜂蜇了是会死人的!”   “他们就是年纪再小,也不能生出随便杀人的心来,而且还要牵连无辜的阿哥们,那可是他们的哥哥!”   “惯子如杀子这个道理难道还要臣妾来教皇上吗?这顿打他们必须得挨,打个半死然后抬着去给太子和阿哥们赔罪!”   “否则回头宫里宫外,会传出啾啾和二宝仗着半嫡的身份肆意妄为,暴戾残忍,皇上若拦着,就是害他们!”   方荷披散着头发起身,朝外头怒喝——   “都聋了不成?取家法来!”   啾啾被吓得嚎啕大哭,“呜呜呜~额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听话呜呜呜~”   二宝也吓得直掉眼泪,却还是抖着小奶音勇敢拦在姐姐面前。   “额,额凉~系二宝……嗝……二宝不乖,不打姐姐呜~”   殿内孩子哭成一团,翠微等宫人也不敢拦,白着脸将藤条拿过来,递给面色严肃的方荷。   方荷抢过藤条,冲着啾啾和二宝的屁股就一人来了一下,打得康熙眼皮子直跳。   “哭!你们还有脸哭!若是你们害死了哥哥们,额娘拿什么赔!”   两个人捂着腚哭得更厉害。   康熙实在看不下去,用巧劲儿夺过方荷手里的藤条。   “好了,你何必跟两个孩子置气,春来不敢纵容小主子犯下大错,那马蜂窝里的马蜂就几只。”   “也怪胤祉他们几个嘲笑二宝在先,被啾啾和二宝听见了,又技不如人,活该伤了脸面,过几日也就好了。”   他的话音一落,方荷就抬手冲啾啾和二宝一攥手,正嚎啕的俩崽瞬间收住哭声,眨巴着泪汪汪的大眼睛,鼓着小脸看康熙。   方荷挑眉看向康熙:“刚才的话臣妾没听清楚,来,您说说,孩子们错在哪儿?”   康熙:“……”就这熟练程度,明显不是第一回唱戏了。   很好,当娘的不装了,这俩小混账也不装了。   满殿的宫人和太监心里都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这祖宗……不,这仨祖宗都成精了啊!   往后他们绝对不能得罪蓁皇贵妃娘仨!   康熙叫人出去,没好气地瞪方荷一眼,忍不住失笑。   “你倒在这儿等着朕呢。”   “他们用马蜂害人……”后头的话叫方荷说了。   “一旦传出去,别人只会说他们顽劣不堪……”后头的话,也叫这混账说了。   他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混账堵人嘴的本事倒是愈发见涨。   方荷抱着胳膊冲他微笑:“刚才我训斥孩子的话,就是您的心里话吧?”   “三阿哥笑话二宝,太子和其他阿哥们只怕也乐见其成。”   “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拿二宝开玩笑,既然敢长嘴,就得承担得起后果。”   她已经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好欺负,如今也轮到她的孩子让人知道自己不好欺负了。   不管两个崽要做什么,她都不会只站在家长角度去禁锢他们,当然,回头还是得教教怎么做坏事不留名。   康熙噎了下,他倒没有后世那种不该叫孩子沾染杀戮的想法,身为公主阿哥,他们能有自己的锋芒绝不是坏事。   方荷说得有道理……不对,他为什么将两个孩子提过来来着?   康熙捏了捏鼻梁,“哪怕他们被人造谣生事?”   方荷笑得更灿烂,甚至颇有几分得意:“如今我是蓁皇贵妃,独宠后宫,我的孩子最得圣恩,谁敢造谣,那就要承担得起我们母子三人报复的准备。”   “他们都不怕,我们若是怕了,岂不是给皇上丢人?”   康熙:“……”有道理,但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   他脑子转得快,立刻道:“即便如此,身为阿哥公主,自当遵守宫里的规矩,否则何以成方圆!”   方荷指了指眼睛还肿着的崽们,“所以臣妾打了,这处罚若皇上觉得还不够,要不叫梁总管再送一壶酒来?”   康熙头皮开始发麻,“朕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又翻旧账!”   方荷让翠微带孩子们下去洗漱用膳,顺便哄他们睡觉。   等孩子们出去了,方荷才幽幽看向康熙。   “今儿个是臣妾的大喜日子,本来臣妾是准备好好跟皇上追忆一下往昔的甜蜜。”   “可如今想来,最叫人记忆深刻的却是下江南龙舟上那壶毒酒,还有您将臣妾摔在龙床上,摔得臣妾血泪横流……”   “果果,以前的事我们不提了!”康熙立刻打断她的话,总觉得再叫她说下去,炕屏上那烨字金头牌要被挪下去了。   “是朕错了……”   “您没错呀!”方荷这会子在康熙面前确实比以前更自在些,改了煽情的主意。   其实老夫老妻可以体验的激情有很多嘛!   她走到门口,回头冲康熙笑:“您说得对,以前的事情不提,就说现在,孩子们确实该好好教导,臣妾已经唱了红脸,接下来该怎么做,皇上懂吧?”   康熙挣扎:“……要不明日?”   一盏茶后,康熙体会到了现在蓁皇贵妃的威风,紧抿着微微刺痛的薄唇,被撵出了大殿。 第133章   梁九功提前得了吩咐去替康熙办差, 到延禧宫交差的时候,已经是亥时(21点)时分。   他盘算着,皇贵妃大喜的日子,等主子爷能腾出空来听他禀报差事, 少说也得亥时末。   就他们家主子爷的龙精虎猛, 这还得是皇贵妃闹情绪的情况下。   思及今日皇上给皇贵妃的体面, 梁九功觉得皇贵妃指定会投之以李,很是不紧不慢进了延禧宫。   可一踏进门他就察觉出不对来了。   主殿门外只有昕华和福娥值夜, 他干儿子臊眉耷眼站在侧殿门口呢。   梁九功心下一紧,这位祖宗怎么就不能走点寻常路呢?   他赶忙将李德全拽到角落里。   “怎么回事?”   李德全小声把两个小祖宗干的事儿跟干爹说了。   梁九功:“……”好样的,果然都是祖宗!   李德全见梁九功往侧殿努下巴, 表情突然讳莫如深。   “干爹啊,万岁爷慈父心肠,心疼皇贵妃惩罚了两位小主子, 特地过去陪两位小主子说话, 其他的……您就别问了, 不是咱们该知道的。”   梁九功:“……”懂了。   万岁爷被从主殿撵出来了。   他很淡定,自从他狠狠给自己两巴掌替主子爷遮掩伤痕那时起, 就猜到会有这日。   皇贵妃竟坚持到如今才生出这泼天的胆儿, 梁九功都得赞一声,皇贵妃明明可以直接上天, 人家还为了万岁爷留在人间,实属非常懂事了。   他也不多问,只站到侧殿门口, 听着里头没动静,这才小声出声——   “万岁爷,奴才有事禀报。”   康熙淡淡嗯了一声, 里头却没动静。   梁九功恭敬等着,又过了一炷香工夫,康熙才捏着一本卷起的画册子从里头出来。   他只隐约瞧见露出来的一角,就知道这是主子用丹青替两位小主子做的启蒙书。   梁九功止不住在心里嘿嘿笑。   看来皇贵妃先前总拽皇上耳朵还挺有用的,连哄孩子都成了皇上的差事,主子爷如今越来越像个耙耳朵咯。   “怎么样了?”进了西偏殿后,康熙站在窗前,淡声问。   梁九功赶紧收敛了心里的幸灾乐祸,严肃压低了声儿。   “奴才去毓庆宫的时候,太子正在练字,奴才跟太子爷仔细解释过后,太子一切如常,说是理解您的苦心,全听万岁爷安排。”   正白旗都统石文炳去岁就任福州将军,如今正在福州治理水匪,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开身,否则便是置福州百姓于水火。   太子妃成亲之时要拜别父母,父亲不在,显然不像话。   瓜尔佳氏也还年幼,不利于子嗣。   太子的后院如今已经有格格怀了身子,倒也不算着急子嗣传承,如方荷所言,等上两年也无不妥之处。   但康熙叫梁九功过去解释,却不是为了让太子理解。   听到梁九功的话,他表情颇有些自嘲。   “你说,是朕过去待他太好了,还是朕如今待他不够苛刻?”   梁九功不敢说话,他能怎么说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太子不管是为人子还是臣,都不该怨怼。   事实上,他传完皇上的话后,太子不只没有怨气,甚至噙着笑替皇贵妃说了几句好话。   太子那笑容活似尺子比出来的,像个再完美不过的太子,端方……却格外不真实。   梁九功心里也清楚,过去万岁爷对太子那般宠爱,仔细为太子铺路,连锻炼太子都要小心翼翼筹谋再三,太子心里却生出了怨气。   如今皇上几番下太子的脸面,太子就能理解,就没有怨言了?那不开玩笑么。   若太子跟以前一样,以儿子的身份在皇上面前狠狠哭诉一场,彻底把疮疤揭开,哪怕跟皇上大吵一架,父子二人之间的矛盾都能解决。   皇上以这种方式,也是想逼太子爆发,彻底解决问题,而不是……梁九功不敢想那个可能。   他在心里轻叹了口气,但太子很明显不理解皇上的苦心,让主子爷失望了。   太子现在完全是把自己放在了臣子的位置,才不会再跟儿子在父亲面前一样坦诚。   康熙没指望梁九功回答这个问题,只转身进了主殿。   不出他所料,唱了场大戏的方荷已经睡了过去,可能是白日太累了,这会儿轻轻打着呼噜,像个熟睡的小老虎。   康熙原本冷沉的目光渐渐缓和下来。   老天爷到底是公平的,让他碰上了这么个不知来处的精怪,体验到了他作为皇帝从未预想过的人生,所以才会在父子情分上波折了些。   原本他还以为要得到这混账的心还有得磨,没想到这么快就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在自己面前倒是越来越真实了。   但凡胤礽有方荷一半坦诚,他们父子都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不过,如方荷所说,任何时候解决问题都不算晚。   他再也不会让方荷和那两个无法无天的崽陷入危险之中,更不会重蹈覆辙。   被伺候着更衣后,康熙熟练地抱住方荷睡了过去。   翌日。   方荷夜里睡得好,天不亮就醒了,隐隐约约听到幔帐外有人轻手轻脚走动着伺候。   她睡眼朦胧从幔帐里探出脑袋来,一脸疑惑看向康熙。   “您不是去偏殿了,怎么又回来了?”   康熙失笑,“你睡得那么沉,就算是被人抬出去卖了,你也不知道。”   众人:“……”我们啥也没听懂!   方荷轻轻呸了一声,小声嘟囔,“皇上才是猪呢!”   众人:“……”要不我们先出去?   方荷却还没说完,又趴在床沿,歪着脑袋冲康熙哼哼。   “都将您撵出去了,您也就仗着延禧宫的人不敢拦您,否则您看谁敢抬我出去!”   “回头我就叫人在里头做个铁木的门插,看您怎么进来!”   翠微心下微微一抖,这回倒不是为自家主子的大胆心惊了,毕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主子在皇上心里的地位。   她只是为自己担忧,万一没拦住哪个嘴不严的,回头从延禧宫传出去皇上爬窗的消息,她翠姑姑吃饭的家伙事儿还能保住吗?   康熙没想那么多,只坐到床边,捏捏方荷的脸颊,笑得更加玩味。   “不是爱妃要追忆往昔?朕自要满足皇贵妃娘娘的心愿,晚上继续。”   翠微和梁九功对视一眼,这岂不是比爬窗更吓人?   俩人都有些眼前发黑,晚上延禧宫周围可万不能留人!   方荷没听明白康熙的意思,等康熙去上朝,她洗漱过后人清醒了些,才反应过来。   她瞪大眼看向翠微:“皇上是不是嘲讽我随行哈拉哈河时喝醉酒学狗叫呢?”   翠微:“……”您才反应过来?   她努力微笑:“要不,主子您今儿个去寿康宫躲躲?”   方荷恨恨拍着桌子站起来,“我会怕他?笑话!”   就算她学狗叫,人家也只会笑话康熙的品位,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又不要脸!   翠微快哭了,“您当然不怕,可延禧宫如今还没清理完一遍呢,奴婢怕啊!”   “您可给奴婢留条活路吧!”   虽说延禧宫看似守得铁桶一般,只是到底新进来的人待得年头不够久,方荷也不肯定就没有其他人的钉子。   尤其是毓庆宫的,她正让顾问行和翠微暗中探查呢。   被翠微这么一说,方荷眼珠子微微一转,来了主意。   “你把延禧宫的酒都收起来,回头万岁爷若来了延禧宫,你就说我带着啾啾和二宝去寿康宫请安了,请万岁爷等着。”   翠微猛点头,主子能别喝酒还是别喝。   听到后头,翠微又开始头疼,主子难不成要去寿康宫过夜?   否则下宫钥之前肯定得回来,倒也不用万岁爷等,这又是要闹哪样?   方荷笑得坏兮兮的,“你就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当天晚上,康熙忙完了政务过来,就得到了翠微的传话,也觉得有些奇怪,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赶忙道:“回万岁爷,蓁主子和九公主、十五阿哥确实一直在寿康宫没出来。”   康熙失笑:“胡闹,都皇贵妃了,还打扰皇额娘的清静,派人去接她回来。”   昨儿个被撵出去,康熙心里确实有些新鲜感。   他和那混账也有好一阵子没闹腾闹腾了,昨天算作吵架,正该是床尾和的时候。   他猜到方荷会叫人将酒都收起来,特地将贡酒带来了一壶,就等着那小老虎在幔帐里继续发威呢,唱戏的人没了还成?   但梁九功出去后,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脸色有些惊慌。   “回,回万岁爷,太后说皇贵妃将九公主和十五阿哥留在寿康宫,午膳后就离开了,可是奴才问了巡逻的护卫,谁都没见过皇贵妃!”   康熙蓦地站起身来,“放肆!”   “什么叫没见过,寿康宫还有各处那么多宫女太监,还能让主子凭空消失不成?”   “这……”梁九功跪地,满脸苦笑呈上一封信。   “寿康宫常总管说,皇贵妃午膳后在偏殿歇晌,就一直没出来过,等九公主和十五阿哥醒了,人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信。”   “寿康宫的人也确实没见过皇贵妃出去……”   康熙微微挑眉,皇贵妃不见了寿康宫都敢不报,若说太后没帮她,方荷用脚趾头想都不信。   他拿过信来,上头只写着一行小字——   「要追忆往昔,就一样都能少,不许借助外力,三妞等皇上哦~」   康熙:“……”这是又唱上插翅而飞的戏码了?   他心里有些想打虎,可唇角却不自觉微微勾了起来,他家果果聪慧,清楚自己身边有暗卫。   只要叫赵昌用暗号联络一下那个女卫,康熙立刻就能知道方荷的下落。   但这样就没意思了。   康熙若有所思回乾清宫,就如将这混账从江南揪回来那般,该靠缘分才是。   而他们之间的缘分开始……康熙一踏入日精门,站在廊庑上,眼神不自觉望向了御茶房。   他冲梁九功挥挥手,叫他带着人退后,自己闲庭信步进了御茶房。   果不其然,御茶房里,冉霞带着两个宫女一脸无奈守在门后,方荷背对他坐在窗边的小泥炉子跟前,探头看着窗外烤火呢。   听到动静,方荷立刻转过头来,一见是康熙,咧嘴笑开,冲康熙招招手。   “快来,我金薯都烤好了,就等您了。”   她还以为,康熙会先回昭仁殿,思索一会儿才能想到这个地方,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梁九功无声让冉霞带着宫女出去,自个儿亲自守在御茶房门口。   康熙含笑坐在方荷旁边,也不嫌火烤的金薯脏,亲自掰开喂给方荷。   方荷吃下烤得香甜软糯的红薯,笑眯了眼。   “我记得,头一回将皇上摔在龙床上的时候,我还在御茶房当差,没多久就去了御前,那个时候皇上就对臣妾起了贼心吧?”   康熙:“……更早些。”   方荷好奇地睁大了眼,“那是什么时候?”   康熙没回答她的问题,只含笑在她脑袋上敲了敲。   那回看到方荷不停冒头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干了。   如今想起来,康熙竟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以往在宫里,若碰到有宫人敢如此大胆偷窥御前,以康熙的性子,必定会让人处理了。   可他却从未想过要治那个小地鼠的罪。   这会子他都想不起为什么了,也许……那时他就起了心思,只是自己并未察觉。   幸好,还是没错过这格外闹腾的混账。   真好,他等到了这混账带来的烟火人间。   方荷没继续追问。   等吃完烤红薯后,她这才将在乾清宫和延禧宫不方便问的问题一次问了。   “您下定决心了?其实这样对他有些不公平,往后大概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容得下他。”   她虽然配合康熙逼迫太子,但她清楚,康熙不是个对孩子狠心的。   他不会让太子有性命之忧,甚至会为胤礽考虑好后路,就是不着调康熙打算怎么做。   最好的后路,无非是再亲自教养一个储君出来,灌输对方要善待胤礽的思想。   这新储君,非二宝莫属。   可方荷却不愿叫二宝在这么小的年纪就背负那么重的责任,其他地方不适合聊这个,怕隔墙有耳。   方荷先是换了寿康宫的宫女旗装,然后又换上了乾清宫的宫装,想法突如其来,即便再神通广大,也无人猜到皇宫里最尊贵的两个主子,窝在小小的御茶房里病病地吃烤金薯。   康熙咽下方荷不愿意吃的半块金薯,表情平静。   “噶尔丹已将旧部都召集到了科布多,罗刹借了他十门大炮和数百鸟铳,朕明年应该会再次亲征。”   “朕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如若他抓不住机会,朕已为他在郑家庄挑好了王府。”   康熙没说的是,无论如何,这都是他投注精力最多的嫡子,只要他在一日,胤礽就会安全一日。   若他不在了,他会给新帝留下遗诏,善待胤礽。   除了老大,以其他人的性子,不论谁登基,应该都不会对胤礽下狠手。   方荷了然,历史上好像胤礽被圈禁的地方就是郑家庄?   但她却觉得,叫胤礽年纪轻轻就被圈禁几十年,实在是太可惜了。   虽然他不适合做守成的皇帝,也许能成为一个好的开拓之君也未可知呢。   她含笑起身,将手递给康熙,“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万岁爷要不要去瞧瞧?”   康熙也噙着笑站起来,才握住方荷的手捏了捏,意有所指笑道:“朕更想看看,你这人事到底通得如何了,朕不介意好好教一教你。”   方荷:“……”人家说正事儿呢,又突然开车车合适么!   也许是因为追忆往昔,也或者因为方荷如今在康熙面前的放松和信任,两个人之间重新焕发了新的激情。   长眼睛的人都能瞧得出来……已独宠后宫的蓁皇贵妃竟还能更受宠。   她都快住在乾清宫了!   有时连啾啾和二宝回延禧宫找不到额娘,去乾清宫又见不到额娘,都不由得生出些自己是意外的错觉。   直到翻过年,两人这你躲我追的戏瘾都没下去,教导人事的课业发展的地方也越来越多。   温泉行宫那座曾经让康熙见过鬼的温泉和假山,到底还是没错过跟两口子的缘分,引得暗卫都不好太过靠近,谁都不知道帝妃之间到底干了些什么。   及至五月,北蒙终于传来消息,噶尔丹率领旧部侵袭了喀尔喀的车臣汗部。   准噶尔部一路烧杀抢掠,扬言要拿下漠南,自漠南往北,进攻热河,一举拿下京城。   康熙大怒,立刻派福全和常宁分东西两路,率包括盛京驻兵、热河驻兵在内的五万官兵北上,佟国纲和佟国维监军,助喀尔喀蒙古收复失地,斩灭追随噶尔丹造反的漠西各部。   而康熙则率领抚远大将军费扬古和振武将军孙思克,率另外五万官兵,从中路直击噶尔丹,与东西两路官兵于漠南上游的翁金河会师。   这回太皇太后已经不在,太后虽担忧却也拦不住皇上,有许多大臣甚至找到了延禧宫的门路,请方荷劝说皇上留在京城督军。   方荷没理会那些大臣和他们的家眷,只听了景嫔的提醒,将太医院和御药房里有的上好药材和西药,都给康熙带上。   “穷家富路,西药有些时候确实比中药见效快一些。”   “您带在身边,若是其他人生病了还能用作恩典,有备无患。”方荷给康熙收拾行囊的时候,仔细叮嘱。   她在每一个药匣子外头都标注清楚药物的名称和作用,贴在药匣子顶端,统一摆放在大木箱子里,方便携带又一目了然。   “我还叫昕梓给您做了十几双千层底的长靴,北边这会子越来越冷了,泡脚的药包我也放进去了,您记得不管多忙都得泡脚知道吗?”   “福乐和梁阿姐令人送来的养身方子,我也都送到张御医那里去了。”   “我已经吩咐过,他会每日给您请脉,三日给我来一次信,若是叫我知道皇上不肯好好养身子,等回来你就别想再进延禧宫的大门!”   听方荷难得念叨个没完,康熙心里越来越柔软,这是他从来没体会过的温情。   她一句阻拦都没说,却字字句句都是挽留。   果然最是难过温柔冢,她脆生生的声音,甚至叫他生出了留下的冲动。   康熙干脆站起身,拥住方荷,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气息缠绵缱绻相交之时,康熙在方荷唇畔呢喃。   “果果,无论发生什么,朕不会叫你失望。”   方荷愣了下,抬起眸子看康熙。   过去,这男人总说,果果,别叫朕失望。   不知从何时起,他只会说,不会叫她失望。   他们都变了。   她含笑应下,紧紧抱住康熙的腰,用力蹭蹭他。   “我等皇上凯旋归来!”   康熙目光闪了闪,笑着亲了亲方荷的眉心。   这温馨到叫人不自觉勾起唇角的氛围,让方荷和殿内所有伺候的人都没注意到,这位爷并没有给方荷准确的答复。   八月初三,康熙率中路大军出京,一路北上,留下太子监国,带领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一起出征。   胤礽亲在城墙上以酒送别康熙,始终未曾露出任何异样。   等御驾终于消失在他视线中,胤礽才露出了一个格外疯狂的笑来。   他韬光养晦大半年,如同小时候一样,安静又顺从地待在上书房里教导弟弟们进学,摆出专心做学问的架势,终于叫汗阿玛放心将大清交给了他。   这回,监国之权,他却不打算还了。   转身下城楼之际,胤礽平静吩咐身边的徐宝。   “传话给索额图,可以开始动手了。”   徐宝心里蓦地打了个哆嗦,面上却丝毫不敢露出任何异样,紧着嗓子应了下来。   只过去了十日,景嫔和顾问行就一前一后急匆匆进了延禧宫。   “太子疯了,他要造反!”   “主子,太子扣押了简亲王雅布,已经封锁了外城!”   方荷不意外。   如今的太子跟历史上那个始终备受康熙恩宠的太子完全不一样了。   因为她和啾啾、二宝的存在,也因为康熙想法的转变,太子早早就被逼得孤注一掷,完全忘了自己还有其他路可走,走上这条注定会失败的路。   她跟顾问行道:“我们什么都不必做,守好延禧宫就行。”   等顾问行出去后,她才郑重起身,给景嫔行大礼。   景嫔赶忙起身,“你这是做甚?”   其实她知道,方荷是不会出事的。   只是因为她的插手,康熙应该不会再因为疟疾被困在古北口,景嫔不免有些担忧,会不会反倒叫太子有时间做更多。   哪怕方荷作为这话本子的主角不会出事,可谁也不敢保证,方荷在意的人能安全。   如果真走到那一步,景嫔甚至隐隐有种直觉,这话本子大概要崩。   方荷依然坚持行完蹲礼,起身严肃道:“回头我会让啾啾和二宝去寿康宫,我想求你一件事。”   景嫔心下微动,压着隐约的猜测点头,“你说。”   “你也住到寿康宫去,我知道你有旁人不知道的本事,啾啾和二宝我就交给你了。”   “如果你能护住他们,我欠你两条命,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全力为你实现。”   景嫔猛地站起身,压低了嗓音:“你这是要出——”   “主子!主子!”翠微惊慌失措地从外头冲进来,脸色煞白。   “太子和梁总管带着一队护卫过来了,梁总管手里还拿着圣旨。”   虽然翠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可这几日宫里也有些风声鹤唳,内务府的太监已经去不了前朝班房了,各宫都紧闭宫门呢。   见梁九功突然回来,翠微心里特别慌。   方荷和景嫔来不及多说,两人都出门迎回来传旨的梁九功。   梁九功的脸色也格外憔悴,他一见到方荷就跪下哭了出来。   “蓁主子,万岁爷病危,急召太子和您见驾!”   说完,他高举圣旨,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甚至控制不住呜咽出声。   方荷一时间惊疑不定,这……到底是梁谙达演技太好了,还是康熙真病了?   虽然提前被康熙暗示过,可见梁九功这模样,她也不由得脸色苍白,踉跄着上前抢过了圣旨。   圣旨由康熙亲手所写,等看清楚那字体的颤抖和模糊,方荷深吸了口气,深深看了景嫔一眼,转头就往殿内冲。   “快!给我更衣,我们立刻出发!”   太子始终平静且仔细地观察着梁九功和方荷的表情。   他本来已经跟索额图约定好了,再过五天,等将宫内守卫宫门的各处禁卫换掉,拿到京郊大营的虎符,就立刻囚禁太后和皇贵妃母子,以此来威胁皇上禅位。   可这条路往后到底少不了不孝不悌的隐患,这突如其来送到他面前的机会,能完美解决这个问题。   从梁九功和方荷的悲伤和惊慌来看,虽巧了些,倒不像是假的。   胤礽心里已经酝酿许久,只等着释放出来的恶鬼,终于有了更合适的落脚之地,叫胤礽心里又是激动又是迟疑。   他是按计划动手图一个快准狠,还是去送汗阿玛最后一程,求一个稳妥? 第134章   方荷没给胤礽反应的机会, 他出神的功夫,延禧宫所有宫人就动了起来。   翠微带着昕华等人迅速打开库房,收拾主子出行要用到的起居用品和药材。   春来站在主殿廊庑下不动声色警惕着太子。   啾啾身边的大姑姑昕珂和二宝的大姑姑昕南,分别各带着四个奶嬷嬷迅速收拾小主子们用的东西。   顾问行已安排好了轿辇, 令太监们各司其职, 将小主子们送往寿康宫。   为了防备太子可能的为难, 顾问行甚至叫魏珠暗地里带着内务府会功夫的内侍在延禧宫外等着。   景嫔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延禧宫。   等胤礽反应过来,方荷已经换好了骑马的宫装, 手持一根火红的马鞭往外走。   她身边还站着个看起来格外陌生的宫女,看那浑身的利落劲儿和走路的方式,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   方荷站到胤礽面前, 冷声问:“太子还在耽搁什么?”   胤礽虽然心里仍在迟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一脸悲切着急回答。   “孤也忧心汗阿玛的身体, 只是汗阿玛留孤监国, 孤也不能什么都不交代就走了, 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只会令汗阿玛更心焦。”   “孤与皇贵妃出行, 也得给銮仪卫时间准备护送我们前行, 这会子已经中午了,不如明日一早出发。”   方荷没打断他的话, 但等胤礽说完后,平静绕过他往外走。   “那太子明日出发,本宫等不得, 今日就走。”   胤礽脸色一黑,“胡闹!”   他压着想令人拿下方荷的冲动,声音阴冷, “如果急匆匆前往,路上蓁皇贵妃若出了什么岔子,孤该如何向汗阿玛交代?”   话一说完,他心下蓦地一动,突然就打定了主意,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行事更好些。   以汗阿玛对这女人的偏宠,谁也不能肯定他生命垂危之际,会不会在文武大臣面前立对方为后。   一想到这个让他皇额娘受辱的女人,往后他也要碍于孝道叫她皇额娘,甚至还得优待她和她的子嗣,胤礽就觉得恶心。   若按照计划囚禁方荷于寿康宫,他只需摆出架势来慢慢往古北口去,不管汗阿玛是病愈还是薨逝,他就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思及此处,他语气更强硬了些。   “汗阿玛不在京城,为保皇城安危,孤已令禁卫只凭手令放行外出。”   “若无孤的手令,你怕是出不去,还是等孤安排好了,再一起出发便是。”   方荷脚步一顿,转头看向胤礽,眼神格外复杂。   她还记得自己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遇到的太子,会因为跟大阿哥置气,憋着学骑马摔断腿。   在康熙带他南苑行猎时,胤礽也会因为康熙的夸赞,好些日子都抬着下巴来往乾清宫,骄傲得像个小孔雀。   刚到畅春园的第一年,方荷从云崖馆往春晖堂去,路过嘉荫殿,有时候碰上太子,他还会友善地冲她笑着打招呼。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清风霁月满身骄傲的少年,变成了野心勃勃,反骨甚至都懒得藏的暴戾储君呢?   虽然康熙偏爱她,可康熙在她和太子之间,勉强能算得上一碗水端平,她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将一个人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一时想不明白,方荷也就暂时不去想这些。   她只露出轻蔑的微笑来,指了指梁九功。   “我劝太子好好动动脑子,你猜梁总管进宫之前,有没有遵皇上的旨意做好带本宫出宫的准备?”   见胤礽沉下脸,惊疑不定看向梁九功,方荷又道:   “如若你想弑父杀庶母,逼宫夺权,得位不正甚至不孝不悌的骂名,只怕你下辈子都洗不干净。”   “可你迟疑了这么久都没动作,不就是因为皇上天恩渐重,没人敢跟着你犯蠢吗?若你不能顺利登基,这青史骂名你就更背定了。”   胤礽黑着脸怒喝:“你休要胡说八道,挑拨离间,孤对汗阿玛的孝心日月可昭!”   如此说着,胤礽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这女人说得有道理,一切都太顺利了。   万一汗阿玛私下里做了防备,他只会彻底变成一个废人,这条路太难走了……   方荷冲他点头:“行,那你这孝子就别拦着我去伺候皇上。”   “我要走,谁敢拦我,我就杀谁,即便是你,我手中的马鞭也不会留情,不信你就试试!”   说完她不动声色靠近突然现身在自己面前的暗卫静好。   这个乾清宫的二等宫女,往日里基本没什么存在感,她都没发现对方的主要差事就是跟着自己。   其实她也不想跟已掌控了大半京城的太子硬刚。   可静好说,这是康师傅留下的旨意,让她接到梁九功的传旨后,以最快的速度出宫,她离开得越快,孩子们越安全。   方荷这脑子,实在很难在短时间内想明白其中的机锋。   可涉及啾啾和二宝的安危,她只能头铁地按照康熙的意思行事。   她深吸口气,转身就往外冲,换了马靴后比穿着花盆底行动快,胤礽还不及阻拦,方荷就绕过了影壁,冲向了宫门。   胤礽站在后头,冷冷地看着方荷的背影,眸底的波澜再次剧烈动摇。   他不能肯定汗阿玛到底留下了多少后手,也许这些力量不能与步军衙门和京郊驻兵抗衡,可在他还没能彻底掌控京城之前,以遵旨的名义挟持他做些什么……还真有可能。   看着仍躬身留在原地的梁九功,胤礽突然露出个苦笑来,满脸落寞叹了口气。   “梁谙达,汗阿玛真病了吗?还是……汗阿玛再也容不下保成了?”   梁九功低头躬身,“太子慎言!主子爷怎会拿龙体有恙这样的事来诓骗太子。”   虽说太子是皇上从襁褓里养大的,可那时候还在平三藩的关键时候,康熙忙于政务,大多时候还是梁九功一手照顾着太子。   梁九功看着胤礽从襁褓中的婴孩,一点一点成长为如今比他还高的青年,也不是一点都不怜惜,   在皇权的争夺中,他不可能背主,再多的话,都只变作看向胤礽的复杂眼神。   “太子,主子爷是您的父亲啊!”   胤礽垂眸不语,他如何不知那是从小疼爱他到大的父亲。   可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若他此次出京,也许就再也没有能回来的那日了。   索额图说得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够心狠手辣就只有失败一条路。   汗阿玛不是他一个人的汗阿玛,宫里却只有一个皇贵妃和十五阿哥那般盛宠,甚至没有止境。   他迅速红了眼眶,身子摇晃了下,眼泪都掉了下来。   “梁谙达别怪孤,孤实在不想相信汗阿玛……病重,孤宁愿汗阿玛是为了考验我,我……怪我太胆怯了,实在没办法接受汗阿玛会有可能……”   他抹了把脸,也大跨步往外走,“孤这就追上蓁娘娘,跟她一起去见汗阿玛!”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皇贵妃有机会独自一个人面对汗阿玛,得到什么掣肘他的旨意。   就算不逼宫,他也未必会输!   等胤礽到达午门时,果然如方荷所说,她确实有本事在重重包围中出宫。   她身边那宫女的手里捏着一道密旨,是给皇贵妃出入宫闱用的。   护卫低声跟胤礽禀报:“乾清宫宫女说,皇上早就允了皇贵妃出宫,去巡视女子学堂,即便如今……奴才等实在不敢抗旨。”   皇上还没死呢,太子也没完全掌控禁卫军,雅布被抓,步军衙门却不是所有人都听索额图的,谁也不敢孤注一掷。   胤礽表情不变,紧着追上方荷的马车,一脸愧疚道:“刚才是孤不敢接受汗阿玛病重的事实,又被蓁娘娘责骂,一时抹不开面子才……还请蓁娘娘原谅则个。”   方荷淡淡嗯了声,“走吧!”   静好立刻往马上抽鞭子,马车迅速往外城去。   徐宝也带着仓促间收拾好的行囊撵过来了,准备随行伺候太子去古北口。   胤礽没叫他跟着,只低低吩咐了一句,“跟叔爷说,找机会先把人哄出宫,孤自有打算。”   徐宝白着脸应了下来,看到自家主子骑上马匆匆而去,他贴着墙根往大臣们值守的班房那边跑。   古北口距离京城也就七百多里,梁九功快马加鞭一天一夜就回京了。   往古北口去的路上,因为带着大量的药材和方荷、胤礽的行囊,还有给康熙带的起居用品以及太医院的太医等,速度就没那么快了。   他们八月十三下午出发,中秋夜里才到达古北口的驻地。   费扬古和孙思克已经带着四万大军继续往北,往漠南的翁金河方向去,与东西两路大军会合,与准噶尔开战。   留下一万官兵,护卫圣驾留驻此地,也顺势掌控以西两百里外的热河关卡,以防漠西偷袭。   方荷下了马车,顾不得自己蓬头垢面,脚步踉跄着就往皇帐那边冲。   胤礽有心洗漱一下,收拾收拾一路骑马赶路的狼藉再去见汗阿玛,却因为方荷这动作,也不得不跟着灰头土脸地往皇帐去。   一进皇帐,闻到格外浓郁的苦药汤子味道,方荷就忍不住皱起眉来。   等绕过屏风,看到躺在床上形销骨立的康熙,她脸色瞬间黑了下来,甚至杀人的冲动都有了。   既然康熙明里暗里提前做了那么多准备,她本以为康熙这场病只是掩人耳目的烟雾弹而已,路上的焦急,更多是给别人看的。   当然,也有为了在康熙面前表功的意思,就是感情再深的两口子,也少不了各种形式上的爱意表达出来,才能甜美下去。   就更不用提她嫁的还是个皇帝了。   可这位爷竟然是真病了!   还病得极为严重!   别说方荷,就是胤礽,原本各种阴暗的心思和复杂的情绪都变成了空白,身体在一瞬间都彷佛被抽空,腿脚软得几乎站不住。   看着躺在床上满脸蜡黄昏睡的阿玛,他不由自主地红着眼眶咬牙上前,听到方荷的厉声质问,才被惊醒。   “到底怎么回事?”方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临行前本宫给皇上准备了那么多药,甚至养身方子也给你们带着了,你们是怎么照顾皇上的!”   陆武宁和张子钦跪在方荷面前,面色如土。   陆武宁沙哑着嗓音道:“回蓁皇贵妃的话,今年难得暖和些,这会子还没到草原上,天儿还热着,蚊虫格外多,万岁爷是因蚊虫叮咬,得了疟疾。”   方荷心下一惊,还真叫景嫔给说着了。   她说草原秋天蚊虫多,可能会有士兵得疟疾,这病还会传染,不容小觑,又说洋人有种药粉叫金鸡纳霜,能治这个病。   先前白晋就进上来了一些,方荷特地叫人去取了,也放在给康熙的那个药箱子里。   她立刻道:“金鸡纳霜呢?洋大臣不是说那个药对疟疾有用,为何不给皇上用!”   张子钦也因为连日来在御前守着皇上,声音嘶哑。   “皇上几番高烧不退,身子骨本就虚弱不堪,这金鸡纳霜若服用药量不对,会引起腹泻、呕吐和失明的症状,严重者甚至可能……臣等正在令人试药,实在不敢随意给万岁爷服用。”   方荷努力压下脾气去,这她倒是真不知道。   平日里有副作用的东西也没人敢给皇上服用,更不用说康熙身体这么弱的时候。   她捏了捏鼻梁,问:“几日能出结果?”   陆武宁:“再有三日就差不多了。”   方荷顿了下,又问:“那皇上还能撑几日?”   陆武宁噎了下,叩头下去,“臣无能,若皇上能吃进补药去,当是无碍,若是吃不进去……只能用人参在舌下刺激一下试试看。”   无论如何,他们也不敢说皇上的大限到底如何。   这话甭管皇上能不能治好,将来一旦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别说差事,他们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方荷坐在龙床边,握住康熙骨节分明的大手,沉默片刻。   她知道,康熙等不及别人慢慢试药,除非有个身份尊贵的能做主,并且敢于试药,试过没问题,便可事急从权给皇上用药。   这才是康熙叫她过来的原因?   方荷心绪复杂地看着昏睡中的康熙,他是在考验太子,也是在考验她吗?   这些想法不过在须臾之间,她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不管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自己,她都得这么做。   “我……”   进皇帐后始终沉默的胤礽突然打断她的话:“孤来试药!”   方荷蓦地抬头看他,眼神震惊,心里却突然有了明悟。   难道……狗东西以身犯险,是想唤醒儿子对他的孺慕之情,靠救命之恩保住儿子的尊荣?   “太子万万不可啊!”张子钦苦着脸劝道,“您乃是储君,这种危险之事怎么能由您来!”   “一旦有任何危险,臣等万死莫赎。”   方荷偷偷翻了个白眼,起身,“那我来呗,反正不能再等了。”   张子钦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他和陆武宁都将脑袋贴在地面上。   陆武宁道:“蓁皇贵妃不可,万岁爷已经吩咐过了,等他醒了再说。”   方荷无奈,她带来的药偏偏没有金鸡纳霜,也叫福乐去了寿康宫,她就算想先斩后奏也无计可施。   她思忖道:“太子先去洗漱一下,好好休息休息再过来侍疾。”   接着她又吩咐,“叫人多烧些热水,在外头撒些石灰消毒,再取些烈酒和醋来,我有用。”   胤礽被李德全伺候着去给他安排的帐篷里洗漱。   方荷要的东西送过来以后,她立刻将酒和醋都放在了泥炉子上烧,不过酒用大一些的铁盖斜遮着,用笨法子蒸馏提取高浓度酒精。   醋则是让其在皇帐内挥发,方荷由静好帮着抬水,狠狠洗去了身上的尘土。   洗完后顾不上整头发,她只随意编了辫子在身后,就先拿着蒸馏过的烈酒给康熙擦身。   等擦到第二遍,康熙就被殿内的酸味和酒味刺激醒了。   睁开眼,透过昏黄的烛光看到方荷,一时间康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瞧见了曾经在御前伺候的方小宫女。   当初外出巡游时,他们做汉家打扮,方荷跟着的时候都是这么黑黝黝的一个大辫子。   哪怕方荷已经三十一岁了,可她皮肤养得好,仍旧如羊脂玉一般细腻光滑,打眼一瞧,倒还像个刚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康熙立刻反应过来,笑了。   那时候的小丫头可不会跟现在一样,敢这么咬牙切齿地伺候。   即便有心闭上眼继续拖延会儿,康熙还是不自禁伸出手 ,抚了下方荷额头的细汗。   “果果,朕想你了。”   方荷被康熙破锣似的嗓子唬了一跳,抬头看见康熙眼底的血丝,后槽牙咬得更响了些。   她恨恨将棉巾摔到康熙胸前,“爱新觉罗玄烨,你长本事了是吧?”   “这会子你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往后是不是就要拿我和孩子们的命来开玩笑?”   “你若是解释不清楚,我跟你没完,日子不过了!”   梁九功在外头听着,都被方荷这劈头盖脸的话骂得缩了缩脖子,赶忙叫李德全把人撵得再远一些,怕人听见。   他不是怕旁人参皇贵妃僭越,只是还想替自家主子爷稍微留点脸,毕竟也不多了。   果不其然,里头康熙听了方荷格外气恼的骂,完全像没听到似的,还笑得格外和软地拉住方荷的手哄。   “是朕不好,吓到你了,朕喜欢你叫朕的名字……”   方荷气得恨不能将棉巾盖他脸上,气得直接转身就要往床下走。   “少给我扯淡,你喜欢听人叫魂儿,找别人——哎哟!”   康熙提气用了些力气,死死把方荷箍在了身前,不叫她走。   “好啊你!你还敢动手!”方荷捂着被碰到的脑门,狠狠抬起手往下拍。   “我是不伺候了,大不了你死了我百八十年后给你陪葬!”   康熙:“……”你干脆说老死不得了。   别看方荷架势摆得狠,拍下去的力气却不敢用大了,生怕一巴掌送他去见了祖宗,那点子力道逗得康熙直笑。   他喘着粗气,略有些无力地拍拍方荷的肩,“果果乖,听朕说完,朕真不是故意的。”   方荷这才压低声冷哼,“你都安排好了人带我来,梁九功回去得也那么及时,听顾问行说,外头都被太子控制住了,你再说你不是故意的!”   康熙眸光略沉了沉,但语气倒还是很轻柔,无奈地跟方荷说实话。   “朕本来是再过两日,以假乱真召你们过来,看看保成会不会迷途知返,可计划没有变化快,这疟疾来得太突然,朕也没料到。”   方荷瞪他:“我给您装药的时候,可跟您提过那些药的作用,您怎么不一开始就交给陆院判他们呢?”   康熙眼神闪了闪,却没回答方荷的话,只抱着她轻拍。   “你放心,你来了,朕也觉得好多了,来得及。”   方荷不想就这么放过他,干什么也不能拿身体开玩笑啊!   这狗东西可是她好日子的本钱,他凭什么糟蹋她的本钱!   但康熙没给她继续问的机会,只轻拍着她道:“你一路舟车劳顿过来,也累了吧?先睡会儿,等你睡醒,朕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方荷抬头定定地看他,见康熙坚持,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也不多说了。   他们一路都没停下,一天半加上两个晚上没睡好,她也快到极限了。   在康熙有节奏的拍打中,很快就抱着他的腰睡了过去。   李德全在外头小声道:“万岁爷,太子求见。”   康熙吃力地将方荷推到里面,让梁九功放下半边幔帐来,才轻声吩咐。   “让他进来吧。”   胤礽进门后,直直看向半靠坐在方枕上的康熙。   见向来英明神武,好似无所不能的汗阿玛,如今一脸虚弱半躺着,瘦削得好似换了个人一般,他心里格外难受。   他安静跪地,轻声道:“汗阿玛,让儿臣给您试药吧。”   康熙淡淡看他,“你是我大清未来的皇帝,朕此番凶险,你绝不能出事。”   “朕叫你过来,是为了以防万一,有些事需要叮嘱你,你去把陈廷敬和张玉书、明珠叫过来吧。”   胤礽低着头不动,声音多了几分哽咽,依然坚持,“汗阿玛,请允儿臣给您试药。”   康熙面上闪过一丝动容,轻叹了口气,示意梁九功将太子扶起来。   “保成,你有这个心,阿玛很欣慰,这天下早晚是你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不该冲动。”   胤礽不动声色攥紧了手,汗阿玛向来深不可测,这句话说的是他在京城的所作所为,还是这会儿呢?   但无所谓,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管他能不能现在登基,他都会是汗阿玛最纯孝的儿子,不会在群臣面前,在史书上留下任何瑕疵。   他红着眼眶抬起头,眼含央求,“阿玛,您教导过儿臣许多道理,可您没教过儿臣,人心是肉长的,近二十载如海父爱,您叫儿臣如何冷静?”   “求您了,让儿臣为您试药吧,否则儿臣便在此长跪不起!”   康熙与胤礽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坚持,可到底当父亲的拗不过儿子,古往今来多是如此。   他叹了口气,问胤礽:“即便你会因此坏了身子骨?”   胤礽毫不犹豫:“哪怕是死,儿臣也甘之如饴!”   “好……”康熙满怀欣慰地点点头,甚至眼底都微微见了泪光。   他压着嗓子对梁九功吩咐——   “叫张子钦去给太子试药,让他好好伺候太子,若太子有任何闪失,朕要他全家的脑袋!”   胤礽心满意足地起身,恭敬告退出去。   梁九功站在门口,缓缓放下帘子的瞬间,即便夜已经深了,他依然看得清楚,一帘之隔,父子二人面上,竟都换了极为相似的淡漠。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抬头看了眼夜空,莫名有些喘不过气。   莫不是要下大雨了?   胤礽进了自己的帐篷后,安静等了会儿,齐三福伺候着张子钦来了。   齐三福端着的红漆盘上,摆着个小巧的珐琅瓷盒,盒子里是雪白药粉。   胤礽端过那药粉用温水冲服了下去,品着嗓子眼的苦涩,他蓦地在二人面前笑了。   “这药……孤觉得它无用,张御医,你觉得呢?”   张子钦惊得瞪大了眼,仓惶看向齐三福。   齐三福却垂下脑袋,躬着身子,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张子钦心绪错乱间,突然看到一旁桌上,摆着自家儿子贪污受贿的账本子。   他满脸苦涩闭了闭眼,好一会才又睁开,身子瞬间佝偻了下来。   “太子所言……甚是。”张子钦听到自己沙哑着嗓音道。   他低头从袖口掏出一个窄口宽肚儿的粉釉瓷瓶。   如果方荷在这儿,就会发现,这瓷瓶是她特地叫造办处给延禧宫打的糖果瓶,也是她给康熙药箱子里用的药瓶。   瓷瓶本是为啾啾和二宝所做,一个瓶子只能盛三颗糖,让兄妹俩自己分,至于怎么分,方荷就不管了。   反正打架的功夫,既方便交流兄妹感情,又方便让其中一个少吃点糖。   用这个来盛药,也是方荷的小心思,为了叫康熙时刻惦念着孩子。   张子钦打开圆润可爱的瓷瓶,将里面的药粉倒进了身后的火盆子里,重新取出一个药包,将药粉换了进去。   做完这些,他眼神空洞地艰难道:“此药太子服用无碍,却对皇上的病症无效……臣作为御医,无法救主子爷,实难辞其咎,主子爷大行后,臣自当追随其后。”   胤礽满意地笑了,汗阿玛说错一件事,他从来不冲动,这才是最适合他的那条路。 第135章   心里存着事儿, 方荷也没能睡踏实。   她醒过来时,天还没亮。   听到帐篷里有轻微的说话声,方荷猛地睁开眼坐起来,直勾勾看着侧靠在床头的康熙。   他向来叫人流连忘返的精壮身体, 这才过了多少天啊, 那身明黄里衣都晃荡起来了。   呜~她突然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精心养护的金饭碗,瞧瞧都给她糟蹋成什么样了。   康熙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 转头就见方荷双眼迅速泛红,接着就起了朦胧雾气,反倒洗刷得那双清凌凌的大眼睛更叫人怜惜。   他见方荷像是魇着了似的, 呆愣愣的,眼看着就要哭出来,赶忙朝梁九功摆了摆手, 叫他先出去, 小心将方荷揽进了怀里。   “果果不怕, 朕在呢。”   方荷靠在他有些硌得慌的肩膀上,脑子悠悠转醒, 下意识腹诽, 这会子是还在,过几天是在天上还是地底下可就不好说了。   她吸了吸鼻子, 压下疲乏未消和起床气带来的情绪,哑着嗓子问他和梁九功刚才在说什么。   “药试得怎么样了?不如让我也尝尝,少量多次我觉得应该能安全些。”   康熙眸底一直暗藏的风暴, 因为方荷这句话沾染了淡淡的笑意。   他戏谑道:“这就不是皇贵妃娘娘偷偷倒药的时候了?”   啾啾和二宝都随了方荷,特别讨厌苦兮兮的药汤子,可是大人和孩子身体再结实, 淘起来偶尔也有受风着凉的时候。   为了鼓励孩子喝药,方荷每回都是当着孩子勇敢地一口干,回头没人的时候再哭唧唧找糖吃。   只要孩子们看不见,那药汤子的下落绝不是这混账的肚儿里,延禧宫的万年青盆栽,都不知道换过几茬了。   方荷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那还不是因为有些大人还不如孩子懂事,非得叫人操心,否则我用得着受这个罪吗?”   被马车颠了许久,她浑身都酸疼得厉害。   因为作息紊乱,该来的大姨妈也没来,只肚子隐隐作痛,就更叫她打不起精神。   康熙顿了下,低头温柔亲了亲方荷的额头,没说话。   他知道这混账如今已经把他放在心上了,虽然不知道多少,他也不想知道为了什么,只要她心里有他就够了。   他们还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可以好好谈情说爱,让感情变得更深厚……   结果他这里眼神刚温柔得开始拉丝,方荷就格外嫌弃地去推他,手没伸准,啪一下就拍在了他下颚。   “唇都裂开了,刺得人皮肤疼,皇上快歇了那温柔似水的心吧,我这会儿只能感受到老树皮!”   康熙:“……”这混账为什么长了张嘴!   他没好气地拍拍她脑袋,不动声色叮嘱,“这几日朕病着,你就别在这里休息了,免得过了病气,朕让梁九功给你收拾好了帐篷。”   “你带着静好,在帐篷里好好休息几日,到底来往的官兵不少,说不准会有漠西的探子出没,你别到处乱走。”   方荷不想动,“皇上还没回答我呢,什么时候你才能吃药啊?”   “我懒得折腾了,您叫人给我寻个榻来,我给您守夜吧。”   她都在这里歇息了一夜,要是传染也早传染了,回头叫静好给她寻个口罩来就是了。   “朕肯定会好起来的。”康熙没多解释,只轻声道。   “果果乖,别叫朕担心,朕这里人来人往,这两日……你在这里不方便。”   方荷本来是没感觉出异样,可她跟这男人同床共枕好几年,对他的异样了如指掌。   皇帐那么大,就寝的地方和谈事的地方并不在一起,还有好几重屏风层层叠叠隔着,能怎么不方便?   除非这来往的人……都是御前的,或者‘自己人’。   她微微挑眉,“皇上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   康熙定定看着她,好一会儿,无奈笑着抬起手来。   “要朕跟你发誓吗?”   方荷又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叫静好进来伺候更衣,出门之前她又转回来。   “我用膳的时候过来,叫人备着我的膳食,我盯着您吃饭。”   康熙又笑了,这回倒是没拒绝,若方荷在外头吃,他还没那么放心呢。   “行,午膳朕等你过来。”   方荷这才随着静好去了旁边的帐篷,进门后她还是觉得困倦,就又躺下睡了。   直到快午时,方荷才被静好叫起来。   她洗漱过进了皇帐,发现太子也在。   见到她,胤礽略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还算平静冲方荷拱手。   “蓁娘娘。”   方荷随口问:“太子试药试得如何了?”   胤礽含笑回答:“孤昨晚和今晨已经分别服用了两次金鸡纳霜,按照太医觉得能对汗阿玛的病见起色的药量,并无不适,下午就可以给汗阿玛用药了。”   方荷心里微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之间再无话可说。   康熙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只阖眸躺着。   他的模样比早上方荷走时还要憔悴,嘴唇泛白,脸颊却升起了两抹薄红。   见方荷皱眉看向康熙,胤礽垂眸站起身来。   他小声道:“汗阿玛又起了烧,劳烦蓁娘娘照顾着,孤去催一催御医和陆院判他们,尽快给汗阿玛用药。”   方荷点点头,坐在康熙身边,握住了康熙的手。   等胤礽出去后,康熙才睁开眼,布满了红血丝的丹凤眸中,飞快闪过一丝心痛和怒火,而后才又恢复了平静。   他抬头看方荷,见方荷平静看着他,鼻尖竟然蓦地有些泛酸,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时那般。   可小时候他没办法对额娘,对阿玛,对玛嬷说,如今他却有了人倾诉。   他反握住方荷的手,轻声道:“是朕错了吗?”才会让胤礽对他生出那样的恨意。   方荷没敷衍他,安静思忖了会儿,才趴在他床沿回答。   “只要你是真心爱他的,就没有错,没有人天生就会爱别人,哪怕是皇帝也不是无所不能。”   “可是您不是第一次做阿玛,他却是第一次给人做孩子,有因才有果,如果他有错,您也有错,如果您没错,那他自然也没错。”   康熙略有些诧异地看着方荷,他还从未从这个层面考虑过,思忖片刻,不由得笑了出来。   自从见到胤礽后,他越来越沉重的心情,因为方荷这番话,倒是轻松了不少。   “朕还以为你不会为太子说话。”康熙捏了捏方荷歪在床沿上的小脸,“你倒是一直都跟别人不一样。”   他认为方荷会替胤礽说话的时候,她直白说胤礽不会是个好皇帝。   可现在,到了该落井下石的时候,这混账反倒替胤礽说上话了。   “是是是,您不就喜欢特立独行的猪吗?”方荷翻个白眼,叫梁九功送膳进来。   太子可以被废,但她才不会做挑拨父子感情的事儿,等到将来这位爷想起废太子的惨,指不定要怎么小心眼跟她算账呢。   爱新觉罗家的心眼子,大小向来是很有保障的。   康熙被方荷逗笑了。   这混账倒是什么时候都不忘翻旧账,还记得上回去哈拉哈河时的事儿呢。   康熙因为病重,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已经好些日子没办法好好吃东西了。   方荷来了以后,他怕方荷担心,也要应对胤礽,强打着精神,也只略多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   本来方荷因为赶路食欲就不大好,见康熙吃不多,她也没了胃口,跟着放了筷子。   这倒叫康熙有些担忧起来,格外紧张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是不是不舒服?”   “梁九功,叫陆武宁过来……”   方荷将他的手拽下来,打断了他的话。   “我没事儿,就是赶路有点累着了,不都说夫妻连心吗?皇上你赶紧好起来,我也就好了。”   康熙没强求方荷诊脉,这小老虎能开口给他试药就已经让他很震惊了。   陆武宁诊过脉后,一定会开温补方子,她也不爱喝。   他烧得略有些迷糊,撑不住之前,握了握方荷的手,“那你再去好好歇会儿,朕晚膳陪你多用些。”   方荷还是等康熙睡过去以后,看着隐才叹了口气,出了皇帐,天边轰隆隆打起了雷,她胸口有些闷得喘不过气。   “是不是要下雨了?”方荷有些担忧,对静好道。   “草原上一场秋雨一场寒,你叫人跟梁九功说一声,万岁爷那里的炭盆多放两盆,别叫他受了寒。”   静好言简意赅应了下来,先伺候着方荷沉沉睡过去,这才出来门,对着角落里躬身。   “蓁主子睡着了,奴婢点了安神香,晚膳之前不会醒。”   赵昌从角落里站出来,低声道:“好,不管发生任何事,你都在蓁主子跟前守着,万岁爷口谕,不惜一切保护蓁主子安危。”   静好跪地应诺,她安静退回帐篷。   片刻后,硕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了帐篷外头,遮住了周围所有嘈杂的声音,天地间只剩雨声。   遮天蔽日的大雨中,齐三福端着托盘进了皇帐。   片刻后,隐约听到一声闷哼和闷闷的木头瓷器落地声,就再也没了其他声响。   接着,数个黑衣身影从皇帐内疾走而出,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了太医和太子的帐篷。   半个时辰后,除了陆武宁外所有太医都被控制在了帐篷内,而太子的帐篷里慢慢流出许多血迹,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苍白着脸的胤礽,被黑衣身影压进了皇帐内,浑身湿漉漉地跪在了御案前的地上,垂着头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又过去两个时辰,雨水没有停的迹象,天越来越黑。   皇帐内燃起第一盏灯时,康熙被梁九功搀着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坐在了御案前。   不用康熙吩咐,除了看守胤礽的赵昌和伺候主子的梁九功之外,所有人就都退出了皇帐。   康熙冲赵昌吩咐:“给他寻个垫子来。”   胤礽像是才发现康熙出来一般,抬起头,面无表情看着他。   “不必了,汗阿玛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儿臣这么跪着挺好的。”   康熙面色比他还冷,可说话还算温和,“朕这一路北上,一直在仔细回想你我父子二人的过往。”   “你出生时,你额娘没了,朕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立你为太子,既是为了不辜负你皇额娘待朕的情意,也是为了稳定国祚,朕确实没给过你选择,此为朕之一错。”   “后来朕时刻以储君的标准要求你,待你严苛多过于温情,生怕你会因此难过,素日里起居用度,朕都让人紧着你毓庆宫来,纵得你忘了,朕从来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阿玛,此为朕之二错。”   “朕明知道,索额图虽勇武有加,却短视狭隘,比不得索尼半分清明,却依然任由你与他接触,为他蛊惑,甚至会暗自为你更亲近他而失望,盼着你能信任朕,却从未与你说过,此为朕之三错。”   ……   随着康熙虚弱至极的自我反省,原本紧咬牙关,一脸破罐子破摔模样的胤礽,牙都快咬碎了,却依然抵挡不住汹涌而出的眼泪。   可他没吭声。   康熙说完,也沉默了一会儿,喝了口温水,声音渐渐冷了下来。   “保成,爱之深责之切,是任何一个父亲都避免不了的通病,但凡你将朕当作你最信任的人,一如你刚出生时,朕待你那般,就不会被索额图挑拨。”   “你谋害皇嗣,构陷后妃,甚至纵容出了会毁家灭国的蛀虫,朕对你失望,却从未想过放弃你,你却恨不能叫朕死,连皇贵妃都不放过!”   胤礽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康熙,突然哈哈笑了出来。   他粗鲁地抹掉脸上的雨水和眼泪,一脸嘲讽,“汗阿玛说这话之前,为何不问问儿臣,儿臣明知是叔爷挑拨,却依然要受他挑拨?”   “那是因为无论他有多少私心,他都只有我一个依靠!”   他笑得愈发疯狂,声音也添了股子恨意,“您让人将我这个太子高高立在那里,却又纵容胤褆挑衅我,他一次次对我这个太子不敬的时候,汗阿玛为什么看不到了?”   “您若真从未考虑过放弃我,又怎么会让扎斯瑚里氏以后位封皇贵妃,您将皇额娘置于何地,又叫天下人怎么看我!”   “汗阿玛口口声声慈爱,可但凡我能看到一丝希望,都不会像今天这般自寻死路,您又知不知道,我到底对您失望了多少次!!”   康熙点点头,“这些话在你心里藏了很久了吧?”   见胤礽冷笑不语,康熙依然很冷静,只是心里的失望越来越深。   “在你心里,朕纵容胤褆对你的挑衅,是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稀泥,身为太子若是连旁人的挑衅都无法解决,你又要如何面对朝堂的尔虞我诈?”   “你觉得,朕先前几番逼迫你,是容不下你这个太子,我对皇贵妃母子的宠爱,是为了让他们代替你,所以你先下手为强,是吧?”   康熙也来了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却挥开梁九功过来拍打的手,重重拍了下桌子。   “别人做什么都是错,你心里只有委屈,你当自己还是三岁孩子?还是你以为做皇帝就不用受委屈了?”   “你只看得见做皇帝的风光,任何挫折都视作折辱,即便朕若如你所愿,你做了皇帝,这天底下的事,文武百官,都会有让你不如意的时候,你是打算杀光所有人,葬送祖宗的基业吗?”   胤礽依然不说话。   康熙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朕看你就是从小被人捧着,从未尝过跌落神坛的滋味,才会纵得你一有不如意,就怨天尤人,理智全无。”   胤礽嘲讽地笑了笑,低下头去:“汗阿玛说什么都行,您这回诓骗我过来,不就是为了废掉我——”   “诓”的一声,康熙怒而踹翻了御案,惊得胤礽往后仰了下,跌坐在地,更加狼狈。   康熙慢吞吞站起身,冷厉睨向胤礽,字字如刀。   “朕若想废了你,在你第一日收买成辉的时候,就可以将你幽禁在热合行宫,以谋逆罪下旨!”   “你以为自己能掌控京郊大营和步军衙门,却没有任何人站出来反对,是朝中那些大臣们都被你吓住了?”   “叫你来之前,朕还盼着你能明白朕的苦心,可如今……朕确实后悔给了你这么多机会!”   胤礽瞳孔猛地一缩,彻底愣住,所以他跟那拉成辉的来往,都在汗阿玛的掌控之中!   他眼底藏不住的恨意更深了些。   所以汗阿玛就一直跟看跳梁小丑一样,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往里跳,好名正言顺废了他这个太子,给胤袆让位!!   康熙自然发现了胤礽那几乎执拗的恨意,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无法叫钻了牛角尖的胤礽清醒,也失了跟他说更多的念头。   他紧抿着薄唇,挥挥手,让赵昌先将胤礽带下去。   “将这畜生看守在自己帐篷里,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   赵昌立刻上前钳住胤礽,将他压了出去。   帘子都还没放下,康熙蓦地一口血喷了出来,面如金纸往后倒。   梁九功惊得眼前一黑,赶忙过去接住康熙,惊呼出声——   “快!叫御——快叫陆院判过来!”   胤礽到自己帐篷门前,听到些许动静,冷漠地转过头看着皇帐那边的动静,心里的嘲讽更甚。   汗阿玛为了算计着名正言顺废掉他,果然是煞费苦心,可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大不了他陪葬就是,反正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胤礽眼神中的亮光和疯狂都如死灰般一点点熄灭。   等方荷再醒过来,帐篷内黑得连人影都看不清。   她浑身软绵绵地起身,问掌灯的静好——   “什么时辰了?”   静好低声回话:“回主子,酉时过半了。”   方荷捂着越来越闷的胸口,纳罕地坐起身。   “都过了晚膳的时辰,你怎么不叫我?”   “若是耽搁了皇上用膳——”   她话音突然顿住,猛地抬头看向静好,“太子动手……不对,你给我下药了?”   方荷毕竟身边有福乐在,听福乐念叨过中毒和迷香那些的反应,是怕方荷遇到突发状况反应不过来,被人算计了。   这会子她浑身无力,甚至头疼欲呕,分明是中了迷香后的反应。   静好跪地,“回主子,奴婢遵万岁爷旨意,想让您多睡会儿,用了些安神香。”   方荷面色铁青,一句话都不想跟静好多说。   以她对那狗东西的了解,不想让她听到动静,一定是在以身犯险,做会让她生气的事情。   她迅速起身,都顾不得洗漱,就要出门往皇帐冲。   静好赶忙拦住她,面色为难,“主子,万岁爷这会儿谁都不见。”   方荷冷笑,“那我就看看,谁敢拦我!”   她转身回去取了自己的马鞭,气势如虹地……软着腿往皇帐去。   到了皇帐跟前,李德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挨了方荷一鞭子,只转身避开脸的功夫,就叫方荷冲进去了。   李德全:“……”干爹,儿子尽力了,这祖宗他真拦不住。   梁九功听见动静迎出来,看到方荷手里的鞭子,一句话都没敢说,就赶紧退进去,跪在地上护好了脸。   就,多说一个字,都是对鞭子的不尊重,皇贵妃的怒火还是留给皇上自个儿解决吧。   但康熙又昏迷了过去,陆武宁正在给康熙针灸。   方荷忍着心里突如其来的暴躁和因为下雨潮湿泥腥味引起的不适,黑着脸坐在一旁等着。   等陆武宁收了针,她才问:“万岁爷怎么样了?”   陆武宁偷偷看了眼方荷手边的鞭子,格外恭敬道:“回蓁皇贵妃,万岁爷方才怒急攻心,吐出了一口淤血,反倒叫先前因为郁结散不出去的风邪散出来了些,是好事。”   “臣已经给万岁爷服用了金鸡纳霜,只要回头不再起烧,慢慢养半个月,皇上应该就能痊愈了。”   方荷冷冷点头,看向梁九功:“皇上为何给我下安神香?”   陆武宁心头一颤,原来先前皇上要的安神香是给皇贵妃的??   梁九功也偷偷看了眼那火红的鞭子,小声道:“主子爷本是打算叫张子钦用假药,暗中服用金鸡纳霜,看看太子还有没有同党……”   陆武宁眼前发黑,身体都快要打摆子了,恨不能这会子就冲出去,这是他能听的吗?!   方荷却没在意陆武宁,只问:“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张子钦在皇上吩咐御膳房替您准备的药膳里,下了会令人衰弱的毒……是太子令齐三福送过去的。”   所以主子爷才会控制不住震怒,直截了当将太子拿下,又因为太子的冥顽不灵被气吐了血。   但话不能这么说,梁九功只委婉道:“太子误会了万岁爷的苦心,一时左了心思,把万岁爷给气着了——蓁主子??”   见方荷起身就往外走,梁九功赶忙起身,“您这是去哪儿啊?”   “去太子那里。”方荷平静道。   “看来用皇上的法子跟太子说不通,他好歹叫我一声蓁娘娘,我去跟他说。”   梁九功感觉出不对来,头皮一阵阵发麻,努力拦着。   “蓁主子喜怒,万岁爷吩咐过,没有他的旨意,不许任何人进出太子的营帐——”   他刚说完,一扭头,就见康熙睁开眼,冲梁九功微微点头,然后又迅速闭上眼。   怎么说呢,这会子胭脂虎明显发威了,用一个不孝子来替老子挡一挡,康熙一点都不心疼。   梁九功噎了口气在嗓子眼,对上方荷不善的眼神,干笑了声,努力逼出一个谄媚的笑来。   “——但蓁主子您例外,蓁主子您随意,蓁主子仔细着脚下,奴才给您打伞。”   方荷:“……”   她若有所思看了眼床上‘昏睡’的康熙,冷笑一声,就提着鞭子出了皇帐。   康熙这才睁开眼,忽略了麻木闭着眼装死的陆武宁,他眼底多少有些迟疑。   他也知道,胤礽不适合继续做太子,但毕竟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能看得出胤礽的死志,不愿眼睁睁看着那孩子走向死路。   如今又正值跟噶尔丹交战,也实在不适合大动干戈废太子,引得朝堂动荡。   他只盼着方荷能以她的方式叫胤礽醒悟过来,别做傻事,等到打完了仗再处置此事。   可他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   没过多会儿,梁九功就从外头冲了进来,甚至顾不得康熙,就去拽陆武宁。   “快!快!见血了!”   康熙愣了下,不算意外地慢慢坐起身,“胤礽被打狠了?”   梁九功急得跺脚,“是蓁主子见血了!蓁主子都还没……”来得及动手呢,就捂着肚子晕了过去。   他话还没说完,康熙就从床上翻身坐起,踉跄着大跨步往外走。 第136章 正文完结   康熙冲进了胤礽的帐篷, 却没给这个让他纠结不已的儿子分毫眼神,踉踉跄跄冲进屏风后头的软榻边上。   胤礽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想过去扶。   见到梁九功冲过去后,才咬牙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又垂下眸子冷着脸立在了一旁。   旁人不知道, 他却知道, 这女人是装的!   她冲进来的时候,梁九功还没来得及进来。   胤礽看到她手里的马鞭, 还以为她要动手,立刻起身警戒了起来。   即便他想用自己的死让汗阿玛后悔,甚至在史书上留下逼死储君的骂名, 却不愿在死前还要被这个女人折辱一遍。   但方荷摆的架势很足,却丝毫没有动手的打算,她又不傻, 胤礽让她两只胳膊, 她也打不过对方啊!   在梁九功跟进来的瞬间, 她只用口形跟胤礽说了一句话。   “你脑子里的水倒不干净了是吧?等着!”   接着方荷就软软朝一旁晕了过去,了过去, 过去……   梁九功瞪大了眼跟见了鬼一样, 赶紧叫静好过来将方荷抬到了旁边的软榻上,就冲了出去。   胤礽本来还被方荷这明显装晕的动作气得不轻, 他都不确定刚才这女人说的是水还是……刚想发作,就见到了静好身上的血。   那是从方荷身上沾染来的,胤礽都傻眼了。   女人突然见血昏迷, 只有一个可能!   他有些怀疑自己刚才看到方荷用口型说的那句话,是不是自己做梦。   只为了教训他,这女人就舍得拿自己的孩子做赌?   他是疯了, 不是傻了,实在没办法相信,所以这会子也只憋着气等着看方荷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康熙绕过屏风,看到了无生气,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的方荷,脸色变得比方荷还白。   他急着上前,腿上却没了力气,狼狈地单膝跪在了软榻前,正好对着陆武宁。   胤礽眼神微微波动,眸底恨意更甚。   他好像从来都没见过汗阿玛如此狼狈过,所以在汗阿玛心里,这女人果然比他重要。   陆武宁却吓得魂儿都要飞了,立刻就要放开把脉的手,给康熙叩头。   康熙紧张得爬不起来,只能哑着嗓子低喝——   “继续诊脉!皇贵妃有任何不好,朕要你全家的命!!”   陆武宁打了个哆嗦,努力压下狂跳的心窝子,勉强平复下心情,赶紧给方荷诊脉。   康熙被梁九功搀扶起来,却不肯挪窝,也不顾软榻上的狼藉,就沾着那些血迹坐到了方荷旁边。   他紧紧盯着方荷苍白的面色,因为陆武宁的沉默,心里的后悔越来越深。   他叫方荷过来,并不是要考验这叫人魂牵梦萦的混账。   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叫索额图钳制她和孩子,将她带到御前来更安全些,还能引得索额图忌惮,不敢对寿康宫里直接下手。   但也不是没有其他解决的法子,更多……却是出于更见不得人的私欲。   不管方荷明面上嘴有多甜,康熙作为能执掌天下的皇帝,城府和察言观色的本事几乎无人能及,早就察觉出她对他没那么在意。   越喜欢她,喜欢到恨不能时刻跟她在一起,甚至顾不得礼法和规矩,康熙就越在意这些。   他是皇帝,可对她而言,却是宫里最不需要她敬畏的。   而他却越来越离不开她,这让习惯了掌控一切的康熙有些如鲠在喉。   这次病重,他竟生出了诡异的期待。   他期待这混账知道他病重后会担心他,能为了他而放下啾啾和二宝,选择来他身边,看到他生死垂危,才发现自己离不开他……   陆武宁越诊脉脸色越沉,甚至又叫静好给方荷换了一只手继续诊脉,时间久到装晕的方荷都提起了心。   老天鹅,她只是借着来大姨妈,想让胤礽记起他曾拥有过康熙的在意,是因为他自己的任性给作没了,教育动不动就想死甚至想带走几个的熊孩子。   可陆武宁这反应……她不会得了什么绝症吧?   方荷正焦虑着,只感觉手腕上一轻,就听康熙用那魄罗嗓子迫不及待地问——   “怎么样了?”   陆武宁压低了脑袋,“回万岁爷,臣诊着像是滑脉,可日子太短,臣也不是专精妇幼,实有些不太确认。”   方荷差点蹦起来。   “怎么可能!皇贵妃一直都在服用避子汤!”康熙把她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陆武宁无奈解释,“所以臣也不太肯定,这避子汤也并非任何时候都能见效,喝药后吃了解药的膳食,抑或隔的时间久了,都有可能失效。”   康熙和方荷都沉默了。   吃解药的膳食不大可能,毕竟有福乐盯着呢。   但她都是饭后喝药,夜里闹腾还能顶得住,早朝之前擦枪走火……好像次数也不少。   毕竟皇贵妃受封典礼后,两人之间感情越来越好,这见缝插针的黏糊,时不时来点说走就走的车车……咳咳,也属正常嘛。   康熙看到床沿上的血,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立刻吩咐梁九功。   “叫赵昌把那些被看守的太医都请过来,立刻给皇贵妃会诊!”   “去叫人赶紧把朕那张虎皮褥子搬过来,还有,皇帐里有一株百年老参,也一并带过来。”   “叫人立刻去热河请擅长妇幼之道的大夫来这边,再挑些能养身子的补品,越多越好!”   ……   听着康熙用烧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嗓子,艰难地一句句吩咐着,正愤世嫉俗的胤礽突然觉得有些熟悉。   太医一窝蜂进了帐篷,都凑在软榻前。   康熙却始终紧握着方荷一只手不肯放,反复摩挲,像个惊惶失措的孩子一样,强自镇定等着太医诊断。   擅长妇幼的太医诊完了脉,脸色也极为凝重。   “回万岁爷,蓁皇贵妃确实是滑脉,只是有孕不足一月,又长途奔波,还耗费了不少心神,又怒急攻心,已有小产的征兆……”   方荷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她肚子只是隐隐作痛,而且血已经不流了,就算是怀孕,有这么严重吗??   一想到肚子里有个可爱的小生命,可能因为自己的马虎而没机会来到这个世上,方荷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康熙眼眶也瞬间猩红,张了张嘴,薄唇却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只转头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皇上!”   “万岁爷!”   梁九功和太医都被吓到了,齐齐惊呼出声。   陆武宁立刻就想上前诊脉,被康熙一脚踹开。   康熙抹掉唇角的血迹,努力压下心头的懊悔和难受,冷声吩咐——   “立刻给皇贵妃保胎,若皇贵妃有任何闪失,朕让你们全都陪葬!”   已经习惯了全家脑袋都挂在裤腰带上的太医,害怕是害怕,到底也习惯了。   其实方荷的身子还真没那么虚弱。   毕竟两个前朝御医世家的传人替她常年养着身子,两次月子也都被照顾得极为精细,她这一胎还算稳当。   怀孕前期少量见血是常事,她不过是因为长途奔波有些疲乏,胎象才会略有些不稳。   可太医们知道……皇上和皇贵妃不知道啊!   太医一是怕会出什么问题,他们把好话说在前头,那不是自个儿找死吗?   二就是因为先前被扣押的事儿了。   这会子除陆武宁之外的所有太医,都有种无言的默契,把皇贵妃的身子说的虚弱些,治好了皇贵妃的功劳,许是就能换这回平安回去?   反正只要他们保住皇贵妃的胎,就算其他大夫来看,也没办法肯定皇贵妃先前没有小产征兆。   所以这会子听到康熙的威胁,大家象征性地哆嗦了哆嗦,都紧着心神,赶紧开始商量给皇贵妃的保胎方子。   但本来还隐隐有些幸灾乐祸的胤礽突然愣住了。   他记忆中好似也有差不多的场面,汗阿玛也是这么说的,是他四岁那年得天花的时候。   汗阿玛也是这般憔悴地日夜守着他,不管太医或乌库玛嬷来,还是有什么政务,汗阿玛始终握着他的手,不曾松开过。   他出了痘痒得最厉害的时候,汗阿玛就是这边替他轻吹,反复轻柔摩挲着他的手,给他力量。   那个时候,胤礽就感觉,汗阿玛只是他一个人的,他也只有汗阿玛就够了。   谁都不能抢走他的阿玛,包括他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们,他们都有额娘,就他没有,这才公平。   后来,他六岁时高烧不退,八岁时因为荨麻疹哭得死去活来,都是汗阿玛握着他的手,支撑他走过来的。   可是随着他的长大,还有兄弟们的长大,朝堂琐事繁多,汗阿玛看到他的时候好像越来越少了。   所以他不平,怨恨,渐渐成了痴,一门心思想要在汗阿玛面前证明自己依然值得他投注全部的爱……忘了长大。   他看不见汗阿玛对待他和皇贵妃的一视同仁,更看不到汗阿玛为他铺的路,给他的机会,替他擦的屁股,忘了阿玛也会因为他那些左了心思的执念受伤。   所以,这就是蓁皇贵妃希望自己看到的吗?   她用自己的孩子,来唤醒他对汗阿玛的愧疚,还有自己失去已久的清醒,以此为汗阿玛叫屈?   胤礽复杂看了眼方荷,这女人……待汗阿玛倒确实比寻常女子更深情些。   要是方荷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能汪一声哭出来。   她从上午就开始感觉肚子隐隐下坠,是以为要来大姨妈了,疼得不是很严重,也没其他地方不舒服,才敢故意吓唬人。   她不是为了吓唬自己啊!   听到太医的话,她实在没忍住,吸了吸鼻子,情绪起伏起来,止不住想哭的冲动了。   正紧张握住她手的康熙顿了下,微微挑眉看向方荷眼皮子底下咕噜咕噜转着的眼珠子,心里的焦灼和懊悔都僵住了。   这混账……是醒了还是装晕?   可思绪刚开始转动,康熙就见到方荷紧闭的眼角安静落下来一滴泪,随着鼻翼翕动,眼泪越落越多,连那泛着白的樱唇都被她自己咬住了。   康熙所有的念头瞬间清空,抖着手去替她擦眼泪,却被方荷偏头躲开。   就在这一刻,诡异的,父子二人心里竟都生出了差不多的念头。   不管方荷有没有昏迷,她因此事而有了小产征兆,康熙心里的懊悔和焦灼丝毫不比先前少。   他甚至有些想不起先前的自己为何会生出那般恶劣的私欲,只要果果一直陪着他,只要她好好地在他身边,就够了。   他早该认命了不是吗?   胤礽定定看着汗阿玛通红的眼眶,心里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他也有些想不起被汗阿玛乃至诸多名士教导的自己,为何突然变成了那样暴戾自私的蠢货。   明明只要他做好一个太子该做的事,就不会有今天。   他发疯到现在,注定会一无所有,甚至还想用自己的死让汗阿玛后悔莫及。   他到底在做什么?   太医很快就开好了方子,由梁九功和静好亲自去熬药。   得知方荷可以移动后,康熙立刻令人将方荷裹好,让人抬她回到了皇帐内。   胤礽的帐篷到底死过人,不吉利。   怕给方荷过了病气,康熙自己挪到了软榻上,让静好和梁九功仔细伺候着方荷喝药,擦身,换衣。   他这边就只留了个李德全贴身伺候着,除了吃药昏睡和处理前线政务外,其他时间都紧盯着方荷不放。   有时候太医进来诊脉,都有种蓁皇贵妃才是皇上,软榻上那个才是皇贵妃的错觉。   方荷本来没昏迷,只是心里难受,自责,也生气,一点也不想跟康熙说话。   喝了保胎药后,因为里面有安神的药材,她倒是真的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近十个时辰,她再醒过来,就发现吃了药以后的康熙看起来却好像快死了一样,更憔悴了。   胡子拉碴不说,眼皮子也肿着,狼狈得叫人心酸,躺在她身边,连呼吸都若有似无。   她顾不上对康熙微妙的迁怒,小心翼翼伸手过去在康熙鼻翼下试探了下,感觉到微微的气流,这才松了口气。   她现在肚子里又揣了货,太子还没被废,无论如何这狗东西都不能出任何事儿,否则她也没活路了。   梁九功端着煨好的银耳燕窝羹进来,见到这一幕,略哽了下。   皇上本来在软榻上,见皇贵妃迟迟不醒,实在不放心,确定疟疾好了些后,就挪了回去。   梁九功眼看着皇上一会儿试探一下皇贵妃的呼吸,硬是熬了一宿,一炷香前才撑不住睡过去。   皇贵妃这一醒,竟也是差不多的动作,这两位祖宗真的……活该是两口子。   见方荷看过来,梁九功赶忙笑着凑上前,放柔了声音小声替主子爷表功。   “蓁主子可感觉有哪儿不舒服?万岁爷守了您一夜,才刚睡着,您若是有哪儿不适,或是想吃什么,做什么,只管跟奴才说。”   “万岁爷说了,叫奴才们跟伺候他一样伺候您,您可万别跟奴才客气。”   方荷被梁九功这快赶上夹子音的温柔给激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真的不适合这么说话。   可她没工夫吐槽,也顾不得咕噜咕噜叫的肚子,只摸着腹部紧张问——   “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了?”   “蓁主子别担心,太医说您只是胎象不稳,喝了保胎药好好养些日子,小阿哥会很康健。”梁九功伺候着方荷喝了燕窝羹。   “只是太医说——”您往后不能再情绪起伏太大。   他正想交代太医的话,一低头,吓了一跳,止住了话。   方荷跟着低头看过去,就见康熙睁开了遍布血丝的眼睛,像是没睡醒一样看着她……还怪瘆人的。   “皇——唔!”她刚开口,就被康熙突然坐起身抱住她的动作给吓了一跳。   还不等她抱怨,就感觉到中衣的肩膀处落下两滴滚烫的湿润触感,渐渐氤氲开来。   方荷:“……”这位爷总不至于是流鼻血了。   那他是……哭了??   梁九功在一旁看得更清楚,赶忙低头退了出去,他什么都没看到,吃饭的家伙事儿还能更稳当些。   “果果……”康熙完全顾不上梁九功那些小心思,只哽咽着在方荷颈侧蹭了蹭,嗓子甚至比先前还难听。   “果果,是朕错了,不管你在不在意我,不管你是不是更在意别人,我都认命了,你别离开我……”   虽然他声音难听得想叫人推开他,但向来沉稳强大的男人虎目落泪,甚至脆弱得一匹,确实很难让人抵挡。   尤其方荷也不知道,这回为什么怀孕情绪起伏会那么大。   她这会子正是母爱最足的时候,先前那些怀疑康熙考验她,甚至故意折腾人的迁怒,都在康熙的眼泪里消失无踪。   她轻声问:“你真认命了?”   康熙没说话,只是将她拥得更紧。   方荷知道了,以他的性子,能说出刚才那番话,弃了皇帝的自称,就已经证明了他的决心。   他沙哑道:“往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无论你要去哪儿,只要你一直陪着朕,朕都会如你所愿。”   方荷失笑,“那你岂不是要成为昏君了,爱新觉罗家的祖宗怕是会从坟里爬出来。”   康熙:“……果果,长嘴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朕,你能原谅朕吗?”   方荷歪着脑袋去看他,康熙到底不敢用力,叫她看见了自己肿得更狼狈的眼皮子。   但康熙没有任何躲闪,只认真……用眯缝眼看着她。   方荷认真想了想,到底是因为他身体微微的颤抖和前所未有的认真,稍稍软下了心肠。   她拥抱回去,温柔道:“只要皇上不再犯蠢,说话不算数,瞎折腾人,矛盾反复,小心眼,还死要脸……唔!”   康熙突然不想听她说话了。   他怀着失而复得的忐忑,低下头堵住方荷的唇,只想将所有的不安和深情都渡给这混账——   “啪!”还没渡过去多少,康熙脸上就被方荷正儿八经,大大方方怼了一巴掌。   她捂着嘴怒瞪康熙,“你身体什么样儿自己心里没数吗?”   “你病好了吗?洗漱消毒了吗?要是给我肚儿里的孩子过了病气,我跟你没完!”   康熙:“……”她温柔了有十息吗?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方荷,丹凤眸中的泪都还没蒸发干净,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先是低笑,而后是大笑,渐渐笑得坐不住,揽着方荷倒在了床上。   遇上这么个活宝似的混账,是他的劫数,也是他的运道。   总归,这条路,他不再是孤家寡人,如此就很好。   倒下去之前,他还颤着力气不太足的胳膊,仔细小心着将她揽到了身前,温柔摁在了胸口。   方荷听着他胸腔传出的低沉笑声,还有一下一下越来越雀跃的心跳,莫名的,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她好像确实不适合温柔挂,从小到大都习惯了最爱自己,往后她也做不到将康熙放在第一位。   上辈子两个男朋友都因为这种不公平跟她起过争执,甚至那个爹系男友也因为她的不在意,几次动过分手的心思,迟迟不愿跟她结婚生崽。   她也怪不了别人,毕竟她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只是偶尔也会失落,孤独。   遇到康熙,她好像明白什么是爱情了,但也没办法跟其他女子一样全身心投入,她的心有自己的想法。   她以为往后的余生,两人早晚会因为这个问题,引发什么七年之痒,十年之痒……却没想过,这男人有照单全收的一日。   方荷突然想起来,算上这狗东西动了叼她回窝心思的日子,他们之间的七年之痒好像早就过去了。   总归,属于康熙的这个位置,也不会再有别人,如此也不错。   笑完了,两个人异口同声开口道——   “太子知道错了吗?”   “保成上了折子给朕。”   嗯?   方荷肚子不疼了,刚才也听梁九功说过孩子没事儿,骄傲情绪就上来了。   看,面对熊孩子,说一千道一万,都没有用现实毒打能教他重新做人。   可她一抬头,就看到了康熙要笑不笑的冷凝。   “你还挺骄傲!”   “劝朕要保重龙体的时候头头是道,你自个儿不舒服,却藏着不说,还以此去算计人,你就没想过胤礽若暴起杀你,你该怎么办?”   “你想过静好护不住你该如何吗?你想过若他伤了你肚子里的孩子该如何吗?你想过——”   方荷听得脑仁儿疼,赶紧抬头去亲他,想要堵住这位爷一开始就没个完的念叨。   但她凑过去的小脸被康熙一把捏住,让她嘟着嘴成了个瞪眼鸭。   康熙面无表情:“你想过若是过了病气该如何吗?你还有脸去教训胤礽,朕看最任性的就是你!”   “回头朕会盯着你喝药,若是你敢倒掉一滴,朕就叫太医往你药里加黄连!”   “瞪朕也没用,朕就不是心软的人,回头等你好了,朕再跟你好好算账……”   方荷:“……”他温柔了有一盏茶功夫吗?   她现在收回自己刚才的想法还来得及吗?   梁九功站在皇帐外,听着皇帐内主子爷喋喋不休的话音,虽沙哑,却越来越有中气,时不时还能听到皇贵妃心虚却理直气壮地反驳,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停雨后一直阴霾的天儿渐渐亮堂起来,不等这俩祖宗好全了,就该雨过天晴咯。   八月底,前线传来福全和佟国纲的东路军,以及费扬古所带领的中路军与准噶尔开战的消息。   此次大军辎重充足,也专门针对漠西的骑兵和大炮、鸟铳有了准备。   一打起来,准噶尔就吃了败仗。   康熙龙心大悦,身体好得更快了些。   及至古北口开始下雪的时候,方荷也终于得到了太医院所有太医的准信儿,她的身子骨能支撑得住赶路回京了。   早就想孩子想得抓心挠肝,以各种不讲理的理由哭了好几场的方荷,差点高兴得蹦起来,倒是把康熙吓得不轻。   他思忖再三,如今虽然西路军还没能跟漠西对上,可西路军与察哈尔四旗为东、中两路略阵,应该也不会放跑了噶尔丹,他倒是没必要非得去督军。   到底是大病初愈,康熙的身体也支撑不住长途跋涉和太过操劳,加之不放心方荷和被禁足的太子同行归京,便也一起启程回銮。   十月初,圣驾回到京城。   胤礽虽然被禁足,而且太子也当到头了,但因正在打仗,而且废太子也不是小事,明面上,康熙并未有任何委屈他的地方。   他依然是以太子仪仗跟在皇辇后头归的京。   所以,透过格外宽敞的车帘,胤礽能很清楚地看到,一身甲胄的雅布和满脸肃杀的前兵部尚书,现任京郊大营大将军阿兰泰,同时前来迎接圣驾。   如今已经冷静下来的胤礽,很是为先前自己的幼稚失笑,他怎么会以为汗阿玛会不做任何准备,就放任自己留在京城监国呢?   他输得不冤,只是可惜了叔爷一家子……   先前还特别识时务的雅布,一脸肃杀,扬声禀报——   “启禀万岁爷,京郊大营和步军衙门谋逆者已肃清,索额图被关押在宗人府,等皇上发落!”   阿兰泰则不动声色让官兵围住了太子的车驾,避免仍有不肯轻易放弃的胆大之辈来劫车,闹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乱子。   康熙没露面,将雅布叫到了皇辇上,问他:“寿康宫内如何?皇额娘可还好?”   雅布在皇撵车辕上单膝跪地,低声道:“回万岁爷,平嫔宫中赫舍里氏的老人收买了内务府的奴才,趁着往寿康宫送份例的时候,意欲哄骗十五阿哥去御花园,行事颇为隐秘。”   “不知怎的,被景嫔发觉,告知内务府魏珠,悉数派人将这起子贼人拿下。”   “臣等与内务府魏副总管联手拷问,才发现他们是想把十五阿哥带出宫囚禁,在宫外接应的几个死士当场自尽,其他人都关在了皇庄子上。”   方荷眼皮子一跳,在康熙身边有点坐不住了。   果然,她安排景嫔去寿康宫坐镇,景嫔没有说什么顾左右而言他的话时,她就知道,景嫔可预见的未来里,啾啾和二宝会有危险。   也不知啾啾和二宝有没有受到惊吓……   在他们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她却不在他们身边,情绪一上头,方荷眼眶子就有些浅了,眼泪迅速往下掉。   康熙也知方荷这一胎反应极大,一直仔细注意着她的情绪。   见状,他赶忙将她揽在怀里轻拍着安抚,继续问雅布。   “九公主和十五阿哥如何了?”   雅布愣了下,人都被抓了,那肯定是没事儿啊。   他隔着屏风,隐约看到皇上躬着身子在轻哄一个窈窕身影,心下一跳,清楚这就是害他接了密旨挨打的那位‘小厮’了。   福至心灵,雅布赶忙道:“回万岁爷,听闻景嫔娘娘一直陪着九公主和十五阿哥,他们并未受惊。”   不止没有受惊,因为这一遭,如今后宫所有的妃嫔和公主阿哥们都格外照顾最小的弟弟妹妹。   昨儿个雅布带着禁卫在神武门巡逻时,还瞧见魏珠苦着脸跟在两个胖嘟嘟的小崽子身后追呢。   方荷抽了抽鼻子,控制不住眼泪汪汪看向康熙,“这么久没见到我,他们肯定会害怕……”   一想到俩崽可能会在梦里哭着喊妈,寝食难安,她这情绪就有点控制不住,直催着康熙赶紧回宫。   等进了宫,太子自然是被押送回毓庆宫,但康熙和方荷却没回乾清宫,直接往寿康宫去。   轿辇一停下,方荷就扶着静好急匆匆往里冲。   她甚至没办法分出精力来给满屋子等着的妃嫔和公主阿哥们,只瞧着太后身侧一高一矮两个小团子,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呜呜我的啾啾,我的二宝,你们瘦……胖成球了??”   啾啾也早酝酿好了情绪,看见进来的方荷就咦咦呜呜往前冲。   “呜呜额娘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就知道你想我们了,你也……胖了??”   话音一落,娘俩格外相似的鹿眼儿都不自觉微微眯了起来。   她额娘/这臭崽说什么?!   落后一步的康熙和慢一拍的二宝:“……”   殿内正准备给众人行礼的众人:“……”   连太后脑仁儿都跟着有点熟悉的微痛。   寿康宫大概马上又双叒叕要变成感人肺腑的母女重逢现场,他们现在走……跑还来得及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